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五十一
五十一
最终那只小白狐还是被留了下来。
乔溪不同意剥皮, 沈夷光坚决不肯卖掉,无奈两人折中了暂时将它留下,待到日后再说。
最高兴的就是岑儿, 如此一来他的朝堂从此又多了一员大将, 他很贴心的给小狐狸起了新名字,认命他为钦天大司马。
乔溪坐在桌边拿着针线给岑儿缝制新书包, 一边好笑的看着他。
只见岑儿小脸紧紧绷,头上带着乔溪用草叶编的“冠冕”,坐在竹凳上正襟危坐, 还真有那么几分气派。
在他的脚边围着一群“爱臣”,小鸡小猪小狐狸,还有被怀着孕被生拉硬拽过来凑数的乔将军, 呼呼啦啦凑了一大堆。
乔溪看了一会儿,乐了。
“陛下, 您上朝累坏了吧?”他故意逗弄岑儿:“别人皇帝身边都有个传话太监,怎么您上朝还得自己扯着嗓子喊?”
“这也太没面子了。”
正在给臣子们训话的岑儿一听,微微偏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此言有理。他以前曾偷看过父皇上朝, 底下文武大臣常常一言不合就开始掐架, 也没见他父皇扯着嗓子, 都是张公公代劳的。
果然得有个大太监!
岑儿恍然大悟, 接着又挠了挠小脸,为难的说:“可我身边没有太监……”
以前宫有很多服侍他的小太监,还有个叫白莲花的是父皇亲自指派给他,奈何出来的时候一个都没带着。
乔溪一听更乐了:“这简单!”他说着伸手指向沈夷光:“旁边这不现成的‘闲人’吗?”
被正中指向的沈夷光抬头:“……”
岑儿扭头见到自己亲舅舅, 立刻支支吾吾摇头:“这、这……不好。”
舅舅可是父皇亲封的“神勇大将军”,十四岁就立下赫赫战功, 更是他多年一直憧憬的长辈,怎能让他做太监呢?
乔溪本就没指望他能同意,不过就是使坏故意借此逗逗他而已。谁叫三郎年纪轻轻成天一副老练稳重的德性,没有一点活泼劲。
谁料沈夷光几乎没有迟疑,点头道对岑儿说:“无妨。”
如果这样乔溪开心,演一下也没什么 。
“可是……”岑儿还是犹豫。
沈夷光在他头上轻轻摸了摸,低声又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拘于小节。”
“若是心中坦荡,即便残缺了一部分,也依旧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他说的正是那位张公公。
当初他带着岑儿从地道逃脱,若非张公公英勇大义故意把追兵引到反方向,成功替他们拖延了时间,恐怕他们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后来赵昱抓到他,没能从他嘴里挖出有用的信息,一怒之下活刮了他。还把张公公的头颅悬在城下供人观看,也借机向躲在暗处的沈夷光示威宣战。
过去的很多年,沈夷光其实不大喜欢张公公。每次见他,他都觉得张公公的眼神阴嗖嗖的,十分不讨喜。
尤其在知道他私下里偷偷背着陛下收受贿赂后更是不齿,一个太监过得比某些正经三品大员还富裕。
但那天他看着张公公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终于明白为何先帝明知他背地里的那些勾当,却依旧留他在身边的原因。
人无完人。
或许张公公为人磊落,私欲过重,身体还残缺不全,可是患难见君子,他才是真正的好汉。
岑儿懵懵懂懂点头,像是听明白,又像没有。不过他也同样想起了张公公,低头有些难过。
乔溪见他俩忽然气氛低落,满头雾水:“怎么了?”
“……没事。”沈夷光怕乔溪多想,不欲多言:“我在和岑儿闲聊。”
乔溪又不是傻子,一眼看出来他们就是不愿意告诉他而已。
明明以前就知道三郎告诉他的绝不是全部真相,他心里还有很多事隐瞒着自己。
也许因为那些事太私密,不能告诉第三人。
也许因为无关紧要,所以没必要说得详细。
也有可能因为……他不信任我。
乔溪过去并不在乎,他觉得三郎不过是暂住在他家的“室友”而已。就连最初同意假结婚也是为了躲避那三成赋税,外加眼馋人家的免费劳动力,对他们两个人没有多余的感情。
因为不把他们当朋友,所以也不关心他们是不是有秘密。
但是现在,乔溪心里却闷闷的不痛快。尤其在认定三郎不信任自己后,更是烦躁。
他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压根不用沈夷光费劲去猜,只一眼就知道乔溪不高兴。
“我……”他急于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舌头仿佛打结一样:“我……你别生气。”
乔溪不想说话,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懒洋洋摆手道:“别管我,你们玩吧。”
说着他把手头缝了一半的书包放下,起身进屋。
完了。
沈夷光心里咯噔,乔溪这是气得不轻。
他本就不会哄人,只能心里空着急,盯着屋子方向傻看,脚下跟扎了根一动不动。
岑儿看不明白,茫然发问:“舅舅,小溪哥哥怎么了?”
“……他生气了。”沈夷光深深一叹,“你自己玩,我去看看他。”
他小心翼翼进屋,只见乔溪正坐在床头面无表情,眼皮都不抬一下。
沈夷光走上前,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低声问:“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乔溪没好气的说:“你跟你自己的外甥有小秘密,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夷光盯着他瞧,眼睛都不舍得眨,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无师自通。
他轻轻牵过乔溪的手,问:“乔溪,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在意我?”
倘若无心,乔溪就该和从前一样,对他的故意隐瞒漠不关心,把他当做一个种地的耕牛使唤。
如果乔溪生气他的隐瞒,是不是代表……他心里是在意自己的?
这话像根针精准戳在乔溪心头,他好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炸毛生气的抽出手,色厉内荏:“谁在意你!?”
“那你为何生气?”沈夷光眼中隐隐带笑:“你从前不这样。”
乔溪哑口无言。
他平时嘴尖牙利,这辈子跟人吵架就没输过。别说一个嘴笨的三郎,就是一百个也吵不过他。
然而此刻他居然想不出话反击,憋了半天怒道:“我把你当好兄弟,就算真有点在意又怎么了?”
“难道朋友之间不会互相关心吗!”
他自觉这个理由正当极了,并且越想越觉得有理。
过去那么多年乔溪其实没交过什么真正算得上交心的朋友,因此他固执的觉得自己和三郎就是朋友,现在的相处模式也没有任何问题。
别看沈夷光平时跟个没长嘴的木头一般,这会儿脑子灵光的不得了,估摸这辈子的聪明都用在乔溪身上了。
“好好。你说是兄弟,那便是兄弟。”沈夷光点头,又问:“那你对陶音也是如此吗?”
听他无故提起陶音,乔溪不解:“跟他有什么关系?”
陶音严格来讲不算乔溪的朋友。因为他知道,真正陪着陶音长大的人不是自己,他口口声声喊着的“乔乔”也另有其人,所以哪怕乔溪挺喜欢陶音,可是因为心虚不敢代入。
“如果陶音有事瞒你,你也生气吗?”沈夷光又问。
乔溪试着想了一下:“这世道人有秘密不是很正常?”
他从小就懂人心隔肚皮的道理,就算是当时的好朋友,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什么都会变,沧海桑田,人心是最不可靠的。
因此,真正致命的秘密一定要闷死在心里,谁也不能说。
换位思考,如果陶音有事瞒着,乔溪尊重理解,绝不多问。
至此他也想明白了。
“我……我不是非要探知你的秘密。”乔溪气性消了,理智回笼,也觉得自己好像有大病,低声道歉:“你就当我脑子被驴踢了。”
他自己都不敢把穿越时空重生的事告诉三郎,又有什么资格怪他。
沈夷光一双幽深的凤眸闪着微光,心情大好,再次握住乔溪的手诚恳的说:
“我确实有事瞒着你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
“可是请你相信,我绝非有意为之。”
沈夷光自幼受父兄教导,行事坦荡光明磊落,可此一时彼一时,他心里对乔溪既有愧疚又有爱护。
与其说他不信任乔溪,倒不如说,他实在太想保护他了。
“我向你发誓——等到时机成熟,将来三郎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他这话说的情真意切,落在乔溪耳里几乎与誓言无异。
他红着脸扭头,却没有把手再次抽回来,嘟囔着继续嘴硬:
“谁、谁稀罕问你的事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乔溪心里却莫名轻快不少。
也许在感情一事上,同样都是没有恋爱经验,乔溪这个自认博览群书、浸|淫无数网文的现代人,可能还不如沈夷光这块木头开窍早。
屋里气氛正好,沈夷光见乔溪终于不生气了,待要再开口,下一秒再次发生了变故。
他的雨露期又一次不请自来。
第52章 五十二
五十二
此时院外传来小竹子欢快的喊声:“岑儿, 我来啦~~~”
话音才落,下一刻人已经出现在乔溪家门口。他现在来乔溪家可比自家都熟练,要不是因为害怕三郎身上的信香, 他一天找岑儿十八回。
小竹子刚高高兴兴进来, 忽然被一阵浓郁冲天的冷木松香气味熏得险些站不住脚,脸色一变, 慌慌张张捂着口鼻往外奔。
这个气味……
三郎莫非又到雨露期了?
天乾的信香大多都极为霸道,天生克制地坤,尤其雨露期更甚。小竹子记得师父教导过, 这是天乾繁衍子嗣的本能,他们用信香强制禁箍地坤,为了防止他们逃跑。
此刻小竹子即便在院子门外还能依稀闻到到三郎的信香, 只觉头疼脑晕,浑身疼痛。因为三郎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 眼下急于纾解,所以他的信香排斥一切试图靠近他们的人。
岑儿还未分化几乎与中庸无异,自然闻不到信香,也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 照样和他的小动物们玩得开心。但小竹子却不行, 他哪怕只要再靠近一步, 属于三郎的信香就开始猛烈攻击他驱逐他离开。
这两个人真是……青天白日不知羞!
小竹子扒着门框, 忍着头疼往里看,正对上疑惑看的岑儿,狠了狠心一咬牙不管不顾冲进去,拉着他的手往外跑。
雨露期的天乾除了心上人六亲不认, 他担心岑儿如果闯进去会被误伤。而且那样的场景想也知道不是小孩子能看的,他必须要把岑儿一起带走。
被小竹子忽然拉着出门, 岑儿疑问道:“小竹子哥哥,你怎么了?”
小竹子红了脸,又不肯把大人的事说明白,嘟嘟囔囔回答:“……你别管!反正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别管你舅舅她们了,我带你出去玩!”
他说着把院门从外面反锁上,生怕别人也像他一样不小心闯进去,对岑儿说:“从今天开始你住我那里,等他们结束再回来。”
师父说天乾的雨露期要持续好几天呢,岑儿估摸着是没饭吃了,还不如带回他家里好好照顾。
岑儿不明所以,不过他很听小竹子的话,也不多问,乖乖被小竹子牵手带走,整个人傻乎乎乐颠颠,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
见他这样,小竹子调笑道:“小傻子!要是我把你卖了,看你怎么办!”
岑儿嘿嘿一笑,蹭着他的手撒娇:“才不会呢!”
“小竹子哥哥是好人!”
两个孩子手拉手一路说笑走远,屋里的两个人压根不知道外面的事,昏天昏地鱼水交融,除了偶尔飘来一两声乔溪骂人的抱怨,什么都听不见。
————
如此又是两天。
大概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乔溪这回没觉得身体特别难受,尽管腰部还是酸软,却远没有之前那么惨烈——但这不妨碍他发脾气:
“你是狗吗!?”
他恨恨踹了沈夷光一脚,骂骂咧咧:“你自己看看,我身上还有一块好皮!?”
“你别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沈夷光心虚看了一眼乔溪雪白皮肤,老老实实道歉,并且很没底气的保证:“我下次不会了。”
他也知道,雨露期的天乾几乎与山间野兽没有任何区别。那时他受欲|望操控,压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所作所为全凭本能,只觉得乔溪好香好香,忍不住下口啃了几下……
男人一般事后都很佛系,吃饱喝足的沈夷光更是听话,便宜都占尽了,哪里还敢硬气。他好脾气的替乔溪盖上毯子,轻声问:“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两人在屋里胡闹了好几天,期间除了几杯水什么都没吃。沈夷光还好,可乔溪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剩趴着喘气的份儿,一根手指也抬不动。
不过他可不敢三郎下厨,别到时候又把他厨房炸飞了,有气无力的说:“厨房里有现成的馍馍,还有之前腌好的咸菜,将就着热一热。”
沈夷光也怕自己闯祸,连忙点头说好,三两下穿好衣服出门,面带红光,神清气爽。对比破破烂烂就剩一口气的乔溪,真是越对比越心酸。
那天乔溪后来察觉到三郎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跑不掉了。被林大夫科普过知识,他明白雨露期的天乾是没有任何沟通的可能,跑也没用,于是象征性的推搡两下走个过场,就随他去了。
反正之前睡也睡过了,这次更没必要矫情。对乔溪来说,这种事一次两次和无数次没太大区别,几乎没什么心理障碍,半推半就的从了。
所以说,男人这种动物果然没什么节操。
乔溪在心里吐槽自己。他身为一个直男,对于和另一个男人睡觉这事居然如此轻易就接受了,确实说不过去。不过一哭二闹三上吊属实没必要,因为他的确在感官上也是舒服的。
除了三郎爱咬人,并且床上的时候凶巴巴不听话,但只要下了床,他就特别贤惠温柔百依百顺,简直居家旅游必备好情人,乔溪对他非常满意。
虽然他知道三郎早晚要走,但露水姻缘也是姻缘,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也不是不行。
乔溪想得很好,左右自己都不亏,甚至觉得如果不是腰疼,他简直人生赢家。
很快沈夷光端着热好的饭菜进来,两人围在桌前狼吞虎咽,恶补这几天缺失的体力,直到吃了一半,乔溪才想起什么:
“卧|槽!岑儿呢?”
沈夷光扒饭动作一顿:“……”
俩混|蛋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敢先开口。
乔溪内心一万个神兽飞奔而过。
他俩不要脸就算了,该不会让岑儿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了吧!?
沈夷光的脸都绿了,捧着破碗摇摇欲坠像要晕倒,乔溪竟在他那阳刚帅气的脸上看出几分可怜的脆弱。
两人急急忙忙奔到门口,发现被从外面锁住了,沈夷光正要暴力破开,谁知岑儿自己回来了。
他拿着钥匙打开门锁,迎面见到他舅舅,毫无知觉问:“咦?你们起床啦?”
“……嗯。”沈夷光见他从外头回来,心中稍稍放心,再一打听知道他这些天都在小竹子那儿,狠狠松了口气。
很好。
不用以死谢罪去见陛下了。
不过也正因这个意外,沈夷光开始认真考虑分房的事情。
乔溪没意见。林大夫说,三郎混乱的雨露期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要是再像今天这样,可不一定再有小竹子恰好路过。如果他们和岑儿分开住,以后就可以避免这样的情况。
两人说干就干,第二天院子里的小仓库收拾一番,打扫的干干净净。那张竹床也被一并搬了进去,乔溪还把窗户上的纸都换了新的,又添置了新的桌子板凳,还有岑儿的各种小玩具,摆得满满当当。
岑儿很不情愿分房,眼泪汪汪扒着乔溪还想和他一起睡,被沈夷光严词拒绝:“你今年也满十岁了,不能再与我们一间屋子。”
其实岑儿原先在宫里本来就是一个人睡觉,他的宫女太监们全都退守在帷帐外守夜,他也并不觉得害怕。可是自从来到这里,他习惯了夜夜和小溪哥哥睡在一起,尤其冬天夜冷,小溪哥哥总会紧紧搂着他,给了他充分的安全感,现在再要分开就不愿意了。
“不要……”向来听话的岑儿头一次不肯乖巧,依旧抱着乔溪的腰不放,试图撒娇蒙混过关。
于是沈夷光一脸严肃的把他带到一边,两人在角落里不知说了什么,再回来的时候岑儿终于没有再闹,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老老实实去了给他布置好的房间。
乔溪很好奇问他:“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沈夷光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明日岑儿就要入学,你给他准备好东西了吗?”
之前乔溪大包大揽,自告奋勇说都交给他,三郎这话提醒了他。乔溪心里觉得读书才是人生第一的头等大事,立刻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走开继续去捣鼓他的新书包。
见他成功被转移注意力,沈夷光悄悄松了口气。
他哪敢说方才与岑儿交谈,是告诉他若继续与乔溪睡在,将来或许就见不到乔溪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岑儿虽不懂如何具体操作,可也知道两个人只有睡在同一张床上才能有孩子。
小溪哥哥和舅舅的孩子……
岑儿每每想起就无比期待,所以才那么干脆的放人。
虽然他宫里还有少简弟弟作伴,但要是再有个妹妹也不错。
当然这些话只是沈夷光用来搪塞岑儿,他自己也根本不肯定天乾中庸到底能不能生出孩子,姑且这么一哄罢了。
第二天清晨乔溪又是天不亮起身,做了一桌子丰富的早餐,还特意给岑儿大方的煮了两个鸡蛋,顺带炸了根油条,信心满满的说:
“从今天开始,咱家也有读书人了!”
“岑儿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一百分!”
岑儿小手托腮,不解的问:“小溪哥哥,什么是一百分?”
沈夷光同样不解。
“这你不用多问!”乔溪叉腰,“仪式感懂不懂?”
岑儿懵懂点头:“……哦。”
吃了饭,乔溪喜气洋洋主动拎着他给岑儿缝制的书包,让三郎提着笔墨纸砚,一左一右仿佛地主家傻儿子的保镖,一路护送少爷上学。
今天是岑儿上学第一天,乔溪看着天边升起的第一缕朝阳,心情大好。
他们一家三口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第53章 五十三
五十三
前一阵子, 石清镇上新开了一家肉铺。那一整条街都是各种商贩,这家铺子也并不惹眼。
掌柜是一个外地来的年轻男人,整天沉默寡言, 做事一板一眼, 看着有些木讷,也不爱与人套近乎。不过每次出价倒是大方,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因此渐渐开始有许多猎户去他那里交易,生意很好。
此时沈夷光就在陈时的铺子里, 两人坐在内里静谧僻静的茶室中,外面进进出出不停忙碌的伙计全是陈时的手下,因此完全不必担心有人误闯。
他们的布局已经初见端倪, 接下来就是一步一步计划。沈夷光要陈时随时掌控汇报知晓京城的动向,还要他想办法联络上自己的旧部。
边关十万大军全听他一个人调动, 赵昱手上又没有虎符,根本动不了那些人,沈夷光不担心这些。但他长久不回去,只怕日久人心动荡, 容易引发混乱。
于是他亲自写了信让陈时派人送去, 好让孙副将稳定军心, 不给鞑子任何机会。
陈时一一应下, 他做事干脆利落,不留痕迹,让沈夷光安心等待消息。沈夷光借着猎户的身份,自由出入陈时的铺子无人怀疑。
赵昱怕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 沈夷光在遥远的石清镇上布置好了一切。
————
春季万物复苏,山上的小动物们成堆成堆出来活动, 沈夷光天天带着弓箭在山里钻,每次都满载而归,家里渐渐宽裕起来,总算摆脱了贫困户的帽子。
岑儿白天在学堂读书,吃住都有人照应,闲着没事干得乔溪有时会跟他一起进去,漫山遍野继续挖草药。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的让他找到了一株紫金乌。他一边献宝似的向三郎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边又不停惋惜:“可惜这是要给小竹子的,几乎错失我一个亿呢!”
午间两人并肩坐在枯树干上吃着干粮聊天。沈夷光听说朝廷大量征收紫金乌,不觉也有些奇怪:“你说这东西是给小竹子的?”
乔溪点头,“林大夫说紫金乌可以制药,让地坤暂时掩盖气息不被人察觉,隐匿身份。”
闻言,沈夷光若有所思。
从前他只知道紫金乌补气养身,却不知道还有这等妙用。如果林大夫所言不假,那……赵昱为什么要这东西?他明明是个天乾。
很多年前,沈夷光也曾玩笑说,赵昱无论身形相貌都与地坤无异,根本没有一点天乾的样子。彼时赵昱还跟着他们谈笑,假模假样询问假如自己真是地坤,他是否愿意娶他。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沈夷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让他别开这种玩笑。
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从来只把赵昱当朋友,从未有过一刻对他生出过超越朋友以外的情谊。莫说赵昱是天乾,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就算他真是地坤,沈夷光也绝不会喜欢他。
他回答的很认真,赵昱听完却哈哈大笑。原来他只是看不惯沈夷光少年老成,又见他对京中所有名门地坤不肯多看一眼,存了心思故意逗他而已。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有着近十年的交情,沈夷光又太了解他的秉性,并且百分百确信赵昱身上的确有天乾的气息,或许他真的会怀疑赵昱真实的性别。
可是既然是天乾,赵昱又为何需要紫金乌?
沈夷光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又收回,落在面前的乔溪脸上。
初夏的阳光从树叶层层缝隙中洒下,乔溪就浸在无数的光点中,全身白得好像在发光。他越看越觉口干,不知不觉缓缓凑近。
正吃着饭,冷不丁被人偷亲,乔溪立刻嫌弃扭头,推搡道:“你干嘛!?青|天白日两个大男人亲来亲去的,恶不恶心!?”
沈夷光被骂了一顿,心里却很开心。
他发现自己只要跟乔溪在一起,总控制不住想要亲近他的冲动。奇怪的是,明明乔溪身上根本没有任何地坤的气味,却依旧勾得他一刻离不开。
于是沈夷光又想起那年,谢必迟怀疑他是不是身体有问题,生拉硬拽和赵昱一起把骗去青|楼。谢必迟看热闹不嫌事大,豪掷千金,几乎把楼里所有稍微有点姿色的少年少女都叫了过来,其中还有个姿容堪称绝色的地坤花魁。
他们个个打扮光鲜亮丽,挨个给他灌酒,你一言我一语,惹得谢必迟边喝酒边笑话看戏。
然而沈夷光千杯不醉,对一屋子美得各有千秋环肥燕瘦的美人们完全没兴趣,最后甚至不耐烦的从窗户翻了出去,好几天都不理那两个损友。最后还是赵昱拎着谢必迟亲自登门道歉,这事才算过去。
可是他的那些不耐烦和冷言冷语,从未在乔溪身上出现过。沈夷光回忆早在自己睁眼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就跟别人不一样。
父亲说过他天生叛逆,因此沈夷光从不在乎什么天乾地坤必须顺应天和的规矩,也不管乔溪是中庸还是地坤。只要他在身边,他就喜欢。
沈夷光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同时也知道在乔溪心里,他们目前只是“睡觉”的关系。就算他们已经有过好几次肌肤之亲,哪怕乔溪的身上现在还残留着前些天他们荒唐的证据,可他依旧不认。
他隐约觉得乔溪心里有一套固执的理论,非得一门心思认定他们的“兄弟”关系,死活不愿承认他们其实已经是各种意义上的夫妻。
沈夷光无奈,又说服不了他,只能暂时退一步由得他去,待到日后找个时机好好和他谈谈,眼下还有别的更要紧的事要做。
因着要常常进城,也不好总借秦大叔的车用,沈夷光从陈时那里要了匹马回来,方便他随时行动。
马签回来的那天,乔溪滴溜溜围着那马转了好几圈,眼里止不住的喜欢。
沈夷光给马儿梳了毛又喂了草料,回头笑看他,问:“要试试吗?”
乔溪顿时两眼放光,可是又想自己压根不会骑马,遗憾摇头:“算了。”
“我带着你”沈夷光看出他心中所想,利落翻身上马,背着阳光对他微笑:“手给我。”
他笑得太好看,乔溪不觉看呆,下意识听话的伸手过去,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提到半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回神人已经稳稳在马背上坐好了。
他的后背仅仅靠在沈夷光的前胸上,因为天气越来越热,两人穿得都不多。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乔溪能清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热度,几乎错觉快把自己灼伤。
三郎只用一只手就能从身后环过乔溪的腰,不觉低声呢喃道:“好细。”
乔溪脸上一红,耳边是三郎近在咫尺的呼吸,整个人都不好了。
总觉得……这个姿势很危险。
沈夷光见状,担心乔溪不从,抢先一步道:“你我既是‘兄弟’,共乘一匹马也不算什么,是不是?”
乔溪哑口无言。
然而事实也正如他最初的预感一样,两个刚开过荤的年轻男人骑着同一匹马就是要出事。
………………
“我真是服了!”
乔溪一边抖着手穿衣服,一边骂人: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幕天席地,荒郊野外,孤男寡男,天干物燥,干柴烈火……
buff叠满了。
沈夷光看他气得不轻,讨好的上前帮他把衣带系好,没忍住又凑过去在他唇边亲了一下:“这实在不能怪我。林大夫说过我的雨露期不准,随时可能作乱。”
乔溪怀疑他在胡说:“骗人吧!?之前不是刚来过?这才隔了几天?”
别看沈夷光浓眉大眼的,骗起人来好不含糊心虚:“自然是真的!不然我难道是畜生吗?”
“再说你我既以兄弟相称,我又怎会对你生出非分之想?”
乔溪眼睛一眨不眨瞪着沈三郎,胸膛剧烈起伏,一时竟找不到话反驳。
这些话往常都是他的词,现在被三郎时不时拿出来用,他总觉得有种奇怪的错觉。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失去两人关系中的主动权,完全被三郎牵着走。
但他没有证据。因为三郎平时表现得特别老实听话,完全不像那种腹黑有心机的人。
“好……好吧。”他默默点头,找不到辩驳的依据,语气也弱了一分:“那你能不能下次轻点?”
沈夷光轻咳一声,“我尽量。”
二十年来初尝情|爱滋味,他确实很难自控。两人都默认了现在的关系,谁也没再往前一步戳穿那层纸。沈夷光觉得时机不对,想着日后徐徐图之。而乔溪则是藏头藏尾,自欺欺人。
陶音看他俩感情急速升温,羡慕嫉妒的不得了,却也更加烦恼了。
“你说……大山哥怎么还不懂我的心思?我都暗示那么明显了!”
他眼巴巴跟在乔溪后头,看他喂鸡喂猪喂狐狸喂狗。乔溪走到哪他就尾随到哪,嘴巴一刻不停,不是在抱怨大山哥,就是吃乔溪买回来给岑儿的零食,根本不像是过了年都十九岁的人。
“他不懂暗示,那你直接挑明不就得了?”乔溪忙得要命,哪有功夫替基佬解决感情问题。
三郎打猎养家,岑儿读书学习,眼下家里的农活就他自己忙,虽然不多,却很琐碎。他们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一关灯岑儿自己睡,他就和好兄弟“深度交流”,日子竟然越过越好,都快奔小康了。
虽然和他最初想的有点不一样,但殊途同归,勉强也算发家致富了。
“那、那多不好!”陶音捂着脸羞涩忸怩:“我娘说这种事不能着急,要我矜持一点不能太主动,不然会被人轻视!”
乔溪:“……”
你那车速都快飙到高速一百八十码了,居然好意思说矜持???
你们基佬的世界这么复杂吗!?
第54章 五十四
五十四
桃叶村的日子很是悠闲, 短暂的春天在岑儿日复一日郎朗读书声中快速溜走,很快就到了盛夏。
而一年四季终,乔溪最讨厌的就是夏天。
热辣, 干旱, 黏腻,气闷, 躁动。
在乔溪心里,这几个词足够代表一整个夏季。而且他人生几乎所有不好的回忆都集中在夏天,因此心理上更不喜欢这个闷热的季节。
六月天很早就亮了, 乔溪从起床气心情就不好。即便现在还是清晨,太阳都没完全升起,空气中却隐隐涌动着一股热流, 昭示接下来一整天的高温天气。
乔溪连外衫也不穿,懒洋洋踱到厨房, 只待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汗液黏糊糊的挂在皮肤上十分难受。他把手上削好的丝瓜丢进锅里煮汤,走到水缸前拿着水舀兜头兜脸泼自己满头水,勉强凉快一点。
沈夷光在后院练完功回来同样一身汗, 身上的短衫湿了大半, 活像刚从河里出来。他看乔溪用冷水冲洗身体, 上前夺过水舀, 低声道:“别贪凉。”
乔溪浑身难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夜里为了凉快,他身上只穿着件小短褂,此刻就这么大喇喇露着白花花的两条胳膊, 后颈还有未褪去的红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某些人眼里有多诱惑。
沈夷光轻扫了一眼, 眸色幽深。
乔溪已经有好些天不许他近身了。
近来天热,晚上睡觉乔溪嫌他体温过高,不仅言辞拒绝他的求|欢,而且半夜几次暴躁的将他赶到地上睡觉,说两人挤在一起热得受不了。
为此,沈夷光非常委屈。
自打两人心照不宣好好过日子,沈夷光几乎夜夜笙歌。心上人在怀,他怎能做到心如止水,又不是真的柳下惠。而今粗粗一算,他已经足足五天没能近乔溪的身,心情也是抑郁。
“热死了!”乔溪甩了甩头上的水珠,任由水流从脸上一路滑下,恨不得一头扎在水里游个来回。
两人正说话,岑儿一脸兴奋的跑来,压根没看他舅一脸菜色,硬生生挤到他们中间,仰头对乔溪神神秘秘的说:“小溪哥哥,你快看呀!”
乔溪懒得搭理三郎,顶着一头水珠懒洋洋凑过去。岑儿摊开小手,将里面紧紧护着的东西展现出来。
是一枚圆滚滚、白嫩嫩,小巧可爱的鸡蛋。
乔溪一顿,也露出几分喜色:“咱家鸡终于下蛋了?”
“昂~”岑儿忙不迭点头,“刚才我去看骁骑都尉,结果在它窝里发现了这个!”
乔溪哼了一声:“养了它们这么久,总算没有吃白饭。”
那些鸡自打被买回来,乔溪一路好生伺候,从冬天到夏天精心养了几个月,就指望它们将来勤快下蛋改善生活。谁知那群鸡光吃饭不干活,天天变着法子祸祸他的小葱小蒜,结果一个蛋都看不到,气得乔溪脑袋冒烟,想宰了又舍不得。
此时一只头戴大红鸡冠、身后拖着颜色鲜艳的长长尾羽的大公鸡“咯哒咯哒”骄傲路过,脑袋昂得高高的,一副嘚瑟的死样。它的爪子在底下划拉不断,睥睨着乔溪,得意洋洋。
“就是它!”岑儿拍着手欢呼,“我的骁骑大都尉!”
乔溪:“……”
他看了一眼那只性征明显是雄性的公鸡,又看一眼掌心安稳躺着的,白玉鹅卵石般小巧的鸡蛋。半晌才艰难找回自己的嘴:
“可它是公的。”
岑儿立刻点头:“没错!”
乔溪冷笑。
愚昧的古代人,吃了没上过生物课的亏吧?
谁家好人公鸡会下蛋?
好多年前的小品都不这么演了。
“那是只地坤鸡,的确少见。”沈夷光给他解惑,“但也不算稀罕。”
乔溪:“……”
一只鸡也踏马的分天乾地坤!!???
这一比吊遭的世界是不是有病啊!?
乔溪的内心再次被这离谱的世界观精神攻击,多年生理课知识摇摇欲坠。
最后那枚公鸡蛋还是被乔溪下了锅,早餐的时候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起勇气尝了一口。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和普通母鸡蛋一模一样,吃完也并没有原地变异。
乔溪“试毒”完毕,才放心的把蛋黄放进岑儿碗里,自暴自弃的说:“蛋黄必须吃完。”
反正管它公鸡母鸡,蛋黄最有营养不许反驳。
岑儿苦着脸不情不愿。他只爱鸡蛋外面白白的部分,每次吃到黄都要找各种借口逃避,可是没有一次成功。
小溪哥哥可凶了,会骂人。
吃了早饭,岑儿背着书包出门上学。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乔溪和舅舅护送,每天跟着福哥儿和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起很安全,渐渐地沈夷光也放了心。
乔溪在他的书包里放好水果零食,亲自把他送到门口,不一会儿福哥儿跑了过来,老远就对他招手:“小乔哥哥!”
看着几个孩子有说有笑走开,乔溪伸了个懒腰,关门回来。
今天太热他不想出门,就在家睡一天好了。
沈夷光却和往常一样已经带好斗笠牵马出门,临行前嘱咐乔溪在家好好歇着,晚些时候给他带好东西回来。
“别乱花钱!”乔溪已经完全是居家过日子的人了,戳着沈三郎的腰训他:“咱们赚钱不容易,以后还要留着存起来给岑儿念书用!”
沈夷光笑着说好,一边趁机又偷亲一口。
他说到做到,这些日子无论打猎换来多少钱,全都如数交给乔溪,自己一分都不留。哪怕天气炎热,他路过街边只卖两文钱的绿豆汤也不舍得买一碗。
哪怕乔溪说了让他自己留点体己钱,沈夷光也不肯。他只愿将自己所有东西一股脑全给乔溪,还怕给的不够多。
沈夷光亲完赶紧翻身上马,在乔溪骂他之前跑远,准时赴约。
陈时说,最近他家少爷的日子很不好过。
天气炎热,人心难免也跟着躁动。赵昱的脾气越来越大,几乎到了看谁不顺眼就砍头的地步,宫里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不过少爷那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陈时低声道,“有大长公主在,他不敢。”
说起那位大长公主,年轻时也算一位颇有手段的巾帼英雌。她在京中很有名望,多年经营自然也有自己的势力,而且年少时曾抚育教养过先帝,无论手腕脾气教养学识几乎无出其右,连先帝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
沈夷光小时常受这位长辈照拂,知道她表面严厉,其实内心温柔慈爱,对所有小辈都很爱护。而赵昱天生惧怕这位姑奶奶,所以陈时说她镇得住也没错。
“我们的动作要加快。”沈夷光低声说,“大长公主年事渐高,而赵昱早已羽翼丰满,他随时可能翻脸。”
他如今对赵昱不抱任何希望,就算是大长公主的威信也未必有用了。
在赵昱发疯前,他们必须布置好一切,准备拼死一战。
陈时点头,又说:“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联系上了孙副将。”
孙副将跟随沈夷光征战多年,对他的笔迹熟稔于心,一眼就看出这正是他们将军的字,知道他平安,一颗心总算放下来。
年前沈夷光被赵昱冠以“谋|反”的罪名通缉,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边境。当时那传旨太监趾高气昂的前来宣读圣旨,口口声声说神勇大将军叛国,扬言要把他的职务革去,可还不等话说完而被孙副将一怒之下就地斩杀,已经明着同朝廷那边撕破了脸。
如今边境十万大军不承认如今新帝的地位,不肯服从于他。而赵昱手中确实没有虎符,也没资格调动他们。但孙副将不是主帅,没有沈夷光主镇,他不能擅自行动,双方就这么僵持不下。
于是赵昱一怒之下断了粮草供给,试图逼他们就范。奈何孙副骨头硬认死理,干脆带着将士们开垦荒地种粮,以此勉强度日也不肯低头。
他们坚信赵昱才是谋逆的乱臣贼子,来日必被清算,所以无人愿意追随他。他们相信将军也一定会回来,带着他们将那叛臣斩杀,迎新君继位。
看完孙副将的回信,沈夷光默默无言。他与孙副将共事多年,真正出生入死的交情,绝不是赵昱威逼利诱能轻易撼动的。
兄弟们信任他,他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让他们随时准备。”沈夷光缓缓道,“咱们反|攻京城的日子不远了。”
时间一晃转眼过去半年多,沈夷光也该着手做些正事。
从陈时的肉铺出来,沈夷光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走进另一家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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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乔溪在家门口等到了归家的一大一小。
岑儿放下书包,自动自觉洗手回房写作业。
沈夷光一把拉着乔溪进屋,从怀里掏出个盒子递到他手里,说:“给你的。”
“我不是让你别乱花钱吗!?”乔溪不高兴了。
每次三郎去城里总给他带东西回来,吃穿用度什么都有,虽然有些乔溪确实很喜欢,可是又心疼花出去的钱,难免抱怨几句。
“你先打开看看。”沈夷光揽着他的腰不松手,凝望着他的眼神无比温柔。
乔溪嘀咕几句,低头听话的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块通体晶莹剔透的玉石。
玉石握在手里凉凉滑滑,在这样燥热的夏天带来一股清凉,好像乔溪烦躁的心境也稍稍平复不少。
“这是凉玉,西北那边的特产。”沈夷光轻声说:“我见你耐不住热,一直想买。”
其实这玉石的品相不算好,至多中等,而真正难得的凉玉即便带在身上一整天都不觉得闷热,当然价值也要翻几倍,主要是难得。
过去这样的好东西沈夷光想要多少都有,今时不同往日,他只能用仅有的钱财换这么一小块。
“都说了别乱花钱!”乔溪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攥得紧紧地,着急掩饰话语中的感动:“我看你三个月的活怕是白干了!”
“败家子!”
沈夷光哪里不知他的脾性,勾唇一笑,弯腰向他唇边吻去。
他看得明白,乔溪吃软不吃硬。
第55章 五十五
五十五
自从岑儿的骁骑大都尉下了蛋, 其他几只鸡仿佛感受到了危机,纷纷争着下蛋,好像竞赛似的。之后乔溪家的鸡棚里里每天定时定点准有五六个圆滚滚的蛋, 从此实现了一家三口鸡蛋自由, 乔溪再也不用每天数着蛋过日子,连怀孕的乔将军也跟着沾了光。
最近天太热, 乔将军总是无精打采的没精神。它的皮毛很厚实,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实在难熬,再加上怀孕本就不舒服, 每天只愿愿意闷在自己的窝里不动弹,饭也不肯吃几口。
为此乔溪特意重新用竹子给它重新搭了个狗屋,扯了几块芭蕉叶挡在屋檐上面, 凭借着过去在宠物店兼职的经验,给乔将军变着花样的做营养可口的“孕妇餐”, 还很奢侈的每顿喂一颗蛋黄,希望给它好好补身体。
好在算日子乔将军也快生了,只是那肚子大得几乎要坠在地上,走路都不利索, 乔溪每回见了都心惊胆战, 生怕那肚子撑得炸开来。
沈夷光宽慰他, “别担心, 应该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但乔溪依然不放心,大热天的在院里支了一把竹伞时时刻刻蹲在狗窝外盯着,越发愁得慌。
今天乔将军又没吃午饭, 眼看着就要发动,到时哪来的力气生小狗?
就在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乔将军的生产问题时, 门外冷不丁探头探脑伸出个狗头,差点吓乔溪一跳。
他回头看去,那只忽然冒出来的狗浑身灰白相间,身形比一般的土狗大了整整一圈,四肢矫健眼神犀利,前额正中央还有一撮白毛,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如果用人类的审美判断,它绝对称得上盘靓条顺。
乔溪有些不确定:“……哈士奇?”
也不对。
哈士奇这会儿应该都生活在极寒地带,不可能跑到这么热的地方,况且眼神也没哈士奇那么睿智。
因为这只陌生狗的到来,院里本来同样无精打采趴着消暑的小白狐吓得尾巴毛都炸开了,在笼子里不安的来回刨动爪子,好像着急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其余小动物更不用提,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
听到动静,沈夷光跟着扭头看了一眼,淡淡回道:“这是狼。”
乔溪立刻瞪大眼睛:“什么!?”
现在的狼胆子这么大吗?大白天就敢大摇大摆跑到村落聚集地晃悠?
狐狸就算了,毕竟体型小构不成太大威胁,但狼这种生物得危险系数直线上升,尤其乔溪一院子家禽牲畜,都是野兽的目标。于是他立刻起身抄起墙角的锄头,随时准备与那只狼恶战。
一旁沈夷光仔细观察片刻,不慌不忙按下他的手,低声说:“不急。”
“这狼是有备而来。”
沈夷光在边关也曾与狼为伍,对它们的习性多少了解一些。这只狼的一对尖耳微微趴服,四肢半屈,长长的大尾巴柔顺的拖在身后,四爪放松口舌紧闭,处处作出臣服的姿态,极力向人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而且以狼的习性来说,它们偏好独居山林,一般不会轻易往村子去,除非饿极趁着夜深人静偶尔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现在是白天,这只狼却正大光明独自前来,必有缘由。
“我管它为了什么!”乔溪一眨不眨盯着那只被他错认成二哈的野狼,浑身汗毛倒数,就算锄头在手也有点害怕,精神崩得紧紧地。
两人一狼对峙之时,乔将军似乎嗅到什么气味,慢悠悠从狗屋里钻出来。那只狼见到乔将军眼神一亮,轻轻呜咽一声,像是打招呼。
乔将军也看到了它,喉咙立刻发出阵阵咆哮,眼神不善的对它龇出一口尖牙。
乔溪担心它不管不顾冲上去打架送命,连忙回头命令:“快进去!”
可惜不等他把话说完,乔将军已然一个纵越飞扑出去,快到他眼前只有一道黑色残影,完全没有平时拖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
紧接着一声惨叫响起,乔溪以为自家狗吃了亏,气得举着锄头就要上去帮忙。可是沈夷光却再次拦住他,半抱着他的腰轻笑:“你仔细看。”
被两次拦下,乔溪真想把锄头往三郎头上铲,然而定睛一瞧才,才发现事实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只野狼接连挨了乔将军好几巴掌,一张帅脸都挂了彩,居然硬是没敢还手。别看嘴上叫的凄惨,眼里全不是那么回事,甚至本来柔顺下垂的尾巴欢快的来回摇摆,显然挨打后心情好极了。
乔溪:“……”
这狼是不是脑子不好?
“现在你应该明白它为什么不请自来了。”沈夷光将他手里的锄头放下,轻声道:“它是来看自己的妻子的。”
乔溪整个人都不好了,脑子宕机。
那头乔将军揍完心情仿佛得到充分发泄,一屁股蹲在地上伸着舌头直喘气,看来累坏了。那只狼见它不动,小心翼翼探着爪子一点点靠近,成功蹭到乔将军身边后,又伸出舌头试探性舔了舔乔将军的脸。
确认乔将军没有再发出攻击信号,那狼干脆得寸进尺,讨好的一路从脖子上的毛舔到后背,尾巴摇得都快开花了。
乔溪这辈子都想不到,有一天他居然能从一只狼的脸上看到这么猥|琐的表情。瞧它给乔将军舔毛那享受的表情,鬼迷日眼的,白瞎那张帅脸。
“……”
“我之前就奇怪。”沈夷光开始马后炮,“我们将军英武善战,堪称女中豪杰,还纳闷究竟是村里哪只狗得了它的青眼。”
“原来它竟是与狼好上了,果然眼光独到。”
因为乔将军是乔溪的狗,所以沈夷光自然而然带入“女主人”的身份,顺理成章把乔溪家里的鸡鸭猫狗全都划拉到自己羽翼下,对乔将军怎么看都喜欢。也因此一直看村里别狗不顺眼,不是嫌这只毛色难看,就是嫌那只不够雄壮,完全是丈母娘看女婿挑挑拣拣的心态。
乔溪这会儿总算好容易回神,颤巍巍的问:“那……难道……我们将军肚子里的小狗……其实是小狼???”
沈夷光点头:“狼与狗相伴古来有之,并不算稀罕事。何况我一直猜测将军身体里本就有狼的血脉,此番也算拨乱反正。”
乔溪人都傻了。
怪不得那会乔将军发|情|期挣断绳子,回来后走路都打飘,仔细想想村里那些狗确实没这个本事,可能它们还没来得及靠近将军就挨了打。
然而乔溪还是不大高兴。
“凭什么它就出了几天的力气,什么都不用管,就能平白无故得个老婆?”他怎么想都不情愿:“我们将军怀孕吃不好睡不好,它早干嘛去了?!”
沈夷光见状,又说:“狼毕竟是活在山林里的野兽,又大多独来独往。恐怕此次下山它是也思虑许久,冒着被人发现追杀的危险,实属不易。”
毕竟野兽天生害怕人类聚集的村落,这只狼居然能够克制内心的恐惧只身前来,也算有心。
“那也不能便宜它!”乔溪哼了一声,咬着牙说:“只出了根棍子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想得美!”
明明乔溪骂的是狼,落在沈夷光耳里总觉指桑骂槐,他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野狼。毕竟他俩都是打外头来的,又确实心怀不轨,乔溪骂的每句话用在他身上都很合适。
要是往后真有孩子,乔溪会不会也不要他?
沈夷光胡思乱想,忽然有几分紧张。
另一边,那只狼显然靠着甜言蜜语哄好了乔将军,志得意满的跟在将军屁股后头,理直气壮厚着脸皮在乔溪做好的狗屋住下,摆明了不打算走。
“狼是最深情的动物。”沈夷光叹息道,“一旦它们认定了自己的伴侣,此生绝不轻易改变,生死相随。”
乔溪也听过这种说法,此刻瞪着狗窝一言不发。
狗屋里乔将军打了一架体力耗尽,闭着眼睛又沉沉睡去。那只狼始终陪伴它的在身边,不停舔舐将军鼓鼓的肚子,时不时轻声呜咽,像是安抚里面好动的小宝宝们。
“……”
乔溪被一对狗狼秀恩爱,吃了满嘴狗粮,心情愈发不爽。
家里突然多了只狼,乔溪顾虑乔将军的心情,暂时没法赶它走,又担心家里其他的家禽,利索的把满院乱跑的鸡都逮进柴房关好,眼神一刻不错的盯着,绝不让那只狼有机会。
那狼好像也有几分骨气,不仅没有伤害乔溪家里的动物,甚至乔将军的饭盆也不肯动,到了饭点自己离开,过了会儿又拖着猎物回来,独自在墙角阴凉处用餐。虽然将军被乔溪养得根本不吃生肉,它还是坚持留把最嫩的部位留给老婆。
这么一来乔溪都无话可说。人家都这么表诚心了,千里迢迢冒险下山,还自带伙食,他就算想赶也找不到借口。
傍晚岑儿放学,和往常的欢声笑语不同,今天他格外安静,在门外鬼鬼祟祟偷看很久,就是不敢进门。
乔溪忙着盯那只狼没注意他,沈夷光却看见了:“怎么不进来?”
岑儿伸着脖子努力往里看,小声问:“小溪哥哥今天心情怎么样?”
沈夷光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依旧不死心监视的乔溪,摇头:“不怎么样。”
岑儿小脸立刻跨了下去。
“怎么了?”沈夷光觉出不对,上前一步提溜着后颈将他从门外拎进来。
早上出门时才穿的新衣破破烂烂挂在身上,乔溪亲手缝制的书包带子断开,里面的书本被撕得七零八落,脚上的一只鞋子也不知丢去了哪里。
更醒目的是他的裤子破了个大口子,膝盖上脱了皮,还往外渗血,活像路边讨饭的小乞丐,哪还有往日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样子。
“谁干的!?”沈夷光立刻皱了眉,满眼怒意。
岑儿见此情景不敢隐瞒,哆嗦着回道:“是、是富贵他们几个干的!”
他才开了口,许是回家见到亲人情绪上头,眼泪止不住流下,弄得小脸脏兮兮的,抽抽搭搭告状:“我好好地在学堂上课,富贵那个坏东西故意在后头揪我头发,害我被夫子批评罚站!”
他哭哭啼啼把事情原委讲清楚,“福哥儿气不过,放学后带我去找他理论,可是富贵好不讲理,还带着四牛他们动手打人!”
“我怕福哥儿打不过就去帮忙,没想到被他不小心推进坑里,他还把小溪哥哥给我缝的书包扯坏了……”
对岑儿来说,挨打固然心酸,但弄坏了小溪哥哥给他亲手做的书包更让他难过。
沈夷光越听眉头皱的越深,正要开口,就听乔溪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崽子不长眼,欺负到我家孩子头上了!”
第56章 五十六
五十六
要不是沈夷光好说歹说拦着, 此刻乔溪已经提着菜刀冲出家门,把那几个小混蛋全都教训一遍了。
直到晚间熄灯,沈夷光还在不停安抚:“都是孩子间的玩闹, 明日我亲自去找了夫子问问, 你莫要动气。”
可是乔溪怎么不生气?大半年相处下来,他已经完全把岑儿看成自家孩子, 看到他被人打伤难免动气。
更何况岑儿那样,也勾起了他童年很多不好的回忆,更觉心烦。
沈夷光本来也为了岑儿被人欺负动怒, 但此刻他只能先安抚冲动不肯睡觉的乔溪,轻声哄他:“夜深了,你要早些歇息。”
因为乔将军和岑儿的事, 乔溪一晚上都没怎么吃饭,沈夷光看了心疼。本来人就瘦, 天一热吃的更少,再有心烦事盘桓,可怎么养得好?
他把乔溪扒拉过来拢到怀里,在他额上轻吻, 低声道:“睡吧。”
乔溪想说他又不是小孩, 不用他天天搂着睡, 虽然有凉玉伴身好像确实没那么热了, 但那东西毕竟不是神器,要是两人靠太近还是会烦躁。
可是当他趴在三郎的臂弯里,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面传来的规律沉稳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仿佛催眠,他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
沈夷光在家吃了早饭, 果真找去学堂。
岑儿膝盖还有伤,衣服书包破得没办法用,乔溪干脆给他请了一天假在家好好休养,耳提面命三郎去学校必须好好教训那几个小破孩,不许他们再有机会霸凌岑儿。
沈夷光不懂何为“霸凌”,不过听意思也大致明白,安慰了几句才离家。
他来得实在太早,学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学生到达,唯独赵夫子起了大早,正在里面打扫卫生。
每回见到赵夫子,沈夷光总是心虚底气不足,骨子里对这位曾严厉体罚过他的老师格外敬畏,如小时候一样,犯了错站在门外不敢贸然进去。
恰好此时赵夫子回头,见到沈夷光,面上一愣。
沈夷光恭恭敬敬的在门外行礼,因为脑中还想着别的事,下意识还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问:“老师,学生可以进来了吗?”
赵夫子放下手中拂尘,神情有些怪异:“我未曾教过你,为何要自称‘学生’?”
沈夷光身形一晃,暗骂自己蠢货。
他脑中快速思量,急忙找补:“我虽不确实不是您的学生,但我自小敬重儒生,钦佩那些有真才学的读书人。况且天下儒生本是一家,先生您德高望重,我自谦‘学生’不为过。”
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
赵夫子若有所思,半晌道:“你进来吧。”
“是。”沈夷光从小在赵夫子面前就很听话,此刻乖得像见了猫儿的小鼠,完全是过去那三年被揍出来的条件反射。
等到沈夷光站定,赵夫子问道:“我见你方才神色不好,可是有事?”
沈夷光心道先生这么多年仍然如此敏锐,方才他收敛神色已经很快了,没想到还是被发觉。于是他将昨天的事道来:“虽然两方打架都有错处,但岑儿那孩子自幼聪慧懂事,向来不爱惹事。此番遭罪,我身为舅舅定要为他讨个公道。”
赵夫子边听边点头:““昨日课堂上我本专心教学,却见岑儿与富贵、四牛几人交头接耳嘤嘤嗡嗡,扰的其他人也无心读书。他的确聪慧好学极有灵气,我对他期望很大,待他自然比旁人更严厉,所以明知不是他的错,也一起罚了。”
“可是没想到放学后还有这样的事发生。”赵夫子叹气,“富贵那几个娃娃实在顽皮淘气不好管教,不过你放心,此事我必定处理妥当,给你一个交代。”
沈夷光深知老师的脾性,有他这番话就放心了:“多谢先生。”
时间还早,赵夫子拉着沈夷光在学堂窗前又闲聊片刻。多半是赵夫子发问,沈夷光回答,若有不认识的人路过,还真以为这是一对严师高徒。
起先赵夫子的问话还只寻常,无非就是闲扯家长理短,一会儿问沈夷光家中几人,情况如何,一会儿问岑儿学业,一会儿又聊起今日天气,时不时还要引经据典,旁敲侧引,聊得分外投机。
然而赵夫子语速极快,问题一个接一个炮弹似的,话题间彼此毫无关联,东一榔头西一棒,全无重点,好似真的只是胡侃乱扯。
沈夷光起初还能谨慎回答,渐渐有些跟不上赵夫子的路子,疲于应对的同时,脑子开始短暂麻痹,慢慢没了最开始的警惕。
忽然赵夫子一声长叹,无比惋惜的说:“当年令尊兄长战死,我没能亲自到场吊唁,实属遗憾。”
“我虽与侯爷性情不和,常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唾骂攻讦互不相让,但我心中是敬佩他的。”
沈夷光此时早已在夫子狂轰滥炸的闲碎话语中被搞得晕头转向,听到此话,无意识的回道:“这不能怪您,毕竟那时您已被贬出京城……”
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回笼,沈夷光紧急刹住话题,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赵夫子脸色一沉,冷冷哼了一声:“小兔崽子!”
他说着又拿起桌上的拂尘,在沈夷光后背轻轻一敲,斥道:“我说为什么一见你就想抽,原来竟是这样!俗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你那些小心思,难道真能瞒得过我?”
沈夷光苦着一张脸告饶:“老师,您实在太狡诈了!”
怪不得他方才东一句西一句完全不给他思索回答的时间,原来就是故意打乱他的思绪,好诈他一把。
“哼!”赵夫子佯作生气,又敲了他一下:“莫非你现在当了大将军八面威风,见昔日尊师落魄孤老,才不愿相认?”
沈夷光一听连忙摆手:“老师您这是哪里的话!学生从未如此想过!”
“虽然您棍棒打人确实皮肉疼痛,但……”
他急于辩解,奈何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他无法跟自己的老师说个明白,担心他误解,心里着急。
赵夫子怎么知道自己这学生嘴笨性子直的脾气,眼看上学时间到了,等下学生们就要入学堂读书,打断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恰好此时有学生进来,赵夫子吩咐他看守别的学生早读,等自己回来挨个抽背,然后领着沈夷光离开。
赵夫子的住处就在学堂后面不远的草屋里,沈夷光进去才发现屋内只一张破床、一张矮桌,两个木凳,以及几摞摆放整整齐齐的书册,其余竟什么都没有。
他不觉鼻子一酸,当即跪下磕头:“老师这些年受苦了。”
赵夫子连忙扶他起来,脸上没了刚才在外面做出来的严肃,轻声笑道:“我如今两袖清风自在逍遥,何来吃苦一说?”
“方才那话是故意逗你,我其实知道你这些年苦守边疆,最是不易。”
赵夫子说着眼里浮出泪花,“当初我对你也曾寄予厚望,严厉有加,果然你最出息。”
师生多年未见,如今又都境遇难过,不免感慨万千。赵夫子是文人,情感比旁人更丰富,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现下新帝名不正言不顺,行事毫无章法全凭心意,短短半年竟弄得民不聊生,往后可怎么办……”
赵夫子虽已多年不在朝为官,一颗心却仍旧紧紧挂在京城,时刻关注朝中动向。近几年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也听说过沈夷光眼下是朝中通缉的要犯,以为大邺气数将尽心中愁苦,每每深夜想起,总要悲哭一番。
“可恨我一介草民,既不能上战场一拼,也不能在朝中出力,只能躲在这乡野间苟活老去。”他说完又是涕泪齐下,自责万分。
沈夷光宽慰了他几句,并不苟同他的话:“老师即便不做官,也一样造福一方百姓。”
“难道乡间的学堂就不是学堂了吗?”
说到这,他抿了抿唇:“何况……我大邺国力正盛,必不会绝路,咱们还有希望。”
赵夫子举着袖子擦泪,琢磨出他话里几分意味,忽然侧首看向沈夷光,似在确认什么。
沈夷光于是又道:“我之前从未跟人提起过,岑儿他也姓赵。”
“赵”是大邺朝第一大姓,之前沈夷光就曾回忆过,他此生认识的姓赵的数不胜数,赵夫子就是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位。
岑儿的这个“赵”,可以是赵夫子的赵,也可以是是九五之尊的“赵”。
赵夫子喃喃自语道:“赵岑……赵昱……”
他忽得想明白了,猛地站起身,几乎手脚同一时间比划起来激动万分:“他、他是……”
沈夷光点头,不再隐藏:“他正是先皇后遗孤,先帝此前钦封的太子储君。”
“若非赵昱篡位,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合该是他。”
那一刻,赵夫子的脑中像是炸开了无数烟火,几乎将他冲击晕厥。犹如夜行的路人得到一束光,又如久旱之地天降甘霖。
沈夷光又道:“岑儿今年刚好十岁,正是您贬京后的第二年出生,您未见过他,自然不认得。可您总该记得先皇后的模样?他与我姐姐有七八分相似。”
听了他的话,赵夫子脑中立刻浮现那位风华正茂、端庄持重的皇后殿下。他才恍然发觉,岑儿的眉眼果真与她极为相像,可恨他日日对着,竟没认出来。
赵夫子顿时泪如雨下,对着门外深深一拜,重重磕了几个头。
天不亡我大邺。
谁料他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却得遇天恩,尚有机会辅佐未来新帝。
此生不枉。
第57章 五十七
五十七
沈夷光少不得又是一阵宽慰, 等到赵夫子擦干眼泪,情绪略略平缓,他们才继续说下去。然而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 沈夷光只能挑重点, 赵夫子因此也明白了他为何带着太子躲在这偏远小村里。
讲完这些,沈夷光又提醒他:“往后您仍要待岑儿与之前无异, 切勿因此对他另眼相待,免叫他人心生不满,看出纰漏。”
赵夫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点头道:“自然。”说着他又想起什么,继续说:“只是我如今给村里小儿讲的那些课对岑儿来说过于简单了,白白浪费时间。他将来要继位也该学些帝王的课业。这样……以后每晚我都去你家, 借补课的名头给他好好讲讲。”
沈夷光正有此意。
他前些日子还想要不要同老师挑明一切,因为岑儿每天放学回来总说夫子教的东西太浅显, 村里那些没读过书的孩子们学这些刚刚好,但对三岁就进书房的岑儿来说远远不够。
只是他一直顾虑该怎么跟老师说清楚,又怕多一个人知道岑儿的身份,暴露的危险更大一分, 还在思量的时候, 就被夫子自己诈出来了。
两人坐下一顿商议, 定下了赵夫子每晚上门讲课的事。
然后他们又聊了些陈年旧事, 沈夷光叹息说:“当初您忽然被贬离京,我都没来得及相送。此后不到三年,我又急匆匆跟着陛下赶赴边关战场,再没能有机会去见您, 心里甚是惭愧。”
赵夫子却不甚在意这些,只说到自己当年被贬的缘由, 他的面上几分犹豫:“其实……我当初离京并不是因为得罪了人,也没什么政敌陷害我。”
年轻时的赵少傅确实是个直脾气,即便是面对圣上也是有话直言,从不遮遮掩掩。但他过去既能凭着寒门之子的背景,一步步通过科考走到当时的地位,一跃成为备受陛下器重的朝臣,还放心的让他教导皇子们读书,其实也是有几分城府手段的,并不完全是死读书、不懂变通之人。
虽然因为性情的缘故,他在朝中确实有不少政敌,也常与人争辩不休老死不相往来,更与沈夷光的父亲忠勇侯在城内大街公然骂街打架,但由于他为人正派,行事作风如君子坦荡,朝内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和他交好的。
大家都是政见不合,都是为陛下分忧,没必要故意针对他一个手中根本没有实权的文臣。
沈夷光因此也疑惑起来:“既然无人陷害,老师为何被贬?”
赵夫子叹气,摇头道:“说来话长。”
“我之所以被迫离开,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
半炷香后。
从来稳重内敛的沈夷光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满脸不可置信:”赵昱是地坤!?这不可能!您是不是记错了?”
见他果真不信,赵夫子冷笑:“老夫这一生或许吃错过饭,说错过话,唯独不会记错这件事。”
他怎么可能记错?
那年三皇子到了分化的年纪,前朝后宫几乎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等待最终结果。
先帝早年只顾政务,不勤后宫,因此膝下子嗣不多,安然存活下来的更少。除去已经嫁出去的几位公主皇子,再去掉几个平庸体弱的,唯有还算聪明伶俐的三皇子赵昱拔尖。
三皇子的母妃出身不高,先帝又对他寄予厚望,因此特意把赵昱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即便政务再忙也要抽时间教导陪伴,从不假手于人。
他对这个儿子不仅有将来盼望他继承大统的期待,也有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
最后三皇子分化的结果也不负众望,果然是个天乾。先帝大喜过望,从来不喜铺张奢侈的他破天荒在宫里连摆三天宴席,还大赦天下,甚至亲自去天坛祈神求福,祝佑他儿能使大邺隆盛安康、国泰民安。
赵夫子说的这些事,沈夷光都记得。那时他也为自己的好友感到高兴,知道他酷爱字画,还特意托人买下他喜爱许久的画师新作给他当做贺礼。
“可他身上确实有天乾的气息……”沈夷光糊涂了。
话到一半,他终于想起乔溪曾说朝廷一直大量采收紫金乌,忽然顿住。
赵夫子叹气:“若当初保他分化的吴太医不是我至交好友,或许我也不信。”
那年一次酒后,吴太医苦闷的拉着他闲聊,可是言语间满是灰心的告诉他自己怕是活不成了。而后在赵夫子大惊失色追问之下,酒后的吴太医才终于说漏嘴,将三皇子本是地坤却一直暗中捕杀天乾,挖他们的信香为自己所用的事全都和盘托出。
彼时赵夫子听完心下大骇,愣了许久,怎么都想不到三皇子竟会做这些事。
他本来也并不全信,只当好友是喝多了说胡话。可是不久后吴太医果然悄无声息的“病逝”,而京中的确一直传有少年天乾无故失踪的传闻,虽然后来都没能闹大,他才真的相信。
“我欲向先帝禀明此事,但三皇子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半路拦住了我。”赵夫子回想那天和赵昱共处一室,后背发凉的感觉依然历历在目。
“三皇子当着我的面坦然承认自己地坤的身份,也知道我要向陛下检举。”他苦笑道:“那孩子实在太聪明了,即便我当时是他的老师,他也毫不畏惧。”
赵昱并不辩解,直接点破告诉他,如果自己是地坤的事暴露,大邺朝才真是要完。
陛下那时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付诸在赵昱身上,假如赵夫子去揭发他,那么身为地坤的赵昱必定无缘帝位,可是除他之外,剩下的那些皇子更不够看。
无论是体弱多病的二皇子,还是资质愚笨、天生口吃的五皇子,他二人都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已早早被排除在外。
唯有赵昱,必须是赵昱。
而赵昱就是吃准了赵夫子一心为国的性情才敢如此胁迫,毕竟他可以用点手段让一个太医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却还没势力大到让他父皇器重的大臣也无故死去,因此才打算与他当面和谈。
赵夫子平生自问坦荡,却也知此事重大,琢磨一番后觉得赵昱说的有理,于是暂时歇了心思,打算日后想清楚再做定夺。
哪知赵昱还不知足,为了万无一失,竟又暗中操作勾结奸臣,给老师安了个“对上不敬、私收贿赂”的名头打发出京。
“那时陛下因边关战乱四起鞑子屡屡进犯,北方又连续两年大旱的事心烦不已,无心关注我的事,即便知晓此事也许有疑处,可实在无暇顾及,只先将我调出京城,日后再做打算。”
谁想他这一走就是十年。
沈夷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年老师离京居然是赵昱的手笔,愣了许久:“可他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岁……”
“谁不是呢?”赵夫子又是一声长叹,“那么多学生中,我最喜欢他。三殿下往常勤奋好学,为人又谦逊温文,即便后来我知道他是地坤其实也曾暗自想过,是地坤又如何饿?若他真有才华,陛下未必不肯扶他上位。”
“旁人都说我脑筋直来直去,遇事不懂变通。可是无人知晓,在我心里,任何事都没有家国社稷来得重要。”
“三皇子是什么身份我并不关心。当初我坚持禀明陛下,也是觉得三殿下肆意捕杀天乾一事过于恶劣,希望陛下慎重考虑太子一事,却没想到他竟狠绝至此。”
沈夷光此时脑中一片混乱:“赵昱若是地坤……那他为什么又非要求娶止玉!?”
其实当初这件事他是不同意的。
那时他刚被陛下封为神勇大将军,赵昱亲自去边关看他,顺便提起了此事,言辞恳切说止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带着侄儿日子艰难,他很想好好照顾她。
可是沈夷光很为难。他的姐姐是皇后,按辈分算,身为皇子的赵昱却要求娶自己的“小姨”,于情于理都不合,出于各种顾虑,他一直没有答应。但赵昱苦苦哀求,又说自己对止玉一见钟情,此生非她不娶。若不成全,他宁可出家做僧人。
后来沈夷光看他确实情深义重,又存了为止玉寻个好夫君的打算,这才求了陛下成全。
“如此说来,他嘴里从没有一句真话。”沈夷光自言自语,“什么情深义重、什么非她不娶……全是假的!”
那时赵昱恐怕只是为了他手中的十万大军,以及忠勇侯府背后的势力,想要同已经被确立为太子的岑儿争上一争,才不择手段要娶止玉。
终于想明白其中的缘由,沈夷光只恨自己愚蠢,还真以为他对妹妹一往情深,傻傻的把止玉往火坑里推!
他气得脑袋发昏,连后来怎么从老师家出来都不记得了。
沈夷光带着满腔怒火往家走,半道遇上大山哥同他打招呼,也被他阴郁的脸色吓一跳。
院子里乔溪正忙着给将军做“孕妇餐”,那只狼一早出门离开觅食,乔溪也懒得管它。听到动静,他回头看到三郎回来,又见他面色凝重隐隐带怒,起身问:“你怎么了?”
然而一连问了几遍都不见三郎回话,乔溪放下菜刀,把手洗了在围裙上擦了擦,皱眉道:“到底怎么了?”
直到乔溪人在眼前,沈夷光才总算从对赵昱的怒火中稍稍抽离。然而他仍然心绪烦乱,又怕自己扭曲的表情吓到乔溪,努力压着火气低声道:“……没事。”
“我已同夫子说过了,他会好好教训那几个孩子。”
乔溪点头,“那就好!”
“要是他们还不收敛,我就亲自上门找他们爹妈!”
他自顾自的说着,以为三郎与他一样同仇敌忾,逮着富贵四牛两人又骂了一通。
正骂得起劲,忽然三郎伸出两手从背后环住乔溪的腰身,下巴轻轻落在他肩上,又将头埋进乔溪的脖颈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
乔溪被他抱个了满怀,下意识想要挣动,却听三郎轻声道:“别动。”
“让我抱抱,就一会儿。”
他心情太差,亟需靠在乔溪身上缓缓。
乔溪也听出他话语中的低落,不再挣扎,安静下来乖乖让他抱着,好心给自家兄弟当了回人型安抚枕。
过了一会儿,沈夷光心中的火气在乔溪身边渐渐平息,他恋恋不舍的在怀中人肩颈处回乱蹭,与他耳鬓厮磨,低声呢喃:“你好香……”
“你鼻子瞎吗!?”乔溪半真半假抱怨,身体却一动不动:“我这一身臭汗闻不到啊!?”
“我警告你,青天白日你别再拉着我乱搞!”
“岑儿、岑儿还在家呢……”
他以为三郎和从前一样,又要趁机拉他上炕陪睡,毕竟这事近一个月发生过许多回了。他顾虑屋里的岑儿,想要拒绝,又底气不足。
沈夷光知道他误解了自己,不由轻笑。
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爱的人。
他爱极了。
————
深宫内苑。
正清宫殿一片清凉,店内四角到处放着冰鉴,与外面炎热的天气好似不在一个时节。
赵昱把所的有宫人全部遣出去,独坐在椅子上,对着墙上挂的‘海棠春睡图’久久出神。明明只是一幅画,他的目光却落得很远很远,好像试图透过画在看别的什么人。
良久他自嘲一笑。
“早知你我是今日的局面,我又为何……”
第58章 五十八
五十八
第二天, 富贵和四牛家里人找上门来了。
乔溪以为他们是来扯皮的,把抹布重重一扔,冲出厨房准备大战一场。
他才到院子, 只见两个彪形大汉直愣愣的杵在院子里, 都是一脸不好惹的凶相。其中有个汉子眼角上方还有道刀疤,大热天的赤着胳膊, 露出来的肌肉鼓鼓囊囊,青筋虬起,看起来一拳能打死十个乔溪。
恰好三郎一早进山打猎不在家, 乔溪一个人对着两个壮汉心里犯怵,本能感到害怕退缩。然而他又想起屋里比自己更弱小的岑儿,心中又生出无限的勇气, 一如当年爷爷即使佝偻着身体也要紧紧保护他。
不是他以貌取人,只是这两个男的看起来凶神恶煞, 富贵又是欺负岑儿的坏孩子,他们的家长肯定也是不讲理的,要是自己现在退缩,以后岑儿在富贵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于是他气势汹汹挡在两人面前, 努力挺着并不宽厚的胸膛怒瞪他们, 大声喊道:“你们想干嘛!”
他努力让自己气势不输人, 谁知话才落下, 为首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年轻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凶恶的脸上露出无措的神情,好像畏惧眼下要跟人拼命的乔溪。
他身边那个年长一些大汉就干脆多了,毫不客气的抬起他那四十八码的巨脚快狠准的踢在富贵的屁股上, 将他硬生生踹趴在地,脸都杵在泥地里。
乔溪眼皮一跳, 只觉自己的脸好像也跟着疼。
大汉踹完儿子,粗声粗气骂道:“兔崽子!还不给人家岑儿道歉!”
挨了一脚的富贵艰难从地上爬起,脸上也破了皮,没了往日在学堂里窜上窜下调皮捣蛋的劲,缩头缩脑的跪在地上,磕磕巴巴道:“对、对不起……”
他话没说完,身后大汉堡不耐烦又是一脚踢过去:“没吃饭吗!?再大点声!”
此时本来有些惧怕乔溪的刀疤汉有样学样,照着四牛脸“啪啪”就是两巴掌,然后推他过去跟富贵一起,两个熊孩子并排跪着,话都不敢说。
乔溪被他俩这一出搞懵了,举着菜刀茫然不知所措,不懂这是要干嘛。
见他迟迟不说话,富贵他爹以为还不解气,气得抬脚又要踹。跪在地上的富贵吓得捂住脸,大声喊起来:“爹、爹我真的错了!”
眼看富贵他爹又要家暴,乔溪只好插嘴道:“孙二伯,您这是干嘛?”
这俩人进门啥也不说,一上来就当他面打孩子,搞得他到现在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杀鸡儆猴吧?
“小乔,你别生气,二伯是来给你赔罪的……”孙二伯叹气,低头满脸羞愧:“昨晚夫子找上门来,俺才知道这小畜生做了啥,气得俺一夜都没睡好,实在没脸见你!”
桃叶村谁都知道,乔溪这孩子自小失去父母庇佑,又是胆小寡言的性子,一个人实在很难讨生活。所以村长早几年私下曾召集大伙商量,以后每家都轮流帮忙照看他,绝不能让乔溪一个孤儿在村里没活路。
这些年他们大伙都是这么做的,也知道小乔溪内向不爱跟人亲近,他们也从不上门打扰,就怕吓着他。直到后来他成亲有了汉子,村里人看三郎是个好的,才渐渐不再暗中帮衬。
岑儿虽说也是外村来的,但他跟着三郎嫁进来,那就是他们桃叶村的孩子,合该被一起护着。谁想这几个小混蛋居然欺负到岑儿头上,孙二伯夜不能寐,满心惭愧。
四牛他哥也跟着说道:“俺家四牛也不是个好东西!亏得俺跟你家三郎还有些交情,这都不知道咋跟他解释!”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尽管都笨拙木讷。不善言辞,但乔溪终于明白他们是真心道歉来了。
乔溪看他们态度真诚,也不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合作唱双簧演苦肉戏,心中火气消了大半,但还是不赞同这种教育方法:“那你们也不能上来就这么打孩子。”
富贵那身子细瘦高挑,孙二伯又壮得像头熊,刚才那两脚踹下去力道十成十,乔溪看了都浑身哆嗦,真怕他给富贵踢出个好歹。
他只是想为自家孩子讨要个说法,没想让富贵受伤。
孙二伯叹气摇头:“没办法,俺家这臭小子怎么管教不听!她娘说话都不当回事,无法无天!再说咱村里的男娃不都这么管教吗?”
“不服就打!打到听话为止!”
村里汉子哪懂什么因材施教耐心引导那一套,只知“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真理,教孩子全凭拳头说话。乔溪就算是在现代也未必能跟某些顽固的家长说清道理,在古代更不必提。
此时屋里的岑儿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到富贵和四牛齐刷刷跪在地上也是吓了一跳,接连忙跑到乔溪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腰。
看到岑儿,孙二伯又立刻瞪了一眼富贵,咬着牙看起来又想踢他,富贵于是赶紧保证,发誓以后绝不会再欺负岑儿。
岑儿听到他的话,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满含期待:“真的吗?”
“那你以后也不许欺负福哥儿!”
富贵听他提起福哥儿正要还嘴,回头看他爹的大脚,瞬间熄了气势点头如蒜:“我以后肯定不欺负了!”
接着孙二伯和四牛他哥把放在门外的两只鸡、一篮子鸭蛋、两斤白糖和一坛子腌肉拿进来硬塞给乔溪,说是给岑哥儿补补身子。
乔溪看他俩都很实诚,罪魁祸首道歉且再三保证不会再犯,他对这个处理结果很满意。
沈夷光晌午回来吃饭听说后,点头道:“既如此,那便算了吧。”
“本就是小孩子之间玩闹,岑儿如今无甚大碍,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他同时心里也清楚,倘若宫里有人敢把岑儿故意弄伤,绝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不过桃叶村里农户大多淳朴善良,他相信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
午饭间,他同乔溪说起赵夫子以后每晚都要来给岑儿上课,本以为只是寻常小事,可是乔溪却很激动。
“夫子居然这么看重我们岑儿!?”他高兴的不停自言自语:“那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匆匆扒了几口饭后,乔溪又琢磨着怎么送礼,毕竟每晚单独开小灶补课占用了夫子的私人时间,怎么说也得表示表示。
沈夷光哭笑不得的拦住他:“你准备的这些,实在用不上。夫子为人清正,过去总嫌铜钱俗气,白银恶臭。你当面给他塞钱,他只怕要生气觉得你瞧不起他。”
正要往红包里塞钱的乔溪一听,讷讷问:“那怎么办?”
沈夷光本想说实在不用,可是想起老师那破败简陋的草屋,碗里没有半点油花,叹气又道:“他如今境遇艰难,又好喝酒,如果咱们每晚好酒好菜招待他,再好不过了。”
他先前就想着给拿钱给老师补贴家用,却被赵夫子严词拒绝了。他身上还有一部分读书人清贵的想法,坚决不肯拿取不该自己的钱财,宁可守着草屋饿肚子睡觉。沈夷光也拿他没办法。
乔溪听说过古代有些读书人的古怪脾气,听三郎这么一说,又道:“这好说!开春那会我酿的青梅酒也差不多好了,到时全拿来孝敬他老人家!”
他刚说完这句,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
“小乔这是要孝敬谁呀?”
乔溪回头,果然秦大叔晃晃悠悠出现在门边,还是那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德性。近来他一直在东家那忙个不停,好些天没回村,乔溪有阵子没见到他。
“秦大哥!”乔溪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秦大叔嘿嘿一笑:“今日我贪睡起来迟了,家里一口粮也没有,这不厚脸皮上你家讨饭来。”
“不知道小乔可愿赏我吃口饭?”
乔溪也跟着笑了:“你这说的哪里话?咱家饭管饱!”
说完他把三郎的手从自己腰上拍开,重新拿起围裙系在腰间,边往厨房走边说:“也我去把饭重新热热,你等一下!”
秦大叔本就是掐着饭点来的,所以也不着急,自顾自在小凳子上坐下,一双锐利的鹰眼在院里环视一圈,看着满院子的鸡鸭猪狗,以及墙角闭眼假寐的野狼,深深一叹:
“真是大不一样了……”
过去乔溪的院子冷冷清清,比他的破屋子还没人气。没想到半年过去,不仅院子里外收拾的干净利落有条不紊,而且还那么热闹,他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他正感慨,面前忽然多了杯茶,只见三郎眉目低垂道:“前辈,请。”
秦大叔上下打量他一番,从他手里接过杯子,轻哼一声。
沈夷光也有些心虚。
当初他与秦前辈有约在先,时机一到自行离去,绝不拖累乔溪。然而半路他食言与乔溪做起了真夫妻,如今再见秦大叔,他难免尴尬。
好在秦大叔并没真的生气,抱着茶杯一饮而尽,不耐的说:“你还傻傻站一边杵着干嘛?”
“真不知道你师父怎么教出你这么笨手笨脚的徒弟!”
沈夷光轻咳一声,默默认了“笨手笨脚”的名头,听话的在另一只板凳上坐下。
岑儿正趴在树下阴凉处写作业,脸上不小心沾了墨水都不知道,十分专注认真。
秦大叔对岑儿特别感兴趣,摩挲下巴看了好一会儿,手肘抵了抵沈夷光努了努嘴:“这就是你带来的那个小油瓶?”
沈夷光神情波澜不惊,正色提醒他:“前辈莫要说笑,岑儿不是小油瓶。”
“无趣。”秦大叔翻了个白眼,“玩笑也开不得!”
真不知阿阮那么洒脱风趣的一个人,怎得收了如此没意思的徒弟!
而他眼里跟自己待一处十分“木讷无趣”的徒弟,在看到厨房出来的乔溪后立刻两眼放光,眼睛一刻不舍得从乔溪身上黏下来,表情无比生动。
好比犬狼满眼都是他心爱的肉骨头。
秦大叔:“……”
第59章 五十九
五十九
一阵风卷残云, 秦大叔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不住夸赞:“真不是我吹,小乔这手艺比当年清江楼的大厨都不差了!”
乔溪收拾好碗筷丢到水缸旁, 留待给三郎等下清洗, 抬头问:“清江楼是什么?饭店吗?”
闻言,秦大叔嘿嘿一笑, 故作神秘的摇头:“小孩子别打听那么多,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不是吃饭的地方,那就是青楼呗?”乔溪嗤了一声, 不屑地说:“这有什么不能去的?”
大多看过网文的现代人应该对青楼这类地方很好奇,得了机会就想看看那里是不是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来往过客不是大侠就是高官贵爵, 也是各种重要剧情衍生的温床。
到古代这么久,乔溪每天除了种地就是养家, 即便去镇上也大多是采购卖药,都没闲工夫想起这茬,被秦大叔这么一说才想到。
忽然沈夷光忽然闷闷的插了一嘴:“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乔溪回头看到他,问:“你不是在陪岑儿写作业?他人呢?”
“写完了。”沈夷光回道:“刚出门去找小竹子他们抓鱼。”他说完又把话题转回来, 执拗的说:“青楼那地方乌烟瘴气, 你去不得。”
乔溪立刻不高兴了:“凭什么你俩去得, 我去不得!?大家都是男人, 难道我缺胳膊少腿,比你差了什么?”
沈夷光被兜头兜脸一顿数落,见乔溪生气,只得耐着性子好言好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生气。”
说到一半, 他自觉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叹气道:“罢了。你若真好奇, 以后我带你去就是了。”
虽然沈夷光很不情愿乔溪去那种地方,但一想与其哪天乔溪私下背着自己偷偷去,还不如索性自己带着,至少人酒在眼皮底下看着,旁人不敢打歪主意。
乔溪听了更不服气:“我为什么要你带着,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俩一起去多奇怪啊?”
他俩在外人眼里是正经拜托天地的夫夫,却结伴去青楼算怎么回事?
不等沈夷光再开口,秦大叔哈哈大笑:“不是咱瞧不起你啊小乔溪!那地方你还真得要三郎领着方才安全。”
否则就乔溪这种模样身段的小白兔,要真自己一个人去瞎逛,恐怕才进门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自古黄|赌|毒不分家,而青楼一直就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鱼龙混杂充斥各路牛鬼蛇神。
有些客人如乔溪一样只是单纯进去喝杯酒听听小曲,有些人是为了乔装打扮探听交换情报,还有心术不正的下三路则专门去挑选准备开宰的冤大头。
当然其中少不了那些名声恶臭的采花贼和风流浪子,他们不爱花娘,却专挑同样来青楼喝酒的客人下手。乔溪这类一看就没什么心机的小肥羊正是他们的头号目标。
最倒霉的是,假如运气不好刚巧撞上两派江湖人马混战斗殴,还可能在看热闹的时候丧命其中。
他将其中厉害一一讲给乔溪听,别看他老神在在,却听得乔溪心惊胆战:“真有那么可怕吗?”
沈夷光连忙点头附和:“正是。”
“许多女子其实都是被她们的至亲卖进去的,而那些老鸨龟奴的手段狠辣无情,常有姑娘不堪欺辱试图逃脱而被活活打死。”他沉声说道,“岂不闻,青|楼后院的水井里,白骨成堆。”
乔溪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想到那些可怜的女孩,再没有开始的好奇,连忙摇头说:“我不去了!”
沈夷光无意吓他,看他一张脸惨白,又说:“我有个朋友,他手下不少产业,其中就有青楼生意,到时我带你去他那里小坐喝茶。”
“不过他楼里的姑娘大多都是被救助回来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说是青楼,其实就是单纯听曲唱戏的小馆——当然若是人家两厢情愿,他也绝不多插手。我知道很多真正有风骨的文人墨客常去那里聚会,甚是风雅。”
谢必迟那人打小就有一颗好打抱不平的侠义之心,从不屑做那等逼良为娼的事,更不会让自己楼里的姑娘们被人随意欺辱。起初做青楼生意是偶然行好事,后来才慢慢有了样子,这么多年也无人敢在他的地盘挑事。
毕竟他的背后可是大长公主,满京谁敢不给谢小爷面子。只要去水仙阁的客人,无论你官做多大身份多贵重,一并都安安分分的,倘若真有愣头青故意挑事,水仙阁的那些打手可不吃素。
虽然那次谢必迟和赵昱强拉他去,故意叫那些姑娘小倌们灌酒看他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着实给他留下了阴影,但不妨碍水仙阁确实独树一帜。
“真的?”乔溪果然有几分兴趣,“你那位朋友还挺正派!”
沈夷光见他终于高兴一点,也有几分宽慰。他知道乔溪想去青楼真的只是好奇而已,而不是有着别的什么心思,他不会无故乱吃飞醋。
只要乔溪想做的事,他什么都愿意陪着。
秦大叔意味深长瞥了一眼沈夷光,似是揶揄戏谑。沈夷光则假装没看见。
吃饱饭后,秦大叔又拉着三郎嚷嚷一起喝两杯。乔溪于是把树下埋着的青梅酒提前挖出来,留了两坛给夫子,其余拆封招待秦大叔。
青梅酒酸酸甜甜,果汁的甜美中和了白酒辛辣的口感,喝起来很像饮料,然而乔溪依旧不敢多喝。果酒虽好,可度数不低,喝多了也是会醉的。
果然酒过三巡秦大叔脸上一片通红,眼神也仿佛沾了酒气,不复往常那样锐利。才喝了两杯的乔溪同样微醺,懒洋洋趴着,目光飘忽迷离。
这具身体比乔溪原本的还要耐不住酒力,也可能是对酒精过敏,他隐约觉得脸上皮肤火辣辣的发烫,身上也一样。
他和秦大叔都有些醉意,反观陪酒的沈夷光面色如常耳目清明,仿佛他喝的不是酒。
“你小子……”秦大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酒量不错!”
沈夷光谦逊道:“前辈也不遑多让。”
秦大叔最烦他互捧的做派,连连摇头:“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一点不讨喜——迂腐。”
“你师父那样的妙人……”
他小声呢喃着,后面的话黏黏糊糊的像是卡在喉咙里,即便沈夷光自认耳力过人也还是没能听全。他不禁心思一动,不着痕迹仔细打量秦大叔,许多一直留存在他心里的疑点此刻逐渐浮现出来。
从第一次他们深夜交手,秦大叔忽然询问他拳脚功夫师从何人开始,而后与他不算密集的对话中总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
他认识自己的师父。
或许不仅仅认识,而且很相熟。
对于那位只教了他拳脚功夫的师父,沈夷光一直念念不忘。然而终归师徒缘分浅薄,才相处半年多就分开。师父为人淡薄不喜纠缠,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同他告别,只留书一封就离开了,连真实姓名都没有告知他。
而后数年,他偶尔间或收到师父从远方寄来寥寥数语的问候,可每每想提笔回信,却又苦于没有确切住址。他的师父这些年貌似一直云游四方,也许等他的信寄到,人早就不在原地了。
他的师父性情太洒脱,总是仿佛将世间一切置身事外的模样,沈夷光总觉得哪怕他明日就死去也不会有半分不舍。
“您是不是……”沈夷光有心探问一句,话还没说完秦大叔就打断了他的话。他转头看着乔溪,忽然问:“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移魂夺舍’的事?”
脑袋被酒精腐蚀昏昏沉沉的乔溪根本没听明白,迟钝的问:“啊?”
秦大叔又重复了一遍,道:“‘移魂夺舍’的事,我年少时只在说书人那里听过,当时只觉得那些都是故事,当不得真,也从没深想过。”
“但如果不是移魂,你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忽然有一天性情大变,所喜所恶的事一夜全变了?’
“曾经爱慕过的人,弃如敝履。多年至交好友,形同陌路。分明不擅长的事,而今做来熟门熟路。可是过去赖以为生的手段,却忘了一干二净。”
秦大叔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好似漫不经心自言自语,眼神却盯在乔溪脸上,宛若意图借着酒意查看他的反应。
乔溪原本脑子有些浑噩,听完秦大叔的话后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他不知道秦大叔这些话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意有所指。
句句没有点名,但句句说的都是他。
乔溪脑子有些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向来自诩机伶俐的嘴巴此时也排不上用场。
就在此时,沈夷光重新端起酒杯,故意挡住秦大叔探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把话题接过来,淡淡的说:“说书人的故事怎能当真?不过是供人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若前辈真信了,还为了这样的事心烦,岂不是庸人自扰?”
“‘人死如灯灭’。若是自己做了选择,过了奈何桥后红尘三千也该一并抛却,早赴往生。即便真有借尸还魂的奇诡之事,也与我们无关。”
秦大叔一愣,瞥了一眼眼神藏不住慌乱的乔溪,又看了一眼明显故意阻拦他的沈三郎,心头忽然生出几分羡慕。
少年情深,同心同德。
甚好。
他垂首轻笑:“……是了。我今日许是喝多了酒,没头没脑尽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
“什么借尸还魂,都是骗人的。”
他说完举起酒杯对乔溪,诚恳道歉:“怪我胡言乱语,自罚一杯。”
乔溪愣愣的,始终没有回话。
放下酒杯,秦大叔深深一叹:“三郎说得对,我这是庸人自扰。”
“但我实在……心结难解。”
他想着假若真有借尸还魂,那么他的阿阮……如今是不是也依旧在哪里安然活着?这么一想他心里终于有几分慰藉。
哪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机,只要阿阮活着比什么都好。
一顿饭吃完,秦大叔告辞离开,他说自己喝多了回家睡觉去,走的时候不知想通了什么,心情比来时还好。
乔溪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还是忐忑不安。他觉得秦大叔就是猜到了,虽然后面说什么道歉自罚,可他的眼神明了,显然不需要再问下去。
尽管他没有当面彻底揭穿,乔溪还是害怕。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沈夷光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乔溪回头,正好撞进三郎那双如古井般幽深平静的眼眸中,原本一颗慌乱不安的心奇迹般被安抚了。
三郎的怀抱温暖宽厚,把他整个人环抱其中绰绰有余。乔溪依偎着他,人生第一次从别人身上感受到了“安全感”。
他忽然有些无法想象,将来三郎离开后,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恢复一个人的正常生活。
第60章 六十章
六十章
岑儿膝盖上的伤不算严重, 在家修养了两天后照常上学,乔溪不放心的亲自送他,富贵隔老远看到他们就躲开, 反而四牛挺大方, 好像那天挨打都忘了,照样没心没肺拉岑儿去玩。
正如沈夷光所说,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打打闹闹该教训的教训,事情了结大家还是要一起上学玩耍。
放学回来, 岑儿和平时一样开开心心的,看来富贵果然没有再欺负他,乔溪这才真正放心。
从今天起, 夫子就要开始每天来家给岑儿补课,为此乔溪特意做了一大桌好菜, 把富贵他爹拎来给岑儿补身体的鸡也炖了。
古人对恩师是很敬重的,乔溪就是知道才更想把事情做好,只要要让夫子满意,他辅导岑儿功课肯定会更认真用心。
沈夷光不忍他一人劳累, 又劝不住非要大操大办的乔溪, 于是卷起袖子一起帮忙。然而他厨艺实在不精, 连烧锅都被嫌弃, 只能打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事情做多了自然熟练,乔溪如今时常夸他小菜洗得水灵,毛豆剥得干净,沈大将军内心非常受用。
正想着, 乔溪又从厨房探出头朝他喊道:“三郎!你去地里薅把小葱来!”
沈夷光立刻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大蒜,走到院中竹篱笆前, 弯腰在一片绿油油的小葱苗里挑了几颗棵强壮高挑的,择洗干净拿去厨房。
盛夏的厨房简直就是个超级大火炉,乔溪热得浑身湿透,围着锅灶忙个没完,都顾不上擦汗。
沈夷光心疼的放下小葱,出门打了盆水进来,不停的用打湿的布巾一下下给他擦拭降温。
灶边火光红旺,乔溪雪白的皮肤被火光烤的滚烫,沈夷光任劳任怨,宛若贴身保姆。
他想着,还是该在自家院里打口水井才好……
本来他们家院子有一口大水缸,平时用来蓄水,但每隔两三天就得挑着扁担去村西头的小河边取水,来回费时费力,却也够用。
但随着天气热了起来,水缸好比一个大暖炉,储存在里头的水即便倒出来也是热的,浇在身上发烫,为此乔溪常常抱怨。
要是能有一口水井,以后不仅不用跑老远去打水,而且时刻都有凉水冲澡。
沈夷光默默想着,打算过些时日就动工。
傍晚夕阳西下,赵夫子准时到了。
还没进门他就闻到一阵饭菜香气,肚子果然应景的响了起来。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乐呵呵的说:“老夫来得正巧。”
乔溪刚把满桌菜摆好,立刻迎上前来,笑盈盈道:“夫子来了?快请坐!”
顾虑手上还沾着菜油,乔溪没有伸手搀扶,连忙退让到一旁给先生让路,又忙着替他搬凳子,拿碗筷,当然少不了青梅酒。
赵夫子笑着进门,打量乔溪的目光透着几分欣赏。趁他回屋叫岑儿的功夫,转头问道:“这就是你夫人吧?”
“模样俊俏,性情也好,还很有礼数。不错。”
听到老师毫不吝啬的夸奖乔溪,沈夷光与有荣焉:“乔溪的确难得。”
“哼!”赵夫子半真半假训他,“我不过夸他两句,你得意个什么劲?”
“不谦逊!”
沈夷光轻笑:“老师,这您也要教训。?”
“旁人夸乔溪,我自然高兴。”
事实上,若非性情使然,沈夷光恨不得每个人都当他面称赞乔溪,叫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好,根本不必谦虚。
赵夫子看得出,自己这学生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喜爱乔溪,不免感慨起来:
“从前我总觉得你顽皮闹腾又不爱读书,怕你娶不上媳妇。”他说着自己都笑了:“没想到你不仅最出息,讨得媳妇还如此出挑,确实令人意外。”
沈夷光隐约听到乔溪和岑儿的脚步声,估摸他俩快从屋里出来了,连忙对赵夫子小声说:“老师这话私下里同我说说就算了,可千万莫当着乔溪面讲,否则他定要同我生气。”
赵夫子万般不解:“为何?”
“我夸你二人情投意合,这也不高兴?”
沈夷光闻言一声长叹,苦笑道:“我那外子……至今不知我的心意,还一心认定我与他是兄弟情义。”
赵夫子优哉游哉摸着胡子的手一顿:“……”
他老头子活了五十载,自诩见多识广,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奇葩。
他这学生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了,瞎子都瞧得出他的心思。然而他所心仪之人竟真是个盲的,全然看不出枕边人的心思。
莫非这是当今小年轻们私下里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趣?
赵夫子摸秃了胡子也想不明白。
恰好此时乔溪带着岑儿回来,话题暂时搁置。
岑儿恭恭敬敬的对夫子作揖,被乔溪安排坐在先生身边,一桌四个人刚好占了四角。
与前天秦大叔来时说说笑笑的轻松氛围不同,今天的饭桌极其安静,只余碗碟交错发出的轻微声响。
赵夫子是老派读书人,严格奉守“食不言”的规矩,嘴里只要含着饭绝不会开口发言。而乔溪看似在吃饭,其实一双眼都在夫子身上。
只要夫子面前的酒杯空了,他即刻自动自觉添满。夫子眼神落在哪道菜上,下一秒盘子准被乔溪挪过去,比专业服务员还周到。
沈夷光心里叹气,知道自己劝不住,不停往乔溪碗里夹他爱吃的,两人各自忙碌,颇有种配合多年老夫老妻的默契。
岑儿咬着筷子看着他俩,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一桌人闻声转头他,乔溪好奇的问:“怎么了?”
“嘿嘿……”岑儿抱着碗傻笑,“小溪哥哥给老师夹菜,舅舅给小溪哥哥夹菜,那我是不是应该给舅舅夹?”
“一个传一个,好有趣!”
乔溪这才注意自己碗里堆的满满当当,扭头看着沈夷光,嗔道:“你吃你的!干嘛往我碗里添东西。”
沈夷光在桌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沉声说:“我怕你饿着。”
此时赵夫子慢悠悠开口了:“都不用忙了。三郎媳妇,你好好吃饭。”
一句“三郎媳妇”让乔溪羞耻的脸都红了,有心辩驳几句,又不好跟老人家说这些,低头讷讷的摆弄筷子。
沈夷光义正言辞纠正道:“夫子,您弄错了。当初是我嫁进来,这句‘媳妇’也该是我。”
他知道乔溪脸皮薄,怕老师再调侃两句今晚又上不了床,赶紧出来严正声明。
看他那惧内的怂样,赵夫子暗暗翻了个白眼。
人家乔溪明明柔弱温婉,说话做事无一不体贴周到,这也能叫他怕成这样?
莫非那些年他在外打仗也如此窝囊?
一顿饭吃完,夫子心满意足。他流落在外十年好久没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而今酒足饭饱,心里真踏实。
不过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责任,饭后稍作歇息就带着岑儿回房。因为讲课的时候不宜有外人在场,所以他将房门紧紧关上,嘱咐乔溪和三郎轻易不要打扰。
乔溪连连点头保证。
月上柳梢头,赵夫子终于结束了第一天的课程,脸上带笑出门。沈夷光担心他走夜路摔倒,提了灯送他。赵夫子恰好也有话同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赵夫子感叹道:“今晚我给岑儿讲了课,他的确很有灵气,只是性情过分仁慈了些。”
沈夷光道:“仁慈本是好事,但君王若太过仁善,只怕容易为人利用。”
“无妨。”赵夫子并不着急:“毕竟岑儿还小,日后打磨一番总会成长。”
他说完又叹气道:“真要论起来,其实三……赵昱的才能还在岑儿之上。即便当年,学堂里那么多孩子,他的悟性也是最好的。可惜心术不正,路走偏了。”
赵昱那一套做派,放在乱世中或许可有一番作为。可是如今鞑子已不成气候,大邺朝也不再需要连年征战,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更需要巩固太平的仁君,赵昱绝不在其中。
将赵夫子送回他的草屋,沈夷光独自往回走。路过村西那条小河,恰好月光照在河面,波光粼粼。又一阵凉风吹来,沁人心脾。
沈夷光驻足看了一会儿,忽然加快脚步往回走。
才刚到门口,一道黑影从路旁窜了出来,鬼头鬼脑的往乔溪院子钻。
沈夷光冷不丁吓一跳,再定睛一瞧:“……狼兄?”
那只野狼扭头看他,嘴里还叼着不知哪里抓到的兔子,一人一狼月色下四目相接。
过了一会,野狼居然朝他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示意沈夷光先进。
沈夷光知道山野里有些兽类日子久了通人性,尤其狼这种生物更聪明。他抱拳作揖,没有推辞,先行一步。
最近乔将军总不舒服,乔溪说恐怕这两天要生,所以那只狼白天一步也不离开,只在夜里出来捕猎充饥,比有些人类男子更像个合格的伴侣。
可见世人都说说狼忘恩负义,薄情寡义,花心风流……都是不对的。
沈夷光回家后,岑儿早已熄灯睡下,唯有乔溪还在等他。
他匆匆走上前一把拉住乔溪的手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乔溪被他拉着往外走,怕吵醒岑儿,小声问:“这么晚了,去哪里啊?”
然而沈夷光不答话,脚步飞快。
两人出门一路来到村西头的小河旁,四周除了错落起伏的蛙鸣,一个人影也没有。
“你总嫌热,此处正是消暑的好去处。”沈夷光侧目,微笑看他。
乔溪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
他说着三两下扒掉衣服跳进小河,凉水顷刻将他包围,驱散了白日的暑气。
乔溪舒服极了,回头不知死活招呼道:“你也下来!”
沈夷光正有此意。
他不慌不忙解了外衫,踩着水流一步步往里走,很快接近了某个毫无所觉的笨蛋。
乔溪蹲在水里摸鱼正高兴,突然头顶月光被遮住,他好奇抬头。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河两边的芦苇荡被风吹得轻轻摇曳,四周仍是阵阵蛙鸣,空无人烟。
若屏息细听,总好像有些奇怪的声响,仿佛什么人在若有似无的轻声啜泣。
月亮升得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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