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pisode 91 你家大小姐的账单
横滨时间, 16:31分
在接到警方的通知后,圣玛利医疗中心以最快的速度清空了二楼以上的区域。
一部分紧急病人转移到了急诊科和抢救室继续治疗,剩下的则全部集中到了附近的空旷区域。
一时间, 原本嘈杂混乱的医院骤然安静了下来。
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与手术室相连的病房楼层,还能听见人员谈话的声音。
嗯,主要是某个凶犯先生的。
此刻, 在得知了手术方案后, 永濑启介早已没了要和仇人同归于尽的凶狠架势。
他鹌鹑似地蹲在角落,想要开口, 又害怕被吼, 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弱小、无助还可怜’。
但再胆战心惊, 事关亲妹的性命, 永濑启介还是硬着头皮, 顶着某个黑手党巨大的压迫目光, 试图开口加入手术的商讨方案。
“……那、那个, 你们真的可以治好绚音吗?”
“与谢野医生, 冒昧问一句,请、请问您……您在哪所医院高就,行医执照——”
“闭嘴!”
“啧, 患者一边去躺好, 别啰啰嗦嗦。”
可惜,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两位执刀医生联合镇压,灰溜溜的闭上嘴。
没错, 是【两位】执刀医生。
与中原中也最初的计划不同,永濑绚音在被转移来的时候, 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医生。
对方三十岁左右,身材纤细高挑,眼眸锐利。
一双十厘米的细高跟‘哒哒哒’敲在地面,踩得风生水起,健步如飞,浑身散发着手术狂人+超级医生的嚣张气场。
“主刀医生在哪里?”
刚一下车,女医生明艳的双目一扫,跟装了什么同行小雷达一样,精准地略过了中原中也,一秒锁定与谢野晶子。
下一秒,女医生迈开大长腿笔直冲来,开口就是一句信息量庞大的发言,
“那个什么【圣玛利亚】就是个人工智障,永濑绚音是我的患者,我来开刀,否则她会死。”
“……等等,大门医生!”
又一个女性的声音响起。
中原中也循声转过头,才发现这位叫‘大门’的女医生背后,还跟着一个女性。
对方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一头长发扎起,浑身散发着与同伴截然相反的温和可靠气息。
简单来说就是——
日常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你好,我叫城之内博美,是【神原名医介绍所】的麻醉医生,那位是外科医师,大门未知子,也是永濑小姐目前的主治医生。”
城之内对中原中也点了点头。
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一本病例和CT报告递给两人,一边满脸无奈地替自家超级医生解释,
“别看大门医生这样,但她说得没错,那台机器恐怕做不了永濑绚音的手术。”
做不了?什么意思?
中原中也眉心一皱,低头翻开那本厚厚的病例,一目十行地往下扫。
与此同时,与谢野晶子的声音先一步传来,道出了答案,
“肝癌Ⅳ期,在肝右叶中心有一个10公分大的巨大肿瘤,左叶还有复数肿瘤?怎么回事,病情发展至今,本人竟然没有任何知觉?”
……不对,更奇怪的是,这么重要的情报,花袋竟然没查到?!
中原中也和与谢野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有人故意隐瞒了永濑绚音的病情。
对方算到了重力使的行动策略,有意藏起了最关键的信息。
如果他们按照原计划,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对上永濑启介,很可能还没开口,凶手就会直接启动炸.弹,同归于尽。
“这下麻烦了。”
与谢野晶子皱紧眉,她单手举起CT报告,对着光线扫了一眼上面的图像,露出了相当棘手的表情。
难怪这位大门医生断言,这场手术那台机器做不了。
除了复数的肿瘤之外,永濑绚音的病情还从尾状叶浸润到了下静脉,如果放着不管,3个月就会死掉。
但强行手术的话,以目前手术机器的智能,很难保证在切除坏死部分后,留住百分之二十的再生肝脏。
“所以说让我来。”
大门未知子双手插在口袋里,理所当然地说出了作为医生而言,相当不得了的承诺,
“我是不会失败的。”
同为医生的与谢野晶子:“……”
这话不能轻易说出来吧?
这个超级医生,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被家属和患者打死的?
“哦,对了,作为你们相信我的证明。”
像是终于想起了关键,大门未知子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
下一秒,她从口袋里抓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账单,账单的一角还沾着大阪烧的酱汁,直接往中原中也的手上一塞,
“喏,你就是中原中也吧?”
“你家大侦探的账单,紧急病例加收10%费用,记得让她付款。”
……大侦探?
中原中也的眼角一抽,猛地低头看去,瞬间看到了一长串高达七位数的零,以及一句相当熟悉的落款。
【以防万一,就是这样。】
与谢野晶子:“……”
中原中也:“……”
一个问题。
他家的侦探小姐,到底准备了多少个【备用方案】?
而且还从来不说,全靠别人猜是吗?!
或许是某个赭发重力使的表情太过精彩,连一旁的麻醉医师城之内博美看了都忍不住侧目,露出了同情的眼神,顺便在心中默默补充——
【没错,所谓的超级医生、超级侦探都是这种德性啊!】
【一点也不为身边的人考虑啊!】
联想到自家的幼稚园医生,可靠的麻醉师心力交瘁地捂住脸,长长叹了口气,
“……总之,就是这个情况,这是永濑小姐的手术同意书。”
“请放心,大门医生虽然性格有问题,但手术能力确实是一流的。”
倒不如说,是魔鬼一样的一流。
中原中也:“……”
这个形容还挺耳熟的是不是?简直和某个气人大小姐一模一样。
想到还独自在警局面对炸弹的侦探小姐,中原中也直接‘啪’地一声合上了病历本。
“我明白了。”
“与谢野会负责取出凶手体内的炸.弹和肾脏,剩下的就交给两位了。”
中原中也说到这停顿了一秒,看了一眼女医生,确认道,
“没问题吧?”
“没问题。”某个超级医生一抬下巴,盛气凌人地说道,
“就算是炸.弹,我也不会失败的。”
一旁负责麻醉的小伙伴闻言,浑身一震,目瞪口呆,
“……什么?什么炸.弹?为什么供体的体内会有炸.弹啊?!大门医生!”
某个超级医生毫不在意,甚至欢快地摆了摆手,眼中只剩下‘做手术咯’四个大字。
“没关系,就当是在古巴战场好了。”
“这是古巴战场的问题吗?!我又没去过战场!大门医生……大门医生——!”
两个医生咋咋呼呼地走进手术准备室。
那一个手术狂人一个老妈子的组合,充满了一言难尽的即视感。
但不管怎么样,最棘手的问题算是顺利解决了。
如果可以活下去,没人愿意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希望。
在被推进手术室以前,凶犯永濑启介站到了妹妹的病床边。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妹妹的脸颊,但又害怕吵醒对方,让最亲近的人看到自己这副杀人犯的面孔。
犹豫片刻后,永濑启介还是收回了手。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陈旧的平安御守,小心地系在了永濑绚音的手腕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转过身,对与谢野晶子深深鞠了一个躬,
“我和妹妹就拜托你了,与谢野医生!我保证在手术恢复后,立刻向警方自首。”
“当然,也会出庭作证指认真凶,不会给两位添麻烦的!”
永濑启介的态度诚恳,显然已经做好了觉悟。
然而病房内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
他疑惑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跟门神一样吓人的赭发青年离开了。
房间内,就只剩下与谢野晶子和他两个人。
而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位鬓发戴着蝴蝶装饰的医生小姐,并没有像其他外科医生一样,换上手术服,也没有去做手术前的消毒准备。
“关于出院这点,不需要担心,最多十五分钟,你就能‘原地复活’。”
“毕竟,我们这边也有点赶时间。”
与谢野晶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门边,在永濑启介疑惑地注视中拉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关门落锁。
随后,与谢野晶子把手中的工具包和低温保护液放下。
她转过头,对男人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宛如山姥看旅客的和善笑容。
“过来吧,永濑先生,你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我们家的侦探笨蛋还等着呢。”
“来,让我们速战速决吧。”
速、速战速决?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永濑启介‘咕咚’一声,胆战心惊地咽了口口水,突然有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他缓缓低下头,在看到工具包露出的一角电锯后,整个人顿时一僵,凝固石化。
“放心,我是专业的,保证不会伤到炸.弹和器官。”
病床边,与谢野晶子向下扯了扯手套边缘,微笑地咧开嘴角,补充上最后一句,
“就是你可能有一点点疼。”
永濑启介:“………………”
啊啊啊啊!!!
病房外
中原中也对耳边的惨叫充耳不闻。
他上身靠在墙边耐心地等待。
唯独当走廊上的时钟走过一圈后,他像是掐着秒数一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国木田独步发了一条简讯。
****
与此同时,横滨警局
“你看上去对自己的同伴很有自信啊,羽香小姐。”
京极柊吾轻笑了一声,他食指套在手枪的扳机处,把玩地转一圈枪身,突然说道,
“是因为那位医生小姐的异能力吗?”
“确实,如果是那种作弊一样治愈的能力,再加上手术机器人,说不定真的能说服永濑启介放弃抵抗,乖乖躺下交出炸.弹。”
“但你又怎么确定,那台机器是万能的呢?”
京极柊吾意有所指地说道,“毕竟外科手术,终究还是人的领域啊。”
“所以你还隐瞒了永濑绚音的病情,花袋搜索到的不是全部。”
雾岛羽香的语气冷静,没有如对方所愿,表露出一丝慌乱和破绽。
“换句话说,那个古川德宏也是你的共犯,对吗?”
“能让他同意拿自己的儿子当诱饵,你许诺了他什么?应该不只是一篇日本首例的论文这么简单吧?”
黑发少女偏过脑袋,不过一瞬间,就从京极柊吾的只言片语中推理出了答案,
“没记错的话,古川德宏已经57岁了,也差不多到了该退休的年龄。这样的人,所需要的无非是后路和保障。”
“——是MGT生物医药会社的董事位置,对吗?”
“日本脏器网络总部的名单也不是意外,为了逼永濑启介动手,你还顺便卖了MGT会社社长一个人情。”
雾岛羽香的推理到这停顿了片刻,突然说道,
“京极柊瓜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从HARVARD退学并不是意外?”
触及到关于自尊心的痛处,京极柊吾脸上亲和的笑容顿时淡去了不少,
“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雾岛羽香眨了一下眼睛,贴心地科普,
“用隔壁种花家的一句俗话来说就是——”
“但凡把害人的心思放在学习上,你也不至于被大学劝退啊,京极柊瓜先生。”
“……”
对面的京极柊吾盯着雾岛羽香看了几秒,在确认了少女是真的有所安排,而不是故作镇定之后,他彻底收起了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变得危险。
“那我们再来打个赌,怎么样?”
京极柊吾垂眸轻笑起来,
“这次就赌,贵社的那位理想主义者,会不会变成杀人犯,眼睁睁地看着受害者死在自己面前。”
“我赌他会。你知道为什么吗?羽香小姐。”
雾岛羽香没有回答,她听到了第三发扳机扣下的声音。
第92章 Episode 92 回旋镖
与此同时, 另一边
国木田独步很快发现,在投.弹手连续炸死三个受害人后,石仓健一的最终目标并不难猜——
对方依然是MGT生物制药的高层, 鸭下保比吕。
只不过,这位的身份有点特别。
根据姜发青年搜查到的档案,这位鸭下保比吕就是石仓健一当初辞职时,与之‘商议’, 并让后者主动放弃公司股权的谈话人。
同时, 他也是MGT会社的首席法务官。
负责一切与公司有关的法律文件起草和修订,以及处理MGT涉及的诉讼和协调案件。
换句话说, 在石仓健一看来, 鸭下保比吕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是造成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
伴随着刺耳的警笛, 数辆警车在别墅的外车道停下。
特警反恐车的车门‘哗’地一声打开, 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队迅速包围了别墅四面。
狙击手在高处就位, 带着红光的准心架起, 遥遥瞄准了别墅的窗户, 等待射击的指令。
“国木田先生,情况怎么样?”
别墅外围
谷崎润一郎好不容易突破了层层拥挤的记者,一路喘着气赶到同伴的身边。
那群记者简直不要命了。
在知道附近有危险爆.炸物后, 他们不仅没有离开, 反而跟打了鸡血似地, 两眼放光地举着镜头就冲了上来……然后就被武装特警阻拦在了外围, 厉声呵斥。
结果都这样了,谷崎润一郎在绕开时, 还听到不少人往台里打电话,试图调转播直升机过来, 抢夺第一手新闻。
谷崎润一郎:“……”
谷崎润一郎叹为观止。
行,论不要命,还是你们厉害。
谷崎润一郎摇了摇头,听到国木田独步的声音响起,
“凶手和鸭下保比吕都在屋内,爆破组已经确认了别墅内被装了炸.弹,另外……”
国木田独步目光盯着别墅的方向,语速极快地补充道,“另外,受害人的妻子,和他两个九岁的孩子也在里面。”
基于此,现场暂时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不过……这份对峙估计不会持续太久。
国木田独步瞥了一眼到场的特警,在心中无声说道。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滴’地一声响起,提示有新信息。
是中原中也。
国木田独步看了眼屏幕上的文字,仿佛受到惊吓般,瞳眸骤然一缩。
他猛地转过头,定定地望了别墅。
片刻后,国木田独步径直脱掉了身上的防弹衣,交给旁边的谷崎润一郎。
随后,他走向了负责现场指挥的特警,迅速说道,
“你的人还不能闯进去,石仓健一的体内被植入了炸.弹,目前启动机制不明,我进去和他谈判。”
“炸.弹?这是浪费时间。”
为首的特警皱紧眉头,并不打算接受这个建议,
“我的人已经把爆.炸产生的波及范围全部清空,再说,那个凶手杀了三个人了,受害者一家很可能早就遇害,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更何况,他们不可能和一个连环炸.弹犯谈判。
这只会显得他们软弱、毫无作为。
“但你也说了,是【可能】。”
国木田独步近乎直白地开口,
“特警队长,鸭下保比吕是石仓健一的最终目标,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杀死对方,同样被挟持在屋内的家属就是证据。”
“在此之前,石仓健一从未伤害过死者的家属,但这次不一样,鸭下保比吕是罪魁祸首。”
“除了身体之外,他还想要在精神上折磨鸭下保比吕,而家人,就是最好的途径。”
“特警队长,看看你的头顶。”
国木田独步上前一步,有意压低了嗓音,
“媒体都在这,万一你的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人质还活着,而你又刺激犯人开枪……”
“……”
特警队长不说话了。
他沉默地盯住国木田独步,数秒后,他抬起手对狙击手打了个手势,语气强硬地吐出一句话,
“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后,我的人准备突围……你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国木田独步点头,他与谷崎润一郎对视了一眼,冷静地答道,
“足够了。”
****
横滨时间,16:45分
当国木田独步持枪潜入别墅时,他很快就找到了受害人鸭下保比吕一家。
他们果然没有死。
鸭下保比吕的妻子和一双儿女被麻绳捆住了四肢,蜷缩在别墅大厅的地毯上。
三人除了满脸泪痕,衣服上沾染了拖曳的灰尘外,看上去没有明显的外伤。
在见到国木田独步的一瞬间,原本绝望的鸭下绘麻顿时两眼一亮,眼中迸射出惊人的求生光芒。
但她没有开口,而是疯狂地眨着眼睛,示意国木田独步注意她身边的两个孩子,希望姜发青年先把孩子们救出去。
可惜在这之前,一声粗哑的男音先一步响起,迫不及待地大喊,
“救命!快——!快救救我!”
是鸭下保比吕。
相比起他妻儿的情况,这位MGT的首席法务官则要显得狼狈得多。
他的额头被枪托砸破出血,一边的眼眶青紫,身上各处都是被钝器狠狠殴打过的伤痕。
而更糟糕的是,此刻,他就像一个即将斩首的死刑犯般,被人捆绑地跪在别墅室内的台阶上。
男人面对的方向,恰好是正对着妻儿的位置,脸上惊恐无措的表情一览无余。
“快!救我——!快救我!”
鸭下保比吕大声呼喊,但四肢就像被封印了似地,一动也不敢动。
拜这位首席法务官大吼大叫所赐,原本隐蔽的营救行动也失去了意义。
只要凶手的耳朵没聋,肯定发现了情况。
思及此,国木田独步索性也放弃了隐藏,大大方方地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鸭下保比吕行动古怪的原因。
——鸭下保比吕的两只手掌被涂满了工业胶水,死死地黏在了一个快递纸箱上。
毫无疑问,这个快递纸箱就是此前装水银炸.弹的那一批。
“不想我杀了他们,就站在那别动。”
伴随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影从暗处走出,站在了鸭下保比吕的妻子,鸭下绘麻的背后。
男人的身材高大,衣服皱巴巴地套在身上,看上去似乎已经很久没洗了。
室内的灯光照下,清楚地照出对方凌乱的头发和满是胡渣的憔悴脸孔。
是石仓健一。
石仓健一单手拿着锋利的餐刀,刃口却偏离了鸭下绘麻的方向,抵住孩童稚嫩的脖子。
“不不不!!!别动我的孩子!别动她!!”
刀口贴上小女孩脖子的瞬间,原本还算理智的女人顿时失控地尖叫起来。
她两眼惊惧地盯着刀刃,恨不得以身代之。
“石仓,把刀放下,他们是无辜的。你不想伤害女人和孩子,对吗?”
国木田独步看着石仓健一,语气肯定地叙述道,
“想想你的妻子和孩子,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
持刀的石仓健一疑惑般,反问地抬起尾音。
男人的表情很平静,即使是把刀对准了一个无辜的幼童,也没有让他麻木的眼中掀起一丝波澜。
国木田独步很熟悉这个表情。
他曾经在无数个走投无路的凶手脸上看到过。
雾岛羽香没有说错,恐怕从一开始,石仓健一就不打算活着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
“你说这几个人是无辜的,那我的妻子和孩子呢?他们就不是无辜的吗?”
石仓健一轻声问道。
他的目光穿过国木田,一动不动地落在了鸭下保比吕的脸上,语气缓慢,平静得可怕,
“你知道吗?我曾经哀求过这个畜生,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地上磕头,恳求过这个畜生。”
“公司的钱我会还的,就算干到死、去卖器官,我也会还的。只要宽限一点点时间,只要他别去打扰我的家人,可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你不如问问这个畜生,他做了什么。”
“……”
国木田独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幼童的脖子,上面已经被刀压出了一道血痕。
很显然,石仓健一是认真的。
国木田独步看着石仓健一,直到确认一缕灯光似的影子掠过了地毯,一路蔓延到出现凶手的后方,他才开口说道,
“告诉他,鸭下法务官。”
国木田独步抬起枪,枪口对准了石仓健一,平声对跪在楼梯上的鸭下保比吕补充道,
“如果你想救你的孩子,告诉他你的想法。”
“胡说八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这本来是唯一的选择,然而,鸭下保比吕却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
他满头鲜血地瞪圆了眼睛,即使眼球布满了红血丝,依旧否认了凶手的控诉。
……他不会动手。
鸭下保比吕死死地盯着面无表情的石仓健一,他赌这个自诩正义、自诩复仇的窝囊废下不了手。
没错,他太了解这群窝囊废了。
平日婆婆妈妈,心慈手软……他不会动手,他一定不敢动手!
楼梯处,MGT的首席法务官面容扭曲,他无视了国木田独步的建议,咬紧牙关说道,
“我只是完成了我的工作,契约只涉及个人!”
“石仓君,我很同情你的失去,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鸭下法务官!”
国木田独步厉声皱眉,他还想要说什么,下一刻,一个声音响起。
“真可惜,回答错误。”
听到答案的石仓健一开口,语气平淡地说道。
几乎他话音响起的瞬间,石仓健一就横起刀刃,眼都不眨地把餐刀扎进了女童的脖子。
“噗嗤!”
刀刃完全贯入,拔出的霎那,温热的鲜血喷射而出,血淋淋地溅了鸭下绘麻一脸。
“……”
鸭下绘麻的瞳孔呆滞。
直到足足两秒后,女人疯了一般哀嚎拔地而起!
“……啊啊啊!我的孩子!萤美,我的孩子啊啊啊!!”
这一刻,她挣扎地弯下腰想去拥抱女儿,但却被绑缚着手脚无法动弹。
亲生骨肉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一部分滑进嘴巴里。
浓郁的血腥味在她的舌尖蔓开,在意识到这是什么后,女人顿时喉咙一哽,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畜生!你竟然真的敢动手!!”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啊啊——!!”
跪在楼梯上的男人痛苦地大吼出声。
女儿溅开的鲜血流过餐刀,淅沥沥地洒落在地毯上,血淋淋的暗色几乎戳破他的眼球,活生生地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别急,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石仓健一不以为意地松开了手,他借着人质和体内炸.弹的遮挡,径直抓向了另一个男孩的头发。
他把男孩像皮球一样拎了起来,刀刃抵上脆弱的脖子,
“来,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国木田调查员,你做了什么?”
“爸爸……爸爸!好疼,妈妈,我好疼,我好疼!”
昏迷的孩童醒了过来,哭泣地向父母求助。
那一声声稚嫩的嚎啕如利剑一般,狠狠扎在鸭下夫妻的心脏上,搅得他们心脏血肉模糊,无法呼吸。
“不、不……我不——”
台阶上,鸭下保比吕的眼眶赤红,脸上的肌肉直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依旧想要否认。
但在这以前,他的妻子鸭下绘麻已经先一步尖叫出声。
女人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充斥着怨恨,满脸鲜血和泪水地吼向丈夫,
“鸭下保比吕!!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他.妈到底做了什么恶心事!!”
“报应该劈在你头上啊!我的孩子……死的该是你,报应该报在你头上啊啊啊!!”
“鸭下先生!”
“爸爸!!好疼,爸爸……!”
这一刻,别墅内一片混乱。
妻子仇恨的尖叫、调查员严厉的喊声、小儿子痛苦的哀求……无数个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尖刀海啸般不断摧毁男人的神经,啃噬着鸭下保比吕的理智。
“没关系,你可以再想想。这有三个人,你还有一次机会,不是吗?”
混乱中,一个冰冷的嗓音从旁边切入。
石仓健一抬起手,眼见尖利的刀刃瞬间扎破了男孩的皮肤,往外奔涌出鲜血——
“呯!”
国木田独步扣下了扳机。
伴随着枪击声响起,鸭下保比吕脑内的最后一根理智神经,也跟着‘嘣’地一声,彻底崩断。
他呆呆地看着石仓健一摔在地上,变成一具尸体。
足足怔愣的三秒后,第四秒时,无数情绪从他心中奔涌而出!
男人几乎是喊破音地张大嘴,用足以撕裂声带的音量,对着尸体大声吼道——
“没错!!我是干了!我是干了又怎么样!!”
“文件是你们自己签的,手印也是你们自己按的!要怪就怪那女人自己蠢,没脑子!自己丈夫前脚才破产,后脚她就敢辞职去新公司?”
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递刀是什么?
话又说回来,也是石仓健一自己活该。
他要是不自作聪明,打着和妻子离婚,转移财产的注意,自己至于找那家公司,告诉他们寄出【競業禁止契約】吗?
“都怪你们啊!是你们活该啊!”
“这本来是我们独占的肥肉,都是你们!都是你们,竟然还被其他公司也尝到了甜头!你们知道我为了找契约漏洞,花费了多少心血吗!”
鸭下保比吕失控地大声怒吼。
丧女之痛,丧子之痛就如同一把尖锐的刺刀,在他的心脏壁垒上轻轻一划,豁然崩裂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于是连带着,那些往日的积怨和愤怒,也随着悲痛一涌而出。
这一刻,鸭下保比吕早已忘记了其他。
他只想要大声宣泄,大声怒吼,大声嘲笑。
“两百万很多吗?两千万很多吗?十个亿又怎么样?哭哭唧唧、要死要活……开什么玩笑!开什么你.妈的狗屁玩笑!”
“跟那群拿大头的老不死相比,老子连根毛都捞不到多少!还敢去法院提起诉讼?哈哈哈哈,简直笑死人了!”
“你以为我们花了多少力气运作?法官法律可是站在我们这一边!”
丈夫还不起,不是还有妻子吗?
妻子还不起,不是还有孩子吗?
都还不起,不是还有你们老头、老太太的退休金吗?
“你们这群猪也就这点用处了啊!吃饱点,多生点,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像奴才一样给我们服务,这样总还得起了吧?还得起了吧?!!”
……
…………
男人愤怒地发泄着。
他大喊大叫的话语在空间内散开,如打破湖面的涟漪,在死寂的空气中一遍一遍清晰地回荡。
他用力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盯着地毯上的尸体冷笑。
就在他想‘呸’地吐一口唾沫,继续嘲讽石仓健一的尸体时——
【】【】——!
一个突兀的声响从耳边传来。
像是门关上时的‘咔哒’声,又像是照相机的快门按下,此起彼伏的——
……相机?
什么相机?
某种奇异的违和感骤然在脑中闪过。
这一刻,鸭下保比吕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般,猛地打了个哆嗦,发热的大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猛地扭过头,看向了自己的妻子和国木田独步。
下一秒,仿佛是消散的幻像般——
【异能力,细雪】
无数晶莹的微粒飘起。
别墅内的场景、地毯上的尸体、哭泣的妻子和儿女的尸体……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幻像般层层褪去,细雪一样在空气中消融不见,露出了背后真实。
鸭下保比吕惊愕地发现,此时此刻,四下站满了人。
全副武装的警察包围成一圈。
他们每个人都无声地盯着自己,眼中的神情闪烁,目光厌恶。
人群中,他的妻子和儿女都好好的。
她们就站在门边,却在对上视线的一瞬,无法直视一样扭开了头。
那个凶犯石仓健一也没有死。
此刻,他就昏迷地倒在地上,被一个鬓发戴着蝴蝶发饰的女性拎进了隔壁的房间。
如果这还不算糟糕——
“嗡——”
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从头顶盘旋而过。
鸭下保比吕浑身一僵,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他仿佛生锈的机器人一样,一截一截,缓缓扭过了头,望向了窗外。
下一刻,几个电视台的标志和转播摄像头,毫无遮挡地挤入了他的眼中。
记者们的镜头就聚集在他的脸上,放大特写。
“恭喜你,鸭下法务官。”
别墅内,国木田独步收起了异能伪装的手枪。
青年表情严肃地抬了抬鼻梁上的眼睛,开口说道,
“就在刚刚,你当着所有媒体和警方的面,供述了贵公司起草【競業禁止契約】的全过程,包括如何研究法律漏洞、‘走访’法院。”
“你说,这算不算是违反了保密协议?要赔个几十亿?”
国木田独步说完,侧头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男人,又贴心地提出了另一条后路,
“当然,你还可以选择成为‘污点证人’,接下来和【公义】站在一起,或许能摆脱【競業禁止契約】的巨额违约金。”
“决定权在你。”
……话虽这么说。
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位首席法务官大概没有第二个选择、更没有第二个余地了。
第93章 Episode 93 跟我走
横滨警局, 会议室内
“这是第四发子弹了,羽香小姐。”
京极柊吾勾起嘴角,看了一眼重新回到雾岛羽香手边的转轮手枪。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得意, 似乎已经看到了最后胜利的结局。
“听说过吗,俄罗斯.轮.盘赌看上去是随机的开枪游戏,但实际上,却有一个隐藏胜利条件——”
“依照子弹的数量不同, 前半段空枪的概率接近百分之一百。”
道理很简单。
如果把弹夹看作是一个跷跷板的话, 那么装填在其中的子弹,就是影响天平的关键。
子弹越多, 当弹夹旋转起来后, 它们集中在‘后半段’的概率就越大。
这确实是一场赌注游戏, 但赌的从来不是运气, 而是谁先开完前三枪。
“你要输了呢, 羽香小姐。”
在说出这句话时, 京极柊吾几乎不可抑制地笑出声,
“为什么还不开枪?这么拖延时间, 多少有点难看了。”
“啊!该不会你真的以为……他们能把犯人活着带回来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凭那群没脑子还不够心狠的半吊子?”
京极柊吾反问的语调一声比一声高。
讲到后来,不等雾岛羽香回答,他自己反倒先‘扑哧’地笑了起来, 一副被逗乐的模样。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羽香小姐, 你应该还没有天真到这个份上吧?哈哈哈哈哈——!”
青年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 然后下一秒,他就听到雾岛羽香手指扶住下巴, 平静地说了一句,
“天真吗?”
“我倒是觉得, 这是我最值得押注的筹码。”
“……你说什么?”
京极柊吾脸上的笑容一僵,猛地抬起头看向了雾岛羽香。
此刻,黑发少女单手持枪,但枪口却没有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反而思索一样随意地靠在下颚边。
她苍白纤细的指尖把玩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扳手,像极了企图自杀的猫猫。
【……不对!】
【这要是不小心走火了,就真的变成自杀现场了啊,小羽!】
出租屋内,田山花袋双目圆睁地瞪着监控里的画面,青年浑身的毛孔吓得张开,寒毛直竖,距离原地爆炸只差一点点。
【小羽!!就算是真的在给中原他们争取时间,你也不要这么‘玩’啊】
【那不是猫玩具,是枪啊!枪啊!】
某个黑客先生抓狂地揉乱头发,心脏在爆.炸的边缘来回试探。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侦探小姐的声音传来,话语中带着少见的温暖熨贴。
“——我的同伴向来强大温柔,无论是什么困境和阻挠,他们都不会输,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这是我作为名侦探的判断。”
说话间,雾岛羽香的指尖拨弄着手枪的扳机。
她的面容平静,情绪没有一丝波澜,声音平淡得就好像在说一个再自然不过的规则现象一样。
“小羽……”
出租屋内,田山花袋愣愣地注视着监控,忍不住喃喃自语地出声。
一道说不清的暖流冒出,于他的心口升腾。
就在它即将蔓延开之际,田山花袋又猛地一抖,见到雾岛羽香掀起眼皮,对京极柊吾露出一个让人血压升高的笑容,继续说道,
“与之相比,京极柊瓜,我这里倒是还有另一个判断,你想听吗?”
田山花袋:“……”
要糟,这种熟悉的心肌梗塞感——
某个黑客青年嘴角疯狂抽搐,仿佛已经预见到不太妙的未来。
可惜,京极柊吾接收不到敌人内心的情绪。
他看着雾岛羽香,微微眯起了眼睛,勇敢地往‘地狱’跨了一大步,
“说说看,大侦探。”
雾岛羽香笑了起来。
少女的笑容夺目,如天上的清风,晨曦的露珠,皎洁的月光落下遥遥地挂在枝头,非常漂亮,也非常的……戳人肺腑。
雾岛羽香的语速飞快,叙述如蓄势待发的枪林弹雨,‘咔哒’一声上膛,‘哒哒哒’地扫射向敌人。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京极柊瓜先生,比起真正的赌局,你似乎更关注我的同伴。”
“从身份暴露开始,你称呼花袋是没用的狗腿子,将屯田大叔形容为只能依附侦探的失格警察。”
“你诋毁我的助手先生心怀不轨,指称晶子姐和国木田是没脑子的半吊子……”
“这很奇怪,不是吗?”雾岛羽香轻声问道。
京极柊吾脸上的神情变淡,话中听不出喜怒,“你想说什么,替他们讨回公道吗?”
“恰恰相反,至少现在,我对你的意图更好奇。”
雾岛羽香握着枪支,微笑地继续说道,
“一般而言,自诩位于高位的人,不会对低位者产生多余的关注和情绪。就像人类不会在意路上的灰尘被踢起,哪颗小石子又掉进了水沟里。”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普通众生不过是一串可随意增加减少的数字,不值一提。”
“但是,你对他们充满了敌意。”
“语言嘲弄、俄罗斯转盘游戏……京极柊瓜先生,从这场会面开始,你就千方百计地想向我证明,我的同伴是一群沽名钓誉、没用的附属品。”
“你对他们充满了敌意,为什么?”
雾岛羽香歪了歪脑袋,状似好奇地问道,
“这很奇怪不是么?毕竟,他们和你不存在任何交集,也没有丝毫利益冲突。”
“然后就在刚才,我从你的话中确认了答案。”
雾岛羽香叙述到这时,忽然停了下来。
她像是才想起对方似乎挺赶时间的,于是略显歉意地眨了下眼睛,贴心地询问道,
“哎呀,我似乎有点太罗嗦了。怎么样,京极柊瓜先生,你还想要听吗?”
京极柊吾一动不动地盯着雾岛羽香。
这一刻,微笑与得意的神情,已经彻底从青年的脸上消失了。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雾岛羽香,面无表情地开口,
“说下去。”
雾岛羽香弯起唇角。
少女放松地靠进椅背内,难得好说话地张开嘴,仿佛真的变成了有问必答的天使侦探,如对方所愿地奉上了答案,
“我的结论是,京极柊瓜先生,你在嫉妒啊。”
“……”
【嫉妒】
这两个字被道出的瞬间,京极柊吾的瞳孔轻微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很快扩开。
“哈……我以为你要说什么——”
青年嗤笑了一声。
他刚想要嘲讽侦探不知所谓,下一秒,就听到雾岛羽香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京极柊瓜先生,你没有追随者,你自诩比任何人都优秀,但就是没有追随者……”
“无论你设计出了怎样的诡计、怎样优秀的棋局,始终得不到想要的追捧和尊崇。这对自认完美的你来说,可难受了是不是?”
“简直就像是完美的人生履历上,一个无比碍眼的墨点。”
“你认为自己受到了忽视,于是转头通过扮演‘救世主’,从中获得满足。”
“你的自恋和妄想型人格让你相信,真正聪明的人理所当然地要站在高处,孑然一身,如神明一般指挥蝼蚁众生。而一遍又一遍的成功作案,更坚定了你的信心。”
然后,青年的这份信心与妄想,被武装侦探社打破了。
“京极柊瓜先生,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吗?”
“明明都是一样的警局顾问,一样的风格,凭什么我得不到追随者?凭什么?”
“你是这么想的,对吗?”
雾岛羽香轻声说道,语气笃定。
她的嗓音很轻,每一个字却像针尖一样,狠狠扎在了京极柊吾的心中,那个最疼、也最隐秘的地方。
“只要我与我的同伴保持默契一天,就意味着你失败了一天。”
“侦探社的大家打破了你的幻想,把你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失败者。你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自然只能转过头,毁掉这份关系。”
“说来也真有意思,但这就是你真正的意图。”
“怎么样,我有说错吗?孤零零又没有朋友的京极柊瓜先生?”
京极柊吾:“……”
出租屋内,目瞪口呆的田山花袋:“……”
这算什么?
……连、连环杀人犯也想交朋友?
等等?这是什么搞笑又神经病一样的奇怪心理啊?!有病吧!!
田山花袋不理解,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位预告犯先生需要去精神病院挂个号,接受一些非人道主义的电击治疗。
哦,不对。
田山花袋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这位预告犯冬瓜先生,就是个精神病欸。
用某个大小姐的话来说,是一个典型的‘自恋与妄想型人格紊乱’欸。
嗯,那就不奇怪,那就不奇怪了。
田山花袋双臂环胸,点了点头,逐渐了解一切。
与此同时,会议室内
雾岛羽香连番的推理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彻底划开了京极柊吾光鲜亮丽的外表,让后者再也做不出任何或是得意或是高高在上的神态。
因为,此刻无论是嘲讽还是反驳,都只会显得他愈发可怜而已。
这一秒,周遭的气氛几乎降到了冰点。
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隔着电话线的田山花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枪在小羽的手上。
至少他不用担心某个预告犯突然暴起,恼羞成怒地把他们的大侦探打成筛子。
然后下一秒,田山花袋就听到京极柊吾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雾岛。”
田山花袋一愣,以为这是对方终于装不下去了,主动撕破了亲和的表象。
不过很快,京极柊吾接下来的话,就让黑客青年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雾岛,这个姓氏可不常见,你说对吧,羽香小姐?”
会议室内
京极柊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雾岛羽香,半响后,他轻轻勾起了嘴角,反击般说道,
“雾岛小姐,我拜领过你的档案,托川崎市的那位警察先生的福,你的双亲死得倒是挺凄惨的啊。让我想想,案情档案里好像是这么记载的——”
“死者雾岛清张,三十九岁,尸体在家中发现,倒于屋内玄关处。尸体严重烧焦碳化,难以辨别容貌。”
“尸检报告显示,受害人两条腿都有螺旋形骨折,凶手活生生拧断了死者的双腿。解剖后在肺部发现大量烟尘,呼吸道有灼烧现象。”
“此外,死者喉咙声带撕裂,多次溃疡,推测为死前多次尖叫、嘶喊导致。”
“啧啧,真惨,是不是?”
京极柊吾状似遗憾地摇头,一副颇为同情不忍的模样,但整个过程中,他的双眼始终目不转睛地紧紧锁定少女的脸。
他就像一个正在上刑的刽子手一样,缓慢地用一切可以让侦探受伤的事物,去刺激她的情绪。
“对了,这么说起来——”
“羽香小姐,你是在庭院被人发现的吧?而令尊的尸体倒在玄关处。”
“明明妻子死在了儿童房内,丈夫也被扭断了双腿,结果尸体却在玄关处被发现,这不是很奇怪吗?羽香小姐,我也有一个推理,你要听一下吗?”
京极柊吾看着雾岛羽香,嘴上说着询问的语气,但实际上,他根本就没给少女拒绝的机会。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咧高了嘴角,眼中的笑意越发邪气,
“我的答案是,雾岛检察官在被发现时,他喉咙的声带严重撕裂,多次溃疡,那并不是被犯人折磨时导致的,而是在对藏在家中的女儿预警。”
【“我会死在你手上吗!!废物!!”】
【“我难道会死在你的手上吗!!”】
“——类似这样的发言。”
“表面上是咒骂,但真正的意思,是不是让女儿躲好呢?绝对不要出来呢?”
京极柊吾注视着神情冷静的雾岛羽香,愉快地说道,
“羽香小姐,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推理出更符合受害者心理的答案吧?对了,还有玄关——”
“你倒在了庭院,而令尊倒在玄关……这是不是表示,你虽然在双亲的掩护下逃出了家门,但犯人也跟了上去。而那位雾岛检察官,是拖着被折断的双腿一点点爬向屋外,想去救你。”
“可惜,最后他在玄关处断气了。”
“羽香小姐,你觉得呢?”京极柊吾笑吟吟地问道。
【“我觉得你是个哔——啊!”】
【“闭上你的嘴!卑鄙的冬瓜!你这个恶心没朋友的可怜虫……*%¥#&!!”】
比少女的回答更先响起的,是田山花袋愤怒的咒骂。
但很可惜,京极柊吾并不打算理会电话另一头的叫嚣。
他好心情地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侦探,慢条斯理地说道,
“羽香小姐,还有一件事情很奇怪,你知道是什么吗?”
“如果你的同伴——你的那些没用、半吊子、附加品一样的同伴,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厉害,那为什么直到今天,他们都没有帮你抓到凶手呢?”
“是凶手太厉害了?还是他们太差劲了?”
京极柊吾微笑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
连声的质问让他重新找回了原本的自信,近乎激动沉醉地享受雾岛羽香的痛苦。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京极柊吾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一件比唆使他人犯罪、毁掉武装侦探社更有价值、更有成就感的事。
那就是——
成为名侦探的【救世主】。
想想看吧,让一向骄傲又凛然的侦探小姐成为他一员,与他共同践行度假美学,这将会是一件多么愉快,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这样的想法让京极柊吾的浑身颤抖,脸上骤然浮现起高.潮的红晕。
“我改变主意了,羽香小姐,我有一个更棒的提案……”
京极柊吾抬起手掌,他遮掩地半捂住自己的脸颊,语气微微颤抖,
“别管那些可怜虫了,跟我走吧,羽香小姐,成为我的搭档。”
“我会帮你找到那个凶手。到时候,我来折磨他,我来让他后悔出生在人世,你只需要看着就好,一直看着我。”
“怎么样?不错的提案吧?”
“羽香小姐,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才是天生一对的搭档啊。”
第94章 Episode 94 你们搭档这么玩是吧!
听到京极柊吾的提议时, 雾岛羽香握着手枪的右手自然垂下。
她的手背轻轻靠在脸颊一侧,露出了思考的表情,甚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羽香小姐,先不要拒绝……”
京极柊吾还想说什么,下一秒,他的神情一怔, 像是才听清雾岛羽香说了什么, 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考虑到对方这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某个大小姐难得贴心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说的没错。”
雾岛羽香的语气赞同, 乍听之下, 还真有几分要丢下‘累赘’, 和人一起离开的架势。
但电话另一头, 田山花袋丝毫不慌。
他甚至缓缓地坐回了椅子上, 给自己倒了一杯快乐水, 喝一口润润喉咙。
田山花袋可太了解他们家的名侦探了。
通常这个时候,某个坏心眼的大小姐一定还有后半句。
果然——
“我确实在拖延时间,我在等今天的晚间新闻。”雾岛羽香平声说道。
“……什么?”
这一次, 京极柊吾足足怔愣了三秒。
第四秒的时候, 他才恍然反应过来, 黑发少女说的是他们最初提到的话题, 回答的是‘你在拖延时间吗?’这句嘲讽。
至于预告犯先生中间那么一大串声情并茂、激情慷慨的邀请——
被无视了。
没错,某个冬瓜先生那一大长串的邀请, 直接被侦探小姐无视了。
“噗!”
出租屋内,田山花袋没忍住, 一不小心漏出了笑音。
他整个人像是被戳中了笑穴一样,趴在桌上憋笑得整个屏幕都在抖,还时不时发出‘噗噗’地可疑声音。
试问,向雾岛羽香阐明心意后,最悲惨的结局是什么?
不是被拒绝,而是某个大小姐根本懒得回答,直接假装没听到,跳过了整个话题啊!
哈哈哈哈哈!好惨,好惨的冬瓜先生……糟了,自己都快有点同情他了怎么回事?哈哈哈哈!
这边,田山花袋憋笑得快要厥过去。
另一边会议室内,京极柊吾沉下了脸。
青年目光晦暗地盯着雾岛羽香,前所未有的屈辱烧灼着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他看到雾岛羽香抬起眸,微笑地提议道,
“就当是这场赌局的彩蛋好了,京极柊瓜先生,打开电视看看怎么样?”
“当然,考虑到游戏的公平——”
话毕,雾岛羽香突然抬起持枪的右手,毫不犹豫地对自己扣下了扳机。
【“……小羽!”】
“咔——”
电话另一头,田山花袋的脸色一变,他惊骇的喊声与金属撞击的清脆音几乎同时响起。
田山花袋脸色煞白地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雾岛羽香赌赢了,倒数第二发子弹没有射出,这一发依旧是空枪。
想到这点后,田山花袋颤抖地松了一口气,心脏又晃晃悠悠地重新落回了原处。
恰巧此时,黑客青年无意间透过余光,瞥见监控的会议室外,有一个赭发的身影鬼魅般一闪而过。
重力使无声无息地停在了门边,他抬起头,对监控摄像头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
田山花袋:“……”
艹!难怪小羽敢眼都不眨地开枪!
好好好,你们搭档就喜欢这么玩默契是吗?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心脏是吗!
田山花袋咬牙切齿。
与此同时,少女平静的嗓音通过线路,在黑客青年的耳边响起。
“花袋。”
“……了解。”
黑客青年的目光在屏幕内扫过。
这一次,他似乎得到了某种依仗,径直无视了屏幕墙上监控的威胁。
黑客青年手指一动,迅速把各个电视台正在播放的新闻切到了会议室的投影上。
投影内,停住许久的画面闪了闪,跳出了新闻主持人的脸。
【“——横滨晚间新闻报道,连续数起爆.炸案凶手落网。凶手石仓健一,男,37岁,据警方透露,石仓健一半年前从MGT生物制药会社辞职。”】
【“凶手系被控告违反‘競業禁止契約’,索赔十亿日元,家破人亡,走上报复之路……”】
【“朝日晚间新闻,‘他是我们的英雄’,以上为百名MGT基础员工联合发声,指称法律无情,公理不再,要求警方无罪释放凶手——”】
【“富士电视台报导,MGT会社前某员工向法院提起诉讼,称被公司指控违反‘競業禁止契約’,索赔金额高达一千三百万不合理……”】
……
…………
无数信息流画面在投影上飞速闪过,一条接着一条。
一时间,各色主持人语速流利的播报声,充斥了整个会议室。
其中还夹杂着不少MGT前员工的高声抗议,扬言石仓健一无罪,死于爆.炸案的高管罪有应得。
会议桌旁,京极柊吾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投影片刻,随后,他‘嗤’地冷笑了一声,不屑地评价道,
“乌合之众。”
“事到如今,把事件闹大又怎么样?法庭可不会因为几声蝼蚁的犬吠就变更判决。”
否则,法律的权威何在?法庭的威严又何在?
京极柊吾转过头,语气嘲弄讽刺,
“羽香小姐,你不惜赌上性命的‘彩蛋’,就是给我看这种不值一提的闹剧吗?”
“是啊,不值一提。”
雾岛羽香不怎么在意,微笑地反问道,
“但谁又告诉你,这场审判的核心,还是競業禁止契約呢?”
“你说什么?”
京极柊吾的脸色一动,他看着雾岛羽香脸上轻松的笑容,本能地感觉有什么远远地脱离了掌控。
仿佛是印证他的猜想,下一刻,投影内的画面一变。
新闻主持人猛地抬高了音量,激动的声音通过镜头,传递到了每一个收看新闻的观众耳中——
【“……最新消息!警方在受害人的家中发现了大量行贿现金和交易记录。”】
【“其中一人系MGT会社首席法务官,交易记录涉及横滨地方法院多位法官,累计涉案金额超过数百亿……”】
行贿、数百亿、法官……
这几个字眼如同隐形的炸.弹,轰地一声,在民众之间激起了千层浪。
普通人或许听不懂什么叫做‘競業禁止契約’,但他们天然的对‘行贿’二字敏感,对金钱数额敏感。
尤其当这两个词,和‘法庭’‘法官’这样象征权威的对象,联系在一起的时候。
霎时间,人声喧闹的小酒馆内,食客们停下了说笑,好奇地看向了墙上的电视;
公寓住宅内,正打理家务的主妇关掉了嗡嗡作响的吸尘器,走到了电视机前。
公司内的上班族戴上了耳机,公交车上的乘客点了点手机,把缩略的屏幕放大。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一条新的信息流被推送到了所有人的手机客户端。
点开的瞬间,一段男人厉声嘶吼的发言,赫然落入众人的耳中——
【“……都怪你们啊!是你们活该啊!”】
【“这本来是我们独占的肥肉,都是你们!都是你们,竟然还被其他公司也尝到了甜头!你们知道我为了找契约漏洞,花费了多少心血吗!”】
【“两百万很多吗?两千万很多吗?十个亿又怎么样?哭哭唧唧、要死要活……还敢去法院提起诉讼?哈哈哈哈,简直笑死人了!”】
【“你以为我们花了多少力气运作?法官法律可是站在我们这一边!”】
【“你们这群猪也就这点用处了啊!吃饱点,多生点,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像奴才一样给我们服务,这样总还得起了吧?还得起了吧?!!”】
视频内,大吼大叫的男性不是别人,正是新闻媒体上,被称为是‘MGT首席法务官’的鸭下保比吕。
与此同时,像是认为事态还不够精彩——
一条图文紧随着视频,被公然发布在了国内最大的社交平台上。
点开之后,赫然是横滨法院历年来,与MGT生物制药公司有关的‘競業禁止契約’判决书。
【2007年8月3号,被起诉人早濑达夫,违反競業禁止契約中‘其他负有保密义务人员’一条,顶格赔偿一千三百万日元,予以生效。】
【2007年9月27号,被起诉人薮内真知子,违反競業禁止契約中‘其他负有保密义务人员’一条,顶格赔偿三百九十八万日元,予以生效。】
【2007年10月5号,被起诉人市川孝太郎,违反競業禁止契約中‘其他负有保密义务人员’一条,顶格赔偿一亿五千万日元,予以生效。】
……
…………
以下林林总总,长长的进度条一眼望去,几乎拉不到底端。
数以百万、数以千万,甚至是……数以亿元!
每一串堪称天价的赔款额,每一句【顶格赔偿】的结论,都仿佛是尖利的钢针,明晃晃地刺进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一刻,酒馆内的食客们手指在颤抖。
公寓内,家庭主妇的呼吸加速。
还有公司大楼内的白领、出租车内收听广播的司机、地铁公交上的乘客……
更多、更多的人,他们的心脏开始‘呯呯’的剧烈跳动,空白的脑中只剩下一句话——
【这么多钱……是什么意思?顶格赔偿,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刻,连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空气,都仿佛安静了一秒。
唯独MGT首席法务官肆无忌惮的嘲讽,在每一个普通市民,在每一个被高高在上的人,视作蝼蚁的普通市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你们以为我们花了多少力气运作?!”】
【“你们这群猪也就这点用处了啊!吃饱点,多生点,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像奴才一样给我们服务,这样总还得起了吧?还得起了吧?!!”】
社交平台上万籁俱寂。
下一刻,又如巨石激起千层浪!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一条标签‘滴’地一声,悄然无息地出现在平台上。
愤怒的人们微微一愣。
下一秒,标签的浏览率与应援率直线攀升。顷刻间,它被无数双手送上了热度第一的排行。
这个标签很简单,只有短短的四个字——
#全民公审#
同一时间,仿佛是打配合的战役一样,一条最新的新闻再度出现在主持人的手中。
【“现场最新消息,MGT现任基础员工与已离职雇员,共计四百三十二人,向横滨法院提起联合诉讼,指控以土屋久志为首的二十三名法官收受贿赂,渎职犯罪。”】
……
…………
与此同时,横滨警局,会议室内
雾岛羽香靠坐在椅子内,神情平和地微笑了起来,轻声说道,
“京极柊瓜先生,你说得确实没错,如果只是像以往一样抗议【競業禁止契約】,确实毫无意义,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但如果,他们换成这一种方式呢?”
“……”
京极柊吾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雾岛羽香。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对此,黑发少女也不在意,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
“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法律至高无上,法庭象征权威,不过有意思的是……”
“京极柊瓜先生,作为法学方面的博士,你还记得法律最神圣的暴力执法权,是从何而来的吗?”
答案很简单。
它就写在每个中学生的课本里。
传闻,公元前1792年到公元前1750年期间,有一位国王每日需要处理数以万计的繁琐案件,多到难以应对。(①)
于是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国王命令臣下收集过去所有的条例和社会约定俗成的习惯,将其编纂成了一部法典,并刻在了一块约2.25米高的石柱上,竖立在巴比伦的神殿上。(①)
而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世界第一部法律,《亚莫拉比法典》。
从那以后,法律和法庭的概念逐渐被人接纳,走入公众与人心。
“你明白了吗,京极柊吾先生。”
雾岛羽香单手搭在膝盖上,语气不疾不徐,
“法律最神圣的暴力权从来不是凭空而生的,它既非来自于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不是来自国王。”
“它是每一个人放弃了最原始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权利,让渡而来的。”
“因为人们相信,法律会替他们行使正义,让恶徒获得应有的惩罚。”
那么现在的问题来了——
如果,如果法律无法完成它最初的契约和使命呢?
答案依旧很简单。
那就迫使它,然后改变它。
“……改变?”
沉默的会议室内,京极柊吾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像是看一个痴人说梦的幼童一样,不可思议地看着雾岛羽香,骤然爆发出极大的笑声,
“你说改变?哈哈哈哈哈哈!!天啦,羽香小姐,你在说什么梦话?你以为这可以做到吗?”
“你以为,这能在一个法庭上办到吗?哈哈哈哈哈!”
京极柊吾不可抑制地放声大笑。
然后下一秒,他听到了雾岛羽香平静的回答,
“如果是普通的法庭,当然办不到,如果是在其他城市,当然也办不到。”
“但很可惜,京极柊吾先生,这里是横滨。”
“更何况,谁又告诉你,我所说的审判,是在法庭上进行的?”
“……你说什——”
京极柊吾刚想要讥讽,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猛地一僵,用力扭过头,看向了投影。
就像是应和青年的猜想,此刻投影画面内,关于 #全民公审# 的话题热度依旧在疯狂攀升。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讨论这份‘競業禁止契約’。
……
…………
【这狗屁契约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几十个法官眼睛是都被钱糊住了吗,这也能判?】
【他们有恃无恐。】
【我查过了,这份競業禁止契約有个很大的漏洞,就是那个什么‘其他负有保密义务人员’。法律在这块没有明确规定,也就被随便怎么说了。】
【其他法官呢?他们怎么不管管?多好的拉同事‘去死’,给自己腾位置的机会啊。】
【估计是想管也只能眼馋,我知道一点内幕。像这种案件,只要照着合同判绝对不会出错,还能说一句什么有民事能力的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负责个屁啊!那群法官是学法律学傻了吗?什么都不懂瞎几——】
……
…………
越来越多的讨论接连冒出。
愤怒的人、分析的人。
还原真相的人、控诉遇到过相同遭遇的人……
这一刻,关于‘法官受贿案’的庭审还没开始,结果已然公诸于众。
已经不需要所谓的法庭了。
因为民众早在开庭以前,就自己完成了‘判决’。
这确实是一场‘全民公审’,但审判的地点不在法庭。
法官也不是戴着假发,身穿黑袍,高高在上地坐在法庭中央的老头、老太太。
陪审团更不是精心挑选出的十几人,而是此刻,目睹这些的每一个人,站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公民。
会议室内,雾岛羽香如同耐心的教师一样,单手撑住下把,微笑地问道,
“京极柊瓜先生,你自诩聪明,现在由你来告诉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在毁掉横滨法庭的权威。”
京极柊吾转过头,目光久久地落在雾岛羽香的脸上,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场庭审一定会败诉。”
“证据确凿之下,MGT和法官团会输个彻底,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你让那群乌合之众控诉法官贪污受贿,渎职罪行,目的就是让所有人形成共识。”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共识——
只要是法院经手的MGT案件,全部都收受了贿赂,不值得相信。
他们都是共犯、元凶。
至此,法庭的权威受损,法律至高无上的公正性也一落千丈。
更加糟糕的是,这份‘競業禁止契約’会像现在这样,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每一个人、每一个专家、每一个公民掰开揉碎了解读。
而这,才是雾岛羽香真正的目的,【全民公审】真正的意义。
因为,当人们用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解读契约的时候,一个有趣的现象就发生了——
绝大部分民众不懂所谓的‘审判逻辑’,更不明白什么‘司法实践’,但他们有常理之心、常理之情。
什么叫做,‘司法实践中,以形式上的合同约定优先’?
狗屁!合同一开始就不合理,被设了圈套、钻了漏洞,他们凭什么要遵守!
什么叫做,‘从人的社会性和知识积累来看,和以往的知识技能进行完全切割是有悖常理的’?(①)
脑子坏掉了吧!
怎么不干脆说公司是学校,他们不仅要贷款上班,还要对剥削自己的资本家感恩戴德?!
你看,有的时候,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当法律和道德相悖,和常识相悖,甚至是与人之常情相悖的时候——
当这些不合理,赤.裸.裸地发生在他们眼前的时候——
大众是相信所谓的晦涩难懂,又违背常识的条例,还是相信他们的人之常情、人之常理?
“这场庭审开庭了,他们会输,不开庭,他们同样输得一败涂地。”
会议室内
京极柊吾死死地盯着雾岛羽香,脸色难看,
“这样的浪潮和舆论下,不想事态彻底失控,丑闻遍地,官方最好的办法就只剩下尽快庭审,得出符合民意的判决。”
“为了维护权威,遏制蔓延的‘流言’,再由东京最高法院出面,做出【正确】的解释和审核。”
至于那些令人浮想联翩、有碍权威的漏洞?
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一个不落地全部填上。更不用说,这里头尽是明晃晃的支持率和好名声。
那些渴望选票的政客,绝对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支持率,一定会推波助澜。
除了MGT会社和那些法官之外,各方都百利而无一害。
京极柊吾太了解这群政客了。
他们向来主张‘少做少错’,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公正】,修改早已成文的法案。
但他们一定会为了足够的利益,主动做出让步,兑现选票。
无论如何,这桩事件后,只剩下一个结果——
【競業禁止契約】会消失,在所有人的监控下,被一个新的、更合理的规则取代。
“全对。”
雾岛羽香点了点头,脸上笑容越发‘鼓舞人心’。
这一刻,仿佛情景再现般,黑发少女把枪搭在桌面上。
她指尖轻轻一用力,让手枪滑到了青年眼底的位置,善解人意地提醒道,
“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京极柊瓜先生。”
“这是最后一颗子弹,现在,你要开枪吗?”
第95章 Episode 95 安静点,大小姐
“好了, 现在轮到你了,京极柊瓜先生。”
雾岛羽香平声问道,“这是最后一颗子弹, 你要开枪吗?”
京极柊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雾岛羽香。
几秒后,青年抬起了手臂。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把黑色的枪口抵上自己的太阳穴, 而是瞄准了黑发少女。
对此, 雾岛羽香的神情不变,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你一点都不惊讶啊, 羽香小姐。也就是说, 你也算到了这一幕吗?”
京极柊吾冷声开口, “为什么把枪给我?”
“你是觉得我会遵守游戏规则, 乖乖自杀, 还是一点也不害怕我引爆炸.弹, 和你同归于尽?”
“恰恰相反。”
雾岛羽香放松地靠向椅背, 双手搭在膝盖上, 语气冷静,
“我把枪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自杀。”
“正如侧写的结论所示, 京极柊瓜先生, 你自恋、自大, 是典型的妄想紊乱人格。”
“这意味着你绝对不会承认失败, 比起认输,你只会选择杀死对手, 而我恰好需要保证这一点。”
雾岛羽香说到这停顿了片刻。
她纤细的指尖在手背上轻轻一点,毫不在意地坦言自己的安排,
“京极柊瓜先生,你每多活一秒钟,警局内人员撤离的时间就能多充裕一分。而我的同伴也能顺利赶到,取出藏在海老原庄吉体内的炸.弹。”
“更何况,除了海老原庄吉外,你还利用屯田大叔的身份,在大楼的其他位置也装了炸.弹,对吗?”
雾岛羽香慢悠悠地提问,“说说看,你把剩下的炸弹装在哪儿了?”
“搜查科?行政科?还是地下停车场?”
京极柊吾面无表情,但在听到‘地下停车场’时,青年握在手里的枪支微微一动,发出了一声很轻金属声响。
那是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动静,却被雾岛羽香敏锐地捕捉到。
“我明白了车,答案是地下停车场。”
雾岛羽香了然地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另一边
少女的这一句如同无声的指令。
就在她话音出口的瞬间,大楼内的屯田五目须猛地抬起眼,他单手摁住耳边的监听耳机,大声对拆.弹队员说道,
“快!问出答案了,剩下的C-4都在地下停车场!”
拆.弹人员彼此对视了一眼,以最快的速度分出一支队伍,跑向了地下停车场。
会议室内
京极柊吾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雾岛羽香。
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每一步都早已被侦探算在内,他根本没有翻盘的可能。
……真的吗?
他真的没有翻盘的机会了吗?
青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瘦弱的侦探,慢慢微笑了起来,
“然后呢?羽香小姐,你又打算怎么抓住我?就凭你这副手无寸铁的模样?”
“手无寸铁?”
雾岛羽香歪了歪头,她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发言一样重复了一遍这次词,语气遗憾地说道,
“京极柊瓜先生,我想你误会了很多事。”
“第一件,我从来不需要武器,我的杀手锏是一份正确且彻底的分析。”
“它让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让你如我所想的行动,比如说现在——”
黑发少女掀起眼皮,她黯淡无焦距的红瞳对上京极柊吾的视线,语气轻松地揭露了又一个事实,
“想想看吧,京极柊吾先生,你已经走到了绝境。现在立刻挟持我离开包围圈,是你唯一能脱身的机会,但你做不到。”
“我说过,你自诩比身边的所有人都优秀,你的傲慢和自恋不允许你做出此等的小丑姿态。”
“启动爆炸等于自.杀,挟持人质又没面子……真是让人两难啊,是不是?”
“闭嘴,羽香小姐,闭上你的嘴。”
京极柊吾的脸色阴沉。
他想威胁侦探站起来,带他离开包围圈,然而青年的嘴巴几次开合,却始终吐不出真正的想法。
到最后,他竟然真的只能如雾岛羽香所言,颤抖地僵持在原地,又惊又怒地看着墙上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给警方留出更多行动空间。
“然后是第二件事。”
某个大小姐笑了一声,不仅没有闭上嘴,还慢悠悠地往对方暴怒的底线上又踩了一脚。
“京极柊瓜先生,你说过我们是一样的,是天生一对的搭档,对吧?”
“很可惜,这一点也是误解。”
雾岛羽香耐心地纠正道,
“你热衷于非人地对待受害者,驱使他们变成不明嫌犯,这让你感到心满意足。但与之相比,我更喜欢把不明嫌犯变回‘人类’。”
“把他们从被妖魔化的凶犯,变回普通的、会害怕会惊慌的人类,这就是你和我之间本质的差别。”
“同样,也是你和我的搭档间的差别。”
“……助手?”
京极柊吾一愣,迅速反应过来,这是雾岛羽香对他那一句‘邀请’的回答。
原来侦探并没有彻底无视,她只是看不上他!
……她看不上他!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京极柊吾的瞳孔骤然一缩,脑内权衡利弊的神经顿时‘轰’的一下,被席卷而来的惊怒和耻辱炸得千疮百孔。
“你竟然……”
“你竟然把我和那种东西一起相提并论!”
这一刻,京极柊吾勃然大怒。
他彻底忽视了对外部警方动向的防备,一个箭步冲到了雾岛羽香的跟前。
青年伸出手掌,用力地捏住了少女瘦弱的肩膀,把枪口狠狠抵在了雾岛羽香的眉心,咬牙切齿,
“什么意思?你拿我和那种家伙比较?”
“那种四肢发达,脑袋简单的莽夫?一辈子就该在脏兮兮的泥巴里打滚,没受过教育的莽夫?!”
京极柊吾的眼眶发红,表情扭曲地大喊。
“很可惜,这是第三件你误会的事了,京极柊吾先生。”
雾岛羽香被枪口抵着额头,在力道中微微半仰起脑袋。
骨头仿佛要被捏碎的剧痛从肩膀处传来,但却无法动摇黑发少女的情绪分毫。
她的语气始终是平淡的、冷静的,就好像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物理现象。
“京极柊吾先生,你自诩高贵,但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庸名逐利,口蜜腹剑,阿谀卖弄的心机之辈,而我的搭档中原中也恰恰相反。”
“他拥有最纯粹的内心和你望尘莫及的品德,他的行为诚挚可靠,如同初生的赤子婴儿。”
“这样难得可贵的天性,理所当然该给予更多的注视和赞美。”
出生微末,从未接受过高等教育?
至少这些在她看来,永远不是值得在意的问题。
毕竟,重视人的学识教育却忽略其道德修养,只会为社会增添真正的灾难。(①)
“至于你——”
雾岛羽香停顿了片刻。
下一秒,她在京极柊吾惊愕的注视下抬起手,反手抓住了抵在自己额间的枪管,一双黯淡的红瞳直直地迎上了青年的目光。
再开口时,少女的语气微冷,话语中仿佛淬着寒冰,
“京极柊瓜先生,鉴于你对我同伴的杀心和对其他人做的事,我不会让你走出这里。”
“所有事情都有终结,而现在,就是你终结的时候了。”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就在雾岛羽香话音落下的瞬间,警局内的火警铃声大作!
滴滴滴——!!
尖锐的警铃刺破了沉寂的空气,在空旷的大楼内回荡。
而奇怪的是,外界却丝毫没有人员撤离的动静。
这一声声的警铃与其说是警报,倒更像是提示,告诉正与犯人对峙的侦探小姐——
【所有炸.弹已拆卸完毕,可以动手了。】
“不、不……还没有结束,没有。”
会议室内,京极柊吾同样听懂了这一声暗示,但他没有惊慌,反而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他俯下.身,把自己的脑袋和雾岛羽香的脑袋靠在了一起,枪口递上少女的太阳穴,微笑地说道,
“你错了,羽香小姐,我还有一条路……我可以带你走。”
带你走,一起去地狱!
京极柊吾的眼中闪过厉光,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刹那——
‘轰——!’
一声剧烈得仿佛崩塌的巨响猛然炸起。
烟尘四散中,一道赭色的身影如惊爆的鸣雷般骤然闪现,他一脚狠狠地踢在了京极柊吾的腰侧,把人直直地踹飞出去,摔落在墙角。
“……咳!”
迎面而来的冲击来得太快,京极柊吾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横倒在地上。
腹部肋骨尽断的重伤,让他痛苦地咳出鲜血,其中夹带着内脏碎裂的暗红色。
原本抵在少女太阳穴的手枪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
随后,枪身被一只脚轻轻踩住,在重力下顷刻间碾碎成粉末。
整个过程中,中原中也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的眼睛安静地垂下,钴蓝色的瞳眸看了一样少女脱臼的肩膀后,又一言不发地侧过头,目光冰冷地望向了趴在地上的京极柊吾。
他朝对方走了一步。
“中原中也……!”
雾岛羽香的眼睫一抖。
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在这以前,中原中也就先一步伸出手,指腹轻轻按在了雾岛羽香的嘴唇上,轻而易举地封住了侦探的后半句话。
中原中也的力道很轻,他没有戴手套。
于是,指腹与嘴唇亲密相贴的接触,让雾岛羽香清楚地感受到了重力使指腹的纹理,与他指尖滚烫的温度。
“我知道。”
剧烈的烟尘震动中,中原中也低语般轻声开口。
他话语声平稳得不可思议,那分明是与往日无异的冷静语调,但落在人耳中,却让人一瞬头皮发紧,背脊生寒。
“我知道,我会记得给他留一口气,不会妨碍你后面的审讯,所以大小姐……”
“你先安静一点,我暂时有点生气。”
“等解决了他,我们再来算一算,我们之间的账。”
第96章 Episode 96 没脸没皮
说是给犯人留一口气, 但出租屋内,通过监控屏幕看完了全程的田山花袋表示,这一口气还不如不留。
中原中也没有折磨丧家犬的喜好, 但他必须保证,某个预备囚犯不会在自家侦探靠近时,再从哪里掏出一把枪,或是背地里留有一些思索小伎俩的余地。
于是保险起见, 赭发黑手党只做了一件事。
会议室内
中原中也走到京极柊吾的身边蹲下, 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了对方的肩膀处——
“你要做什么!”
京极柊吾瘫倒在地上,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肋骨尽断的痛苦让他浑身止不住得抽搐, 每一次呼吸都在加重腹部的伤势, 就像有无数把刀刃在他的内脏里来回搅动。
但这些痛苦, 都远远比不上此刻赭发黑手党带来的危机。
落于肩膀处的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好看, 却如同无形的催命符般, 让京极柊吾一瞬间毛骨悚然!
“羽香小姐!”
他几乎是本能地扭过头, 求救一样对不远处的雾岛羽香大吼大叫起来,
“你要就这么看着吗!羽香小姐,你自诩侦探,就这么放任这个屠夫动用私刑, 折磨我吗!”
京极柊吾大声嘶吼。
他狼狈地挪动四肢想要后退, 避开黑手党伸来的手指, 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就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道,死死地压在他的身上。
“雾岛羽香!!”京极柊吾不死心地再度开口。
“如果我是你, 我就会老实闭上嘴,省一点力气。”
中原中也平淡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京极柊吾猛地抬起头, 骇然地对上了一双冰冷的钴蓝色眼睛,听到对方轻描淡写地说道,
“以防万一,我用了一点小手段,她暂时听不到你的犬吠。”
“不需要担心,我对刑讯折磨一类没什么兴趣,也不打算分辨你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又是谎言,那是她的工作。”
“我只需要保证,在我的侦探靠近你时,你除了嘴巴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不在它该有的位置,当然也没办法再对她伸出手了,是不是?”
中原中也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
他钴蓝色的瞳眸冰冷,眼神森然。
那是可靠的助手先生,永远不会在侦探小姐面前展露出的姿态。
“……哈哈。”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求饶毫无意义,既然真正心软的侦探听不到,京极柊吾索性也收起了脸上佯装的惊惧,露出了真正有恃无恐的神态。
他目光阴毒地打量着眼前的重力使,“我的判断没错,你果然不是什么好货色。”
“什么内心纯粹,品德高尚,拥有我望尘莫及的高贵品德?卑鄙的屠夫,你敢让羽香小姐知道你的真面目吗?听到她对你的评价,你是不是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京极柊吾说到这,像是洞悉了真相般大笑起来。
他满脸鲜血,却眼神轻蔑地看着中原中也,极尽难听地咒骂,
“杂种!泥巴里的野狗!下.贱的乞丐!”
“什么你的侦探?可笑至极!就凭你也有称呼羽香小姐的资格,还妄图把侦探据为己有?我看你是白日做梦!白日做梦!”
中原中也神情漠然,对耳边的大声咒骂充耳不闻。
他任由对方讥硝挑衅,修长的手指搭在青年的关节处轻轻一按。
伴随着‘喀哒’几声清脆的骨头音,上一秒还嚣张怒骂的青年顿时瞳孔一缩,脸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剧痛之下,京极柊吾的四肢绵软地摊在地上,目光跟着涣散。
很显然,现在的预告犯先生大概没心思再琢磨那些伎俩了,面对接下来的供述,只会有问必答。
中原中也‘处理’的动作很快。
在撤去阻隔的重力屏障时,他还不忘了侧过头,眼角瞥了一眼监控摄像头的位置。
重力使的手指竖在唇前,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出租屋内,眼睁睁地目睹了全程的田山花袋:“……”
艹!这是什么可怕的凶兽!
在对上重力使视线的一瞬,即使隔着一层安全的屏幕,某个黑客青年也跟过电似地浑身一抖。
他想也不想地伸出手,‘啪叽’一声,关掉了连接会议室内的监控和通话,用实际行动表明——
没看到!他什么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啊啊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
中原中也回到雾岛羽香的身边时,他再次伸出手,指尖小心地搭在了黑发少女脱臼的肩膀上。
只是与另一个倒霉蛋相比,侦探的待遇显然好得多。
重力使的力道很轻,带着近乎是触碰易碎品的谨慎,还不忘了在动手以前提醒一句,
“忍一下,大小姐。”
雾岛羽香眨了眨眼睛,还不等少女做出反应,她就听到自己的肩膀‘喀哒’一声清脆,脱臼的骨头被迅速归位。
正骨的疼痛甚至才刚刚泛起,就已经消失不见。
不愧是体术大师,就连正骨的手艺也是超一流的水准!
“好了,去问你想问的吧。”
在解决完这些后,中原中也收回手,耐心地说道。
中原中也的语气如常,雾岛羽香却本能地察觉到,自家助手先生的情绪不高。
这并不奇怪。
考虑到某个重力使不久前‘有点生气’的宣言,人在压制剧烈情绪的时候,大脑自然没有余地再组织其他的反应。
以至于这个时候,人所显露在外的表现,就是无限接近沉默的平淡。
……所以是什么?
雾岛羽香走向京极柊吾时,一向冷静的大脑难得分出了一丝心神,用于思考自家助手情绪剧烈波动的原因。
这样的情况相当少见,但并不影响侦探接下来的发挥。
“京极柊瓜先生,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雾岛羽香询问地说道,
“根据花袋的调查,你是接受了一家东京的生物制药邀请才回国的。入境记录同样显示,你最初的目的是成田机场。但之后,你又把抵达地改成了羽田机场。”
“飞机落地后,你直奔横滨而来,这意味着你临时更改了作案城市,特地选中这里。”
“为什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还有那些情报。”雾岛羽香思绪清晰地补充道,
“无论是晶子姐的【请君勿死】,还是我父母的案情档案,虽说算不上秘密,但也绝不是一个常年居住在国外的人,随便一查就能知道的。”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雾岛羽香微微眯起黯淡的红瞳。
再开口时,少女的语气突然变得很轻,就像某种梦境的引导,缓缓落在青年的耳畔,
“现在,回到那个时候,京极柊瓜先生。”
“告诉我,你在机场遇到了谁?那些情报和档案,又是谁给你的。”
【遇到了谁?】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横滨还是那些受害者,全部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度假计划’,是出于他自己意志!没有其他人——没有其他人的干扰……!】
京极柊吾仰着头,怔愣地看着雾岛羽香。
青年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反驳,然而他的大脑却在少女的引导中微微一动。
就像是有一滴水珠突然从天而降,砸落在镜面的湖中央,向四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一时间,京极柊吾的脑中记忆乍现。
【“——欢迎乘坐XX航空公司航班,从伦敦飞往东京成田的飞机将于……”】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内,京极柊吾看到一个身着制服的男人朝自己走来。
即将擦身而过时,男人突然开口,叫住了自己。
对方笑眯眯地弯着眼睛,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捏着一张卡片,递了过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京极先生,你的机票掉了哦。”】
【“嗯?抵达地是成田吗?”】
【“不不不,您该去羽田,记得吗?抵达地是横滨,去那里度过您的假期,与我的天使见面——”】
……
…………
不同的记忆和声音闪过,在京极柊吾的脑海中飞速切换。
刹那间,原本严丝合缝的记忆如同被抽走了一块积木的建筑,开始不稳地晃动起来。
越来越多的细节跟着被扯出。
混乱的记忆层层叠叠,和无数意识与情绪一起,如密密麻麻的针尖一样冲刷过青年的大脑。
【……不对,在机场的时候,有一个人……】
“他……是他让我去横滨,他的脸、他的脸……”
京极柊吾的瞳孔颤抖。
他用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记忆中男人的容貌。
然而下一刻,他的口鼻却先一步涌出大量的鲜血。
就像遭受了极为痛苦的内脏酷刑一样,京极柊吾突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出鲜血,四肢猛然抽搐起来。
“有人!!羽香小姐,有好多人在我的脑子里!不是我!他们都不是我!不是我!”
京极柊吾奋力地摇着头,口中凄厉地惨叫。
与此同时,一张惨白的面皮在他的脸上浮现,咯吱咯吱,发出血肉撕扯一样的动静。
它有生命般蠕动着,仿佛要从京极柊吾的脸上剥落!
“他不对劲!退后,雾岛!”
中原中也的表情一变。
几乎是青年的脸皮崩裂的一瞬间,重力使就伸出手握住了雾岛羽香的手腕,带着少女迅速后退。
也就是这个时候——
“嘶啦。”
伴随着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血肉撕裂声,那张脸皮彻底从京极柊吾的面上剥离了下来。
它软塌塌地掉落在地上,一瞬竟然发出了硬物磕在地面的轻响。
与此同时,京极柊吾停止了挣扎,前所未有的安静了下来。
死一般的静默中,中原中也护在雾岛羽香身前,眼睛紧紧地盯住地上不人不鬼的东西。
短暂的僵持间,雾岛羽香和中原中也同时听到了一声慢悠悠地喟叹。
本该断气的‘京极柊吾’,突然嗤嗤地笑了起来。
他的身体没有动,脖子近乎扭成了九十度,直直地掰过了脑袋,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看向了雾岛羽香,极度满意一样笑了起来。
【“我是警察,我是小丑。”】
【“我是扮演救世主的京极柊吾,也是无辜又可怜的受害人……小羽香,你说,我是谁?”】
‘京极柊吾’歌唱一样微笑地问道。
他的音色诡谲。
每揭开一个身份,他的声音中就多出一个重叠的音色。
稚嫩的、年轻的、青年的、老年的……
不同的声音重重叠加在一起,就像那层鲜血淋漓的面皮下,正有无数个人同时开口,发出一致的和声。
掉落在地面的面具微微颤动,有生命一样晃动了起来。
面具扭动着豁开的漆黑洞口,与‘京极柊吾’的眼球一起,狠狠瞪了一眼碍事的重力使,而后看向了中原中也背后的少女,合声发问,
【“我的天使,你说,我是谁?”】
第97章 Episode 97 摸一摸我
——【二十面相】
几乎是合声问话响起的刹那, 护在侦探身前的中原中也心中一动,答案如一道闪电直直划过大脑。
中原中也皱紧眉,第一反应就是扭头去看雾岛羽香。
“雾岛……”
中原中也张了张口, 眼神透着担忧。
然后下一秒,他看到雾岛羽香摇了摇头,脸上毫无意外的神色。
“没事。”
雾岛羽香安抚般伸出手,指尖在中原中也的手腕处轻轻握了一下。
随后, 她径直从重力使的背后走出, 黯淡的红瞳对上【面具】黑洞洞的视线。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选择京极柊瓜的理由。”
“说说看, 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面具嬉笑了一声, 柔滑的音色和京极柊吾的语调重合在一起,
【“不可以哦, 小羽香, 想要答案就得遵循最基本的规则。”】
【“不如你先告诉我, 你都了解我什么?”】
雾岛羽香:“这算条件吗?”
【“条件?不不不, 我更希望你称呼它为‘增进彼此感情的过程’。”】
地上的面具蠕动了一下, 语气怀念地感慨,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小羽香?三年?五年?我记得雾岛夫人以前就很喜欢和你玩推理游戏, 雾岛检察官还和你定了‘捉迷藏’的小暗号, 是不是?”】
【“真是可爱啊, 那么现在呢?”】
面具说到这有意停顿了一会儿, 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
【“小羽香, 那位江户川乱步有延续这个习惯,也和你制定一些可爱的……考题吗?”】
考题。
这两个字道出的瞬间, 中原中也的眸光一动。
二十面相知道侦探社和雾岛羽香的相处模式。
毫无疑问,这是隐晦的炫耀和威胁。
雾岛羽香安静了片刻。
“如果你这么想知道的话——”
下一刻,少女如对方所愿地开口,“我知道你的异能力,二十面相。”
“当你戴上面具之后,你就能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真实的、可信的,没有一丝伪装的破绽。但这个异能力远不止于此,对吗?”
“京极柊瓜提到他的脑子里有很多人,但都不是他,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句很有趣的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面具饶有兴趣地回答。
“——人生如喜剧,人人皆化妆假面,扮演各自角色,直到戏毕离场,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没剩下。”
“出自中世纪荷兰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之口,而你将其奉为真理。”
雾岛羽香无焦距的目光落在面具上,语气冷淡,
“二十面相,你比我想象得更加残忍。”
“你吸收了京极柊瓜,把他变成了你的面具之一。你让他成为了你的傀儡,这才是你真正的异能力。”
“二十张面具,意味着二十个潜在受害者,甚至更多。”
“然后,我还知道了你的【个性签名】。”
雾岛羽香神情浅淡地层层剖析,
“尸检报告显示,你不仅是出于乐趣折磨受害人,同时还想知道他们能承受多少痛苦,就像一个恶劣的孩童,想知道一壶开水能烫死多少蚂蚁。”
“等你厌倦后,发现事实与期待的答案不符,就用割喉来让受害者永远闭嘴。”
“但最终的‘割喉’对你来说不属于折磨,它象征惩罚。”
惩罚他们没有说出那个正确的【答案】。
“而现在,二十面相,我知道了你挑选受害者的偏好。”
“比如京极柊瓜,尽管他是庸名逐利,阿谀卖弄的心机之辈,但他完美符合你的偏好,对吗?”
雾岛羽香一句接着一句的分析,让面具的嗓音颤抖了起来。
【“继续,小羽香……说下去。”】
对方的合声开始微微喘.息,中原中也能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变化。
就好像此刻,正有一个人隔着伪装躲在暗处,一边听着侦探的剖析,一边激动得喉结滑动,心潮澎湃。
这样的发现让中原中也很不舒服。
他紧盯着面具,眼神愈发不善,很想当场把这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儿用重力碾成灰烬。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雾岛羽香突然闭上了嘴,不再说一句话。
【“别折磨我,小羽香,继续,继续说下去……”】
【“就快到了,快,把你的‘答案’说给我听!”】
与此同时,面具抖动的弧度更大了。
对方仿佛是自顾自挑起了兴致,又得不到宣泄的扭曲之徒,连原本镇定自若的嗓音都透露着难捱的恳求。
“不,没有继续了,二十面相。”
雾岛羽香冷淡地掐断了面具的恳求。
她当着自家助手先生的面,明晃晃地对敌人抛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
“想要知道【答案】的话,那就亲自来见我怎么样?”
“到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你,但有一点你得记住——”
“二十面相,但凡、但凡你敢用你那个恶心的异能力,碰侦探社的任何人一下,我保证永远不会再对你多说一个字,自然也不再有【答案】。”
“如何?你的回答呢?”
【“………………”】
这一次,轮到面具沉默了许久。
即使是隔着一层伪装,也能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对方无声挣扎。
但面具无法拒绝。
因为这一刻,雾岛羽香抓住了他唯一的弱处,抓住了他全部的渴求。
【“……我来找你。”】
终于,那道声音开口说道。
这个时候,面具那道如同万人合声的音色消失了,只留下了其中属于青年的一个。
二十面相的声线很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八岁。
他温润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嘶哑,仿佛是回应情人的邀约,语气暗藏激动又迫不及待,
【“如你所愿,我亲爱的天使。”】
【“我很快就来见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伴随着青年的嗓音淡去,地上的面具停止了蠕动。
至于京极柊吾,他则像是失去了力量的支撑,彻底变成了毫无生命的尸体。
数秒后,尸体逐渐在阳光下化成一滩死水,随后蒸发不见。
唯独那张苍白阴森的面具还停留在原地,向两人昭告此前的种种是现实,而非诡异的梦境。
中原中也走上前,手指附着重力,弯腰把那枚面具捡起。
在仔细端详了东西片刻,确认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面具后,中原中也的手指轻轻一捏。
下一刻,一道漆黑的裂缝在面具上崩出,面具顷刻间化成了齑粉。
在做完这一切后,中原中也才转过头,看向了雾岛羽香。
“——想要知道答案,就亲自来见我?”
中原中也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注视着雾岛羽香,语气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大小姐,你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吗?”
“当然,我给了他一个诱饵。”
雾岛羽香镇定地回答,
“中原中也,无论二十面相原来的计划是什么,从现在开始,他脑中只会剩下一件事,那就是来见我。”
“即使他还想要布局陷阱,对【答案】的渴求也会不断刺激他,干扰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换句话说,从这一刻开始,【二十面相】已经不再隐蔽,他开始显露破绽。
他败露的破绽越多,她就能越快在对方出手以前找到他。
而接下来要比的,无非是谁更有耐心而已。
中原中也不说话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雾岛羽香。
片刻后,中原中也像是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般,猛地扭开了头,视线落在了会议室的一处白墙上。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白墙上,就跟上面突然开出了朵花似的。
足足一分钟的静默后,中原中也才重新把头转了回来。
他的眼睛里酝酿着风暴,目光仿佛沉默的锁链,缠住雾岛羽香的四肢,锁定少女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变化。
“其他暂且不论,大小姐,我只问你一件事。”
中原中也语气平静地开口,“你来告诉我,我有包括在你的那一系列计划里吗?”
“田山、国木田、与谢野……他们有包括在里面吗?”
“当然。”
某个大侦探眼都不眨一下,肯定地说道,“我需要你们的力量。”
“我们的力量?”
可惜这一次,助手先生不好骗了。
在听到这话后,中原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随口阐述道,
“雾岛,你所谓的‘需要我们的力量’,该不会是打算像这次一样,让我们每个人只知道其中需要知道的部分,发挥需要发挥的力量。”
“然后,你自己一转头直奔危险,瞒着我们和凶犯‘友好面谈’吧?”
“大小姐,你从不说谎,那我更正问题,问得再直白一点——”
中原中也开口,朝着雾岛羽香走来。
他在拉近的距离中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掌一点点靠近向雾岛羽香。
很快,中原中也的手指触上少女的身体。
他先是细心地拂去少女头发上的灰尘,而后又以指腹替代纸巾,温柔地擦拭了一下少女的脸颊,用重力消去上面不知何时溅到的一点血迹。
最后,中原中也的手掌下移。
他的指尖隔着领口,轻轻地点在了雾岛羽香的颈饰上,那颗宝石外表的定位器上,平声问道,
“大小姐,如果我今天没在这里,没有听到你那番对敌人的精彩【邀约】,事后,你会主动把过程告诉我吗?”
“一字一句如实转告,没有任何‘不必要’的遗漏。”
“你会吗?”
雾岛羽香:“……”
这漏洞堵死,不留余地的问话,让雾岛羽香罕见地卡壳了一秒,没有立即回答。
“好,我知道了。”
雾岛羽香沉默着,反倒是负责提问的重力使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答案,表情平静地点了点头。
中原中也收回手,把手放回口袋用力攥紧成拳头,但依旧语气平淡地说道,
“雾岛,从今天开始,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国木田和与谢野那边我会负责说明情况。”
“回去就收拾行李,你可以带上任何喜欢的书和收藏品。没关系,我的公寓有足够的地方给你放东西。”
“有指定的沐浴乳吗?没有的话,就按照我的喜好安排了。”
“主卧我会收拾出来,安全起见,我暂时和你分床睡一间。”
“你喜欢软一点的床垫还是硬一点的?”
雾岛羽香:“………………”
说点什么。
再不开口说点什么,打消助手先生越来越详尽的‘同居计划’,恐怕就不仅是自由受限,某个大小姐的快乐猫窝(?)也要跟着遭殃。
这一刻,雾岛羽香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奇异的危机。
“中原中也。”
雾岛羽香冷静地开口,试图和助手先生讲道理。
与此同时,赭发重力使也如侦探所愿地停了下来。
中原中也垂下眼,目光锁定雾岛羽香的表情,一副洗耳恭听的可商量姿态。
静默中,雾岛羽香张了张嘴。
她本可以告诉助手先生,不需要什么莫名其妙的同居计划,她的安危不存在任何隐患。
在【二十面相】从她这里得到答案以前,她是最安全的。
她还可以警告助手先生,不要妨碍自己的计划。
一个与往常无异,甚至是松懈的行为反而是最保险的,足够让躲在暗处的敌人心存忌惮,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理智和渴望冲撞,迫使他败露出更多破绽。
她还可以说——
不明嫌犯画像、凶手的侧写结论、过往的作案模式……
类似的论据数不胜数,理论上,应该足以说服助手先生,让他恢复冷静。
但雾岛羽香张了张嘴,却罕见地说不出一个字。
那些理由充分,无懈可击的长篇大论在正式陈述以前,就被基于侧写的推理否决,大脑先身体一步给出了【不起作用,甚至会导致情况更糟】的结论。
……所以要怎么做?
如果连一向无往不利的分析和侧写都不起作用,那她还能拿出什么作为武器?
雾岛羽香冷静地思考。
另一边,中原中也看了一眼神情沉默又迷茫的雾岛羽香,收回了最后一点给大小姐争辩的耐心,径直拍板定论,
“那就这么决定了。”
“雾岛,我现在就陪你回宿舍收拾……”
中原中也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
——他被抱住了。
某个一向理直气壮,得理不饶人,恨不得把‘闲人勿扰’四个字顶在头上的雾岛羽香,第一次主动张开了双臂,用一种小孩抱趴趴熊的姿势,略显笨拙地抱住了自家助手。
雾岛羽香收拢手臂,指尖搭在中原中也的背上,隔着一层冰凉的布料,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骤然绷紧的肌肉。
黑发少女的指腹触在那一层布料上,莫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即视感——
她正在拥抱一个炽热的雕像火山。
冷硬却滚烫,内里积压着高温的岩浆,再稍稍一戳就会爆.炸。
“你——”
足足三秒后,中原中也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嗓音紧绷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中原中也,我在拥抱你。”
雾岛羽香面不改色地说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不对。
“中原中也,就像我之前说的,人类的触摸先于观察和语言。”
“事实证明,我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同样将「拥抱」定义为一种愉快的体验,以此缓解人在特定条件下积攒的压力。”
“鉴于你以上超出理智的发言,和在毒.品走私案时的表现——”
“中原中也,我判断你应该不讨厌这样的方式。”
“如果语言和分析不行,希望肢体接触能让你宣泄压力,恢复情绪。”
雾岛羽香简单分析了一圈,理由充分地得出结论,
“没关系,你可以暂时抱着我。等你恢复理智了,然后我们再重新讨论关于计划的事。”
中原中也:“……”
……这还真是,雾岛羽香式的理论啊。
恢复理智,重新讨论?
不行,不可能。
这次唯独这一点,他绝对不可能妥协。
他的侦探,他狡猾、聪明又看透人心的侦探啊……不行,别想,不可能。
中原中也胸腔内的情绪涌动,黑暗滋生。
“……大小姐。”
中原中也垂下眼,他钴蓝色的眼瞳看着近在咫尺的脖颈,感受到怀中人的柔软肌肤。
此刻,他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透出的情绪,似乎真的产生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变化。
“大小姐,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这么做就能敷衍我,然后让我心甘情愿地任你摆布?”
“这倒不在我的预想内。”
面对助手先生的指控,雾岛羽香眨了眨眼睛,坦然地表示,
“中原中也,「拥抱你」是我基于侧写和现状得出的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并没有掺杂任何利益方面的考量。”
“当然,如果我真的想要摆布你——”
雾岛羽香说到这暂停了一秒,她微微昂起下巴,神态是大写的理直气壮,
“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才不需要浪费这点时间。”
归根到底,这可是助手才有的待遇。
换成其他人,她才没这么好说话呢,哼。
“所以你冷静了吗,中原中也。”
雾岛羽香维持着拥抱人的姿势,认真地说道,
“我手酸了。”
“还有,你的体温和心跳都不太正常。”
“体温过高,心跳也超出了一分钟100次左右的正常范畴,排除心率过速等因素,我衷心地建议你尽早就医,至少预约完整的心电图检查。”
正好,顺便把激素六项也做了。
如果是内分泌失调产生的情绪失控,还是早日治疗比较好。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默默深呼吸,紧接着,他像是克制某种澎湃的情绪般长长吐气。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心上人,很想一口咬在少女脆弱的颈侧,直到听到心上人泄露出颤抖的呻.吟。
可,这是他的侦探——
属于他的、狡猾、聪明又操纵人心的气人侦探!
中原中也抬起手,反手抱住了雾岛羽香。
他想要加大力道,就这么顺从内心,将少女的骨头碾碎,禁锢她的四肢,把人永远地锁在怀中。
但直至最后——
最后的最后,黑手党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力道和呼吸。
中原中也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如同一头大型的野兽,温驯地垂下了头颅,把额头克制地抵在了侦探单薄的肩头。
黑手党赭色的发丝随之跳动了一下,柔软地缠入少女墨色的长发里。
“那就摸一摸我吧,大小姐。”
中原中也轻声说道,
“摸一摸我的头发,我就考虑让步。”
……
………………
与此同时,门外
某个刚来不久,恰好听到最后一句的屯田五目须队长:“……”
糟、糟了,是无法敲门的气息。
……不对!先等一下!
中原君和雾岛小姐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了?为什么没人通知他啊——!!
所以……这是要准备红豆饭吗?!
第98章 Episode 98 依恋问题
「他的心上人, 聪明、狡猾、记忆力过人,是当之无愧的名侦探。」
「总有一天,她会发现他的图谋不轨, 找到足以定案的证据。」
「而当那一天即将到来时,他会知道的。」
*****
“中原中也,「拥抱你」是我基于侧写和现状得出的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并没有掺杂任何利益方面的考量。当然, 如果我真的想要摆布你——”
“这么简单的事情, 我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才不需要浪费这点时间。”
当这段充满了雾岛羽香个人风格的坦言, 理直气壮地落入重力使的耳中时, 中原中也几乎要开怀地笑出声。
这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但毋庸置疑的是, 它又比他期待的任何一句回应, 都更加让人心花怒放。
大部分人, 包括合作多年的横滨刑警都理所当然地认为——
【侦探没有心。】
【她就像是永远追寻真相的魔鬼, 眼中看不到一丝温情。】
擅自交谈意味着被嘲讽, 亲近代表了不自量力。
于是久而久之, 对侦探敬而远之,反倒成了最理想的选择。
中原中也不打算纠正这一点。
值得信任的同伴自然能发现其中的差异,不需要他多言。
更何况, 注视心上人的目光已经够多了, 他又不是漫画里那些绅士的护花使者, 或者热衷于打造偶像的经纪人, 喜欢给自己添堵、制造情敌。
正如雾岛羽香了解助手先生,中原中也同样清楚自家侦探的一举一动。
他的侦探冷静、追求高效。
一份正确且彻底的分析是她无往不利的武器, 加上令人生畏的知识储备,更显得侦探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无论任何糟糕的处境, 总能拿出最适合的解决方案。
但如果有一天,侦探主动放弃了那些无往不利的‘武器’呢?
使理智让位于情感。
思考让位于行动。
如果以上这些要素开始逐一出现,那么它意味着什么?
中原中也垂下眼,看着雾岛羽香露出一点迷茫又认真思考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想说什么。
她无非想说,不需要乱七八糟的同居计划,她的安危不存在任何隐患。
又或者,她会告诉他,根据【二十面相】以往的作案风格和侧写资料,与往常无异的行动模式反而是最高效的方式,足以让对方心存忌惮,败露出更多破绽。
中原中也知道大小姐要说什么,但直到最后,雾岛羽香闭上了嘴,选择了保持沉默。
这一刻,中原中也注视着雾岛羽香。
他的心脏开始因为喜悦加速跳动,心中不断涌现出想要微笑的冲动。
就像是亲眼看到守护的种子微微萌芽,看似无坚不摧的岩石裂开了缝隙。
尽管微不足道,但它确实生长出了绿色的枝叶。
“所以你冷静了吗,中原中也。”
“我手酸了。还有,你的体温和心跳都不太正常,建议你早日就医,早日治疗。”
某个大小姐理直气壮的评语传来。
还是一如既往的气人,充满了让人血压升高的风采。
不过没关系,他得到答案了——
如果有一天,侦探主动放弃了那些无往不利的‘武器’。
她使理智暂时让位于情感,思考让位于行动。
如果以上这些变化逐一出现,那意味着什么?
它只代表一件事——
会议室内,中原中也抬起手臂,代替雾岛羽香延长了这个拥抱。
中原中也垂下头,试探地把额头轻轻靠在了心上人单薄的肩膀上。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压抑着喜悦,在彼此亲密的拥抱中,状似退让地说道,
“那就摸一摸我吧,大小姐。”
“摸一摸我的头发,我就考虑让步。”
然后?
然后是抓住即将到来的时机,更进一步。
……
…………
摸一摸头发?
助手先生有别于过往的亲昵要求,让雾岛羽香的睫毛一动。
重力使这份近乎毫无保留的依恋举动,促使侦探的本能重新上线,在少女的心中占据上风。
人类的「依恋」属于多种神经物质和大脑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正如那些耳熟能详的生理机制显示,脑内的VTA区域受到刺激,岛叶皮质唤醒焦虑、疼痛和情绪失控,多巴胺分泌快感,腹侧苍白球与杏仁核带来奖赏机制。
那个时候,警察相叶隼人的「依恋」源自于突发性的极端事件,那么她的助手先生呢?
据她所知,中原中也近期可没有类似的遭遇。
所以,他此刻「依恋表现」又是从何而来?
一切事物都有成因,只要追根究底,总能找到答案。
亲密的拥抱之中,雾岛羽香掀起眼皮,黯淡的红瞳在灯光下映着无法忽视的锐利。
但她没有拒绝中原中也的要求。
雾岛羽香抬起手臂,指尖顺着重力使的背脊上移。
少女温凉的指尖像一片羽毛,轻轻刮过中原中也的后背,最后停留在中原中也的头发上,摸了摸。
整个过程被无意识地拉长。
行动中,雾岛羽香微微侧过头,如同一个冷静的研究员,倾听着助手胸腔内的心跳,记录他的身体数据在触摸下的反应。
这不是亲昵的抚摸与拥抱,更像是一场侦探为了寻求线索的试探。
中原中也当然知道这一点。
此刻,他能感觉到雾岛羽香的指腹搭在他颈侧,找到了他的动脉。
就在他们交颈相拥的一侧,心跳如同擂鼓。
一下又一下,剧烈得仿佛随时都要跳出,带着滚烫的温度,被侦探轻轻地握在手心。
“……中原中也。”
雾岛羽香冷静的声音响起,传入中原中也的耳中。
少女的音色干净,平和的语气和往常没有任何差别。但中原中也依旧知道,这是自家侦探惯常问询的前奏。
唯一的差别是,她比对待不明嫌犯时的冷漠态度,温和了不止一点。
比起刻意的审讯,更像是一句心血来潮、又漫不经心的随口一提。
“什么?”
中原中也弯起唇角,钴蓝色的眼瞳中透露出不加掩饰的端倪。
面对敏锐的侦探,他没有躲避的意思,甚至微微收紧了拥抱的力道,让少女更加贴近自己的身体。
这一刻,黑手党把体温、心跳……一切足以成为破绽的痕迹,一并送到了少女的面前,满心期待着被揭穿时刻的到来。
“中原中也,你是不是——”
雾岛羽香张了张嘴。
她的话才说一半,下一秒,就被一个更大的招呼声盖了过去。
“……哇哈哈哈哈——!这么巧,你们·都·回·来·啦,侦探社的各位!!”
男人骤然拔高的音量,从会议室外传来。
似乎是担心里头的人听不清楚,某个被迫罚站的屯田队长还刻意拉高了音调。
就差气沉丹田,隔着门板来一句经典的喊山歌。
中原中也:“……”
雾岛羽香:“……”
事实上,这还真不怪屯田五目须队长。
会议室内的拥抱持续了多久,这位屯田刑警兼局长先生就顶着一头包,焦急地等了多久。
期间除了‘摸一摸我’等虎狼之词外,屯田五目须似乎还隐约听到了诸如——
‘有喜欢的沐浴用品吗?’‘主卧我会收拾出来,我们睡一间’‘床垫喜欢硬一点还是软一点’的疑似同居的宣言。
……等等,同居?
什么同居?谁和谁同居?!
某个局长先生一凛,两眼顿时犀利了起来,露出老父亲的警惕表情。
不可以!
雾岛小姐还小,谈个恋爱增加生活常识就算了,哪有一上来就跳过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步骤,直接快进到同居的?!
怎么说也要先来个那什么柏拉、柏拉图恋爱三年,然后才可以开始牵手约会。
一直等到雾岛小姐二十岁、不,二十五岁,不不不,还是二十八岁,等到二十八岁再正式登门拜访,请求确定关系吧?
这种一上来就破廉耻的‘同居计划’,爸爸我……咳,是警察叔叔我不允许!!
臭小子!竟然诱拐侦探!
中原中也,你信不信我报警抓你啊!臭小子!
会议室外
屯田五目须的表情狰狞,他扎着马步,把耳朵贴在门板上暗搓搓偷听。
局长先生一边要注意里头的动向,做好随时破门而入,打断某些不合时宜的发展,一边又要留意其他人靠近,不要打扰雾岛魔鬼难得增长常识(?)的好机会。
双管齐下,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然后一扭头,他就对上了国木田独步等人仿佛在看变态,想要报警的眼神。
谷崎润一郎神情复杂,一言难尽地开口,“你在做什么?屯田先生。”
屯田五目须:“……”
令人窒息的三秒后,屯田五目须坚强地挺住了内心的窘迫!
他一边坦荡荡地爽朗大笑,疯狂提醒里头的雾岛羽香和中原中也,一边保持着扎马步的姿势,充满活力地蹲立起,加原地高抬腿。
“我、我其实是在锻炼啦。”
“警局一年一次的体能测试马上就要来了吗,我作为局长当然要义不容辞!一马当先!一把起到表率作用啦哈哈、咳咳——!!”
屯田五目须抓着头发大笑,结果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差点原地升天。
侦探社众人:“……”
算了,反正横滨警局一直是这样的,很有……嗯,很有精神。
再说了,现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
“——小羽!”
在把犯人交给警察后,国木田独步和与谢野晶子一把拉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在看到某个大小姐确实好端端地站在椅子旁,哪儿也没去后,两人才长长松了口气。
然后下一秒——
“雾岛羽香!”
“雾岛羽香!”
两声沉沉的厉喝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这连名带姓的喊人架势,成功让跟在后方的谷崎润一郎和屯田五目须脚下一顿,头皮齐齐发麻。
这一刻,两人的脸色一僵,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度被乡下的老母亲,以及对方挥得‘咻咻’直响的鸡毛掸子支配的恐惧。
不过很显然,某个大侦探更厉害一点。
她面对的是两个愤怒的大家长。
简称,男女混合双打。
国木田独步和与谢野晶子一左一右,站在了雾岛羽香跟前。
一个盯住气人的大小姐,一个则默契地把中原中也挡开,成功把雾岛羽香围在了中间。
索性,自家猫猫就算再气人,也是要拎回家再教训,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位大家长毫无办法,只能暂时放过某个大侦探。
“小羽。”
国木田独步脸黑黑地皱眉,他伸手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开口就是硬梆梆地一句,
“禁甜食三个月,牛奶里的蜂蜜另算。”
突然就失去小甜饼和小蛋糕若干的雾岛羽香:“!!”
当然,如果这还不算完——
“没关系,毕竟我们也不是什么魔鬼。”
与谢野晶子微笑地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继续说道,
“小羽,你的公寓也很久没整理了,应该堆了不少书吧?等回去以后,我帮你一起整理好不好?”
“对了——”
与谢野晶子说到这停顿了一秒,眼角轻飘飘地觑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中原中也,又说道,
“也叫上中原君一起好了,人多力量大。”
不仅没了甜食,连快乐猫窝都要被掀了的羽香:“!!”
增加好感没份,降低好感度倒是永远有他一份的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
他有理由某个大家长是故意的,不过……
某个大小姐的公寓啊——
想到截至目前为止,他已经不止一次从雾岛羽香的冰箱里发现的危险物品,中原中也顿时心中一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家侦探。
雾岛羽香:“……”
如果某个大小姐是猫的话,这会儿恐怕连耳朵尖都警觉地竖了起来,一路从耳朵炸毛到尾巴尖。
这一刻,什么助手先生可疑的情绪反应,值得商榷的‘依恋问题’,都被雾岛羽香抛在了脑后。
大侦探的目光沉静,神情若有所思,摆出了不亚于和乱步对决的认真表情。
“国木田,晶子姐。”
面对来自大家长的秋后算账,雾岛羽香丝毫不慌。
她甚至没有如往常一样辩驳,开口就是一大长串无懈可击的侧写分析和证据。
此刻,雾岛羽香只是眨了眨眼睛,招财猫似地对小伙伴招了招手,
“国木田,晶子姐,你们靠近一点。”
“?”
“做什么?”
国木田独步和与谢野晶子彼此对视了一样,表情疑惑。
反倒是一旁的中原中也闻言,眼角猛地一抽。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黑了不止一圈,一副想要骂人,但碍于是自己的心上人,又不能真的一口咬死某个大侦探的表情。
果然——
会议室内,虽然不知道雾岛羽香要做什么,但出于信任,国木田独步和与谢野晶子还是依言上前了一步。
姜发青年甚至还配合地微微弯下了腰,嘴里不忘强调,
“小羽,先说好,这次不管你怎么狡辩,都没商,商……”
国木田独步的后半句没说完。
因为下一秒,他看到雾岛羽香突然张开了手臂,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和与谢野。
“对不起。”
少女干净的嗓音棉花糖一般,柔软地落在耳边,
“我让你们担心了,是吗?不生气好不好?”
国木田独步:“……”
与谢野晶子:“……”
一时间,两个大家长猛地瞪大了眼睛。
两人跟熄火的引擎似的,神情猝不及防地愣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雾岛羽香收回手臂,往后退回原位,国木田独步和与谢野晶子还两眼茫然,一副不小心被猫猫蹭了蹭下巴的做梦表情。
“咳……这、这个,咳咳!”
或许是有了上一次侦探社谈心的经验,国木田独步最先反应了过来。
只见他无措地咳嗽一声,又清了清嗓子。
青年想要去拍雾岛羽香的肩膀,中途又犹豫地收回手。
明明还是那张严谨不动如山的神情,但就是莫名地透露出一丝手忙脚乱的即视感。
“……咳,好吧,那就看在你主动认错的份上。”
某个大家长又咳嗽了一声,眼都不带眨一下地推翻了自己上一秒信誓旦旦的发言,
“三个月的甜食禁令就算了。但是!但是牛奶要按时喝,知道吗!”
国木田独步扭过头看向一边,疯狂推着眼镜,强作镇定。
至于另一位大家长——
“真是的……”
与谢野晶子也回过神来,她像是无奈又像是毫无办法地叹了口气。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妥协地举起了手,投降似地摸了摸雾岛羽香的头发,
“到底是谁教你的这些——”
“好吧,但你的公寓要记得整理知道吗,特别是那些柱子一样的书,太危险了。”
雾岛羽香平静点头。
嗯,助手先生果然超级好用……不是,是超级可靠。
超级好用的中原中也:“……”
不知道为什么,直觉有点同情某个重力使的谷崎润一郎:“……”
“真好啊。”
同样有着一颗老父亲之心的屯田队长幽幽叹了口气,表情有点羡慕又有点心动。
嗯……如果这个时候他也凑过去,说点什么,是不是也能得到雾岛小姐的抱……
“咔吧。”
局长先生脑中的想法才刚刚冒出,他听到了一声可疑的动静。
什么东西?
屯田五目须疑惑地转过头,然后下一秒,就对上了中原中也额头青筋乱跳的微笑表情,以及——
局长先生默默低下头,看了一眼被掰断一角的实心会议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你刚才想说什么,屯田局长?”
中原中也微笑地转头。
他修长的五指轻轻一收,顿时‘噗叽’一声,一不小心没控制住力道,又在桌子上戳出了五个黑漆漆的手指洞。
屯田五目须:“……”
屯田五目须盯着凄惨的桌面,‘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非常识相地摇头,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说,中原君,祝你成功。”
嗯,祝你成功。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应该不用担心雾岛小姐吃亏的问题了。
真好。
某个局长先生,在心中悄咪咪补充。
……
…………
与此同时
【咔擦】
一片和谐之中,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很细微的动静在窗外闪过。
它隐藏在风吹过树枝的晃动间,仿佛阳光下消散的泡沫一般,轻得就像是无须在意的梦境。
但这一声动静又是确实存在的。
并且,它的音色与相机快门的拍照声很像。
又或者说——
是和当时谷崎润一郎与国木田独步搭档,两人一起处理爆.炸现场时外界响起的,一模一样。
第99章 Episode 99 同居
九月, 盘踞在横滨的最后一丝暑热终于彻底消散,吹拂的海风里逐渐带上了初秋的气息。
距离京极柊吾死亡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在此期间,曾一度在民众间掀起惊涛骇然的【競業禁止契約】, 不出所料地朝着某个大侦探预测的方向,事态飞快变化。
就在‘全民公审’的第三天,东京最高法庭一改过去‘严谨审慎’的风格,在横滨地方法院开庭的同时, 马不停蹄地公开了对案件的指导和条款解读。
【“……法律并非是高悬于国民头顶的利刃, 它本该与民同在,为民而生!然而, 我们今日痛彻心扉, 未曾想到竟有恶徒滥用契约, 引发如此严重的事态!”】
电视内, 一身西装打扮的发言人面色沉痛, 一言一句, 把语气中的反思与痛心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等有责任、更有义务回应公众舆论, 纠正部分不良分子对条款的恶意解读。”】
【“特此声明, 在具体司法实践中,若雇主无法实质性证明自己的利益值得保护,无法提交员工属于‘其他特殊保密人员’的切实证据, 则应认为协议无效。”】(①)
【“另, 若发现协议对雇员造成的不利益, 比起雇主应予以保护的利益显得更不合理, 同样需要酌情认定,协议是否有效——”】(①)
……
…………
以下林林总总, 包括雇佣方、企业竞争之间的解释条款在内,足足近百条。
乍看之下, 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但实际上——
“说什么司法实践,这不就是其他国家早就推行的条款吗?”
武装侦探社内
谷崎润一郎瞅了眼屏幕内刚正不阿的发言人,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
他下意识转向沙发,想要向雾岛羽香寻求答案。
但在对上空荡荡的位置后,橘发少年才反应过来,某个侦探小姐这几天请假了。
而与此同时,跟着一起提交假条的,还有作为助手的重力使。
当然,如果事情到这,他们还能勉强安慰自己这是巧合。
直到他们看到了假条。
雾岛羽香和中原中也共用了一张假条。
更准确的说,认真提交假条申请的只有中原中也一个人而已,至于雾岛羽香?
哦,她嫌麻烦,直接在自家助手的下方签了一个名字,加上了一句——
【一起,我也一样。】
彼时,见到这张假条的众人:“……”
嘶,这里头的‘案情’是不是就有点扑朔迷离了?!
据他们所知,目前侦探社应该没有需要出差的委托吧?!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猛地齐刷刷扭头,看向了两位大家长。
可惜,他们只发现了与谢野晶子早有预料的神情,以及作为副社长的国木田独步,看也不看假条,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直接盖章通过。
众人一头雾水:“?”
旧的疑问还没解决,新的就又冒了出来。
侦探社内
谷崎润一郎收回了看向沙发的目光,选择望向众人,疑惑的语气中透着一丝无法理解的茫然,
“话又说回来……东京最高法与其这么麻烦,添加一大串‘司法实践声明’,他们直接废除那什么‘競業禁止契約’不是更简单?”
反正国际上也有现成的案例,继续‘借鉴’不就行了?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那当然是因为好处还不够啦,兄长大人!”
谷崎直美一个飞扑抱住自家兄长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道,
“还记得之前小羽提到的吗?现在那群大人物里面,法务大臣的位置还空着哦!”
这种又能收获民意,还能彰显‘为国民而战’美名的政治举措,不亚于是蛋糕上最美味的部分,是奶油尖尖上那一颗草莓,当然不可能就这么随便送给东京最高法庭。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很快就能看到,新一任法务大臣的电视演讲了。
果不其然,几乎是东京最高法公布‘解释’的第二天,一张新面孔就出现在了各大媒体平台。
男人慷慨陈词地表示,为了国民和国家更远大的未来,上任后的第一件举措,就是重新审定‘競業禁止契約’的必要性。
【“——诸君!这已然是全新的经济时代,一个打满补丁的陈旧法条,只会令我等裹足不前!”】
【“我将重新考虑协议,考虑全面禁止‘競業禁止契約’,真正改写我等国民的……”】
屏幕上方,面对镜头的候选人神情凛然,语气坚定,一往无前。
屏幕下方,这位候选人的民调支持率也在直线上升,一往无前。
谷崎润一郎:“……”
国木田独步:“……”
很好,厚颜无耻这四个字,他们已经说腻了。
作为最关心这桩案情后续的两人,国木田独步和谷崎润一郎相互对视了一眼。
下一秒,他们一个平静地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扭头继续工作;一个直接关闭了电视,懒得再看上面的报道,眼不见为净。
尽管事态发展算不上常规意义上的‘公义’,但就结局来说,也足够抚慰人心。
原因很简单。
——武装侦探社收到了MGT基础员工,包括前离职人员在内的集体感谢信。
以及,那对同为受害者的未婚夫妇,尾藤素夫和竹中和美的喜糖。
“真是太感谢您了,国木田调查员,是您救了我跟和美!”
两人感情诚挚地对姜发青年鞠躬,在直起身时,尾藤素夫的脸上浮现出难为情的愧疚,
“还有那些我说过的话……”
“很抱歉,我没有其他的意思,但确实是我的不对,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
青年无措地抓着头发,在被自家未婚妻瞪了一眼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哦’了一声,急急忙忙去翻包里的谢礼。
“那种事不需要在意,我也有失礼的地方。更何况,这并非我一人的功劳。”
国木田独步没有接这份厚重的谢礼,他低下头,看了一眼两人脚边的行李,
“然后呢?二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准备离开横滨吗?”
“是的。”
尾藤素夫闻言点了点头,“我们决定回和美的老家结婚,然后开一家夫妻料理店。”
“这本来也是我们一开始的打算,等存够了钱就离开,但是后来因为……”
青年话说到这暂停了一会儿,但很快,他又重新笑了起来。
“不过都没关系了,现在都好起来了。”
尾藤素夫满脸幸福地说道。
依旧是熟悉的对话,但这一次,国木田独步看到的笑容却是放松平和的。
青年在提及‘结婚’时,脸上还不自觉得流露出一丝傻乐的气息。很难想象,对方和当日在楼梯间内,绝望苦笑的上班族是同一个人。
但不管怎么样,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美满的结局。
“……总之,真的谢谢你们。”
“对了,这是我们的喜糖,不介意的话,请务必收下。”
在离开武装侦探社前,这对准夫妻跟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掏出了一大袋喜糖,乐呵呵地递给众人,像极了提前给小朋友发礼物的圣诞老人。
对于这样的温暖喜悦,侦探社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过,说到喜糖啊——”
谷崎直美瞅了一眼桌面上亮晶晶的糖果,又起抬头,看向空了两天的沙发和另一张办公桌,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众人无比在意的问题。
“国木田先生,小羽和中原君呢?怎么一起请假了。”
搭档,还一起双双请假,就连假条用的都是同一张!
谷崎直美和一众事务员小姐表示,她们能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今天无论如何,她们都要知道理由!
万一、万一是某个居心叵测的助手打晕他们家的侦探,准备带‘猫’潜逃、咳,是带着小羽私奔了呢?她们一定要知道理由!
大不了事后,她们自己去和小羽道歉!
嗯嗯嗯。
一众事务员小姐手臂环胸,跟排练表演似地齐刷刷点头。
然后下一秒,她们就听到‘噗嗤’一声干瘪的气音,国木田独步一不小心没控制住力道,面无表情地把整盒喜糖捏成了一团糖渣。
……有杀气!
谷崎直美和事务员小姐们一个激灵,前者默默往自家兄长的身边靠了靠。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回答众人疑问的是与谢野晶子。
桌边,与谢野晶子扫了一眼盒内的喜糖,熟练地把其中牛奶口味的糖果挑了出来,放进另一个小纸袋里。
随后,她在纸袋的封口处按了按,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满满的一袋牛奶糖,不需要多问,大家都知道是给谁准备的。
“小羽和中原君在处理搬家的事情,算算时间,今天下午应该就能完成了。”
与谢野晶子语气随意地说着,顺便掂了掂手上的糖果纸袋。
嗯,正好拿来当乔迁的礼物。
哦,原来是一起搬家,乔迁新居啊,那没事……等等?!
谷崎直美了然点头,然后下一秒,她像是卡壳了般脑袋一僵,猛地瞪圆了眼睛,和其他事务员们齐齐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女高音。
“——啊?!!”
“等等等等!什么搬家??谁乔迁新居??”
“不是,小羽搬家就算了,为什么中原君会跟着一起啊!”
与谢野医生,你这句话的信息量是不是太大了?
再联想到某个姜发青年,恨不得一铲子拍死人的黑脸。
难、难道说——
谷崎直美和事务员小姐们面面相觑,同一个猜测在她们的脑中冉冉升起,每个字都闪烁着让人瞳孔地震的金光。
小羽和中原君,同、同居?!
……
…………
同居是不可能同居的。
至少现在,某个心怀叵测的重力使先生,还没有获得这个权利。
但考虑到雾岛羽香对【二十面相】精彩至极的‘邀约’,饶是彼时,国木田独步和与谢野晶子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两人也是眼前一黑。
好半天,两位大家长才默默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自家的大侦探。
俗话说得好,猫猫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如果她还难得甜言蜜语,甚至给了你一个拥抱呢?
那么恭喜你。
这个【麻烦】绝对是乘以百倍以上的【大问题】。
“小羽……”
或许是两位大家长的目光太过炽热,充满了今天就要教训笨蛋侦探的即视感。
公寓客厅内,坐在地毯上的雾岛羽香动作一顿。
而后,黑发少女迅速挖了一大勺盘子里的小蛋糕,‘嗷呜’一口塞进嘴巴里。
等到全部咽下后,雾岛羽香才不紧不慢地擦拭了一下嘴角,转过头,平静地提醒,
“国木田,晶子姐,说好的,你们不生气。”
国木田独步:“……”
与谢野晶子:“……”
对,不生气。
他们……不、生、气!
两位大家长用力深呼吸,努力压下心头想要揍人的冲动,顶着额头疯狂跳动的硕大青筋,决定先解决某个笨蛋侦探的人身安全问题。
“事实上,根据已有的侧写分析……”
雾岛羽香想要发表意见,可惜,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国木田独步和与谢野晶子合声打断。
后者甚至还微笑地伸出手,掌心温柔地顺了顺少女的黑发,全程轻声细语,绝对没有一点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闭嘴,小羽。”
雾岛羽香:“……”
某个大小姐难得识相地闭上了嘴。
她转过脸,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安静地挖着蛋糕。
乍看之下乖巧又听话,还莫名透着一股可怜巴巴的气息。像极了被雨水淋湿的幼猫,让人忍不住自我反省,自己刚刚的态度是不是太凶了一点。
虽然猫猫有点惹人生气,但你们就没有一点错处吗?
与谢野晶子:“……”
国木田独步:“……”
中原中也:“……”
可惜,这招三位饲养员已经免疫了,他们拒绝在同一个地方摔进坑两次。
作为彼此妥协的商量结果,雾岛羽香不动,中原中也暂时搬到隔壁宿舍。
另外,考虑到某个侦探‘撒手丢’,连定位器都不管用的特长,与谢野晶子在思考片刻后,直接提议把两个公寓的墙面打通,以中间的书房为分界线,把两间公寓隔开。
反正大部分时候,雾岛羽香都喜欢窝在书房的地毯上,既不打扰小羽私人休息,也方便助手先生盯住人。
“这也太乱来……”
国木田独步皱起眉头,下意识想要反对。
但在思索后,他最后还是无奈地闭上嘴,接受了这个方案。
反倒是一旁的雾岛羽香——
“……书房?”
客厅内,雾岛羽香捏着小勺子的手顿住,神色一凛。
下一秒,只见少女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在抛下一句‘不准偷看’后,她一头钻进了书房。
‘啪’地一声,关门落锁。
随后,就从里面传来各种‘噼里啪啦’的可疑动静。
被关在门外的三人:“……”
一阵奇异的沉默中,中原中也转过头,认真问道,
“所以,你们知道她在书房里藏了什么吗?”
国木田独步沉默不语,他伸手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白光。
中原中也见状,右眼皮猛地一跳,看向了另一个大家长,
“与谢野?”
“放心,也不算什么特殊的物品。”
与谢野晶子手臂环胸,面色平淡地说出了一句信息量相当庞大的话,
“我们私下咨询过古美门律师,只要不是涉及到国宝层面的收藏品,从私人赠与的角度来说,应该不存在引起诉讼纠纷的可能。”
“嗯,问题不大。”与谢野晶子点了点头,确信地说道。
中原中也:“……”
敢情你们知道那家伙在公寓里藏了东西啊!
难怪某个大小姐之前还有恃无恐,说什么‘就算乱步来了也是一样’。
原来你们也掺和了一脚吗?!
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收藏品,才要专门咨询那个从不失败的律师啊!
老实说,听到保证后,中原中也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更慌了。
第100章 Episode 100 狩猎与反抗
事实证明, 在制造‘惊喜’这件事上,绝对不能小看雾岛羽香。
这里当然不是指与某个大小姐同住一个屋檐下,有多么难熬。
实际上, 在中间相隔的墙壁被打穿,改装成书房长廊后,中原中也就做足了心理准备。
他拿出了百分之三百的耐心,准备迎接和气人侦探的‘同居生活’。
……没关系, 不管发生什么, 就当是提前预演了。
彼时,中原中也注视着装饰完毕, 重新铺上一层柔软地毯的空间, 在心中对自己说道。
随后半天过去了, 某个重力使先生成功意识到, 在对待自家恋人这件事上, 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和预料中不同, 雾岛羽香并不是一个糟糕的室友。
中原中也设想中的半夜制造奇怪的噪音;理直气壮地占据冰箱, 放一些挑战人类心跳的物品;又或者是一声不吭, 突然消失不见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这几天的雾岛羽香异常安静。
从侦探社回来后,中原中也看见雾岛羽香抱膝坐在书房的地毯上,双手合十置于下巴, 一副‘我在思考, 闲人勿扰’的神情。
当晚入睡前, 中原中也发现自家侦探换了一身家居服, 猫一样窝在地毯上,继续若有所思。
少女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散落, 绸缎一般覆盖在身上,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下泛着漂亮的光泽。
可惜, 它的主人似乎毫无珍惜的想法。
雾岛羽香窝在地毯上,兀自陷入沉思。
她时不时蜷缩着膝盖,猫猫球一样滚来滚去,一副在拿头发清洁地毯的架势。
唯一的区别是,散落在她身边的书籍似乎变多了。
中原中也投来视线的时候,正好看到自家心上人保持着沉吟的表情,‘咕噜噜’地从地毯的一侧滚到书架边。
她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后,又撂在一旁,开始往书架上翻找更多的书籍。
翻几页丢一本。
中原中也有理由怀疑,侦探小姐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中原中也:“……”
非常想说点什么。
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跑去打扰侦探,绝对是喜提一个嫌弃的眼神,并被明晃晃地忽视得彻底。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
凌晨3:23分,中原中也毫无睡意地睁开眼睛。
他在床上静静坐了一会儿后,径直起身穿过客厅,站在了书房门口。
果然,他发现雾岛羽香没有睡。
此刻黑发少女正盘腿坐在地毯上,身边堆积的书目更多了。
它们或是摊开一半,或是叠放在一起,凌乱地围在雾岛羽香的周围,摆成了一个奇怪的圆圈造型。
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一言难尽的召唤现场。
很好,这个情况……就算被讨厌,他也必须插嘴了。
“雾岛,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中原中也放缓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一点,至少别太像半夜抓孩子睡觉的家长。
可惜,某个大小姐完全不买账。
“以东京时间来计算的话,现在是凌晨3点28分17秒。”
雾岛羽香单手搭在一本书上,头也不抬地说道,
“中原中也,你房间里就有时钟。”
“另外,鉴于公寓墙壁的隔音指数和书页翻页造成的分贝量,我应该没有吵醒你。失眠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尝试传统的‘数羊’睡眠法。”
“不,这个不是你的原因,我也没有失眠。”
中原中也否定了雾岛羽香的话。
说话间,他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可疑地偏离了一秒,露出了有点不自在的心虚表情。
他总不能告诉自家侦探,自己是因为知道她就在隔壁,所以心情有点……
不,唯独这点绝对不能被发现!他可不想被当成又一个变态!
想到这,某个重力使的神情顿时一凛,明智地选择了岔开话题。
“然后呢?大小姐,你到底在做什么?别告诉我,这其实是你日常的作息活动。”
原本,这只是中原中也随口的一句话。
没想到下一秒,他看到雾岛羽香的睫毛一抖,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
“我在思考。”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重要的事就请离开,请勿打扰。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一顿,他微微眯起了钴蓝色的眼睛,明显察觉到了其中的端倪,
“大小姐,你应该知道自己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吧?”
雾岛羽香安静了一秒。
下一刻,她平声说道,“我已经睡醒了。”
“哦,睡醒。”
中原中也靠在门边,侧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了然点头,
“所以,你的睡眠时间只需要两小时,是吗?”
“为什么不行?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某个日常在猝死边缘,来回徘徊的侦探小姐表情不变,开口就是一连串熟悉的长句,每个字都充满了雾岛羽香的个人风格。
“中原中也,人类的睡眠时间只是相对于昼夜节律而言。”
“出于大脑发育的需要,新生儿每天需要18-20小时的睡眠,儿童则需要12-14小时,但成年人不需要这么多时间。”(①)
“事实上,两小时的深度睡眠足够让大脑得到充分休息,再长的时间只是单纯的浪费生命。”(①)
“不过关于这一点,我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雾岛羽香说着转过头,再次展现出了令人脑溢血的善解人意,
“毕竟大部分人类尚且无法区分饥饿与食欲,那么被失控的激素和大脑支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如说,八小时的睡眠反而是能抵抗的极限,我能理解。”
雾岛羽香说完,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绝对没有看不起一天要睡八小时的弱小人类的意思。
“……”
多么理直气壮又正义凛然的强词夺理啊!
这换成过去,某个重力使早就吐槽反驳了,但很可惜,这一招,可靠的助手先生也习惯了。
“很好。”中原中也双臂环胸,平静地道出了真相,
“所以这还真是你的日常作息。”
“这么说吧,大小姐。”
与过去不同,时至今日,中原中也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对侦探经验。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懒得和心上人继续争论睡眠时间的议题,径直摆出了两个选择——
“雾岛,你现在可以选择回床上‘浪费时间’。”
“或者我敲晕你,抱你回房间,你更喜欢哪一种?”
雾岛羽香:“……”
她哪种也不喜欢。
雾岛羽香抿了下嘴角,在入睡和被敲晕之间,果断选择了第三个答案,
“中原中也,我必须提醒你,思考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它拥有完全的自由性。不需要多余的介质和场合,它可以在任何联想、连锁反应与信息内容上进行推理演算。”(①)
“这就意味着,即使你强制我躺在床上,勒令我闭上眼睛,也无法夺走我对大脑的支配权。”
“至于你的另一个方案——”
敲晕侦探,让她物理入睡确实是个不错的方向。
更何况,从体术的角度来说,她没有任何与之对抗的胜算。
不过……
在冷静地说完一大串长句后,雾岛羽香微微抬起头,对上中原中也的视线。
屋内的灯光落下,在少女黯淡红色的眼瞳中点亮。
其中一瞬,雾岛羽香的红瞳仿佛涌动着雾气,如同隐没于微光中的漂亮红色宝石。
而她坐在地毯上,被周围或是摊开或是堆叠的书籍拱卫于中心。
当侦探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如此抬头望来时,就像卸下了所有尖刺的蔷薇,被不堪一击书籍包围着,柔软得一碰就碎。
她静静地与助手先生对视,轻声问道,
“中原中也,你真的要敲晕我吗?”
雾岛羽香的语气清淡,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
没关系,如果助手先生真的动用武力,她也只好坦然接受。
中原中也:“…………”
坦然接受个鬼啊!
故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就吃准了他下不了手吗!
中原中也用力深呼吸,抹了一把脸。
虽然他很想打破某个大小姐的有恃无恐,但在伸出手以前,中原中也看着与自己对视的雾岛羽香,悲哀地发现——
……他还真动不了手。
别说以手刀敲晕侦探,哪怕是拥抱,他都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生怕在心上人脆弱的身体上留下痕迹。
虽然从某个方面来说,这同样很有吸引力。
但归根到底,他也只能这么吓唬一下侦探小姐而已。
谁让他舍不得呢?
然后,他就被看穿了色厉内荏的本质。
这一刻,中原中也敢百分之一百地肯定,雾岛羽香有恃无恐。
“……好吧,那就说说看,你在查什么案子?”
在意识到自己拿侦探没有一点办法后,中原中也认命地叹了口气,选择了留下来陪心上人熬夜。
顺便赶紧解决案件,让某个不省心的笨蛋去睡觉!
“二十面相?”提到未解决的案件,中原中也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一个。
“中原中也,对于已经注定了结局的嫌犯,他还不值得我付出更多注意力。”
雾岛羽香随口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听闻黑发少女的这番说辞后,某个重力使的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
连再开口时的嗓音,都似乎愉快了一点。
“那就是江户川?”中原中也笃定地猜测。
能让某个大小姐这么废寝忘食,一副毫无头绪的模样,想来估计只有另一位大侦探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雾岛羽香摇了摇头,否定地说道,
“乱步和社长不会离开太久,近期就会回来。在缺乏更多线索情况下,提前进行毫无根据的推演没有意义。”
“那是什么?”
话说到这里,中原中也倒是被勾起了一点兴趣。
除了江户川之外,这世上还有雾岛大小姐解决不了的案件吗?
这一次,雾岛羽香停顿得有点久。
书房明亮的灯光打在少女的肩膀,一瞬似乎把时间都无限拉长。
“雾岛?”
中原中也不确定地挑了一下眉毛。
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催促时,他看到雾岛羽香把头转了回去。
于是中原中也只能看到少女的侧脸,浓密的睫毛隐匿在照明的光晕中,轻轻颤动。
“我……”
雾岛羽香垂下眼睛,像是斟酌一样张了张口,
“我没有在思考案子,是另外一件事。”
【——不是案子。】
这不过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陈述。
但当话音落入中原中也的耳中时,却仿佛某种无言的提示,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中原中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维持着平常的呼吸频率,听到自己声音克制地开口,就像不希望突然惊吓到陷阱边的猎物。
中原中也:“关于哪个方面的?”
“和一些……人际关系的发展有关。”
“还有一部分生物上的反应,大脑VTA区域刺激的多巴胺和其他激素,以及杏仁核的奖赏机制。”
“以及一些需要确认的答案,和基于答案后,我单方面希望达成的一致——”
雾岛羽香单手搭在书页上,思考般慢慢说道。
少女微微皱着眉,脸上带着少见的慎重,
“中原中也,我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稍微有点棘手。”
“棘手。”
重力使点了点头,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需要我帮忙吗?”
中原中也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
说话间,他站直了靠在门边的身体,朝着被书籍拱卫的侦探走去。
由于书房内铺着一层厚厚的毛绒地毯,中原中也同样是光.裸着双足,赤脚踩在地毯间。
靠近侦探时,他的脚尖一动,无意间踢到了雾岛羽香扔在外侧的几本书。
《意识的神经生物学研究》《基因与分子组成》《社会关系实质》《哲学的思想与起源基础》……从生物到社科人文,各领域书籍堆叠在一起。
中原中也甚至还从里面,发现了一本《科学养猪指南》。
“………………”
【为什么大小姐的书房里,会有一本养猪指南?】
一个奇异的问题在重力使的脑中飞过。
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个无关紧要的疑问抛在了脑后。
他在这些书籍中发现了端倪。
一本突兀的、就像把昂贵的宝石摘下来,丢进一堆海鲜贝壳里一起熬汤;又或者是让葫芦娃和怪兽哥斯拉一起同台演出,手拉着手歌唱世界和平……
总之,一本理论上,绝对不可能出现于雾岛羽香书房里的书籍,正静静地躺在地毯上。
它惨烈地被压在了其他书目的最下方,只露出小小的标题一角。
可见此间的主人有多嫌弃它,以至于众多的参考资料中,它是最先被丢出去的那个。
中原中也低头,目光在一众书籍上扫过。
随后,他俯下.身,单独把那本压在最底下的书抽了出来,轻轻抖了抖,一行书名映入眼中——
《巴勃罗·聂鲁达诗选集: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
中原中也定定地看了一眼封面上的标题,无声勾起了唇角。
“大小姐,这一本你也看完了吗?”
“如果你问的是结果的话,奢望能从上面找到有用的参考意见是我的不对,这本你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不愧是雾岛大小姐,即使是沉浸在思绪内,也能精确地判断出助手先生指的是哪一本。
“明白了,也就是说,你至少耐心读完了一半。”
中原中也好心情地点了点头。
此刻,他钴蓝色的眼中充满了笑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被当做垃圾桶,强行塞了一本‘无用’的书。
“感想呢?”
中原中也继续问道,“大小姐,你应该还有话没说完吧?”
“如果你指的是那本诗集——”
雾岛羽香的手指搭在膝盖的书页上,一边迅速扫过晦涩的文字,语速飞快地评价,
“充满了大量象征意义的华美辞藻,典型的毫无逻辑的关联阐述。但考虑到它们经久不衰的历史,甚至被冠以‘文学桂冠明珠’的至高评价——”
“我不否认它能给人带来启发的可能性。”
一长串毫不客气的嫌弃之后,某个大小姐还不忘了面无表情地补充上一句,
“请不要误会,我向来尊重文学。”
“就是对爱情诗歌有点意见,是吗?”
中原中也轻笑了一声,无法掩盖的笑意几乎要从他的眼中涌出。
“……哼。”
雾岛羽香抿紧嘴角,轻轻冷哼了一声,以实际行动表示对这个问题的不屑一顾。
“大小姐——”
中原中也单手拿着爱情的诗集,如同已经握住了胜利桂冠的猎手。
他只需要再轻轻一推,就能让猎物跌进布满了鲜花和糖果的陷阱里,缠住猎物四肢,用蜂蜜浇灌心上人,喂入她的咽喉。
重力使注视着雾岛羽香,他耐心地张开口,正准备继续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他看到雾岛羽香突然停下了翻页的动作。
“——不过,你说得对。”
黑发少女转过头,她黯淡的红瞳主动迎上了猎手的眼睛。
雾岛羽香的语气依旧平缓清淡,似乎是没有意识到狩猎的扳机即将扣下,拉开蓄谋已经的进攻。
“中原中也,我确实有两件事,需要和你确认。”
【确认。】
黑手党勾起了唇角,示意地点了点头,“来。”
这一声就像是真正的信号——
中原中也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看到被书籍拱卫在中心的侦探‘啪’地合上了的书本。
她‘看’着他,直到许久之后,和缓的声音在书房内响起,轻柔得就像一场美梦。
“我渴望你。”
“……”
“…………”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钴蓝色的瞳眸骤然一缩,猛地捏紧了手中的诗集。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在柔软的书页上掐出五个深深的指印痕迹。
这一刻,中原中也的耳膜震颤,几乎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欢腾流动的高鸣。
然后下一秒,他又听到雾岛羽香继续说道,
“我渴望你,想吃掉你的皮肤,像吞下一整颗杏仁。”
“我渴望你,但不把你当成玫瑰花,或黄宝石,或火光四射的康乃馨之箭。”
……
“没有别人会在我梦中沉睡,你将离去,我们将一起跨过时间的海洋。”
“我渴望你。”
……
一字一句,如同温柔的雨滴,一下下敲击在中原中也的心间,在镜面般的湖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乍看之下,风和夜色都很平静。
但是底下的——
比底下更深、更深的一些地方……
中原中也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雾岛羽香。
此刻,重力使的神情是如此专注。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群书中央的少女,仿佛夜色之中,即将到来的晨光之中,都只剩下了这一个身影,这一个人。
时至现在,中原中也当然明白了雾岛羽香在说什么。
但他没有打断。
他想要听他的心上人,继续把动听的情话念完。
……
“我渴望你,像爱恋某些阴暗的事物,秘密地,介于阴影与灵魂之间。”
“没有人会伴我穿行过阴影。”
“除了你,千日红,永恒的太阳,永恒的月亮。”
“你的双眼紧闭像两只灰色的羽翼,而我任由你涌动起来的浪将我带走。”
……
“没有了你,我不复存在,只是你的梦。”
……
…………
随着雾岛羽香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静谧的书房重新归于安宁。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缓缓走过。
窗外,浸润着夜色的天空已经微微亮起,晨曦的薄光自云层落下,星星点点一般,洒落在公寓的阳台上。
书房内很安静。
安静得能清晰地捕捉到谁的心跳,正一下一下地在空气中回荡轻响。
雾岛羽香静静地‘注视’着中原中也。
片刻后,她平静地开口,接上了还未完全消散的话音。
“——中原中也,以上,全部来自你手中的诗集。”
“分别对应前半本的《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第13首,第三节;第17首,第一节,第二节;以及后半部第81首,第二小节。”
“你说错了。”
“虽然我确实给出了‘难以理解、毫无逻辑’的评价,但我读完了它,一字不落。”
“这是我需要向你确认的第一件事,至于第二件——”
雾岛羽香在这里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第二件事,我注意到从念诗歌开始,尽管你试图表现得更冷静,但显然,你的颈动脉暴露了你的想法。”
“我在五秒内数到了二十次心跳,比你受到惊吓的状态还快了百分之二十。”
“另外,我丢在地毯上的书很多,包括位于左侧地板的《意识的神经生物学研究》,距离落地灯半米的《基因与分子组成》,扔在沙发下的《社会关系实质》——”
“而那本《巴勃罗·聂鲁达诗选集: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压在最底下,甚至没有露出完整的封面标题。”
但偏偏就是这本最不起眼的诗集,被单独挑了出来,作为对话延续的节点。
再结合助手先生在横滨警局时的「依恋」态度,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然而,雾岛羽香在意的并不是这个答案。
而是这个答案背后,另一个问题。
一些关于人际方面的问题。
一些……关于她希望他的助手先生别干蠢事,他们能彼此达成共识的问题。
为此,雾岛羽香找了很多资料,设想了无数个解决方案。
但在这些付诸于行动以前,她还需要确认一件事——
“中原中也。”
书房内,雾岛羽香神情平淡地坐在一众群书中央。
她的指尖抬起,在硬壳的精装书本上轻轻一敲,发出一声‘哒’的清脆音。
这仿佛是一声真正的信号。
本该是猎物的少女反手夺走了猎手的武器,代替他‘呯!’的扣下扳机,毫不犹豫地拉开了狩猎与对抗的幕布——
“现在,你来告诉我。”
“中原中也,你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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