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魔尊大人非常有出息地扭头就走,一刻都不停留。
喜蛛看看那道远去的墨色背影,又看看身边睡得香甜的顾清倚,抬手,用力挠了挠头。
邬有期回到血焰流云宫,看过三界罗盘,推演出人界此刻正好是晚上:深夜、子时刚过。
他办事不喜拖延,从来雷厉风行,心中既然有疑惑,那就要立刻去探个分明。
顾清倚身上的谜团太多:为何变成无魂傀后还能再醒来、为何能平安进入禁地?
以及,世间如何还能有闇涌……
他隐藏身形、没惊动守在无人生门口的魔兵,很快来到青霜山、这座位于大陆西南角的高山下。
这里一切如昨,只是位于重云深处的峰顶漆黑一片,再没了往日充盈的金色灵光和橘色灯火。
几个起落后,邬有期悄无声息地降落在青霄峰。
卿乙在峰顶的居所,是个隐在水帘后的崖边楼阁,楼中悬有一块“白石煮雨”的匾额。
水帘又撑起一片湖水悬于半空,称飞湖。
青霄峰是主峰,高逾千丈,普通杂役出入不便,因而素日都是卿乙仙尊用灵力维系整洁。
后来,便是邬有期一力揽下洒扫、涤尘的活儿。
如今他们师徒都不在……都离开了,这青霄峰上,也就积满了尘埃落叶。
邬有期看看四周,虽算不得颓垣败壁,却也是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瞧瞧,这便是修真界第一宗门的态度。
用的上你时,珍之惜之、奉承讨好,你才身故三年,他们便这般轻慢待你。
就这样的人世……
邬有期深深看了眼水帘方向:值得你用命去换?
他磨了磨后槽牙,强忍住没爆发魔息,不再看飞湖和其中影影绰绰的白石煮雨,只转身看东面一块青石。
青石上贴着封条,开神识后,就能看见上面遍布细金符文,篆字和线条延伸很广,几乎布满整个青霄峰。
巨石压着一片寸草无生的焦土,三年过去,被灵核爆裂燎过的土地,依旧没得一点生机。
邬有期慎重地往前迈了一小步,果然因为他的靠近,那些金色符箓上,又浮起数道青色封印。
看来,青霜山那群人也不是一味惫懒,还确有做点实事,知道要加固封印、加强戒备。
那时候,闇涌爆发频繁,修士们追查来去,竟意外发现闇涌的源头——闇元,出现在青霄峰。
怎么出现、为何出现的邬有期不知,因为那时他刚被救到魔界,身负重伤、意识都不清醒。
再醒过来,就听到卿乙仙尊自爆灵核的消息。
按理,闇元都被封印,人间就不该再有闇涌,但顾家人却又说他家少主被侵蚀……
若峰顶的封印没有问题,那问题就只能在顾家。
邬有期转身下山,化作一道光,直奔六壬城。
六壬城地处中原,是一座外方内圆、确系按六壬盘造型建筑的城市,远远就能在空中看见内城的圆顶。
即便是子夜,城中也是灯火通明,还能瞧见许多在半空中御剑飞行的修士。
邬有期在空中瞧了一会儿,很快在外城西北坊找到了顾家所在。光从建筑外形上看,顾家确实是没落了:
墙不如人家高,屋顶的琉璃瓦也灰扑扑的。偌大个世家,还就舍得亮一个院子的廊灯。
邬有期挑挑眉,直接降到那个亮灯的堂屋内。
屋内灯火通明,地上画着聚灵八卦阵,每个阵眼上都坐有顾家长老,他们身上灵光流转,正将灵气源源不断输入阵中。
阵法中心的太极鱼上,坐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眉宇间有几分像那顾家家主。
青年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医修,一个悬着针,另一个捏着丹药、时不时往青年嘴里送一枚。
瞧这架势,好像是有点那个危在旦夕的意思。
扬扬眉梢,邬有期正欲送出神识仔细查探那顾家少主,身后就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爷,”先开口说话的是个妇人,“那魔尊……当真说了会来么?元儿、元儿他可再耗不起了!”
说着,她又执绢帕掩面哭了一回。
顾家家主回到自己的地盘,神态气质都大不一样,腰板笔直、人也精神,扶着妻子很是笃定,“放心。”
“还、还有……”顾夫人擦了擦眼泪、声音压低,“我们求助于魔族,将来会不会影响元儿的名声?”
“妇人之见,”顾家家主斥了一句,“修真界从来强者为尊,元儿只要能闯过这关,未来百年,六壬城就是我顾家的。堂堂六壬城住,又何须畏惧人言?”
“……倒也是,”顾夫人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叠声追问,“那魔尊是要上咱家来吗?要被那几家看见怎么办?还有那尸体他家不会挟恩来讹我们吧?”
这话太碎、问题太密,顾家家主沉默了一会儿,选择回答那个最简单的,“不会,顾清倚家世简单,爹娘都不在了,用着干净。”
“都死光啦?”顾夫人两眼放光,另一手捻着佛珠,“那感情好,真是阿弥陀佛,元儿有救了!”
听到这儿,邬有期忍不住在心底嗤了声:
人间,还真是烂得花样百出。
世家大族这副倨傲自私的嘴脸,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丑陋。
懒得听这夫妻俩后面的小话,邬有期重新凝神,但探查的结果,却加重了他的疑惑:
顾少主身上的确实是闇涌,而且数量还不少。若非有这聚灵阵,他多半也要被吸成傻子。
想想魔宫里那位吃桂花糕都能沾满脸的,同样姓顾,人生的境遇还真是天差地别。
念及此,邬有期也懒得藏了,魔息一泄就猛然现身在众人面前。顾家那八位长老被吓得不轻,险些走火入魔让阵法反噬。
顾夫人更哎唷一声跌坐在地,“你你你……什么人?!”
邬有期看都没看她,弹出一指魔气就将那摇摇欲坠的阵型扶稳。
而认出他的顾家家主先打了下妻子,小声说“这是魔尊”后就忙俯身叩拜下:“不知尊主大驾光临,小可有失远迎,实在该死!”
顾夫人愣了愣,本有些怀疑魔尊为何看上去这般年轻、像个小白脸,但瞥眼见邬有期只用一手就能控制灵阵,忙跟着磕头,“拜、拜见尊上。”
邬有期扫他们一眼,指尖灵光闪烁,吓得夫妻俩脸色骤白,目光紧盯他的手:“尊、尊上……”
“说说看?”邬有期似笑非笑,“你们宝贝儿子在哪儿沾的这东西,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
顾氏夫妻对视一眼后,顾家家主先开口:“回您的话,元儿是一年前,在极北铁脉山出的事。”
铁脉山在大陆东北方向,属霜严宗管辖。
那座山上有不少大能的归墟,矿藏也比较丰富,所以每隔几年,霜严宗都会对外贩售灵钥,许人进山历练、采矿。
“我们跟着少主进山,前半途都很顺利,但下山时起了大雾,我们就只能就近找个山洞暂避。结果刚走进去,就遇到了闇涌。”一个长老补充道。
“洞里太黑,我们又没防备,前面几个兄弟都瞬间被吞噬,少主运气好只沾着一点儿,但情况也很危险,所以等风稍小些、我们就匆忙回来了。”
邬有期听着,在心底默念了一道铁脉山这个名字,“然后呢?除了你顾家人,有无旁人知晓此事?”
说话的两名长老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个怪叫起来,“你是怀疑我们串供作假?!你凭什……”
“事涉闇涌,”顾家家主及时打断,“怕这事闹大,小人有给霜严宗主修书,宗主亦有回信,要我们保守秘密、他们会封闭那个山洞。”
邬有期挑眉“哦?”了一声,半点不在乎那几个长老的横眉瞪眼,“那,拿回信来我瞧瞧。”
顾家家主便命人去取了存档的信来。
瞧过信上并无作伪痕迹,邬有期哼笑一声,转手覆掌,直将那八位长老掀翻在地。
顾夫人尖叫一声“元儿”,冲上来就想和邬有期拼命,可才走了一步就被丈夫拦下——
顾家家主脸上是兴奋到扭曲的狂喜,更拽着妻子原地再拜,头磕得咚咚响:“多谢尊主!多谢尊主!”
不知邬有期用了什么法子,刚才还氤氲在顾家少主脸上的黑气,竟如潮水般一点点退去。
粘稠涌动的闇涌慢慢离开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化成一团团蒸腾水汽,然后一股脑全融入到邬有期掌心。
那些令整个大陆闻风丧胆的异能,却在他指尖乖顺似线团,可以随意磋磨摆弄。
顾夫人看傻了,一同僵住的还有那八位长老,尤其是刚才那个欲与邬有期争辩的,更汗湿了额角。
一刻不过,顾家少主终于脱力倒下,而邬有期也轻哼一声收了手,“得了,好了。”
顾家众人围上来后,他揉了揉微酸的手腕,“本尊信守承诺,你们要信不过,可以自己再查查。”
顾家夫妻这回也顾不上那些虚礼了,连同众位长老一起凑上前,团团围住儿子要医修查验。
两位医修检查的同时,几人还分别放出灵识仔仔细细翻了许多遍。
“老爷、夫人,”医修情绪激动,“好了!真好了,少主他好了!没了、闇涌没有了!”
顾家夫妻喜极而泣,几位长老也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最后还是顾家家主率先回神,再次率众磕头道谢,嘴里还是先前那套“随意驱使”的说辞。
邬有期听听就过,没太当真。
正道修士之间的结盟都还有反悔、撕破脸的时候,何况是与他这“臭名昭著”的魔头?
人心易变,马屁话谁不会说。
他挥挥手,转身时忍不住多看了顾夫人一眼,“夫人以后与其念‘阿弥陀佛’,倒不如向上苍告求,让本尊多活几年。”
顾夫人一愣,而顾家家主想明白其中关节后面色数变——邬有期早就来了、还听见了他们先前的对话。
他吞了口唾沫,却还是讪笑道:“是,我们、我们一定日夜祝祷、希望您千岁万寿。”
见他明白了自己话里的警告,邬有期哼了一声,重新化作光团离开。
而顾家人收拾好堂屋、伺候少主歇下后,顾夫人才心有余悸地问丈夫,“我不懂,他为何能平安无事?”
顾家家主想了想,“这就要从他出生时说起了……”
二十二年前,盈湖爆发闇涌、邬家死伤惨重,但新出生的幼童,却在那场灾难中奇迹般生还。
闇涌是从湖心突然喷发,邬家又大半个宅院建在水上,许多来不及躲避的仆役都当场身亡。
当时整个院子乱作一团,邬家当家人又恰好不在,等他们着急赶回时,幸存的几个仆役才发现小少爷没被抱出来。
邬家夫妻都不抱希望了,回屋去寻时,却意外发现邬有期还活着、安静睡在摇篮内。
“一点事都没?!”。
“是,据说他们夫妻俩检查了许多遍,体内是没任何异样,他们不放心,还专门求助了青霜山。”
“然后?”
“青霜山自然是派出了卿乙仙尊来查看。”
“那卿乙仙尊怎么说?他真是魔星降世?”
顾家家主替儿子掖了掖被角,拉着妻子坐到一旁的桌子边,先后倒了两杯热水:
“卿乙仙尊看过后,只说……只说那孩子命格特殊,留下一枚平安符后,让他长大有机缘可到青霜山习剑求仙。”
“……就没了?”顾夫人大为不解,“就没说别的了?也没解释他为什么会平安无事?”
顾家家主摇摇头,“不过,想拜入青霜山,是要通过门口验心台的,他当时就验过没事。后来几次,验心台也没验出什么,想必不是魔族。”
顾夫人想了想,想不通也不想了,“算了,他能救咱儿子就成,魔不魔星的,还有青霜山那群人顶着。”
“是,”顾家家主也点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儿子的恢复和内城大比。”
……
与此同时,魔界。
三界不同时,人间正子夜,魔界却是艳阳天。
小傻子顾清倚心里不装事,一觉睡起来还是那样乐呵呵的,看见喜蛛,照旧脆生生叫姐姐。
给他拿新衣服他就穿,让洗脸就洗、叫吃饭就吃。
等都收拾好了,喜蛛才把碗筷送出去给门口的小丫头——昨天那么一下吓坏了她,她可不敢再一个人带顾清倚,还是到管事处,要来了多两人帮忙打下手。
她跟在顾清倚身边伺候着,闯祸的概率也小许多。
昨日那么作,今日吃过饭,顾清倚却一声不吭了。喜蛛瞧着新鲜,便忍不住主动问道:
“今天,公子不找‘漂亮哥哥’了?”
顾清倚嘿嘿一笑,竟张口说喜蛛笨,“哥哥又不在家,我去找也找不到呀。”
不在家?
喜蛛挑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顾清倚摇摇头,抬手捂嘴闷闷笑,他才不告诉喜蛛他能看见漂亮哥哥身上的亮光呢。
不过,哥哥出去好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对了,”顾清倚转头,“姐姐,我还能去那个大花园吗?里面好漂亮!”
“花园?”
“嗯嗯,就我昨天去的。”
喜蛛一愣,“里面是……花园?”
——竟不是青霄峰白石煮雨?大祭司她猜错了?
她心脏呯呯跳了两下,不动声色地套了套话,提“花园”,小傻子倒不藏私,一五一十说了个分明。
喜蛛在心底默默记下,才用哄孩子的方式解释,“那花园是尊主私有,他在,你才能去。”
顾清倚哦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
但很快,他又精神起来,捉着喜蛛裙摆,小声问这附近哪里有花——
喜蛛想了想,想到凫余山半山腰有一片草坪,上面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
带顾清倚过去后,小家伙蹦蹦跳跳,没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把,然后笨拙地变成几个歪歪扭扭的花冠。
喜蛛瞧着好笑,正想夸夸两句哄哄他时,顾清倚忽然站起来,“哥哥回来了!我去送给他!”
“诶……?”喜蛛又被闹了个措手不及,只能提裙摆跟在他身后追。
……
邬有期回来后,就直奔凫余山顶的魔合罗泉。
他能控制闇涌,也能消化、吸收这种异能,只是数量太多,还是会让他的灵台产生震动。
早年,他跟着卿乙习剑,学的是吐纳、吸收天地灵气的正道,因而灵台内就有清气聚集。
而后历经事端,他有意识无意识地吸收了闇涌,灵台内就有另一股浊气在潜藏。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清、浊二气就不同路。
这两者在他灵台内平衡倒还好,若其中一方数量激增,那他便容易走火入魔、甚至爆体而亡。
恰巧魔界圣火岌岌可危、也需要这些能量,所以每回邬有期感觉灵台不稳,就会到魔合罗泉里泡着。
只是,他是人非魔,魔界的泉水对他排斥得紧,每次都要经历一番洗经伐脉、烈焰焚烧般的疼。
不过他也习惯了,受点罪,总比死了的好。
邬有期正躺在热泉中想事,放空的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花蝴蝶——
顾清倚今日被套上了一件粉红绸衫,外头还披了件紫色罩衫。
“……”邬有期深深闭目,觉得眼睛被吵到了。
不等他压着眉头起身,顾清倚就颠颠从山下跑上来,还笑嘻嘻将一个花冠戴到他头上——
“漂亮哥哥!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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