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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寒雨时

    寒风扑打着枯木的弱枝, 叫那些个枝条歪倒着压人。宁晁面上被它划开道细痕,冒了一星子血珠,却不过迎风甩了甩脑袋。

    季徯秩替他拨开面侧尖枝, 再叮嘱了句当心, 便打马走远了。

    宁晁顿步搔了搔伤口侧畔,愣愣盯了那人背影良久, 方跃马而上,扬鞭跟了过去。

    他骑马时心不在焉, 想, 这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较量活儿, 自个终究做不来。

    想着想着, 手指忽而摸上肩头, 又无端端地担忧背上刺青有一朝会全叫刀剑所洗。

    将近晌午饭点,道旁村坞上头飘起袅袅炊烟。他望了望, 搓着手哈出口白气,说: “好想回北疆啊……”

    ***

    魏風·鼎西

    柳契深同敌军纠缠, 为释李营后撤提供了充足时间。城中民早早便南下避战, 今儿仍须撤离者无非李家兵将。

    李迹常的赤红马跑出这边城时, 城中的粮草已是该搬的搬, 地里长着的, 也叫烈火给烧尽了。

    杨亦信正立在那焦黑的土地上, 战靴在土中拨弄半晌, 却只见些未烧尽的草根。

    ——城里连粗粮都不剩,甭提好吃好喝犒劳将士。

    杨亦信叹了口气,回身去问候麾下亲信, 哪知会他们个个面目憔悴,已是几日未歇。他的喉头不由得哽了半晌。

    他不忍再打扰, 索性攥紧拳头挪了地儿。他挤进一圈吵嚷着要造反的人丛当中,安抚说:

    “弟兄们,军粮已唤西边的火兵加急送来……今夕城中火已然扑灭,姑且先去寻个好屋歇歇脚,取暖用的炭火顷刻我会差人送去。天寒,可别冻着了!——大家伙都散了罢!”

    那些草莽汉哪里听得这话,只叫怒火烧了脸,若非那些个虎背熊腰的秦兵正候在一旁,叫他们不敢轻易则声,他们定要大闹一通。

    “朝满。”格图招手要他过来。

    “老将军。”

    杨亦信小跑着过去,站定后却不由自主地耷拉下脑袋,俨然个不识事的黄毛小子。

    “你抬起头来。”格图说着,粗手握住他的双臂,“如今我们占了上风,在此处歇停,若叫敌军召来援手,我们可要吃大亏!”

    杨亦信眼眉微皱,说:“可此战我军虽说得胜,士气却很低迷,我是想……”

    格图不容他再说,厚掌不耐地在剑柄上滑动,他道:“朝满,你当时不该空口许诺。”

    格图这是在说杨亦信前些日子攻城门时脱口而出的办宴豪言。

    “可是老将军,您也知这烽谢营当中将士多数曾为阶下囚,其中心怀苦衷者自然是有,可多数还是分外自私之徒,那是若无犒劳奖赏,定然摆不出劲头!”

    格图摇头,他说:“朝满,我年方十六便领兵打仗,也曾以为若要鼓舞士气,非犒赏不可。可是不对,长生天以落红自肥要我们明白,万物皆如石潭之中的清水一般流动,有得即有失。今儿你给将士奖赏是叫他们‘得’。可是你忘了‘失’比‘得’更叫人怖惧。世上人不一定渴求钱财亦或美餐,唯有一事叫多数人执着认作‘不可失’,那便是‘命’!”

    杨亦信愕然,老格图却照旧云淡风轻:

    “你必须将他们的‘不可失’握在手心,才能驱使他们。”格图回身,指向军阵后头那些个拉弓的将士,又说,“看见秦军后排那些个弓手了吗?他们的箭从不射向敌军,他们的箭从来射向的都是自己人的心脏。”

    猎猎沙风卷来,叫战甲红缨飘扬不停。

    杨亦信掐着掌心:“如今烽谢营已来不及安插弓手布此阵……”

    格图仰天大笑:“朝满啊,用不着布阵!你眼前的这些个秦兵可不就是你们烽谢营列后的弓手?朝满,我给你当受箭的盾,去承受那群卑劣者刺来的矛。朝满,你去同他们说,我勒令你进军,否则……”

    杨亦信眼底浮上一丝苦笑,他接过格图的话,说:“……杀无赦!”

    ***

    边城破了,李家军沿道跑回首城。

    李迹常自打回来后便一直歇坐在城墙上,任由黄沙给他的银甲覆上灰蒙的土黄。

    他生性乐观,从来乐呵不知愁,若是当了宰相也是个肚里能撑船的。然他今夕饱尝苦痛,稍得清闲,心里头便又要嚼起故人旧事,悔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嚼啊嚼,想到被逼服五石散的沈长思的眼睛,思索那轮桃花白月的消亡,是否与自个经久贪慕有关,是不是他若不曾向老天许愿师门重逢,今儿沈长思还能活在这九道十六州的某一处?

    他想啊想,想到沈长思的泪水,还想到柳契深冷冽的诀别。

    心脏漏出的口子灌满了刮来的黄沙,他不知道要如何同江临言交代,今儿更是连辛庄明的眼也不敢瞧。

    他是怕自个儿将心中的自责化作怨愤,烧死他那无辜的师侄。

    他锁眉搓了把脸,在来往巡城兵士脚步声中掩住了沉重叹息。

    恰是这时,城外斥候飞马,急急高喝:“报——那杨亦信今儿令其麾下人马重整兵甲,要不休再战!”

    李迹常深吸了一口气,正色吩咐诸将:“传我号令,全营戒备,即刻备战!”

    那些将军倦容难掩,立那儿踟蹰半晌,却始终道不出一句“可是”,只好耷拉了脑袋去传令。

    “……等等,”李迹常留住一将领,说,“去寻个踏实人把辛庄明随着城中百姓一道往南边送。”

    哪知他话音方尽,城楼之下便有一人冲他嘶吼:“老子才不走!老子要留这砍秦兵!”

    见那人态度梆硬,李迹常难免也生了些火气,幸而他火气向来烧不旺,闻言只冷冷俯视底头那人,用极淡的口气说:“我是你师伯。”

    “老子也没做你的师侄多久,你凭什么管我?!”

    “这儿是李家封地,由不得你胡来!”李迹常略有扬声。

    “我胡来?你他娘的给老子睁大狗眼看!胡来的根本就是你!——沈长思他带我来鼎州为的是叫我杀敌!他要我不耽于私情,你却因着私情要把我送走!绝无可能!”

    “随你!”李迹常气急败坏,只收回探出城墙的脑袋,冲上头诸人放了狠话,“你们来日都甭管他,让他爱干嘛干嘛去!”

    李迹常闷声又恼了半晌,忽而把他副将姜瑜点出来,说:“你去安排安排,叫那辛庄明跟着你走。来日打仗他若是碍事,你就把他脑袋削下来埋沙里头!”

    姜瑜摇脑袋,叹他们世子爷还是心太软。

    他斜眼瞥了瞥下头那眉横气戾的崽子,吹了个口哨说:“欸!庄明小弟,听到世子爷适才说啥了没?他要你来日跟着你姜哥哥我走,咱哥俩在一块儿好好干啊!”

    李迹常听他说完,又扶了城墙上头的墩子,恹恹看向下头那乖忤不顺的师侄,却蓦见有匹劲马驮着个老将前来。

    他瞪目,微微张口,洪钟似的呼喊便从他浑身蚁爬似的兴奋中剥离出来:

    “宋老将军——!”

    那一声雷霆般沸腾了烽谢营的血液,曾被封作镇北大将军的宋易翻身下马,哈哈大笑道:“什么大将军,多少年的前尘,你们这些小子还这般的记挂!”

    他大大咧咧地揽住下头那冲天怒视的辛庄明,又说:“这是哪家小子?多大了?嗳,这体格真是不错!”

    李迹常含着话不肯认,姜瑜便说:“回大将军,那位是沈大将军的首徒,咱们世子爷的贤侄!”

    “噢!那沈家长公子的大徒弟就是这小子!”

    宋易端量辛庄明半歇,又犯了老毛病,他将那人通身敲打一番,连夸了几声“好”,良久才像记起正事,他说:“李小子,若非林大人唤我来给你们添把火,我这文还真不敢跑这儿献丑!——你们如今打的是谁呢?”

    李迹常清楚宋易与格图之间的过节不小,却还是戆直说去:“蘅秦老将格图与杨亦信。”

    宋易眉间一动,说:“哦?那老东西还活着呢?嗐,活着就活着罢!那人可是个老疯子,你们小心些……今儿我不同他打,我替你们清路障!”

    “如今薛止道放秦兵入关,东北大张口,情势恐怕也很危急,您怎么不去那儿支援呢?”

    “你们这儿的消息委实闭塞!人薛止道过了燕家那关,单是扣下了他们苌燕营的头子,余下燕家军得了释放,都跑东北支援去了。”

    “薛止道?”

    “薛止道。”

    宋易肯定地应道,他说罢又上马,说:“我去营里逛一遭,你们接着忙,用不着理会我!”

    马蹄高抬,须臾便叫宋易的身影隐没于城郭。姜瑜问李迹常:“当年宋大将军在格图手下灰头土脸地吃了败仗,他今儿怎么不思虑着去一雪前耻呢?”

    李迹常久久睨着宋易身影消散的方向,说:“大将军是个大气爽利人,今儿这是在给咱们让功呢!他如今作了文官,来日纵然官复原职,此生也已走了大半,他是觉得再争功勋或是寻仇之类没意思了。”

    ***

    依旧是鼎西,却不是在箭雨刀光间。

    那载着个病秧子的马车,晃晃悠悠踩过沙场上弥留的人尸废器,穿过了城洞,停在了那李家刚被攻破的边城里头。

    钦裳小心搀着徐云承下车,仔细给他扶进了该城城监的府邸。杨亦信已在里头歇着了,见徐云承来,便赶忙替了钦裳扶他进门。

    那对浅瞳子并未看向他,只在府中匆忙进出的将士身上辗转,徐云承启唇问他:“这回不休整了?”

    杨亦信颔首:“老将军要我们乘胜追击,你瞧见的这么些兵士是最后动身的几队了。”

    “哦。”徐云承点点头,说,“天冷,甲衣里头多穿几件衣裳。”

    杨亦信低垂眼睫,难能勾唇舒心笑了笑:“我没事,阿承你快快进屋暖和暖和。”

    ***

    杨亦信是午时动身离开的,那时徐云承因着脏腑酸疲,在椅上合眸小憩。谁料傍晚窗棂被人大力敲了敲,叫他疲顿散去大半。

    他开了窗子,只见那已然乔装一番的吕峙着急忙慌探进颗脑袋,语无伦次地说:“宋大将军今儿已入释李营支援,悉宋营整营不知所踪,薛止道已然攻破缱都,只还放了燕家军一马,任其赴北……徐大人,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走?”

    徐云承瞳子遽然缩起,一个着急竟叫喉间血给呛着了。他不敢贸然放过此机会,直叫眸子憋得通红一片,忙忙沙哑着嗓说:“他放了苌燕营?!——咳、咳!你快……薛止道根本无心称帝,大局将定,你们快快想法子稳住江太子!”

    ***

    漆茫黑夜里,那重伤未愈的江临言驱马直行 。暴雨泼了他一身,独有他朝山嘶吼。

    回音与雷鸣险些震碎他的耳,天公掉了眼泪,他也红了眼。

    他游历四疆多少年,却单单留了几人进眼,谁能料到他就是那么一阖眼,再睁眼时眼中已有三人熄了生火,遁入了地府幽光。

    吴纪、沈长思、柳契深。

    这三个念完不过一瞬的名字,来日见着便只剩了墓碑。

    他稍敛目,想到探子同林题汇报北疆局况,说的却是薛止道过河拆桥,要燕家拦住秦兵,北疆局势或有好转之意,他江临言称帝兴许近在眼前。

    江临言忽而又想不通他缘何要作先太子的儿子,又凭什么要他踩着手足、爱徒和结拜兄弟的尸身当皇帝。

    山道没融的冰伴着雨水,叫马前蹄一滑,狠狠将他摔了下去。他仰躺大雨之中,只用剑撑地,痛心拔脑地跪坐起身。

    暴雨倾盆而下,他抓住一点琐碎,怨恨地念叨个没完没了:“长思啊,谁叫你胡乱同坎州山神起誓的呢?你糊涂——!你真是糊涂!”

    他伸手悲哀地捂住面庞:“回来吧,你们都回来吧……”

    没人回应,他便在雨中长跪不起。

    约莫半柱香|工夫,有一驾马车驶来,堪堪停在他身侧。那里头的素衣文臣朝他伸了只糙手,说:“大人,恰好同路,天寒雨急,当心着凉,快快上来罢。”

    第182章 惊城雷

    那马车上坐着先帝师方纥, 他搴帷良久,见江临言执拗不听劝,索性与他一道跪了出来, 道:

    “您若要淋雨, 卑职便随了您,只盼这山路上别再来马, 否则要腾出道来可不容易!”

    骤雨润得树苔青青,却因天光熹微, 二人眼见唯有天幕深青。

    “监军怎么知道江某在这儿?”江临言神色冷淡。

    “偶遇。”

    江临言冷笑:“世上哪有这般多的偶遇?”

    方纥不再隐瞒:“要想自坎州赴北而去, 此路最近。”

    江临言摇头:“监军这是要去哪儿?可是要跑缱都去凑个热闹?”

    “卑职适才便言与您同路的……”方纥面上挂着浅淡笑意, “您所希求的, 难不成是去缱都?”

    江临言笑起来, 将面上雨水囫囵抹了大半:“那便有劳方监军了。”

    方纥自车上搬了个马凳子来给他踩,那江临言却是一脚跨了上去, 啧声:“真要把我这江湖混子当太子伺候?”

    方纥含了笑。

    ***

    江临言那匹马由与方纥随行的一马夫骑了。

    这头驭车的是个七旬汉,寡言少语。那方纥又因着太顾分寸, 直叫这车厢内头如同这山间黎明般静默。

    那江临言拧衣挤水时忽而问:“你知晓前阵子, 季侯爷问我什么吗?

    “愿闻其详。”

    江临言甩着手上雨水, 说:“他问我, 为何江党中会有你的名字……我没回答, 他猜着, 说是否是因着斩断你, 亦是其中一步。”

    “侯爷果真敏锐。”方纥面色不改,只给江临言递去条干燥帕子,“冬雨最是伤骨, 大人多少擦擦身子。从平州到坎州可不是段小路,您来到这儿, 路上免不得辛苦。”

    “辛苦也没有用啊……”江临言歪在车座上头,那用来擦身子的帕子被他叠作细细一条盖在了眼上。

    方纥没再于劝他保重身体上下功夫,只问他:“大人今儿往哪儿去呢?是要回鼎西,还是要去那孤立无援的鼎东?”

    江临言并不应答,只支起身子,自顾问:“阿虑可知晓阿纪身死之事了?”

    方纥摇头:“已然瞒住好些日子了,怕是不就便要到了极限。吴大将军昔日练罢的兵此刻由俞夫人与燕小将军二人分领,吴长史还以为是其兄长今儿随同悉宋营一道跨了边关。——如今悉宋营主力赴北,薛家金月营尽数下缱都,吴长史与栾壹一面苦守鼎东罅隙,一面防备东敌西进,可谓是焦头烂额。幸而今有苌燕营相助,局势略有好转。”

    “纵然您与江某皆要走北,可是鼎州那么大,您总不会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走哪儿算哪儿罢?”江临言听罢顺嘴问。

    方纥低头一笑,面上风痕略微舒展开来:“卑职要去鼎东。”

    “噢!那咱们还真是同道。”江临言说。

    方纥没问他缘何不去那留有师门俩牵挂的鼎西,只平静地敛了眸子,说:“这敢情好,那咱们路上也可思量思量,方某这前朝恶臣的处置法子。”

    江临言笑了一声:“监军是想在缱都死还是鼎州呢?”

    “缱都罢,总得在百姓眼前走个过场,否则这世间这么多浓烈的恨,都快叫他们淡忘了。”

    ***

    魏風·巽州

    “大人!”陇西道节度副使白淳着急忙慌地从外头跑进来,“那稷州侯爷季况溟携了三万人马直奔缱都,今儿路途已然过半!!!”

    “你快些给老子稳下来!”付溪正坐在个板凳上盯坝,“我不是早同你说过季徯秩定然会出手的么,你乱嚷什么?”

    白淳羞惭地垂头,那付溪却将视线投向入水诸工,眼底蹙意已然喷薄,他呢喃:“怎么会呢?”

    白淳沿其眸光侧目,原是堤坝叫上游流下来的冰棱击破,他不通水治坝修,只叹天公阴晴不定,可付溪却觉着此事不该怪罪天公。

    付溪睨着搬石的工匠,思索着——他为了补好那堤坝耗了多少心力,古人之书他翻烂多少本,这水患怎么就是理不好?

    于是须臾过后他又下了河。

    当他拨开水草与松动泥沙,瞧见堤坝上显是人为凿出的大洞时,他怒不可遏,勒令属下将监工捉来他眼前问罪。

    那监工咬着唇站在冰水当中,保持着缄默。付溪气急败坏,怒道要砍了他一家子的脑袋 。

    那监工闻言忽而涕泗横流,他哭喊着说:“……怎么不做也是死,做了也是死呢?——节度使大人,您绕过小的们罢,小的们也不过一时鬼迷心窍了!”

    冰凉的河水似乎要将付溪的双腿也给冻结,他自鼻腔重重呼出几抹白雾,说:“你快快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了!”

    那监工攥紧系在河岸粗树上的牵绳,哽咽着说:“曹、曹刺史拿了我们这些个匠人的一家老小,起初不过是要我们偷工省料,小的们还以为那位不过是为了从中牟取石料的暴利,谁料后来那人却变本加厉,要小的们凿开个大洞……”

    绝望的笑意在付溪面上舒展开来,他笑了有一阵子,这才问:“你家里有几口人?”

    那监工身子打抖,支吾着应答:“回、回大人,五口人。”

    “包括你在内。受威胁者有几口人?”

    “唔……”那监工的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嘴虚虚动着口算,片晌才说,“回大人,受要挟者,包小的在内共有七人,而若要算上他们的家中老小,约五十!”

    付溪点点头,将那点头哈腰的监工拽上了河滩,旋即一脚踹他腹上,他怒不可遏地说:“五十人啊……你可知如今坝损水溢,能吞去下游多少百姓,老子跟你说,沿岸者两千五百七十八户,若我在发现得迟些,万人的性命,都将被你这五十人给害死了!!!”

    那人被这么一脚踹得缩在滩上 ,瘦弱的肩臂幼畜似的抖动,可是不屈的,含着泪的声音还是从他的嗓子尖跑了出来:“付禾川,你位高权重,你不可能看进小家苦!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顾大舍小的,我们不过是要养活家中几张嘴的下贱人。我们不是补天的女娲,不是救世的神明,乱世里身贱者,心自然也是贱!我们根本是无路可择啊!!!”

    付溪回身瞪视他一眼,只说:“他娘的一派胡言!乱世里,救世者皆圣人,心贱者,身才贱!”

    说罢,他提着一柄长刀,便走向了那前刺史曹财主的宅邸。

    不过是一炷香的工夫,白淳率领几支守备军抵达曹宅时,付溪已毫发无损地从那里头走出来了。

    粘稠的血液沾在他湿漉漉的官袍上头,被晕得浅淡,却照旧引人注目。

    白淳打小在书墨金玉香里长大,又是个文臣,看不得人血,单瞥了那么一眼便觉得头晕,只还强撑着苦笑道:“大、大人,辛苦!快些回家,卑职给您煮了姜汤暖身子!”

    那付溪冲他颔首,又绕过他冲其后头的属下吩咐:“挑几个懂事的进去收拾收拾!干净些,可不是光彩事儿。”

    “白水越,”付溪走出半步忽而又在他身旁驻步,俯首帖耳吩咐道,“你近些日子派人将贤王盯紧了,他自打迎娶那不见人的妾室后,行为便古怪得很,我疑心那女子不是闲人。”

    “是。”白淳弓腰。

    只是他腰身被付溪皱着眉掐了一把,说:“别总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一个科举中榜的世家庶公子,将自个儿捯饬得比那些个牢犯还贱!”

    ***

    付溪那草屋里此刻熬着盏灯,姜汤带着点辣味的香气在他推开门扉之际便铺面而来。

    他自顾盛了碗,怅然地望了那空寂的院子一眼,怨恼地想:人都哪儿去了?这么大锅姜汤老子难不成要自个儿喝么?

    后来他才想起来,原来是他走时太过仓促,他麾下人马又很怕他,没他命令是万万不敢跟随其身后。

    嗐,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怕伶仃?

    可笑!

    于是他拿铜筷敲瓷碟,响声尖锐得似乎要刺破什么般。

    他疲倦地搁了筷,外头响了惊雷,强光叫他的面庞煞白一片。

    他是陇西道节度使,手中有两州守备军。可他今儿纵然知晓季徯秩已然打缱都而去,他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他若大动干戈地将两州守备都调到缱都对付季徯秩,便意味着他掌中的巽、兑两州皆成了那受控于林题诸人的阳北道四州的盘中餐。

    如今薛党势力处于魏西,江党势力则布于西、南两方。魏風至南的翎州诸营已封城示不参权争,要一心一意地提防楚国再犯。

    而江党和薛党北边各自顶着俩炮仗——江党需要戒备的是平王的封地乾州,而薛党需要留个心眼的是那些个从北境杀回来的北疆人。

    北疆人痛恨蘅秦已是世人皆知,一旦他们击退秦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他开关迎敌的薛止道。

    付溪算着,只还想着薛止道与蘅秦勾结,又将坎艮两州守备及启州苌燕营收服,东北已然向秦人敞开,若无大碍,秦人的弯刀也该南下砍向龛季营的,所以短时间内北边应不需要他操心。

    他动笔给兑州守备军写了封信,大意是要他们准备准备,向西边的缱都进军。

    至于巽州的守备,自是要留下来阻挡东冲的阳北道四州守备军。

    他还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哪里知道薛止道今夕已亲手将苌燕营推去了东北,又哪里能知道他所料的那些秦兵,今儿多数已葬送于苌燕营的剑下?

    ***

    贤王府一小院里烛火还摇着橘光,那魏尚泽同其新妾徐意清同坐桌侧,这略显幽暗的屋中却没有半分的旖旎。

    是魏尚泽先启的唇,他说:“姐姐,如今那付禾川将本王禁足于府,只怕没可能帮上什么忙……”

    徐意清睁了睁那对琥珀眼,指尖贴着红烛身,并不在意那不时垂滴的烫蜡:“王爷安分待在这儿便算是帮大忙了。”

    魏尚泽搜肠刮肚不得其解,便问:“姐姐意思是?”

    雷声震耳,那魏尚泽吓得忙蹲身,一个不慎踩了衣摆,若非叫徐意清扶着,差些滚进徐意清怀里。

    那美人儿身上香不偏不倚地钻入他的鼻腔,那人比起怦然,却叫委屈揉得眉心皱起脑袋耷拉着像条家犬。

    今儿他纳了那人作妾,可纵然徐意清就坐在他身侧,却似镜花水月,叫罡风一吹便失了踪影儿。

    他好想落泪,痛斥徐意清不知爱惜己身,随意委身他人,又想指责她不察己心。可是不行,他这一无是处的端雅贤王,可不能连仅有的仪态也失了去。

    于是他轻道了声抱歉,簌簌起身。

    徐意清倒是神情平朗,接了烛泪半晌,终于移目看他:“如今付溪出于对阳北道的忌惮,断不会轻易动用巽州守备军。”

    魏尚泽经她这么一点拨,顿开茅塞:“姐姐意思是,要我想法子从付禾川他手中抢回守备军?”

    “不需要王爷动脑子。”徐意清撑面一笑,“小女自有安排。”

    第183章 杉林雪

    徐意清说不叫魏尚泽操心, 还真是不要他操心。分明魏尚泽日日见她若非在裁那些个长青盆栽的细枝,就是在蘸墨写诗,可外头还是如她所愿热闹起来。

    约莫二人对谈两日过后, 一秘闻传满巽州, 说是那陇西节度使付溪通敌叛国。

    当然,这还不是要命的, 毕竟当今圣上薛止道可不就是这么上来的么,要命的是那之后跟着句——付溪要把这巽州卖给秦人, 给他们当粮仓。

    如此荒谬传言却是不胫而走, 愈传愈大。

    付溪忙着下河修坝, 只等那谣言不攻自破, 谁料在这风声鹤唳的永祯年间, 说西海飞龙都有人相信,更何况是卖地。

    天寒, 南境的巽州也起了雪暴。百姓觉着天降异象,心中越发的不安, 后来逐渐叫忐忑所操纵, 焦急地要去给这巽州换主。

    于是那昨今两载几度泡水修坝的贤王, 又被万民起哄着再次掌权。

    ***

    魏風·震州

    茶盏磕在桌上, 发出一声沙响, 伴着常修一声沉沉喟叹。

    “碎了罢?”来客掀眸瞥了那常修一眼, “这茶盏乃侯爷于末将生辰赠予末将的, 末将很是宝贝。今儿忍痛割爱,还望大人能珍惜。”

    常修被他说得歉疚不已,红着脸正要道歉, 那喻戟笑意柔和,说:“不妨事的, 茶杯那碎了就碎了,伤着大人心,那才真是罪该万死。”

    常修见惯了那些个直来直往,不绕弯子的大人,这会儿碰着那么个巧舌如簧的,倒不知如何应对——怕是要那喻戟说硕鼠会飞,他也能信手拈来地胡诌两句。

    常修正摩挲茶盏不知所措,喻戟遽然说:“常大人,如今付节度使指派兑州守备入缱都……”

    “那群卖国蠢虫!”常修气得一拍桌,“可有什么卑职能帮到侯爷的么?”

    常修嗫喏半晌,又自顾叹道:“可惜震州守备这几年叫高门子弟侵吞,个个既窝囊又不识事儿,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末将倒不是跑这要兵来了……就是……”

    常修眼巴巴地瞧着那玉公子,等了好半天就等到那喻戟捏杯吃进一口茶。

    “急死个人哟!大将军!”常修不由得起身,欲哭无泪道,“这事儿难不难办,卑职总得听了才能作打算呐!”

    喻戟拢袖轻笑一声,便说:“不久后,乾州会来人输送一批火铳,随火铳一道上京救急的人选本该由您全权挑选,可……末将希望那被指派者能是喻某自个。”

    “您?!”常修瞪眼,“那怎么行呢,江太子专门吩咐过要您留守稷州,以备不时之需……您如今若随季侯爷一道往火坑里跳,来日出了事儿,岂非并焚了俩美玉!”

    “大人,不瞒您说,缱都三少君,独我喻空山一人为武将,那付禾川与史迟风皆认了那名,抓起笔杆子去科举途闯荡……喻某自命不凡,向来骄傲,自谦自贬于我而言不过是些阳奉阴违的场面话。可是今朝,稷州侯爷的性命显然更重于长公主嫡子……末将此举已然经了深思熟虑,还望常大人成全!”

    常修吃茶还保留着从前赶工时的习惯,方砌满的一杯热茶被他咕咚咕咚滚进肚里,这么一喝叫他通身都热了起来,他说:“将军若是打定主意要去,卑职又能拦得了几时呢?”

    喻戟拱手道谢,那常修耷拉着脑袋,片晌只说:“后日子时震山山脚处,您尽管去同那些个运输火铳的兵士见面便是,就说是震州常之安派去的城中精将……您此行未尝携兵么?”

    喻戟应答:“带了两支,统共三十人。”

    “这般……”常修算着,“护送火铳者至多也不过三十余人,您带上这六十余人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您这是何苦……唉!”

    喻戟的指节蹭在茶碗温烫的瓷肚上,他说:“人倒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火铳。——再说末将这人哪里都好,除了总喜欢自讨苦吃。”

    “唉,这天生的东西就是没法改啊!”常修唉声叹气。

    “天生?不是天生,是近墨者黑!”喻戟说,“这合该怪罪那喜欢吃苦的四人!”

    ***

    魏風·缱都

    銮铃摇着,马蹄踏入稀软的一摊新雪之中,季徯秩仰头瞻眺几里外的缱都城楼,心下慨然不已。

    遥想当年他奉旨归京,那城头披红绣金,恨不能昭告世人——稷州贵子复归京。

    然今朝巍弘帝亡故已有七年,他再次来到城楼近处,所见不过冰凉的石墙与弓弩城箭。

    他眯眼再一瞧,觑见他那生了一张透寒面容的温沨。

    季徯秩于是再跑出那片仿若蔽障的雪林,将手拢在唇侧,高兴地喊:“师叔——!”

    清脆嗓音穿风而来,一如当年那山上嬉笑耍闹过甚,遭了他训斥数回的少年郎。

    温沨依旧扶着城墩不回应,近眼浓眉却是不由自主地稍稍压低。

    那季徯秩不以为意,停顿须臾便又接着喊:“师叔啊,北疆战事告急,咱们在这自相残杀得有个度才行呐!今儿咱们不玩什么尔虞我诈,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开战罢!”

    没有苦口婆心的劝降之辞,开战宣告便这么轻飘飘地落入众人耳里,叫朔风糊得冰凉残忍。

    金月营的将士多数驻守宫门,城门上下列的尽是阜叶营的将士。

    他们本就无手足相残之心,叫那季徯秩重提一回,更是心头发涨,扶着弓弩的手也因酸涩而阵阵发麻。可他们生了汗的掌心这会照旧紧贴着兵器,未生半分就此息战的念头。

    ——他们明白自个为保壑州山民,而舍大国,终将触怒山神,遭受天谴不过是时间早晚。可当山下诸人将他们抛之高峰,他们唯有彼此偎依取暖。如今共苦者将逝,他们怎能不为其求取生机?

    温沨没有吭声,却是抬手示意将士停手。

    城楼之上的一排排铁器就这么被齐声搁了下来。

    ***

    季徯秩绕回林间,随意寻了块地喝水。水囊口怼上双唇,方由火兵烧好的水一刹便灌入他的喉腔。然喉结上下滚得他烦躁,到最后他只能拔了塞子,把水倒在面上乱洗一把。

    热气绕在他身侧,那疾速冷下来的水滴悬在他面庞各处。

    宁晁见他面容红润,给他面上扣了条净巾,又试了试他的额温,说:“侯爷,还烧着呢!难怪脸与颈子皆是红的。这冬病可不好养,养得疏忽了还易落下病根,您今儿带病打仗,也未免太莽了些!”

    “不打紧,我这会儿耳清目明,脑子也还转得很快。”季徯秩说,“药煎好了没,我吃完就不烧了!”

    “煎好了会有人给您送来的,您甭操心啦!”宁晁吭哧忙着磨刀,回味他的话片晌,便又抬头应上一句:“会好才见了鬼呢!”

    季徯秩笑着,倏然又望向重叠松枝后的城楼,说:“我适才方觑见我师叔,那滋味像是叫江潮给吞了似的!若是不去细算,哪里记得我已有十一年没见着温师叔了呢?分明回头好似犹在序清山上的。说实话,刚刚若是再挨近些,我指不定要像阿淮那般掉泪!”

    他咽了咽唾沫,又道:“一说起师叔么,难免便要念起我师父他老人家。——他赠我那只玉笛都有十余年头了,怎么叫我生一场小病就给砸了……”

    宁晁将洒洗一番的苗刀半压在掌心:“难怪您那时病得神识不清,还要亲手拿个匣子将那些碎玉收了,原是这般珍贵的宝贝。”

    季徯秩将水拿巾吸尽了,又自甲间抽出条干帕子拭面。那宁晁略略一嗅,惊奇道:“诶,这是鼎州香熏的!”

    “真是狗鼻子,我都用其他料子盖了许久的……”季徯秩低眉笑说,“前些日子付姐姐给我烘帕子,因着不熟悉我的喜好,便拿库房里头积着的香料来用了。”

    “不喜欢怎么还要买?总不该是嫌弃闲钱太多罢?”宁晁问,

    “从前犯痴,稀里糊涂便喜欢上了。”季徯秩说,“后来,一闻这香便易露拙,索性就不用了。我见这香好,丢了委实可惜,便赏给流玉她们用去,估摸她们也是不喜欢,这般久了竟是半点没动。”

    “换我,我也不敢用。”宁晁没把话挑明,就这么含糊说去。

    季徯秩避过那话,问:“鼎州还是没消息?”

    “悉宋营没消息。”宁晁的嘴角在面上僵了有一会儿,显露出时扬时垂的怪异模样,“侯爷,将死之人就别碍着面子讲虚话了罢!谁知道咱们明儿还能否见日明呢?”

    “你好似很想叫我同你主子好,可是不行。若我还追他后头跑,恐怕我就要对自个儿怀疚一辈子,我是宁可自欺欺人也不要负己。”

    季徯秩说着,招手要士卒替他把弓拿来。他将收回的手搭在银灰马鬃上,默默听着霜月白在他的掌心拂过时发出几声低嘶。

    ***

    宋诀陵在冰雪中跋涉,这会儿铠甲已像是结了霜。至此时,他已同那伯策交手十余回,仍旧难分伯仲。

    跟着他的精锐死了个精光,跟着那伯策的亦然。

    宋诀陵用弓如用刀剑,用啥兵器手都不生,像只饿坏了的狼,对伯策穷追不舍,叫那人也被冰雪迷了眼,向更东北跑去。

    至此杉林,一时间苍莽大地唯俩活人在林间飞马,马蹄踩溅的积雪能扬四尺高。在这静谧无人的雪林之间,白雪便是巨浪,等待着吞去钻入其中的每一只活物,好吞进腹中蓄作春朝养料。

    然他二人义无反顾地栽入其中,誓要争咬出个你死我活。

    那只老狼王甩开宋诀陵,寻了棵树正打算喘息片刻,谁料他方勒马,一柄飞箭便“嘭”地扎进了他眼前的树干,叫那杉树抖下好些雪。

    伯策瞪得瞳子欲坠,只念了声“愿长生天庇佑”,便提刀前刺。

    二人之间的距离骤减,宋诀陵啧一声,将肩一挺背上了重弓,一瞬便拔剑出鞘。他未尝犹疑,腿猛力夹紧马腹,恶狠狠地冲上前去同那老狼拼刀弄剑。

    细雪,高杉,浓云天;

    长剑,重刀,不屈人。

    要如何才能赢?

    那双凤目熬得通红,双手冻得皲裂,血干了再流,痂结了再撕开,他光是攥剑都像是贴着剥去表皮的粉肉。

    狂风在吊着嗓子嘶吼,那二人却是沉默地挥刀动剑,几近干涸的气力在支撑着他们不叫肉|体与魂灵分割。

    那伯策的一只臂膀中剑,这会儿伤口已流脓。宋诀陵却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的左手骨被伯策某回进攻时,徒手掰断,这会儿骨折处发肿得很是嚇人。

    他二人却浑然不知痛,一味思虑着进攻。

    宋诀陵聚目凝神,如同鹰隼般品鉴着猎物的呼吸,在那伯策转马避树的顷刻送剑上前。

    “锵”一声,那剑被伯策背身拦截,转而便是转马时的一记刀背重挡。

    伯策已至宋诀陵他爹那般年纪,蛮力却见长不见消,然那宋诀陵亦非等闲之辈,他力气不比伯策,耐力却很惊人,直叫伯策咬得齿碎,才终于将那宋诀陵的剑给弹开。

    刺,捅,刮,砍,削。

    宋诀陵的每一剑都有门道,逼得那伯策再来不及思索招式,像个初识刀剑者,执刀乱砍一气。

    刀剑相撞,过于激荡的震意叫他们的双手疼得不自禁撒开。

    宋诀陵忙忙转了紫章锦,要取弓射箭。伯策看穿他的意图,策马急追。

    “魏家小儿,你打哪里去?!”重刀脱手,本是因十指脱力,这会儿那伯策却将十指攥成拳,汇满力量的拳点一下又一下地往宋诀陵的脏腑轰去。

    在伯策近身冲宋诀陵挥拳时,他忽而瞥见了那对阴鸷凤目中的悚人笑意。

    就是他挥拳上前的一霎间,那宋诀陵指间藏着的利刃一把割开了他的颈子。

    他想起谁人曾言,宋诀陵能叫刀剑无声。

    殷红长河自那伯策的颈子漫出,有如飞瀑似的猛流

    他掉下马时,瞳子还随着宋诀陵迟缓地转,眼神那么悲哀,那么不甘。

    伯策清楚他适才若眼疾手快夺了刀,颈裂的便该是宋诀陵,可他不知宋诀陵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为了赢,他甘愿铤而走险,甘愿将心脏掏出来摆在赌盘之上。

    伯策死前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整片林子都在晃荡。

    伯策狠命瞪着眼,他淌泪说:“我老了。”

    宋诀陵下马,拾剑挑他的皮肉,说:“你输了。”

    ***

    是夜,杉林落雪无星子,野物的吠叫此起彼伏。

    风仍旧穿林打叶,却再无先前那般摧耳欲聋。那伯策死前还很聒噪,此刻彻底断气了,倒叫这林间显得太过安静。

    宋诀陵甫一松开抿紧的唇线,瘀血霍地自口中喷出,浇得白雪漫红。

    他筋疲力竭,或许不久便要死在这荒山,心情却是不错。

    他哆嗦着手,隔甲去抚那心脏前侧放着的一小块帕子,却不敢拿出来瞧,怕给血弄脏了。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

    他什么也没说。

    第184章 伤朱翠

    悉宋营主力出关迎敌, 叫秦军无能再犯鼎中。

    江临言与苌燕营将士于鼎东合流,刀剑镇住了那些个企图东进的秦兵。

    可往鼎西走,低头黄沙配白雪, 仰头依旧是烽火连天。

    ***

    魏風·鼎西

    格图下令不休再战, 天还未亮便列阵城下;北面的蘅秦大将纳达日在败北后不知所踪,叫人不由得对其用意生疑生惧。

    两头忧患, 今儿纵然来了宋易,释李营的将士们也没能不心焦。

    俯仰之间, 城门被轰开已变作了两个时辰前发生的旧事, 李迹常再度出战也有一个时辰了。

    此时已近午时, 天上不见红日, 唯见浓云团团。

    薛止道称帝的消息今儿传到了鼎州, 可是释李营已然无力吠天,他们光是能够冲秦军吼叫, 已是在拿铲子硬掀锅底薄油。

    这仗一连打了好些个时辰,眼下却依旧没有显露出要停息的迹象。

    释李营主将李迹常头颅挨了格图一击, 生了一刹失神。

    “续舟, 平安归来罢!”他想起阿娘温温话语。

    “臭小子, 不赢甭来见你老爹!”他想起他爹病榻幽语。

    “事了咱们一道喝酒去!”他想起与沈长思和江临言的约定。

    “这回就比咱四个谁活得最长!”他想起留有悉宋营三人字迹的一纸回信。

    喉间干得像是在烧, 嗓子已然成了一抔灰。

    豆大的凝珠自他额上滑落, 却并非无色的汗, 是血。

    眼前的那老将格图双目瞪如虎豹, 精神矍铄,他却已很狼狈。

    可李迹常从未想过自个儿会输,哪怕当年勇猛有如宋易也没能战胜格图, 哪怕今朝他伤痕满身,而那人毫发无损, 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觉着自个儿只要握着刀,只要还没死,就有可能赢,就会赢。

    是他盲目地乐观,还是他过于乐观以致盲目?

    他不知道,但他得连带着沈长思的那份好好活下去,哪里能在这儿死去呢?

    若想不死,他非荡平扰境秦兵不可。

    于是那格图方用刀柄杵破李迹常的头,他不过怔愣一瞬便又猛然驱马冲了上去。

    血液淌在他的左眼皮上,些许被眨进了瞳子里,灼辣不已。他不由得阖上了那只眼,以防洗眼的泪液渗出。

    好在此举并未对他抬手落刀带来什么阻碍,他仍如洪水猛兽般前冲,回回落刀势必竭尽全力。

    李迹常杀红了眼,叫那格图也被他的气势给压矮一寸。

    那秦将挥舞着鬼头刀,喘着粗气说:“你与先前同我交战的那位将军用的是同一套剑法,可你用刀不如他那般的灵活,武艺更逊色于他……所以不论你死撑多久,你终究会倒在我的刀下!”

    “哈……”李迹常哑着嗓哈哈大笑,笑声暗哑难听,仿若谁人吹起一杆坏唢呐,他说,“狗贼,我不比长思他,可我能叫你死——!”

    李迹常说罢,将余下力气全数注在了刀上。

    只闻铿一声,格图被那怒睁黑眸的李迹常压得近乎要斜了身子。

    格图忙忙蹬马行开几步,谁料那柄刀被李迹常收了回去,又遽然冲他项上人头飞来。他虽是灵敏避过了,却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鬼头刀与那把锻厚雁翎刀碰撞在一处,叫李迹常就连双耳也被震出了血。

    他咬紧牙关,直叫腮帮硬如竖铁。他镇定地将刀尖反刃刺向格图,一径割坏了他左臂的甲。

    格图想不通那人的双手这会被冰寒冻裂出血,通身又布了不少深伤,该是疼得脸色苍白,全身无力才对,他如何能这般握刀不松?

    可李迹常哪里会因疼痛而放弃抵抗呢?

    他根本不知疼痛滋味啊。

    正是上序清山前两年,一武学宗师道那世子爷悟性虽高,但因着缺少天分,武艺估摸着练到一定地步,不管如何练也没法子再提升了。

    所以李迹常在拜师江临言前,鼎州的刀手剑客忧心败坏自个儿名声,没有哪个乐意收他进门。

    可当年宋易却指着他,不抱一点私情地说他来日便是鼎西的关隘。

    为何?

    因为李迹常襟怀坦白,有勇有谋?

    不是。

    因为李迹常自童年一场冬寒后,便再尝不得疼痛滋味。

    不尝痛觉,所以他一旦挥舞刀剑,便将无止无休,直至身死不归亦或得胜而归。

    ——他将会成为一具生了人貌的冰凉兵器。

    疼痛那般东西,感受不得本该是好的,可如若伤着了也不知痛,那么肝胆破裂也未必能察觉。是故任何磕碰,对年幼的李世子爷来说,皆有可能是致命的。

    这是他得了那非人之能,必须支付的代价。

    按理说,这般孩子该是捧在手心伺候着的,但他是是鼎州子,无人拿他当瓷娃娃,他也因此得以莽着劲练武。

    练到今朝,他虽不常亲自出马,却也足叫他人慑服于其锋芒。

    ***

    格图这时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他发现鬼头刀削去李迹常肩头一块肉时,那人的本能反应不是抽刀抵挡,而是提刀捅破他的心脏。

    “你、是个不知痛的怪物……”

    格图怔怔地说。

    心脏溢血脏了甲衣,他自知抵抗也无法改变他落败的结局,却还是从身子中抽出最后一股气力,将猿臂探向李迹常,揪着他一齐跌下高马,坠入那埋尸的沙场。

    李家的世子爷鲜少出手。

    因为他的武艺算不得出彩,不能撑起李家脸面。

    李家的世子爷鲜少出手。

    因为他一旦出手,兴许就成了最后一回。

    ——兵器的命,大都不长。

    ***

    “续舟啊,李续舟啊,你不要死——”

    李迹常平卧沙场之上,耳边都是沈长思的呼唤。腹腔一阵又一阵地缩紧,叫嘴里不断呕出浓血。

    他分明一点儿也不疼,可他还是掉了眼泪。

    他阖着眼,咕哝着说:“长思啊,我不答应你。”

    他还说:“你回来罢,否则我便要去寻你。”

    ***

    往上是窥不得亮色的翻滚黑絮,往下是遮去了土色的,粘腻的红。

    杨亦信对上宋易时,入眼的首先是那老凤目中的欣然笑意。

    他问宋易为何笑,那人答说杨亦信生得和他爹杨大将军很像,双目生得圆扩又澄澈,整张脸则亲善又讨人喜欢。

    杨亦信皱眉略过那奉承之语,忿忿地说:“你明知魏束风何等的德不配位,却怎能无动于衷半生!”

    宋易说:“我当然知道我错了,可惜世上糊涂病最是难治,可惜东逝水,留不住!我早便失了后悔的余地。”

    “落珩遇上你这么个愚忠的爹,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是。”宋易很是认同地应声,片晌笑道,“你好似很恨我。”

    “我怎么能不恨你?!”杨亦信攥紧拳头,“魏風一十五年谢家谋逆一案,说穿不过起于魏家与薛家的纠葛。魏束风当年设杀人令,滥杀权臣,四疆决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是你们那些个愚忠权臣安于自保,一味顺从隐忍,才叫那魏束风那般的恣睢暴戾!当年屠城少不了你助纣为虐的一分功!!!”

    宋易的瞳子缓缓地左右转动,他听罢笑道:“你明知薛止道杀了你爹,你明知致使你爹北上者为秦兵,你却一点不恨他,不恨他们。一面放纵薛止道当皇帝,一面附庸秦人!你还真是伶透!!——追债不找欠债的薛止道,找的却是那欠了他债的魏束风和我!替仇人解决麻烦,看来你杨小子继薛小子后,想当个鼎西菩萨!!”

    “嗤、哈哈哈——”杨亦信笑起来,“薛止道魏風一十五年为显示其灭魏决心,早便和蘅秦做了交易。他如今身边近卫皆是蘅秦长大的半魏之人,他的生死早早便被攥入了秦人手中。他背叛蘅秦,放苌燕营守关,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原是假借薛止道之手,除掉魏家,再耍一出鸟尽弓藏的把戏。”宋易看着他,“可秦人的仇你没报啊!”

    宋易正说着,手中那把与宋诀陵手上那把形制相似的陌刀忽而冲杨亦信砍去。

    “秦人救我于灰烟,乃我恩人!!!”

    杨亦信吼道。

    他将那些个起初仅仅会拼蛮力的刑犯训练至今朝这般,早便习惯了抵挡强力,这会儿只轻松拦下宋易的刀,又将手中剑一拐,送向宋易。

    可宋易是何等的久经沙场,刀法糅进不少实战经验,此刻单用左手便压死了杨亦信的剑身,叫陌刀霎时又到了杨亦信的跟前。

    杨亦信不屈服,奋力抵抗着,像是泄愤一般疯狂地舞动长剑又一次次地被宋易挡下。

    一柱香,两柱香,血汗融在了一块儿。

    三柱香,四柱香,四肢柳条一般发软。

    杨亦信年轻气盛,不知节制使用力气,到后头已然手无缚鸡之力。他跪倒沙场,眼前停着陌刀锐利的刀尖。

    风掀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他眼神空洞,只撑着从甲中取出个布囊,而后缓缓捧起那东西,说:

    “宋大将军,这布囊里头是顾期大将军与阡宵的遗书,晚辈深知自个儿罪孽深重,不配递书其碑……今儿便要走了,还望大将军能代晚辈,将它们送回翎州!”

    那人将脑袋磕在沙石之上,双手却是不断托高。

    兵马喧嚣,那宋易接过了,说:“杨小子,若我今朝没能前来支援,覆灭的也许就不是你秦兵,而是整个北疆。所以我么,一辈子也没法原谅你。可是不管你如何否认,你依旧是杨家独子。我不能杀你,但人总得赎罪……”

    ***

    秦军大溃,阿勒赶至杨亦信身侧时,那人还跪在沙上,身旁的绿巾马乖顺地低垂着颈子。

    阿勒焦急地冲杨亦信呼喊:“朝满,起身,上马!撤!快撤啊!追兵就要来了!!!”

    杨亦信仅仅摇头冲他苦笑,说:“阿勒,不行,我走不了啦!”

    “什么狗屁!!”阿勒眼眶急得发红,“你怎么会走不了,人和马都好好的呢!!!”

    杨亦信稍稍回身,将那盖住脚踝的厚重披风掀开,登时露出他白细的脚踝与其上两道细长血窟窿,他笑着摇头说:“实在走不了啦!”

    “什、么?”两滴泪啪嗒落下来。那阿勒速速翻身下马,粗糙的掌心包住他的肩头,他语无伦次地说,“你、谁…谁把你脚筋挑了……朝满啊你说话啊……谁伤的你啊?——”

    杨亦信阖紧眸子,吞咽着上涌的泪珠,压下同序清山众人来日再聚的痴梦,掩住对于徐云承的妄念以及结拜于山的痴想,藏住回到蘅秦跑马的渴望。

    朝满就在他身侧流泪,可他的的哭喊却渐渐地远去,他只闻那凤目老将同他说——

    “杨小子,你身为魏家子,跪了秦人,负了魏風这片土地已再不容你立身!!!”

    第185章 将相行

    鼎州武人相争, 缱都却是文人相烹。

    林题在阳北道洋洋洒洒作出八篇千字文,唬得缱都的太学生消停了一阵子。

    好在薛朝有那前朝遗老韩释撑着寒门天,叫太学生们敛去了对于林题的崇慕, 心甘情愿地跟了那老人理新法。

    然而要更改国姓, 百姓心里的疙瘩要比单单改朝换代大上不少。要消去这疙瘩,非拿前朝宝贝出来鞭笞一通不可。

    太学生们聪明, 要毁前朝国姓的宝贝,首当其冲便是那林询旷与徐耽之的文章。可如若将他二人的通篇文章搬出来, 任谁看都是条分缕析, 片笺片玉。

    没办法, 他们只好睁着眼装瞎子, 敞开耳装聋子, 在上头多添几笔俗的恶的,有悖伦|理纲常的, 叫百姓一眼便能瞧着那二人之面目可憎,瞧着魏家之败烂不可追。

    ***

    缱都城外, 大战一触即发。

    城中百姓, 老实本分的只敢竖耳听外头动静, 不敢轻举妄动;那些好事的太学生却削了个梆子, 再拎来锣, 咚咚地胡乱敲, 给自个儿的高谈阔论伴奏, 也不管自个儿嘴中话是三纸无驴。

    天太冷,街上又乱,没多少人能安心做生意, 长街十里皆叫那些个文人摊子给填满了。

    有俩簪缨大人也学着他们临街架了个摊子,高谈阔论。那桌子很重, 红木的,通身打扮也很讲究,叫人一瞧便知来了两位阔绰爷。

    起初只有几个看热闹的绕在一旁,后来不知谁人托出了他二人的名姓,这地儿遽然观者如堵。

    沈复念见人多起来了,便将那新得的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说:“秦贼杀我魏風人,掳掠百家钱财,今儿他们能以要粮撞开我朝城门,来日便能以要钱攻破缱都!”

    人群中不满的呼声此起彼伏,片晌站出一人忿忿喊道:“魏盛熠当年手段残忍至极,同那些个屠城者有何差别?天下尚能容忍无数个像魏盛熠那般杀人如麻的侩子手,何不能容下前来求和的蘅秦一族?更何况那隆振太子的儿子江临言亦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狗东西!果然魏血么,早他娘的脏了!”

    史迟风适才还端着,这会儿再兜不住火气,便破口大骂起来:

    “滚你娘的王八犊子!那江剑客杀的是山上那些残害百姓的孬种,你怎能拿他与蘅秦那些个见魏人即杀的畜牲相比较?薛止道即位前,你们个个守着文人清高,讽咏那人的诗文用墨比你们肚子里的墨水还更多得多!而今薛止道即位,你们便换了副嘴脸,忙不迭把从前的仇家粉饰作虔诚恭顺的邻人!奴颜媚骨,老子看你不适合当官,适合阉了抛到宫里当下作奴才!!!”

    “你、你——!”那太学生给他吓得说话磕磕巴巴,脑袋涨得通红,末了只嚷一句,“今儿乃永祯年间!你二人于此危言耸听,我、我报官去!!!”

    “报你娘的鸟官去,王八!”那史迟风将掌在桌上拍得通红。

    见那人此后又连骂了十余声王八,沈复念讪讪笑着把他嘴遮了,又拿肘把他撞去了后头。

    待将那嘴脏的安抚好,他又迎面朔风将心辞徐徐道来。飘散的碎发落在他的盲眼上头,他却浑然不知,仅摆出激愤模样凄声控诉薛止道害民不浅。

    ***

    不见官兵,百姓在那红木桌四周围了约莫少半时辰,才有一锦衣绣袍的老翁打这儿来。

    他身后跟着□□执矛的官兵,甫将矛往地上一抬一落,吵嚷人群便如惊弓之鸟般一刹散去。

    “卑鄙龌龊的狗东西你、你怎敢跑这儿来……老泼贼!你今儿脸皮厚比城墙了!老子不去寻你已是宽容大度,你倒好,亲自送上门来!!”

    韩释倒是镇定,遭那史迟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后,不过理了理袖,说:“史大人,老夫自认谨言慎行,何故遭大人如此谩骂?——老夫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莫非您觉着您史家干出的那些个腌臜事,皆是老夫教唆的不成?”

    史迟风哑口无言,掌心叫他自个儿掐得通红。沈复念适才按兵不动,这会儿才抬手将那暴跳如雷的将史迟风又拦去了身后。他迎上前去,定定看向那老翁,珍而重之地朝他作揖,半晌挺身闷笑着说:

    “韩老,人拿棒子打偷肉的野狗,还要看家里是当官的还是当贼的么?韩老长到这个年纪,难不成还不知就事论事?”

    是“韩老”,而非“师父”。

    韩释心中仿若实打实地遭人泼了盆凉水:“老夫岂配得沈大人一声‘韩老’?”

    沈复念低笑着:“中书令之位自段老后便空寂无人,您而今接位,配得与那人相近的一声称呼,就是不知下官能这般唤您多久。”

    “沈大人,老夫劝您还是莫要太过执拗,‘忍’亦为人生至理!今儿若非衙门捕人前,先知会了老夫,您当街以失偏之言蛊惑人心,必当被捉去用刑,以儆效尤!”

    “韩老,三年前,下官与您在鼎州偶遇,您拦着下官不叫下官冲撞守门卫。下官明白,您当时就想教下官忍。可下官忍了这么些年,今朝已是忍无可忍,非同这狗屁王朝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韩老,‘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1】’,此乃韩老嘴中所教示于下官的君子之道。如今沈某常念,您却怎么像是忘了呢?!”

    韩释清楚自个儿辩驳不得,仅仅以一声悠长叹息回应那人夹枪带棒的斥责。他见那沈复念同他交谈时眼神飘忽,不似从前,不由得怔了怔,凄怆道:“阿念,你、的眼睛……”

    韩释抬起干枯的手,正要如同从前那般轻摁沈复念的眼尾,那人却是霍地扭头避开,说:“韩老,我等着呢,等着薛止道连同他的王朝被魏家铁蹄踏得灰飞烟灭之日。”

    那师徒二人僵立无言,忽闻城门处巨响。

    史迟风狠狠将足下雪踏了几脚,拊掌说:“好,那救世祸水来了!”

    北风吹得三人衣发翻飞,沈复念仰头瞧着灰天,忽而连眉睫也皱起,说:“战罢,战罢,快快改了这破落天儿——!”

    ***

    风又起,季徯秩一句“杀——”便叫城上城下皆竖耳。

    该伐除的木已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朝前滚着木轮的抛石机,与斜向苍天的把把重弓。

    前锋策马拉着云梯不断前移,头顶是潮水般劈头盖脸浇来的密密箭雨,然而城墙之下,无人停下步子。

    在那富饶水乡育养出来的儿郎并不露娇,仅用一只手撑盾立在头顶。这般姿势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无法分辨自头顶抛下的是箭,是火球,还是礌石。

    铁蒺藜布阵道中,起初万马皆跃奔而过,可后来人马的血肉却渐渐填平了尖刺。

    又是一声“杀——”,龛季营那主将俯身白马,冲向了城门。左右与其并肩有两匹高马,其上的将士手中皆如他一般攥着一长绳,绳头另一端系在撞车上,叫那巨物随他们一道滚滚向前。

    温沨皱了眉,蓦地夺过身旁兵士手中弓,盯住那横冲直撞的白马,咻地放出一箭。

    季徯秩游目有天分,轻易便摸清了来箭的路径,连盾也不抬,只倾身叫那箭矢擦甲而过。

    温沨见状扶剑下城楼,高喊:“阜叶营一千精锐随我出列!”

    那些人摸不清状况,只问城楼上合眸射箭的贺渐,说:“大将军,为何温大将军他……”

    贺渐晃着脑袋:“缱都城门经久失修,我们进城那会儿,阿沨他就屡次抚摸那城门。南边天潮,城门遭虫蛀已经有些掉渣落屑了。看到远处那装了炉火的车没?那里头盛的皆是油,用水浇不灭的。这城楼上头的沙石少,拿沙盖火只怕也做不到……城门一旦烧起来,堵在后边的塞门刀车为木身,一样要完蛋。——如今开门迎敌才是对的。”

    “那位侯爷娇生惯养,哪敌得过温大将军他呢?还当真是不自量力。”那士卒又说。

    “那位好歹是稷州老侯爷季惟的儿子,又是柳弓手独一的徒弟——他少说能撑过一柱香!”

    ***

    深灰城门轰隆一声大敞,自雪尘中跑出千百铁骑,那温沨不待纷飞的东西散去,便拉弓放出一箭。谁料朦胧雪雾中,恰有一箭朝他射来,令两支飞矢双坠道中。

    他不由得动了动睫羽,瞧了那渐趋显露出来的一张笑脸。

    温沨并不多言,只将手臂临空一挥,身后人马便如潮水般哗哗涌向前方。城墙上头还有贺渐领兵送箭雨,面对显而易见的渺茫胜意,季徯秩不过将嘴中的唇肉咬破,舔着那发疼的创口猛然前冲,挥剑迎上温沨。

    季徯秩在序清山上瞧过温沨教习叶九寻剑法的场面,他挥剑的力道与身段皆是上上乘。转剑之际,剑随腕动,无半分的偏移,俨然人剑合一。

    白雪冷人,长剑高技,那情境季徯秩至今忘不了。未尝想有朝一日,那把汉剑会指向自个儿。

    季徯秩没说话,细长的刀身一次次在温沨周遭逡巡。他的剑不比温沨那把,若是死扛太久,十有八|九要断,所以比起同他撞剑,他多在闪躲。

    二人绕圈行马,四目相对,皆是敌意。

    那双媚眼里的阴冷杀意,将他季徯秩面上的好颜色皆以令人心悸的森森气势盖尽。他秉着唯快不破的理,剑过无痕,却无论如何也伤不了温沨。

    漫天箭雨胡乱伤人,这二人位处涡旋,却是冷静自持。

    温沨还以为在二人挨近的间隙,那季徯秩会发出几言劝说,可是没有,那人不过微微张嘴喘气,切声吟寒。他启唇时露了里头肉,上边已然印上一圈牙印,好些血丝还没舔尽。

    锋锐刀尖削断了温沨额间浅碧抹额,那象征着阜叶营的信物倏地滑落。他赶忙空出只手去捞,却叫季徯秩用剑挑开甩进了雪水拌出的黑泥当中。

    温沨眯眼迅疾甩去一剑,叫他惊奇的是,季徯秩竟不如他所料那般闪躲,而直直提剑相阻拦。

    铿锵碰撞,震得季徯秩双臂发麻。

    温沨眸光冷淡,他说:“撒手,否则十指不保。”

    “瞧师叔这话说的,若是我当真松了,不保的可就不单单是这双手了!”

    汉剑依旧在猛力前压,季徯秩却不甘下风地死命撑着。十指分明已颤如风中草,末了他却是稳稳吃下温沨这招。

    便是那季徯秩神情痛苦,近乎肝胆破裂前的一瞬,那温沨忽觉腹间一阵暖,垂眸便见一柄短刀毫不怜惜地在他腹部捅出个窟窿。

    温沨抬靴踹开霜月白,又用手掌劈开季徯秩握刀的手。他单手拔刀,缓缓张嘴:“就刺在这儿?”

    “嗯。”季徯秩应声。

    “沙场征战,你适才分明直捅我的心脏……放敌不杀,柳契深就是这样教你的?”

    “我不适合当武将,适合开铺子同人磨价钱。”季徯秩勾着嘴角,说,“稷州侯爷卖您个面子,这城您松口。”

    “我不能。”温沨调子不扬,“山上还有人质。”

    “燕家军已去支援鼎东,要叫蘅秦投降不过朝夕!来日山上要多少久羌,我逐个亲手栽给你——!”季徯秩据理力争,急急将在舌齿间翻滚的血咽了回去。

    “山上人等不及。”温沨说着,长剑不偏不倚地砍向季徯秩的颈子。

    “不要他们等!”季徯秩双眉赫然压低,他卷了唇肉残血,抽剑挡了过去,“师叔这么有本事,难不成还拦不下通风报信的探子?我今儿要保魏風,则必保壑州!!!”

    “你胃口真大。”温沨再冲他颈间送去一刺,那把汉剑在稍稍划开他的肌肤后,便被他嚓地收回剑鞘,他高呼:“阜叶营听令,收刀让道——!”

    那高倨城楼的贺渐得令也含进抹苦笑,面对诸人诧异的眸光,只抬手令众人收箭。

    ***

    白雪坠地,须臾便给那季家军遮去满地惊红。宁晁策马跟过去,见那人颈间有一道冒血珠的新伤,便问谁人伤他。

    季徯秩答说那是他师叔赠他的离别礼。

    “离别?”

    “你觉得我师叔那么个心明眼亮的,会没想过拦住函使么?定然是没法子办成,他才会苦苦撑至今朝……今儿放我入京,只怕他要割舍的东西不会少……”季徯秩说着,喉间梗了梗。

    他下马捞起被泥水浸湿的抹额,愣愣盯着温沨那背影,将抹额玉含入掌心,道:“但愿……”

    “但愿?但愿什么呢?”宁晁催马更挨近了些。

    季徯秩敛着眸子,掌心的凉玉却温热起来,他说:

    “待事了,容我见他于新朝。”

    第186章 韧草别

    魏風·巽州

    为着补坝, 付溪拧了好些日子的眉,这会儿望着浓云黑天,右眼皮跳个没完没了。

    他顿步冰河中, 抬手摁了摁, 试图叫那东西停止跳动,却不过空空弄湿了眼睫。

    白淳在滩上拢着大氅给他递热汤, 苦口婆心地劝:“大人,上岸歇会罢!昨儿熬烛一夜, 今儿身子怕是要撑不住!”

    付溪头也不抬, 只说:“豁口太大, 若是下起雨来, 河水必涨, 待到那时,这整个坝都得塌……哈哈哈好、好啊, 老子他娘的从昨年末修到今载末的心血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啊!”

    “下雨么……”白淳仰起脑袋看了会那阴天, 强颜欢笑着安慰他, “天阴未必有雨, 指不定是雹……不、不是……”

    “想说雹子么?那怎么了, 爽利说去!要我看, 今儿还不如砸雹子呢!经了昨年那灾, 巽州房屋该重修的重修, 该加固的加固,没多大问题……补坝者得露天干活,躲不过, 那便将我连同那些杀千刀的狗匠一块儿砸死!”

    天上浓云不散,付溪原还以为事有转机, 谁料那雨叫天公憋到晌午时分,还是哗哗浇了下来。

    盲风晦雨,雨势大得像是浪扑在了付溪身上。他哈哈大笑,用湿透的衣衫连抹了好几下脸。

    “下雨了,天公不赏饭啊!”

    他说着,忽倏地斜眼瞥向河滩附近的矮坡,见那后边跑出十余匹铁马,便笑得更起劲了。他边拧着衣裳,边走上岸来,无所畏忌。倒是那撑着把油纸伞的白淳,叫那些兵马吓得步子栓铁似的迈不动。

    “他、他们……”

    付溪双手插着腰,云淡风轻:“可不就是巽州守备军?那些墙头草,这才几天便倒戈了。——魏尚泽那懦弱到家的孬种,除了姓魏还有屁的本事?”

    他说罢,捏指吹了个指哨,唤来一匹飞马,自个儿登马后又将那白淳也给拽了上去。

    俄顷,马腹叫湿鞋夹紧。那马仰脖嘶鸣,只带着二人朝北边的兑州奔去。

    ***

    付溪一路好赶,在黎明时分赶到了兑州边城,只三日便整好兵马,誓要夺回巽州。

    谁料他好容易行至前些日子身处的河滩,却见那地儿已然被河水淹没。

    ——巽州昨年遭雹灾损毁堤坝,河水流得太快,冲走轻沙,叫重石都提先往这儿落,渐渐堆高。自那时起河床便有所抬高,今夕大雨连下几日,河水皆涨满了往滩上溢,那新修的石坝哪里拦得住?

    恰这时,函使匆忙打这儿来,将燕家军北上和壑州兵放季入京的消息一并朝付溪砸了过去。

    付溪何其聪明,短短一瞬便知他们薛党今后无论做什么都似拿鸡毛敲铜钟,白费劲。

    付溪站在雨下,怔怔瞧着那被冲破的堤坝,笑得险些呛着自个儿:“薛止道啊薛止道,你说你对不住我,原来是憋着这糟烂!——哈哈哈……这般大的雨,这般冷的冬,若是居无定所……薛止道,你说啊,若是你,你能不能活过这寒冬?你再说说,今儿下游的千户人家,到明年春能活几户呢?可我现在不能修坝,要去救你啊!!”

    雨水在他的面上乱滚,他抬手下令不攻巽州,转而提刀直奔京城而去。

    他一路上不吃不喝,行尸走肉似的翕动鼻翼呼吸。

    那俩消息一举烧空了他一切愿景,他的心脏已被蛀虫啃咬得一点不剩。

    他机关算尽,他还是没能比过林题。

    ***

    付溪到达缱都之时,恰是温沨率领阜叶营归降之后不久。

    他没有观察局势,莽撞地冲入了城门大敞的缱都。接应他的不是城楼密密的强弩,而是季徯秩砰地砍来的长剑。

    付溪力气不小,可是他一个文官,要如何才能战胜那经年习武的龛季营主将?好在他毫不露怯,哪怕血随着涕泪横流面上,也依旧持刀前刺。

    季徯秩哪里会怕他这么个门外汉,随剑送去的几掌便叫那人险些呕出血来。

    付溪喘不来气,微微启唇,腹部忽而一紧,紧跟着便跟出了淋彻马头的几口鲜血。

    季徯秩握剑端量着他,问:“阎王爷,从前你眼睛不最是尖吗?这般不自量力的吃亏事儿,今朝怎么上赶着干?”

    付溪拿手背胡乱抹血,哼笑一声:

    “阎王爷?什么阎王爷,老子既断不了朝堂生死,也决定不了自个儿的命,说是苦命人还差不多!”

    “你若好好待在老巢里头,谁能要你命?”季徯秩慢条斯理地以袖拭刀,叫那光亮剑身接住付溪毫无血色的面庞,“你回去罢,现在没人有工夫找你算账。”

    “他娘的,怎么巽州下雨,缱都也下雨?”付溪自嘲似的舔舔润湿双唇的血,又啐出口血沫,说,“难吃!”

    他胡乱接话,又拿大拇指搓了搓手中那铜荷花刀堂,旋即攥紧刀柄朝季徯秩送了过去 。

    季徯秩清楚付溪此刻神识不再如常,多半失了对生命的渴求,便说:“你是好才,理当把自个儿收拾了,再打磨打磨,来日做青天老爷!”

    “你给老子个屁的机会?!!”

    付溪吼出一声,挥刀猛砍过去。然而他只知顺着刀势直挥直砍,叫季徯秩躲避得不能再轻易。

    季徯秩躲得久了也难免烦躁,忍无可忍地骂了付溪一声“胡闹”,便收剑归鞘,要避开他去打薛家军。

    那付溪却霍地伸手拦人,将那被雨水泡烂几角的欠条往季徯秩胸前一摁,说:“给老子记着,等日子安定下来,去向魏尚泽讨债!你可得记清楚了,这钱不是老子欠的!”

    “什么?”

    季徯秩困惑地蹙起眉头,待反应过来正要说用不着还时,心脏忽而怔忡一跳,他赶忙展臂去收那付溪手中刀。

    可是,太迟了,那转了弯的刀,先他手一步,贯穿了付溪的胸膛。

    “呃、实在是痛。”付溪说着,上身已然栽倒在马鬃上头,令适才呕出来的血糊了自个儿半张脸,他吃痛仍笑,“这就是因果报应!”

    不待季徯秩说些什么,他已在雨中放声大哭起来:“况溟,凭什么啊?凭什么我步步为营,却还是赢不了那林询旷和徐耽之?”

    眼泪顺着泪水哗啦淌着,那付溪始终没停止哭喊。季叶二营将士将季付二人团团围住,皆不知所措。

    季徯秩看付溪流泪,又见刀身已经碾碎他的心穴,便轻轻吹出一段白雾,抽剑割破他的颈子还叫他快些解脱,说:“阖眼罢。”

    那缱都三少君之首栽至马下前,临空自袖间勾出一块节度使令,他抛上去,说:“归你了。”

    只一刹,付溪的身躯便狠狠砸在了青石上头,刺穿心脏的长剑被反推出来,疼得他眉头骤拧。颈间血冒得太快,他仰头说话工夫,颈上肉色已被遮了个大概。

    “你、你是稷州好侯爷,我啊……我是缱都烂内兄!”

    季徯秩明白,付溪说了这般多,如今重提“内兄”二字,为的就是望他能照顾好付荑,于是他盯住了那人强撑不闭拢的眼睛,道了声“好”。

    付溪的浅淡思绪随着季徯秩短促的一声,晃到了宫中伴读时日。他瞧见那些个美好光景,心生羡慕,于是贪心地伸手去捞,却如猴子捞月那般搅了个一片空。

    他笑起来,笑得鲜血溢得更急。

    付溪磕磕绊绊地说:“况溟啊,你要继续走,继续踩在皇权之上走,不、不要叫魏風一十五年惨案重蹈……”

    白淳慌里慌张地自马上滚下来,跪到了付溪身边,语无伦次地说要带他回巽州,要带他去寻郎中。

    他说那话时,付禾川已断了气。

    ***

    季徯秩手执三枚虎符,同时号令龛季、兑州守备及禁军三军攻打宫城;又拜托阜叶营把守城门,以免他军进京瞎搅和。

    宫城当中,薛止道由范拂作陪,此刻仍闲适地踱着步子。那屹立不倒百年有余的朱红宫墙叫他伸指抚过,剥去了表面一层厚厚尘灰。

    范拂含声伺候在那人身畔,忽听得那人张口问:“要将这般长的墙漆作朱红,得费多少朱砂呢?”

    范拂稍稍转动眸子,答说:“这朱墙立在宫里百年了,且因宫城规模时有变动,围墙常需重砌再漆,耗银量势必不少……然如今这墙已有许久未抹新漆,而艳艳如旧,陛下大可不必为此事伤神。”

    薛止道细细摸过那些庞然大物,这才又笑说:“朕幼时曾随爹娘一道进宫面圣,那时候朕还不大识事,稀里糊涂便指着这朱墙,说是人血染就。如此悖逆不道之言叫魏束风听去了,那人却是大喜过望,赏了朕八块御用的墨锭。”

    “朕见他高兴,自个儿也高兴,在宫中同小太子作诗时便神气地将那墨锭磨来用了,离宫时双手皆是浓稠墨水。那时朕的玩心颇重,扒着宫墙不肯走,在那朱红墙上留下好些黑乎乎的指印,只怕今儿要去仔细寻找,还能找着……”

    “朕从前不知那魏束风为何欢喜,今夕朕与他身居同位,总算理解——这王位是血肉堆成的,然众人只窥朱墙昂贵,不知帝王身侧绕着的皆是刀尖,一个不慎自个儿便将深埋宫中,变作喂养那宫墙的养料。”

    “昔时朕以脏手印污了这朱红,后来家父在鼎州用血给朱红添了笔殷色;到今朝,这罪孽的红墙被送至朕的手中,朕要捧起这满掌的罪恶,和昔时的魏家同亡。”薛止道拊起掌,“实在痛快!”

    “范公公,不、你不是范拂……”薛止道癫狂地拍着掌,“你主子如今就在宫门之外,咱们看看今儿鹿死谁手!”

    “你是如何……”

    “宫中上下,有奴颜媚骨者,有不慕功名者,却没有毫无欲求者,你侍奉几朝,人也机灵,然却不争不抢。可是你如若那般的不问世事,还不如快快回去啃食你义父的家底……所以很早以前,朕在缱都的双目便盯上了你……”薛止道止步,略略弓腰冲他笑,很快便又愉悦道,“不过无妨,古来君王身侧,有几人不另设安巢?你歇歇罢,醒来,一切都有定论了。

    说罢,薛止道将掌往他脖颈上一敲,那白面太监便栽倒于地。薛止道唤人来把他扛去歇着,自个儿还是哼着曲儿朝前走。

    走着走着,走到宫门前。

    两万薛家军列阵那处,他从容走入其间,并不披甲,照旧着一身龙袍,接过了副将递来的镶金长刀。

    他坐上高马,马又驮着他走到薛家军的正中前方。宫门叫兵士轰隆敞开,他见着季徯秩和他身后的一双双眼睛。

    他甫张嘴说了句话,那季徯秩便如疯犬一般扑咬上来。他二人的刀剑相磨,在相接处呲啦剐蹭出刺目的火星子。

    薛止道适才所言不过短短一声——

    “季二公子。”

    ***

    前头几军打得难舍难分,后头充当后卫的阜叶营倒是悠闲得可以。万流涌发之际,那温沨却撞开拦道的贺渐,说:“我走了。”

    “去哪儿?”

    “上山。”

    那贺渐闻言遽然扯住温沨的臂膀,将那人猛地转过身面朝自个儿,说:“自你决定抛叶救魏之时起,山上人的命运便成定局!你这会儿上山除了平白染病又有什么用?!!!”

    温沨二话不说便将拳头揍到贺渐的面上,叫那刀疤郎重重后跌在地。

    “我难道不知道么?!!!”温沨喊得声嘶力竭,昔日那清泠嗓音,这会因不同往日的上扬而发起颤来。

    贺渐不由得眼眶发湿,他咬牙起身,说:“成,都随你!——来日天下易主,分功论赏,你可莫要后悔!”

    那二人不欢而散,一小兵抓着长矛,纳罕道:

    “今儿已至仲冬,大雪惯常封山,温大将军该是回不去才对啊。”

    第187章 宫门啸

    今儿天寒, 叫呼出来的白气都险些冻成了冰碴子。百姓裹着厚衣在屋里缩手跺脚,屋外兵马肝髓流地,早顾不得身子冷热。

    估摸是“京城”二字份量太重, 姓薛的和姓季的, 没一个属意放火烧城。但是单凭那些锋刀子,也足令城中疮痍遍地。

    宫门前, 季徯秩倏然前冲,叫薛止道吃了个措手不及。然那人微微一笑, 说:

    “侯爷, 这仗咱们可要快些打, 若是叫这缱都里头的韩大人梅大人赶来, 季家说不准就要摊上杀寒门清臣的骂名。”

    “薛侯爷为达目的可谓机关用尽, 您既知文臣有如此威力,便该早早用上。”季徯秩屈腰蓄势, 甫觅得良机便将柳叶刀奋然前刺。

    薛止道以狼牙匕阻挡,面上是不变的温煦, 他垂笑说:“薛某今朝唤来他们那些个寒门贵人, 叫他们惨死侯爷刀下;明儿新朝建立, 这污名你季家摆脱不得, 魏家亦甩不干净。薛某若是用了他们, 来日岂不是纵然身死, 魂灵也照旧遮着魏家天?”

    季徯秩眸光阴冷, 刀锋迫近:“你早便知这薛朝无能久立,却仍执拗于换朝,你居心为何?!”

    “得意时理当尽欢。”薛止道不动如山。

    “你为了毁坏这魏家天下, 搭上你妻儿,搭上鼎州数万百姓性命, 今朝却轻飘飘抛出句‘尽欢’?何等的荒谬绝伦!!你既对不起韩老、梅氏二人与付禾川那般渴望新姓改世者,对不住跟随你已久的薛家兵士,更对不住魏風千千万无辜百姓!!!”

    季徯秩的眼尾挑上稠稠杀意,声尽处遽然挥刀。

    刀风掀面,那薛止道却夷然自若。他一一避过,蓦地收笑,扬了狼牙匕去砍季徯秩的脖颈。

    季徯秩见匕首来,便提了柳叶刀阻拦。谁料锋匕行近白颈之际,那薛止道霍地压匕向下,直直在他身上划开一道自肩头延至腰腹的长痕。

    皮开肉绽,割破的甲衣将寒风请到了体肤之间,叫季徯秩被砭骨寒意百般折磨。

    季徯秩吃痛发怔的一瞬,四周涌来的人马有若层峦将他与薛止道隔开,可冲着薛止道的是结实的脊背,向着他的却是尖利的薄刃。

    群刀前送,季徯秩无处避身,片晌银甲挂红。

    精锐碰精锐,精锐也不敌精锐。

    纵然他身后的禁军和季家军已是奋力砍杀,却远不及薛家军那般,能做到眨眼杀人。

    眼见龛季营和禁军的长剑愈发招架不住金月营长于砍马的重骑,那宁晁策马狂奔,手中苗刀仿若细针左旋右转,硬是在丛丛金缨之中杀出条血路。

    然他好容易助那伤痕累累的季徯秩脱离敌围,那腰杆如松的西侯却仅仅送了抹爽朗笑,说:“朝升,西面有三队人马,薛止道就藏于他们之后。——有劳你开路!”

    宁晁将季徯秩身上伤口囫囵扫过一遭,颦额点了头。他啐了嘴中锈血,催马疾行,苗刀破了具具甲衣,硬生生在甲胄之间辟开条尸道;季徯秩紧随其后,清扫左右逼近的薛军,割肉有如割纸般轻易。

    二人不过瞬息功夫便来到薛止道面前,宁晁不待季徯秩吩咐便喊:

    “这些小贼便交由在下,您务必提那薛止道的头颅来犒赏在下!!!”

    季徯秩拍了宁晁的肩向前,甲衣敞开的口子仍旧不断揽进寒气,体内涌流的烫血却渐渐叫他的身子暖和下来。他聚目凝神,盯死了薛止道手中匕首,趁其挥刀未至,削去那人近肩处一块臂肉。

    然季徯秩没能碰着薛止道的骨,这般伤口对那薛止道来说,太不值一提。眼见狼牙匕近在眼前,季徯秩只能急急催了霜月白退行。

    薛止道没有逼上前去,仅留于原地拊掌称奇:“薛家刀,不重刀速,不重刀法,所重唯有一击毙命的挥刀力道。然薛某适才施展全力,您亦判刀错位,纵然略微斜身,可是那伤口一点儿不浅……眼下您使刀却还照旧的气势压人,当真了不得!”

    季徯秩张口应答时也没停止挥刀,只说:“承蒙薛侯夸奖,季某这便乘那大势取了您首级!”

    话音未落,那柳叶刀已伴着最后一字砸下来。

    薛止道仰眸,瞳子里尽是银白刀光,他闪身不及,不过须臾面颊便皮肉翻开,血珠狰狞渗出,直直悬滑于他的下颌。

    他不得抹血时机,

    季徯秩亦不得喘息。

    ***

    喻戟携带火铳赶来之际,缱都内里混战不息。他半敛双目,视若无睹,只同贺渐问过季徯秩行踪,命人速速将火铳拉去宫门前。

    可到了那地儿,他才觉察,此时季薛两头人马交杂,他若于此时下令射弹,误伤者必将不是个小数目。他于是扬声令季家及禁军调马归来,可他们后撤后,那季徯秩却无动于衷。

    喻戟见状便要领兵前去支援,谁料那季徯秩高喝道:“喻空山!!!别管我,启用火铳!!”

    “……真以为自个儿无坚不摧!好一个自负鸟人!”

    喻戟瞪目攥绳,嘴里轻轻骂出一句脏,倒是不同季徯秩争,乖顺下了令,只在火弹射出的刹那,他身下马也朝季徯秩冲了去。

    无数铁弹迸发,落处若非沙穴石印子,便是骇人血坑。那喻戟背对季徯秩,拔剑替他拦下瓢泼雨般的火球。

    弹雨摧人,少顷季徯秩便听见背后喻戟痛苦的闷哼,还听着那人断断续续的话语:

    “季、徯秩,向前看,你不要回头……”

    那人衣裳幽冷的熏香自后头攀上前来,萦绕在季徯秩的鼻尖,季徯秩倏然笑起来,干燥的唇瓣因苦笑而被撕裂出血痕几道。

    他稳住冻得发紫的双手,忽而高抬锋刀狠狠朝薛止道劈下,口中斥骂:“薛止道,你身为鼎东侯,却不思苍生己任,为了一家之仇,将魏民生路挤于逼仄之地,你罪该万死!!!”

    薛止道点点头,说:“霖雨苍生,难为侯爷既要动口又要动手了。”

    眼见火铳攻势暂小,那喻戟迅疾拿剑柄杵去季徯秩的肩头,吼道:“季况溟,你莫再妄废口舌,直接请那畜生吃剑去!”

    季徯秩听话,柳叶刀霎时挥得只见了影儿。可是他没有闭嘴,还说:“我是大义和小情一个也放不下,所以就为了我哥和阿熠他,我也非杀了你不可!”

    “来罢。”薛止道笑着,“来争个你死我活。看看是你的恨浓,还是我的。看看俩被仇恨蒙蔽双目多年的侯爷,谁能笑到最后——!”

    那薛止道话音方落,便在避剑途中,叫扎发的布条被季徯秩斩作两段。长发披散下来,漏出里头掩埋的段段银丝。

    见那季徯秩眸露惊异,薛止道冷笑一声:“魏束风屠我薛家,叫我大病几月,长恨郁结于心,年少便白头。”

    他说罢,双手握刀,叫那重物遽然砍向了季徯秩的胸膛,然而刀行半途,竟叫季徯秩淌着冷汗以剑吃下。

    “故技重施可逮不住狡诈人——您这一招叫他人识破之后,比的无疑只剩了何人刀长,何人刀快……”季徯秩说着,遽然抽刀刺向他,“而这俩东西,你两不及我!”

    遭季徯秩百般磨洗的柳叶刀贯穿了薛止道的腹腔,可季徯秩得逞后并不收剑,只趁势横切,捣烂那人的肝脏。

    季徯秩睨着那痛得神情扭曲的薛止道,冷淡地接过前话:“白头又如何?你可怜,却更可恨!!!”

    那唯余一口气的薛止道猛一揪住季徯秩的军袍领子,猩红的瞳子近乎要撞上去,他说:“季况溟,你懂什么?!你哪里懂得我心里有多痛?魏束风抄了我家,彼时我却叫礼义廉耻束缚,迟迟舍不得放手屠尽魏家!今朝我乃是走投无路!!!”

    季徯秩收刀入鞘,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百姓又有何错,鼎州那些个被蘅秦屠尽的人又有何错?!你难不成觉着自个儿篡位即收手是大义凛然?!!”

    薛止道微微启唇,鲜血比话语先行溢了出来,他强撑须臾,终于痛苦地拧眉,俯身良驹之上。

    季徯秩并不急着给他最后一击,仅仅敛去戾气,粲然一笑,说:“薛侯爷,我祝付禾川一路走好,可我要你堕入十七层石磨地狱,一遍又一遍地磨肉再塑人身,受尽苦楚,永不得超生!”

    那薛止道神识涣散,这会儿强撑着睁眼看他,又变作往日那般的润泽谦和,他笑道:“难怪当年缱都有人甘奉千金买季侯一笑,经了这般坎坷,不见沧桑,岂有人不渴慕?”

    “你临死还要扮圣人,你实在可悲!”季徯秩说。

    那人的喉结在颈间滚动着,胸腔涌流的苦涩将他淹没,他忿忿说:“如若魏家未曾负我,薛家定是鼎州巍壁……魏束风,他当年为、为何不放过我爹……若是无他,枫容与枝儿又怎会别我千万里……季况溟啊,魏束风怎样能还我青丝,还我过往二十余年,又怎样才能消我绵绵遗恨——!”

    “别念了,阖眼罢。”季徯秩说。

    片晌过后,薛止道瞳子失了光,骨碌碌摔下马去。那些个薛家兵含满眼泪,并不听从季徯秩的劝解归降,只嘶吼着挥刀上前。

    同族操戈叫宫门前诸人无一不苦痛,无一不怨愤,可恨意黑潮般吞没了宫门前的每一个人,叫他们无法停下手上挥舞的刀剑。

    火铳砰隆几阵响,刀剑相交刺耳动风。

    将士们的血溅于朱墙,一点一点,开作红梅朵朵。

    ***

    当最后一个薛家兵倒下的时候,季徯秩望着那不得光的天穹,只觉眼前一切都不大真切。

    喜悦没有涌来,反叫昔日绝望的回忆席卷而来,在脑海里迟缓地过了一遭又一遭。

    半柱香后,云散了,露出冬阳的片影。

    对于缱都来说,冬阳算不得罕见,可是在这时洒下,偏就叫季徯秩痛哭流涕。

    他抹着面上血、雪、灰,抹着抹着便被泪水全部搅和在了一块儿。他下马,跌跌撞撞地跪在宫门前,一霎间天地只余他的嘶吼回响。

    “臣季徯秩,还国于魏——!”

    多少人,多少人?

    为了这一日,死了多少人?

    兄仇得报,逆党已剿,剩下只待北将荡平来犯秦兵。

    泪水在被薄薄雪痕覆盖的青石板上滑动,融进周遭的血海。

    季徯秩起身,手往胸膛上摸了摸,抚得满掌艳红,他眼神迷蒙,只瞧着眼前朦胧不清的身影,笑道:

    “阿戟,多亏了你。”

    那喻戟踩雪朝他奔来,在他倒下的一瞬扶住了他。那人摸了季徯秩的脉搏,搏动弱得叫人心颤。

    “多亏我个屁,我难不成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谁逼你黄狗当马骑,瞎乱来了呢?救你累就罢了,还要脏我衣!你千万千万不能死我怀里!太晦气!”

    喻戟咕哝着,将季徯秩扯上了霜月白,直打医馆而去。

    宁晁见状驱马来帮忙,话音在他嗓子尖儿打转不出,只用瞳子愣愣盛了喻戟打马行过时的模样——

    那笑面夜叉紧咬着唇,皱了脸儿,已然哭得稀里糊涂。

    第188章 梅开彻

    残阳斜入皇城, 惊出飞鸟几只。朔风打过这缱都的重檐青瓦,呼啸着钻入巷道,再归于寂寥。

    前些日子吆喝着薛家为上的太学生们, 再没发出一声诸如此类的话语。

    那面色苍白的范拂抚着宫门往外头瞧了一遭, 甫窥见外头一水的季家兵士便露了怯,浑身战栗着要缩回脚去, 谁料竟叫一人给唤住了。

    “虞小兄弟。”那宁晁挥臂招他,饶有兴致地问, “不去探望侯爷他吗?”

    那虞熹猛抬头, 无所适从地绞起了手指, 他把头摇了几下, 支吾着说:“奴、奴不该……”

    “嗨呀, 婆婆妈妈!你不是公子和侯爷的恩公么?”那宁晁嘟囔着,流氓似地将那丁点大的瘦弱小子一霎扛上了肩头, 说,“侯爷还未醒, 但大夫说不伤及性命。他曾吩咐过我, 要我事了后带你回家!——我即刻带你回家!”

    那虞熹挣扎不停, 扑腾着双腿:“我哪有家?!”

    “侯府就是你家!”

    ***

    午夜有弯月爬梢, 城外来了几支援助薛止道的秦兵, 然而不至半个时辰便叫许未焺率领的禁军所剿尽。

    缱都各处人影憧憧, 军靴四响。

    梅岭章坐于木轮椅上, 良久没眨眼。他今儿在这小院坐了一日,多数时候仅仅噤声听着外头喧闹,傍晚时分忽有少壮欢呼四起, 他便知薛党败了,他也败了。

    他在手上握了把精雕细琢的梅花匕, 那梅观真失魂落魄从街上回来时,恰见其将那匕首紧挨于腕侧。

    梅观真原还倥脸恍惚着,这时却像是叫风狠狠抽了一鞭子,神识变得不能再清醒。

    他横泪跪在梅岭章脚边,被寒天冻得有如冰般的双手纠缠上他兄长的手衣,一霎间便已声泪俱下:

    “哥,薛止道以菩萨之名蒙骗你我,叫我们误以为他当真为救民万死不辞,这才昏昏以至于行错了路……这岂能视作你我之错吗?”

    “付禾川他也死了。”梅岭章没搭上梅观真的话,自顾自地说,“当年太学四杰,三人错道,询旷他果真是上天钦重之人,就连择主都那么有远见之名啊!我这手和腿为了他而失,也算是值当!”

    “询旷兄自从前便高瞻远瞩,若非性子戆直,早便位极人臣,今儿这般估摸要得江帝器重……来日那江帝登九天,不知会如何对待我们这些个薛党……可他不用你我又如何?有林大人和徐耽之撑着这天下,民生必将不至凋敝之境,这不就够了吗?——哥,你的路还有好长好长,何必了断于此……”

    那梅岭章瞧着梅观真愣了一阵,才伸手去抚他的脑袋,温声说:

    “既死明月魄,何复琉璃魂【1】呐,我若身死,何成圣人?——刀子未落呢,你的眼泪倒是掉个没完……俸禄可攒够了吗?何时造个小舟,带我离开这缱都呢?”

    夜色里,那沈复念同梅府管事问过那二位安危,这才倚着府墙呼出一口白雾。

    那老管事生得慈眉善目,躬腰问他:“大人,您既牵挂二位公子,何不进去见见人呢?”

    “他们皆有治世才干,不过一时窘迫,何须我可怜?”

    那管事微愣,哂笑着点了点头便回府去,史迟风交臂一旁,皱紧眉宇:“我就说他们哪里会寻死觅活呢?火急火燎地要我搀你这瞎子来这儿,累得老子深冬起汗!”

    那史迟风取帕把额上汗珠一通好抹,忽而凝眉道: “……与其担心这二位,你师父他……”

    沈复念苦笑着摇头,说:“我对于他老人家,向来没辙。——由着他罢,谢罪也好,就当作是休憩也罢。”

    便是这话落下不久,缱都郊外,一白头老翁仰头再窥了会月光,旋即纵身跃入了冰河当中。

    ***

    多日前悉宋营分了三道向前,两翼各分得六万兵马,现下只剩了不至两万。

    此刻塞外风沙白雪皆吞人,俞雪棠的伤口在挥,臂扯动间再度撕裂。她疼得脸色发乌,却紧抿着唇挥刀,面前的个个魁梧秦兵叫她一剑封喉,半句挑衅话语还没来得及吐出,头颅摔地的声响已然传了出来。

    她面上和甲衣上皆是赤红,仰头时天幕那沉沉浓灰叫她愈发的喘不上来气。

    眼望处仍有秦兵涌来,而她的力气近乎穷尽。在她的发带叫秦人削断时,她感受到了愈发迫近的死亡。

    她的力气不敌秦人,今儿再失了那般敏捷,层出的迟钝终有一时会要了她的命。

    然她原紧蹙蛾眉,这会儿清楚自个儿近死倒是如释重负。

    燕翅刀的锋光在那些秦兵面前闪了闪,划开一道又一道漂亮的血弧。她勾唇一笑,这才显露出从前身上那点纯澈影子,可是她性子并不温善,纵然颜如春雪,也依旧是提刀浴血的女将。

    有一髯胡秦将叫人挡在后头良久,方上前劈来只斧,便粗声粗气道:“你这魏風女儿家,快快回家歇着养小雀儿去——!”

    俞雪棠点头,问:“你是说花的白的灰的还是黑的?”

    那秦人不理,只吼一声:“妖孽,拿命来!”

    她从从容容,只在一刀割破那人颈子前笑了句:“我这女儿家,打小便喜欢逗鸟,自然也喜欢养雀儿的。”

    话音方落,一只雪鸮疾速飞来,冲着那壮汉喉口猛猛一抓,爪子勾出血淋淋的一条喉管。

    在那人气息消散的间隙,她真真切切瞧见了炽热的、燃烧着的红坠落在不远处,一刹便叫秦人溃不成军。

    漫天火光压来,她遽然回身,见那燕绥淮副将柴晏率领身后诸兵士,各擒一把火铳,织起一张铺天盖地的火网。

    她忽而便笑了起来,只抽了颈间那用来御寒的裹布,将散落的乌发扎作高高一簇长马尾。

    西端那燕绥淮的唐刀高起高落,叫颗颗头颅坠地滚雪。俞雪棠和那人身处东西两端,却是不约而同地深吸进一口寒气,抽刀出鞘,高喊:

    “杀————!”

    ***

    魏風·鼎西

    李迹常被其副将姜瑜从沙场拼死救回城中,鼎州什么出名的大夫都来看了遭,他却至今昏迷不醒。

    一道士打这儿过,叫那姜瑜请了来,那人摆阵一算,问他:“近些时日,世子爷身边可有位二十余岁的贵人走黄泉了?”

    姜瑜苦涩道:“有的,其师兄走了还不至一月。”

    那牛鼻子老道将破草鞋在地上蹭了蹭,抓起自个儿的布袋子,说:“小聚怡情呐,你就放心罢,黄泉底下歇着的那位没有留人意思,约莫十五日后,你们世子爷便回来啦!”

    ***

    释李营由宋易等人率领,乘胜追击,将余下仓皇北逃的秦兵围堵于魏風边关之内。

    然而他们将眼底敌军斩尽,既没逮着那阿勒,亦没寻着杨亦信,便只能跑回鼎西城里解救徐云承。

    谁料他们大敞屋门后见着里头空无一人。

    靡靡月光似水,姜瑜心下一凉,想着莫不是那杨亦信斩草除根,那钦裳红着眼从后院出来,说:

    “将军,那阿勒临行前给我家大人喂了毒,染上了那壑州山相似的病,好在江监军理完鼎东事恰巧过来,说着鼎州还留有几株久羌,便把他亲自将他接去了!事出仓猝,还望将军见谅!”

    姜瑜听罢,怆然无言。

    ***

    白雪松杉间,有一匹马撒开四蹄趷登猛奔。

    江临言急得喉头发紧,那人却仅仅倚着他的脊背淡笑两三声:“师叔,你不必顾我,蜡尽烛无光,皆是命,我也该收拾收拾上路了。”

    “屁的命!”江临言呵斥他,“我算的卦最准,我算你长命百岁!”

    “乾州、乾州事未尽,平王心系景闻皇子,他帮了江党,无异于将洛家往山崖下推……料想这段日子输送火铳救急,应如割心头肉……您、您要有动作……”

    “到了鼎中,我便将方纥派去同他解释,魏河恭到底是个伶透的,不会想不清楚。”

    “还不够。”徐云承将头抵在那人脊背之上轻轻晃了晃,“您……需得给他个承诺。”

    “什么承诺?”

    “将、景闻皇子封作太子。”徐云承说着,琥珀瞳子叫沉倦眼皮压得欲合不合。

    “徐耽之!你若是睡了,我把燕绥淮的皮剥了!!!”江临言说着把剑鞘往后伸去撞他,叫那人含着笑握了。

    江临言心下不安,便一直令徐云承随自个儿一道说话。他说:“那蘅秦悍将纳达日自打被我打退后,便一直没再来,你可有头绪?”

    徐云承摸着身上绸布,说:“蘅秦可汗伯策的第六子,昌凉王乌格其……尤、尤尚儒风,听闻他同纳达日很是亲近,如今纳达日不再来犯,或许是听了那乌格其的指示……狼王已老,他二哥布贡达又已亡故,这可汗之位,即位者唯他而已。”

    “你觉着那乌格其会同魏風求和?”

    山野之中的北境风穿透了衣裳,将寒意刺在肌骨,徐云承缩手捧紧一小小手炉,说:“不错……”

    马儿已跑了一夜,二人叫重林遮蔽视野已久,这会儿跑上山道,天光乍露,一轮灼烧的红日近得仿若就在身侧。

    “师叔,天亮了啊……”徐云承怔怔然,忽而梗声道,“可是现在还有好些人需得渡劫关……”

    “姑且不论他人,这一关你必须渡过去!燕凭江他还在等你呢,他等了十多年了,你不能叫他戎马倥偬,回来还扑一场空!!!”

    “我有什么好……”徐云承的长睫颤动着,说,“高门贵女才配他。”

    “他眼里岂容得下他人?!你若阖眼了,你信不信他随你一道去?”

    江临言厉声,想要震住那徐云承,可是那人已然好累了,连喘气都觉得疲惫。

    偏就是那时,徐云承似乎听着山道另一头传来一声急呼,像是在他耳畔敲了锣:

    “阿承——!”

    那瘦仙勉强撑开眼皮,恍惚间觑见个满身是血的甲衣将。他把手朝侧畔抻了抻,那人登即策马上前,凑来了湿漉漉的眉眼。

    “阿淮……”徐云承这么说着,冁然而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那燕绥淮说着,哭得近乎哑声,只又说,“你不要走。”

    徐云承苦笑着抬手去替那人拭眼泪,谁料竟得了一场空,这才知道是自个儿烧糊涂了,适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江临言心中暗道不好,便急忙停了马,从行囊里摸出个葫芦瓶,可是那徐云承的脑袋倏地耷拉在了他的肩头,方喂进的药自嘴边溢出条刺目的浊线。

    江临言胸腔蓦地如注气般起起伏伏,手竟也抖了起来。他咬紧牙关,并不去试徐云承的脉,只一味驾马狂奔向前。

    徐云承被江临言箍在怀里,冰凉的手总擦过江临言的双臂。活人当真会有这般温度么?江临言不敢细想,喉间却渐渐的失了声。

    在马儿堪堪冲过鼎中城门时,徐云承的眉睫动了动,一口浓血忽而叫他呕了出来,紧接着便是无止境的咳嗽。

    江临言取了帕子替他略略捂了唇,可是徐云承那撕心裂肺的咳声,还是叫江临言仰天无声地掉了眼泪。

    “这回到了师侄么?”

    江临言绝望地想。

    他茫然四顾,那鼎中城里阒无人声,梅却已开彻了。

    ***

    缱都下了冬雨,那被严实裹进褥子里的季徯秩昏迷了十二日,终于睁目。

    飘凄寒风间,他招手要宁晁近了,问他:“外边怎么这般的吵?”

    那宁晁稍露失措,片刻赶忙说:“听是外头来了函使,只是来了什么消息在下也不大清楚……”

    季徯秩头疼得厉害,抵着床围子良久无言,片晌霍地攥住宁晁衣裳交领处,一把将他扯近了,贴着他的耳,红眼切齿说:

    “就连你也骗我。”

    第189章 深冬雨

    三两时辰前, 雨正潇潇,缱都城外匆忙跑来一瘦弱郎,那瘦小枯干者冲城门高高招手说:

    “报!——成、成了!北境大捷——!”

    那喻戟身上窟窿还没生好肉, 听闻其声, 心中石头倒算是彻底落了地面上却是端着,不肯显露出半分的喜色。他支着把云水只略微眯眼, 由着那人飞马入城后,骤然下令兵士拦人。

    然那些个兵士还没来得及挨近, 那小郎君勒马难止, 先栽倒道旁几堆软雪中。

    雨还在下, 贺渐听闻动静, 赶忙过来搀扶。

    这贺家长公子无颜面对壑州父老乡亲, 已留在京城把守城门十余日。此刻,他见来人面容稚嫩可爱, 念及已故胞弟,不由得生了关照心思, 便亲切问去:

    “小兄弟, 你今载十有几, 今儿冒雨赶送这消息, 可曾知会家过中父母?”

    那摔得眼冒星子的人儿借力起身, 将身上雨雪渍拍了拍, 这才囫囵将贺渐的脸儿蓦了遭, 失笑说:

    “你是贺渐,表字祝义,乃威风堂堂的阜叶营大将!可是……你今儿不过三十有三, 小爷我江湖人称嘴轮阿芝,今年已是三十有七!谁给你的胆子唤我小兄弟?”

    那贺渐叫那阿芝给说懵了, 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呲——”那喻戟掩唇戏谑一声,“不曾想贺大将军还是个以貌取人的,您一家还真是如出一辙的轻佻。

    半晌那贺渐红了脸皮,只磨着腰间剑,岔开话题,问:“您还认识舍弟?”

    那喻戟的脸色青了一青,又记起那浪荡子误将他当小倌招手揽引的景象,笑容略僵,只应答:“回将军,不曾。”

    贺渐仰起脑袋,叫雨水自他过眼长疤上滑去,淡笑着说:“也是,舍弟风流,平日的兴趣怕是只剩了逗妓,与将军这般正经人,那是八棍子撂不着!——好啦,不聊那早早便钻地府去的窝囊小子了……”

    喻戟将他的模样略微打量,说:“有缘自会相逢。

    “是吗?”贺渐认定贺珏早已身死,便将喻戟的话语当作了一句在言生死有命的刻薄话,笑道,“也是……”

    那贺渐颓丧者忽而抓住油纸伞的伞骨一角,说:“……嗐、喻大将军我们快些笑罢,笑罢!胜了啊,总算胜了啊!!”

    喻戟瞧着他眼睛,敛笑说了声“嗯”。

    那阿芝把眼睛睁得铜轮似的滴溜圆,瞧着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终归是欢心模样,便将含着的后句话嚼碎了吞去。

    面对这般喜形于色的面庞,他能说出什么呢?

    说西世子爷李迹常至今昏迷不醒,说才子徐云承眼下病入膏肓,恐命不久矣?说燕年老将军自知有罪,在薛家地牢里自我了断了?说常安侯沈长思、名弓手柳契深、悉宋营大将军吴纪叫沙场吞去了?还是说悉宋营主将宋诀陵只身追敌,深入北境,漫漫无依,不知所踪?

    缱都的风和南北疆的风都不一样,它刮过时仿若粘稠的、什么东西的浆液,冷意漫过,似是能掀了人的一层皮。

    阿芝只伸手出来哈气,后来他把这些话都说给了侯爷府的宁晁。

    ***

    那宁晁难得在季徯秩面前显露温吞,他思忖片刻才说:“……侯爷,人不常说病时不该受大喜大悲么!在下是忧心把那北疆大捷的喜报说与您听,会不利于您养病……”

    季徯秩消瘦的十指渐渐从他的领口滑落,那对病目当中神情空洞。他痴愣地猛瞧窗外,只见那光秃的枝干上恰停了只尾羽泛紫的山蛮子,俩只褐爪紧勾枝头,发出唶唶鸣声。

    “喜鹊也来报喜了呢……”季徯秩说着笑起来,那挑眼尾却将眼中绵绵恨意渡上面容,他一字一顿地轻声同宁晁说,“北疆大捷……可宋落珩他、没回来。”

    窗外雨打湿了院中一切,就连那只鹊儿也没能幸免,片刻便自窗子画中隐去了身影。

    ***

    魏風·鼎中

    鼎州宋府空寂无人,徐云承养病住的是俞府,住的屋是从前方纥寄人篱下时住的那间。

    那间屋子里头陈设很雅致,院里那几株由方纥亲自栽下的竹翠欲滴,这些年来不知经了谁手照料。

    屋里早早便由人收拾好了,府里管事提先同江临言问过这白净大人喜好,专备的素色褥子。

    然而俞雪棠回来后总觉着屋内惨白,无时不刻不绕着股发潮的冷,便唤人往里头置了个翠瓶。

    ——她比燕绥淮回来得要早好些,那位在沙场豁命杀敌,腰腹漏了几个口子,在那些个被鼎州爽快风气腌透了的大夫手下,更是疼得昏去几日,眼下自然是留在营里养伤。

    然她虽早归,却因着大夫百般嘱托过那位须得静养,故而没胆子在徐云承睁眼时进去叨扰,只循着旧思,趁那人昏睡,往里头摆上了笔墨纸砚,再将府里库房收的几帖名画给挂了出来。

    ***

    约莫是徐云承来到俞府八日半之际,夜里鼎州风雪呼啸。冷啊,守在徐云承门外的小奴打抖拢袖,几个打着呵欠打尽,倚门睡了去。

    屋内,那冷色的眼皮蓦地掀开。徐云承赤脚下了榻,氍毹的细毛挠着那两只清瘦的脚。

    他不去思虑自个儿身处何地,只匆匆将那摆在桌上的文房四宝抓了来,自窗边接下来的雪融作浊水,渐渐地将墨锭磨下的汁水化淡。

    毛笔尖浸入其中,又遽然抽出,凌空甩出墨痕一道。徐云承通身发颤,气血在身子之中沸热欲滚。他死死咬着唇,叫那些通红腌臜物不坏了这美屋。

    他落笔,要江临言一定想法子将那梅峦文和梅慕实留于庙堂,他道林询旷来日必定不会留在缱都,唯有留住了那梅氏二人,这魏家才有希望。

    口气耿介,丝毫不顾昔日谦谦。

    他从未如此焦躁过,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咬着衣裳追赶。

    他写尽九道十六州或露或隐的才子之名,不顾出身年纪,他道骨鲠之臣必于其中。

    他写啊,他要江临言还谢家清正,以此来揭开前朝罪过,稳下此朝民心,彰显帝之慈悲;他要江临言将鼎州封给宋家,只是不称作赔罪,而借军功之名,论功行赏。

    他还写——

    “如若来日塞外派人前来求和,切记要将雪棠捎去。纵然在下先前常言唯有那乌格其堪任蘅秦可汗,可是魏盛熠当初归来时,受蘅秦公主都兰施恩,那位公主性子强势,心中自有其理,较之她兄长更有远见卓识,再者,她曾闻姑母自焚,若见着雪棠,或可对魏風风尚有所改观。”

    他写,他还想写,可是血却从嘴里喷溅而出,飞虹一般,原是肝肺咳烂。

    腥气蔓延开来,却又叫檀香给压了下去。他笑起来,笑自个儿一辈子都是那么一摊腥臭裹在君子皮囊里。

    俞府外马蹄声起,继而是一阵军靴锐响,厅堂似乎有些争吵,那东西没能惊扰到他,他还跪身急急下笔。

    可不过须臾,将他与外头雪色相隔的那扇门便被霎然启开,送进了好些烈风。风雪于那人的身后飘摇,那人身姿挺拔,何等的器宇轩昂,可面上神情却是如他一般仓皇失色。

    燕绥淮觑见那人嘴角的血蜿蜒至皓白脖颈,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什么也没说,只用大掌捂在他的唇前,直至病血自指缝之间渗漏出来。

    徐云承哑声说:“燕绥淮,你……你让开……我还有话要同师叔说。”

    “这时候了你还要说些什么,你还想说什么?——你不要费力气,你同我说,你全同我说!”燕绥淮的眼泪滚着,却不是徐云承前些日子所幻想的那般如泉,只有那么一两滴烫的、抬手便能拭干净的,霍地自他浓睫处凝出,滚落,落于轻轻的一声,“好不好?”

    “好……说、我说……你要记好!你去告诉江师叔,要他……莫将杨元戚依附蘅秦之事揭开……缱都九家,来……来日江家归位,便又要再重现昔日缱都十家十鼎支天模样……魏風边疆八世家之中,已没了顾家,不能再少去一个杨家!内里的怕外头的,外头的怕内里的,西风东风相压,如此这般才能平海波,若一方独大,定要生翻天海溢……”

    “还有吗?还有话吗……”燕绥淮扶着他的肩头,急迫地问,纵然耳畔轰鸣像是要搅烂他的头颅。

    “有、还有……”徐云承也着急,那双眸子盛进了燕绥淮,他用尽气力伸手抚上燕绥淮的面庞,说,“太子之师务必择取史迟风、季徯秩与方亦吟,如今百姓顾不得争斗,方亦吟他万不该死……”

    燕绥淮这会儿泪痕已被北风吹得凝在了面上,他见徐云承不说话,问:“没了吗?那我呢?要对我说的呢?”

    骨瘦长指抬起,自燕绥淮额前滑到鼻尖,唇,下颌,末了徐云承伸指点在他的眉心,说:

    “阿淮……你就忘了我罢!”

    说罢那只冰冷的手便垂落下去,叫燕绥淮捉住,他体若筛糠,一刻不停地呼热气暖着他的手。

    “阿承,你别睡……药……吃药就好了!”那燕绥淮牙齿打颤,猝然嘶吼道,“来人,药!快快送药来——!”

    燕绥淮这么一吼,俞府上下的烛火皆烧起来了。那披头散发的俞雪棠闻声忙忙下榻,稀里糊涂地摔了一跤,却算是清醒了,她强瞪睡目,跛着脚去端那时常命人煎着的药。

    俞雪棠回来时,将那碗药双手捧着,指尖都发白。那燕绥淮劈手夺了,仰起长颈便含进一口。

    那么把药一品,燕绥淮眼前忽如叫人蒙了头拿鼓槌揍了一顿。

    徐云承幼时体弱多病,他见不得那人总吃苦,便偷摸着替他喝去几口,那时的药便是如今这么个味道。

    从前拜佛疗愈的沉疴,今朝又犯了?那为何众人只言是壑州病,服下几味药便万事安好?

    骗了他,全都骗了他!

    眉睫颤动着,他捧着徐云承的脑袋对嘴给他灌去,可是那人咕咚几口下去,连舌也不再颤动。

    燕绥淮攥住的那只手冰冰凉凉,他探指将徐云承的脉搏摸了又摸。

    摸不着。

    他于是语无伦次起来:“耽之你睁眼,睁眼啊!你要躲我躲到何时……你、你岂能什么都不留给我!!!”

    那碗苦药喝不尽,他怀中的谪仙孱弱病白,他锁紧双臂却像是搂住一堆日出即逝的盈盈白雪。

    “阿承,我不再贪求了,你睁眼继续恨我罢……”

    他迷惘地望向外头,魂灵与肉身撕裂开来,一个在扯嗓嚎哭,一个只是平静地亲吻着那人染满血渍的唇,说:“我随你一道去了罢!”

    燕绥淮拔刀欲自刎,刀尖被俞雪棠赤手接下,淋漓血就这么浇在了徐云承面上。

    永祯元年十二月初四,鼎州有雪。

    ***

    江临言披甲急促赶来时,俞雪棠正坐在门外,用鲜血横流的手捂面恸哭。

    他屏息缓步进屋,觑见那燕绥淮头低草木,手合神鬼【1】,嘴中喃喃胡颂佛语。

    他只愣愣上前,摁住徐云承的脉,俄顷长眉拧作一团:

    “阿承啊阿承,就连你……你也走……!”

    江临言毅然决然地离了那间屋子,匆匆踩过俞府的木地,牵过燕绥淮栓在府外的那匹玄马,夹紧马腹直赶城郊。

    他想,他一定是梦太深,昏了。

    从前他娘总说,糊涂时到溪头把面一洗,便得新生,所以啊,快些叫他从这空空大梦里醒来罢!

    他想着,便掬起一捧沁骨溪水洗面。

    洗,洗去淋漓血,洗去序清山上意气风发的洒脱师,洗去七年前不愿受朝廷招安的江湖野士,洗去匪山上那为师为夫的虚捏模样,洗去鼎西威武的大将之相,洗去此刻沧桑的师叔颜容。

    老天啊,还他故人!还他新朝!

    可是他叫那冰溪冻了几个时辰,过往一切都没变。

    那水里的甲胄晃了又晃,一霎晃作了冬三月末的龙袍加身。

    ***

    史官拢袖落笔,永祯元年末,隆振太子之子江临言执半玉玺认祖归宗,更名魏显约,登基大典定于十二月廿八。

    万事平定,就连俞雪棠和燕绥淮也已班师回朝,唯有宋诀陵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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