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十一
七十一
秦大叔走后, 乔溪一个人坐着发了会呆。
片刻后,沈夷光小心翼翼的端着碗热乎乎的鸽子汤进来。乔溪试着尝了一口,有些惊讶——味道居然还行。
“我担心糟蹋了这么好的鸽子, 这才特意跑去仲大娘家求她指点。”沈夷光面上不显, 假作云淡风轻:“做饭原来也并不很难。”
跟厨房较劲这么久,终于弄出一顿像样的东西, 沈夷光顿觉扬眉吐气。就算再怎么装老成,也藏不住眉眼间迫不及待邀功的得意。
三郎难得有这么幼稚的一面,原本心情抑郁的乔溪忍不住笑了:“不错。”
沈夷光看他终于有了笑脸, 心里暗自高兴。虽然不懂秦前辈跟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要乔溪能恢复往昔的精神就行。
一碗热汤下肚,乔溪自觉浑身有了力气, 脸色似乎也好看不少。然而沈夷光趁机催他多喝几碗,乔溪却摇头说:“我病才好, 现在没什么胃口。”
说罢,他又对沈夷光道:“你也别光顾着我,也吃点东西。守了我一夜……你辛苦了。”
沈夷光却不以为意:“这有何辛苦?”
到了这时候,乔溪要是还不懂三郎对他的感情就是傻子, 再也不能用“好朋友”、“好兄弟”这样的说辞给自己洗脑。
可他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待三郎的, 他看得清三郎对他的情谊, 却还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乔溪对感情的事向来慎重, 他不想稀里糊涂的回应对方,一定要自己彻底想清楚明白,才能决定是不是真的要选择他,否则对三郎是不公平的。
他又问起了岑儿, 沈夷光告诉他病中的时候岑儿原本也要陪着照顾,被他送去夫子那里读书, 晚些时候就回来了。让他不要操心,好好养病。
而后几天,沈夷光一直陪在床边,从始至终没有问一句那天河边的发生的事,像是根本不关心。
最终还是乔溪憋不住了,琢磨了一会儿好奇发问:“你怎么都不问我?”
沈夷光正拿着锉刀给乔溪修剪长长的指甲,头也不抬道:“问什么?”
他的口气太过寻常,好像真的不懂他在说什么,乔溪一时语塞,半晌才又道:“还能是什么!?就是我……你就一点不好奇吗?”
那天他和陶音之间的争吵,任何有脑子的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他不信三郎真是傻子。
沈夷光没有回答,仍然认真的做自己的事……
直到乔溪每根手指的指甲被打磨的光滑圆润,这才心满意足放开他的手,又替他把被子盖好,忽然又说:“不需要问。”
“我只知道当初是你救了我,而我清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你,这就够了。”
这句话同时也猛地点醒了乔溪。
桃叶村来来回回那么多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和原主有关,又因为原主的缘故才对他好,甚至原本不熟的珍娘也是隔了一个何秀才才与他结识。
某种意义上,他可以说是“继承”了原主的一切,沿着他本来的路继续向前走。
唯独三郎是不一样的。
因为三郎和他一样都是半路来到桃叶村,他与这里、包括石清镇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关系——也是唯一一个不因为原主而对他好的人。
“我不管你之前是哪里来的,又是什么身份。”沈夷光抬手抚摸着他的脸,眼中露出一丝柔情,他说:“那些我根本不关心。”
“如果你想告诉我真相,我自然愿意听。但如果不愿意说,我就继续当个又聋又瞎的傻子。”
乔溪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难道你也早看出来了?”
“错了。我又没有火眼金睛,哪里看得出来?”沈夷光说着凑上去在他的眼睛上珍而重之轻轻一吻,又道:“是猜出来的。”
乔溪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原来破绽那么多。陶音他们就算了,毕竟确实和原主很熟,瞒不过只能说他演技不专业。
但三郎根本没见过人家,居然能从只言片语中猜出事实真相,显得他又蠢又好笑。
“我……现在有点乱。”乔溪脑袋昏沉,他把头轻轻放在三郎肩上,斟酌片刻道:“等我想好怎么开口,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好吗?”
三郎待他真挚,乔溪也想回报一二。事已至此,他的那些秘密也没必要再死守着。只是他现在是在提不起精神讲过去的事,还是以后找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慢慢和他说明白。
沈夷光从来都顺着他,点头轻声道:“好。”
接下来的日子乔溪专心养病,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很快又能下地乱跑,看起来像是已经恢复正常了。
只有沈夷光知道,乔溪心里某处仍然没有真正释怀。端看他病才好就急着张罗给乔将军翻修新房子,院子明明并不杂乱,却还要一遍遍清扫,又一趟趟把小麦拖出来晒。
他把自己搞得好像有很多事忙,其实就是为了掩盖心里真正的不安。
沈夷光什么都知道,但他没有插手阻止。当年他失去爹娘兄姐,也是如此故意叫自己每天不得空的忙,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痛楚都忘掉。
这天乔溪背着一箩筐新割的猪草回来,没想到走在回家的那条必经之路上又遇到陶音。
陶音连续两场大病,本来一张圆圆肉肉的娃娃脸瘦得快脱相,不复从前圆润可爱,哪有一点马上就要成亲的喜庆。
时隔多日再相见,两人隔了条小沟谁都没说话。
乔溪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垂头背着猪草要走,陶音却忽然叫住了他。
他不敢说自己其实是特意守在这里等他,迟疑半晌小心的问:“你……你病都好了吗?”
乔溪淡淡点头:“嗯。”
陶音往前走了一步,仍然没有迈过那条浅浅的沟,讷讷的说:“我这些天想了很多很多。”
“大山哥说我做事总是冲动不计后果,伤人还不自知。不管是你还是他,我都没有好好对待,辜负了他,也辜负了你。”
陶音说着低下头:“我很早就发现你们不一样,只是假装他还在。可你真的太好太好,我没有办法再骗自己了。”
“乔乔他胆子很小很小,连和我吵架都弱声弱气。又笨的要命,小时候学个爬树都得我手把手教半天,说他两句哭半天。”
“而且他做饭真的很难吃,我每次去他家都很怕被毒死……”
陶音说起过去的事,脸上有了笑容,转瞬即逝。
他又说:“但是你不一样。你又聪明又能干,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你,连狗都养那么好……”
陶音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我喜欢乔乔,可是也喜欢待在你身边……”
一念之错。
“对不起。”
陶音终于把心里一直折磨自己的话说了出来,可是脸上并没有释然的表情:“我想明白了,其实他的死我也逃不了干系。”
“我气他眼瞎拎不清,分不出贱|人的真面目,总跟他赌气吵架。明明知道不是他让何秀才对我下手,还是迁怒他。”
“那一晚他跳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生我的气?”
陶音泣不成声:“我从来没有好好听他说话,我才是那个杀人凶手……”
乔溪不知怎么安慰,低声说:“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怨恨任何人。”
就好像他被推下去的时候,心里也并不恨陶音。
“更何况,你没必要往自己身上背不属于你的罪孽,真正的罪魁祸首至今还在牢里。”
陶音含着泪怔怔的看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又像是在辨认什么。
他很后悔自己那天的所作所为,但为时已晚。
“……对不起。”
他掩面哭泣,哽咽着说:“你不要原谅我,我以后……也没脸再见你……”
乔溪看着他:“好。”
他没有迈过那条小沟,抬手和陶音平静说再见,就好像以前每一次他们分别。
陶音还在哭,乔溪没有回头。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仿佛根本不在乎。
但是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过去,陶音不仅是他穿越后遇到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也是他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唯一一个。
人生也许就是如此,人总是不断地在“得到”和“失去”中反复周旋,然后真正成长。
夜深人静,乔溪躺在床上,忽然说:“我其实有点羡慕。”
“有那么多人为他难过,也有很多人爱他。”
“我死后应该没人会为我做到这一步吧?”他惆怅叹息。
以前很多人都说乔溪人缘好,天生笑脸,社交牛人,跟谁都能聊得好,跟谁都玩得来。
可是人缘好,某种角度也可以解读成人缘不好——和每个人都保持着相同的关联,等于和谁都不交心。
对乔溪来说,交朋友是一件很费时费力的事,他太忙了。
他的时间零碎而拥挤,每天除了上课跑图书馆,其余都在做各种兼职,读书和赚钱已经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根本分不出一点时间在人际关系上。
任何一段良好的感情都是需要双方费心经营的,友情也是一样,有来有回才能长久,而乔溪偏偏没有那样的机会。
每当他打开手机想要找谁聊聊天,总会对着列表里几百号人发呆,挑来挑去都找不到一个能深聊的,最后只能默默熄屏睡觉。
他身边那么多来来去去的人,只有陶音是第一个主动追上来的。
他才不管乔溪愿不愿意听,也不管乔溪是不是拒绝,凭着一股孩子气一股脑拉着他往前跑,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完整的摊在乔溪面前,天真而热烈。
因此即便他们性格不合,即便乔溪有时候觉得他话多八卦又烦人,他们还是一天天靠近,也慢慢接受了他。
可惜就在他开始把陶音当成朋友的时候,友谊的小船翻了。
真正令乔溪无法释怀的,是自己人生第一个真心交好的朋友忽然离去。
他羡慕陶音对原主的真心相待,同时又默默想起自己。
在另一边的世界,被深埋在泥石流下的他,也会有人因此难过落泪吗?
“自然有。”沈夷光,“也许很多人都在意你,只是你不知道。”
说到这,沈夷光又道:“就算没有陶音,你也可以有别的朋友。”
“比如区区不才在下。”
乔溪需要什么,沈夷光就可以把自己变成什么,恋爱脑到无可救药。
乔溪沉默,艰难开口:
“……是能上|床的那种朋友吗?”
沈夷光轻笑,凑上去咬他耳朵:“怎么?你不也常说我们是好兄弟?”
“和自己好兄弟睡觉,也没见你不情愿。”
乔溪听出他在调侃,恼羞成怒抬脚在被子里踢他:“这叫‘社会主义特色兄弟情’,你个愚蠢的封建古代人!”
两人闹腾了一会儿,沈夷光看他精神总算好了起来,不免心猿意马。
直至后半夜,乔溪眼皮沉重渐渐体力不支,搂着三郎的脖子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说:“你别走了吧……”
“我、我种地养你啊……”
沈夷光动作一顿,低头去看,可是乔溪都没能坚持到他回应就睡着了。
黑夜中,沈夷光轻声一叹。
“……对不起。”
第72章 七十二
七十二
从京城传回消息, 又是半个多月。
沈夷光将谢必迟最后被抓前送出来的密信逐字逐句看完,坐在桌前久久没有开口。
向来讷言的陈时神情极其不淡定,不由追问道:“少爷在信中说了什么?”
他心中始终惦记着年少时的恩情, 尽管早已是自由身, 可在他心里,谢必迟永远都是他的小主子,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几乎彻夜难眠,恨不得连夜奔回京城。
沈夷光放下信, 缓缓道:“他让我们……不必费心保他了。”
打从一开始谢必迟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知道赵昱总有一天会动谢家,也知道即便搬出大长公主的头衔也不再有任何威慑。
谢家这些年一直保持中立的态度,从不参与朝中任何一派势力的争斗, 即便当年正热的太子立储,他们也没有下水掺和。
可是像他们这种能在京中屹立百年不倒的老牌世家, 哪有看不懂风向、不做两手准备的。
谢必迟在信里写到他已同双亲祖母坦诚了一切。尽管长辈们都不敢相信自家原本最不成器的孩子居然敢在赵昱眼皮底下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心里却都是赞同骄傲的。
赵昱的皇位来路不正,谢家心中不满已久,若不是为了大长公主的颜面, 和府里其他族人, 刚正不阿的谢国公怕是早就一纸奏折死谏上去了。
而大长公主早已想好后路, 一直暗中做着最坏的打算, 索性提前将族中的年轻孩子悄悄送走。只要谢氏还有后人,不怕来日没有重来的机会。
而她则一心留守京中,守好谢家祖上打下来的基业。就算是死,她也要拖赵昱下水身败名裂, 背负万世骂名。
谢家上下同心一致,慨然赴死, 谢必迟在信中寥寥数语,叮嘱沈夷光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如果赵昱拿他们相威胁,他也要稳住自己,以江山社稷为重。
陈时听完,眼中含泪跪伏在地:“既如此……属下也定拼死为将军效命。”
沈夷光弯腰将他扶起,面色凝重在屋里来回踱步,眉头深锁。
虽然谢必迟信中说不要保他,谢家上下都做好了打算,可是……
沈夷光如何能真的舍下?
他与谢必迟两人的私交暂且不提,单是谢家满门几百号人的性命,他就不能不顾。谢家当年也是功臣之后,百年来在京中始终低调行事,对先帝同样忠心耿耿,一心为国。
忠勇侯府已不复存在,绝不能再搭进去一个谢家。
更何况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姑母,现如今还留存的朝中所有世家公子小姐,谁没有受过她的恩情照拂?她若出任何事,赵昱就算死上一百回也不能赎罪。
就算他真能稳住,狠下心舍了谢家,赵昱也不会停手,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还会有什么更疯狂的动作。
几番思量,沈夷光下定了决心。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陈时面前,低声道:“你带上这个即刻出发,走水路前去北关大营。”
“有此物在,田副将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在庆洲汇合,一同举兵反攻。”
沈夷光原本还想再上等一月,可是谢家出事让他心头涌出许多不安,不得不又将计划一再提前。
陈时郑重的接过虎符小心收拢入袖,沉声说:“属下定不负所托。”又问:“那您何时动身?”
沈夷光侧头看了看外头灰蒙蒙的天,忽然问:“再有几天就是中秋了吧?”
中秋是一年中团圆的好日子,沈夷光不舍得那样好的时节让乔溪孤零零的。至少……得要陪他过完中秋。
————
乔溪最近心情很好,之前地里种完水稻后特意保留的一小块池塘里养着的虾蟹苗长大了,他下午带着岑儿捞了一筐,又顺道摸了不少田螺,想着中秋好好吃一顿。
乔将军生下的几只狗崽子已经被领养人全部带走,院里冷清不少,乔将军常常神色忧虑盯着某处发呆,像在想念它的孩子们。陪伴在它身边的狼爹则会温柔的舔舔它的脸,安慰的呜咽一两声。
岑儿不负众望给狼爹起了个新名字,叫“银甲混元大统领”,和乔将军一起威风。
乔溪正在做晚饭,沈夷光从外头回来,站在门边痴痴看着他忙碌的背影。
“舅舅回来啦!”岑儿大声喊起来,期待的仰头看他:“有给我带好吃的吗?”
以往沈夷光进城总要带点东西给家里的两个,岑儿习惯看到舅舅就去讨要好吃零嘴的习惯。
沈夷光将口袋中的糖递给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声提醒他少吃些,这才走向乔溪。
听到脚步声,乔溪头也不回的摆手:“快去帮我打点水,锅都快烧干了!”
他使唤的理直气壮,沈夷光也一刻不耽搁,很快从井里打了一桶水过来,一边盘算如何把路上打好的腹稿说出口。
看着专心切菜的乔溪,沈夷光斟酌片刻道:“过些日子,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啊?”乔溪一不留神听他说话,差点刀切到手,转头问:“去哪里?”
沈夷光连忙过去牵他的手仔细查看,发现没有真的切到,立刻把乔溪赶到一旁:“还是我来吧。”
有了开头,接下来的谎言就顺利多了。
“那个肉铺掌柜,你还记得吧?”他说,“他在京城那边有朋友,说是那边有个大生意要谈,能挣不少钱。但来回路途遥远,他便想邀我一同前去,好有个照应。”
乔溪不解:“为什么要叫你一起?你俩很熟吗?”
而且三郎这脑子也不像会谈生意的样子,又不聪明,去了能干嘛?
谈判桌上亮肌肉吓死对方???
沈夷光不慌不忙把早就编好的借口搬来:“他知道我会些拳脚功夫,说是怕半路遇着劫匪强盗,带了我可以防身。而且我以前去过京城,正好可以帮他认路。”
他又说:“不过这趟不白去,他承诺到时谈好生意给我分四成。”
“等从京城回来手里有钱,咱们以后也在镇上开家店,这样你就不用成日盘算地里的水稻小麦,日晒风吹辛苦劳累。”
听了他的话,乔溪心里是高兴的,但又摇头说:“我才不想开店呢!”
“咱俩这脑子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别到时候赚得还没赔得多。”他开起玩笑,道:“而且比起镇子,我更喜欢住在村里,守着自家的地逍遥自在。”
“不过你去这一趟要是多赚些钱也好。”乔溪见钱眼开:“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到时候我就用那笔钱买些沙石,再请秦大叔帮忙弄点红砖回来……”他满心欢喜,毫不吝啬的分享自己的打算:“我想把咱家院子重新装修一下。”
“咱们得卧室一到刮风暴雨就漏水,岑儿的房间是小库房改造的,也没个大窗户,小朋友还在长身体,得给他盖个又大又亮的房间……”
“还有鸡窝、猪棚,乔将军的屋子……”
乔溪自顾自的规划,都忘了做饭:“等我找机会画张图纸,你一看就明白了!”
沈夷光没想到自己那么拙劣的谎言居然没有被怀疑,更想不到乔溪那么兴奋的和他说起以后的生活,不觉眼眶湿润。
他努力的试图想象乔溪所描述的美好生活,也真心希望那一天真的能够到来。
可他只有三天了。
中秋那天,乔溪做了满满一桌的好菜。他叫岑儿请夫子过来,又叫上秦大叔一起,大家团团围坐在桌前欢聚。一桌人除了岑儿和三郎,其他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却实实在在热闹了一天。
赵夫子吃蟹很讲究,还自带了蟹八件,吃相斯斯文文,很有读书人的风雅,最后吃完的空壳子还能拼出一只整蟹。
秦大叔就没那么规矩,他自称粗人不用工具,直接把蟹腿塞嘴里嚼,剥得满手金黄,笑眯眯的和赵夫子打擂台。
岑儿早吃饱了,忙着把桌上的鸡骨头一块块丢给乔将军。而他才亲封不久的“银甲混元大统领”嗤之以鼻,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去讨人类的投喂,然后最后还是打脸真香。
乔溪喝多了果酒扶着脑袋昏昏沉沉,差点咬着蟹肉睡着。
一群人兴高采烈的吃吃喝喝,唯有沈夷光眸色深沉满腹心事,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
待到所有人散尽,沈夷光把满桌狼藉清理干净,走出厨房的时候,天上一轮圆月升得老高。岑儿被打发去睡觉,而喝多了的乔溪却不肯乖乖上床,非拉着他坐在屋檐下赏月,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那一夜乔溪喝多了记忆断片,第二天恍惚记得三郎昨晚在床上弄得他很疼,勒着他的胳膊紧紧地,好像还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可惜他都忘了。
很快到了三郎要远行的日子。
天不亮乔溪就牵着岑儿的手送他到村口。此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古代路难行,又没有汽车飞机手机,三郎这一去一回少说一个多月,他还真舍不得。
“想我的话就给我写信。”沈夷光柔声说,“那家我带你去过的铺子还记得吗?等到了京城我给你寄信回来,你记得去找店里的伙计拿。”
乔溪脸上一红,转头看岑儿也在,上去踩他一脚:“谁会想你啊!?”
他下脚并不重,沈夷光不躲不闪,只笑道:“好。是我想你。”
说完,他轻抚着乔溪的脸,无比诚恳的说:“等我回来……我有些事想要告诉你。”
“乔溪隐约从他话里品出一点异样,皱眉道:“你可别给我立什么奇怪的flag,什么等你回来怎样怎样……别胡说八道!”
沈夷光轻笑,点头说好。
而后他看了一眼岑儿,半蹲下身扶着他稚嫩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道:“岑儿,我走了。”
“你在家里要听小溪哥哥的话……”
沈夷光没有带走他,一方面是考量岑儿的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他自己的私心。
如果他不幸兵败,岑儿登基无望,就让他永远留在桃叶村当个普通的村夫也不错。而且他无比信任乔溪,把岑儿交给他,即便他来日战死也没有任何担忧遗憾。
最重要的是,就算自己不在了,乔溪身边也能有人陪伴,不会再那么孤单寂寞。
除了自己的生死,沈夷光什么都考虑到了,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但他没说完的话,岑儿都懂。
他脸上出奇的平静,没有像以前那样哭哭啼啼,努力的挺直胸膛回应::“舅舅,我会好好听话读书。”
“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和小溪哥哥!”
乔溪在一旁好笑的看这一大一小生死诀别似的,调侃道:“不过出个远门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你俩这是干嘛呢?”
沈夷光担心他看出什么,连忙起身要走。可是走到一半到底没忍住,又折返回来紧紧抱住乔溪。
“等我回来。”
说完他利落翻身上马,最后一次回望安详宁静的桃叶村,头也不回策马扬鞭而去。
此番一去不知前路如何,若能安然归来,但愿乔溪不要怪他欺骗。
沈夷光在心里暗暗发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欺瞒。
若乔溪不原谅,他必将用尽一生去向他悔过。
第73章 七十三
七十三
三郎走后, 乔溪的心一下子空了起来。
起初的几天他还不觉得有什么,每天照常生活,早上起床做饭送岑儿上学, 然后转道去自家地里转一圈。虽然地里刚收过小麦, 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真是怪得很。
平时三郎去山里打猎,乔溪也是一个人在家, 就算偶尔觉得无聊,可是并不会真正感到空虚。大约因为笃定三郎晚上就会回来,才不慌不忙。但如今三郎这次是出远门, 他就觉得家里安静的可怕。
算算日子,等他归家应该要到冬天了。
想到这乔溪打起精神,趁着现在天气凉爽不冷不热, 提前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做准备。
闲不住的他又开始给自己找事干,连续几天都约了小竹子一起进山采药。林大夫无事可做有时也会跟过来, 不过他也插不上手帮忙,就干坐一旁发呆看书。
乔溪同小竹子闲聊,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林大夫也不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他是五年前才带着小竹子来的。此前一直在外四处游历行医济世, 后来路过桃叶村, 见此地风景秀丽适宜休养, 便想暂时住下, 没想到一待就是五年。
两人聊着乔溪又顺口问起林大夫多大了,小竹子叉腰骄傲的说:
“我师父今年都三十二岁啦!”
乔溪大吃一惊,不可置信林大夫长得神仙似的,没想到竟然跟秦大叔一样大!
他直愣愣的自言自语:“我以为他最多和三郎差不多……”
小竹子一脸“果然被吓到”的表情笑嘻嘻道:“村里人都不相信!其实我师父私下里可烦恼了, 他一直想偷偷配那种吃了马上长胡子的药,可惜总不成功。”
“他就是觉得穿白衣服好看, 如果再有一把子轻飘飘的漂亮胡须,看上去就更像神仙啦!”
林大夫一心想修仙,乔溪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
而一旁静坐的林大夫亲耳听到自己徒儿当面蛐蛐,面上始终淡淡的,捧着本医书貌似看得认真。树林里的阳光恰好洒在他头顶上,映得那身白衣隐隐发光,仿佛下一秒就原地坐化飞升。
“唉,可是我师父最近挺愁的。”小竹子悄悄凑到乔溪耳边说,“师祖那边传信来说他年纪大了要给说亲,找个人看着他,怕哪天乱配什么奇怪的药把自己吃死了。”
乔溪看了眼衣袂飘飘、跟别人都不是一个画风的林大夫,实在想不出得什么样的极品男女才能配得上他。
不过乱吃药这事确实挺严重,人家师门顾虑也有道理。
最近三郎不在家,小竹子找岑儿玩的频率也大大增加,他再也不用担心对方身上的天乾信香。来的次数多了,小竹子渐渐看出苗头,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和陶家哥哥一起玩了?”
乔溪抿唇不语。自打上次和陶音见最后一面,距今半个月没再往来,也确实再也没见到他。
小竹子不懂两人曾经发生的事,不过他很机灵,看出乔溪眼里黯然,只说:“他好像马上要跟大山哥哥成亲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乔溪才想起这事,低声道:“大山哥人好,肯定不会欺负他。”
那件事虽然看似早已过去,然而无论乔溪还是陶音都心知肚明,就算道了歉,有些东西也很难再回到从前。
与其各自心里隔阂不能释怀,倒不如顺其自然,各过各的。
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痕。
这天乔溪在家给乔将军烧水洗澡,反正现在家里有井用水任性,他把乔将军洗干净后,没过瘾的又把一旁酣睡的狼爹捞过来,准备给他也一并洗刷。
管你有多牛|逼,进了乔家的门就得遵守乔溪的规矩,定时定点必须准时洗澡,乔溪不允许家里有任何一样喘气的活物不干净,狼也不例外。
起初那狼还十分抗拒,瞪着乔溪手里的水瓢警戒的连连后退,浑身上下每根毛都炸开了,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几次冲他龇牙。
已经和狼爹相处过一阵的乔溪根本不怕,拿着瓢在它脑袋上轻轻一敲,凶悍命令:“坐下!”
乔溪凶起来的时候很可怕,那只狼不敢真的下手去咬,反抗几次只能极其憋屈的坐下,惹来它老婆鄙夷的一瞥。
正洗到一半,家门被敲响,接着有个陌生男人走了进来,低眉顺眼道:“敢问这里是乔家吗?”
乔溪上下打量此人,疑惑的问:“你哪位?”
闻言那男人恭恭敬敬对他行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夫人莫怕,我是给您送信的。”
乔溪被他脱口而出的一句“夫人”雷得里焦外嫩,不过听说有信,来不及反驳,连忙把手上的水擦干接过信封一看,果然是三郎的字迹。
‘吾夫乔溪亲启’
‘昨日我行至半路,遥见山头枫叶红火,灿如晚霞,特写信捎你一同观赏。’
‘近来你身子好吗?可感劳累?有无烦心事?岑儿还乖巧吗?’
‘虽然分别不过数日,可我甚是想你。’
‘盼回信。’
乔溪默默看完,又从信封里拿出那片枫叶,果然红艳艳的。虽然因为信在路上耽搁很多天,枫叶早已失去水分有些干枯,他心里还是高兴。
这小子真是……才走不到十天就写信回来说想他,黏黏糊糊,真不是个干大事的苗子。
也怪不得网上总有人夸年下小狼狗,确实黏人。
等他看完,那汉子又问:“夫人可要回信?”
乔溪实在受不了他的称呼,轻咳一声纠正道:“别叫我‘夫人’,听着怪别扭的……你就叫我小乔就行。”
那汉子一听连忙摆手:“夫人万万不可!”
他不过是谢家培养出来的影卫死士,此次被将军特意留下保护夫人周全,怎敢以下犯上?
“有什么可不可的?”乔溪奇怪的看他一眼,“我就是个种地的庄稼汉而已。”
影卫有苦难言,又谨记将军临行前万般叮嘱不可在夫人面前暴露身份,只好低声道:“……好。”
乔溪想着他一路从石清镇跑来送信不容易,请他在院子坐下歇息,亲手泡了杯自制菊花茶,又从屋里拿出他习惯用的炭笔,说:“你在这等一下,我写好信给你带回去。”
汉子捧着粗碗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四处乱看。
乔溪很快写好信,转头看那汉子跟小学生似的正襟危坐,两手还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不觉好笑:“你怎么那么紧张?”
“小……我、我怕生。”汉子怕被看出什么,空口说瞎话。
乔溪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心说这壮汉不说话时一脸凶相,怕是一拳就捣死他了,居然会怕生?
考虑到以后恐怕要经常麻烦他跑腿送信,乔溪礼貌的问:“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我叫孟六。”汉子挠头,仍然改不了口。
乔溪也懒得纠正他了,把信递给他道:“麻烦你了,孟六。”
孟六连忙接下,又说:”那边若有回信,我还来给您送。”
见他做事实诚,人也憨厚,乔溪不由感慨道:“你们掌柜人挺好,还特意派你来送信。”
孟六哂笑,把信揣进怀里匆匆离开,正好迎面遇上给乔溪送东西的秦大叔。
秦大叔回头,盯着孟六离去的背影瞧了许久。
此人是个善使轻功的绝顶高手。
秦大叔从不知道这桃叶村什么时候竟卧虎藏龙,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高手。
他从乔溪那里听说三郎进京心里本就怀疑,可是岑儿被留下来,他又寻不出哪里怪异。彼时他已近十年不问江湖世事,自然对外界的消息不灵通,拿不准三郎到底干嘛去了,又见孟六在这种时候上门,暗自思量是不是该打探一下。
而沈夷光那边此时已经与李副将顺利汇合。边关驻守的十万大军不可能全部带走,李副将留了一半人马,怕鞑子趁机下手。
“就这也够了!”李副将不屑轻哼,“赵昱那小子纵然诡计多端又怎样?!难道还能跟咱们正面硬拼!?”
五万人马行军过阵不是小动静,绝不可能瞒过赵昱,而沈夷光也没想瞒着。
不同于在桃叶村时必须隐姓埋名,如今他不需要韬光养晦,也没有岑儿在身边万般顾虑。他故意扯着“锄奸佞”的大旗大摇大摆公然宣战,并且猜测很快赵昱就会派兵应对。
沈夷光希望自己的声势越大越好,最好把赵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好让他没机会对谢家下手,同时也为了掩盖岑儿被隐藏的事实,免得他疑心。
他低头看着案桌上的行军路线图,眉头紧皱。
出来的时候他跟乔溪说一个多月就能回去,可按照这样的战线看,恐怕过年都未必结束,他头疼该怎么把谎言圆过去。
又十天后。果然如沈夷光所料,大军向着京城方向前进,在秣州与赵昱的人马第一次交战。
沈夷光带兵多年,手下又都是死守边关和凶狠的鞑子多次交锋的精锐,岂是赵昱派来的那些无能的地方军能比,赢得毫不费力。
身处皇宫的赵昱接到战报并不意外,他本来也没指望那些虾兵蟹将真能挡得住有着战神之称的沈夷光。
“下去吧。”他左手撑着额头,满心疲惫。
报信的探子退下后,紧接着又有个年轻太监匆匆进来,俯首跪下细声细气道:“陛下。”
赵昱心思不定无比烦躁,因为他即将又一次迎来自己的雨露期。虽然宫里养了不少天乾排解,可……终究不是他心里真正想要的那个,不过聊以慰藉。
他懒洋洋看了一眼跪趴在地的太监,缓缓道:“可是谢必迟招了?”
小太监连忙摇头:“谢、谢小爷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刑部那边派人禀报,说是不能再用刑了,不然……”
赵昱冷笑一声:“倒是没看出来他还有这等骨气。我还以为他成天跟一群下|贱妓子厮混,早没了血性。”
小太监小心翼翼抬头,犹豫着又说:“虽然谢小爷一句都没说,但他手下心腹有一个被喂了药,迷迷糊糊透了些东西。”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一路跪着双手呈上。
赵昱随手接过那张沾满了斑斑血迹的纸条,打开后只看了一眼,顿时眉目舒展,浅浅一笑:
“……桃叶村。”
第74章 七十四
七十四
三郎虽然离家, 可是准时隔了三五天就有书信传来。其实信里也没什么要紧事说,无非就是重复询问乔溪身体如何,心情好不好, 家里的活不要太累, 间或掺杂一些自己路上的所见所闻,或捎带几个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回来送他。
都说“小别胜新婚”, 乔溪可算真切感受了一回。
以前三郎天天在眼皮底下晃悠还不觉得,一旦人不在身边,乔溪就觉得哪哪都不习惯。常常他在院子里忙着手上的活, 还像以前一样自然而然的喊三郎帮忙。而后当他察觉无人回应,又要恍惚一阵才想起三郎不在。
乔溪自认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但现在的他经常看着远方眺望, 满心惆怅。时不时莫名其妙就走到了村口,默默地蹲在树下守着, 希望下一秒就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出现。
就算他明知还不到三郎的归期。
“你呀,这是犯了相思病。”
这天他又不知不觉发呆出神,一旁刚吃完晚饭稍作歇息的赵夫子乐呵呵摸着胡子笑着说道。
乔溪回神想反驳两句,发现对方是夫子, 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小声嘀咕道:“我才没有……”
赵夫子面上无奈, 心里深深叹气。
罢了。
为了自己那口拙嘴笨的学生, 他且当一回月老红娘罢。
赵夫子不疾不徐道:“不是相思,你为何近来频频出神望呆?”他接着调侃道:“若我没说错,你今日那道清炒三菌又错将白糖当食盐放了吧?”
乔溪脸上一红。
他炒菜的时候确实莫名其妙又想到三郎,担心他在外面风餐露宿吃不好, 再加上厨房昏暗,一时手快拿错也情有可原。
等他发现的时候, 白糖已经融化在锅里,尽管后来他紧急加盐试图掩盖,又怎么能瞒得过嘴刁精明的赵夫子。
他讷讷解释道:“我真没想他,就是怕他在外面吃睡不好。”
赵夫子笑得意味深长:“三郎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三岁娃娃,有什么可担心的?”
“何况堂堂三尺男儿能屈能伸,便是草根树皮也能吃得,一时的苦算什么?”
乔溪觉得不是这么个道理:“话是这样说,但也没必要硬吃苦吧?”
“再说我和他一起久了,担心他也很正常。”
赵夫子看他嘴硬,又问:“那你为何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可不像只是担心他的身子,我瞧你都快化作‘望夫石’了。”
乔溪仍想辩驳两句,又找不到借口,索性低头不言。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编的那么多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来说去就是根本放不下。
他不光关心三郎吃睡的问题,而且情感上更思念对方。每晚夜深人静他独自躺在床上,会觉得房间很空、床太大,被窝很冷。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经习惯夜夜睡在三郎怀里。而今没有人紧紧贴着他,乔溪无法适应。
到了这个时候,他再不能自欺欺人。
什么对待感情要慎重……果然人只有独处时才能真正理清自己的想法。
过去每天看到三郎,乔溪就像鸵鸟一样假装他们只是普通兄弟情。一朝分开,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情感就像夜间藏在林中的野兽绝地反扑,一点点蚕食掉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冷静。
赵夫子眼光毒辣,一眼就瞧出乔溪心境的变化,不由微笑。
这娃儿虽说嘴硬,却也不是那等冥顽不灵的人,稍稍点拨就开窍,不错。
“少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再正常不过。”赵夫子循循善诱,“即使圣人也不能逃脱,你又何必过分自苛。”
乔溪抿唇:“我没有……我只是,还没想好。”
尽管赵夫子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乔溪仍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剖析自己的情感问题。可是赵夫子十分温和,又总一副爱护晚辈的眼神看待他,总让乔溪想起自己的爷爷,不知不觉在他面前放松了戒备。
赵夫子闻言道:“人贵自重,而后自立——你做得很好。”
“不过若过分自强,有时容易失却真情,留有遗憾。”
“看得开才能放得下。直视本心,自然通达。”
赵夫子的意思是,如果乔溪因为性情太独立要强,而忽视拒绝内心深处对他人的情感依赖,那他不算真正的强大,可能会在将来的某天后悔。
只有正视自己的情感需求,不逃避畏惧,才能真正做到拿起放下,不会因为一段感情的得失而纠结痛苦。
乔溪听完若有所思。
他没有逃避对三郎的感情,但他过往一直以为自己是直男。,即便现在他对外面的同性也没有任何念想。所以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习惯了和三郎在一起,还是真的喜欢对方。
他想了很久,低声道:“您说得有道理,我会好好想想。”
赵夫子知道情爱一事旁人插不得手,他能说的点到为止,再往下就恼人了,笑呵呵的又端起茶杯。
乔溪看他一副怡然自得的做派,把他和三郎的事暂且放一放,好奇地问:“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一个人出来教书,请问您的家里人呢?”
因为最近总在乔溪家里吃饭,赵夫子的面貌比起几个月前不知好了多少。从衣衫简陋瘦骨嶙峋的老头,变成如今红光满面仪容整洁的样子,费了乔溪不少功夫。
他不止一次想问,按说赵夫子这年纪早该在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怎么孤家寡人连口饭都吃不上。
赵夫子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叹气道:“嗳!说来惭愧。老朽一介穷书生,清贫半辈子,至今还未有家室,孓然一身。”
乔溪不解:“可是您看起来年轻时应该也是相貌不俗的人……”
连何秀才那半吊子都能被李员外相中做女婿,赵夫子这真正有才有貌的怎么没有人喜欢呢?
赵夫子忍俊不禁:“婚姻情感之事讲究缘分,岂能以这些外物做考量?”他说完又笑道:“大约我年轻时性情实在不讨喜,脾气又臭又硬,没有哪家姑娘少年看得上。”
他笑眯眯的自贬,眼里却黯淡伤感,大约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乔溪很是自责,为什么要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刨根问底,连连道歉。
“我自己的事,你道什么歉?”赵夫子摆手,督促一旁还在玩耍的岑儿回房读书,这才又回头道:“你啊……莫要总自觉对旁人亏欠。”
这确实是乔溪性格中的一个缺陷。他总害怕给人添麻烦,担心伤害别人,常常用最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但这样活得实在很累。
乔溪深深自省,忽然听赵夫子深深一叹,道:
“一切皆因我心中早有良人。此生除了她,我再不愿与他人共白首。”
“况且我明明心有所属,却又因着私心成家,岂不是一次白白害了两个姑娘?”
乔溪没想到赵夫子会对他说这些,立刻安慰了几句:“您这样是君子所为。”
因为心里有无可替代的白月光,所以宁可独活也不愿意伤害别人。赵夫子这样的人,比起某些嘴里说着真爱,结果转头就找替身、完全不耽误结婚生子的狗男人强了一万倍。
也许话匣子已经打开,赵夫子也很多年没与人好好聊天,絮絮叨叨说起了很多陈年旧事,乔溪也才知道原来赵夫子年轻时居然还当过大官。
“那……那位与您两情相悦的小姐如今怎么样了?”他小心翼翼的问。
赵夫子目光望着远方,神色温柔:“她呀……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
“夫妻恩爱,儿孙满堂,享不尽荣华富贵。”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夫子脸上没有半分阴霾,眼里泛着淡淡笑意。他是真的为自己深爱的女子一生顺遂而感到高兴。
他打趣道:“幸好她当年没有嫁我。否则现在跟着我这穷酸破落户四处漂泊,连口饭都吃不上。”
明明赵夫子的表情看上去很幸福,乔溪的眼眶却无比酸涩。
他一直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对方幸福,哪怕不是和自己”,这样纯粹美好的感情只存在于小说电视,原来真的有人抱着一颗无人可诉的真心孤独终老。
赵夫子说起过去的事,满眼都是怀念:“她父亲当年嫌弃我出身贫寒,在京中根基薄弱,所以不肯将她许给我,但我至今不曾怨过他。”
“将心比心,若我也有个如珠似宝疼爱到大的掌上明珠,也是舍不得让她吃一点苦头的。”
他说着轻哼一声:“我素来看不上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不仅立意烂俗,写书的人更是臭不可闻。”
赵夫子一生清正。即便是当年,他也从未想过撺掇心爱的女子与自己私定终身倒逼双亲,更未做过一件不利于对方闺阁清誉的事,自然看不上那些钟爱幻想拐带高门大户千金小姐私逃的酸腐书生。
他无情批判道:“不过都是披着情爱的皮,宣泄他们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罢了。”
乔溪恨不得当场给赵夫子鼓掌,夸他骂得好。
果然人类物种多样性,人与人的区别有时候比人和狗都大。
同样是出身贫寒的读书人,世上既有何秀才这样的人|渣,却也有赵夫子那样真正有文人风骨的好人。
只可惜现实中何秀才遍地都是,而赵夫子寥寥无几,即便广为流传的文学作品里也凤毛麟角。
令人唏嘘。
第75章 七十五
七十五
天气渐渐凉了。
岑儿早上起床推开窗户, 满地白霜,天还没大亮。他和往常一样捧着书在院里借着微弱的熹光晨读。
然而今天他背完了书,却还是迟迟不见到往常这会儿早就在厨房忙碌的小溪哥哥。岑儿犹豫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拎着书小心的去敲门。
乔溪正昏昏沉沉睡着, 忽然听到敲门声,费了半天劲才勉强睁眼, 懒洋洋批衣下地开门。
直到对上岑儿那双滴溜溜的圆圆猫眼,乔溪才猛地想起自己居然睡过了头,都忘记做早餐了。
岑儿担心他生病, 连忙摇头说:“没关系的,我可以饿一饿。”
乔溪不轻不重的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训道:“胡说!小孩子长身体, 不吃早饭怎么行?”
“下次如果我再起床迟到,你要记得早点叫我!”
说完他急急忙忙走进厨房。好在前些天蒸得馒头花卷还剩几个。他把花卷上锅热了, 生火煮了两个鸡蛋,熬了两碗加糖白粥,勉强凑合对付一早。
吃完早饭岑儿不要他送,非让回去休息, 自己背上书包踩着满地白霜去学堂。
看着岑儿远去的小小背影, 乔溪心里十分愧疚。
也不知道怎么了, 从来没有睡懒觉习惯的他今天竟然差点爬不起来。而且不止今天, 最近一段日子他老觉得身体不对劲。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好,就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懒懒散散,得了空就想躺着打瞌睡, 浑身乏力。
以往他就算生病,心里也想着等病好忙这个那个, 可是现在他连脑子都懒得动,连院子都不想打理了。
乔溪心里纳闷,他从来不是懒惰的人,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很怕懒着懒着人就废了,即便根本没有气力,也还是勉强逼着自己干活。
中午岑儿不在家吃饭,乔溪没什么胃口,索性简单下了碗清水手擀面。
可是当他刚坐下,对着面前清汤寡水一点油花没有的白面,乔溪胃里忽然翻江倒海,忍不住转头弯腰捂嘴干呕几下。
前世他有慢性胃病,偶尔早上不按时吃饭是会这样的。所以乔溪还以为是胃的毛病,没放在心上,匆匆吃了饭背上竹篓出门。
家里几头猪个头越来越大,吃得也多,乔溪必须每天出门割猪草才赶得上喂。他盘算再有三个月又要过年,到时叫三郎去镇上卖掉一头,自家杀一头过年,再留一只配种,这样来年又有新的小猪崽。
他走一路满脑子都是这些琐碎的小事,身体上那点不舒服渐渐就忘记了。
本以为这些都是暂时的,乔溪因此没去找林大夫看。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情况愈演愈烈。乔溪不仅时不时呕吐,后面甚至发展到见了白米饭就呕吐的地步。
又一次歇斯底里的吐完,乔溪惨白着脸靠在凳子上歇息。
其实除了酸水也根本吐不出什么,本来就没吃进去多少。乔溪喉咙一片腥甜,胃部痉挛抽搐的感觉太糟糕了,他好像又回到前世一个人在宿舍胃病发作,身边却空无一人的无助境地。
还是去找林大夫看看。
乔溪强撑着站起来。
家里没人,他得支棱起来。万一真病倒,不仅没人能照顾他,岑儿也没人看顾。
趁着岑儿还没放学,乔溪回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出门。
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不知是不是要下雨。一阵冷风刮来,乔溪裹紧身上的外套打了个喷嚏。还没开始入冬,他却冷得不得了,好像身体一瞬间虚弱了下来。
也许是好几天没好好吃饭的缘故,乔溪走路头重脚轻,迷迷糊糊地脚下一个踉跄,眼前漆黑,伴随着身后一道熟悉的惊恐喊叫声,直直的从田垄旁的斜坡滚了下去。
…………
再睁眼,乔溪脑子彻底清醒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家里,身下是他熟悉的床褥。还没等他坐起,有人连忙过来扶他:
“哎哟!你可算是醒了!”
乔溪对自己昏迷的事毫无印象,又是怎么回来的更是无所觉。他只记得好像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正打算去找林大夫看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仲大娘给喂了口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忙顺气,满眼喜悦:“你这孩子心可真大!自己有了都不知道?”
乔溪喝完水嗓子好受不少,听了仲大娘的话疑惑发问:“我有了什么?”
“孩子啊!”仲大娘欢喜的拍着大腿,欢喜至极:“都说中庸男子受孕不易,谁料你成亲不到一年就有了,可见是个有福的!”
“不过有身子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成天自己干活,得千万注意着!”仲大娘絮絮叨叨,说着又埋怨起来:“三郎也真是,偏巧这时候不在家……”
她接下来的话,乔溪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此刻他脑子已经完全被“有孩子”这三个字霸占,并且超大加粗一号字体反复高速滚动播放。
有孩子……
有……
什么东西?
乔溪人都麻了。
他第一反应是仲大娘在跟开玩笑,怎么每个字听上去都很正常,拼到一起传达的信息就那么恐怖呢?
什么叫“你有身子”了?
乔溪抖着手放到肚子上,试图再挣扎一下:“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我就是单纯害了胃病……”
“不可能。”林大夫木着一张俊脸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出来,无情打破乔溪最后的幻想,他说:“我把过脉,确实是滑脉。”
为了论证自己的医术绝对没有问题,林大夫又淡淡补了一刀:“你脉路强健有力,如珠滚玉盘,胎像十分稳固,待来日长成必定十分顽皮康健。”
潜台词就是——你肚子里的娃耐打耐造,比普通胚胎更闹腾,将来肯定苦有头吃。
乔溪:“……”
这说得还是人话吗?
仲大娘喜不自胜,连连点头笑眯了眼:“小乔身子骨打小酒弱,要是生个健康强壮的小子丫头,以后可省不少心呢!”
她说完还想再叮嘱两句,谁知一转头看到乔溪闭着眼睛又躺了回去。不解的问:“嗯?这孩子怎么又睡着了?”
林大夫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道:“他没有睡着。”
“是气晕了。”
乔溪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不穿衣服的小胖娃挥着肉拳头追在他后头喊“妈妈”,吓得乔溪在前头没命狂奔,就怕跑慢了一步被缠上。
满头大汗从噩梦惊醒,乔溪再次坐起大口喘气。
梦境实在太恐怖,他都不记得那胖小孩长什么模样。毕竟被奶娃一路追着要喝奶这事,对任何一个直男来说冲击力极其巨大。
还没醒神,一晚黑乎乎气味难闻的汤药直冲他的鼻子而来。
林大夫平静的看着他,淡淡的说:“喝药。”
乔溪眼皮一跳,一动不动:“什么药?”
林大夫回答的理所当然:“自然是安胎药。”
“安……”乔溪话到一半实在说不出口,一咬牙躺回去:“我不喝!”
林大夫面上有几分困惑,问:“你不想要它?”
“当然不想!”乔溪想想就疯,压低嗓子再三强调:“我是个男的啊!男的!”
“这、这个东西……我到时候应该从哪里生出来啊!?”
乔溪说着快崩溃了:“不是说中庸男人很难怀吗!?”
“是这样。”林大夫点头,认真科普:“不过难怀不代表不会怀上,况且三郎是天乾,他的精元比之普通中庸更霸道,使你受孕不算太意外。”
“更何况……”林大夫说着又瞥了他一眼:“通常越是一方用情至深,另一方就越容易受孕。”
就是说三郎太爱乔溪,才能那么短时间内就怀上。
不过即使这样,乔溪怀孕的速度依旧迅猛。林大夫行医多,也是第一次见到天乾中庸结合能这么快结果的。
天乾本该是为了匹配地坤而存在的,严格说来中庸绝不该在他们选择的范围,就算偶有例子,最后因为子嗣问题也大多分崩离析,不长久。
他的话让乔溪一时也陷入了沉默。
“真不想要吗?”林大夫默默看他,思索片刻又道:“我配制堕胎药也很快。若你真不打算留它,自然越快越好,免得月份大了不好计划。”
“不过我要提醒你,女子堕胎尚且伤身,何况男子。”他微微一叹,眼中有了几分情绪:“我希望你慎重决定。”
此刻乔溪心乱如麻。
这个孩子根本不在计划中,他也根本没有任何心里准备做父亲,而且还要用男人的身体生下来。
说不惶恐害怕是骗人的。
还是怪他只顾着跟三郎痛快,也从来没有做过避孕措施,以为不会那么容易……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乔溪低头沉思,终于低声问:“它……多大了?”
他问的艰难。
林大夫回道:“还不到一个月。你早孕的征兆比旁人出现的早,反应也大。预估这样至少持续到三个月以后。”
乔溪双手握紧,心里把三郎痛骂一万遍。
仔细算算,可不就是临行前一晚干得好事!
混蛋!!!
第76章 七十六
七十六
听说他怀孕了, 村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看望,家里的补品多到快堆不下,一个个仿佛把乔溪当做什么珍稀物种。
顾虑乔溪身边无人照顾, 仲大娘热情的主动揽下这个活, 一日三餐变着法子的送,还明令禁止他下床。
“头三个月是最险的。”她殷殷关切, “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逞能,若不好好养着,将来可有你后悔的。”
“我年轻时同你一样要强, 头胎就是这么没的。”仲大娘叹气,难掩失落:“滑胎倒是小事,身子一旦伤了, 再想养好就难了。”
乔溪本想说自己没那么脆弱,可是看到仲大娘伤心, 只好闭了嘴乖乖听话躺回去。
不过仲大娘自己家里也一堆事要忙,不能时时看着,所以只要她不在,乔溪就趁机下地, 然而走不了几步天旋地转吐得昏天黑地, 别说偷摸着干点活了。
岑儿还小, 但也知道怀孕是大事, 每天下学第一件事就是冲回来看他。尽管他压根帮不上什么正经忙,仍旧固执守在床边,拿了本书边做功课边陪护。
不愧是他和三郎带出来的娃。
乔溪伸手在他小脸上轻轻捏了捏,笑道:“最近没给你做饭, 是不是瘦了?”
“没有瘦。”岑儿眨巴着大眼睛眼看他,“夫子说我比上个月长高了。”
他说完犹豫了一会儿, 又小声问:“小溪哥哥……你不想要它吗?”
即便岑儿没有明确指代“它”究竟是谁,乔溪还是听懂了。他沉默片刻,摇头道:“我没想好。”
瞥见岑儿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乔溪又问:“怎么了?”
岑儿抿了抿唇:“我、我很想要个妹妹……”
乔溪笑道:“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不好吗?”
“……”岑儿低下头,难得撒一回娇:“我就是想要妹妹嘛……”
在皇宫的时候,他和几位年长他许多的哥哥感情不近不远极为生疏,唯一曾亲近过的三哥却无时无刻不想让他死,他无比渴望能有个弟弟妹妹陪伴。
虽然少简弟弟也好,但他总爱板着脸装大人说教,每每弄得岑儿十分郁闷,见他就跑。
他一心觉得,如果小溪哥哥有孩子,肯定跟自己是一条心的。
乔溪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吵吵闹闹,夹杂着炮仗被点燃的刺耳声,好像很多人聚在一起做什么。
他侧耳听了听,问道:“外面怎么了?”
岑儿放下书一路小跑着出门,没多久又跑着回来,满脸兴奋:“是大山哥哥成亲啦!”
乔溪一愣。
他这些天被仲大娘看着卧床静养,又被孕吐折磨的没个人样,几乎忘了外面的事。一番黄历,果然是陶音原本定好的成亲吉日。
自那天分开,他们很久没再见过。
其实乔溪隐约记得那天昏倒从坡上滑下,好像听到了陶音惊恐的叫声。只是当时他已经陷入昏迷,错觉是不是听错了,醒来后又觉得没必要求证。
想当初他曾说过要给他送新婚贺礼,看来食言了。
乔溪静卧听着外头的热闹动静,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他这些天总是困乏疲惫,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少有清醒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岑儿开门去上学,不多久又折返回来,手里来提了个篮子进来,一脸困惑的说:“小溪哥哥,我们家门外有人送东西!”
他说着把盖在篮子上的红布揭开,里面赫然整整齐齐摆得满满当当的红鸡蛋,一包酥糖,还有个密封罐子,打开后一阵甜香扑鼻,原来是酸杏干。
乔溪昨天还觉得嘴里苦,什么都不想吃,吃什么吐什么,莫名其妙总想尝点酸的,最后竟然偷喝了几口干醋解馋。
岑儿还在好奇到底是谁把这些东西放在他家门口,乔溪心中了然,摸了摸他的脸后往他兜里塞了几块酥糖,叫他赶紧去上学。
而后乔溪盯着罐子看了好一会儿,拿起一颗杏干放到嘴里慢慢咀嚼。
杏干本来是酸的,可能是加了蜂蜜腌制的缘故,酸酸甜甜刚刚好,正符合乔溪现在的口味。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他几乎吃空了半罐。
彻底满足口腹之欲,乔溪依依不舍的把剩下半罐封存好。
在家里闲闲转了一圈,乔溪又在桌前坐下,对着铺开的信纸发呆,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三郎说起这事。
三郎出门二十多天也该快回来了,他犹豫是不是当面和他讲比较好,怕信里说不清楚。
最关键的是,他仍然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留这个孩子。
不管生理还是心理,乔溪无法接受自己身为男人却要生孩子的事实。
但在内心最深处某个地方,他又的确不舍。两世为人,乔溪一直都是打算单身的,他对有个自己孩子的态度始终无可无不可,有了会负责任,当然没有最好。
或许因为这一年带过岑儿,而岑儿和他以前接触过的所有小孩都不一样,给了乔溪一点期待。
好像……有个孩子也不是不行。
而且他觉得三郎应该也是喜欢小孩的。之前两人在床上情到浓时,三郎总情不自禁在乔溪耳边调侃,让他给生个孩子。
乔溪拿着炭笔举棋不定,内心动摇。
要是……三郎打开信知道他怀孕后非常高兴,可下一秒就得知自己不想要,应该会难过的吧?
乔溪做事从来干脆利落,最讨厌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然而现在他却把自己变成了最讨厌的模样。
他分不清是因为怀孕身体激素失衡影响,还是因为他已经喜欢上三郎,所以不想让他失望难过……
就在他无比纠结的时候,院门被人从外面一个大力踢开。乔溪吓一跳,抬头一看,居然是孟六。
乔溪看他跑得满头大汗,十分困惑。三郎寄信回来很有规律,约定好的时间应该是明天才对。
孟六一脸焦急,双眼在院里扫视一圈,急切地问:“夫人,殿下呢!?”
“殿下……?”乔溪对这个称呼十分陌生,不由问:“谁?”
孟六哪敢直呼赵岑名讳,咬牙道:“就是与您同住的那个孩子!”
“你说岑儿?”乔溪仍然一头雾:“他上学去了。你找他干嘛?”
“来不及了!”孟六一把拉住他,顾不上什么以下犯上尊卑贵贱,语速极快:“祸难临头!夫人快快收拾同我走!”
“把殿下也接上!”
乔溪稀里糊涂被他拉着,一直跑到学堂才反应过来。
他一个大力甩开孟六,警觉地后退两步瞪他:“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经过这些天和孟六几次接触,乔溪觉得这人除了过分自谦和木讷外,应该是个可靠的,但不代表他会因为对方随便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就跟着走,万一他是绑匪怎么办?
孟六急得满头大汗,“待我们接上殿下,您就一切都知道了!”
他们的争吵声引起了赵夫子的注意,他让学生们继续读书,一脸不善出来斥道:“在学堂外面大声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乔溪正准备道歉,只见孟六对着赵夫子直直跪了下去:“大人,事出有因。”
接着他上前一阵耳语,赵夫子面色陡变,乔溪在这个从来波澜不惊的老人眼里看到了一丝惊恐,像是天塌大祸来临。
紧接着赵夫子转身回到学堂,三言两语遣散学生,独独把岑儿留下。
等到清场完毕,赵夫子也一脸严肃的让乔溪带着岑儿跟孟六走。
乔溪被这一幕惊呆了。他没想到赵夫子居然也这么说,心里一瞬间涌出了许多猜测。他看了看赵夫子,又看了看孟六,甚至连并没有特别慌张的岑儿也一并看了。
“不把真相告诉我,我不会走。”乔溪神情凝重,“不管你们隐瞒了什么,我都要知道。”
孟六还想再劝,赵夫子一声长叹。他知道乔溪外表看起来柔弱,其实十分倔强坚定,此番轻易是不能糊弄过去了。
“我们进屋,慢慢说。”他转身离开,“事已至此,也不该再瞒着你了。”
几人依次走进赵夫子的破草屋。
半个小时后——
乔溪立在原地,表面上看着很正常,其实人走了有一会儿了。他可怜的大脑正在高速处理得到的大量讯息,比知道自己怀孕时还要纷乱。
什么太子、皇帝、大将军……
他真的没有身处在某本狗血小说里吗?
为什么这一刻,曾和他朝夕相处的三郎和岑儿一下子离他那么遥远陌生?
岑儿拉着他的手,怯生生道:“小溪哥哥,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也不要生舅舅的气……”
他眼里含着泪,担心小溪哥哥一怒之下不要他们了,怕得要命:“舅舅担心连累了你,所以才不敢告诉你……”
“我好喜欢你,小溪哥哥……”
乔溪脑子乱糟糟,直到被岑儿抱紧才渐渐冷静下来。
他胡乱给岑儿擦眼泪,久久没有回复。
要说生气,好像有一点。
但也没有很严重。
乔溪也有些佩服自己,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想起很久以前和岑儿牵着手走在路上说笑的事,憋了半晌,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你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啊!?”
第77章 七十七
七十七
“事不宜迟, 请夫人速同属下离开!”一旁孟六再次催促,“再晚就真走不了了!”
乔溪冷静拒绝:“不行。”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用最快的速度梳理完所有的事, 又问:“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孟六回道:“属下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最迟明天天不亮, 大军就会赶到。”
乔溪看了看外头,太阳刚过正午,还来得及。于是他当机立断道:“你把岑儿带走。”
“我留下。”
此话一出, 不仅岑儿和赵夫子惊住,孟六更是急得差点给他跪下:“夫人!这万万使不得!”
岑儿一把抱住乔溪的腰,哽咽着说:“小溪哥哥,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别胡说。”乔溪半蹲下身子,他没带帕子, 只好用衣袖替他轻轻擦掉眼泪,轻声说:“我如果也走了,村里的人怎么办?”
按照孟六的说法,那些人都是皇帝派来抓岑儿的。如果他和岑儿就这么离开, 那村里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大家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却平白无故要被连累。而且如果那些人没找到他们, 一怒之下屠村……
乔溪不敢去想那个画面。
岑儿泪眼婆娑, 小手死死抓紧乔溪的衣摆,昂着头大声说:“那我也不走!”
“我要和小溪哥哥一起!”
乔溪在他脑门上重重的敲了一下,训斥道:“不要任性。”
“三郎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必须首先保证你的安全。”
其实到了现在乔溪还好像在做梦一样。他实在没办法把眼前这个乖巧可爱的岑儿, 和皇宫大院未来储君相联系,疑心这会不会是他的幻觉。
可这一切却又无比真实。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三郎那么在意紧张岑儿, 远远超出了一个舅舅对外甥的疼爱。过去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一一浮现在眼前,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三郎将岑儿看的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可是临走前却选择把人交给他,这是对他极度信任,而乔溪不想辜负。
“那你和我一起走!”岑儿拼命拉他,语无伦次道:“我不要和你分开!”
乔溪摸了摸他的脑袋,努力安抚岑儿此刻惶恐不安的情绪,低声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别忘了——我和你舅舅之间还有笔账没算呢。”
他说到这冷笑一声:“一声不吭跑出去,还骗我做什么生意……”
岑儿眼里含泪,期期艾艾的问:“那、那我呢……?”
“你?”乔溪在他脸上狠狠掐了一把,“别以为将来当了皇帝,我就不敢骂你。”
说完他忽然把岑儿往孟六身边一推,催道:“不是说追兵很快就到?赶紧走吧。”
孟六拉着哭闹不休的岑儿手足无措,仍然不死心的说服乔溪一起,就连一旁赵夫子都在跟着劝。
“你烦不烦?”乔溪假作不耐,再次看了看日头:“再拖拖拉拉天都黑了!到时想走也走不了大家一起死!!”
岑儿还想再闹,但乔溪眼神坚定,绝无反悔的可能。孟六害怕晚了谁也走不了,只得强行把岑儿抱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回身哭丧着脸:“夫人……”
乔溪没好气的翻白眼:“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带话给你们将军……让他等死吧!”
说完他紧接着又看一眼马车上哭得鼻涕眼泪满脸的岑儿,又对孟六郑重的说:“我把他交给你了。”
“好好带着他,平安的交给你们将军。”
乔溪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强忍眼泪,握着岑儿的手叮嘱:“你好好听话,乖乖的。”
岑儿知道自己非走不可,扯着他的哭个不停。拼命要把他拉上车。孟六翻身上马,调转车头沿另一条小道离开村子。
岑儿还在扒拉着窗户使劲探头往后看,可是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无论如何努力,都只看到乔溪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不见。
他知道,这次一别,恐怕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但他还没有做好分别的准备,不想离开小溪哥哥,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小伙伴们。
乔溪站在原地垫着脚挥手,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到那辆马车。
赵夫子不住摇头:“你应该跟着一起走,留下也不过白白多条性命。”
明明早就看不到马车的影子,乔溪还是站在原地不肯离去,良久才道:“如果我走了,下半辈子睡觉都闭不上眼。”
“再说……夫子你不也没走?”乔溪转身看他。
赵夫子轻笑:“我一个糟老头活了大半辈子也够了,死不死有什么打紧。”
他仍然觉得乔溪应该离开,却也欣赏他危难当头的大义。
他的学生没有看错人。
两人驻足片刻,赵夫子又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乔溪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往村里走:“不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是瞒不住的,明天一旦追兵到了,与其到时让大家被迫接受,还不如现在就把事情公开,就算他们怎么打骂报复,乔溪都愿意接受。
赵夫子深深一叹:“那……还是由我来说明吧。”
晚些时候,村长让仲大娘把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到了一起。
不年不节的,村长莫名奇妙把大家都叫过来,却也不说是为什么。大榕树下满满当当聚着许多人,大家一边等村长来,一边互相问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人都到齐,村长才面色凝重带着赵夫子前来。
榕树下,赵夫子清了清嗓子,将事情简约说了个大概,虽然中间省去了不少细节,仍然险象环生。
可惜,在场却无人将他说的话当真。
“赵夫子莫非改行当说书人了?”二胜子乐呵呵的嗑着瓜子,不住拍手:“讲得真好!”
其余人如梦初醒,不明所以,也跟着齐齐鼓掌,纷纷要求赵夫子再讲一个。
赵夫子:“……”
他说的口干舌燥,结果这群人居然听故事来了???
村长拿着拐杖重重戳了戳地砖,提气朗声道:“都安静!”
村民们起先还在嘻嘻哈哈说笑,然而见到村长焦虑的神情后渐渐收敛了嬉皮笑脸,气氛忽然凝固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大家终于迟钝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瞬间炸开了锅。
“这是真的吗!?”
“三郎那小子官儿居然那么大!?”
“他爷的四舅奶奶!俺们村竟然出了个皇帝!?”
“那咱们是不是都要升官发财了?”
大家活络过来又开始七嘴八舌,然而重点依旧不对。
乔溪叹气。
他起身来走到赵夫子身旁,双手默默握紧:“你们不要再笑了,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明天天亮前官兵就会赶到……到时交不出太子,大家都得死。”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仿佛这会儿才惊觉问题严重。
二胜子咋舌,瓜子都吓掉了:“凭、凭啥啊?俺又没干坏事!”
“就是!”四牛他哥喘着粗气,“就算治罪也该有个由头吧!?”
村长再次敲了敲地砖,轻咳一声吗,头疼不已:“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如果夫子所说,咱们都犯了私藏反贼的大罪,是要抄家灭九族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再次被吓傻了。
桃叶村在这一带并不很有名,村民们祖祖辈辈安分守己活了几百年,村里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出过一件大事,连偷鸡摸狗的事都不曾有过,更不会有人会触犯律法,一直维持着平静祥和日升日落的简单生活。
“抄家灭族”对他们来说太陌生遥远了,他们谁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等到大家反应过来,自然就是一片恐慌,毕竟没有人不怕死。
乔溪看着大家惊惧无措的脸,心里更加愧疚。
他主动站出来说:“这件事是三郎招来的,而三郎又是我带回来的。”
“所以,我会负起责任。”
乔溪在短短几个小时里已经做好了决定,他深吸一口气,假装淡定的说:“只要明天天亮前把我交出去,你们就是安全的。”
他的话一出,大家再次哗然。
秦大叔第一个厉声反对:“我不同意。”
“既然他们要找什么太子,就算把你交出去,他们也不会饶过我们,何必牺牲你一个!”
二胜子急得直附和:“说得对!俺才不管他们谁当皇帝,但人都不在俺们村了,凭什么还要治罪!?”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在村里人看来,乔溪是他们的一份子,从小孤苦伶仃独自长大,现在又怀了身孕,要是真把他交出去,以后大家也不用做人了!
秦大叔默默握紧手中的剑,眼中一闪而过的狠绝:“若真要一战,我也不惧。”
大家七嘴八舌,完全否决了乔溪的决定。
他们或许只是一群没有读过书的农人,不懂什么江山社稷生死大义,而且骨子里还有着天生对“官老爷”的惧怕。
他们既然将乔溪当做自己人,就不会把他供出去换取自己平安。
大山哥此时冷静提议:“我们可以躲进山里。他们就算人多,一时也难下手。”
陶音紧张的脸都白了,死死抠着他的手不住点头:“对!我们进山!”
大家都觉得这主意很好,七嘴八舌的表示要回去收拾东西准备。
乔溪抿唇不语,垂着头掩盖心里剧烈起伏的心绪。
他本以为说出真相后会迎来村里人的谩骂咒怨,也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可是没想到他们非但没有怪他,事到临头还愿意袒护他,而且那么理所当然,根本不用考虑犹疑。
乔溪这一刻几乎忍不住要落泪。
可他摇了摇头,神色凄凉:“万一他们烧山呢?”
“而且就算你们跟他们拼命,怎么可能打得过拿着刀剑的官兵?”
秋季本就干旱,山林连日缺水。一旦对面下狠手点火,所有人、包括山里的万千生灵,全部都要跟着一起陪葬。
乔溪不是圣人,他内心也恐惧独自面对死亡。
然而因为遇到了这么好的大家,他心里一点都不怕了。
第78章 七十八
七十八
一阵兵荒马乱后, 村长再次示意大家安静。他看了一眼乔溪,犹豫着问:“要不……咱们把岑儿给他们?”
“都是天家兄弟,还能把他怎样不成?”
话音才落, 乔溪坚决摇头:“不。”
他说:“岑儿一旦被带回去, 必死无疑。”
自古能篡位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心狠手辣,哪有什么兄弟情谊。如果真把岑儿交给他们, 绝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村长一阵沉默,终于再次叹了口气,也知道劝不动乔溪, 愁容满面自言自语:“那可咋办呢?”
岑儿已经离开,这时候去追也来不及了。何况以乔溪的倔强性子,他肯定不会把人交出来。
村长一把年纪, 如今却摇面对这么大的困境,愁得胡子都快掉了。
乔溪内心愧疚, 此刻除了道歉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他转头看着半挂在天边的夕阳,久久不语。
大家人心惶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 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
大山哥始终觉得还是山里安全, 也有不少人赞同附和他。即便对方有可能放火烧山, 他们仍旧抱了一丝希望。
见状, 乔溪坚持己见:“最好的办法,还是把我交出去。”
接着不等二胜子几人开口,他把目光移向人群中,淡淡道:“二叔, 我记得你家才得了个小孙女,还没满周岁吧?”
仲二叔一愣, 回头看了看自家儿媳手里紧紧抱着的小娃娃,忽然不吭声了。
而后乔溪又调转方向:“三婶,您家大娃明年就要参加乡试。我听说他读书好,将来很有可能考个功名回来。”
“您难道甘心吗?”
葛三婶垂下头,也不再言语。
乔溪如法炮制,大多都在别人子孙后辈上下手。
他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坚决的维护他。
人谁不畏死?何况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孩子,有私心在正常不过。人家好好的日子,凭什么要被两个外来者拖累?
就算他们现在把乔溪捆起来交出去,乔溪也不会怨恨。他平时受到诸多照顾,再要拖累大家,良心不安。
眼见大伙沉默动摇,二胜子急了:“你们这是干啥!?”
“小乔还怀孕呢!难道你们真忍心把他扔出去送死!?”
至此,村里无形中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秦大叔和二胜子、大山哥为首,拒不同意交出乔溪。
而另一派虽始终没有明面表态,但沉默就已经表明了他们的选择。
直到太阳落山,天幕彻底黑透,大家依旧没能达成统一意见,村长只得让他们各自回家收拾东西,先躲进山里再说。
除非天灾,庄里人是绝不可能离开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土地的。他们宁愿进山,冒着被烧死的风险,也不肯背上包裹弃村而逃。
年轻的扶着年老的,妇人抱着孩子,家家户户紧急张罗,空中处弥漫着一股惶恐的气息。
只有秦大叔什么都没拿。
他怀中抱剑立在村口,目光眺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全身戒备。忽然他侧耳仔细倾听,黑暗中隐隐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如鼓声一下下重重击打在心头,听得人心惊。
很快大军已至,密集的火把几乎将夜空照亮。他粗算了一下,约莫至少有三五千号人。
自从秦潜退隐江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他不由握紧手中长剑,目光如炬。
为首的将领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粗声粗气大声喊道:“陛下有令!此地藏有逆贼!你们务必给我仔仔细细、挨家挨户的搜!”
“敢违抗者,杀无赦!”
他长手一挥,身后大批人马转瞬已冲至村前,他们个个持着大刀,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森森寒光。
秦潜身子一晃,凭着高大的身形挡在正中央,长剑嗡嗡作响。
他抬起头,面如寒霜,一字一句道:“这儿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为首的将领轻蔑的将他上下扫视一眼,显然是将秦潜当做了寻常村夫,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秦潜却也不在乎,一步也不肯挪开:“我再说一次——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他说话慢条斯理,有个小兵按捺不住,不耐的挥刀砍了上来。
秦潜眼神一凛,举剑抵挡,接着身形一动,快到只剩残像。还不等大家看清发生了什么,刚才那挥刀的小兵已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当胸一个血窟窿,不一会儿人就彻底没了动静。
其余人没想到此地居然还有这等高手,刚才还不屑一顾的将领也变了脸色。
“冥顽不灵!”他大怒一声,吼道:“杀!”
随着他一声令下,无数人影冲了过去,刀剑相撞的声音划破原本寂静的夜空。
秦潜年岁渐长,身手却不减当年。但就算他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对战那么多人,渐渐落了下风,身上不停出现新的伤口,很快就成了半个血人。
此刻乔溪终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安置好,回身下定决心,拉开门闩往外走。
这时候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往山里走,没人顾得上他。大山哥和陶音来过,催他赶紧收拾要带他一起走。不过乔溪以家里东西太多为借口,成功支开了他们。
趁着夜色深沉无人看顾,乔溪不顾身体难受,拔腿往村口跑。
“住手!!!”
他的忽然出现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下意识停了下来。
以为又来个高手,为首的将领疑神疑鬼的观察片刻,又觉这人身形瘦弱,看不出身份来历,不敢掉以轻心。
见乔溪出来,秦大叔脸色一沉:“回去!”
乔溪不为所动,往前又走了一步。他深吸一口气,挡住秦大叔伤痕累累的身体,仰头对马上那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男人说:“你们要找的人确实不在这里。”
“赵岑已经被带走了,你们来晚一步。”
听到他的话,首领面色一变:“不可能!”
他们接到密旨后一刻不敢耽搁,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怕走漏风声刻意挑小路走,自信绝不可能被人发现。
“那你大可以进去搜。”乔溪说着侧身让开路。
首领见他如此行为,疑心有诈。但一想自己人多势众,还怕区区一介村夫耍心眼,当即命人进村搜查。
村里的夜晚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家家户户院子里传来鸡鸭猫狗的叫声,锅碗瓢盆摔落在地。那些官兵仿佛强盗出身,所过之地没有一处完好的。有些来不及撤走的村民看到提着刀的官兵被吓个半死,躲在墙角瑟瑟发抖。
直到亲眼看到当兵的抄着家伙气势汹汹把他们团团围住,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惧,再不敢说什么要拼命的话了。
一番搜寻,官兵们果然无功而返。
为首的将领听到传话,立刻阴狠的瞪向乔溪,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咬牙问:“人去了哪里?”
“沈夷光把他接走了。”乔溪双手背后,竭力忍耐。
他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脖颈上,只要那人稍一用力,脖子上的大动脉就会被划破。
这也是乔溪第一次叫三郎的真名,有点拗口。
听到沈夷光的名字,那将领咬牙切齿:“那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我们活不了,难道你就能活吗?”乔溪不卑不亢,强作镇定:“我听说你们的皇帝陛下性情可不算好。”
乔溪对赵昱其实并不了解,不过从赵夫子那里听到一些大概,加上自己分析猜测,想着试一试。
果然那将领眼中闪过一抹忧虑。
接旨那天,陛下的确警告过,万一带不回人,叫他提着自己人头回去。
乔溪挺直胸膛:“赵岑虽然不在,但我可以跟你们走。”
他的话惹来朱广禄一阵发笑,不雅观的翻了个白眼,鄙夷的说:“你算个什么东……”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乔溪就打断了他:“我肚子里有沈夷光的孩子。”
他的话音才落,朱广禄立刻瞪大了眼睛,刀都快拿不稳了:“你说什么!?”
“是真的。”乔溪抬头挺胸:“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跟沈将军正经拜过堂、成过亲,他入了我家户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关系——理正那里也可以为我作证。”
男人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砸得呆住,脑子一时半会回不了神。
同是武将,又都在朝为官,朱广禄当然认识沈夷光。虽然以他的品级还够不上资格与大名鼎鼎的沈将军亲近,但对他不近人情的做派也略有耳闻。
他实在不敢相信,外界传如天神的沈将军竟然会在这么默默不闻的小村子里、跟个土了吧唧的村夫成亲,而且还有了孩子!
若不是场合不对,他倒真想翻身下马,抓一把瓜子细细打探。
脑中万千思绪过境,朱广禄总算勉强回神,故作淡定的说:“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那又如何?他走的时候都没带上你,说明早已将你当做弃子。”
“我要一个弃子有何用?”
乔溪抿唇:“你说得对。他走的时候确实没有把我带上,我也的确是个弃子。”
“那你现在就可以把我杀了——然后把全村人都杀了,就这么空手回去交差。”
朱广禄笑不出来了。
他恶狠狠瞪着乔溪,握着长刀的手微微使力,锋利的刀刃划破乔溪颈侧皮肤,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秦潜见状,红着眼立刻要冲上来护他。奈何他身上伤痕累累,一动就有更多的小兵冲上来压制,只能咬牙吼道:“你若真杀了他,沈夷光必定活扒了你的皮!”
“就算沈夷光弃了他,他肚里的孩子总有利用价值!”
此时赵夫子也气喘吁吁赶了上来。他一把年纪经不起折腾,浑身抖得筛子一般,才刚勉强站定,却依旧声若洪钟:
“朱广禄!”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这么大喇喇喊出来,朱广禄待要怒骂,忽然看到村口那位青衣布衫、风烛残年,正抬首怒视自己的老人,惊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
“大、大人!?”
“您为何在此处?”
赵夫子没有兴致同他叙旧,他双手背后,身形挺拔如松柏,大义凛然道:“不若你将我也一同杀了吧!”
朱广禄一介武人,却也懂“恩义”二字。当年他出身卑微受人唾弃,若非赵大人慷慨救命,哪有他此番境遇。
“大人您这是哪里的话?”朱广禄有苦难言,翻山下马恭敬行礼:“末将也只是遵从皇命。”
赵夫子见他还记得当年自己的情谊,心中快速盘算,又道:“赵昱难道有口谕圣旨,让你屠村?”
朱广禄摇头:“倒是不曾。”
“陛下只说要带人回去,生死不论。”
赵夫子轻哼:“既然你要找的人不在此地,就算屠村又有何意?”
“你身为我大邺朝武将,年轻力壮,不在战场上为国出力,却将刀锋对准自己的臣民,难道你心里真的愿意吗!?”
朱广禄一时顿住,五味杂陈。
其实在朝武将,哪有不愿意上战场撕杀、建功立业的?
正如赵大人所说,他身披银甲不仅没有保家卫国,还将武器对准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万般不是滋味。
即便他奉旨行事,可良心未泯,若真做出屠杀无辜平民的事,怕要背负万世骂名。
更何况他做不到对自己当年的恩人下手。
乔溪看他动摇,继续道:“大人您这么聪明,肯定懂得如何选择。到时两军对战,我在你们手上做人质,沈夷光就算不管我,也不会不管他的孩子。”
朱广禄还在思量。
反正赵岑是无论如何追不回来了,就算他把村里的人都杀光也无济于事。
如果此人所言为真,他肚里的孩子也真是沈夷光的,的确算功劳一件。
万一陛下开恩,他还能保住一条命。
第79章 七十九
七十九
“来人, 把他带走!”
朱广禄想清楚了。
他此行的目的是把人带回去。不管是沈夷光的老婆孩子、还是先太子,总之不能空手而归——至于这个村子里其他人的死活,那不是重点。
听到他发号施令, 手下们立刻围上来要把乔溪捆了。
这时又有人冲了出来。
“乔溪——!”
乔溪回头, 陶音不知什么时候窜到眼前,伸手扯住他的衣摆, 拼命把他往回拉,抖着嗓音道:“我不许你走!”
他才刚收拾好自家东西,去接乔溪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在家, 心里顿觉不好,一路飞奔过来,总算赶在最后一刻抓住他。
乔溪没料到陶音居然追了过来, 反应不及。
看守他的几个小兵不耐烦上手拖拽陶音,厉声道:“哪来的刁民!”
然而陶音好像根本不怕, 仍然死死扒拉着乔溪:“你跟我回去!”
朱广禄皱眉,“大胆!”
乔溪看着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大刀,心头一跳。害怕他们真的杀人,连忙对陶音冷声道:“谁让你来的!?”
他说着往身后看了一眼:“大山哥呢!?”
陶音不回答, 手上更加用力, 整个人怕得发抖:“我不要你死!”
“你别坏事!”乔溪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 他和赵夫子好容易说动那带兵的, 要是这时候闹出动静激怒他,一个村的人就都别活了。
陶音哪管那么多,哭着不让他走。
守在一旁的小兵不耐,上前粗鲁的一脚踹在陶音身上。陶音细皮嫩肉, 几时受过这种对待,趔趄两步趴伏在地, 口中吐出鲜血。
即便这样他仍旧死死地扒着乔溪的裤脚,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乔溪看他受伤急得满头大汗,又帮不上忙,情急之下骂道:“谁要你假好心!”
“当初你推我下河,难道不是想我死吗!?”
说罢他一狠心把脚从陶音的怀抱中扒拉出来,冷声道:“大人,别跟这种人计较,我们走吧!”
朱广禄摩挲下巴,对乔溪有那么几分好奇。
这些年他见惯了贪生怕死、为了保全自己,什么脏脏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小人,而眼前这小小村夫舍生忘死,却令他生出一丝敬意。
乔溪被押送上车,努力回头看了一眼。
陶音满脸鲜血怔怔的看他,秦大叔伤势颇重,几次想要站起都没能成功,赵夫子则默默对他点了点头。
大军缓缓动身前行,乔溪忍着眼泪转头不敢回看,他怕多看一眼就会哭出来。
乔溪其实也不明白,他只想过一段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可是无论前世今生,这个愿望好像都没实现。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那个赵昱会不会杀他。他无助的缩在臂弯里,假装自己不害怕。
至少有赵夫子留守桃叶村,村里的大家应该暂时是安全的,如果这条命真能换那么多人活,也值得。
他这么安慰自己。
朱广禄用比来时更快地速度往回走。然而他不知道,押送一个孕夫有多么的折磨麻烦。还没走几天,乔溪就吐得不省人事,米水不进。
终究是怕人死在半路,朱广禄不得不弄了辆马车,还在附近的镇上广贴告示寻找大夫。毕竟他如今唯一能活命的机会都在乔溪身上,可不能让人就这么没了。
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但是没几个令人满意。乔溪的呕吐依旧没有好转,身子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急得朱广禄团团转,看上去比孩子亲爹都着急。
好在很快又有人自告奋勇揭榜,那人一身白衣宛若谪仙,看起来不像个行医的郎中,倒像是修行之人。别无他法,朱广禄只能让他暂且一试。
乔溪再睁眼,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林大夫?”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满眼不可置信。
因为长时间的呕吐,乔溪的嗓子被胃酸反复侵蚀已经沙哑,他努力咽下林大夫喂过来的汤水,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怎么是你?”
林大夫一根手指抵在唇中,示意他不要讲话,低声道:“是我。”
“秦大哥送我来的。”
原来那天乔溪被带走后,秦大叔回去养了几天伤,而后依旧不死心提剑要追,林大夫提议也要跟着。
他记挂乔溪身子柔弱,又刚有身孕,一路舟车劳顿若无人看顾,只怕要不好。
“他就在不远处跟着。”林大夫低声道,“你安心养身体。”
乔溪听说秦大叔也跟来了,眼中一片湿润。
林大夫掏出帕子,温柔的替他将眼角溢出的泪水擦掉:“陶音受了点伤,不过不严重,放心。村里的大家也都很好。”
乔溪听到想听的话,心里安慰不少,又问:“小竹子呢?”
提到小竹子,林大夫叹气:“他本来也吵着要来,不过我让他留在村里,安全。”
有林大夫照顾,乔溪的身体好了不少。虽然还是吃不下饭,但心里有了底气,看上去终于不像是随时要死的状态。
朱广禄大大出了口气,下令大军继续回城。
此时,远在另一处的大营内——
沈夷光听完孟六的汇报,“腾”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提着长枪一言不发往外走,被田副将及时拦下。
“将军,莫冲动!”
沈夷光此刻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
是他的错。
他本以为把岑儿和乔溪留在村里是最安全的,根本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千算万算,唯独不曾料到谢必迟那边会出岔子。
早知这样,当时他就会把事情安排的更妥当,或者将岑儿和乔溪一并带走,也不至于……
“我去救他。”沈夷光言简意赅,可依旧暴露出他此刻的焦躁不安。
他还来不及为了乔溪怀孕的事高兴,转头一道雷就劈了下来。
没有哪个男人这时候还能坐得住。
什么大局为重,什么江山社稷,他都不在乎了。
沈夷光满脑子只有乔溪的安危。
田副将再次拦住他,急切道:“将军!咱们不能功亏一篑!”
“夫人一定也不想白白牺牲!”
可是沈夷光根本不能冷静。他太了解赵昱,乔溪一旦到了他的手里必定生不如死。只要想到那个画面,他就无法从容。
岑儿吓得哭起来,内心的自责愧疚在这一时刻到达顶峰,害怕小溪哥哥真的会死。
他的哭声终于让沈夷光短暂冷静下来。
的确不该冲动行事。
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这边,要是这时候走错一步,所有人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沈夷光不得不重新坐回去,盯着案桌上的攻防图看了半晌,最终道:“派一队人马盯紧他们。”
“一旦有机会劫车,务必将人好好带回来。”
田副将明白他的感受,连忙着手去安排。
沈夷光呆呆坐在原地,从怀里掏出乔溪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忽然抬手重重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
朱广禄带着乔溪一路奔波,他感知到四周不停有人跟踪试探,也跟对方短暂交手过,不过因为准备周全,才没有让他们把人劫走。
也正因为对方小心翼翼不敢真正伤到乔溪的举动,让朱广禄心里更加确信。如此看来,那村夫非但不是弃子,可能在沈夷光心头的分量还很重,不然不至于如此畏手畏脚。
于是朱广禄更加仔细看守乔溪,人手比之前更多了几倍,沈夷光的人想下手愈发困难,一路走得极其不易。
好在半个月后,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平安回到京城,乔溪的马车一刻不停被运送进皇宫大门。
听说没能带回赵岑,赵昱果真大发雷霆。但得知带了沈夷光的妻儿回来,他又半信半疑。
朱广禄再三保证绝无虚假,赵昱最后打算亲自去看看。
彼时乔溪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紧闭双眼。
朱广禄为了躲避沈夷光的人马,不得不提心吊胆日夜兼程,后来就有点不顾乔溪死活,连马都快跑吐了。
赵昱一步步走近,弯腰试图看清床上昏睡的少年。
借着屋内四周明亮的烛火,他将乔溪的模样瞧得很仔细。
皮肤很白,瘦弱不堪。
模样倒是不错,可是也没如何倾国倾城。
而且还是个中庸。
他皱着眉将人打量完,目光又不受控制一路向下,最终停在对方的腹部。
朱广禄信誓旦旦说此人怀了平昭的孩子,可……
那里完全看不出有孕的样子。
赵昱还是疑心,会不会朱广禄为了免除一死,随便找了个什么人冒充?
就在他皱眉深思的时候,乔溪也慢慢醒转过来。
他这些天连日奔波,吃进去的远不如吐出来的多。这会儿终于能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可是胃里依旧翻腾。
朦胧中他发觉好像有人在打量自己,目光带着十足的恶意。他努力睁眼,来不及看清眼前人长得什么模样,趴在床边猛地又吐了起来。
赵昱脸色一变,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明黄龙袍沾上恶心黏腻的呕吐秽物,散发着难闻的酸味。
而罪魁祸首在吐完胃里的东西后,总算感觉舒服不少,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看上去非常嚣张。
赵昱脸色发绿,气得要杀人。
第80章 八十章
八十章
乔溪再次睁眼醒来, 入目的是一片陌生的场景。
他正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身下垫着的褥子柔软得宛若一团云朵,盖着的被子还是缎面的, 摸上去丝丝滑滑, 又轻又凉。床帏四周挂着纱帐,垂下几根明黄色丝带, 连四根床柱上都雕着精细的花纹。
他费了番功夫,终于想起现在不是在自己那间小破屋里。
乔溪试着动了动手脚,好消息是没有被捆缚住。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谁知才一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塌上坐了个人。
那人身着明黄五爪龙袍,头戴白玉束冠, 一头乌黑长发柔顺的披在脑后。他看着有些疲惫,左手撑着侧脸, 斜斜依靠在塌上,双目微阖,好像睡着了。
即便隔了几步远,乔溪也能看得清他的容貌——他两辈子加起来, 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人。
以往村里也常有人夸他相貌。即便乔溪不想承认, 也不喜欢“漂亮”这样的词被套用到自己身上, 但这具身体的皮囊的确属于精致小巧又漂亮的那一类。
但眼前的男人却几乎可以用“美丽”来形容。
虽然美好的东西本不该有先后的比较级, 但在大多数人心里,雍容的“美丽”的确比简单的“漂亮”更高级一点。
就好像眼前这个美人。
性别的界定在他身上似乎失去了意义,顶着那样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丽脸庞,即便是最苛刻的大师也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 完美到不像真人。
看到他,乔溪脑中莫名闪过小竹子的身影。小竹子虽然也是灵秀的长相, 但毕竟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没有完全长开。
而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和小竹子差不多,乔溪心里猜测他应该也是个地坤。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成年男性地坤,细看才发觉的确跟普通人不一样,不仅美貌动人,举手投足间还有着天潢贵胄的雍容华贵气派。
如果这时候他还猜不出眼前人是谁,那他就真是蠢货。
乔溪在默默打量赵昱的同时,那边赵昱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同样不动声色的打量他。
“看够了吗?”过了一会儿,赵昱淡淡问道。
乔溪回神。
意识到自己盯着人看不礼貌,他立刻扭头,低声道歉:“对不住。”
赵昱没有回话。他身子微动,顷刻已从塌上下来,缓缓踱步到乔溪床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真难以置信,平昭居然会喜欢你这样下|贱的的村夫。”
原本赵昱还有些怀疑朱广禄是不是骗自己,但是乔溪昏迷的这段时间,他的确从此人身上闻到了沈夷光的信香气味。
虽然那股味道如今已经很淡很淡了,可是赵昱与他曾经多年共处,还是精准的分辨了出来,确认朱广禄确实没有撒谎。
趁着乔溪昏睡,赵昱反复端详打量,心中满是好奇和不甘。
漂亮是漂亮,可惜乏善可陈,没看出哪里特别。
乔溪对他一上来就人身攻击的行为并不意外,沉默片刻后,憋不住问:“平昭……是说三郎吗?”
古代人真的好烦,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那么多名字,一会儿沈夷光一会儿平昭,弄得他头都晕了。
这下换赵昱愣住:“三郎?”
接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冷笑嘲讽:“这么说来,你莫非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名?”
被戳到痛处,乔溪没有回答。
赵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故意要刺激他,气定神闲在床边坐下。他一边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一边漫不经心道:“还以为他有多在意你,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平昭向来心气高,原先京城那么多倾慕他的美貌地坤都入不了他的眼。”
“若非形势所迫,想来他是绝不会瞧上你这样出身卑贱的乡里人。”
“你究竟是使了什么样的狐媚手段勾|引他?”
他一顿恶毒输出,几乎把乔溪形容成妲己再世,语气中藏不住的嫉妒。
然而乔溪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所有所思。
原来三郎以前竟然是那种高冷的性格吗?
乔溪再一想那家伙总在自己面前装得乖顺老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每每得了机会就想把他往床上拖,抱着他的时候好像百八年没吃顿好的,恨不得在他身上每一处都下嘴啃过……
他实在没有办法把三郎跟赵昱口中那眼界甚高性情冷淡的沈夷光联系在一起。
但是他的沉默让赵昱错以为是在伤心,本来阴郁烦躁的心瞬间痛快了。他向来最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践踏旁人的痛苦上,乔溪越是表现得难过绝望,他就越开心。
“你也不必伤怀。”赵昱假惺惺笑道,继续把玩着玉佩:“待到事毕,或许朕大发仁心,到时赐你——还有你肚子里的‘野|种‘’,一个全尸。”
乔溪:“……”
那他应该说什么,谢谢?
他一直不开口,赵昱也不关心,自说自话。
“平昭不过就是一时新鲜贪嘴,才让你得了空钻到他身边。但将来他总会知道,你这样的贱|人是配不上他的。”
乔溪冷眼看他,只觉赵夫子骂他是疯子还是轻了。
尽管才接触不到十分钟,他已经好几次觉得这个赵昱是不是脑子有病。看他说话时情绪高昂面带红光,神情飘忽自说自话,好像周围都是死人,实在很像双相。
赵昱对乔溪人身攻击还不满足,转头又开始攻击他肚子里的孩子,明明长了一张那么美丽的脸,说出的话却无比恶毒:
“朕听说你一路颠簸进京,实属不易。”
“但是这样也没能让你肚子里的野种死掉,真是命大。”
说着,他纡尊降贵伸出一双过分白皙纤长的手摸上乔溪的肚子。明明还没到真正寒冷的天气,殿内还燃着取暖的火炭,可他手上冰凉的温度还是冻得乔溪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躲开。
只是这么一个闪避的动作就激怒了赵昱,他见乔溪不配合,不耐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阴森森的说:“谁准你躲开!?”
乔溪猝不及防,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他本来怀孕舟车劳累身体虚弱,这会儿被打更不好了,狼狈的扶着床帏喘粗气,左边脸颊高高肿起。
你大爷的。
自从记事以来,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打过他了。
乔溪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藏在被子下的手猛地攥紧,使出全身力量才能勉强克制自己不要还手。
他还记得面前的人是当今皇帝,还是个疯批。别说给他一巴掌,就算马上叫人拖他出去五马分尸,也没人敢置喙一句。
此刻他除了忍,别无他法。
乔溪不敢再躲,眼睁睁任由赵昱掀开身上的被子,然后尽情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来回摩挲,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捏圆搓扁。
他好像把乔溪的肚子当成了玩具,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充满好奇,完全不顾忌人家怀孕的身体,手下故意使力抓捏,仿佛在玩橡皮人。
乔溪疼得眼前发黑,只想缩着身子把肚子藏起来,心里祈祷赵昱赶紧收手。
赵昱这么捏玩好一会儿,忽然有些不满的质问道他:“为什么你的肚子是扁的?”
他之前偷偷瞧过别家怀了孕的人,他们无论男女,肚子都是圆鼓鼓凸出来的,看上去特别大。
“才……不到三个月。”乔溪担心又惹恼这个疯子,勉强挤出声音,浑身冷汗:“现在还不显。”
赵昱微微歪头,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喃喃自语道:“原来要等月份大了,肚子才会变大……”
说完他扭头又去看乔溪苍白的脸,像是没看到他的惨状,笑眯眯的问:“那我把它提前挖出来,好不好?”
乔溪浑身一抖。
“是平昭的孩子……”赵昱小声嘀咕着把头低下,趴在乔溪肚子上仔细倾听。
三个月都没有的孩子这会儿不过就指甲大小,就算去做b超也只能看到小小的一点阴影。但是赵昱却像是真听到了什么,眯着眼睛一脸满足。
他闻着乔溪身上残留的沈夷光的气息,恍惚居然错觉以为自己依偎在他身上,目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最后还是不满意,赵昱干脆脱掉鞋袜爬上床,把头又一次埋进乔溪脖颈间深度嗅闻,像个变态一样。
乔溪被这一出整不会了,鸡皮疙瘩遍布全身。
他是中庸,自然闻不到赵昱身上已经浓郁到几乎快进入雨露期的信香气味,一边忍着对方如蛇一般贴近自己的身体,一边勉强躲着推拒,生怕他又要对他的肚子做什么。
好在赵昱也察觉到自己状态不好,嗅闻片刻后身体始终得不到满足,在理智失去前从乔溪身上匆忙下来,顾不上穿好鞋袜,跌跌撞撞出门去。
等人走了,乔溪才敢大出一口气。他衣衫前襟都被扯得散乱,大半个胸膛暴露,好像刚被人那啥过,分外狼狈。
他算看明白了,赵昱确实脑子有病。
肚子还在作痛,乔溪慌忙躺下。尽管他之前对这个孩子的去留犹豫不决,可现如今他的命和孩子的命显然被别人捏着,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虐杀。
林大夫在入宫前就被赶走了,乔溪一个人在深宫内院孤立无援,躲在被子里发呆。
那天之后,赵昱几乎天天过来。但是来了也不干正经事,要么就是笑嘻嘻的把玩乔溪的肚子,要么就跟水蛇一样缠在他身上闻来闻去,而后又忽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翻脸,又打又骂。
如果不是乔溪情绪稳定,但凡换个胆小的过来,没几天就被活生生吓死了。
就好比现在。
乔溪坐在桌前埋头吃饭。其实根本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就算吃进去也要吐,但求生本能还是逼着他努力往下咽,吃了吐吐了吃。
也不知到底哪里让赵昱看不顺眼,他摔下玉佩疾步走来,沉着脸抬起袖子一把掀翻乔溪的饭碗。
白瓷玉碗跌落粉碎,白花花的米饭洒得到处都是,满桌的珍馐顷刻化作一地狼藉。刚才还在乔溪碗里雪白的珍珠丸子,落在泥地里滚了几圈,灰扑扑无人问津。
殿内的宫人们早已习惯这一幕,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收拾残渣。
而乔溪还维持着举筷的姿势,嘴里的肉丸都没来得及咽下去。
始作俑者赵昱冷眼看他,仿佛在等乔溪说什么。
对。
这些天无论赵昱怎么折磨羞辱,乔溪一个字都没说过,甚至情绪起伏都不大。
乔溪懒得猜他怎么想,不让吃就不吃。
他慢吞吞咀嚼着嘴里的肉丸,不慌不忙,脸色都没怎么变过。
赵昱气得冲上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筷子折断扔下,然后猛地掐住乔溪的脖子,手下蓄力,痛快的看乔溪脸上因为缺氧而慢慢变紫。
乔溪不停用手拍打赵昱,眼睛都快被掐得凸出来。
在即将窒息死亡的前一刻,赵昱终于松开手,冷眼看他倒在床上如获新生,大口喘气。
乔溪浑身发抖。
他真是受够了。
“你是不是有病!?”他赤红着眼抬头,怒视赵昱:“你他|妈要杀就杀!少在这发疯!”
赵昱似乎没料到乔溪开口第一句不是求情,而是骂他,愣了片刻居然笑了:
“终于不装死了?”
乔溪已经破罐破摔,完全不打算活了。
与其过着这样有今天没明天心惊胆战的折磨日子,还不如现在就去死,好过被这疯子各种折磨。
“少废话!”乔溪豁出去了,他盘腿坐在床头,冷眼道:“你要杀就杀。”
赵昱可能脑子确实多少有点问题,他看乔溪生气,心里反而高兴。
“我还没玩够。”他笑得渗人。
乔溪一口气堵在心里,恨不得掐死这个神经病:“那你能不能让人吃个饱饭!?”
他真是服了。
“好。”赵昱居然爽快点头,高高兴兴让御膳房那边重新传膳。
很快殿内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刚才满地狼藉。紧接着一队宫人鱼贯而入,重新在桌上摆满吃食。
乔溪生怕这神经病吃到一半又翻脸掀桌,紧赶慢赶往肚里塞,也不管嘴里吃的是什么。
果然几分钟后,赵昱又开始阴阳怪气:“乡里人吃相就是难看,没规矩。”
乔溪纯纯当他放屁。
好容易吃完一顿饭,乔溪还没等桌子被撤走,弯腰扶着桶吐了起来,几乎将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又如数还了回来。
赵昱不解:“你方才吃得那般用力,岂不是白费了?”
乔溪吐完了胃里的东西,抬手接过小宫女端来的漱口水,漱完口后躺回床上。
他这一胎遭了老罪,在心里恼怒的把三郎又骂了一遍。
赵昱见他如此惨状,大约终于激起他心里为数不多的同情,凑上来问:“既然你肚里的孽种如此难伺候,不如我替你打了他?”
乔溪闭眼有气无力:“求之不得。”
赵昱愣住,皱眉问:“你不想要它?”
“不想。”
乔溪本来就没什么所谓的母性父性,肚里这团肉甚至都没成型,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对他来说完全就是累赘负担。
没想到他才说完,赵昱又生气了:
“你为什么不想要!?”
“似你这等卑贱之人能怀上平昭的孩子,是你三生有幸!”
“你凭什么不要!”
乔溪真的很想找个精神病院把赵昱收了,正常人谁能跟这种人交流,除非也是神经病。
他神色莫名的看着赵昱恶狠狠瞪着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再结合这阵子他的表现,脑中瞬间灵光一闪:
“你……不会喜欢三郎吧?”
如果把自己代入情敌身份,赵昱那些吃错了药的神经病表现忽然就合理了。
一切都是因为吃醋嫉妒。
乔溪恍然大悟。
被人点破心思,赵昱面色一变:“胡说!”
“朕要什么样的天乾没有!”
“他沈平昭算个什么东西!?”
乔溪懒得揭穿他的欲盖弥彰。
赵昱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开始用那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盯着乔溪,好像一条盘桓着的毒蛇,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但他终究没有再折磨乔溪,气哼哼的起身拂袖而去。
那之后赵昱仿佛忘了这号人,也没有再来发神经,乔溪因此得以喘几口气。
他是真的怕了赵昱。和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待久,不仅容易变得疑神疑鬼,慢慢也会和他一样神经质,时时刻刻提防他发疯伤人。
乔溪蜷缩在床上,将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以此寻求一点点的安全感。
赵昱总说他身上有三郎的味道,可是乔溪自己却根本闻不到。
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天乾或是地坤,这样他就能闻到三郎的气味,假装他就在不远处。
三郎……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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