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卡洛斯能看见,或者说他但凡视力好一点,那一定会滚得远远的。
阿维德这个魔,在人界魔界都很有名,是正统的魔族血统之一,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打败了修炼上百年的魔族,封了将军的称号。
这之后,便是人界魔界长达数十年的开战了。
卡洛斯寂寂无名的时候,阿维德已经成名十来年了。
从他成为骑士,到战争结束,退休,大概和这位对手互相争斗了几十次,有胜有负。
为了战胜对手,他们自然在了解对方上下了苦工,可以说,哪怕对方换了几张面皮,也能马上感知到他的气息。不过阿维德心高气傲,卡洛斯自己又是习惯光明磊落的行事,所以谁都没搞过暗杀。
只有光明正大地将对方打败了,才能为自己的势力赢得最大限度的士气。
有时候卡洛斯也不知道,为什么阿维德会对他如此上心,以至于有空了就要来找他单挑。也不一定是为了魔界的胜利,这家伙似乎更看重个人的胜利,甚至可以抛却大局,以个人的名义,找他在深山野林里打了三天三夜。据说最后回到魔王阵营里,还吃了罚。
那可是高傲从不低头的魔族,可能是阿维德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吃那种惩罚。对于魔族来说,卡洛斯大概是他魔生中唯一污点了——卡洛斯非常清楚阿维德有多恨自己。
“……”
可惜卡洛斯刚复活,视力削弱精神松懈,竟然连熟人站在面前都没认出来。
虽然他不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卡洛斯这个名字也相当普通,不少人用。但是在阿维德面前报出死对头的名字,怎么想都是直接报名了地狱一日游。
【刚出厂就要回去了。】死魂灵在边上看着。
“那我也没办法嘛……”卡洛斯在心中回应,平淡中带着一点微微的疲惫。还好,他不怎么害怕死亡,死在阿维德手里也不算差。
但阿维德没动,只是死死盯着他。
“卡洛斯。”思绪轮转间,卡洛斯已经决定好摆烂了,他唇角甚至有一点淡淡的、解脱似的笑容,“就是卡洛斯。”
然而阿维德仍旧看着他。
铠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高贵的魔族仰起脑袋,嗤笑一声:“魔界也有他的狂热追随者?”
卡洛斯:“也许吧,只是重名。”
阿维德并不是忽然出现在这里的。
他的第六感一直很准,像卡洛斯认为的,他们两个人的气场可能天生不合,以至于只需要一靠近,就能立刻发现对方的存在。因此阿维德在一小时前,还压根没有需要“本地人导游”的心思,看见卡洛斯之后,却无端生出了这样多余的想法,把这个路过的小魅魔叫住了。
叫住之后,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的反应是因为什么,
然而阿维德是何等骄傲之人,叫都叫了,反正也要去灵弃之地深入探险,顺手找个本地人导游也无伤大雅。
但他的第六感还是觉得不对劲。
左右无事,他竟不知不觉逛到了卡洛斯这里。
他隐匿着气息,副官没有发现他,小小魅魔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看着小魅魔用掉了清洁卷轴,细细地擦拭沾了灰尘的脸颊,脑海里却浮现出了那名人类的形象。
卡洛斯也是那样的。
不管做什么,都是不急不躁,举止中偶尔会透出一丁点贵族特有的繁复礼仪,擦拭东西的时候总是会用两三根手指捏住布料的一端,食指和中指蜻蜓点水式的地按压,而不是像其他战士一样胡乱地掬捧清水扑脸上,乱擦一气。
他见过不少次卡洛斯为别人清理伤口,擦拭脏污,拿着干净的、熏过水蒸气的手帕,眼底和唇角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柔软情绪,又带了点真切的担忧,能一下子安抚所有人。
在他面前,人总是会不自觉安静下来,担心自己大哭大闹是不是会打扰到这位骑士的工作。
即便他们知道,流下眼泪只会被骑士先生抱住,轻轻地抚摸后背。
“卡洛斯”
这个人,这个名字太特别了。
不得不承认,阿维德有一瞬间燃起了怒火,一个弃族聚居之地的无名魅魔,居然也敢用这种名字。哪怕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怒火是没有理由的。这个名字用的人太多了,洗脸的手法也没什么特殊。
魔力轻轻一推,刚洗过脸的弱小魅魔就被一股巨力按在了窗台上。阿维德撇过视线,熔金色的眼睛几乎变成竖瞳,尖锐的双角也泛着一点岩浆般的颜色。
火星凭空出现在空气里。
卡洛斯反应极快地丢了自己的外套,下一秒,那衣服已经烧起来了。
“哎……”他可没有第二件衣服。
【你指尖烫伤了。】死魂灵提醒。
那倒是小伤。忍忍就好了,但是不穿衣服有违骑士礼仪。卡洛斯现在只剩下一条破烂裤子,纤长的尾巴还从破洞里面冒出来,把布料扯得更烂。
窗台砖石坚硬,腰可能也磕伤了。
卡洛斯按了一下自己因为疼痛而躁动的尾巴,另一只手则按在小腹上,遮住魅魔特有的纹路。
【你完全不害怕他杀死你吗?】死魂灵的声音拔高了,竟带着点急迫。
“还好吧……阿维德对我没杀意。”卡洛斯用一种熟稔的语气说,“虽然他看起来就像那种,走过去,连路边的狗都会踹一脚的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乱杀。我觉得他脾气可能也还行。”
死魂灵:【……】
卡洛斯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觉得阿维德脾气还行的人。
衣服燃尽的灰尘落在地面,蜿蜒成一片地图。
“这是目的地。”一朵小火苗落在地上,阿维德指着它,“你来带路。”
卡洛斯瞥了一眼。
看不清。
他又往阿维德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才蹲下来,单膝跪着,凑近,专注地看完了阿维德随手绘制的地图。
湿漉漉的发丝在刚才的魔力爆发中被烤干了,两只角贴着头皮,呈现四十五度角往后。单膝下跪的姿势遮住了小腹上一半的纹路,却更显出他后背起伏,腰微微下陷,被砸得地方绯红一片,到了尾巴根部又往上耸起一条顺滑的曲线。
这个魅魔很羞涩,但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暴露。他好像只是不习惯没有衣服挂在身上。
看着几乎跪伏在地面认真研究的卡洛斯,阿维德皱眉:“你的眼睛有问题?”
“是的。”卡洛斯回答,“不过我想我仍旧可以完成这个任务。”
好巧不巧的,阿维德要去的地方,他三天前刚从那里爬出来。
“我可以问问报酬吗?”卡洛斯的语气很克制,但这个样子,难免有点眼巴巴的,可怜兮兮。
“一袋金币。”
“还有衣服。”卡洛斯很满意这个报酬,“但蚀骨风暴就要来了,真的要选择这个时间出城吗?”
他指着自己:“我可能撑不住。”
“这种不用你操心。”感受到低气压逐渐消失,副官上前赔笑,不断看着阿维德的脸色,“我们自有办法。”
……
办法很简单,就是阿维德。
深夜。
篝火噼里啪啦地跳动着。
阿维德的魔力支撑起了一个结界,保证他们不至于在蚀骨寒风里碎成齑粉。除了他,所有魔族的魔力都被极大地削弱了,以至于开始感到寒冷,不得不团在一起,靠着最朴实的火焰来取暖。
这簇火焰也不一般,据说是阿维德出生时自带的,生于血脉,只要他不死,他点燃的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卡洛斯将手掌凑在火边微微地烘烤着,在以前,他可不敢想象阿维德会用这种焚天灭地的烈火,用来给下属取暖,而且这个下属里面还包含了他自己。
想着想着,他自己都觉着幽默起来,不知道阿维德知道他的身份以后,会不会直接把他丢进篝火里,做成魔界最出名的香烤串串。
【你休息吧。】死魂灵忽然说,【你的身体不能支撑你这样通宵守夜,有什么事我会看着。】
“谢谢。”
话虽如此,卡洛斯却还是坚持熬着。他现在的身体里面没有魔力,也没有上辈子那种充盈的圣光力量,空空荡荡,偶尔还会有一点微妙的饥饿感,去催促他多吃一些东西。除此之外,比起人类,他多了一对小小的角,呈现黑紫色,还有一根细长灵活的尾巴。
卡洛斯仍旧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身体。
风似乎有消磨力量的效果,困倦在魔族士兵中蔓延,到了深夜,他也没能撑住。卡洛斯蜷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因此他没能看见后半夜,阿维德投来的注视。
这么多年了,阿维德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目光大约很逼人,偷看的时候总是会被人发现。所以他的视线只是在卡洛斯身上停留了一瞬间。
这个魅魔看着很普通,血脉一般,几乎没有血脉,眼睛甚至丢人地呈现出了属于其他种族的褐色。身体也分外的孱弱,阿维德一手就能捏死对方。但阿维德没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胆怯和畏惧,一点都没有。
不管是人族和魔族,这样的眼神,他只见过一个人。
太熟悉了,越看越熟悉。
但阿维德又轻轻地摇头,维持着自己的结界,望向寒风龙卷外的那轮红月。
卡洛斯,也是唯一配得上卡洛斯名字的那位骑士,已经死了十年了。他也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至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臆想,就觉得眼前这个魅魔和那人相似。
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
阿维德的视线扎过去。
那是一截小小的尾巴,尖端的红心看着很软,又很尖。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感受到阿维德的目光,竟然很自觉地往边上挪了一下。然后发觉阿维德除了盯着,没有别的反应,小尾巴顿时抖了抖,浑身上下都是一种不怕死的气质,大大方方地贴上来,缠绕住阿维德的胳膊。
阿维德:“……”
如果不是现在,他根本没想到那魅魔竟然还有一条尾巴。
无他,卡洛斯清醒的时候,实在是太乖顺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诉说着自己并没有任何的威胁性,连尾巴这种向来以多动、不听话、有自己意识著称的部件,都能被控制得妥妥当当。
阿维德忽然眉头一挑。
很有意思……他之前没反应过来。但这种能极大控制自己身体的能力,就预示着,这个魅魔绝不会是无能之辈。
软软的红心尾巴贴在他的身上,吸取他的体温,约莫是过于舒服了,小尾巴松松垮垮地耷拉下去,然后更加紧实得缠绕着。
有来自血脉的烈火,阿维德的体温比绝大多数魔族的温度都要高,在寒风侵蚀之地更加明显。不过,这个世界上似乎还没有出现过魔族,敢于贴到他的身上来取暖,哪怕只是一根尾巴。
阿维德捉住那根尾巴,将它捏在手心。
他将视线再度转到卡洛斯脸上。孱弱的魅魔此时已经睡下了,将脸埋在地上的兽毛绒毯里,蜷得像只小兽。这个姿势,也难怪尾巴会在身后乱晃了。似乎是感到尾巴上的温度和触感,他轻轻地皱了皱眉,却没有立刻醒来。
……如果是他,一定会在瞬间醒来。阿维德淡淡地想。哪怕相似,这世界上也再找不出那样一个人,值得他倾注目光。
……
也不知等了多久。
蚀骨的寒风摧毁一切,暴风眼却难得平静。在混乱的能量流中,有什么东西悄然露出了灵光,诱人前往探索。
阿维德警惕起来。
他正想要唤醒所有的下属,却忽得感受到了另一股强大的气息。
抬头。
巨大的、足以遮天的红龙之翼剪破冷风,掀起一阵沙尘,好巧不巧,就落在风眼的位置。紧接着,一团龙息顺着扑了过来,直接砸在阿维德构建的结界上。
这样巨大的声响,所有人都醒了,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拿起武器,排好阵型,随时准备迎战。
卡洛斯也清醒地极快,他下意识往边上一抓,却没摸到身边最熟悉的那把剑,身后还无端传来了拉扯的疼痛感,整个人都有点茫然。
往后一看,他看见自己的尾巴几乎被拉成了一条直线,尾骨简直要发出颤巍巍的悲鸣,再结实的尾巴也不能这么造作呀。笔直的黑色韧线那头,则是一只残忍的手,捏着那片可怜的小红心。
也不知道在卡洛斯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小小的红心上没了灰尘,也没了附着在上面的小小绒毛,被捏来揉去,都肿起来了,被掐在掌心,像一颗小巧多汁的桃子。
阿维德的表情肃然、锐利,面对漫天的龙息巍然不动,一手握着佩剑,仿佛已经握住了胜利的希望。然而另一只手却攥着他的尾巴,于是这场景便显得有些荒谬起来。
死魂灵啧了一声。
卡洛斯也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整个人还半跪在兽毛做的绒毯上,尾巴根被动地往尾巴尖的方向凑,减少疼痛。别人都在握着剑,只有他被握着尾巴。
啪。
没有言语,他的尾巴被丢在地上。
卡洛斯捡起自己的尾巴,欲言又止,尾巴尖尖变成这样绝对不会是只捏了一下,他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个一心向着胜利的阿维德,原来私下里……
竟然喜欢玩别人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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