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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误拜神

    徐云承与宋诀陵一道出帐, 月凉如水,却是这武人营难得的安详。二人正清闲地踱步,吴虑遽然拥上前来, 带起一股劲风, 他扶住徐云承的肩说:

    “徐、徐监军,您、您去看看阿淮他, 他耳鸣又犯了,疼得直不起来腰。我人太粗, 死活找不着穴位……”

    徐云承面上笑倏地僵住, 那宋诀陵到倒爽朗地勾过徐云承的颈子, 似笑非笑道:

    “阿承啊, 阿淮他一直不乐意将他的归属说与我听!你正好借此机会探探他口风……知己知彼, 咱们才能百战不殆嘛!”

    吴纪闻言不禁皱个八字眉,可他清楚大业为重, 便也不张口阻拦宋诀陵鼓动徐云承去套话,只把手绞了绞, 咬咬牙说:

    “监军,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徐云承垂着睫, 只淡淡地将宋诀陵的手甩开, 轻声道:

    “所以我就说得你高看有什么用, 你眼里, 说到底只有你自个儿。”

    ***

    那帐子里头黑黢黢, 掀帐往里略窥,只能瞧见榻沿亮着根小烛。

    徐云承毫不犹豫地探身进帐,哪知还没迈进后一只脚, 手臂却被大手一握,整个人皆被粗暴地扯进了帐子。

    徐云承以为燕绥淮又在装病骗他, 便使劲地用双手抵住那燕绥淮的胸膛,要把人推开,可直至他的手泛红又发白也没叫那人动弹半分。

    他听着燕绥淮并不规律的喘息,这才渐渐地收了力,任其搂着。

    “又疼了?”徐云承话语温温,“我彼时不是将那翳风穴的位置教与你了吗?”

    燕绥淮不搭腔,只将脑袋置于徐云承肩头滚,像是幼兽撒娇。可是他比徐云承高出不少,非将脑袋压下许多不可。那姿势虽说别别扭扭,他心里头倒是舒坦不少。

    燕绥淮搂着徐云承的腰,耳鸣伴着常犯的头疼,叫他有些许失神。过了好一阵子,那耳鸣的威力降下来,他才渐渐地拣回了呼吸,只是为了再多抱会儿,索性闭了嘴不说话。

    徐云承同他一块儿长大,对他各种不自觉的大小习惯都了如指掌,便张口问:“好些了罢?可以放人了吗?”

    燕绥淮听话地松了手,却并不后退。他与生俱来的威压格外唬人,可此刻面上却带着难得温柔,只深嗅着二人身上香交融出的奇特香气。

    “魏景闻,在你手里罢?”徐云承开了口。

    燕绥淮呼吸的须臾停滞叫徐云承觉察,他笃定下来也就不再过问,只说:“倒不是条坏路子……你视魏家正统作魂,他姓清君子不能叫你屈腰,庸庸弱者亦然。贤王和平王因此无法入你眼,而魏景闻一个不知世的童龀倒真是有千万种可能……你还真是会挑。”

    徐云承见燕绥淮不吭声,也就不再同他耗。他把燕绥淮推开,打算要走。

    燕绥淮伸臂拦了他路,问他:“你今儿前来就只是为了试我?”

    徐云承并不否认,顿了顿只说:“你要帮魏景闻,我没有什么合适的身份在明面上阻挠你,可我还是不愿见你平白被人当刀使……魏景闻上位不急这一时,今载魏景闻派若是于乱世当中谋得生机,便当锁头藏脚,莫要出头。待这诡谲风云散尽,再将魏景闻完好无损地送回宫去,碍于魏風万万百姓之目,彼时即位者断然不会动他魏景闻,亦不会叫那小儿身后欲篡位摄政之异姓徒得逞——此,方为上乘之法。”

    燕绥淮勾了道讥讽的笑:“看来你是寻了个魏姓当主子!不过你今儿这么着急地要走,可是忙着要将此事告知与你同途者?”

    “你手上握着的是宋家的兵,燕老将军也不知是否与你同舟,”徐云承轻言细语,“魏景闻年纪太浅,来日你们纵然得道,也非立摄政王佐政不可。可是如今魏風当中堪当此重任者寥寥无几,选魏景闻这条路,虽是称心,可未免太过草率。明知来日必败者,又何必费心刁难?——这营里没有与我同途者,我怎么就能告?我不能告。”

    燕绥淮听罢,仍是一只手捂耳缓耳鸣,一只手撑着帐布不叫他走。

    徐云承依旧不看他,叹口气又说:“待到来年壑州无恙后,便差人上山寻个好大夫下来瞧瞧你这耳朵罢……先前燕大将军他们总说耳鸣事小,只叫启州大夫瞧过那么一两回,可是你如今时受其折磨,不该是小毛病才对。”

    燕绥淮忽而笑起来,插进一句:“你会亲自带我去吗?”

    片晌,他又补充了一句:“权当是帮帮竹马。”

    徐云承沉默下来,不说话。

    在低唤徐云承几声依旧没得到回复之后,燕绥淮探手上前捞来他的一缕发,磨着发尖埋怨一声:“今日可不是我去寻你,是你自投罗网,是你自个儿非要可怜我。”

    徐云承轻笑一声:“你适才自个儿不是都已经想清楚了吗?不是我可怜你,是我要捉你来套话。”

    燕绥淮盯着他,倏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阿承,我早就知小清入宫与你无关。我知纵然我百般珍视她,却远不及你。可是当年我在你心底如蜉蝣,连在你心底打下一片影都不能,太过不值一提,故而不敢奢求你爱,便想纵然是恨也好……彼时唯有将小清她时常挂在嘴边,才能略略牵动你的心神,来叫你忘我不得!”

    徐云承撇开脑袋,要他别再说。

    燕绥淮却是攥住他欲捂耳的两只手腕,附在他耳边说:“我最是腌臜,我自认鄙俗浅陋,阿承,我听阿纪说了你在平州过的那些鬼日子后,日日夜夜都恨不得砍死我自个儿!阿承,你让我赎罪,赎罪……好不好?”

    帐子里太暗,徐云承什么也看不清,只是燕绥淮那双攥住他的手,显然在发颤。

    半晌过后,徐云承稍稍听得燕绥淮张嘴微微喘息的声响,便劝道:“莫哭。”

    燕绥淮摇头,也没管徐云承能不能看着,只是自顾自地松了人,没入了暗处,可他方行几步身后便忽而亮起一抹火光。

    燕绥淮回身,那火光霎时映亮了他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儿——浓睫被泪水浸湿,皆可怜地向下垂着,瞳子晕墨般微散,削他些许气势,却添他好些动人。

    火折子被徐云承那雪白的手左右晃了晃,倏地又张嘴吞了火,那一星亮光便这么散了。

    徐云承摸黑将燕绥淮扯近了,抽出袖里的帕粗鲁地擦拭他的泪。燕绥淮吞咽着徐云承此刻欲逃却不忍的心绪,隔着帕子亲吻他的掌心,泪水唰啦地掉,他说:

    “阿承,我办不到……要我离开你,我实在办不到。”

    徐云承冷漠地张口,分明是在自省,调子却是露|骨的斥责:“燕凭江,我并非正人君子,你不是早就明白的吗?我师父乃前朝清流,当年下山别师,他赠我的最后一言,说的便是我非真君子。你从小与我在一块儿长大,不也该清楚的么?我觉惨景至美,根本不是因着慈悲,而是真心觉着苦难凄象最是动人。——后来,我终于也被毁了,这才发觉美的是它们本身,而非苦难。可是燕绥淮,我如今既已清明,何必大度接受一个以苦难压我的人啊?我没那般的宽宏大量!”

    燕绥淮闻言更欺身上前,哽咽着迭声道歉:“阿承,我、我错了,我错了……”

    “你来日会寻得更多条路,不要赖死在这儿。因着旧情,我容你胡闹少顷,你要你知恩,我不图报。我早已卷入污浊,再称不得君子,”徐云承赫然撇开前言,自顾自顾自地说,“可徐萧叔因断袖之癖而死,我不能沾染那东西……你放了我,别叫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下贱小人……”

    “徐云承,”燕绥淮颤着手,“你何时才能意识到你恨的根本不是断袖之癖,你视徐萧叔为至上君子,怎会轻视他所好?你恨的不过是当年自个儿那连替他捂血都不能的无力小儿!”

    燕绥淮眉心越皱越深,末了终于难耐地将那怔愣失神的徐云承打横抱起来摔在榻上。

    榻畔的烛火被二人携来的那阵风招惹,这会儿抖得厉害,叫帐帷上二人的影儿都变得肥瘦不清。

    徐云承身子撞在兵营榻的硬木板上,只毫不犹豫地速速伸手勾低燕绥淮的颈子,遽然将他翻过来压在身下,随即给燕绥淮面上狠狠送上一拳。

    那一拳给得真是一点也不含糊,直叫燕绥淮的嘴角裂开道口子。然燕绥淮好似一点不痛,只将前身略微撑起,不知羞地向徐云承坐着的地儿瞥了一瞥,似笑非笑地说:

    “耽之,你坐错了地儿。”

    燕绥淮那神情变作了前些年他们重逢之际那般的陌生又蛊惑,徐云承略窥一眼却并不搭腔,只使了力要跪起身来。那燕绥淮却扯住他的腰封,将他往下压,不叫他起。

    二人皆没脱靴,燕绥淮只将腿斜放着踩在地上,那徐云承却是跪在了榻沿,死死撑着露出榻外的半截腿脚。

    “阿承,跪着伤膝,莫要磕出了淤青。”燕绥淮说着隔了衣物轻轻捏了捏他的髀肉,“也太瘦!——再打几拳罢,直到你泄了愤。”

    “……彼时你辱我卑贱,言我庸碌,贬我作妓子,你这会儿却要我谅你,还要我信你当年怀的是一颗真心!”徐云承咬牙切齿,“你当真以为我打你几拳便能泄愤么?!”

    微弱烛光下,徐云承一拳拳砸进了燕绥淮的胸膛腹间。他未收半分力,几拳下去该是疼得要人命的,可燕绥淮眉不带皱,只伸手去抚他的腰、脸儿。

    拳点落尽,徐云承用手撑住燕绥淮喘气,而后终于难耐地咬住唇,去揩那人嘴角的血,泪珠子在眼里头直打滚。

    燕绥淮说:“阿承,你对我了如指掌,我对你亦然。你从不知求饶,所谓求饶不过是自个儿又想把事撂下要逃。你初到鼎州时想将自个儿变作浑然不在意的轻松人儿,可是你不能,你只有在我面前演得轻松,其余时候皆是如负千钧鼎。——你就承认罢,你早已弃我不得。”

    “……为何?为何啊?!”徐云承哑着声吼,他双目猩红,只猛然将手落至燕绥淮的双肩。他倾身上前,如玉秀发尽数垂堆在了燕绥淮脸侧:

    “为何你偏要对男子生出那般旖旎情丝,又为何要将自个儿那从不向人低头的傲子,作弄成这般狼狈又可怜地求欢模样?燕凭江,我不懂,一点儿也不懂!!”

    “你不用懂我,你只要容我留下便好。”燕绥淮抬手替徐云承别发,说,“你道我驯化了你,你又何曾不是驯化了我。他们道才子多生傲骨,可你我之间生了傲骨的乃我这庸人……你既舍不得见我低头,便亲手把我的头抬起,将我拉起来啊!徐云承!”

    徐云承皱紧眉宇,将那琥珀瞳子深深掩住。

    燕绥淮平静下来,仰头亲吻徐云承的额,嘴角挂上的鲜血在他眉心抹上一点红,他说:

    “咱们降生之日相距不过七日,启州几条大街没能隔住你我的步子,祈福延寿的岁月亦然。儿时你总害病不起,一回我心急如焚,误把月老庙作城隍庙,烧香拜神时心心念念地全是望你安康……或许从那时起,你我就注定要被绑在一块儿,纠缠他个生生世世。”

    徐云承方睁眼又是一垂睫,他崩溃而恍惚道:“不、不要……如今一切都还能过去,燕凭江我们……”

    “徐云承!你究竟何时才能认清你也并非全然对我无意!”燕绥淮浓眉折起,声嘶力竭。

    徐云承被泪模糊了视线,只依稀瞧见榻边一人狞笑着挑灯看他,他侧目过去——那徐萧捂着半边透骨的腐皮,颈间的血汩汩流,将徐云承给浇湿。

    祂笑着问:“云承,你难道忘了叔父不成?”

    徐云承双目瞪大,只急促地推开燕绥淮,要留住那东西。可是人又怎么能留得住幻象,他扑了一团空,若非腰被燕绥淮给猛然箍住了往里带,定要蓦地摔下榻去。

    燕绥淮扯着他栽倒榻上,徐云承靠着他喘粗气,惊魂未归。可他仍旧掰开燕绥淮的手,跌跌撞撞地下榻往外头走。

    燕绥淮留不住他,也明白徐云承需要时间,他不能逼得太紧。他将徐云承适才递来那帕子盖在脸儿上,倚着榻沿。

    他亲吻着那帕子,试图将其中徐云承的味道全都夺去,却在徐云承走了之后莫名其妙地哭了个稀里糊涂。

    可他一面心如刀割,一面又因触碰到徐云承而兴奋情|动,真真是个顶吓人的疯子。

    在泪水流尽前,燕绥淮踢了靴,用锦被掩住自个儿了身子。徐云承的名与字自他喉间泄出,那未消耳鸣皆变作了供他助兴的东西。

    “云承……哈……耽之……”

    他仰着颈子吞泪和喘息,真切地觉着自个儿疯了。

    可那股子兴奋劲头在一刹快意后便散作无休的愧怨。他用帕子将手拭了个干净,高声吩咐侍仆进来添水。

    泉水冰凉,填了浴桶,也埋了他。

    ***

    徐云承在兵营里头游魂似地走。

    待将一句“燕绥淮已跟了魏景闻”抛给宋诀陵后,便径自推开那人儿,继续他的游荡。

    他深夜才回帐,阖了眼却没能如往日般沾枕即睡。

    睡罢,快些睡罢。

    像个死尸一般别说痛,都叫麻烦事全停在自个儿的脚边,堆起来。不要费心思索如何解决,就等那些烦心的东西自个儿烂掉,然后隐去。

    旧日他皆是那般做的,今朝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第152章 君出塞

    宋诀陵手里握着张长名册, 他捏着册头瞧,任册尾落在了氍毹上头。他攥着毛笔迟疑半晌,终于面无表情地在燕绥淮的名字上画了道平横, 标上了“景闻”二字。

    他方收拾完燕绥淮的乱事, 辗转又想到适才失魂落魄的徐云承。

    宋诀陵曾听季徯秩提及徐云承患了邪嗽,久治不见好。可徐云承近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止咳, 自打进帐以来他便没见那人咳过。

    然徐云承虽费心装作身体康健模样,气色却是差得不能再差。

    宋诀陵想着, 专程去问了他贴身侍女钦裳, 那人儿还以为宋诀陵是为了徐云承好, 便没作多想, 只抹着泪说:“公子他已是病入膏肓, 郎中瞧过了说他至多活不过十年。如今他不思治也就罢了,还跑去寻些掩饰的方子。在烽谢营时就不吃药, 日日扮一羸弱病夫给杨大将军瞧,到这儿又开始吃些坏药糟蹋身子!”

    宋诀陵胸膛略有起伏, 只同钦裳道了谢, 说:“姑娘放心, 宋某断不会坐视不理。”

    然宋诀陵回了帐后却是倏地将拳砸在案上, 叫指侧生了不少瘀血——他适才听那钦裳言徐云承只余十年寿命, 为首的念头竟是安心不少!

    安心呐!

    他想的是徐云承死的时候, 大业已成啊!

    “哈……”宋诀陵用手撑住额, 自嘲道,“我究竟是什么畜牲呢……为大业!为了狗屁的大业!”

    宋诀陵伏在案头笑,笑着笑着把唇给咬住了。

    ***

    初秋, 翠叶上渐渐爬上些橘黄,聒噪蝉鸣总算到了头, 可耳边忽地没了东西却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鼎州秋日比夏日还更阴晴不定,天公时不时便用那还没散尽的暑气压着人灌下一场淋漓秋雨。

    魏盛熠进营后从不摆什么贤君架子,逮着机会便吩咐宫人抬他那把雕龙紫檀交椅到御帐外头晒秋阳。打卷的长发将日光的路子折得曲曲绕绕。

    他仰面向阳,蓦地像是淋了满头金。

    宋诀陵的帐子紧挨御帐,他惯常早出,却回回都能撞见那闲了慌的万岁搁外头晒太阳。起初他还会赔着个笑脸儿同那人作揖问候,后来演也不演,只冷着张脸不搭理人。

    今儿稀奇,那姓宋的不再一出帐便匆忙往兵营外走,只含笑凑过来,痞里痞气地搭住交椅的环把手,俯身对魏盛熠说:

    “新郎官,天上那赪玉盘再漂亮也没人能摘下来给您!您算算,还有多少个时辰您便要启程了?”

    “一个?还是两个?”魏盛熠说,“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自有宫人伺候朕。这会儿他们没来,朕自然是无事可做……怎么?宋卿可有要事禀告?”

    “微臣岂敢打扰!”宋诀陵冷笑一声,遽然问他,“魏盛熠,你见这杀遍秦人的兵营变作你的温巢,你很得意罢?”

    “宋卿还是这么恨朕!”魏盛熠只将那对深邃瞳子转向他,道,“两只丧家犬还是少互相撕咬为妙。”

    宋诀陵直起身来,说:“成,您就好好晒太阳罢!顺带好好看看这魏風!再不看,来日就再没机会了!”

    魏盛熠那眸子生得凌厉,略微一敛便能遮去不少戾气,他垂眸遗憾地说:“……好生可惜,朕虽说欲窥北疆已久,这会儿好容易瞧着了却又贪心想瞧稷州烟雨。”

    “稷州么?那确实值得一看。臣当年调任龛季营,在那儿待了数把月。如今想来,还是觉得魂牵梦萦。”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魏盛熠说,“宋卿想瞧的恐怕不是那地儿的风景。”

    “柳腰玉面怎么就不是风景?”宋诀陵环臂立着,“若非您总也派人盯着侯爷,微臣早便效仿您演了一出凶君囚娇郎。”

    魏盛熠哼笑一声:“朕手上可是有太尉的命,你有什么本事就能锁溟哥。”

    “一张俊脸儿。”宋诀陵轻笑着拍自个儿的脸蛋儿。

    “……江北道近来怎么这般的不太平?昔时不过在茶馆耍舌剑的文人,这些日子总跑街上去挑事,朕听闻已有好几位下了狱。”

    宋诀陵耸耸肩不吱声,片晌又突然接道:“嗐!不过就那么三四位瞎闹闹,哪用得着您上心?”

    “夺位这般事,先得叫百姓闭嘴,故而第一步需得好声好气地用书文蛊人心,之后才能佐刀枪剑戟夺人命……宋卿,恭喜啊,步子总算动了!”魏盛熠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说,“朕就当宋卿自有分寸,在朕手中棋子落尽前,比这更大的变故可莫要再惹出来了。”

    宋诀陵收敛了笑意,只摆摆手说:“您安心出塞罢,这些小事用不着您操心。”

    “和宋卿深夜谈过一回效果甚妙。”魏盛熠道,“遥想当年初见,宋卿可是恨不得杀了朕。”

    “是啊,夜谈一回,臣对陛下可谓是刮目相看,难怪侯爷曾对您死心塌地。”

    宋诀陵把那“曾”一字咬得很重,换得魏盛熠一段似笑非笑。

    ***

    魏盛熠何其看重许未焺,宫娥有目共睹。只是宫娥从帝王行囊当中取出两条衣长不均的绛公服时,还是愣了好些时候。

    她们正窃窃私语,一打扮清丽的贵人却将那条短的从宫娥手中拿了来。

    她仔细把上头尘灰掸干净,又把它叠整齐了,才说:“这条喜服你们要当心收拾着,待回了缱都,便送去许千牛背身手上。”

    那些个宫娥匆忙行礼,回道:“奴婢明白。”

    魏盛熠正要进帐更衣梳发,方觑见那位丽人便略皱浓眉道:“韶姐姐,你不是这会儿不是应该安分待在翎州的么?”

    “臣妾不贪生。”韶纫言简意赅。

    “朕知道了。”魏盛熠见她手上抱着那绣凰的绛公服,便说,“韶姐姐,劳你亲自把这衣裳拿给焺哥罢,宫人办事总叫朕不放心。”

    韶纫面上并不显出半分的苦,只是温煦笑笑,道:“臣妾自当不负陛下期望。”

    魏盛熠在铜镜前坐下身来,背对着她,道:“来罢,替朕拾掇拾掇,完了便回缱都去。”

    韶纫向来懂事,只是这会儿再难忍心中悲怆,在拂过君王墨玉发时,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被她用手背接了住。

    韶纫不露哭腔,只温声打理着魏盛熠的发。

    她的指没入那团墨里,昔日指腹粗糙之处早已被养得吹弹可破,不改的是那写满重活糟蹋痕迹的,较寻常娘子略粗的骨节。

    她从奴仆变作王妃,再登上帝妃位,早便是天上贵人,只是她的心放于至卑处,倒不容易叫身外之物蛊惑,变得傲怒横流。

    魏盛熠阖眼任由其编发别冠,末了只说一句:“韶姐姐,对不住。”

    “陛下何出此言?”韶纫柔和地抬落金梳。

    “负了你。”

    彼时韶纫已把泪给饮尽,只把金梳搁下,替他将喜服腰封调弄合适,笑说:“臣妾心慕陛下的一大缘由,是受您不渝之心所打动……您实在用不着觉着抱歉。”

    “这般么……”

    韶纫将铜镜扶正,叫魏盛熠过目。

    浓眉深目,那艳艳正红之色盖不去的浓骨秀皮,叫韶纫瞧了近二十余年,仍觉秾丽俊逸非常。只可惜这般年轻的帝王,花期已过,这秋是百花枯期,亦是魏盛熠的死期。

    她看着魏盛熠,看着这由她真心看顾长大的孩子,看着这与她亲同手足的郎君,看着她的心上人,看着这轮她遥不可及的天上月。

    她此行,是为心上人送行。

    她却打心底里明白,那是送终。

    “焺哥如若知晓朕殁了,会做何思呢?会笑吗?”

    韶纫蓄泪,不过像是旧时那般拍打魏盛熠的宽背,说:“陛下多虑!许千牛背身那么个重情重义的人儿,杏眼定是要红。”

    哭腔终于溢了出来,韶纫将手搭在他肩上恸哭。

    魏盛熠难得缓声安慰道:“韶姐姐,不必掉泪!朕、不过是回家去。”

    ***

    秋风蛮横地催草低头,打得歇在矮枝上的寒鸦也是一哆嗦。

    “都兰,你就非跟来不可吗?”那草原悍将纳达日皱着脸儿埋怨,又帮她拢了拢身上袍,“入秋已开始泛凉了!这衣裳……毕吉的?你又为难毕吉了?”

    “仅仅是为难他?纳叔,你这般想我,心也太善!”都兰满不在乎地晃着腿,“我揍了他一顿!谁叫他哭哭啼啼地不松我的腿,不知道的我还以为我是要去送死!不过就是提前见见我那狗屁的表兄——我来日的好丈夫么!”

    那都兰的瞳色不是这儿常见檀褐,而是沉沉的暮云灰再透一水浓青。她身量高,如今一副男儿打扮,暗花罗抹额扎在额前显得更是飒爽朗秀,比她竹马毕吉还更像个儿郎。

    她问纳达日:“纳叔,您说那魏盛熠为何要与我们联姻呢?之前分明是他们魏風得胜……”

    纳达日把那粗糙的厚手盖在她脑袋上,说:“都兰,纳叔先给你讲个玄乎的,魏盛熠他娘是我们长生天的女儿,她生下的儿子亦然。长生天的儿女以这方草原与大漠为归宿,他总有一日会回来。”

    都兰连连甩手:“我不喜欢这般听来便不是真的东西。”

    纳达日仰起脑袋看向关口,说:“魏盛熠是个糊涂君王。他不久前才听闻他们那壑州山上疫病所需药草为我们蘅秦嫁女的聘礼,如今答应提出和亲,是为了讨魏風百姓的欢喜,好稳住自个儿的位子!”

    “他还是聪明的嘛!”都兰哼一声。

    “聪明?只有格桑花你说他聪明!”纳达日将马鞭折起来握在手上,那些个披着薄兽袍的蘅秦勇士挡在他二人身前。

    “魏盛熠往蘅秦走这么一遭,难道就一分不知他可能会死?”都兰瞥见道旁开了一丛石竹,便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后来索性翻身下马去。

    “他迷昏了脑袋。”

    都兰蹲身摸花,问纳达日:“药草会给吗?”

    都兰想了一想,又补充说,“我不嫁的话,药草还给吗?”

    “这……”纳达日挥手催她快些上马,“得要看王的意思。”

    “王的意思?哪个王?布贡达还是乌格其,还是爹爹他?”都兰眸光随着话音沉下去。

    “昇北王。”纳达日无措地吞咽着唾沫。

    “不给药草的话,壑州山上的人儿岂不是都得死个精光?”都兰将那株娇花连根拔起,“这病从来只生于我蘅秦部族,怎么就能传到那么远的雪山之上?!纳叔,你同二哥他一天天地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纳达日闻言却并不慌张,他严肃道:“都兰,我们干的事很脏,长生天自会为我们降下责罚。可你要我们这些个被封作十八部勇士之人坐以待毙,眼观亲朋饿死,我们万万办不到!”

    “以他族之血,换我族之命!我们蘅秦牧民真是使得个好手段!”都兰攥紧拳头,手中的花枝缠住她的指,勒出了鲜明的红,“你们倒是伸手管管那些肥肚子的千户万户!”

    “管了他们也没有用!如今世道,连万户也吃不上几口热乎的米粥!如今大漠吞草,只怕再过不久连畜牲也养不活。咱们纵然能挖出再多金银,那也只能饿肚子!他魏風撺掇余国封了互市之路,想断我蘅秦十八部的根,我们这些北漠的狼岂能叫他们如意!”

    “二哥同我说,魏風有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如今要报仇,要夺了他们的土地,来日他们定也会向我们报仇,铁骑将会踏碎十八部每一帐!”都兰恶狠狠地说。

    纳达日用马鞭一圈圈缠住自个儿的手,垂睫掩住了深目,说:“长生天,请求您宽恕您的儿女……”

    都兰自知乱述妄语,赶忙合掌诵天,花枝却被夹在掌心碾得扭曲。

    只听魏关石门发出重重一声闷响,上百魏兵相继涌出,叫尘土沙石乱飞。半晌,身骑高头大马的红衣郎便自兵吏间打马行出——果真是一张与其身侧者大不相同的北境脸儿。

    都兰呿了声,便翻身上马要赶回帐子去潦草梳妆。她将适才摘得红石竹踩在马蹄下,像是踩死了那郎君,嘴里念道:

    “真真是个俗不可耐的。”

    第153章 九回肠

    魏盛熠出塞不久, 十八部便赫然降下瓢泼大雨,有人说这是洗礼迎子,有人说那是神明震怒。

    然雨师显是还没踱至魏南, 少了雨水降暑气, 那儿的初秋依旧还燥着。魏盛熠离京前给季徯秩下了道旨,要他回翎州去督着楚国还土, 季徯秩不敢抗旨不从,打马便去了。

    虽说是还土, 却不单单是运宝递书那般的轻易。

    此一还, 楚国派来了近百人, 巫袍与各色官袍混杂在一块儿, 缭乱似仲春丛里的花团。

    楚民信奉灵山十巫, 极重归土之式。十巫由楚人供奉,不如神佛那般心念众生平等, 其庇佑者唯楚民而已,故而要将一块经了十巫长年庇佑的土地复归魏神, 自然需得扫清其间十巫之福佑。

    季徯秩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多的楚巫, 不由得生了好些兴趣, 立在原地眯眼细观起来。

    这些楚巫皆是相似打扮——内着荼白薄裳, 外披厚重长袍, 袍底藏青, 上头绕着形态不一的大红兽纹, 佐以各色翎羽于袖边衣摆。

    除却衣着,这些楚巫通身气度更是不同凡俗。他们好似并不以战败为耻,今儿造访不过是在履行天命。待同季徯秩交涉一二过后, 他们便散开着手布置起了祭台。

    那些个助祭在石坛四方扎下玄青幡旆,洒生米并春酒铺地。铜鼎被填上炭与柴, 方烧了一阵便涌起浓烟。

    七八巫女起舞降神,神情不露半分怯色,其侧诸人亦然,唯那主祭脸蛋惨白,瞳孔涣散,总因分神断念祭词,叫受降礼断于半途。

    好在那人错了两回后总算清醒,袍袖一挥便变作了那些个巫祝常见的肃穆神情。

    那主祭仰头,将一根冒点红光的香夹于掌心,面朝南边十磕头。

    “巫咸降兮,祐我楚民除天灾!”

    那主祭赤足踩过那被烧了一遭的烫土,将握在手中的椒糈自掌隙压出,掉进鼎中被火舌卷了去。

    “儿承十巫之命为楚祈福祥,顺丰年,逆时雨,宁风旱,弥灾兵,远罪疾【1】已有十余载,今朝降神为求十巫除神福,舍厚恩,还土魏風!”

    南边忽地冲来一股迅猛疾风,将幡布吹得呼呼作响。直升的浓烟忽而毫不拘束地扑至主祭面上,叫他的脸儿遽然被模糊去了五官。

    一旁的巫祝闻声而动,齐刷刷跪伏于地,使臣则快步向前,将备好的还土文书跪呈给季徯秩。

    那季徯秩直身接过后,祭天仪式仍未停,风声疏狂间,只闻那主祭跪地高呼。

    “山河疏兮,归故国!”

    在那铿锵祭词间,鼎中火焰凶兽一般朝上拔高晃动,将秋台上的楚巫袍画上了浓浓火色。那主祭长眉狠蹙,将口中肉咬出了血。

    他分了神,心中的话语好似要喷薄而出。

    ——归吗?你可归吗?步步为营,钻入他巢的将,你该归故国,不要徘徊他乡变作个孤魂野鬼。

    “十巫悲兮,不生仇!”

    鲜血在他嘴里荡着,叫祭词念来有半字模糊,心间咆哮如浪,毫不怜惜地向他滚来。

    ——恨吗?你还恨吗?众叛亲离,曝尸草野的王,你要阖眼,不要死不瞑目再挂念那负心的新郎。

    浓重烟灰被风吹着往那主祭面上刮去,猩红了他的眼,废了他的嗓。

    “楚民恸兮,万象安!”

    祭词念毕,泪流不止的主祭由助祭扶下台,他经过季徯秩身侧,季徯秩问他:

    “敢问大人名姓?”

    那主祭抬起一双血丝浑浑的浊眼,将干燥发白的唇咬了咬,随之却是卑顺地垂了头不应声。

    一旁的使臣忙忙赶来解释:“贵国大人见谅,此礼尾步需得主祭口含兰草不言半日,以避口祸与大不敬。”

    季徯秩只道无妨,便放了人。

    那主祭虽死命撑着,可是走起路来身子还是一摇一晃。近百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山野,却是很快便不见了踪迹,先前那光怪陆离的祭天之礼仿若顾家营诸人一块儿做的一场大梦。

    后来秋浓,听闻楚魏两境山崩,吞了好些人,那主祭也在内,好在那些个要紧的文书都没事。由于那场山洪算不得大,又发生在座人迹罕至的偏山,魏楚两国都鲜少有人在意。

    唯有那楚国大姓百氏在山野里竖起块新碑,字字皆是泪。

    ——百氏六十三代长孙百祁之墓。

    ***

    得了楚国归土文书,季徯秩理当回京复命,他却先往平州跑了一趟,为的是去见林题。

    季徯秩朝他作揖说:“还请大人吩咐。”

    林题正逗鸟,这会儿忙着把指伸在笼侧供雏鸟啄,说:“侯爷是个聪明人,来这儿不该仅仅只是为了听我号令,您比我更知魏西境况,您算的该是比我要好。”

    季徯秩推手:“林大人过誉。”

    “我想将魏西收入江太子囊中。”林题收手抬杯,咕咚一口饮了茶,“要怎么办才好呢?”

    “魏西有三州,”季徯秩说,“稷州有空山和季某,震州由常兄铲除了许、项两家恶霸,只要常兄回去,民心定然倾倒于他。如今魏西叫人头痛之处在乾州。”

    “不错,可乾州为祐王封地,而那人儿是轻易不出门。”林题瞧着雏鸟在笼里抖羽轻跳,说,“听闻那儿还可能藏了好些火铳。——不过不打紧,这处动不得,还有别地儿可动得。且不论魏东魏北,咱们这魏南除了翎州,便只剩了阳北道四州。”

    “大人原来瞧上的是紊坤平离四州。” 季徯秩瞧着那青绿羽的雏鸟,说,“除了平州,余下的皆是官匪勾结的宝地。”

    “那可不?官爷匪爷相互称兄道弟,平日里都一块儿上桌吃饭。”林题把笼子提到他二人之间,好叫季徯秩更容易瞧些,“这小畜生比我还金贵。”

    季徯秩瞧着笼里那绿鹦鹉,说:“不容易啊。”

    “毕竟这么些年的山匪了,商道都霸了多少条管不了,自然不容易。”林题嘬嘴学鸟鸣,须臾又说,“那就劳烦侯爷了。”

    “大人还真是不客气。”

    林题把鞋踢了,盘腿坐在椅上,淡道:“客气早没用咯!再客气,咱脑袋栓在一块儿,来日砍头都是一块儿砍。”

    季徯秩点点头说:“好罢、好罢!只是如今季某手上可没兵,剿匪太难,要怎么办才好呢?”

    “先不剿嘛!”林题垂了睫说,“大人叫他安分下来就成。”

    季徯秩琢磨半晌,眼尾扬着镀上点狠:“使些阴招,您准不准?”

    “能办成事就行,同那群蠢驴论什么阴阳?”林题想了一想又说,“听闻他们很好女色,眼下你我手中美人倒是有那么位,不如……”

    “不如?”季徯秩笑了笑,“林大人难不成是想动徐皇贵妃?——您还想耽之活不活?”

    林题啧了声,提笼自底下取了张纸给他推过去,说:“侯爷看看?”

    季徯秩看过了,牵了霜月白这就回缱都去了。

    ***

    自打魏盛熠赴北,缱都无人把持朝政,便停了上朝。只是魏盛熠临走前组了个内阁,由常修、前朝皇后洛照宛亲弟洛仲、梅观真等人一并坐镇,暂理期间缱都及地方呈报的大小事务。

    全城戒严,缱都不再轻易放人出入。夜间宵禁更严八分,市集酒楼诸类夜活全叫官爷们拦停了。

    人心惶惶,城门守备见季徯秩双手捧着楚国还土文书,自然不敢拦。城门一敞,那霜月白仰了仰颈子,在深夜里呼出一声尖利马啸。

    季徯秩此番回京,那时常未开的城门吱呀一声响,在有些人眼底就像是见了土匪劫城。

    一古铜皮男人缠缰绳在臂,拊掌而至,说:“半夜逗马,侯爷这兴致,好、真好!”

    季徯秩下马去,只吩咐后边跟着的流玉牵了霜月白去喂草,继而旋身过来,说:“哟!方大将军!”

    “侯爷不待在翎州避难也就罢了,却怎么还往坑里跳?——打更咯!您再瞎晃悠,当心真被官爷逮了。”

    “嗨呀,有您在,谁敢逮我?”季徯秩那般说,指尖却是滑在佩剑上。

    “末将敢。”方铭说,“无名无份的在缱都可怎么活?您还是快些到去领腰牌罢!”

    “明儿再说!挂在腰间叮叮当当整日敲,烦。”

    方铭松了马鞭,叫它垂在了季徯秩靴尖,道:“再烦也能叫官爷不抓人!——说罢,侯爷回来干嘛?”

    “递文书是一件,还有一件,季某寻位大人有事儿!”

    方铭愣一愣,把鞭子一甩收回掌心:“跟您说,朝堂上的老大人多半都乞骸骨归乡去了。”

    “谁说我要找那些个顽固老头?”季徯秩说。

    “那是哪位年轻大人劳您大驾光临?”方铭看着他,眼里全是赤|裸|裸的深究意味。

    季徯秩不怕,说:“何少卿,欸不对,这会儿升官了,何大理寺卿!”

    “那位大人!”方铭哈哈大笑,“提到他末将就乐呵!付溪他昔日盼了那么久的位子,叫何夙一个捡现成的给弄到手了,恐怕都要恨死他了!”

    “少说季某妻兄闲话。——走了啊!”季徯秩朝方铭挥手。

    “要走到明早吗?上马来罢!”

    季徯秩弯了媚眼:“嗳大将军您人真是怪好的,都不知我这坏胚要干些什么,竟然说帮忙就帮忙!”

    “末将不带您去,您不还是要去?这街上就您这么个闲逛的,被人瞧见了,铁定要道末将玩忽职守,那多不好!”

    第154章 猫儿爷

    方铭跑马带人, 把季徯秩丢在庚辰大街一巷口,甩了马鞭便走,还专门叮嘱了句要季徯秩当心, 别弄坏了自个儿的名声。

    季徯秩钻巷又跨沟, 走了半晌终于到了何夙住处。然其门前亮着点光,原是一瘦骨蹲地上喂狸奴。约莫有五六只毛球拥在那人手边, 舔着他的掌,将其间撕得细碎的鱼肉全给吃了。

    季徯秩站了半晌, 见他还是不理人, 便把手叩在何夙门上, 笑说:“人家当年说大理寺有三奇人, 一、颜武人充文臣, 二、付纨绔扮阎王,三、何少卿好猫儿不近人……原是言之凿凿!”

    那人儿闻言这才转头看季徯秩。

    他将瓷碟搁下, 只托着肩头一狸奴站起身来,又提灯将季徯秩的脸儿照了照, 说:

    “我平生没做亏心事, 夜半怎么还有鬼敲门?”

    “自然是鬼找大人有事儿。”季徯秩瞧着那两颊略陷的秀气大人, 笑道, “我还想大人升官发财两不误却怎么作弄得气血两虚, 原是把银子都拿去伺候猫儿爷了!”

    何夙眼下乌青难掩, 显然是好些日子没睡饱, 然他却连个呵欠也不见打,惟安抚着那要往他衣裳里钻的猫儿,说:“尽来些麻烦事儿!——啧、进屋去罢。”

    何夙阖了门, 替季徯秩拉开椅子,说, “坐吧。”

    “果真是大理寺里头的好大人,待客都像是要审罪。”季徯秩不动声色地将他屋里摆设打量了一遭。

    何夙用瘦得只剩了骨的长指捏了一撮鱼肉喂猫,瞥他一眼,说:“别看了,没有值钱的东西。”

    季徯秩抿唇笑:“怎么没有,听说大人有一墨玉佩,顶值钱!”

    何夙怕声大吓着猫儿,索性捂住了它的耳朵,瞪着季徯秩问:“侯爷究竟到下官这破地儿干嘛来了?!”

    季徯秩无辜睨着他,柔柔嗔怪一句:“好凶。”

    “凶?侯爷一拳能抡死我!”何夙并不理会季徯秩那轻佻调子,只平了心中尖锐,罢怒去挠猫腹,说,“这回又是怎么了?颜家案子还没查完?颜阳雪他人不坏,也算有才,可惜了。”

    “欸非也非也!”季徯秩站起身来到他身后替他捏肩,“颜大人有才,只是才不往好处使啊,尽藏起来供缱都九家玩儿了。——咱们不是在聊玉佩吗?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何夙无情地将他的手拍开,说:“别总动手动脚。”

    季徯秩仍在他背后晃悠,这会儿遽然将一只手擦着他的颈侧伸向前,撑住了桌,附耳道:“听闻大人的叔伯几个,是山匪头子啊?”

    何夙淡笑着陪花猫玩,嘴上轻飘飘扔出一句砸在季徯秩脸上:“赤口白舌,枉说人家。”

    “阳北道四州当中紊坤离三州,紊坤二州匪帮帮主皆是‘何’姓。”季徯秩直起身来。

    何夙哼一声:“不曾想侯爷还是这么个凭姓断亲的蠢虫。”

    “阳北道四州本有个大匪帮,勾连四州,而自打大帮主何启死后,平州在吴家照看下渐趋安定,紊坤离三州则由何启三子分管。然次子何老二在与一良家女相爱之后,携妻儿私奔下山,后不知行踪……那何老二是你老爹!”

    “都说是不知所踪了,侯爷凭的什么血口喷人?!”

    季徯秩仍旧亲昵地欺身与他贴耳相言,那清冽的嗓音荡在何夙耳畔:“听闻当年那何老二的独子在逃命时,摔断了颈子处的一块骨头,治得太迟,落下余疾,手不能高抬!”

    季徯秩说着揽住他的左臂稍稍朝上抬了抬,就这么个简单动作,那何夙却是疼得冷汗不止。

    季徯秩噗嗤笑着松了手,还用指替他揉骨:“有一好大人翻出了令尊当年那案子的卷宗,你爹乃户籍补录者,录籍时间恰巧能与何老二下山的时间对上,再加上近来三匪州风动,可有不少人瞧见有人给大人您寄了不少东西。”

    何夙无言辩驳,便不再吭声。怀中猫儿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伤臂,那人眼里这才挤出一丝柔情,须臾又觑着季徯秩冷淡地说:

    “是他们要我救,我没打算搭理……侯爷与您身后那些个大人想干什么,下官都没兴趣。下官这辈子能平冤案,保良心,喂喂巷子里的猫儿,也就够了,知足了。您要把下官害死了,这巷子里的狸奴可怎么办?”

    季徯秩笑着:“您这喂猫不喂狗的,偏见好大!”

    “狗小时候总和我抢东西吃,还是猫儿好。”何夙旋身盯住季徯秩,又说,“狗还要咬人。”

    “大理寺里头刀子多就罢了,大理寺卿怎么话也里藏刀子。”季徯秩耸耸肩道,“可惜季某被喻空山他一年年打磨,这会儿已是刀枪不入。”

    季徯秩朝何夙怀中猫伸出只手,那猫儿似乎也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竟是怯生生地将肉爪子往他掌心搭。

    然何夙见状却皱起眉头来,像是伸手要打笑脸人。

    季徯秩笑呵呵地揉那小爪,道:“您曾受付大人照顾,那位当年刚正不阿,曾抓过不少付家人下狱,大人何不效仿他来一出帮理不帮亲?”

    “我本就没想帮亲!何家那几个杀千刀的孬种,我爹早早携我娘与我下匪山,他俩却不依不饶地可劲害我爹,叫他瘸腿一只还不够,还要挖了我爹的眼睛!就那些个狗东西也配当我叔伯?!我恨不得叫他俩千刀万剐!”

    何夙气急败坏,青筋在他那薄皮上耸如沟壑。季徯秩听着,问他:

    “你还记得多少呢,那匪山的一切?如今世事纷纭,我疲于搭理,便想着到山上去剿剿匪,玩玩命,为自个儿搏个剿匪功臣的好名头,省得来日到了地府还要挨我爹白眼。”

    季徯秩笑着闹猫儿,说:“大人想不想去探探亲?”

    “滚!”

    “那您介不介意我去替您探望探望,冠以您的名姓?”季徯秩问他。

    何夙蹙眉看进那澄澈瞳子里,烦闷地说:“随你。”

    临了季徯秩要走,他倏地伸手说:“季某陪了大人这般久,您给季某赏点值钱玩意儿呗 ?”

    何夙将猫儿抱稳了,开了个上锁匣子,从里边掏出块墨东西给他抛去,说:“快把这劳什子拿远了!当年我爹偏要留着,自个儿不卖也不叫我们拿去卖……我这不叫卖啊!”

    “是是是!”季徯秩伸手接住,笑道:“大人和空山一定很聊得来。”

    “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侯爷麻利点走,不要打扰良民休息,也不许再说下官同那群土匪有丝毫干系!”

    季徯秩卸了虚浮的笑,正色点了头出去。

    何夙原来已阖了门,片晌又把门开了,把信一股脑全给他塞怀里。

    “还有什么值当注意的呢?”季徯秩冲他歪头笑。

    “侯爷不知自个儿力气多大么?在这卖什么俏?”何夙烦躁地挠脑袋,“你说你爹叫何骁,这玉佩他给的。他们问你前些日子递来的信怎么样,你就说一共十五封,你都收到了,于是亲自来给他们指条活路。”

    像是还不放心,季徯秩走过他窗前,他又匆匆支起窗来,说:“侯爷要去阳北道,先去坤州,那儿管事的是我爹三弟,人品是孬种里边矮子里拔高个,你一层层上去,先甭跑紊州去找我爹大哥惹事。”

    “真是个好大人。”季徯秩将那双含情眼抹上点笑,移目向他。

    何夙皱着眉却说:“你甭看我,我不是断袖!”,随即啪地落了窗。

    ***

    季徯秩踩檐躲巷避开打更人,原是要偷摸回府,结果拐七拐八跑到了一烟柳楼的后巷。

    他倚住了青石墙直吁气,庚辰大街任由他怎样跑,也终究跑不开与宋诀陵的回忆。

    当年吃酒淋雨领虞熹,他们无耻地互相嘲弄;当年逛楼闲谈看花灯,他们又狼狈地偎依取暖。

    近来他已是很少思及宋落珩,想起来也就那么淡淡的同其他回忆融在一块儿,可是由于之前太过亲密无间,记忆中的眉眼太过清晰,清晰得叫他颤着躲了又躲,却总拦不住要梦里相见。

    “忙罢,乱忙一通,也就过去了。”

    季徯秩苦笑起来,发丝被风吹起一段,掺进了巷深处的一片花瓣。树枯瘦,花开得不多,偏就叫他接着了,实在是巧。

    季徯秩指尖一夹,只把那软玉搁在掌心,也不瞧,方含住了,便把手垂了下去。

    ***

    有人接花,有人瞧花。宋诀陵难得回府住一夜,不慎俯身案上睡去。他忘了阖窗,被外头凉风给扑醒了。

    今儿是由栾壹守夜,只是那粗心人儿歇在屋檐,只知叼草数星子,一点儿也没栾汜那般会照顾人。可他虽对杀意警觉,其余却是一问三不知,叫他主子吹了好长时候凉风 ,险些冻得打了喷嚏。

    宋诀陵拢了袍子只把手向空中一张一合,登时便攥住了一片玉瓣。

    他将那东西碾了一碾,盯着那柔嫩得不行的落红瞧。可惜瞧得多了,又要叫他做梦,他心里泛了些酸,只赶忙用砚台将那一点红给盖了去了。

    “栾壹——”宋诀陵唤。

    屋顶上那人赶忙自上倒挂下来,愈发褪去少年稚气的身子在窗前晃了又晃:“主子,您唤我?”

    宋诀陵踱过去将他齿间咬住的草抽出来:“我想请方监军吃顿饭,你明儿去张罗张罗。帖子……帖子你就叫栾汜替我写了罢。”

    “成嘞!”栾壹腿上有劲,只灵巧地将身子一甩,坐回檐上。

    第155章 宋府宴

    宋诀陵今儿设宴招待方纥, 饭桌已摆上了菜,那主客却还没来。栾姓二人伺候在一旁,先给宋诀陵斟上碗酒。

    “如今魏盛熠已赴北, 陪侍者为吴将军。可吴将军他不过领了五十人马, 哪里敌得过蘅秦千军万马,只怕是凶多吉少。”栾汜提着酒壶耐不住要唉声叹气, “更别提他这么一走,要瞒住多少人才能不惹出其他祸端!”

    “哪有多少人需得瞒?燕小将军同吴将军交情最是硬, 只要瞒住了他便成。”栾壹用油纸裹着只鸡腿, 这会儿正忙着送进嘴里尝。

    宋诀陵轻笑了声, 说:“叫燕绥淮不知道就成?你小子当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天真!你还不知道麻烦处在哪儿啊!——栾汜, 你来告诉你那蠢弟弟。”

    栾汜掏出块帕子给栾壹擦嘴, 说:“你个傻的,竟还没看出来么!值当瞒死了的是那吴朔萧!”

    栾壹想了想, 忽而点起头来,嚼着肉含糊道:“也是哈!可不得把那恋兄的家伙给瞒严实了!前些日子我同吴虑他说我同他哥玩得有多好, 彼时我谈及这些可不是为了叫他安心嘛, 谁知他竟当场给我翻了个白眼儿!”

    “所以说咱们今儿真是撞了大运了。”宋诀陵叩着桌面, “吴朔萧今昔忙于追查蘅秦商贩, 抽不出空儿来管他哥。然若叫他知道他兄长跑蘅秦玩命去, 他估摸着……”

    栾汜和栾壹安静地等着宋诀陵的后半句话, 那宋诀陵偏就不说了, 只摇着脑袋,说:“别聊这茬了。栾汜,改明儿吴虑回来了, 你吩咐他别管鼎西了,把鼎东盯紧些。鼎东风云逃不过薛止道的眼, 若无薛止道应允,异动定然起不来……鼎东生死,就看他薛止道态度了。”

    栾汜颔首。

    徐云承适才由俞雪棠陪同着去问候宋府上下旧人,这会儿方回堂屋坐下,听他们聊及吴虑便摇了摇头:“那位可是见其兄长磕着碰着都恨不得杀人才能解恨。当初吴府里头一小厮不慎拿剪子把他哥划伤了,他那神情仿若要扑过去吃人。”

    栾壹垂着他那清澈的眸子,咕哝道:“真是奇怪……这世道,就连流着一般血的都能掺和至一块儿去,不清不白的,真真是……”

    “谁说血一样了,那小子险些姓宋呢,那还能和我流一样的血吗?”宋诀陵云淡风轻地说,“他是我爹从沙场上捡回来的。”

    “略有耳闻。”徐云承道。

    栾汜那会儿也懂事了,自然有印象,倒是栾壹被惊得合不拢嘴,险些把嘴里美肉给吐了出来。栾汜赶忙扶着他的下颌给他摁上了,说:

    “你当年才多大,记不清楚不奇怪,安心吃肉去!”

    栾壹平时话不过脑,这会儿又口无遮拦起来:“可且不说他二人名头上还挂着个亲兄弟的名头,他俩也不是男女相思,而是俩货真价实的臭男人啊!”

    “俩男人怎么了?”

    宋诀陵不咸不淡地看向栾汜,那徐云承也跟着觑了栾汜一眼。

    栾汜觉着身上躁得慌儿,登时撸起袖来,去把那惹了事又满不在乎地吃起肉来的栾壹的耳朵给揪了,说:

    “小兔崽子!今儿肉也塞不满你这张大嘴了吗?!”

    栾壹太缺心眼,还不知自己说错了话,只当栾汜在闹他。

    俞雪棠跨了木槛进来,笑道:“阿壹,你主子时常盘的那玩意儿,你平日里头吃点补补?”

    “吃啥?”栾壹不知所以然,只把肉囫囵咽了,揉着耳朵问俞雪棠。

    “核桃。”俞雪棠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以形补形。”

    末了她笑吟吟又补了一句:“补胆的枣仁诸类可甭再食了,俞姐姐怕你家主子和燕小将军来日要抄家伙揍你。”

    ***

    方纥进了宋府,先见着的是那一袭桃夭薄衫的俞雪棠。那方纥倒是半分不愣,只明了她是为了给他领路而来,便微微颔首说:

    “有劳宋夫人。”

    俞雪棠没有同他客套,只背身过去带路。探入廊中的泛黄枝叶擦过他二人的衣衫,蹭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声响只消再沉一些,再重一些,便能同当年秋一般叫俞雪棠喘息不能。

    方纥始终垂着眼睫,不去瞧俞雪棠的面容,乃至于背影也不去端量,只用余光罩着她的衣袂,见她步子停了,也就跟着匆匆顿步。

    俞雪棠回身见他垂睫不掀,怒不可遏,便用刀鞘强硬地将他的脸儿挑起,一步步走入了他的视野当中,她说:

    “大人就这么心愧,连我的脸儿也不敢瞧?我告诉大人您,纵然您有再多苦衷,您逼死我爹之事不假。刀剑无眼,别以为给自个儿戴上个为了天下苍生的帽子便会得我高看!”

    方纥将眼阖上以回避一切乖违礼数之举,喉结却在那刀鞘的挑动下情不自禁地动了动。

    “俞姐姐!”栾壹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快些领监军大人过来,饭菜可都要凉了!”

    “呿!”俞雪棠不满地收了刀,狠狠剜了他一眼,“您一辈子就指望着这么点狗运过活罢!”

    ***

    宋诀陵见状笑笑说:“帝师请坐,不必拘谨。”

    方纥方要推辞,见那宋诀陵又张嘴插话,也就不再费力去反驳。

    鼎州没有女人不能同桌而食的旧俗,那方纥坐于其中,始终避不了俞雪棠毫不掩饰恨意的眸光。

    “陛下此去已有十日,若是赶着些,路途该是过半……不知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宋诀陵请他动筷。

    “需要转达他营之事,方某已全然办妥。”方纥用筷子拣了几根黄瓜丝进碗,说,“余下之事便皆需倚仗将军们了。”

    宋诀陵睨着他,说:“我陪您干完这回,来日您之生死可再没人顾了?”

    “这些日子,有劳宋小将军照顾。”方纥阵脚不乱。

    宋诀陵挑眉不言,只笑着给他荐菜。他将面前那盘晶莹剔透的糟羊蹄给方纥推去,说:“我府里厨子这道菜做得很是纯正,大人尝尝?”

    俞雪棠舔着筷尖蘸上的咸蛋黄,淡淡地说:“别忙活了,他不吃羊肉。”

    宋诀陵一愣,笑眯眯地看向俞雪棠,说:“雪棠,你可有事瞒了我么?”

    围一桌子吃饭的尽是熟人,那俞雪棠便也不去费力气遮掩本性,只一味地拣菜吃,并不搭理宋诀陵。

    方纥也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温顺地垂了眸子。

    宋诀陵没追问,片晌忽道:“听闻近来季侯爷要上山,您呆了那么些日子,想必也熟悉上头情况,不如前去辅佐一二?”

    俞雪棠诧异地移目宋诀陵:“为何他会熟悉?”

    “这话问我多不合适,雪棠你还是非礼勿听。”宋诀陵也吊她的胃口。

    方纥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异动,他轻搁下筷子,拱手道:“不过一些不堪往事,若是言来,下官唯恐脏了夫人的耳。”

    徐云承终于出手阻拦:“落珩,玩笑就开到这儿罢!”

    这桌上经了这么几支暗箭,气氛倏地沉了下去,倒是那方纥先笑着说:

    “方某正忧心来日无用,与侯爷一道上匪山一事,方某会仔细考虑考虑。”

    “还是别了罢,我不放心你同况溟一道。”宋诀陵说。

    方纥面上并未显露出半分难堪,只是如常地夹菜吃饭。

    这宴吃得很磨人,众人默了约有少半时辰,徐云承忽而起身说:“饭已用毕许久,我二人为客,终究不好太过叨扰,这便告辞了。”

    宋诀陵盯住徐云承,说:“你去哪儿?”

    徐云承笑了笑:“回烽谢营去,钦裳已替我收拾好了,马车就候在外头。有劳二位替我同阿……燕凭江他说声。”

    “话虽是这么说……可云承哥,你同绥淮哥的关系不过稍有缓和,只怕这般不告而别,他又要嚷嚷了。”俞雪棠蹙眉道。

    “人生岂能事事如他意?他再闹,终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徐云承转向方纥,又说,“方大人,咱们走罢?”

    那徐方二人前脚刚走,这屋里人便开了口。

    宋诀陵瞧着桌上似未动过的一桌好菜,说:“来日魏盛熠昏事败露,方纥这帝师,这北疆的米虫,定然会遭群起而攻之。——魏盛熠和方纥是料定了他二人乃魏風旧象的薪柴,是非死不可。”

    俞雪棠说:“让我杀他。”

    宋诀陵点头:“随你,死了就成,不管我杀你杀他杀。”

    ***

    宋家不好摆什么金玉翡翠山,倒重石泉花草。从前那些花呀草的都由宋诀陵她娘谢氏亲自伺候,后来他娘死后,下人虽也在上头下了不少功夫,却总也养不活。

    如今至秋,宋府当中更显凋零,廊里掉的枯枝败叶总也扫不完,那些个东西被这二人踩过,咯吱咯吱地断裂开来。

    “方大人,雪棠之言还望您莫要放在心头。”徐云承略微躬身,他踟蹰半晌,道,“您与雪棠她……”

    方纥闻言竟难得失了笑,他说:“当年方某杀了何启恰是枢成一十年,彼时俞大将军便已成了江家党羽。有一回他要到平州跑一趟,他不知自打何启占山为王后便没人再敢走巽州山道,只莽撞地打马从那儿走,哪知能恰巧撞见杀了人的我?”

    “许是觑见方某双手沾血,俞大将军发了善心,将我救了下来,又叫我从了江家。后来因着谢家玉佩,俞大将军把我辗转藏进了鼎州俞府,想好歹叫我见见家父,后来还真见着了。当年方某十八,头一回见着了家父,纵然只是远远眺望却常觉知足。”

    “后来的日子都很平淡,俞大将军虽说是个粗人,却一直供着方某读书。方某觉着受之有愧,他便随了我性子,叫我当俞姑娘的书童。这一当便是好些年,朝夕相处么,人总会生贪念,方某自然逃不过。可是人么,自知之明还是得有。于是待到进京赶考,方某中了进士,便再没见过俞家人,直到后来以监军的身份进了悉宋营。”

    徐云承颦眉:“雪棠她可是忘却了这般前尘?”

    方纥轻笑一声:“就是因着没忘才会这般的恨,毕竟方某先前受了俞家好些恩惠,摇身一变做了白眼狼,如何能不招人恨呢?”

    “适才落珩所言半虚半假,只怕还是望您能指点侯爷一二。他嘴不饶人,望您莫要怪罪。”

    “不妨事。”方纥笑说。

    宋府外的马儿踢了踢腿,甩了甩脖,晃得马轭上头系着的銮铃响动不止,像是在催徐云承快些上车,那方纥见状便说:

    “徐监军,快些登车罢,莫要误了时辰。”

    徐云承于是不再多言,只道一声:“方大人保重。”

    方纥推手作揖,淡笑着说:“叫徐监军费心了。”

    徐云承有些许愣神,半晌只露了个苦笑。

    第156章 吴桓元

    方纥与徐云承于鼎州宋府前分道, 入秋后随处可见的枯枝碎叶被匆匆来往的人马踏碎。窸窸窣窣的声响涉过大漠,就这么随着生着厚翅的海东青落到了北境渐枯的草原。

    那魏盛熠披着绛公喜服纵马赶路几日,还未至厄敖部, 领新郎的秦人先停在了一张新帐前。

    此举为的是重梳妆。

    分明是两国结亲, 魏盛熠入秦的首步却是褪魏衣而披秦人大婚常着的红边白袍。韶纫替他盘好的冠发被那些手巧的秦仆扯散,改作散发, 再于其间编上细细几簇六股辫。

    他们为魏盛熠佩上正中镶玛瑙的一条红布抹额,而后不含真心地念了几段长生天的祝福。

    魏盛熠瞧着那些人或笑或怒的面庞, 始终没张嘴说出一字半句。真奇怪, 叫着那么些同他一般褐眼鬈发的人儿, 他一点儿不觉亲切, 只觉得心中有不少的隔阂。

    那之后的礼事更是繁琐, 他由那些草原人家带着祭拜天地,也任由他们领了走。

    他被草原人家扶上了轿子, 内里已坐了位身着相近盛装的女儿家。他见状依旧没张口,纵然清楚这便是他要迎娶与讨好的金贵公主。

    都兰本就将魏盛熠视作把女人当商货的混球, 自然不肯给他什么好脸色瞧。

    纵然他二人颇不对付, 但都兰之父与魏盛熠之母乃一对双生, 这表兄妹二人的五官一个随母一个随父, 打眼瞧去竟亦是尤为相似。

    那都兰挺着脊背, 起初还不屑于瞧他一眼, 后来忽地舒眼把他稍稍打量, 自嘲道:“难怪小嫂嫂头回见我时眸光沉沉,原是因着我生得与你这败类相像不已!”

    “哦?逢宜还活着呢?”魏盛熠戏谑道。

    都兰咬着齿:“我们和你们那些杀人如麻的魏人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娘会死, 不都拜你爹当年领兵突袭魏風所致吗?是你爹害死了他的孪生胞姐。”魏盛熠口气很是淡漠。

    都兰没能反驳他,双手将白裙攥得有些皱。

    魏盛熠并不作声, 只由着那轿子慢悠悠地晃。外头徐徐秋风吹草动,他瞧着那摇个不停的细脖子草,想到世人皆骂他蘅秦狼崽,可是蘅秦非其故里,在他梦里便不是;如今他清醒,更是笃定不是。

    “草都枯了。”魏盛熠盯着窗框之外。

    都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瞥见了那些蔫坏泛黄的草,不由得悲哀地说:“今载只怕还没入冬,这儿便会枯尽了……人和牲畜又要饿肚子了。”

    “所以你们就打定主意要来抢魏風的东西吗?”魏盛熠说。

    “若非你们停了互市……”

    “可如今互市又开,你们却依旧不知消停。”魏盛熠说,“公主,莫要找借口了。你们秦人的野心,太过昭然。”

    那都兰显然并未被魏盛熠这傲慢的态度惹恼,只说:“我听闻你在魏風有个爱人,他和你一样,是个男人。”

    秋阳钻过翻飞的帷帘进来,温柔地亲吻着魏盛熠的面颊,他含笑轻轻嗯了声。

    “我们蘅秦人不容如此癖好,男人同男人厮混乃对长生天的大不敬,”都兰难得垂了眼睫,那被红纸抹得艳红的唇被她咬了住,“你这癖好……在我们这儿可是要杀头的。”

    “朕不是蘅秦人。”魏盛熠调子仍是不变的轻淡,分明音色沉如钟鼎,却听来如泉如玉。

    都兰自作主张将头冠取下,她甩了甩披散下来的栗发,说:“我以为你会为了献媚讨好我们,想尽法子说自己是个秦人。”

    “最后几日了,要朕诓人求生,岂非太憋闷。”魏盛熠道。

    “你果然知道此行凶险。”都兰冷眼看他,“你这样聪明,何必自讨苦吃?”

    魏盛熠没把视线从外头慢腾腾离去的草原上挪开:“朕早便不该存于世上,此番不过是归去。”

    爹想叫他死,娘亦然。后来百官想叫他死,竹马想叫他死,谁都想叫他死,然他们都不明白,最想叫他死的,恰是他自个儿。

    “可这根本不是你死便能解决的大事。”都兰说,“我二哥他……他想要的是一整个鼎州!你此行,会害死多少魏人,你不清楚?!”

    “他有这个本事吗?”魏盛熠猝然哈哈大笑起来。

    都兰攥紧拳头:“你们魏風人总是这般的自负!这般倨傲终有一日会叫你们吃尽苦楚!”

    魏盛熠侧耳不知听什么,听了好一阵子,没搭腔。

    ***

    轿子经了好一阵子颠簸,终于停下。

    “这就到了?”魏盛熠问。

    “嗯,到了 ”都兰动了动那藏在袍中的手,只听“锵”地一声,一把短刀于她袖间出鞘。

    魏盛熠并不怕,只说:“公主,你劝朕莫自负,可朕瞧那自负者是你才对。朕若是你,定然会将那把刀藏严实了,决计不要叫一个身量比自个儿高大不少的男人知晓原来朕手里还藏着一把刀。”

    说罢那都兰执刀之手便被魏盛熠倏地握住,只一刹腕骨便似乎要崩碎。

    都兰望进那人眼底,他眼波中不掩的癫狂终于叫她生了丝仓惶。

    可魏盛熠并不打算伤她,很快便把都兰给放了。她努了努嘴,拿刀抵住他的腰身,催他出轿。

    后来魏盛熠也没做反抗。

    他被匆匆上前的侍从用麻绳捆缚双手,而后推搡着向前行至一坡。他踩着沙石,眺望而下,只见坡下草野布列着数十万蘅秦骑兵,浩荡如蔽天巨物,呈撼天动地之势。

    都兰这时对他说:“我二哥他来日未必会答应将久羌送去魏風救人。可我愿对长生天起誓,若是你安稳听话,我定会将药草差人送至魏風救那山上民。”

    魏盛熠嘴角漏了一缕笑,他平静地说:“那便有劳公主。”

    都兰错愕不已,却也并不多问,只凛冽道:“我瞧过你随从的那位吴将军,臂长腰劲,双腿也格外有力,他身下那匹马也是价值千金的好马,不出差错他应是个出色的驭手。”

    “是啊,当年北边老将都跑不过他同他那匹宝马。”魏盛熠道。

    魏盛熠答话时没有回头,只望着秦甲吁气。连天的芳草被乌压压的秦甲所覆盖,那些人面上抹着牲血,显然已行过开战祭天之礼。

    都兰见魏盛熠无动于衷,警觉地回身去寻适才还跟在身后的吴纪一行人,却见他们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她的心脏咚咚加快了跳动,手上刀再一次架上了魏盛熠的脖颈,她道:“说!那些人儿呢?”

    魏盛熠死不作声,便被她踹了腿肚子,由侍从摁着跪下。刀尖悬到眼珠子上,他却只是缓缓回应:“不知道,估摸是跑了罢,他们向来不待见朕这君王。”

    “你说诳!”都兰怒喝一声,“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身后人马杀尽逃离,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你默默无语许久,适才车上突然健谈,你是在为他们打掩护!”

    “哈,你这般久了才反应过来此事么?朕告诉你,今日你同朕下棋,你能时常得意,是因朕愚笨,是因朕是人。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魏風风云是鬼与鬼下棋。你能赢朕,赢不了魏風鬼域里头的魑魅魍魉。”魏盛熠抬眸看她,眼眶当中的两颗琉璃珠子的色泽一如这将枯的草野,“你们会输。”

    “放屁!我们蘅秦勇士个个骁勇善战,他们是草原上的狼,杀的就是你们这些锁在黄金笼里的困兽!”都兰回眸看向坡下铁骑,“这第一步你就错了……距此最近之处为魏風鼎东,吴将军势必会去那地儿祈求荫蔽,这么一来,他必死无疑!”

    魏盛熠并不受其言触怒,只淡道:“逃不逃得掉全看他造化,朕不过清楚自个儿逃不掉,你们蘅秦亦逃不掉。朕与逢宜是捎来这蘅秦的纸钱,我二人的焚烧,乃是为了祭奠你们这些桀骜不驯的大漠野物!”

    纳达日上前将魏盛熠拖走的时候,魏盛熠面上笑依旧明媚得刺痛了都兰的眼眸。

    都兰只当他是执迷不悟,问纳达日道:“纳叔,那些溜走的魏人可有人追去了吗?可还追得着吗?”

    纳达日揉她的脑袋:“格桑花,你不也清楚的吗?他们若是往鼎东去,定然是逃不掉的。”

    ***

    “驾——”吴纪飞奔去鼎东报信,马蹄扬沙几千里。

    关口近在眼前,他振臂高呼,然他还未行至关墙之下,只听啪地一声,他的胸口便晕开抹血花。

    他不愿意承认,可那点金的箭确乎不是从背后来的,而是前边那高耸的石墙之上。

    吴纪被箭势带着跌到马下,在那短暂时间里,他看清了城楼上的守将模样。

    薛止道。

    北疆德厚流光的金玉菩萨。

    为了便于跑马,吴纪抛去了身上重甲,此刻头上未戴盔,头撞在地上疼得他眼冒金星。又听咔嚓一阵响,似乎是颈处的骨头自正中折断开来。

    一身碎骨扎破了皮囊,在后背冒了个尖儿的金箭经了身子压地那股冲撞,再一次摁进了他的脏腑,直拖出肝脏半寸,叫他血流不止。

    然吴纪只将手颤颤巍巍地摸向腰间,在那蘅秦铁蹄赶来将他碾作烟尘之际,抽出腰间藏纳之物,叫一抹烟火游龙般冲向漆黑天幕。

    “砰——”

    自北向南追赶而来的马蹄将吴纪的头骨踏碎前,他咧嘴笑得露出了两颗皓白犬牙。

    ***

    那埋伏鼎东关卡附近的吴虑并不知此刻关外景象是何等的惨烈,更不知此时夜幕之上那纷繁烟火烧的乃是他兄长的命,见状只道:

    “关门大敞,薛止道通敌叛国板上钉钉!”

    他说罢忙翻身上马,连甩马鞭催马奔回鼎中。

    吴虑在这山野间蛰伏已有半月,每日就食一块薄饼并河水,至今朝已是疲倦不堪,可他依旧毫无自觉。

    骏马疾奔,震得身上骨肉酸痛,他面上竟荡开一抹笑,他同身旁人说:“此回彻查薛止道,定能为纪哥他剜除不少不测之灾!”

    俞羡轻嗯一声,只握紧辔绳皱眉回头,愣愣地看向了关隘,又回眸把他的脸儿急急窥去。

    俞羡身形魁梧,胆大心粗,本不是个情浓儿郎,却在望见吴虑面上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稚笑时,平白湿了眼眶。

    他盯着吴虑那沾满泥叶的烂甲,想到俞雪棠儿时给他哼的歌谣:

    “銮铃晃呀晃,一别隔千秋哟!郎你去,莫忘归哟——!”

    ***

    茶气氤氲,萧索秋风穿堂而过,直跨过槛木几道前来掀动人的衣袂。

    那直喘粗气的吴虑跪入屋中,禀报烟火升空,关外斥候已将薛止道与蘅秦兵将相勾结一事证实。

    吴虑的后半截话原是想拜托宋诀陵答应他与他兄长相见,却被宋诀陵含着笑生生打断于喉间,说:

    “朔萧,如今战事危急,少问罢,你可要你兄长分出心思来照顾你,还是你要前去照顾他?兵么,最忌牵挂,这事,我不能松嘴。”

    吴虑闻言只好作罢。

    栾壹清楚那烟火含义几何,此刻实在听不过去,便睡在檐上用手使劲堵住了耳朵。

    那栾汜拍着他的脑袋,说:“栾壹,你别耍性子!”

    吴虑走后,宋诀陵将手中茶盏倒扣,吩咐栾汜说:“去挑口好棺木罢,跟师傅说仔细了,要找块向阳的地儿。”

    “吴将军的尸身……”

    宋诀陵用指蹭去茶盏下边的灰,垂着凤眸说:“不捡了。”

    第157章 疯癫戏

    “咚————”

    气震山河的鼓声惊起山鸟一片, 叫那张被挂在壁上积了好些尘灰的霸王弓都打抖。

    “嗳!战鼓都飘到这鼎启二州边山来了,估摸又要酣战百来回。”

    一人横叼着花茎,原是枕着手歪在榻上, 这会儿戴着玉韘的长指却开始发痒细颤。他见状不由得哼笑起来, 叫嘴里含住的潋滟金菊晃动不止。

    人艳花娇,那人儿瞧来一分不似凡夫俗子, 倒更像是个雌雄莫辨的画中美郎,他抻了抻指头, 置于眼前看, 笑道:“我这瘾也太大, 难怪当年总被阿恍你骂痴!”

    他将口中那支菊取了, 下榻扛起倚住墙脚的锄头, 要到外头垦草松土,却见篱笆外立着个清瘦人儿。

    那瘦君一袭布衣, 方觑见他便急急跪身道:“谢家七十八代长孙,余孽谢今桉, 今朝跪求柳弓手出山!”

    “啊呀呀——当真是谢家郎君?”柳契深扫过他腰间玉佩, 哂笑一声, “原来谢家除阿陵外还留了你这么个颇具姿色的大人。何不将前尘道来, 叫我这闲人听听?”

    方纥未抬头, 只启唇。那柳契深平静地听罢, 虽垂着眸子不作声, 嘴角却抹上点笑。

    片晌过后,他旋身看向屋里头挂着的那张画像,呢喃笑道:“阿恍啊, 我终究同阿溟一般,是个不能化恨的俗人!——什么不要为你寻仇, 什么不要牵挂……办不到!我可忍了好些年了,好容易盼来天赐良机,你就饶饶我!”

    院中季恍亲手栽下的梧桐飘落好些枯叶,浇在院中还没泛绿的草上,叫那秋未至之地儿霎时败黄了七分。

    柳契深笑了,照旧自言自语道:“纵然今儿算来我已大了你十余岁,我也当你随我一块儿老,你甭像个孩童似的同我撒娇耍顽。”

    方纥瞧着柳契深不知同何物对谈,不禁喟叹一声。

    倒是不奇怪。

    如今世道人吃人,每个疯子身侧绕着的皆是赤|裸的悲鸣。

    ***

    徐云承赶回烽谢营之际,那营外还停着悉宋营的马,想必是悉宋营安插此地的函使已前来通过了信。

    徐云承目不斜视地打马进营,只掠过了那些个兵士古怪的神情,匆匆下马掀了杨亦信的帐,说:

    “元戚,薛侯爷叛乱,你把守之地为鼎西,这会儿应速速与李家将汇合……函使已至,为何营中依旧无甚动作?”

    那杨亦信背对着他,正收刀入鞘。他爽快地将刀给搁下,含笑从手边的铜盆里拧了块温帕给他拭额角的汗,道:“阿承,路遥,你许是受累不少。”

    指缝里的血被帕子掩住,他从徐云承的额面拭到颈子,上头不浅的齿痕与青紫淤痕生生刺痛了他的眸子。然他眉宇不动,大风刮过,扑面的仍是一卷灿烂少年气。

    他笑得那般烂漫天真,他总是笑,想哭也笑,委屈也笑,痛苦也笑。

    徐云承缓缓吁气,冷静地盯进杨亦信的眼底,说:“元戚,该出兵了。”

    杨亦信伸指置于其唇前,说:“嘘——耽之,小点声!外边的人儿可都是些悍匪流氓,叫他们听着了可怎么办?”

    指上腥气弥漫开来,徐云承直勾勾地盯着他:“你适才杀了人吗?”

    杨亦信并不瞒他:“是。那悉宋营的函使方说完话,便被我砍了脑袋……可是这还不够可怖,你知道最可怖的是什么吗?”

    “——我乃蘅秦细作!”

    徐云承眼底并未笼上什么不可置信的沉沉雾霭,他听罢仅仅阖上眼眸,说:“元戚,你还年轻,回头是岸。”

    杨亦信面上的笑顷刻僵在了嘴角,怒火将他的十指裹成了拳,可他半晌只是将攥紧的手松了,而后柔柔地抚上徐云承的双肩,笑道:

    “耽之你真是温柔!——你凭的什么替我决定何方为岸呢?”

    “杨老将军为杀秦贼而死,你却要认贼作父么?”徐云承终于厉声质问,骨节被他攥得咔嚓作响。

    杨亦信只托着把椅子过来要他坐,温温道:“你那病需得静养,跑马吹风又晒日的,太不好!你快快歇着。”

    徐云承由着他搀坐下,语调也如常,像是往昔对谈:“元戚,你何苦放好好的北疆大将军不做,偏要当一逆贼?”

    “逆贼吗?在你眼底,今夕之我为逆贼吗?”杨亦信苦笑起来。

    徐云承没吭声,方要张口那杨亦信又作要他噤声状,笑着说:“诸如迷途知返云云,可别再说了,再说我铁定要害疯病。”

    “我爹杨延……”杨亦信摁住了徐云承肩上有些扎人的骨头,他顿了顿,似是在吞吐什么极尽痛苦之语,“当年的翎州五将之一啊……碎水清刃的杨延!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竟了断于魏風之人剑下!”

    “千里狼烟,他以一当十终难抵背后暗箭。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为国出征却要死于权斗之争,凭什么他一片丹心换来的是家破人亡?!耽之,没道理,实在没道理……我不恨魏家,难不成我还要感谢他们刀下留我一命么?”

    “你觉得入魏屠城的当真只是秦兵并谢家将么?!你觉得除谢封外的北疆诸将当真就清清白白么?!你想过吗?为何蘅秦这尤重因果报应的部族会平白屠城几座?为何当年除了东边支援的薛家军,宋李二家皆是死伤惨重?为何谢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亦信没能看清徐云承的神情,但从他那再掩不住的咳声中得知了他的方寸不再。

    “耽之,”杨亦信的手在他的领子上流连,始终没落到他的肌肤之上,“我告诉你,我统统告诉你。”

    “魏風一十五年夏末,薛止道与蘅秦勾结,于那年秋初绑走了谢封并削他作人棍,折磨致死。你知道薛止道日日带在手上那骨链子是用谢封的骨头削成的么?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魏風一十五年仲秋,蘅秦出兵攻打鼎中,消息很快便传遍整个北疆,鼎西主将谢封杳无音信,营中其他将军只得商讨着派出几队精锐支援,不曾想当中便有薛止道早早安插的人马。那人儿从伙夫处下手,下药药死了许多人,再辅以几支突袭的蘅秦骑兵,烽谢营派出的几队人马很快便潦草地埋进了黄沙之下。那些个将士的紫缨盔也被反贼扒去,扮做了紫缨谢家军,了。他们与蘅秦人一道攻打鼎中……那之后,京城急报多了三字——谢封反。谢封既反,烽谢营难辞其咎,便在死命抵抗愤怒的释李营与奔逃两选择时,择了个不狼狈的只防不攻,最后统统落了个尸骨无存。”

    “我爹本与世无争,却被顾泮那竹马老友赐死城中。”杨亦信说着说着淌下泪来,“我爹当年不过是想叫我瞧瞧沙场,就快要将我带回家去了,却因担忧顾泮善后不利,回去寻人,竟意外撞破顾泮与薛止道密谋,很快便被薛止道刺穿了喉咙……我当年不放心,偷偷跟了去,我爹死的时候我就在拐角处的烂木箱后边,可笑的是,当年我怕得腿软,只能坐着听我爹被他二人捅破喉咙,发出难听又瘆人的阵阵低吼。”

    “那城后来很快也被秦人攻破了,我没赶上魏風诸人撤退,最后险些冻毙于深巷,救我的是蘅秦人,魏風人口中那些个凶神恶煞的蘅秦人啊!”杨亦信喉间梗涩,“魏人令我无家,秦人予我新居,你若为我,你可还能说出回头是岸这般话吗?”

    徐云承并不动情,只欲他早些清醒,道:“若无蘅秦,你岂有尝此恶果的机会?你既知而不反,那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异?!”

    “耽之,这腐朝烂世自巍弘帝把持朝政时起便不再是魏家之局,不过是在往墓穴里走罢了。”杨亦信自个儿将眼角用手捏了,又说,“我说这么些不是为了叫你辨别我好坏几何,我不过是想叫你清楚,我杨亦信究竟是什么个样子的孬种——耽之,我不过是想叫你可怜可怜我。”

    “臣乱君昏,而国无错,百姓无错!元戚我不未经你苦,本不当劝你善,然人终不当忘本忘根!!”徐云承厉声道。

    杨亦信倏然低低笑了:“耽之,你如此的神通广大,可纵然你知薛止道与蘅秦勾结?你知蘅秦另有打算么?你们窥见了薛止道那只伤鹤,你们看不见咬颈的狼!来日薛止道会死,魏家人也会死,国将破,成王败寇,你甘当流寇吗?”

    徐云承胸膛起伏,咳声不止,只费劲扯住杨亦信的衣摆,艰难道:“你要我当叛国贼子吗?杨元戚,你回头!”

    “耽之,我回不了头!我杀了太多人了。”杨亦信嚼碎了舌底苦涩 “纵然我归降,我也难逃一死。耽之,我回不去了。”

    徐云承没再搭腔,杨亦信见他沉默,便在他脸儿前束了张铜镜:“耽之,你不肯说话,那便看看我罢,再看看我。”

    徐云承空洞地瞧着镜子里那俩人,像是瞧着了两只争斗的虎狼。

    “耽之,魏風气数已尽……”杨亦信忽而说,“你从了我罢,有我作保,秦人必定不会亏待你。”

    那铜镜瞧人并不清晰,只是足以叫徐云承瞧清杨亦信眼底的哀悯,仿若烈日般无所顾忌地穿透徐云承的胸膛。

    “就连你也骗我吗?”徐云承轻轻说,像是吐出了一口游丝般的气。

    杨亦信忘了眨眼,一对澈眸被风吹得涩然不已,稍稍转动都觉得刺痛阵阵。

    杨亦信将他的椅子转朝自个儿,又将大带放在他手上,就着徐云承的手将身上披着的薄衫给褪了:“你到鼎中前曾与我同池共浴,彼时你虽不言,但你实际上看到了罢?看到我身后那狰狞的鸦青刺青。”

    素色的衣袍堆在靴边,裸|露的背部刺着鸦青色的狰狞狼头。徐云承瞳子晃动——

    武侯纹。

    徐云承冷面上乍起的惶恐之色被杨亦信窥了去。

    “怎么这个样子?”杨亦信轻呲着揉他的脑袋,“哦,那日天暗,水又烫,水雾浓,该是没来得及瞧清罢?”

    徐云承痛苦地拧眉,十指不受控制地蜷缩扎入手心肉。

    “耽之,你太仁慈,若是你自共沐之日便察觉此事,你就当在信中将此事禀告你的同行者才对,而不该放我一马。”

    “你是可怜我了吗?”

    徐云承没应声。

    “还是舍不得我呢?”

    徐云承依旧不张嘴。

    “徐耽之,你答话!!!”杨亦信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出声,可他很快又赶忙收声,迭声道歉说,“耽之,我没想冲你发火。”

    徐云承终于抬了两只琥珀瞳子看他,指上那白玉戒蹭上杨亦信脸儿的时候,凉得杨亦信的心也颤动不止。

    “元戚啊……”徐云承说,而后猝不及防地俯身咳出一口浓血,“我好困。”

    杨亦信只觉轰雷临身,还没思索便捧起他的脸儿,无措地用十指替他揩去血丝。泪满眼眶,他面容发白地说:“耽之,我、我替你寻郎中来!你千万别阖眼!!!”

    那杨亦信很快便跑出帐去,徐云承面上神情却倏地冷却下来,他瞧着那被秋风时而掀起的帐门,喃喃道:

    “元戚啊,我若在信中写了,你还会放我离开吗?恐怕就连那信也送不出去的罢?你更不会这般的懈怠,开战在即,还记挂着我这么个病秧子。”徐云承将手心攥着的毒瓶收进袖袋之中,笑道,“元戚啊,我羊入虎口,在这烽谢营里无人倚靠,本处劣势。可你来日若仍旧这般可怜我,你终会沦为输家。”

    “元戚啊,如果有来生,咱们快些结拜罢,不要再像今昔这般总拖着了。”

    “如今已太迟了……”

    徐云承觉得眼皮太重,末了不听话地阖上了眼。

    ***

    秋风鞭打着大漠人,敲打过了紫缨兵又逮住了红缨兵。

    自烽谢营往东那释李营里头,四员重将正比肩而立。李迹常眺望西边,蹙起浓眉一双,只冲着佩甲执剑的副将道:“烽谢营已反——叫弟兄们快些准备准备!”

    那沈长思拿下颌抵在李迹常的肩头,神情苦涩:“人生若只如初见,便该有多好……”

    江临言环臂说:“要刺上那么些东西可不轻松!如今那烽谢营安宁无声,斗的就是杨徐谁先死!我这风华正茂的,究竟是生了什么本事?一日日的,总要给你们这些个黄毛小子收尸。”

    “监军退后罢。”李迹常用一只手推开那挨近的江临言,“快快回南边避难去。”

    沈长思也抬起脑袋,只是并不将那对桃花眸挪向江临言,说:“快回去,恁个道人监军怎么能同将军抢功?”

    江临言侧身替辛庄明整理戎装,漫不经心地说:“咱可不管外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咱师门四人谁先走必须得有个长幼秩序,为师干的混账事最多,当然得为师先死。你说对不对,乖徒孙?”

    辛庄明个头又窜了天,这会矮身下来,冲江临言说:“师祖,北边来人了。”

    第158章 大梦空

    那策马疾驰的斥候匆忙驶进关中, 只抛马跑上关墙,不出多时盔甲便已磨在了被秋阳晒烫的石板之上。

    “报——蘅秦兵已列阵关前百里处,领兵者为少将毕吉与大将纳达日!!”

    李迹常蹙着眉眼, 轻道一声:“不好。”

    江临言皱着眉宇, 也点头说:“不好。”

    “不好?”沈长思一面磨剑,一面整衣。

    李迹常稍稍啧声:“伯策及其次子布贡达不见于鼎西, 必见于鼎中!鼎中今朝已无老将撑面,落珩与凭江二人再能干, 没有上沙场打过实仗, 有再大本事也左右逃不开纸上谈兵!”

    辛庄明见三人面色算不得惊异, 不由得皱了眉头, 说:“不是说东边那侯爷也同蘅秦勾结了么?”

    “是啊, 咱们这下真成了瓮中之鳖。”江临言拢扇敲在掌心,云淡风轻地说, “不过嘛,那二位来不来这儿是一回事, 咱这小命能不能保住又是另外一回事。眼下咱们看不远, 姑且先盯着脚下罢。”

    左侧少顷又匆匆跑上来个函使, 那人惊慌禀告:“世、世子爷!那杨亦信大敞西关, 已放秦贼入关, 领兵者为老将格图!!!”

    格图, 当年将宋易打得落花流水的武侯。

    “欸吴虑他亲爹!”江临言挑眉笑道。

    “哦, 他爹娘原是秦人。”沈长思照旧磨剑。

    李迹常不咸不淡地补一句:“那格图跑马跑得飞快!”

    “嘶——真难办。”江临言说。

    话语全都搅和在了一块儿,适才还皱眉忧心忡忡的仨人,这会儿竟都是气定神闲模样, 当真是没心没肺,只有那辛庄明急得都快疯了。

    沈长思睨着那跪地的函使半晌, 忽而同那直心慌的辛庄明说:“庄明,你同为师走,咱师徒俩堵那飞马的秦贼去!”

    李迹常闻言这才攥紧双拳,面上露了丝不虞。可他到底没拦沈长思,只把臂展了展,抵住辛庄明说:“沙场非你报仇地儿,你若敢朝心肝儿他耍手段,师伯我扒了你的皮!”

    辛庄明合眉不理,只把手向前抻了抻握住了沈长思的,说:“师父,咱们快些走罢。”

    他说罢只一肩撞开了李迹常,那江临言在李迹常身后给他垫着,将自个儿那趔趄后倒的二徒弟给扶稳了,笑说:“乖徒你的肚量那般大,今儿同个孩子斤斤计较,错了。”

    李迹常紧抿双唇,算是认了。

    ***

    魏風·缱都

    铁马被秋风敲得叮当作响,那凉气还未来得及卷进殿中,龙榻边先行来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太监。

    范拂躬身说:“许千牛背身,贵妃娘娘求见。”

    范拂此刻声量算不得小,榻上却迟迟没有传来回应。他候了半晌,终于旋身朝立在殿门处的贵妃点了头。

    那贵妃手上拎着一包袱的锦衣绣袄,只款款行至龙榻侧畔,嫩手随之抚上了许未焺的额。

    烫,好烫。

    手像是倏地摁上了个方于热汤里泡过一遭的碗,柳叶眉被那热给打皱,她看向范拂道:“许大人是何时开始烧的?”

    范拂轻声:“回娘娘,三日前。”

    韶纫不展愁眉:“可唤御医看过了?”

    “回娘娘,御医每日皆来,药也总也给喂,却是半分不见好……”范拂垂头卑顺道,“陛下离宫前吩咐宫人好生照料许千牛背身,那些个喜嚼舌根的皆被陛下剪了舌头逐出宫去。今儿留在伺候的许备身的都是些懂事的伶俜人儿,那是待备身一分不敢轻慢!”

    范拂默了半晌,忽而抬眸又说:“贵妃娘娘今儿前来可是为了将备身带出陛下寝宫?前些日子不少娘娘曾论及此事,可陛下有严令,除备身自请,他人不可插手此事……”

    韶纫笑着摇头,说:“许大人如今身上害着病,怎能轻易挪动呢?自当任其好生歇息才是。”

    范拂点点头,只躬身在自个儿那白脸儿上连扇了几个巴掌,说:“奴多嘴。”

    韶纫瞥他一眼,只替许未焺掖好被角。

    她自小伺候魏盛熠长大,自然对许未焺那几位总来陪着魏盛熠的孩子也关照有加。起初许未焺并不亲近她,可寒来暑往一年年,那性烈如火的孩子终于也软了身上刺,随着魏盛熠一道唤她声姐姐。

    然自打魏盛熠封她作王妃以来,许未焺便渐渐地同她有了隔阂。

    这么些年来,她凝视着魏盛熠,魏盛熠却总望着许未焺,她羡慕许未焺,却并不嫉妒。相反,她很可怜他——许家受灾,亲爹罹难,情人另嫁,竹马囚他辱他弃他,到如今落得如此凄惨模样,着实可怜。

    她唤人端来了一盆泉水,亲自拧了个凉帕盖上许未焺的额,而后俯身榻边听其梦呓。

    那许未焺阖着眼淌泪不止,口中含糊念道:“不是说要和亲的么?!为何开战了?!魏盛……熠啊……你……”

    韶纫蓦地愣了愣。

    是了,开战了。

    她先前忙着送衣回京,连这般要紧事儿都抛之脑后了。可她帮不了魏盛熠,只能咬住贝齿,将魏盛熠托付之事办好。然她原先还忧心许未焺得了自由便会跑没了影儿,哪知竟会在龙榻上见着那么个烧糊涂的好材。

    韶纫问过范拂,得知许未焺这病来得很急,闻战不久便瘫倒于地。

    是急火攻心么?是这坚韧刚毅的许未焺也对陛下生了情意么?

    韶纫觉着这般胡乱猜疑对不住许未焺,这便停了。她移目瞥见许未焺半睁了杏眼,眼尾处不知何时已缀上了一颗豆大的泪,便在他眼角的泪落进褥子前,先用帕子接了。

    韶纫温声软语:“许二公子,快快清醒罢,有什么要紧的呢?这世上唯有死了他魏盛熠,才得自由驰骋的许家嫡公子啊……”

    她如今锦衣玉食,需得多谢魏盛熠,那人儿纵然不是她心上人,也是她恩人。

    今昔她帮撇去一切说不清的私心,便是在报魏盛熠的恩。她力纤微,只求自个儿能叫魏盛熠痛快无憾地死。

    ***

    翌日,韶纫换了一身素裳,亲自到庙里替许未焺烧香祈福。夜里有仙人托梦,说是近来宫中白事过甚,需得红事冲喜。

    “红事么?”韶纫夜半睁了眼,却并不急着起身,只歇在榻上寻思半晌,而后自顾点头说,“那便结亲罢。”

    后来她四处奔波,打点好了一切。一天秋日高悬,她娴熟地用巾帕替许未焺把身子擦净,又唤宫娥帮忙,给许未焺换上了那大红喜袍,束上了金玉钗冠。

    她给许未焺束带,只抚过他瘦劲的腰,摇头微微叹一声:“宁温,太瘦了。”

    范拂领着诸宫人退在一侧瞧她动作,并不作阻拦。

    晌午,宫外进来个迎亲班子。他们提灯进殿敲锣吹唢呐,只装模作样地在殿前停了花轿,再由傧相依着礼法冲着龙榻高呼拜堂。

    新人一对夫郎,一位漂泊塞外生死难觅,一位挣扎榻上昏迷不醒,傧相却统统以“送入洞房”收尾,实在可笑。

    谁知韶纫方将那些个送亲班子打发走,许未焺竟当真舒了眼。他虚弱地转动眼珠以观满殿大红,又迷迷瞪瞪地将袖上金丝抚了又抚,神情懵懂地问韶纫:

    “韶姐姐,陛下呢?”

    韶纫避重就轻,笑说:“许太尉已受赦免,大人先休息着,待日后快些调养好了便快快去见见罢!”

    许未焺的瞳光拢不住,只在韶纫伸手前来试温时颤了颤。韶纫见状并不收手,只轻柔地背手至于其额,缓声安抚道:

    “宁温,你可不能栽在翻过一道山壑之际,这般岂非连福都没享着,光吃苦了吗?”

    许未焺好似没听懂,只怔怔地瞧着她。

    “快些清醒过来罢。”韶纫将魏盛熠提先拟好的委任书压在许未焺的枕下,扶着他躺了下来,苦笑道,“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很长啊……”

    ***

    韶纫照料得细心,许未焺没几日便清醒过来,只是她事了拂衣去,并不留于宫中同许未焺话往昔。

    许未焺醒时就连对于韶纫的记忆都很浅薄,自然把病中那些个朦胧晃动的大红全当作了大梦一场。

    ***

    许未焺病愈后的头一件事便是离宫。

    他已有好些日子没瞧见缱都城中景象,偶有几次出宫也皆被魏盛熠玩闹似地蒙上了眼。可叫他讶异的是,不过半载,这缱都的街景竟变得这般煞人。

    讨要铜钱饭食的糙手乞儿,死气沉沉的屋瓦勾栏。他立在那寂静无声的街头巷尾,感概于连那旧日时常被人声盖去的秋日鸦鸣,今儿都变得这般的清晰。

    身旁偶有行人擦肩而过,惴惴不安地念叨的竟是昨儿又抓了几个太学生。

    茶馆破败,往里一看尽是被官兵踹坏的桌椅,雷雨未至,风先将此城糟蹋得不成样子。酒馆封了门,木板门上多了几道泥脚印与窃贼划上的深深刀痕。

    许未焺衣装体面,倒是一点儿不懂束发,披头散发地奔跑于街巷,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许府已然查封,他寻了好些法子才终于问出了他爹的踪迹。那人儿如今暂居故友住处,靠着帮人干些粗活谋生。

    他不敢去见他爹,怕看到他臂上合不拢的肉疤,怕看到他爹得知他以身侍君后失望的眼,便只能灰头土脸地摸去了自个儿买了许久的小屋里。

    那破屋建在庚辰大街的巷子里头,好巧不巧当起了大理寺卿何夙的左邻。

    他挪动门闩的声响惊动了邻屋的何夙,那人抱着只肥狸奴,这就探个脑袋出来同他说:

    “您呐消停些,甭总让人往家里寄信了!这巷子里的猫儿总喜欢逮鸽子来吃,总闹得咕咕嗷嗷的,可吵!”

    许未焺被魏盛熠锁在宫里好久,鲜有机会能同他人接触,这会儿见人如撞鬼,忙不迭道歉,十指不安地全扎进了掌心。

    那何夙见他神情窘迫,面色发白,只挠着怀中猫儿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嘟囔一声:“真奇怪……锦衣玉带的,怎么住这烂巷子里?”

    何夙见许未焺精神萎靡,只趿拉着木屐阖门回了屋。

    许未焺把门窗都给阖紧,这才抓过信笺仔细看。那些信多数由贺原写就——那自打他次子贺珏死后,便辞官归园的礼部尚书贺原。

    鲜有人知贺原如今缩于乾州,受祐王庇护,乃藏起魏景闻之主谋。

    在段青玱谢世之前,他二人共同设计从玄山寺中救出洛皇后及魏景闻,并一并托付给祐王看顾。后来贺珏病逝,贺原以伤心欲绝为托辞,辞官离京躲入乾州。期间,他与段青玱一同劝服燕绥淮、许未焺二人。

    后来段老身死,他们那些个魏景闻党羽失去了在京城的一双老眼,举步维艰。今朝许未焺重得自由身,便自当承重成为魏景闻派的第二双眼。

    这些信笺封得很严实,没有拆阅痕迹,许未焺将自个儿那些蓬乱的头发笨拙地用手一抓,随意地扎了扎,叫发带全都胡乱地绕在了发间,

    他看见信上贺原一笔一划写出的十个字。

    “留守缱都,切莫轻举妄动。”

    他又拆了一封还是同样的文字,再拆还是……

    他多想有那么一封是唤他离开此地,不管到乾州或是哪里都好,可是没有,似乎他一辈子也离不了缱都这魔窟。

    ***

    许未焺似乎当真认了命。

    后来他手执委任书进宫,领了左骁卫大将军的职,再出宫门时腰上已栓上个喀啷作响的鱼符。

    他很快便上任,凛然得像是从没当过皇帝的禁脔。

    烈日流金,烤得野狗翻出的皮肉都发焦,他忽觉头晕目眩,赶忙奔到宫门底下拦住喉咙干呕。

    其从属忧心忡忡地打这儿来,搭上他肩头的手却遽然被许未焺瞪目拍开。

    那人被嚇了一大跳,却见许未焺瞧着自个儿的杏眼当中从惊惧仓皇慢慢盈泪变得凄楚可怜。

    在日光的虚影下,许未焺望着那从属,却分分明明瞧见魏盛熠背光朝他伸出了手,同他说:

    “焺哥,你自由了。”

    许未焺无措地仰头抵住皇城石墙,泪淌在袖上,他没伸手挽留,只埋头低声说:“别走、别走。”

    良久无人回应,唯有风穿皇城门呼啸而过。许未焺哭干的瞳子里忽而映出了一双靴,未见其人先闻其笑。

    那人儿声泠泠如弦音,只伸手捞了他的脸儿,笑说:“宫门处饮泪,许二公子还当真是龙王爷搬家——厉害!”

    第159章 玉匣子

    “喻……戟?”

    喻戟闻言自觉退开一步, 面前那把泪哭干的人儿见状却并不起身,只愣愣蹲身盯着他。袖摆被那人拧得发皱,一对杏瞳亦是晃动不止。

    “哈——”喻戟叹一口气, 朝他拍了掌, 旋即张臂说,“狗儿来, 狗儿来,主子抱。”

    许未焺终于噗呲笑出声来, 他拿剑鞘敲打喻戟肩头几下:“你这嘴皮子合该缝起来!”

    “许大将军亲手缝吗?好啊, 您要学女红便学精了, 来日在末将嘴边绣上朵漂亮的君子兰, 不然末将恐怖不能安分坐下叫您缝。”喻戟拢袖俯视着他。

    许未焺听他这么一说, 还真想了想。

    ——用细针如穿其肤仿若刺青一般绣上一朵绽开的君子兰,最好那时喻戟依旧带着抹淡笑。

    “……噫呃真怪!”许未焺不禁抖了抖。

    “什么怪?”喻戟眨了眨眼。

    许未焺喉结上下一动, 忽而拖着发麻的双腿一鼓作气地擦过喻戟的靴,将自个儿脑袋的重量全压在了他肩上。

    “重。”喻戟伸手揪他长发, “嘶、从前发丝黑亮, 今儿怎么都给养坏了?”

    “你怎么回京了?”许未焺自顾自地说, “他们都说你夺了龛季营的令牌不撒手, 要占稷州自立为王。依你这烂性子, 若是无辜被冤枉了, 敢情都要朝老天吐唾沫。可今朝你噤声如此之久, 像是认了罪。”

    喻戟把话听了进去,垂首笑道:“认罪么?算不得。只是那些个消息传得半对半错,末将认也不是, 不认也不是,自然吐不出什么脏的, 只能阖嘴饮沫了。”

    许未焺松开他,攥着喻戟的肩梢的骨:“你到底回来干嘛呢?”

    喻戟答:“我来见个人。”

    许未焺敛目:“是不能叫我知道的?”

    喻戟没搭腔,只说:“你把你住的地儿同我说声,兴许我回稷州前还能再见见你。”

    许未焺笑起来,一拳打在他的轻甲上头:“他娘的,你根本就没想再见我,不过是怕我要多问!”

    然被打了那么不痛不痒的一拳,喻戟面上笑却有点端不住,他垂睫说:“许大将军被关这么些日子,还是有不少长进嘛!”

    “有个屁的长进!”许未焺伸手去挑喻戟的嘴角,好似要叫他笑得更浓些,他说,“今儿我就连同你说话,都耐不住要去思虑后果,忧心你也同那畜牲一般,要捉了我爹要挟我!”

    喻戟顺着许未焺的指勾了唇,说:“末将该走了……您若是跟来,末将便当真同魏盛熠那般,去逮了许太尉作人质。”

    “开战了。”许未焺收了手。

    “我知。”喻戟替许未焺拍去背上适才蹭上的墙灰,“不然我这窃贼哪敢大摇大摆地跑来缱都?”

    许未焺抿唇成线,末了目送喻戟离开。

    ***

    喻戟一路小心,眼瞧着弯月愈发斜了,一个挺身便翻进了史家后院。

    “谁——!”屋内一人觉察院中动静,登时大喝一声,还不待看清来人便推门出屋,抽刀相迎。

    那喻戟见状并不急着拔刀,只立在一块瘦石之上笑对史迟风。府吏闻声匆匆赶来,要入院捉人,那史迟风的一声“没事”却倏地捣散了屋外人的影儿。

    喻戟移目确认人影散尽,这才轻巧跃下半人高的置石,问候道:“史大人,近来可还好吗?”

    那史迟风吊着嗓子骂骂咧咧:“你这狗娘养的,竟敢擅闯史府!真当我史家是任人出入的狗洞?”

    喻戟笑语微微:“喻某不敢,今日这般的唐突,实属无奈。”

    史迟风目不斜视,瞪紧了他:“史家如今已然如此颓败,你这掌重兵的饕餮要来这儿吃什么残羹冷炙?”

    “想借您手,磨磨齿牙。”喻戟温润一笑。

    “我干甚帮你?”史迟风鄙夷地打量着他。

    “大人能辨善恶。”喻戟言简意赅。

    史迟风嗤笑着踹开脚边石子:“你喻空山口轻舌薄,一蛇两头,今儿不过说些好听话恭维人就想叫我帮你?!”

    喻戟摇头:“喻某今日前来,是因着薛侯在鼎州举兵谋逆。”

    史迟风舌挢不下,片晌只说:“……他娘的,你空口无凭!”

    “我空不空口,大人有耳朵,能够自个儿听,也生了眼睛,能够自个儿瞧。如今蘅秦进犯板上钉钉,如若来日您在这缱都见着了那理当守西关的薛止道,您便能清楚他干了什么好事……不论是与蘅秦勾结还是渎职离疆,皆可以喂他脑袋吃刀。”

    史迟风面露难色,到底吭声:“你想要做我什么?”

    “末将能要大人做什么?”喻戟唇角处的笑痕深了些许,“喻某无能驱使大人。”

    这二人性子刻薄,先前为人处世,开口总夹枪带棒给人寻晦气,举止倒如玉君。

    可是如今世道,自个儿端庄再不顶用,举世皆浊,无人可独清。他史迟风早成了污浊当中搓出的泥球,而喻戟亦早变作了野心昭昭的山大王。

    他俩再不是当年君子,史迟风看不惯喻戟照般端着君子风骨,只忿忿道:“乱世论英雄,不言君子,你如今这般躲藏,除了糟蹋光阴又有屁用!”

    喻戟看向史迟风,道:“那末将便直言了,末将望大人能守住缱都城门三日。”

    “我乃文臣一员,何谈守城门?!”史迟风不解。

    喻戟说:“薛止道要入京夺位,定会扮作菩萨同缱都中人耍弄怀柔手段,强硬破门的帽子他可戴不得……”

    “我不会开城门的,你走罢。”史迟风背过身去。

    喻戟但笑不语,并不抬靴。

    史迟风回身看他,愣了一愣:“你什么意思……你是觉着这缱都会有人乐意给他那乱臣贼子开城门么?!”

    喻戟说:“正是。”

    史迟风烦躁地抱住双臂:“那么为何是三日?”

    “没有理由。”喻戟说,“此乃徐耽之作出的决定,末将不过踩其足印而行。”

    “既能拉你入局,又能揽得了徐耽之……”史迟风皱紧眉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喻戟轻笑一声:“这会儿史大人怕是见不着,那人啊,正于鼎州同秦人打得难舍难分呢!”

    ***

    季徯秩谨记何夙叮嘱,处处留心,顺利登上了坤州匪山。然他不知打的什么注意,只很快走过了坤州山,转眼便又登上了紊州山。

    季徯秩给在紊州的何老大何封白送去几箱金银财宝,又捎上了几个容貌上乘的娇娘,硬是叫山寨里头一场寻常小宴被他带来的那些个伶人润得有滋有味。

    可这些宝贝再好,何封白也不大放在心上。最后还是一碧玉匣子最合那何封白心意,他方觑见便忍不住抱在怀里把玩,禁不住连声夸赞,叫那赔着笑脸的季徯秩得以落座其身畔。

    然这场宴虽道是寻常,其间却也坐着不少蔫头耷脑的紊州重官。季徯秩一个个看过,轮次递上去一抹媚笑,叫他们脊背爬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那何封白吃酒吃得又急又猛,不出多时便吃得有些醉了。他没耍疯,只是不再赏舞听曲儿,而时常盯着季徯秩耳上的两抹朱砂发愣。

    何封白的得力干将唤作孙九,这会儿坐在另一侧推了个酒坛子给他,说:“寨主,眼前多少漂亮莺儿,您怎么好似没甚兴致?”

    何封白回过神来,做贼心虚似的赶忙搂紧了身侧女人。他人豪放,一笑起来笑声便灌满帐子:

    “哎呦你这混球屁也不知!老子年轻的时候那才真攒劲!你们个个胆子笑得跟沟里老鼠似的,都不知道老子当年专挑我老爹的宝贝吃,养刁了嘴!”

    孙九把唇舔了一圈,用油将嘴巴抹得油亮,他不依不挠,羡慕地问:“什么宝贝?真有那么香?”

    “那可不?那才真是够味儿!就眼前这么些青涩女儿,一点儿也没意思!”何封白将酒坛子往案上砸下。

    季徯秩稍稍挑眉,说:“听闻阿爷当年尤好男色,伯父今儿老婆都娶了好些个,怎么个偷吃法呢?难不成也有尝余桃的癖好?”

    帐中人闻言多数皱了脸儿,倒是那何封白揭布狂滚几口。他粗鲁地用袖子把酒水擦了 ,咂巴着嘴说:

    “没错!老子从前瞒着老爹尝过他的一个小郎君的。那人比女人还漂亮,耳朵上带着一对碧玉耳铛。他肌骨莹白漂亮,配上那么个浓翠……他娘的真真是销|魂!”

    那何封白真把季徯秩当他亲侄儿,可他吃醉了便顾不得所谓伦理,只拿颇为露骨的眼神将季徯秩给打量。他眼中色光凶恶地涌现:

    “那人儿身段与侄儿你好生相似,叫老子瞧久了都有些混淆!只是侄儿你改日莫要穿着这般艳丽的衣裳,太过俗气,当真不如那小郎君当年那般清丽可人!”

    何封白嘴里说着疯话,季徯秩却不过笑着给他倾酒,说:“嗐侄儿哪敢东施效颦呢……后来怎么不见那碧玉郎呢?”

    “啧!那浑小子连同几个小白脸儿把我老子给捅死了,还给山寨烧没大半!后来不知是烧死了还是逃了,总之再没了影儿!”

    “那郎君可出自清白人家吗?”季徯秩略作一笑。

    “呿!是从青楼里买来的,先前都给别的臭男人给玩烂了!可乖侄你不知,老子方见他时,他那模样还真是清纯如雏儿!单单那么一摸便瑟瑟发抖,老子初见就觉着下边涨得发慌!”

    季徯秩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掌中杯盏被他握出了细细裂痕。

    “当年寨子里头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哪有他那般通晓诗书的?他不被老爹关起来玩的时候,总喜欢和我黏糊在一块儿,手把手地教我写字。”何封白垂头瞧自个儿那粗茧密布的大手,“今儿老子手都生了,字儿也忘了怎么写”

    孙九眼中抖上点旖旎意味,嘿嘿直笑道:“嗐!寨主你也实在是憋得住,分明知道那贱骨头的用处,竟不知怎么用才爽!”

    何封白闻言干笑几声,那帐子里的山贼却没瞧出其面上晦暗,只跟着他笑起来。

    他们将手搭在那些个紊州官儿的肩上,把人拉来挤在一块儿笑。不知汗是酒催的还是吓的,总之那些官儿个个热得大汗直流。

    那些个压寨夫人倒是见怪不怪,都安分地坐在何封白身后,只偶尔伸手向前替他剥蟹剔刺。

    何封白见季徯秩干坐着不动筷,以为菜肴不合他胃口,便令一婢子给季徯秩烤了只羊腿吃。

    季徯秩欢喜谢过了,抽剑将肉割作细细几块,道:“当年老爹送我下山,叫叔伯你们一顿好追,侄儿的骨头至今还发疼!”

    何封白嘘声:“听闻不能高抬罢!”

    那何封白斜眼瞧着季徯秩,只在心底遗憾,来日恐怕没法将那人儿的双手捆起来玩了罢。

    “是了,不然侄儿还能去当大理寺的官儿?自然是像伯父这般耍刀子嘛!”季徯秩不再端着温文尔雅的架子,只抓着羊骨大口撕咬上头瘦肉,半晌又问,“伯父可有听闻前些日子那沈长思坎州剿匪的事迹么?陛下给他赏了银子千两,还给封了侯爵!”

    “嗬——!”何封白伸长脑袋由婢子给抹汗,“这不是叫那些个狗官上赶着来找咱们麻烦吗?”

    季徯秩将肉汁咽进喉里,只说:“可不是嘛!不过侄儿在缱都摸滚打爬多年,有的是法子保伯父脑袋!”

    “怎么说?”

    季徯秩看向屋中吵吵闹闹诸人,没有言语。

    那何封白福至心灵,登时一招手,说:“你们这些个吃白饭的都快些滚出去,老子要与好侄儿对谈!”

    然那何封白并非没有丝毫戒心,依旧留了几个凶神恶煞的悍匪护在左右,说:“乖侄,老子匪山上下两万人马,守住这么个小寨子本该是绰绰有余,可若是那些个狗官放火烧山,我们唯有坐吃等死!”

    “侄儿还是那么句话,不难。”季徯秩将一身红衣理好,笑说。

    何封白眯眼盯着他:“侄儿这是什么意思?”

    季徯秩笑着,俯身凑近了,暗红的绸缎浇在何封白的身子上,仿若洒血。

    季徯秩同那人贴耳轻声:“谈这些生死多累呐!侄儿今儿来的是为了给伯父献礼,您心心念念的那唤作‘霜折’的小郎君的脑袋,就放在适才您捧着那玉匣子里!”

    季徯秩此言仿若临头雷雨,叫何封白这半醉的人儿胸膛中遽然涌上烈烈急火。他大惊失色,忙不迭踢腿后撤,一举踹翻了那玉匣子,谁料里头竟当真滚出了个血淋淋的脑袋。

    随之洒下的还有几两香料,香料洒得太重以至于眼下仍旧闻不着半点腐臭腥气。

    何封白只觉天崩地裂,当年的碧玉环还荡在心间,他仰天高声嘶喊:“霜折、霜折啊——!!!”

    他的副手都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才好,见何封白红着眼抡起近处一把重刀来,更不由得后退连连。

    何封白的眼睛被酒辣得睁不开,可他强硬地不肯眨眼,直叫满眼猩红。他举刀于空中胡乱挥动,像是费力砍着不断冲来的人马。

    是什么时候来着?他说要救那霜折出火海,可那唤作霜折的俊秀儿郎不过送了他一点笑,便被欲|火焚身的他用一团布塞住了嘴。他将那朗君捆到了林子里,撕了遮挡的绸布。

    粗草刮着那人的嫰背,他也同他爹一般把那人给作践。

    后来林中脚步声错乱,他吓得赶忙提了亵裤跑了。

    那被捆手束脚的人儿后来是怎么回去的呢?他不知道,只听闻霜折后来被他爹折磨得险些死了。

    要是当年他没丢下他的话,可当真有机会折下那高高霜枝,与他远走高飞么?

    何封白抖着手,挥刀指向季徯秩的耳朵,喃喃地说:“耳、耳铛,玉耳铛……”

    何封白像是疯了,一刻不停地砍着帐中物什。后来蓦地被酒劲扯住了脚,一头栽倒在地,额角磕在案桌之上,流出了殷红血。

    季徯秩瞧着那撞得头破血流的人儿,无辜地抱着那玉匣子,冲那些个悍将说:“我不过就给伯父他瞧了个香蹴鞠,伯父这是怎么了呢?”

    季徯秩垂着眉乖顺模样,袖间却簌簌抖进一瓷瓶。他毫不闪躲地向前,踩住有何封白上臂那般粗的大刀,状似心疼地抚着他磕破的脑袋,说:“伯父……”

    然季徯秩的手却倏地被那挺身坐起的何封白给握住,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他把季徯秩死命攥紧了,指甲在上头抠出长长几道血痕。

    季徯秩并不反抗,何封白便将干燥的唇落在其臂上。他亲了又亲,眼泪也随之涌了出来,他说:

    “霜折,我再不独自脱身了……我救你,我定能救你,你跟我走!”

    何封白伸手捏上季徯秩的耳,他抠弄着,不停地念:“怎么是红的?不该、不该是红的才对,合该是碧色的才对!”

    身侧那些个悍匪目瞪口呆,季徯秩却温温地将他的脸掰向帐门,说:“伯父,侄儿给您请了一人来,您瞧瞧那是不是翠色的啊?”

    何封白涣散的瞳光渐渐聚拢,他睁眼看见方纥就站在帐门处,耳上系着一对碧玉耳铛,月白衣袂随着秋风翻飞不止。

    那何封白看得眼睛发直,那被压抑经年的浓烈情感汹涌滚动,他赶忙抛下季徯秩,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酒劲与毒药叫他觉着天旋地转,可他强撑着不断向前。

    好容易走至那人身前,他忽的软膝俯身,欲亲吻方纥的靴。

    “霜折,小霜折,我的霜郎——”

    何封白动情地仰颈呼唤,凝视着方纥的那双眸子被泪珠与血丝给填满。他不停地鼓唇摇舌,像只求欢不得的凶兽。

    方纥笑意温和,他说:“封白哥,我在。”

    那何封白听罢咧嘴笑起来,涎水顺着嘴角滴个没完。然那方纥只猛然拔出腰间佩剑,当着帐中诸人的面照着何封白的后颈捅下。

    他将何封白忘情的呼唤全都卡死于喉底,那人手脚仿若溺水一般扑腾不止,最后染上红紫二色,彻底耷拉下去。

    “封白哥,”方纥说,“我在啊。”

    第160章 何仁赤

    何封白死在方纥脚边, 方纥冷眼觑着,末了只轻轻挪步避过喷溅的鲜血。

    干了这么一件大事,方纥却并不觉得畅快, 因为他本就不恨何封白。

    当年何封白他爹何启如豺狼, 杀人如麻,从不讲究什么亲疏远近, 杀红眼来就连儿子也不放过,他没必要因着何封白当年没能救他而耿耿于怀。

    可是为着大义, 何封白今儿必须得死。

    那悍匪孙九见状瞠目结舌, 方要回身揪住季徯秩来质问, 脖颈却忽地横上一剑。他浑身发颤, 生怕咽口唾沫便会蹭上刀锋, 只还搐动着唇道:

    “寨子上下两万弟兄,你若是杀了寨主与老子, 甭、甭想从这儿安稳出去!”

    “哎呦——”季徯秩挪刀更抵近了些,呲笑道, “晚辈谢过九爷……不过您怎么还替晚辈担心上了?晚辈左思右想都该是您的脑袋要先掉啊?”

    “砰铛——”帐中另一悍匪吓得叫刀脱了手, 一声脆响叫营中气氛再压沉几分。

    季徯秩双眸狭眯, 道:“这位爷又是要干什么?”

    孙九嘴角忽而勾上一抹奸笑, 他遽然前抬猿臂蓄力, 一瞬便将肘骨往身后季徯秩腹上撞去, 在那人后退连连时, 又猛提左臂将颈处利刃顶起。

    孙九适才听得这人臂膀有伤,想着这般高度他定然是招架不住。他正因得逞而洋洋得意,不料季徯秩向下一个收刀, 便在他那粗脖上划拉开道一掌长的血口。

    他扭曲地滚在地上,仿若青草虫一般地蠕动挣扎, 叽里咕噜:“你、你……”

    “嗳、晚辈也没说晚辈当真唤作何夙啊!”季徯秩甩剑,叫剑身流动的血珠倏地凝在一处,仿若水珠撞鼓面一般四溅开来。

    帐中余下三位匪人已被嚇得魂不附体,只见帐帘一掀,进来个锦帽貂裘的高个儿,正是何老二何仁赤。

    “我大哥死了?”那人旋着指上兽面扳指,漫不经心道。

    方纥退开一步,任他瞧脚边那具尸身。

    “啧!委实不堪入目!”那何仁赤垂目端量片晌,这才招手叫帐中没死的三位匪人过来,他说,“来、过来二当家这儿,甭怕!二当家手上没东西,害不了你们!”

    那仨慢吞吞回头瞧了瞧身后那扯孙九衣裳拭剑的季徯秩,只心惊胆战地朝何仁赤挪步。他们的手始终搭在腰间佩刀处不敢高抬,生怕一个不慎那何仁赤便要使诈。

    到底是轻敌,三人方挨近,那何仁赤便自貂蓬里头摸出把小刀,一举捅穿了迎面之人的腹,随即一阵狠踹,叫那打头阵的呕血不已。

    “拿弓来。”何仁赤向后伸手,帐外闻声递进一把重弓。

    几声闷响过后,那些个彪形大汉尽数栽倒氍毹,平地起肉山,丑态毕露。

    “哈哈哈……死也死得这般的丑!”何仁赤瞧着那些人被重箭开膛破肚,不由得仰天大笑,“老子早同你们说过了嘛,甭要动朝廷运救命粮的马道!你们偏不听!这会儿是你们活该!统统到地底下给我坤州饿死的父老乡亲磕头谢罪去!”

    眼见那些个人都动弹不得了,何仁赤才终于将带了三个玉戒的手抻了抻,同外边小厮吩咐说:“进来把弓给爷收了。”

    那厚厚帐帘此先把血都吸了去,这会儿帐帘掀动,外头的血光全照了进来。

    坤州匪和紊州匪此刻正忙着相互撕咬,血流成河。由于适才吃食当中多数下了药,紊州匪人在晕晕乎乎之间,便见了阎王爷。

    这寨子主力此时多数忙于在山脚同忽而前来的官兵纠缠,此乃三人共思之调虎离山。

    然这法子拖不了多长时间,再过阵子紊州匪主力归寨,他们必然得吃不少苦头。如今一走了之显然为上计,可是帐中三人却像是并不着急,只还悠哉地闲谈。

    那何仁赤借他大哥的衣裳擦去鞋底沾上的泥与血迹,同方纥抱拳道:“今桉,有劳你。”

    方纥摇头,自顾解下耳上那对碧玉耳铛,说:“仁赤,你要谢便谢侯爷罢,这般险事,没他撑腰,我还真没胆子赌。”

    他说罢便蹲下身来,将那被一剑穿喉的何封白翻了个面,随即捏住那人的两腮,微启那人儿被鲜血糊住的嘴,利落地将俩颗玉耳铛丢了进去。

    何仁赤环着臂,挑眉一笑:“今桉!你未免也太过大度,还赏那孬种含玉下葬!”

    “方监军这是拿寨主的嘴当篓子呢!”季徯秩笑着应声。

    何仁赤含笑旋身朝季徯秩躬身作揖:“侯爷叫小人得此机会屠这嗜杀无度的狗寨,小人感激涕零不得语!”

    季徯秩把头点了,只依旧弯眼瞧他,在心中算计起那何仁赤的生死。

    今儿那何仁赤能上山得益于禁军开路以及紊州官儿的妥协,费劲的还是方纥与他季徯秩。可要是没有何仁赤手下那些对紊州山道了如指掌的,他俩倒真不能顺利地把事办成。

    他虽明白何仁赤一直是个义贼,虽说占山为王,到底不劫良民,不过是抢了商道做买卖。然而其根基说到底还是由他爹杀人劫财垒起来的,做买卖的本钱一嗅都是腥血腐肉。

    棋子用过即抛才是对的——宋诀陵教过他。

    季徯秩想着,正要抽剑,手却倏地被走上前来的方纥给摁住,那人朝他把头稍摇,轻声说:

    “侯爷,收剑罢!”

    季徯秩无所谓地耸肩,先收了手,朝那笑嘻嘻地端详他大哥死状的何仁赤一笑,说:“欸,我剑鞘呢?”

    那何仁赤移目接过他的笑,说:“角落那儿呢!大抵是被适才那些个硕鼠踹去的……这山上臭得人发晕,二位还是快些下山去罢!”

    外头一人蓦地用指拨开帐子:“二当家,寨子里的女人孩子可留么……”

    “他们犯了什么错,要为那些个该死的男人偿命?”何仁赤将身上的貂袍拢了一拢,颈子上的珠玉链随其缩脖而抖动,“快些把帐帘撒手,风直吹,可冷乎!”

    方纥叹气:“你还是这般不禁冻!”

    何仁赤也叹:“老子从前不懂事,冬天总拿冷水浇身,年纪上来了便害了风湿,疼死人!”

    季徯秩眼神在顿住脚步的方纥与何仁赤之间逡巡半晌,自顾说着要出帐帮忙,留了他二人独处。

    方纥勾过何仁赤颈间珠玉,无奈道:“你呐,品味还是那般出人。”

    “老子他娘的是地痞流氓,不过比其他的土匪多识了些字,到底不比你们那般真君子。”何仁赤说着,把链子拉回来,“老子瞅着还挺漂亮的呢……”

    秋风扑打帐门,像山脚匪人赶回来的匆忙脚步。

    “刚才那侯爷,嘶,眼神吓人!”何仁赤说,“那二十余岁的黄毛小子和你是什么个关系,忘年之交?”

    方纥摇头,说:“棋盘上的黑白子罢了!——总之此番还得多谢你。”

    “谢?老子恩都没报完呢,你就说谢?”何仁赤替他掀了帐帘,说,“当年我老爹那混账食了五石散后胡乱提刀砍人,若没你连同几个哥哥一道把那人给捅了,老子能活到这时候?只怕骨头都早被我大哥给磨成齑粉喂狗了!”

    何仁赤说着猝然叹了口气:“对了,俞大将军那事我也听说了……也是可笑么,当年他要救你下山,拎着把刀险些要了我性命,又是你刀下留人!这么多恩,我一辈子也还不完啊!”

    方纥自他手底钻出帐去,道:“嗳往事就说到这儿罢!若是万事顺利,这寨子便入你手了。你可要当心,如若来日江帝不临九天,你这山寨可是首当其冲。”

    “嗐!今桉,你若是担心这寨子,那没法子,要死都得死!我们这寨子里养的皆是啃无辜人尸过活的蛆,来日人家要报仇,我们也只能闷声受了,有一声叫苦都是罪过!可是……我来日若侥幸活了下去,你、你便帮我个忙呗?”何仁赤停在帐门处,敛眉说。

    方纥见他举止有些拘谨,不由得笑起来:“你也有所追求了么?”

    秋风刮过,将湿湿腥气打在何仁赤的面上,他苦笑着用空出的那只手挠脑袋:“待万事安定后,老子想下山开间裁缝铺子,专门给人缝衣裳!”

    方纥替那冻得身子打抖之人把貂蓬罩好,问他:“你可通机杼女红?”

    何仁赤将自个儿的手掌置于他面前,叫他瞧上头被针扎出来的细疤,神气道:“坤州寨子里的钱财皆由你安排的先生充白扇来打理。我这戆头戆脑的,平日里除了玩刀便是弄针,寨子里好些弟兄娘子的衣裳可都是我给做的!”

    “你通便成,我当官几年也有积蓄,纵然不由江帝帮忙也足够你开间小铺子了。”方纥拍打着他的肩。

    那何仁赤摆手,说:“我怎好意思收你的银子?”

    “那不然我还能帮上什么忙?总不能随你一道做裁缝生意。你啊,怎么做买卖尽想着亏本了,倒是给我把本钱给赚回来啊!”方纥笑着说。

    何仁赤闻言也眉开眼笑起来,末了只说:“这会儿没人,你们趁早走了,待到我大哥那些个狗腿子回来,势必又要打来一阵腥风血雨!”

    方纥点头,拱手告辞。

    ***

    方纥疾行至备好的马车处,同立在那儿的季徯秩哂笑一声:“侯爷久等了。”

    季徯秩起眸睨着他说:“监军笑意淡,今日倒是笑口常开。”

    “在将死之人面前得赔几个笑脸啊。”方纥说,“来日坟前恐怕只能叫他闻哭声了。”

    季徯秩淡笑:“方监军原来也是清楚的么?前些日子我同何仁赤讨论攻打紊州寨子的法子时,他言要领百余武人上山剿那万人匪山时,我便知此计不妥。待紊州寨子主力归来,依其之计,他恐怕没可能活下去。”

    方纥踩着马凳子上车,说:“乱世当头,百姓眼里无义贼与乱贼之分,他何仁赤死在你我计谋里,算的是江帝之功。”

    “那人言辞恳切天真,倒叫人心生半分不忍。”季徯秩跟着上车,道。

    “何仁赤么?他不天真。”方纥松了窗帷,“他适才开口求我帮忙开裁缝铺子时,便已开始犯痴了……他为人憨实,是万万不敢向我这恩公开口讨要东西……他是知道自个儿要死了!”

    “一个想当缝人的山贼!”季徯秩感慨一声,“所以说血缘这种东西么,真是害人!”

    秋寒自窗口渗入,方纥拢袖端坐,只呢喃道:“天冷,北边打仗要吃苦了。”

    季徯秩闻声无言,先是掐了掌心肉半晌,渐渐抬手抚上了腕间佛珠。

    方纥垂睫瞧见了,轻声说:“侯爷,方才叫那何封白轻慢了您,实在对不住!”

    “无妨……只是那何封白也忒痴情了些。”季徯秩不咸不淡地说,“不过是俩与环痕状似的朱砂痣,竟也能叫他疯魔成那般。”

    那方纥侧身,直直看向季徯秩道:“侯爷,他不过是痴,沾不上半分的情,止于皮肉的东西不叫爱。”

    季徯秩斜目过去,终于一笑:“原来监军把那棍子伸得老长,为的是敲打我的脑袋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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