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太郑重,唬得邬有期呼吸一窒。
藏在心底那道影儿,也渐渐与顾清倚重合。
热泉中的蒸腾雾气似纱帐,隔着叫他不敢去掀。心脏呯咚乱跳、趋平稳的灵台又震荡起来,惹得魔合罗泉也跟着沸腾——
近乡情更怯。
邬有期涩声,开口刚唤出句“师尊”,接下来的话还没“你”出个所以然,顾清倚就撑不住了。
魔合罗泉虽含魔气,但也和普通温汤一般:遥自丹砂生、水滑能洗凝脂。
刚才顾清倚杵着邬有期肩膀说话,大半个身子都探进池内,这么一会儿掌心湿热滑腻,再撑不住,扑通一声摔进水里。
伴随着啊呀一声,模糊白雾被搅散,顾清倚四下乱抓的手还老实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揩了两把:
先是腹肌,后是胸膛。
邬有期:“……”
要不是这小东西抓得太用力,胸膛都被掐变形,他简直要怀疑这是故意的骚|扰勾|引。
瞪着怀里巨大的水花,感觉那胡乱揩擦的手就要摸索着往下……
不想小家伙胡搞一通、闹出更大的祸,邬有期闭了闭眼,还是将人拎起来,脑袋冲下、控了控水。
被倒挂在半空中,顾清倚咳咳呛了两口水,狼狈一抹脸后,又环抱着湿漉漉的身体打了个冷战。
邬有期拧眉,送出一股灵气将人弄干,然后倒转过来,抛丢到一旁的空地上。
顾清倚看看自己,有些摸不清状况。
站在草坪上咦了一声后,他眼睛突然亮起来,回头就想与邬有期说话。结果才走两步,鼻子脑门就咚地撞到一堵透明的墙。
墙上灵光流转,曲起手指敲敲,还能听到玉石环佩碰撞似的叮当脆响。
顾清倚左右上下摸了摸,还跳起来够了够高处,结果都封死死的,一点儿缝隙都没留。
……咦?
他瞪大眼睛,摸着这堵墙一点点往前走,绕了几步回来,才发现自己围着温汤转了一整圈:
漂亮哥哥在里头,他在外头。
顾清倚眨巴眨巴眼,再笨也觉过点味儿来,他趴到透明的墙壁上,轻轻敲了三下:“咚咚咚?”
温汤里的邬有期一动不动。
“哥哥?”他拔高声音,“漂亮哥哥?”
这次,池水哗啦一声,里面的人动了,但却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顾清倚眼睛瞪圆——这明显听见了不是?
而且,这墙多半就是漂亮哥哥做的。
想想前因后果,他咬咬嘴唇、整个贴墙上,“哥哥开开,让我进去,我不乱说话了!”
可回应他的,仅有凫余山上的风。
“哥哥别小气嘛……”顾清倚软了声音,糯糯扒拉在结界墙壁上,“让让我?”
这话一说,泡在汤泉中的人耳朵动动,然后一挥手,伴着四溅水花,又打出一道黑气上墙。
墙外的顾清倚嘴巴张大,能瞧见口型,但在绝声断音符下,无论他说什么,结界内的人都听不见了。
邬有期阖眸仰头,潜心平衡灵台,在五感通明、进入神识界的最后一瞬,只觉之前想跟顾清倚谈谈的他,才是真傻瓜。
而墙外的顾清倚,也大抵明白了漂亮哥哥是用了什么法术隔绝了声音,他跺跺脚原地一坐,也拿后背对着邬有期:
干嘛啦,多大个人讳疾忌医。
痛就是痛,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有伤治伤,有病治病,这么简单的道理……诶?难道哥哥是怕吃药、怕苦?所以才不许他提?
他这儿正杂七杂八想着,刚刚走到山脚下、想去看看大祭司有没出关的喜蛛,就收到了邬有期的传音。
无奈,喜蛛也只能认命、调头上山来领顾清倚。
被喜蛛送回西院后,顾清倚心里还转着刚才想不透的事——他到底做了什么,才让漂亮哥哥发那么大火?
他……啊!
顾清倚突然砸拳到掌上:他非礼哥哥了。
刚才他掉到哥哥洗澡的池子里,不仅给人看个精光,手手脚脚还乱摸一气儿、胳膊腿儿都碰着挨着。
传说里,天上的仙女沐浴被地上的凡夫看光,最后都嫁给他、生儿育女才好收场。
“唉……”
那这还真是挺严重的。
不过漂亮哥哥他喜欢,他……嗯,他会负责的!
顾清倚眯着眼睛想了想,握拳的手又更紧地攥了攥:漂亮哥哥我娶你!
不过……
他趴在堂屋正中的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摆弄了一下桌子中间的茶盘,娶一个人要准备些什么呢?
喜蛛将他带回来后,就指挥着两个小丫头烧水做饭,进进出出的、一直没太关注他。
这次路过瞧见他蔫巴巴瘫在桌上、手指边沿还搭着茶盘,便以为他是渴了,自作主张给倒了杯茶。
顾清倚抬头看她一眼,要不……问问姐姐?
不,不成。
他低下头,小狗甩水般疯狂摇了摇头:喜蛛姐姐是坏蛋,她让哥哥疼,一点也不懂照顾他。
那……
顾清倚抱着茶杯,小口抿水,目光穿过窗框看向檐角,从前一到春天,他记得屋下总会有燕子。
燕子娶媳妇儿,似乎是要先做窝的。
换在他这儿,就是要先盖房子?
顾清倚放下茶盏,托着腮帮想了想,之前喜蛛带他去的那片花丛边,似乎有许多枯树枝可以捡。
应该——可以用来搭个小房子?
盖房子这事不能急,再快的小燕子也要三五天的功夫,那他就从明天开始,一点点慢慢来。
之后,他还见过燕子叼着花送礼。
顾清倚点点头,那这个他送过了,他编好的漂亮花冠一早就送给哥哥了。
最后就是……
他脑袋一痛,有些模糊的光影在脑海中闪过,像是他站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在俯瞰着一群人。
那群人身边燃有很红很大的灯,房梁、廊柱上都拴上了红绸子,其中还有两个人穿着大红衣衫,被一群孩童簇拥在当中。
这时,又有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既毕、结契合籍,请诸天师先祖见证,天庭、地府,六道三界分明——若负斯人,罪同欺天,必遭雷罚身死道陨,三魂消散、永无轮回!”
这段话说得晦涩,大部分的词儿顾清倚都没听懂,但他抓着了其中一个他能明白的关键:
问名。
他一拍脑门,完了,他还不知道哥哥大名呢。
“喜蛛姐姐!”
听见顾清倚喊她,喜蛛立刻丢下手里择了一半的菜,甩甩手上的水进来,“公子怎么了?”
“嗯,就是……”顾清倚顿了顿,双颊升起两朵红云,“哥哥叫什么呀?”
“……”喜蛛愣了,实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
垂眸见顾清倚认真仰着脸等,无法,只能小声将邬有期三个字告诉他。
“邬、有、期?”顾清倚念了一道,突然将手中凉了的茶水泼一半在桌上,用指尖点了点,“怎么写?”
喜蛛瞧着桌上那滩水好笑,也不知这位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哄孩子嘛,还是要顺着走。
于是她摇摇头,先收拾了桌上的水渍,笑盈盈给顾清倚牵到书案那边,摊开纸、研墨认真写给他。
顾清倚本来不大高兴,以为喜蛛不愿意告诉他,结果看见洁白纸面上落下这三个字后,眼睛都看直了。
“喏,这就是我们尊上的大名了,”喜蛛点着那三个字读给顾清倚听,“不过公子你问这干嘛?”
顾清倚却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只眼巴巴看着那三个字,手指伸直又卷起,想摸不敢摸。
喜蛛等了一会儿,见他这样摇摇头笑,嘱咐两句让他别乱跑,就转头只继续去忙她的菜。
——两个来帮忙的小丫头是低阶魔族,平日茹毛饮血,没这么多烹调上的讲究。
她走以后,房内的顾清倚也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将写好的那张名字纸移开,自己重新铺了一张,然后就抓笔在手、誊抄起来。
只是他握笔的姿势不大对,整个五指握成一把,攥拐杖似的杵着笔,第一笔蘸多了墨,直接晕坏了纸。
顾清倚皱皱眉,倒也不恼,歪着脑袋想了想,重新铺一张后,提笔取墨的时候小心许多。
只是墨合适了,字却不是一时能写好的。
他磕磕绊绊写了不知道多少张,手心手背都被墨水染黑,这才得了两张看起来还像样的。
正在他点头欣赏的时候,喜蛛说着一句“饭菜好了”进来,一瞧见他这样儿,又补了句“哎唷祖宗”。
顾清倚听见么叫,忙挡在书案前,“不许抢!”
喜蛛当他是写着好玩,连连答应,“好好好,不抢,公子你别动了,我去打盆水来给您净手洗脸。”
顾清倚这才放下心,乖乖喔了声。
之后,喜蛛帮他擦掉脸上、手上的墨汁,伺候着他用过晚饭就出去忙碌了,而顾清倚则将两张他亲手写的名字纸叠叠好,小心翼翼藏到枕头里压好。
顾清倚这一日过得充实,晚上用过热水后,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倒是他睡着后一刻,泡在温汤里的邬有期才终于调整好灵台、从池水里出来。
用沐巾吸走身上多余的水分,邬有期披上外衫,正准备返回血焰流云宫去处理些魔界俗务,视线瞥到温汤上的雾气,却猛然脸色一变、想起一件事——
他甚至没用走的,而是直接化作一道光降临到西院,两个帮忙的小丫头刚睡下,喜蛛出来倒水,被他吓了一跳:
“尊尊尊上?!”
邬有期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径直推开堂屋的门就直奔顾清倚床边——
他今日被这小傻子气糊涂了,都忘记顾清倚也掉进了魔合罗泉!
这口泉眼勾连着魔界圣火,里头有什么东西难说,但唯一确定的是它对魔族之外的他族都不算友好。
邬有期每次泡都是钻心蚀骨的疼,小傻子三魂七魄不全,这么扑棱一次,都不知会发生什么……
他后背发凉,挑开床帘探查,结果灵气魔息还没打出来,就意外看见了帐内有些金色光斑。
细碎的光点并不明显,若非他进来太急没有掌灯,想必也发现不了。
听见身后跟进来的喜蛛准备去点灯,邬有期回头止了她,再转回来时,那些光斑却不见了。
——像从未存在过,像是他看差。
邬有期顿了顿,直接放出灵识,却意外发现……顾清倚体内,似乎有一道极微弱的灵光在帮他修复魂魄。
“……!”邬有期弹开手,像被电到般后退两步。
“尊上?”喜蛛上前。
邬有期却摇摇头,半个字没答,转身就往禁地走——他必须拿出血镜问问:
那个魂师,他们究竟找到没有?!
然而刚迈步跨出西院的门,就听得一道女声自月下阴影中传出,她手中的星杖反射着血月的红光:
“尊上还在乎您师尊,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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