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

    六十

    河边的一晚就此成了乔溪和三郎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虽然他俩在外头这种事没少干, 但要面子的乔溪仍然把三郎又是一阵好骂,并且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早有预谋。

    而沈夷光早习惯了挨骂,面对质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这么一看乔溪更气了, 心说怎么还给这小子骂爽了。

    过了一会儿,沈夷光估摸乔溪没那么生气, 慢悠悠上前从后面伸手拦住他,轻声哄道:“别气了,我下次不敢了。”

    乔溪哼了一声, 还是不想搭理他。

    沈夷光觉着他这样也很好看,忍不住在他耳边低语:“郎君今晚还去吗?”

    耳朵被三郎的呼吸弄得发痒,乔溪忍不住骂道:“去你大爷!”

    他很怀疑三郎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比如……某些孩童在幼儿时的口欲期没有得到满足,长大了容易引发一些心理问题。

    即便到了现在, 他前胸隔着布料摩擦还是隐隐作痛。每次三郎逮住下嘴就不撒口,他实在不懂自己那一马平川的到底有什么魔力!

    再联想三郎好几次拉他在野外,断定这家伙心理肯定不正常!

    又挨了骂的沈夷光毫不在意,轻笑一声, 故意咬他耳朵:“真不去?”

    乔溪:“……”

    昨夜虽然荒唐, 以致于他后来昏迷被三郎一路抱回来, 可是夜风舒缓, 河水沁凉,再加上月黑风高带给人各种感官上的刺|激,实在令人难忘。

    乔溪羞耻的捂住脸,破罐子破摔:“……嗯。”

    反正无论怎么样不要脸的事都做过了, 再来几次好像也不算什么。

    乔溪恍然觉得自己的底线似乎一降再降,他都不敢去想, 如果把自己跟三郎这几个月干的事写成故事,想来想去也只能投到某花市区。

    通篇没有剧情,全是车。

    都这样了,谁还敢说他是直男?

    直男会跟自己好兄弟每天夜生活浪得飞起,花样百出,心里还美滋滋吗?

    乔溪无比惆怅。

    沈夷光仿佛看出他心里的纠结,也不着急点破。他不再是过去十几岁少年时的急性子了,边关几年已经将他性格跳脱的那部分磨去,如今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只要过了这一坎,往后余生他有很多很多时间和乔溪慢慢来,等得起。

    可惜那一晚他们还是没能续写河边一夜——因为乔将军要生了。

    “快快快!烧热水,拿剪刀……”乔溪搬了凳子坐在狗窝旁,着急催促:“还有我之前洗好的干净棉布,别忘了带上消毒用的烧酒!”

    沈夷光有条不紊一样样将他需要的东西取来,看了一眼院子里焦躁不安来回走动的狼爹,又看一眼蜷缩在窝里一声不吭的乔将军,也不免有些忧心:“要我去叫人来吗?”

    村里一般都有兽医,平时谁家猫狗牲畜有个小病大痛的都能治。

    “那你赶紧啊!”乔溪连连摆手,急得后背都湿了:“快去快回!”

    他曾经有过在宠物店打工的经验,但给狗接生还是头一次,心里也没底。

    沈夷光步伐飞快,然而赶到兽医馆的时候里头空无一人,他找了一圈无功而返,正愁不知怎么办。

    ——————

    于是半刻钟后,正吃晚饭到一半的林大夫再次被人提着后颈拎了过来,手上仍然拿着那副熟悉的竹木碗筷。

    这场景似乎有些眼熟,总觉得以前是不是也曾经发生过……

    乔溪眼皮一跳,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无语的看着沈三郎:“你怎么把林大夫弄来了!?”

    “我需要兽医!兽医!”

    沈夷光立刻跟他解释了一通,无奈的说:“林大夫艺术高超,我想着他既能医人……约莫也能医狗,应该没问题?”

    没问题才有鬼呢!

    但兽医今天的确不在村里,乔溪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林大夫。

    林大夫依然穿着那身哪怕在冬天死都不肯脱下来的翩翩白衣,被沈夷光轻手轻脚放下来站稳,甚至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在碗里又扒了口饭,慢吞吞的嚼。

    乔溪紧张的情绪快被他嚼崩溃了,林大夫才缓缓淡定的说:“我没有给任何人——以及狗,接生的经验。”

    “不过,可以勉强一试。”

    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吧。

    院里的气氛更古怪了。

    一身白衣飘飘表情淡然、明明没有接生经验却莫名自信的林大夫,满脸焦急焦躁不安、比狼爹还心急如焚的暴躁乔溪,还有一脸严肃、两手分别拿着两把蒲扇疯狂给乔溪扇风的沈夷光……

    以及被一群人挤到角落,数次试图挤进去看自己老婆但屡屡失败的可怜狼爹。

    当然少不了蹲在门口,帮不上忙只能空喊口号的岑儿和小竹子。

    满院子的人,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个什么。

    陶音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震撼的场景。只有小竹子好心告诉他,乔将军要生小狗崽了。

    听说有狗崽子,同样能闹事的陶音立刻来了精神,纵身窜了上去,把好容易挤到里头的狼爹又一次推了出去,急得嗷嗷叫。

    乔溪按着林大夫教的手法,不停在乔将军鼓鼓的肚子上轻轻打着圈按摩,时不时低声安抚几句。乔将军似乎知道大家都在帮它,伸出舌头在乔溪手边轻轻舔了舔,尽量保持侧躺的姿势一条后腿微微抬起,让乔溪更方便按摩。

    几人从下午忙到日头西沉,期间乔溪怕乔将军没力气,也不好意思让林大夫饿肚子,把水池里剩的几条小黑鱼,一起煮了汤,下了点手擀面,还出锅后撒了葱花芫荽。

    林大夫不挑食,给什么都吃,端着他的碗守在狗窝旁吃的头都不抬,就算表情淡淡的也掩盖不住他对鱼汤面万分满意。

    乔将军这一胎十分艰难,也许因为小崽子有狼的血统,生命力更旺盛,也更能折腾,硬生生快五个小时才生出来。

    最后一只小崽子出来的时候,乔溪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二,三,四……”岑儿仔细数了又数,欢天喜地喊起来:“有五只!”

    陶音恨不得当场给小狗崽当干爹,比岑儿还像个孩子。

    大家累了一下午,乔溪负责下厨做了晚饭。饭后林大夫和小竹子告辞离开,陶音再喜欢也不能睡狗屋里,依依不舍约好第二天还来。

    直到所有人都安心离开,可怜的那刚晋级当爹的狼终于有机会去看老婆,挨个将小崽子们逐一舔干净,心安理得的搂着老婆孩子沉沉睡去。

    小狗终于出生,可是乔溪又开始忙起来。

    春耕的水稻到了抢收的时候,他再次过上早出晚归的生活。然而现在是夏天,就算带着斗笠,身上的皮肤还是被太阳晒得脱层皮,每晚洗澡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

    这样过了两天,沈夷光无论如何也不许他在正午时间下地。这天乔溪这天中暑了,无精打采坐在榕树下小口小口喝着小竹子送来的避暑汤,浑身无力头晕恶心。他有气无力的看三郎一个人在地里忙,对他稍稍有些愧疚。

    虽说最初留下三郎本来就是想白|嫖一个免费劳动力,但凭良心讲,三郎做的够多了。他不仅要打猎养家,地里的活也一样不少,就连日常洗衣扫地刷碗也任劳任怨,从不抱怨一句。

    日子久了乔溪会偷偷地想,他是救过三郎不假,但这种事如果非要较真,其实他后来做的这些足以抵债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那边沈夷光干完活来看他,他弯腰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乔溪额上,关切的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感受到额头传来属于另一个人手掌的温度,乔溪无意识用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语气,委屈的说:“……不好!”

    他一张小脸惨白没有血色,沈夷光叹气:“都告诉过你,以后这样的活交给我,你总不听。”

    “可是我不做能怎么办?”乔溪忽然心中涌出一阵恼意,不知跟谁赌气道:“等你以后带着岑儿离开,我难道要把你抓回来替我干完!?”

    沈夷光一愣。

    那句话脱口而出,下一秒乔溪也意识到自己在乱发脾气,连忙又说:“对不起……我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你总是要走的,我一个人也可以。”

    乔溪默默地想,没遇到三郎之前他一直都是独立生活的,没有谁离不开谁。

    沈夷光心头一紧,连忙屈膝蹲下,右手抬起乔溪黯然神伤的脸,强迫他正视自己,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的说:“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他很想说要带乔溪走,然而话到口中却又无法吐露。

    前途漫漫,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假如功成身退,到时荣耀加身,他自然风风光光的回来接乔溪,予他后半生安稳富贵的生活。

    可万一事败,他却给了乔溪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难道要让他孤零零的等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守着回忆度日?

    想到此处,沈夷光原本急于表白的那些情深意切的话,一瞬冷寂下去。

    京中局势变幻莫测,前几天他去陈时那里,得知谢必迟的水仙阁被查封了。赵昱以“私通”反贼的名头意图抓捕他,被大长公主硬保了下来。

    在明明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赵昱都敢如此妄为,表明他的刀已经悬在了谢家头上,迟早要落下去的。

    谢国公愁得头发都白了。大长公主纵然毫不畏惧区区一个赵昱,可她到底要考虑府中几百号人的生死存亡,为了安抚赵昱,只能暂时将疼爱的小孙子关在家里勒令不许出门,禁了他的足。

    沈夷光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日与陈时商讨许久,不得不将攻城的计划提前布局。

    也就是说——最多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就要离开。

    桃叶村悠闲安宁的日子如此美好,可是分别的时刻却悄然而至,沈夷光如何舍得?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大将军。没有被先帝临终托孤,没有不得不去做的大事,肩上也不必背负天下苍生那么沉重的担子。

    这样他就只做一个简单的乡野村夫,守着家里那几亩地,和他心爱的人好好活着,永远不分开。

    第62章 六十二

    六十二

    几天的水稻抢收后, 又该到播种小麦的时候了

    虽然确实累,沈夷光还是惦记着挖水井的事。这天他把隔壁邻居大山哥也叫来帮忙,两人在乔溪家院子里一阵忙活, 选好位置后拿着铲锹忙了起来。

    乔将军下崽后, 陶音隔三差五就跑来看小狗崽,挑挑拣拣嚷嚷着那只最漂亮的。

    家里人一多, 狼爹明显更烦躁了。野兽天性就不喜与人类共处,何况那么多人围在他老婆孩子的窝边摸来摸去,好几次抑制不住露出尖牙意图攻击。然而乔将军只一个眼神它就不敢放肆, 憋屈的夹着尾巴缩回屋里,对着蓝天气哼哼的嚎两声。

    陶音见状更兴奋了,“咱们这‘将军’的名字可真没起错!”

    他觉着这小狗崽既是狼的后代, 将来长大必定都是强壮的捕猎好手,以后跟大山哥进山打猎还能帮不少忙, 整天盼望这群小狗赶紧出月断奶,他好抱回家。

    院子的另一头,大山哥和沈三郎在烈日下赤着膊汗如雨下,不停挥舞着手里的铁锹, 一筐筐的把泥土运出去, 忙得热火朝天。

    树上的知了一声比一声有气无力, 乔溪擦了擦汗, 把仲大娘前天送来的西瓜切开,又把煮好的绿豆汤放凉后加糖,招呼大家来吃。

    陶音拿着蒲扇不停给他大山哥扇风,乔溪把整个西瓜当中那块嘴甜的喂给三郎吃, 督促着岑儿把绿豆汤喝完,忙得压根顾不上自己。

    “你别忙了, 一起坐。”沈夷光拉住他的手。

    几个人坐在屋檐下边吃边聊,都是一群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很容易有共同话题聊,气氛也很融洽。当然大多时候都是陶音和乔溪在说话,那两个只顾闷头吃喝,偶尔回应一两句。

    天一热人就不爱吃饭,乔溪自己都没胃口,却还是变着花样的研究菜谱。近来他发觉岑儿好像长高不少,之前给他买的鞋子很快就小了,裤子也短了一截。正是正身体的时候,乔溪很关心岑儿的营养均衡,这样才能长得更高。

    都说外甥像舅舅,岑儿长大后肯定跟三郎一样高大。

    此时陶音抱着西瓜想起家里别人送的蜜瓜来:“那是我爹的一个朋友特意从西域那边带回来的,可好吃了!我那天尝了一瓣,确实比咱们中原地方的果子更甜呢!”

    说完他还非要回家去给他们弄一个尝尝,乔溪怕他累着,连忙说要跟去帮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陶音自然同意,两人结伴出门,不一会儿跑没了影。只余下沈夷光和大山哥坐在原处沉默。

    直到人都走远了,大山哥的目光却还盯在陶音消失的方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夷光淡淡地说:“有花堪折直须折。”

    陶音的心思从不掩藏,即使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而这大山哥明明也同样喜欢对方,却又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回应,实在令人费解。

    沈夷光是个武人,做事喜欢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更明白喜欢的人要尽快下手,免得被人捷足先登,免得日后悔恨终生。

    也正因此,他现在才能美人在怀,夜夜笙歌,所以十分不理解大山哥的隐忍。

    大山哥沉默许久,直到一块瓜啃完了才终于抬头,目光一片澄澈,问:

    “这句话什么意思?”

    “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摘花?那花很好看吗?”

    沈夷光:“……”

    算了。

    他索性直接问道:“你既然喜欢陶音,为什么不肯与他成亲?你明明知道人家对你一往情深。”

    沈夷光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但是那个陶音总将这些烦恼说给乔溪听,乔溪偶尔又同他抱怨,说大山哥不懂风情活该没老婆,他都快被磨得耳朵生茧子了。今天既然恰好有机会,他顺道提起此事,也做一回好事。

    当然,他更希望大山哥把陶音娶回家后少让他缠着乔溪,他真的很烦每次想做些事的时候,陶音那没眼色的总来捣乱打扰。

    听完他的话,大山哥那张黝黑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眼里没了光彩,沉声道:“我……我配不上他。”

    虽然陶音一直得意的说自己和大山哥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但是村里那么多孩子,谁不是彼此互相伴着长大的?大山哥实在想不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陶家是村里的大户,音音又是他们家最小最得宠的。”向来寡言的大山哥头一次跟人说这么多心里话。也许他心里的困惑憋得太久,早就想找人说说:“他自小就没吃过苦,我担心他跟了我心里埋怨。”

    大山哥家境比乔溪好不少,可是同样父母双亲早故,人丁凋零。村里有儿有女的人家忌讳这个,一般不会轻易考虑这门亲事,当然这也是原主那么多年没说亲、后来被何秀才骗了的原因之一。

    沈夷光很能理解大山哥的想法,却不苟同:“你家里的情况,陶音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都不是孩子了,若在乎这些,他也不会日日往你家去。”

    “你所担忧的事在他的心里,也许根本不能算作问题。”

    沈夷光谆谆教导:“你要知道,机会错过不再回来。陶音比乔溪还大一岁,今年也十九了。若你再犹豫不决,他的家人说不定就会把他嫁给别人。”

    “当然,倘若你决心不要他,那就早早跟他说清楚,免得耽误别人终身大事。”

    沈夷光知道大山哥这样过分优柔寡断的性情容易误事,干脆挑开了说:“无论怎样,你们这么纠缠总是不好的,于你于他都是。”

    大山哥听了他的话,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没多久门外传来两个人的说笑声,原来是乔溪和陶音又回来了。

    陶家的长辈们都很和善,尤其陶音的娘宋四婶,她几乎跟陶音的性情一模一样,拉着乔溪说了好久的话,临走还给他手里塞了不少好吃的,多得乔溪口袋塞不下。

    说起来,陶音所说的蜜瓜其实就是哈密瓜,口感确实清甜爽脆,但乔溪向来对这种过分甜腻的水果不感冒,吃了两口就不乐意,全推给沈夷光。

    沈夷光过去不缺衣少食,西域那边年年进贡上来不少好东西,他远在边关也时常收到陛下特意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的好东西,自然也不怎么在意。

    几人吃完果子,等到日头没那么毒辣,沈夷光和大山哥又开始动工。随着一筐筐土被运出去,院中的坑挖的很深很深,大山哥蹲下身静静的听了一会儿,点头道:“来了。”

    话音才落,下一刻坑底的泥土渐渐湿润,不停地有液体往外渗透,坑底也慢慢开始蓄水。沈夷光立刻又往下挖了几铲,一道水柱忽然冲了出来,冰凉的地下水打在脸上凉的透骨,十分舒爽。

    这会儿乔溪和陶音整并肩坐在门槛上吃着宋四婶亲手做的牛乳酥,阵阵晚风裹着凉意吹来,代表一天的炎热暂且退去。

    天边挂着一轮血色残阳,乔溪看着看着,心中生出一股感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其实乔溪平时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可以称得上没什么文学细胞。在他眼里,山是山水是水,就算上学时背过很多古诗,也不一定真能用得上。

    今天不知怎的,他坐在门口面对天边一轮残阳,莫名想起脑中被封存的很多年前的记忆。

    也是这样的黄昏,也是这么炎热的夏日傍晚,八岁的他和爷爷吃了晚饭后一起躺在丝瓜架下的破藤椅上乘凉。他还记得,桌子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播放着爷爷最喜欢的电台节目,讲的是杨家将的故事。

    乔溪的爷爷是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年轻时还曾在村小学当过几年语文老师,算半个读书人,乔溪幼年认字启蒙都是他教的。

    那天的夕阳也像今天这么美丽,爷爷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的搂着他,另一手不停晃着扇子,祖孙俩一起看着天空,乔溪数着飘过来的几朵云,忽然听爷爷感慨念叨: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刚上二年级的乔溪那会还不懂这句诗的含义,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好好的忽然开始背诗,但他隐约觉得这诗很美好。

    而今过去十多年,灵魂年龄已经二十二岁的乔溪在这一天回忆起往事,也想起了这句诗,连爷爷那声轻叹都仿佛还在耳边。

    记忆瞬间仿佛将他拉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乔溪想,可能他并不单纯因为此刻夕阳的美好而生出感慨,只是太想爷爷了。

    或许这个世界的太阳月亮和他曾经的时空不一样,但人类互相思念的情感是相通的。他这时看到的夕阳,和过去很多年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与爷爷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

    乔溪努力回想当年自己长在爷爷怀里的温馨幸福,不知不觉忘记了身边的人。

    与他相反,陶音此刻却满眼迷茫,他不懂。

    这太阳他天天看,怎么都看不出究竟哪里特别,他只是觉得很像好大一颗鸭蛋黄,越看肚子越饿。为什么乔溪的表情那么难过?

    那句诗……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禁侧头看着乔溪,眼神渐渐复杂。

    第63章 六十三

    六十三

    自从家里有了水井, 乔溪的生活比以前方便多了,再也不用出门跑老远去小河边打水,也不用忍着夏天水缸里晒得快沸腾的热水冲凉。而且井水喝起来还有一点点甘甜, 特别解渴。

    每天晚上睡前, 乔溪就用篮子装了些瓜果顺着井绳慢慢下放,让它们彻底浸泡在进水里, 然后第二天他们就可以吃上“冰镇”的瓜果,好像这个夏天都凉快了不少。

    水稻抢收完,接下来小麦也播种的差不多, 乔溪又能暂时轻快一会儿,继续过着悠闲而忙碌的平淡日子。

    乔将军的小狗崽们长势喜人,才落地不到一个星期, 个个都特别有精神头,有的眼睛还没睁开就敢独自爬出狗窝去闯荡, 当然很快就被它们爹叼着后颈拖回去。

    乔溪每天乐得空闲时看岑儿放学回来带着他的汪汪队们到处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最近三郎也不知道忙些什么,隔三差五就要往镇上去,虽然每次还是带很多钱回来, 表面也看着喝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但乔溪就是能从一些很细微的地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总觉得三郎好像在谋划着什么大事, 整个人都很紧张。

    尤其三郎最近每天晚上对他下手特别凶,就好像紧赶慢赶着吃最后一顿,每次都把乔溪弄得受不住,怎么打骂都没用。

    今天一早天不亮, 等到乔溪起床的时候,果然三郎已经又不在了。

    乔溪是爱钱不假, 可他也没想让三郎这么拼。他白天打猎,傍晚回来帮忙做家务带孩子喂一大家子的鸡鸭猫狗,夜里还要在他身上发力……就算是头牛也不够用吧?

    实在怕三郎累趴下,乔溪也劝过他,说是现在手里的钱够用了,就算一天活不干,过两三年都不成问题。他想着让三郎休息一阵子,天又还热。可是每当他聊起这件事,三郎总要么含糊其辞转移话题,要么干脆就过凑上来亲他,仿佛吃准了乔溪吃软不吃硬。

    就这样过了好些天,乔溪起床后一边揉着腰,一边暗暗想着等到那家伙晚上回来一定要好好跟他聊聊,这次绝对不能就这么让他糊弄过去!

    岑儿还在上学,三郎又不在家,乔溪一个人坐在树下跟岑儿的那只下蛋公鸡“骁骑大都尉”大眼瞪小眼,无聊的快发霉了。

    一直到傍晚,他隐约听到了岑儿欢笑的说话声,从没觉得时间那么漫长、人生如此寂寞的乔溪从躺椅上弹簧似的蹦跳起来飞奔到门口,伸着脖子垫脚看,果然看到不远处迎着夕阳向他走来的一大一小。

    “三郎!岑儿!”

    乔溪大喊一声,脸上扬起笑容迈步向他们跑去。

    沈夷光抬头看到他,随即张开双臂将飞扑而来的乔溪稳稳接住,在他耳边轻吻一下,低声道:“我回来了。”

    岑儿看他们相拥在也想被抱着,努力的伸出自己还没那么强壮的胳膊圈住他们。

    到家后乔溪催着两人赶去紧洗手,然后到厨房把早就做好的晚餐端出来,等夫子来了就可以开饭。

    岑儿洗了手乖巧帮忙布置碗筷,一边小嘴不停嘚啵嘚啵的讲着白天学堂里发生的事,乔溪看似只顾忙自己的事,然而无论岑儿说什么,他始终句句有回应。

    “小溪哥哥,你知道之前富贵为什么总欺负我吗?”岑儿神秘兮兮凑过来,扯着乔溪的衣襟问他。

    乔溪哪里知道,百无聊赖的摇头。

    岑儿嘿嘿一笑,“我知道!”

    “因为他喜欢福哥儿!”

    桃叶村的孩子们大多都是一批一批一起长大,就好像大山哥和陶音、乔溪当年一样。因为村里每年都有几个新生儿出生,他们彼此自然互相结伴,将来长大了多半也互相婚配,毕竟青梅竹马最容易培养感情。

    和岑儿差不多同龄的几个孩子中,属福哥儿最大也最懂事。虽然模样不是那么精致,而且还有些胖,但不妨碍他人缘好,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成群成群,都把他当成哥哥。

    而那些孩子中,福哥儿最喜欢岑儿。不仅岑儿最好看,也最聪明乖巧,而且嘴还很甜,因此福哥儿每次得了好吃的好玩的一定是先给他,完全将他当做了亲弟弟看待。

    “就因为这样,富贵才讨厌我的!”岑儿摇头晃脑的说,“他以为福哥儿将来肯定是想讨我做媳妇!”

    “然后四牛觉得只有富贵在能跟福哥儿一起,别人谁都不可以,所以他就帮着富贵欺负我!”

    “不过现在好啦,他们都说开了!”岑儿喜笑颜开,“富贵今天来找我说以后都不欺负我了,将我当成小弟护着,让我叫他哥夫。”

    “他还说了,等他长大了和福哥儿成亲,让我去坐上宾!”

    乔溪:“……”

    他无奈叹气。一群小屁孩毛都没长齐,甚至富贵连牙都还没换完,居然能整这么一出复杂的三角恋。而且中间还夹了四牛这富贵和福哥儿拆逆死的“cp”粉,真是一出大戏。

    沈夷光只觉好笑:“那你岂不是白遭一回罪?”

    “才不会!”岑儿连连摇头:“正因为我伤了一回,福哥儿生气要跟富贵决裂,然后他们才有机会说开和好。”

    “我是大功臣!”

    乔溪无奈的摸了摸岑儿的脑袋,感慨他不记仇的善良,语重心长的说:“不管怎样,以后咱们可不要再掺和别人感情,最容易里外不是人。”

    岑儿还不懂为什么会“里外不是人”,不过小溪哥哥的话他都听,乖巧点头表示记下了。

    趁着夫子还没来,乔溪开玩笑逗他:“村里那么多小孩,有没有岑儿喜欢的?”

    他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岑儿听完后竟然真的认认真真思考好久,小手挠了挠脸,小声道:“那、那肯定是小竹子哥哥啦!”

    “小竹子哥哥那么漂亮,又很厉害,什么都会,我最喜欢他!”

    乔溪也觉得小竹子不错,点头笑道:“那当然好!将来等你俩都长大了,我亲自去林大夫那里帮你说亲。”

    “咱们这关系摆在这儿,林大夫肯定同意!”

    他俩想的可美,沈夷光连连摇头,心说往后的事还早呢。岑儿是否会分化成天乾都未可知,再说孩子的话哪里能信,说不定回宫后过两年就忘了小竹子。

    晚上沈夷光把上完课的夫子送回去后折返回来,隔了好一段路就看到家里门口亮着一盏灯。他疾步走近一看,果然是乔溪,正拎着一盏油灯站在那里等他。

    沈夷光的心一下子被某种情感瞬间充盈,以致于许多年后的他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温暖。

    然而那份美好的情感,在他们回到屋里后很快消散,乔溪翻脸比翻书快,巨大的反差打得沈夷光措手不及。

    乔溪双手环胸,强势逼问沈夷光最近背着他到底进城干什么去了。

    “别想瞒着我!”他问的理直气壮,半点不记得哪怕是一个月前,他还信誓旦旦的说不会探听三郎的秘密,全然忘了自己不干涉别人隐私的原则。

    面对逼问,其实沈夷光心里是高兴的。

    他知道乔溪的心防特别重,宁可选择孤单寂寞,也不愿意与人过分亲密,和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便他们早就有过数不清的肌肤之亲,自己也未必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然而现在乔溪却能堂而皇之刨根问底,正说明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家人。

    可惜即便乔溪好容易流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沈夷光依然不能告诉他真相。或者他总不能说自己每天进城其实是去找陈时谋划“造|反”,这件事太紧要,越少人知道越好,对乔溪来说也最安全。

    眼看他又要敷衍糊弄,乔溪不依不饶。他嘴皮子利索,吵架的时候炮仗似的一句接一句,沈夷光哪里是他的对手,没回上两句就被怼的说不出话。

    他自知不敌索性也不啰嗦,直接上手抱了人往床上一丢。

    乔溪确实聪明彪悍,可是这把三郎稳稳拿捏,知晓他纸老虎的弱点,亲两下人就迷糊了,很容易对付。

    ————

    于是等到第二天乔溪睁眼,果然旁边又是空荡荡,气得咬着牙骂了一句。

    岑儿一早起床就见小溪哥哥脸色难看,缩头鹌鹑似的安安静静吃完饭乖乖上学,不用猜也知道必然又是舅舅惹出来的,不由在心里唉声叹气。

    舅舅自己惹了人就跑,回头还要连累他,可真是的!

    乔溪沉着脸把岑儿送去学堂,冲动之下回家摸出钱袋子就往村口跑,正好追上秦大叔的牛车。

    秦大叔很意外,咬着狗尾巴草笑眯眯问:“你男人不是早上刚出门?怎得你不跟他去,反而坐我的车?”

    乔溪皮笑肉不笑,回道:“追的就是那混蛋!”

    “我倒要看看,他瞒着我天天进城干嘛去了!?”

    秦大叔一看有乐子瞧,顿时来了精神。本着损人利己的原则,这趟说什么也得拖着乔溪去!

    他成天看别人家小夫妻甜甜蜜蜜,自己却孤家寡人,可不得好好煽风点火?

    他故意摩挲下巴,开始挑拨离间:“哎呀三郎怎么这样呢!?可别是被外头的什么美娇娘或是俏郎君迷了眼呐!”

    见秦大叔说三郎坏话,乔溪笃定摇头:“绝不可能!”

    唯独这一点,乔溪坚信不疑。

    三郎一见他就两眼冒绿光,成天想着法子在他身上花样百出,哪来的精力出轨?

    秦大叔没能挑拨成功,非常遗憾的跳上牛车,也不再逗他,朗声道:“坐好了小乔溪!咱们这就追上去!”

    “到时你要挠花三郎的脸,我要好好看热闹!”

    两人进城后,乔溪谢过秦大叔,站在街边思考该去哪里逮人。没有留意有两个女子在他面前停下,略惊讶的道:

    “……乔公子?”

    那声音有些耳熟,乔溪下意识抬头,也愣住了。

    是珍娘。

    第64章 六十四

    六十四

    茶馆二楼的雅间里, 一男一女对坐在桌子两边,边品茶边小声说笑。角落的香炉冒着屡屡青烟,满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是乔溪很喜欢的味道。

    珍娘捧着杯盏, 垂首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笑道:“还是这儿的茶好。”

    乔溪跟着尝了一口, 喝不出是什么品种,问:“我不太懂茶,这是……碧螺春?”

    不等珍娘回答, 小荷捂着嘴又笑了:“这是白牡丹,是夏日清凉解暑的花茶!”

    得到答案,乔溪点了点头:“我说呢, 怪不得尝到一点花香。”

    珍娘回头轻斥了两句,略带歉意的对乔溪道:“小荷这丫头被我从小惯坏了, 总是这么没规矩,还望乔公子海涵。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说完她起身福了福身子,小荷低着头也跟着行礼,不敢再笑嘻嘻的。

    乔溪连连摆手, 毫不在意的说:“不用不用, 她挺好的, 也没有冒犯我。”

    虽然刚才小荷确实又随意插话, 可是乔溪并没有从她的态度中感到轻慢,反而还觉得这小丫头对自己挺有好感,进屋后一直对他笑眯眯的,看着心情很好。

    他说完话后, 小荷在珍娘背后看不到的地方,感激的对他眨眨眼睛, 甜甜一笑。

    乔溪跑出来找三郎,却没想到在街上遇到这对主仆,而且珍娘还很热情的邀请他喝茶吃饭,乔溪实在推辞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跟她过来。

    他自觉和珍娘并不太熟,一男一女共处一室,而且彼此身份也挺尴尬,他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又找不到话题聊,只好一杯又一杯不停喝茶,时不时从大开的窗户往下看,就是不好意思看珍娘的脸。

    珍娘善解人意,知道他的难处,也不刻意套近乎,见乔溪面前的茶杯又空了,接过小何手里的茶壶主动给他蓄满,柔声说:“其实我一直很再想去桃叶村找你,但爹爹一直不许我再偷跑出门,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了。”

    乔溪抱着茶杯没听明白:“你找我干嘛?”

    “自然是多谢你点醒了我。”珍娘是那种古典美人一挂的女子,标准的柳眉杏眼鹅蛋脸,即使微笑也紧紧抿着唇,一举一动都像古画里的侍女,轻声又道:“若不是你,我此刻恐怕已经上了贼人的船,没有退路。”

    乔溪闻言不甚赞同:“那也是你自己拎得清,跟我关系不大。”说完他立刻补充道:“那渣男现在还在牢里吗?”

    “渣男?”珍娘一愣,继而猜到了:“这词倒是新鲜,不过……倒也合适。”

    毕竟是曾经真正爱过的人,珍娘提起他依旧心情低落,五味杂陈:“他如今还在狱中。我爹说他是秀才,即使是县太爷也不好轻易用刑,但证据确凿,只先将他投入牢里,待到上报后革去功名,再等候发落。

    对何秀才这样的人来说,他全身上下除了脸,最能吸引人的地方无非就是他的秀才身份。而按照大邺朝百年延续的律法,被革去功名坐过牢的人没有资格再参加科考,这意味着何秀才从此彻底断了仕途的可能,对他那样虚伪又贪慕虚荣渴望权利的人来说,也许比死亡更可怕。

    虽然乔溪仍然觉得,比起原主丢掉姓性命的代价,只是觉得坐几年牢,以及不能考功名,已经算是很仁慈的惩罚,并没有完全让他解气。可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何秀才是因为盗窃入罪,又没有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大邺的律法不能处他死刑,而乔溪也不能提着菜刀砍他,心里很是遗憾。

    不过听说牢里“人才济济”,估摸着细皮嫩肉身娇体弱的何秀才应该也不好过,也算咎由自取。

    乔溪小声嘀咕道:“便宜他了。”

    渣男就应该物理阉割,然后送去给原主抵命。

    小荷连忙迎合着哼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珍娘拿着帕子捂嘴轻笑:“起先我以为乔公子看起来那么柔弱,或许会是怯懦腼腆的性子,没想到却快人快语,性情直爽,是我眼拙了。”

    乔溪不习惯被她夸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珍娘又说:“我也没想对他赶尽杀绝。可能你觉得我过分糊涂心软,但我与他也曾相爱一场,又是临门一脚差点做了夫妻,到底做不到狠心绝情。”

    “只是今后我与他再无干系,他的死活我也管不了。”

    说到此处,珍娘眼中一片黯淡,气氛也不如刚才轻快。乔溪不想把话题一直放在渣男身上,免得大家心情都不好,转移话题道:“那今后你打算怎么办?李老爷会重新招亲吗?”

    珍娘久久没有回话,低着头半晌缓缓回道:“我不知道。”

    “其实……”她话到一半轻轻咬了咬唇,犹豫着说:“我……我不知道如何同你说,我已经不想再与人成亲了。”

    年少情窦初开的少女,却经历了这么一遭疼痛刻骨的爱情,给不珍娘的心中留下了浓厚的阴影。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的她甚至分辨不清那些人究竟要的是她人,还是她的家产。

    她曾经天真的幻想过与瑞郎婚后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午夜梦回,她有时都很难相信,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竟都是装出来的。

    乔溪能理解她的想法:“如果没有做好准备,确实不该那么快成亲,还是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我也这么想,可爹爹不同意。”珍娘托着腮愁眉苦脸:“他常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能护着我一生,若是他走后我还孤孤单单,怕我被贼人惦记上。”

    古代的独生女境遇艰难,就算找上门女婿,也架不住遇上垃圾凤凰男一生尽毁,还要把家产搭进去。

    乔溪安慰道:“也许你可以和你爹好好聊聊,假如找了个你不喜欢的丈夫,或者又来一个吃绝户的人渣,日后你爹过世,难道你的境遇一定会比独身更好吗?”

    珍娘眼睑低垂,很是沮丧:“爹爹才不听呢!”

    乔溪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只好干巴巴道:“你也别那么悲观,姻缘一事很难说的。也许你出了茶馆的门,左拐就遇到了真正爱护你的人,要知道这世上也不都是人渣。”

    珍娘勉强一笑,显然不抱希望。却还是礼貌的说:“借你吉言。”

    绕开沉重的话题,两人在茶馆里又聊了会天,竟意外发现他们彼此性情很相投。珍娘看起来是古典拘谨的女子,可是骨子里很坚定柔韧,很有主见。而乔溪比较随性,也是很看得开的性格,看待事物的某些观念和珍娘不谋而合,聊起来自然愉快。

    很快到了饭点,珍娘让茶馆的小二哥开始传菜,并认真的给乔溪一一介绍:“这家店虽是茶馆,但是有些菜做得很不错,你尝尝。”

    两人边吃边说笑,乔溪差点忘了自己这趟进城是干嘛来了。

    彼时沈夷光恰好也从陈时那昏暗的内室出来站在肉铺门口,一阵灼热明亮的阳光烤在他脸上,刺得他不禁眯起眼睛抬头,努力适应外头的亮光。

    最近他的行动太频繁,果然还是引起了乔溪的怀疑。昨晚他那么质问,虽然最后被糊弄过去,可是沈夷光毫不怀疑今天再回去必定又要迎接乔溪的狂风暴雨,而且他肯定也没那么好哄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对乔溪欺瞒。

    就在他想着该买些什么小玩意带回去哄一哄乔溪,结果下一刻脑海中念念不忘的人影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沈夷光不可置信抬手揉了揉眼睛。

    莫非是他连日劳累产生幻觉?否则怎么会看到乔溪在对面的茶楼上跟人说话,还笑得那么好看!?

    沈夷光不死心把眼睛揉了又揉,最终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他家乔溪。

    茶馆楼下有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银杏树,枝叶繁茂,足有五六米那么高,乔溪对面的女子半遮半掩在茂密的树荫里看不真切。

    然而沈夷光依然通过他那双比狼更锐利的眼睛,从对方曼妙的身段判断,那是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

    沈将军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他不是怀疑乔溪背着自己做什么……可是本该好好在家的人,为什么忽然跑来这里,青天白日的和姑娘单独吃饭!?

    沈将军一瞬间心乱如麻,各种纷杂的念头涌入,他来不及细想,脚下一阵风似的没了人影。

    茶馆的小二哥还以为来了新客,连忙带笑迎上来:“客官您……”

    可怜他话都没说完,沈夷光已经原地化作一道光飞上楼,带起的风把小二哥脖子上用来擦汗的汗巾都刮飞了。

    乔溪还在和珍娘正讨论起时下最流行的话本,忽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踢开,在他还没理清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一道黑影窜了进来,吓得小荷失声尖叫。

    乔溪冷不丁被人强行抱住,刚要张嘴骂人,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发觉,抬头一看,果然是他那冤家。

    “你怎么来啦?”乔溪有点懵。

    沈夷光死死抱着他,低声回道:“这话该我问你。”

    被他如此质问,乔溪终于想起自己进城的目的,顿时眼冒凶光:“我干嘛来了!?”

    “我才是看你要干嘛!”

    而后就是沈夷光无比熟悉的挨骂流程,他静静听了一会儿才从乔溪的只言片语中明白,原来是怀疑自己干坏事,抓人来了。

    “我真是去卖货。”他连忙从怀里摸出钱袋给他看:“你瞧。”

    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被小心放进乔溪手心,为了作证自己没说谎,沈夷光笃定的说:“若你不信,待会儿我带你去掌柜的那里对峙,而且周边商贩都可以见证。”

    看他态度光明磊落,确实不像干了亏心事,乔溪半信半疑:“那你干嘛鬼鬼祟祟?”

    “我没有……”沈夷光无奈,见乔溪没那么生气,立刻抓准机会拷问:“倒是你——你为何背着我与这位姑娘单独私下见面?”

    乔溪翻了个白眼:“你没长眼啊!?人家珍娘好心请我吃饭,我和她能有什么?”

    “再说什么叫‘背着你私会’1?我难道还得事事跟你禀报!?”

    乔溪双标的理直气壮。

    沈夷光这才发现那妙龄女子竟是珍娘,一时语塞,又着急解释:“我没有要你事事同我禀报,若你想进城,总该提前跟我说一声。”

    “我不偷偷跟着,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出去卖货!?”乔溪哼了一声。

    沈夷光少不得又抱着人好言好语认错道歉,两人周遭恋爱的酸臭气场让路过的狗都得啐两口。

    直到这时,珍娘和小荷终于从两脸懵逼中回过味来——

    感情这俩缺德男人不远千里进城,是特意给她俩现场表演夫妻情深来了。

    第65章 六十五

    六十五

    三郎为了自证非要带乔溪去陈时的铺子看看, 乔溪却开始犹豫起来。

    褪去早上一时脑热追出来的冲动,冷静下来的乔溪回过头才发觉自己的行为很不合理。如果用一个比较流行,又精准的词表达, 应该叫做‘崩人设’。

    乔溪从来自诩是情绪稳定的人, 虽说脾气确实算不上好,但真正因为某件事失去理智的时候很少。

    即便在电话里意外得知爷爷去世, 他也没有当场崩溃嚎啕大哭。找辅导员请假、回宿舍收拾衣服、买车票回家、镇定自若的处理丧事,最后亲眼看着爷爷被推进焚化炉……

    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非常淡定, 村里人背地里都说他“冷血”,嘲讽他就算考上好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三年都没回来看望老人家, 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乔溪明知那些人是怎么样的编排他,他也依旧不为所动。

    直到爷爷下葬, 尘埃落定。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回走,才真正开始流泪痛哭。恰好那天大雨,他借着砸下来的雨滴放肆流泪,所以才没注意到周边的山上滚滚而来的泥石流……

    而现在乔溪做出跟踪的事, 已经背离了乔溪一直以来遵循做事原则。他一贯自恃冷静, 却几次三番在三郎身上失效。

    他隐约知道, 自己的情感正处在一个很不妙的境地。

    略带歉意的和珍娘小荷道别, 乔溪沉默跟在三郎后头垂头不言不语,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沈夷光回头看乔溪一言不发,没了刚才在茶馆质问自己的气势,不觉纳闷:“你怎么了?”

    “……没事。”乔溪无精打采, 他现在心思乱得很,干脆岔开话题:“你不是要吃饭吗?”

    沈夷光这会儿哪还吃得下饭, 以为乔溪脸色难看必然又是中暑,连忙带他到阴凉处,抬手放在他的前额反反复复试探,嘀咕道:“……不烫。”

    乔溪懒洋洋的拍下他的手:“我没事。”

    夷光以为他又讳疾忌医怕吃药,强行要拉他去医馆:“我带你看大夫。”

    乔溪嘟囔了一句“笨蛋”,然后伸手扯住他的衣摆,不自觉的把脑袋轻轻放到三郎肩头,不耐烦的说:“我都说了没什么!刚才你不是嚷嚷着饿要吃饭吗?”

    “走啊!”

    沈夷光不懂他怎么一会儿没精神,一会儿又气势汹汹骂人,不过只要乔溪没事,他就放心了。

    还是老地方。

    这家饭馆很小,老板的手艺却很不赖,乔溪每次只要进城就在他们家用餐,关键是便宜量大还管饱。不过刚才他跟珍娘一起吃过了,现在肚子还涨得鼓鼓。

    三郎熟练点了乔溪爱吃的那几样,不顾乔溪拒绝,硬是塞了筷子给他:“就当是陪陪我,好吗?”

    实在拗不过,乔溪只好拿着筷子挑挑拣拣,和三郎说了会话,心里那些烦恼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饭后沈夷光又带乔溪去陈时的铺子转了一圈,虽说乔溪已经不怀疑了,他还是非要拉着。因为他早有这样的心思,今日刚好机缘巧合,既然乔溪自己找过来了,他干脆顺道一起带来。

    沈夷光迟早是要走的,可他始终不放心留守的乔溪,怕自己走后有人欺负他,又怕他遇到危险,便想着留个后手。让陈时在此地留下一部分人马,不仅能时时保护乔溪的安全,这边有任何动向自己也能立刻知道。

    他故意带乔溪过来,好让陈时和他的手下们记清他的模样,以后方便暗中保护。

    乔溪对此完全不知情,他只觉得肉铺老板长得不错,看起来也是个实在人,而且店里的伙计们都很热情。他还在墙角一堆还没来得及整理的货物中看到三郎昨天猎回来的几只锦鸡,都还活蹦乱跳,可见送来不久。

    他心里很是羞愧,觉得自己整天疑神疑鬼,以后可没脸再说自己人淡如菊。一时没在意到沈夷光对陈时隔空默默点头,隐秘的联络。

    从肉铺出来,他们也没急着回去。乔溪好久没进城,不知道城里近来又时兴了什么新鲜玩意,三郎就带着他到处逛逛。

    外头太阳毒辣,沈夷光舍不得晒着乔溪,拐道去了一家糖水铺子。

    “老板娘!麻烦来碗冰糖蜜水、一碟荷花酥,一盘冰镇果子,一碗荷叶冰粉……再来份牛乳冰沙。”

    才进门沈夷光就朗声喊了起来,几乎将门口挂着的菜单上所有最畅销的都点了。回头领着乔溪挑了张桌子坐下,又道:“我之前总打这家门口路过,看到里头时时刻刻排长队,座无虚席,一直想带你过来尝尝。”

    乔溪还是第一次在古代的甜品店消费,坐在桌前撑着下巴仔细研究墙上挂的装饰。无论古今中外,商家宣传产品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古代科技不发达,不能在电子设备上投放大量广告,信息传播的慢而已。

    比如这家铺子,墙面四周挂满了各种名人对他们饮品的称赞语,显得他们家好像很有名。但是古代又没有名誉权,那些文人大佬究竟有没有真的夸过吃过也无人知晓,更懒得千里迢迢来打假,算是一种比较常见又好用的手段。

    不一会儿老板娘上齐了沈夷光点的东西,乔溪发现他每样只点了一份,纳闷的问:“你不吃吗?”

    沈夷光眼里只有乔溪,摇头回道:“我素来不喜欢甜食。”

    乔溪也不喜欢甜的东西,但奶茶饮料除外。尤其外面难么热,谁不想吃上一口冰冰凉凉的甜品?

    他低头捧着碗喝了一口蜜水,砸吧尝了半天,发觉这不过就是普通的冷水兑了点蜂蜜,也不能说不好喝,但确实不算惊艳。

    接着他又把剩下的几个一一尝过,最后还更是喜欢牛乳冰沙。虽然冰沙份量很少,牛乳的奶香味也不足,好歹口感还是不错。

    因为老板娘只给了一份餐具,乔溪又不好意思吃独食,很大方的挖了一大勺冰沙递给沈夷光:“你也吃。”

    他本意是让三郎自己伸手接勺子,没想到那家伙动也不动,凑了上来毫不客气直接就着乔溪的手将木勺里的冰一口吞下,眼睛野狼似的盯着乔溪。

    乔溪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连忙收回勺子低声抱怨:“你干嘛!?”

    大庭广众之下,这人怎么不分场合就……

    沈夷光知道他脸皮薄,故作无辜的的回道:“我以为你把勺子伸过来是要喂我。”

    喂你大爷!

    乔溪明知他说瞎话,又不好在外面生气,暗暗瞪了一眼悻悻收回勺子,低头恶狠狠继续吃冰,一点不介意三郎才咬过他的勺子。

    当然三郎也没介意他就是了。

    二人不知不觉间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反正床也上了,抱在一起亲都不知道亲了几百回,区区共用一个勺子算什么?

    两人分吃甜品,在外面待到日暮西山才往回赶。

    和秦大叔汇合的时候,他早已在那等候多时,老远看着人家夫夫俩说说笑笑一起走来,知道这是又和好了。

    虽然他确实很想看三郎被挠花脸的狼狈样,但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姻”。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他这外人哪有掺和的余地。

    这次乔溪进城没买什么东西,看路边有人卖玩具,顺手给岑儿带了个泥哨子。手艺人特意做成小鸭子的形状,只要嘴巴对着鸭子的扁嘴轻轻吹一下,立刻就有清亮悠长的哨音出来,一都不会刺耳。

    “岑儿肯定喜欢!”乔溪兴致勃勃把泥哨小心放进怀里,满心期待。

    沈夷光却说:“只要是你送的,岑儿都喜欢。”

    这话乔溪爱听,不由夸他:“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爱听,多说。”

    两人共骑一匹马回家,秦大叔实在受不了这俩人腻腻歪歪的德性,驾着牛车早跑了。

    ——————

    难熬的三伏天终于结束,天气开始转凉,秋季到了。和许多诗人认为秋天“悲壮萧条”不同,乔溪最喜欢的季节就是秋天。

    他喜欢一澄如洗的蓝天,喜欢凉爽清凉的秋风,喜欢满地金灿灿的落叶,还喜欢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排着长队南飞的大雁。

    更重要的是,在农人心里,秋天还代表着丰收。一年之中,也唯有秋季才配得上“收获”这个词。

    乔溪地里的小麦长得不错,再有个把月就可以收割。他每天都要去地里,站在田垄边向下眺望,感受凉风袭来的凉爽,看远方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麦浪翻滚,胸中无限期盼。

    也许就算他读了很多书,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心里真正惦记的还是这满地金黄。

    他再也没有了对大城市的向往。

    这一刻的他也终于彻底释怀,不再耿耿于怀前世的遗憾。

    即便这里没有他最爱的爷爷,可他又有了一个家。

    要是三郎肯留下,乔溪愿意和他真正这么过一辈子。带着岑儿,他们三个永远不分开。

    乔溪虽不确定三郎会不会真的留下,但他自信只要自己开口,三郎一定会同意的。但是要选个合适的好时机,不然就这么盲目跑去问他,显得自己好像多急切一样。

    乔溪在地里呆够了才慢悠悠回家,推门而入。

    那几只小狗已经能满地跑了,一个个见风就长,吃的也多。就算乔溪顿顿精心配餐养着,乔将军还是一天天消瘦,反而小崽子们吃得圆滚滚,精力十足晃着小尾巴和肥屁股到处跑。

    小狗崽们早就出了月,慢慢可以断奶了,然而当初说好要来抱养的陶音迟迟不见踪影。

    乔溪粗略算了算,大概有十多天没有看到他。往常那家伙最多隔三天就跑过来,哪怕没有八卦分享,也要拉着乔溪不停的说,恨不得吃睡都在他家。

    然而那么黏人的陶音却十多天没出现,乔溪嘴上不说,心里悄悄惦记。原来没有陶音那个大嗓门,他一点都不觉得清静。

    乔溪不肯承认他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孤单的,抱着怀里那只陶音最喜欢的小狗盯着门发呆。

    他要不要……去找陶音呢?

    第66章 六十六

    六十六

    第二天乔溪还是去了陶音家, 带着那只小狗崽。

    宋四婶开门见到他立刻喜笑颜开,一边拉他进门,一边转头扯着嗓子喊:“音音, 小乔来看你了!”

    她抓着乔溪胳膊的手力大无穷, 像是怕他跑了,不停道:“哎呀你可来了!我家音音最近心情不好, 又病了一场,可真急死我了!”

    宋四婶嗓门大,话又多, 完全就是性转版的另一个陶音,短短几分钟乔溪的脑袋被迫塞了一大把信息,吵得头快炸了。

    屋里头的陶音也不耐烦的嚷嚷起来, “娘你声音小点!”

    这娘俩性格太相似,共处一屋时候说话仿佛吵架, 衬得抱着小狗站一边的乔溪弱小可怜又无助,完全找不到机会插嘴。

    好在陶音很快把他娘赶了出去,捂嘴咳了两声后对乔溪招手,问道:“你怎么来了?快坐。”

    乔溪这才知道他生病了, 在床边坐下后连忙问:“你身体怎么样了?到底哪里不舒服?”

    “林大夫来看过了吗?”

    他心里有些歉疚, 陶音生病在家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 还纠结他为什么不来。

    他一连串关切问话后, 陶音摇头回道:“我没什么啦!都是小毛病,养几天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脸色还是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精神状态远不如平时亢奋,连说话的语速都慢了下来, 看来确实大病了一场。

    为了让陶音开心点,乔溪把抱来的小狗崽递过去,轻声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看到小狗,陶音眼睛都亮了,整个人顷刻间来了精神。他急忙从乔溪手里抱过小狗,放在怀里好一顿揉捏,喜欢的不得了。

    “我差点忘了它!”他嘿嘿一笑:“一窝小狗里头,就属它最像我们将军,多威风啊!”

    小狗崽承受不住过分热情的陶音,又因为陶音抱它太用力,它趴在臂弯里嗷嗷叫,肥嘟嘟的小短腿不停蹬着,试图挣脱出来。

    “你可以给他掺点羊奶喂,我记得你家有好几头母羊。”乔溪说道。

    陶音不住点头:“羊奶管够!”

    他抱着小狗爱不释手,逗弄了一会儿,抬头问:“你就为了这个才来看我吗?”

    “也……也不完全是。”乔溪有些紧张,他其实很少对人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垂首道:“就是看你十几天没来……有点担心。”

    陶音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摸小狗,乔溪干巴巴又说:“其实你不来找我,我还挺寂寞的。”

    听到这句话,陶音又抬起头,昂首挺胸得意洋洋:“那是自然!你以前可最喜欢听我说话了!”

    说到这他好像恢复了活力,神神秘秘拉着乔溪道:“偷偷告诉你——我病了这些天,不止你来看我过。”

    “大山哥也来了。”

    他说着脸上浮出一抹红晕:“也不知被哪个得道高人指点,那死脑筋居然开窍了!那天他来,说等我病好了,他就带着聘礼找我爹提亲,把我风风光光带回家!”

    乔溪确实惊讶,心说大山哥那木头居然也能开花,但也也确实为陶音感到高兴,果然青梅竹马才是最好磕的。

    “恭喜。”他微笑着说,“到时我一定给你准备好新婚贺礼!”

    陶音捂着脸嘿嘿傻笑,小狗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力道放松,得了空一溜烟窜了出去,躲在床底不肯出来。

    “对了。”陶音忽然想起什么,推开手边的窗户伸头往外看:“我病了这些天没出门,是不是立秋了?”

    乔溪点头:“立秋好几天了呢!”

    陶音于是感叹起来:“想起以前每到秋天,我俩就爱往山里钻。这时候山里到处都是野果子,柿子挂得满树都是,吃都吃不完!”

    “有些柿子太高了,我就爬上树用竹竿敲,你拿着小竹篮在下头接。”

    “不过你腿太短啦!细胳膊细腿慢吞吞的好像乌龟……好几次接的慢了被柿子砸在头上,弄得一身都是……哈哈哈……”

    陶音想起以前的事笑得前仰后合。

    乔溪略显尴尬,只能讷讷点头应和,完全带入不了,因为陶音说的那些他一件也没经历过。

    不过陶音不愧是“语言大师”,通过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乔溪眼前似乎真能看到两个青涩的半大少年在金秋烂漫的山林中奔跑的画面。

    他默默地想,不管什么情谊,是不是只有少年时期的感情最难忘?无论初恋还是儿时玩伴,好像都有类似“白月光”的情节,很难遗忘释怀。

    也可能是那份感情太过美好纯粹,所以无可替代。

    陶音似乎没察觉到乔溪的不在状态,说到一半猛地抓住他的手兴奋道:“过两天我们再去一次吧!?”

    “我好想吃野柿子!”他两只眼睛放光,“去年你被哪个贱|人迷了眼,都不怎么陪我玩,我也好久没去山里了!”

    “不知道那棵柿子树还在不在……”

    乔溪哪有不同意的,他已经完全摸清了山里的路,只要不走特别远,一般都能自己摸回来。现在天气凉爽,山里也是丰收的时候,没准还能捡到什么好东西!

    两人约好等陶音病愈就去山里摘果子,一直到傍晚乔溪才离开。

    陶音坚持要下地送他,尽管乔溪一直说不用,可他那任性脾气谁也管不了,硬是一边咳一边跟他到门外。

    “你快进去!”乔溪再三撵他,关切的说:“今天风有些大,万一再着凉又要养好多天!”

    陶音拽着他的衣袖不撒手,嘀咕道:“你好啰嗦,就算病了我也去!”

    幸好宋四婶此时追出门揪着陶音的耳朵把他拎回去,乔溪看着这对娘俩一路斗嘴,果然“一物降一物”。

    回家后,三郎早已等候多时。他今天没有进城,专门在家陪乔溪。

    他见乔溪回来时脸上笑眯眯,调侃道:“陶音又和你说什么了,这么高兴?”

    乔溪有意卖关子:“不告诉你!”

    沈夷光挑眉:“那我猜猜看……不会是大山哥的好消息吧?”

    乔溪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何突然上门提亲?”沈夷光眼中有几分得色。

    他话都说到这里,乔溪哪还有不懂的:“你撺掇他?”

    “那不是‘撺掇’。”沈夷光纠正,“我只是见不得有一对情人蹉跎错过,推波助澜了一把。”

    “用修行人的说法……也算是功德一件。”

    乔溪看他那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由跟着笑了:“还功德……这不就媒婆吗?”

    他很难想像,三郎自己都不是多机灵的人,居然还能给隔壁大山哥在感情问题上指点江山,而且没给人带沟里,也是稀奇。

    “可别瞧不起人。”沈夷光一眼就看出乔溪所想,亲昵的在他脸上轻轻一捏:“我虽口拙愚笨,若论心性,比起大山哥还是富裕的。”

    虽然老师教他多背诗,企图来日靠着几分可怜文采博得意中人的好感没能成功,但让他多年琢磨的兵法也不是白看的。

    沈夷光认为,情场恰如战场。

    既然兵法能用来打仗,肯定也能用来追求心上人。左右都是要揣摩对手心思,出其不意,而后再不交锋中找准对方弱势下手,逐个击破。而他恰好非常熟络这些。

    沈将军自信满满,料想乔溪必定跑不掉。

    身体已经是他的,心迟早也是。

    再说那一院子的鸡鸭猫狗,地里的庄稼,沈夷光哪个没亲力亲为伺候过?乔溪就算拿钱出去,也未必寻到像他这般省心省力还省钱的劳壮力!

    乔溪要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怕是白眼都要翻上天。

    几天后,大山哥带了满满一车的礼物去陶音家提亲的事传遍了整个桃叶村。

    桃叶村不算大,只是提亲就这么大排场的。唯独大山哥一个。为了陶音,他几乎将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只为了向未来丈人展示自己的真心和实力,好让他们放心把陶音交给他。

    乔溪混在人群里,看着那些东西被一件件搬进陶家院子,又看陶音撑着虚弱的身体站在门口笑得欢,大口吃狗粮的同时,也不由生出几分羡慕。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大山哥这么有钱!光那件鹿皮袄子恐怕就得好几两银子,整车加起来怕不是要价值几百两!?

    没想到大山哥整天穿得朴素破旧,衣服还有补丁,家里院子比他家还破败简陋,竟然不是真的穷!

    仔细想想,三郎每次出去打猎也能换很多钱回来……乔溪摩挲下巴,看来打猎确实是门好手艺,怪不得村里有些年轻汉子宁愿成天钻进山里也不想种地。

    他盯着那些礼物眼睛一眨不眨,沈夷光误解他是羡慕人家的排场,也跟着想起了他们的婚礼。

    那时他与乔溪彼此都没有真情,互相只为了达成交易,甚至跳过提亲下聘直接拜堂,婚事自然也办的简陋,还是村里人帮忙才有个像样的交代。

    想到此处,沈夷光心疼愧疚不已,悄悄搂住乔溪的腰,暗暗发誓将来事成后一定要好好补偿。

    到时他要在侯府重新办婚事,给所有文武百官发请柬,还要全城百姓都来观礼。就算比不上公主皇子们的排场,也要尽力给他最好的。

    俩夫夫完全不懂对方的想法,彼此对上视线后,尽管心思各异,却又互相展颜一笑。

    乔溪见钱眼开,琢磨着问三郎以后打猎能不能带上他,他也想学。

    沈夷光却觉得乔溪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柔软可爱,要不是周围人多,他真想凑上去亲一亲。

    站在他俩后头只想看热闹的二胜子忍不住翻白眼,粗鲁的一把挤开他俩往前站。

    结果到门口又被陶音和大山哥情意绵绵秀到,流着泪辛酸的往旁边侧了侧身。一旁是村里有名的小相师,他对二胜子柔柔一笑。

    站在他身后的五个壮汉相公立刻虎视眈眈瞪过来,生怕他也想加入他们的快乐大家庭。

    二胜子气得骂骂咧咧。

    第67章 六十七

    六十七

    日子一天天凉下来, 农田里的小麦也成熟了。

    每到这时,家家户户铆足了劲在地里抢收,而且速度要快。近来连日阴天, 随时可能有一场大暴雨到来。

    放眼望去, 农田里全是是忙得热火朝天的人,乔溪和沈夷光也在其中。就连孩子们也从学堂告假回来帮忙, 加入抢收大军。

    当然也包括岑儿。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下地干农活,非但不觉得累,反而稀奇有趣, 虽然力量很有限。

    沈夷光忙碌之余,不忘分心在他身上,时不时叮嘱两句:“小心别伤着自己。”

    经过几天的努力, 再加上村里的大家互相帮忙团结一致,他们总算在大雨到来之前把小麦全部收完。

    即便乔溪累得快直不起腰, 可心里却满是甜蜜蜜的满足。

    每年秋收过后,村里都得热闹好几天。农民靠天吃饭,今年风调雨顺没什么极端天气,算是大丰收。

    晚上村长把大家聚集在一起, 所有人围着燃烧的麦秸尽情载歌载舞, 为了一整年辛苦得到回报而庆贺。大家随性席地而坐, 摆满了瓜果点心各种吃食, 喝着自家酿制的果酒欢声笑语,连空气仿佛都是甜的,一派丰收好气象。

    乔溪从火堆里把烤好的红薯分给沈夷光和岑儿,回头拿了个更大的送去给陶音, 当然不忘仲大娘和秦大叔,转了一圈给其他人也分发后, 才回来和沈夷光挨坐在一起。

    “明天一早,我要和陶音进山摘果子。”乔溪咬了一口热乎乎还留着油的红薯,吃得满嘴香甜:“到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饿了自己对付着吃点,我把饭留好了。”

    沈夷光点头:“好。”又不放心的嘱咐两句:“但是别待太晚。现在日头落得早,傍晚山里风凉。”

    乔溪吃着红薯点头,低头的时候额前一缕碎发滑落下来落在红薯皮上。还不等他动作,沈夷光顺手帮他重新撩了回去,还把上头粘上的一点碎屑仔细擦掉。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培养出了这样的默契。有时甚至乔溪不用多说,三郎就能准确猜到他要做什么。而三郎往往只一个眼神,乔溪便能会意。

    就好比现在。

    接收到三郎的眼神暗示,乔溪脸红,借着低头咬红薯低声骂他:“满脑黄色废料的小淫|贼!”

    迟早那啥人亡。

    三郎莞尔一笑,也不生气,凑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怎么就是淫|贼了?连圣人都说‘食色性也’。我既不是圣人,更不是君子……佳人在前,焉能无动于衷?”

    乔溪狠狠瞪他一眼,浑身冒鸡皮疙瘩:“要睡就睡!别学人家文绉绉说话!”

    沈夷光心里叹气。

    看来老师说的毫无道理,读书并不能让乔溪对他高看一眼。

    彼时大家都在顾着欢庆,几乎没人注意到乔溪一家三口什么时候回去的。

    乔溪屋里直到后半夜动静才停下,沈夷光顾忌乔溪第二天还要早起,到底没折腾太久,在他骂人之前见好就收,心满意足。

    “好像下雨了……”乔溪本来快要睡着,听到外头噼里啪啦的声音,迷迷糊糊要起来关窗。

    沈夷光按住他,轻声道:“我来。”

    大雨落在屋顶的声音太大,还夹杂了几道闪电,乔溪被吵得睡不着,心里庆幸还好小麦已经全部收完,不然这会儿哭都没地方。

    他一边数着羊一边发呆,忽然想起明天刚好是他穿越过来“一周年纪念日”。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他醒来后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时代和陌生的人无比惶恐惊惧,连爷爷骤然去世的悲伤都暂时忘记了。

    后来勉强适应了新身份,守着一无所有空荡荡的房子,忧心接下来的冬天该怎么过活,无数次生出死一次看能不能回去的心,最后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

    而今不过一年,一切全都大变样。

    现在他的仓库堆着满满的粮食、院里鸡鸭成,还有几只养得肥肥胖胖的白猪,衣柜里藏着的存钱罐沉甸甸的快撑爆炸……这些物质带给他无比的安全感,从此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忧愁吃了上顿没下单。

    最要紧的是……

    身后三郎的一条胳膊还紧紧环在他的腰上。他们之间有过无数次亲密接触,夜夜缠绵水|乳|交融,他们不仅仅是上床的关系,彼此也早将对方看作家人。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沈夷光问道:“怎么还不睡?”

    乔溪的思绪被拉回来,小声回道:“……有些睡不着。”

    三郎听说他睡不着,连忙把人往怀里圈得更紧一些,空出来的手轻轻拍打乔溪后背,轻声哄他:“早些睡,明日还要进山呢。”

    虽然三郎好像哄孩子的手段实在笨拙,可莫名有效,乔溪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夜里一场大雨过后,第二天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乔溪吃过早饭,背上竹篓和早就等在家门口的陶音一起汇合。陶音脸色很难看,眼下一片乌青,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无精打采的。

    沈夷光站在门口送他,又一次提醒:“早些回来。”

    乔溪嫌他啰嗦,摆了摆手转身道:“知道啦!年纪轻轻别那么唠叨!”

    清晨天才刚亮,村里小路上没什么人。大家连日抢收小麦都很疲乏,许多人这个时候还沉浸在梦乡中。

    两人边走边聊,乔溪随口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嗯。”陶音低头回答。

    乔溪又道:“好像最近也很少看到大山哥了。”

    “他忙着呢!”陶音叹气:“我们的婚事定在两个月后,他今天一早就进城里置办东西。”

    乔溪看出他有心事,以为是为了结婚的事,就没有再多问。

    两人一路进山,山里云烟缭绕大雾弥漫,能见度很低。要不是乔溪常来,还真不一定敢进入。

    “跟我来!”陶音拉住他的手往另一边走,“我知道有条近路!”

    山里刚下过大雨,脚下的土地一片泥泞实在难走,乔溪的鞋子很快沾满厚厚的一层泥,沉甸甸的快抬不起来,裤腿也脏了。

    好在陶音确实很有经验,带着他弯弯绕绕走了很远,真的找到了一大片林子。乔溪抬头暗暗感叹,树上有好多好多的柿子!

    可惜眼下这些柿子还没完全熟透,有的青黄不接,乔溪纳闷道:“咱们是不是应该晚点再来?”

    “再晚就被鸟雀吃光了!”陶音抱怨着说:“那些小东西消息比咱们灵通多了,到时四面八方的鸟都过来吃,分给咱们的就不多了!”

    其实乔溪觉得林子那么大,就算鸟雀来吃也不可能都吃得完。但是陶音向来孩子脾气,他也没有多说,挑着地上已经掉落下来的熟柿子捡,竟也快装了半篮。

    明明是陶音兴致勃勃提议来捡柿子,但他来后却没见兴奋的跟着一起,反而一个人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发呆,神色幽幽地不知想什么。

    乔溪把地上的柿子挑挑拣拣差不多,回头才发现陶音独自发呆,他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从进山开始陶音就一直不在状态,有几次他问话都是驴头不对马嘴,整个人像丢了魂。

    难道是婚前恐惧综合征?

    乔溪听说有些人在结婚前会莫名患得患失性情大变,等到结完婚忽然又好了。

    捡了那么久的柿子也累了,乔溪背着竹篮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摸出个柿子递过去:“吃一个吧?”

    陶音被他的话打断思绪,顺从的从他手里接过圆滚滚的胖柿子。

    乔溪用袖子随意擦了擦放到嘴里,柿子脆脆甜甜,咬一口满嘴汁液。虽然他更喜欢日子放久软烂的柿子,他可以插根吸管直接喝,但脆脆的口感也不错。

    吃了几口他发觉陶音还是一动不动,皱眉问:“怎么了?”

    “……”陶音看了他一眼,默默摇头,低头认真啃柿子。

    一束光从顶上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刚好落在他们不远处的树干上。原来他们在山里不知不觉待了好几个小时,都快晌午了。

    陶音这会儿才算彻底回了神,勉强说上几句话,虽然还是不大开心。

    乔溪知道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大多不想被人打扰,因此尽可能不去烦他,自己在附近继续捡果子,还真发现不少好东西。

    枣子苹果野桑葚到处都是,捡都捡不完。他还发现一颗葡萄藤,不过野葡萄没熟,吃在嘴里酸涩发苦,他放弃了。

    下午两人继续在林子里晃悠,转眼来到一条小河边。

    以往乔溪很少来这里,他一般不会自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而且他听小竹子说过,当初就是在这里把他捞上来的。

    陶音望着河面出神,然后扭头说:“我有些口渴了。”

    乔溪恰好也累了,跟着他走到河边坐下。

    河水清澈见底,温暖的阳光洒在河岸上,阵阵凉风袭来,乔溪浑身舒爽。他低头看到河里有几条小鱼游过,一时兴起蹲下来伸手去捞,想着和陶音的午饭有了。

    可是小鱼太机灵,知道有人要抓他,越游越远。乔溪不觉也跟着鱼越走越深。他捞鱼太专心,以至于都没注意陶音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当河中清晰映出陶音的脸,乔溪头也不回的招手:“快来帮我!”

    然而身后的人却迟迟没有回应。

    此时留守在家打扫的沈夷光猛然心中一跳,若有所觉停下手里的扫帚,顾不上驱逐几只狗崽撕咬拖拽他的裤腿。

    门被人从外头用力推开,大山哥满头大汗冲进来,完全不似往常的木讷,火急火燎的问:“音音呢!?”

    沈夷光不明所以:“他不是带着乔溪进山了吗?”

    闻言大山哥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往外走,嘴里念叨:“出事了!”

    听了他的话,沈夷光立刻紧张起来,连忙扔下扫帚跟着往外跑。

    ——————

    乔溪心中疑惑陶音为何不回答,刚要回头,忽然后背被人用力推搡,他脚下一滑站不稳,瞬间从石头上掉进水里。

    这条河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波,其实底下暗波汹涌,通着几条江流,乔溪才掉下来就感觉河水冰冷冻骨,他的手脚被湍流的暗流不停拉扯下沉。

    他挣扎着透过澄澈如镜的河水,清楚看到了陶音冷漠的脸。

    第68章 六十八

    六十八

    乔溪的水性很好。他小时候是在山里长大的, 常跟着爷爷下河摸鱼,因此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仰泳蛙泳自由泳他都会,身体状态好的时候, 在河里来回游个几百米都不成问题。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首先这具身体的体能素质就远不如前世他自己的, 就算这一年里他刻意锻炼增肌,但是先天的东西无法改变。

    其次他对这条河根本不熟悉。野外游泳之所以容易丧命, 就是因为水下的情况太复杂,如果运气不好遇到河中暗流,很可能一波就被带走。

    乔溪毫无防备意外落水已经失了先机, 等他回神,努力挣扎自救上游已经来不及了。水下暗流形成一个小型漩涡,就算他水性再好力气再大, 没有外力帮助是挣脱不出的。

    而唯一能救他的陶音就这么蹲在河边,冷眼看他在水里拼命挣扎, 背在身后的双手死死扣在一起,掌心鲜血淋漓也不松开,像是逼迫自己必须心狠。

    每次乔溪以为自己稍稍挣脱一点可以逃出升天,可是很快又被漩涡继续拉着下沉。眼看河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肺中储存的空气彻底用光, 呼吸更加困难, 体力也渐渐跟不上, 最后四肢麻木,终于停止了挣扎。

    他绝望地想,也许……这样也好。

    原本来到这里就不是他愿意的,死在泥石流下才是他最终的结局, 现在也不过是拨乱反正。

    可他心中仍有遗憾和不甘。

    早上出门他嫌三郎啰嗦唠叨,吃饭的时候对岑儿不够温柔耐心, 看他吃的慢不停催促好几遍,其实根本也没有迟到。

    还有家里刚收的小麦没来得及搬出来晒,本来打算明天把乔将军的狗窝重新翻修的,她那一家子算上狼爹都不够住了。还有满院子的鸡鸭,他新栽下去的小葱,以及吃的胖到快走不动路的小白狐……

    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跟三郎和岑儿正式说再见。

    他死后,岑儿应该会哭吧?那……三郎呢?

    他也会流泪吗?

    人在濒死的时候脑子都会放电影一般飞速闪过许多画面和念头,这一刻时间好像在他们身上静止,死神宽容大方的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来缅怀一生。

    虽然在外人眼里,可能才过去区区几秒。

    乔溪最后闭上眼睛之前,恍惚发现好像有人向他游了过来。

    ————

    再睁眼,乔溪首先看到的还是陶音。

    他眼中不停流着泪,双手使劲按压他的前胸,抖着声音不停喊他的名字。

    乔溪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被挤出来了,残存在里头的水早就吐了干净。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再次照在身上,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使他很想落泪。

    陶音发现他醒了,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下一秒又转瞬即逝。

    乔溪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才明白救他的人是陶音。

    但他不明白。

    千方百计把他骗到这里,推他下河的人是陶音。

    最后关头跳下去费劲救他,哭哭啼啼的还是陶音。

    他的大脑像被水浸泡过不好用了,迟钝的思考这个问题。而刚才还一副生怕他死了的陶音忽然又扑过来将他压倒,伸出颤抖的手死死掐住乔溪的脖子,面色狰狞目露凶光:

    “你把我的乔乔还来!”

    “你凭什么假冒他!?”

    “小偷!骗子!”

    乔溪才死里逃生,还没喘几口气又被掐住脖子,短短数分钟反复在生死边缘横跳,人生经历刺激到可以去拍电影。

    陶音掐他的力气太大,乔溪脸都憋紫了,手脚并用想把压在身上的人推开。但他全身力气在水里挣扎消耗的差不多,这时候哪里是陶音的对手。

    眼看他就要死,陶音忽然又松了手,失心疯一样大哭起来。

    乔溪趁机推开他爬到一边,捂着嘴拼命咳嗽,过了一会儿他抬眼看着陶音,低声问:“……你知道了?”

    陶音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并不回话。

    他恨自己下不了手。

    当初乔乔就是在这里死去,他以为只要把这个冒充他的家伙骗来用同样的办法弄死,他的好朋友就会再回来。明知这是自欺欺人,陶音还是抱着“万一成功”的念头试试。

    可是当他真的看到对方在河中慢慢下沉,陶音还是下不了狠心,毅然决然跳下河又把他救回来。

    他心里觉得这是对好朋友的背叛,但良心驱使他不能这么做。

    也许因为他的确心地善良,做不来杀人的事。又或许……他的确舍不得假乔溪死掉。

    人心是肉做的,一年的相处,他不可能对假乔溪没有感情——即便他是假的。

    陶音不停被两种情感拉扯,承受不住坐在一边崩溃大哭,死活闹着要乔溪把命还给他:“就算你再好!我也不要你!”

    “你把乔乔还来!”

    他口口声声好像是乔溪逼死人家,骂着骂着情绪上头又扑过来与他扭打,而且专门照着脸挠,仿佛只要把脸挠花,他就可以假装这人没有顶着乔乔的脸骗人。

    ——-

    沈夷光跟在大山哥身后往山里跑,半道遇上优哉游哉无所事事的秦大叔。他看到村里两个最稳重的男人如此慌张,觉得很有趣,索性跟上来问:“咋了?”

    大山哥急得丧失语言能力,沈夷光还能勉强镇定:“乔溪和陶音进山出事了。”

    他不清楚大山哥为何那么慌张,但沈夷光相信第六感,他知道眼下不是问询缘由的时候,先把乔溪找到再说。

    秦大叔一听也有些着急:“我也帮忙!”

    三人先后进山,他们每个人对这里都很熟悉,但谁也不知道陶音会带着乔溪走哪条道。这山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

    就在沈夷光考虑三人分头行动,一只野狼从树林子钻了出来冲向他们,大山哥立刻搭上别在腰上的短刀准备应战。

    沈夷光立刻制止了他。野狼头顶上那撮熟悉的白毛,他不会认错:“狼兄?”

    灰狼冲他低吼一声,像是应答,接着转身对他们甩了甩尾巴,而后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迈腿跑了起来。

    沈夷光立刻明白,它要带路。

    “我们跟上!”他对大山哥和秦大叔说。

    大山哥满心疑惑:“能信吗?”

    沈夷光来不及回答,他率先一步跟过去,生怕晚了。

    狼的嗅觉比狗更灵敏,而且论起来它才是这座山真正的主人,必定是闻到了乔溪的气味赶来帮忙,沈夷光深信不疑。

    ————

    河边的战况正激烈,两人厮打在一起谁也没能占上风。

    最终乔溪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意志,使出浑身力气压制住张牙舞爪的陶音,怕他再出手干脆反制回去,跨坐在他身上,凭借身体重量死死压住他。

    即便早已精疲力尽,然而乔溪毕竟是正儿八经干活的人,体力耐力比陶音这自小受宠的“少爷”强不少。要不是乔溪一开始毫无防备被偷袭,真打起来两个陶音也不是他对手。

    陶音见自己动弹不得气得直蹬腿,身边抓到什么就往乔溪身上丢,小石子小草根一个劲儿的砸,甚至路过的无辜螃蟹也没放过。

    乔溪脸上被一颗颗石子划伤不停流血,转头又看到只大钳子螃蟹迎面飞过来,气得照着陶音脸“啪啪”就是两巴掌:“你有病啊!?发什么疯!?”

    “都成年了,能不能冷静一点!?”

    陶音被那两巴掌打懵,恶狠狠瞪着乔溪,撒泼打滚不依不饶:

    “你打我!?”

    “你居然敢打我!?”

    “连我爹都没舍得动过一根手指头!”

    陶音气懵了,一个鲤鱼打挺掀翻乔溪,跳起来大喊:“我跟你拼了!”

    他不要命的打法让乔溪吃尽苦头,又没法好好交流,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爆发。

    “你懂什么!?你这个傻子!”

    “你整天除了吃吃吃、对人随意发泄你的坏脾气,还会什么!?”

    乔溪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落下,哆嗦着嘴唇道:“你他|妈以为我愿意!?”

    对乔溪来说,那些压抑的情感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蛰伏在身体里,寻找合适的机会发作。

    此刻他刚经历生死,又被当做朋友的陶音如此对待,心里最坚固的墙轰然倒塌,所有隐忍的负面情绪终于得到机会,伴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乔溪是从不在外人面前哭的。

    他从小就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给别人嘲笑讥讽自己的借口,暴露他应对危机时的无能软弱。

    可是现在……他真的控制不住。

    眼泪一滴滴砸下,乔溪泣不成声。陶音停下了攻击,也不哭不闹了,怔怔的看着他。

    沈夷光跟他的狼兄赶到,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衣衫破烂满脸抓伤脆弱无助的人,居然是他早上出门还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乔溪。

    心头怒火中烧,沈夷光上前一把分开两人,冲着陶音吼道:“你干什么!?”

    紧接着大山哥也及时把陶音护在身后,对沈夷光说:“冷静。”

    而最后到来的秦大叔看着他们几人,稀里糊涂咋舌:“……这是怎么了?”

    “你俩不是最要好吗?”为了缓解气氛,他还故意开起玩笑:“总不能为了争果子闹成这样吧?”

    陶音即使被大山哥护在身后也不忘气势汹汹:“谁跟他要好!”

    “骗子!鸟占鸡窝!”

    秦大叔挑眉:“是‘鸠占鹊巢’。”

    乔溪浑身湿透,又一身伤,秋风刮过,他冻得浑身发抖。沈夷光连忙脱下自己的外衫紧紧裹着他,心疼的说:“我带你回家。”

    他才要动身,陶音一把扯着乔溪的衣摆:“你不许走!”

    “我们之间没完!”

    沈夷光眼神冰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松开。”

    他浑身冒着杀意,看得陶音心里害怕,却依旧倔强不肯松手。

    乔溪心态崩了,头疼得要炸开,他擦干眼泪对沈夷光说:“等一下。”

    说完他又看向陶音,垂着头说:“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对。”

    “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好朋友的死并不是我造成的。你让我把他还给你,我做不到。”

    乔溪心中有愧,但他自认没有做错任何事,隐瞒真相也不过是自保。他承认自己贪生怕死,可是原主的死确实与他无关,他不该背负骂名,

    占用别人身体很不道德,然而他不过就是很努力的想好好活下去,这也有错吗?

    第69章 六十九

    六十九

    鉴于乔溪怎么都不肯让沈夷光抱回去, 沈夷光拗不过只得改为背着,两人走出山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而乔溪就这样趴在他的后背默默哭了一路。

    沈夷光背着他站在山脚下,迎着晚风中眺望远方夕阳, 深深地叹了口气。

    到家后乔溪大约终于哭累了, 才躺上床就睡了过去。

    沈夷光把啊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打了热水过来全身擦洗一边, 把柜子里所有的棉被翻出来盖在乔溪身上,又去找林大夫。

    经过这么一番大起大落的刺激折腾,他料定乔溪肯定要生病, 提前把林大夫找来,也好有个防备。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林大夫已经习惯了吃饭到一半被人拎过来看诊, 这次甚至提前在路上就把饭吃完,下地的时候甚至优雅的擦了擦嘴。

    他给乔溪把了脉, 立刻眉头皱起,即便好脾气如他也不禁斥了一句:“胡闹!”

    “他身子骨本就孱弱,去年落水伤了根基,全靠一口气吊着。这才养好几天, 又来一次?”

    面对林大夫严厉的质问, 沈夷光有口难言, 低头认了:“事已至此, 还是先想法子先过了这关吧。”

    林大夫作为一个大夫,心里确实生气,可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二话不说坐在桌前拿出纸笔写下药方, 又从袖子里掏出个药瓶放到桌上道:“待会儿我让小竹子把药送来,你记得照着药方上的熬。”

    “一日三次, 顿顿不可少。”林大夫嘱咐道:“他时常背着人偷偷倒药,手段花样百出,你盯紧些。”

    沈夷光连连点头表示记下。

    林大夫看完诊往外走,自言自语道:“我还要去陶家那边,说是陶音情况也不大好。”

    沈夷光本想亲自送他出门,他知道这位大夫压根不认路,要是放他自己出门,都不知道迷路在什么地方。

    不过林大夫义正言辞拒绝:“还是乔溪那边要紧,我自己会留意的。”

    反正他经常在村里被人捡到送回去,大家都习惯了。

    沈夷光确实记挂乔溪,因此没有坚持,再三道谢后急忙折返回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守着乔溪。

    天黑以后乔溪果然发起高烧,整张脸烧得通红,额头温度也很高,摸上去都烫手。可是即便他的身上盖了那么多的棉被,还是冻得在被窝里打颤,嘴唇发紫。

    沈夷光把早就熬好的药端来,但乔溪烧得不省人事,根本没有吞咽能力,无论喂下多少原样不动的都吐出来。

    沈夷光用了各种法子也撬不开他的嘴,急得额上出汗,最后只能用口对口的方式迫使乔溪把药咽进肚子,希望很快把高热腿下。

    昏迷中的乔溪还不知道自己生病,也不晓得身边人有多着急。他一个人在黑夜中不停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浑浑噩噩的乱成一团。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回那条小河。

    他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好像想起了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乔溪回头,有人垂着脑袋从黑暗中走来,仿佛没看到他站在这里,径自穿过他走向河边,步履蹒跚神情萎靡。

    借着一点星光,乔溪觉得那张脸蛋很熟悉,努力想了半天到此在哪见过,接着浑身一个激灵——

    这不就是他自己的脸吗!?

    这么说也不完全对,准确点应该是这具身体的脸,他每天洗漱照镜子都能看到。

    乔溪来不及细想,立刻跟了上去喊他,可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家回头。那少年像是聋的,根本听不到。

    此刻天还没有亮,而那个“乔溪”已经走到河边。

    他在河边低头来回踱步,向前几步看了一眼倒映着夜空的黑沉沉的河水,有些害怕的后退两步回来。明明表情是恐惧的,却又不肯离开。

    反复几次后,他索性在河边坐下。

    乔溪也跟着坐到他身边,然而他根本察觉不到,把脸埋进臂弯开始哭。

    他哭得那么难过,乔溪忍不住想安慰几句。可是他的话并不能被传出去,四周漆黑一片,除了阵阵山风,谁也不能给伤心哭泣的少年一点安慰。

    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哭不出眼泪,又开始发呆。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他的衣服也被清晨的露水打湿,冷得打了几个喷嚏,人还是没有从河边离开。

    乔溪忽然明白,他回到了当初原主投河的那一天。

    他侧头看着河边的少年,借着天边泛起的一点微光打量他。就算共用一张脸,有心人还是能很快发现他们之间明显的不同。

    乔溪从小到大都很要强,他性格坚定,从不轻易跟人低头示弱,因此他的眉眼始终带着一丝倔强,谁也不敢说他是个好欺负的人。

    而眼前的少年明明用着一样的脸,五官面目却柔和许多。他的眼睛一片茫然,有种森林里迷失小鹿的清澈纯真,脆弱的好像一碰就碎。

    这张脸果然只有在他自己原本主人那里,才真正算得上“漂亮”。

    即便知道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乔溪还是努力的和他对话:“你真的想好了吗?一定要走这条路?”

    “明明身边还有很多人爱护你,你的朋友……也很在乎你。”

    “为了个人渣,到底值不值得?”

    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旁边少年的神情依旧呆木,始终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像是彻底成了块石头。

    乔溪明知无法改变结局,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河面上,身旁的少年深深地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阳,仿佛总算下定决心,起身一步步走向河中央,表情再也没有了来时的害怕恐惧。

    乔溪看着他的背影,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好像彻底与原主融为一体,他感受到了这一刻他所有的情感。

    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害怕,恐惧,不安,以及一点点的坚定。

    谁能想到这个大家眼中柔弱没有主见的孩子,一生中唯一一次坚决,却是义无反顾的寻死。

    当水面再次归于平静,原本坐在乔溪身边的少年不见踪影,山风呼啸而过。

    太阳依旧每天照常升起,四季仍旧轮换更替,不会因为谁任何人的离开而改变。

    乔溪站在阳光下,凝望着河面久久不能回神。他们其实一天也没见过,谈什么情谊过于虚假,他穿来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如果他没有死,也没有乔溪重生的机会。

    乔溪独自在河边站着,就算阳光照在身上,可他却仍然感觉不到温暖。

    不知过了过久,身后好像又有动静。乔溪回头,震惊的瞪大眼睛,大白天的以为见了鬼——那个刚才他亲眼看到的已经跳河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又站在他身后。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而且直直落在乔溪身上,眼里清晰映出他的影子,就像真的看到了他。

    两人在河边对望,乔溪紧张的揪着衣摆,脑子还是很乱。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试着打招呼:“你、你好。”

    他很少有心虚露怯的时候,唯独面对眼前的少年,他没办法理直气壮。

    乔溪用尽了全力保持镇定,可是对面的人依旧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就那样看着乔溪,脸上表情不像之前那么绝望,反而无比平静,格外安详。

    其实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毕竟本来就是陌生人,乔溪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心里发毛。应该也没人被一个早就过世的人直勾勾看着不害怕

    就在乔溪以为他就这么一直看下去的时候,那少年却忽然转身,像是终于满足好奇心要走。

    “喂!”乔溪下意识叫住他。

    可是等到人家回头,乔溪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想起来:“其实……你现在还有机会回来。”

    直到这时,乔溪总算冷静下来。

    之前是没有选择,他可以堂而皇之占用别人的身体。可是现在原主来了,他好像没有了理直气壮的借口。

    可以生,没有人想死。但乔溪不愿意背负“小偷”的名声。

    他轻声说:“趁着天还没完全亮,你有活下去的机会。”

    对面少年听了他的话后,歪头又开始打量他,眼里有点困惑,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不过他还是没有回复乔溪,只是对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然后再次转身离开。

    这次无论乔溪怎么大声喊他,他也没有再回头。

    乔溪看着他终于消失在晨曦微光中的背影,终于明白,这是他最终的选择。

    这夜,沈夷光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乔溪的高热持续不退。已经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就在他准备再去把林大夫找来的时候,后半夜乔溪离奇的慢慢退烧,呼吸也渐渐正常,就像有人在关键时刻帮了一把。

    至此,沈夷光长舒一口气。

    然而遥远的京城却再一次掀起风浪。

    悬在谢家头上的刀终于落了下去。周承德于半夜手持圣旨,奉命带人将大长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任谁也不准出入。

    被捕之前,谢必迟抓住最后一刻将消息传递出去。

    第70章 七十章

    七十章

    这天的桃叶村也不太平。

    陶音正在大发脾气, 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不需任何人进来,也拒绝喝药,无论宋四婶怎么相劝始终不为所动。

    最终还是大山哥站出来道:“还是我来吧。”

    宋四婶无奈的把碗放到他手里, 叹了口气:“音音被我们惯坏了……”

    等到他们都离开, 大山哥端着碗推门而入,迎面一个枕头飞了过来:“出去!”

    大山哥默默弯腰把枕头捡起来, 回身带上房门走到床前,轻轻吹了吹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汁,低声道:“音音, 喝药。”

    陶音不肯搭理,转过身背对他。

    大山哥也跟着转了个方向,把碗又一次凑上去, 不厌其烦:“林大夫说你大病初愈……”

    他的话还没说完,陶音不耐烦的一个大力掀翻他手里的碗:“我说了我不喝!”

    大山哥低头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片的瓷碗, 里头宋四婶好容易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汁全都浪费,从来好言好语的老实人此刻终于第一次动怒了。

    他眉头紧皱,厉声道:“你太过分了!”

    即便是在生气,大山哥的语调依旧算得上温和, 他说:“四婶那么为了你操劳一夜不容易, 你何必让她担心?”

    听他提起母亲, 陶音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紧接着却立刻又喊道:“要你管!”

    大山哥平静的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因为我昨日训斥了你。”

    陶音红着一双眼瞪他:“所以连你也要袒护他,是不是!?”

    “你到底是哪边的?难道我们三个不是一起长大吗!?”

    大山哥淡淡回道:“所以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

    诚如陶音所言, 都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即便大山哥目光从小就只放在陶音身上, 可他心里同样也把乔溪看得重要,这些年才会时不时接济帮助,并不只因为他们是邻居。

    他了解乔溪,自然也了解陶音,轻声又道:“你心里明明知道他投河自尽与现在的乔溪无关。”

    陶音握紧拳头,仍然不肯认错:“我只是想让他回来……”

    “你觉得可能吗?”大山哥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强迫他面对现实:“已经过去了一年,他现在说不定早就过了奈何桥投胎去。

    “你又何必非要执着,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

    时至今日,大山哥回忆起过去的乔溪,才渐渐明白为什么那时的他会做出如此选择。

    作为三人中最小的那个,乔溪似乎永远都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尾巴”,每次一起出去玩都很努力的跟上他们,生怕慢了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了。

    那时陶音顽皮淘气,有什么事都喜欢带头冲在最前面,大山哥总怕他摔着碰着,习惯紧紧跟在后头保护,没有注意乔溪是不是跟得上,跑得累不累。

    他们都不是故意的,却实实在在伤害了他。

    可惜过去乔溪从来不提,陶音心大,大山哥又不懂这些,这才造成他们长大后表面看起来关系融洽,其实早就分崩离析。

    听他说完这些,陶音眼泪又糊满了眼睛。

    大山哥轻轻拍了拍他,低声说:“音音,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行事不能再凭着一时冲动任意妄为。”

    “你扪心自问,现在的乔溪从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他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

    床下躲着玩的小黑狗探头探脑好奇的看着他们,又嘴馋去舔地上的药汁,结果被苦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嗷嗷呜呜重新躲回床下。

    陶音看着它小小的身影,怔愣了很久很久。

    ————

    乔溪退烧后精神也不太好。虽然难得吃药配合,沈夷光无论问什么都回答,可他的眼底始终阴霾一片,死气沉沉。

    沈夷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不免心里着急。

    尽管他们认识的时间粗略算来其实没有满一年,算不上想完全心意互通,他认识乔溪应是他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日子都过成那样了,他也没从乔溪眼里看到一丁点的沮丧挫败。

    他总错觉就算天塌了,乔溪也不会悲观颓废。他的眼睛里永远闪着坚定的光,一天一天不知疲倦,永不妥协。

    当初被捡回来的沈夷光也处境艰难,却正是被这样坚韧努力的乔溪吸引感染,才有信心重整旗鼓以待来日。

    他以为乔溪会永远那么乐观坚定。所以当他看到现在的他不复从前精神,担心的同时,也仍然不解——陶音有那么重要吗?

    就在这时秦大叔来了,手里还拎了几只野鸽子,进门就说:“小乔溪,听说你病了?我特意来看你了!”

    “这些可都是我专门去山上给你打来的!野鸽子熬汤最补,三郎……你且去给他炖上。”

    沈夷光起身谢过,心知这是秦大叔故意支开他,也不多问,干脆利落的提着鸽子出门。

    等他走后,秦大叔挪了凳子坐近些,盯着乔溪的脸来来回回打量半晌,忽然笑了:“确实很不一样。”

    乔溪低头揪着被子,自暴自弃问:“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

    秦大叔反问:“你说呢?”

    乔溪抿唇:“那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为什么要揭穿?”秦大叔闻言拍着大腿笑道:“你又没做过坏事。”

    “我的剑从来只杀恶人。他是好孩子……当然,你也是。”

    面对秦大叔毫不吝啬的夸奖,乔溪头垂得更沉。

    看他没精神,秦大叔猜到他心里所想,又道:“陶音那小子被家里给宠坏了,要是不改,以后迟早吃大亏。”

    “不过他本性不坏。只是他们以前感情太要好,一时想不开。你也不用为了他难受。”

    “大不了今后你们不做朋友,遇上了各自避开就是。”

    乔溪摇头:“……我没有。”

    秦大叔这次来看望他,也是有心想聊聊,他说:“其实小乔那孩子,我是很心疼的。”

    “他心里藏的事太多,又学不会跟人讲,只一个人闷着,谁也猜不到他想什么。以前村里大家都很担心他,但因为他那性情,没人舍得讲重话。”

    “他跟何秀才的事大家都说他被蒙骗,我却觉得他未必不懂何秀才不是良人。”秦大叔说到此处,心中万般惋惜:“他只是太想有个像样的家。”

    过去的每个新年,孤单伶仃的乔溪就会敲开秦大叔的门,鼓起勇气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平日一个人凄凄惨惨也就算了,可是到了过节的时候,人难免会被周围人的喜悦情绪影响,原本能忍受的孤独也没办法再熬下去。

    那时乔溪觉得既然秦大叔也是一个人,而且又不会做饭,他们两个没有家的凑和一起过节,总好过一个人面对满屋子的冷清。

    “有时我俩吃饭也会聊天。”秦大叔回忆道:“那孩子别看成天不吭声,其实心思细着呢!旁人注意不到的事他也总能第一个发觉。”

    “那时他跟我说要同何秀才进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从没看他那么活泼高兴过。”

    秦大叔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与其说那时的乔溪欢喜的是与何秀才双宿双飞,倒不如说……他是对京城满怀期待。

    “他好像错觉,以为去了京城人生就不一样了。”

    “所以他的死我也有责任。”秦大叔说到此处,语气中满是藏不住的懊悔:“那时我光想着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知晓人心险恶浮生百态。说不定历练几年打磨,以后就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但他没有算到何秀才半路就掀了摊子,更想不到这件事的打击对乔溪来说如此巨大,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跟我说,他心里知道陶音一直待他很好。虽然在何秀才的事上他们吵得厉害,但他心里知道陶音是关心他。”

    “他还讲过每年陶音都盛情邀请他去家里一起过节,他们那一家都特别喜欢他,尤其宋四婶总想方设法认他当干儿子养。”

    秦大叔说着眼眶也红了:“但他又说……正因为那家人太好,他更不敢去。”

    一个孤儿,在经历过别人家给予的温暖爱护后,再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房子,又该怎么面对?

    陶音对他再好,始终给不了他心中渴望的家,他最终还是要一个人过活。

    而何秀才巧言给他编织了一个美梦,让他错以为自己只要跟他去另一个地方过活,他就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只属于他的家。

    乔溪为了他口中的“家”付诸一切,大胆的赌了一把,结果自然是输的惨烈。

    秦大叔不知道过去的乔溪为什么决然赴死。

    陶音也不知道,村里所有人更不明白。

    但乔溪知道。

    因为原主把自己对人生的所有期许都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良心上,所以当一切假象戳破,被承载的美梦摔落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这就是乔溪和原主最大的不同。

    乔溪也想有个家。但他只相信自己,选择用自己的双手实现。他从不把自己的愿望赌在别人虚无缥缈的承诺上,所以他的梦不会碎。

    乔溪抱膝坐在床上静静听秦大叔断断续续说起那些旧事,又想起他高烧梦里见到的幻影。其实他到现在也没分清那就竟是一场幻梦还是真实。但不妨碍在他的心里,另一个“乔溪”的形象越来越具体清晰。

    他不再是别人口中“胆小懦弱、腼腆害羞”的小宅男。

    他温柔善良,细腻敏感,单纯天真。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有依然投河的决绝。

    他和乔溪仿佛是平行世界的同一个人,因时代背景环境性情不同,最终走向结局也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无论什么时候乔溪都会好好活下去,永远不辜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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