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有期没回答,但顿住了脚步。
随着一阵贝片敲击的轻响,星杖在地上??点了点,阴影中缓缓走出一名身披白斗篷的女子。
她有一头银白色长发,眉毛和卷睫都是稍浅的灰褐色,斗篷后的帽子堆在肩背上,更衬得她纤细娇小,像个精致的娃娃。
问出那句话后,她就一直看着邬有期,双目睁得虽大,里面却没有一丝光,像蒙了雾的琉璃珠。
“大祭司怎么来了?”邬有期环抱手臂往门框上一靠,嘴角翘起个弧度,“令姊凯旋了?”
魔族三智是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对姐妹和一个老头。
魔医药行生年长,算魔宫里的御医,也是魔界最负盛名的神医。
而大祭司云月星师和大将军云车常仪是一对姐妹,一个天生眼盲却能预言占星,一个魔力强悍、喜征伐和战斗。
云月星师曾预占到了魔界的崩落,因而才有却月魔尊身投魔合罗泉注火。
只可惜她天生孱弱,每回占星预言损耗极大。
自从邬有期当上魔尊,她就常年闭关,除非大事,或与她姐姐相关,云月星师很少走出她的星馆。
何况开启星盘后,血焰流云宫前广场的星象仪也会跟着转动,动静很大,众人想不知道也难。
所以,邬有期才会问——是不是远征边地的大将军云车常仪回来了。
云月星师没答,还是睁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看”他。
邬有期自觉没趣,撇撇嘴,站直身子哼笑着回到一开始那个问题:“大祭司以为呢?”
不等云月星师回答,他又接着抢白道:
“我十四岁入青霜山,拜他为师五载,自问尊师重道、规行矩步,即便累遭冤枉、累加恶名也自忖问心无愧,而他呢?”
“他又对我做了些什么呢?一边给我说众生无别、三界平等,一边在众人污我是魔星降世时将我拒之门外、一言不发,更在我最艰难时,给我那残忍一掌!”
邬有期仰头笑,看着那轮残红明月笑得弓腰驼背、肩膀耸动,“我在乎他?哈,你说我、在乎他?!”
云月星师捏住星杖的手紧了紧,却也没顺着邬有期的话往下说,反转头“看”了眼西院:
“但您待他,不一样。”
“哼,”邬有期嗤笑,“大祭司不懂。”
云月星师转回脸,面色平静、似是虚心求教。
邬有期磨着后槽牙,“死,有时候反而是一种最大的奖赏。”
云月星师看不见,但这样的话让她掌心渗出薄汗,星杖上悬挂的贝片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脆响。
“瞧他办那事,多漂亮!”邬有期突然冷笑起来,“自爆灵核、身死道陨,身后连渣都不剩!不愧是修真界第一人,高山仰止、从容高洁的卿乙仙尊,连死,都干脆利落、死得其所!”
“不用墓碑牌位、没有归墟神迹,当真是开天辟地独一份儿!用命化成道封印,哈,真是好、妙极了!”
“是非功过任人评说,不享后世香火供奉、不受晚辈祭奠叩拜,也没个坟茔尸身、让人寻仇。”
云月星师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神情却忽然放松。
同时,邬有期也瞥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嘲弄,他的语调依旧疯狂,但疯狂之余,人却松弛下来。
“我好容易找来个和他这么相似的……”
他故意没说完,尾音拖得又长又暧昧,似乎就是要引人遐想。
“您猜——我会用他来做什么?”
云月星师虽是魔族,还是三智之首,但她这么数百年来都被大将军护得太好,许多事都不太知晓。
“您……心里有数便好。”怕听着什么闺中事、房中趣,云月星师连忙打断。
邬有期嘴角扬了扬,这才哪到哪。
不过也幸好,魔族大祭司脸皮薄、身体也不大好,不能时刻开预占、卜未来。而大将军性子急、空有一腔热血和本领,智谋上欠缺、好糊弄。
剩下那弄药的老头倒有一副玲珑心肠,只是醉心在医道上,多半不理会这些俗务。
说是三智,邬有期真正要应付的,其实也就云月星师一人。
会害臊,是这位唯一的弱点。
其他时间里,大祭司见事极明,手段也狠,从前却月魔尊在时,她更曾提出要炸毁灭神井、制造坍塌,以万人生魂供养圣火。
太聪明的人,往往不好对付。
而且这个聪明人还是个瞎的,看不见的人往往用心更多,所以想要在她面前隐瞒什么,确系不易。
所以,还是要尽快找到那魂师。
“说起来,大祭司寻我何事?”不想继续耽误,邬有期明知故问。
云月星师摇摇头,就着台阶下,“尊上知道分寸就好,我也只是闷久了,随便出来逛逛。”
“是么?”邬有期笑笑,仰头看了一眼天,“那今天晚上月亮不错,大祭司可以好好赏赏。”
说完,他转头就往血焰流云宫的方向走。
迈出去两步见身后的大祭司还没走,他便顿足道:“放心,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人界覆灭。我们目的始终一致,这点,毋庸置疑。”
云月星师这次牵了牵嘴角,好像真有了笑意,“是,我盼着那日。”
邬有期回头看了她一眼,给出一个莫测的笑容,然后转身去了血焰流云宫。
宫殿正中的乌金台座下,有一处能够移动的机关,拧动第三块墨阴木屏上的顶角,就能打开通往地下的密道。
密道尽头,是魔宫的书库,里面堆积有从始魔时代流传下来的所有典籍,有功法也有叙事长卷。
在邬有期之前的魔尊,往往是天生魔族,一生所求,也不过是魔界的繁荣昌盛、自己的境界登极。
所以那些叙事的长卷、记载魔族隐秘的古书,都被推到角落里,积满沉灰。
邬有期与他们恰好相反,他对追求至境没什么执念,相反却在意近百年来生出的奇闻怪谈。
有云月星师在后面看着,邬有期不好直接去禁地,转念一想,干脆来到地下翻翻旧典。
他从不信那人死了。
从前是不肯信,后来是执拗:理智告诉他人是死透了,感情上却不能接受。
觉得那人活了那么久,又是修真大陆上唯一大乘期的仙尊,应当通晓些旁人不知道的禁术。
那样强悍的人,怎能不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总这样想着,时间一长,三年成魇。
从前,邬有期只是自己想,像抱定了某种信念,一个人在幽暗粘稠的沼泽里蹒跚前行。
如今顾家意外送来了顾清倚,这人身上谜团重重,每一种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像无端给他送来了光。
如果……
地宫深处,邬有期垂首翻阅这旧日的古书,脑后高处的铜丝灯芯忽然发出辟啵一声:
如果“顾清倚”早早死了、成了无魂傀,这具空掉的躯壳又因为某些机缘,恰好引来一些魂灵……
那有没有可能,或许……就是……的?
邬有期一目十行,看着逸闻、禁术,但许久也未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估摸着外面云月星师已经回了星馆,他只能在剩下的书页中夹上一片金叶子做书签、返回地面上。
血月已过中天,魔宫内寂静一片。
邬有期远远看了眼广场上晦暗的星象仪,转身、头也不回地踏入禁地。
取出血镜、联络了他远在极北的暗卫,他们冒着风雪,算是锁定了魂师藏身的秘境。
“只是尚未摸清秘境内的状况……”镜中黑影耷拉下脑袋,“属下实在无能。”
邬有期想了想,“那群追杀他的人呢?”
“进入雪原后,他们中了埋伏,很快被我们一一绞杀,暂时三……暂时他们还没再派人来,您放心。”
魂师无名无姓,却是修真大陆上传说极的人物。
据说他通晓起死回生的禁术,曾成功替某位大能招魂了他死去七日的道侣,令美人顺利还阳。
只是此等禁术逆天改命,终是不容于天地,魂师本人遭受天谴、血肉溃烂大半,他的家人也都死于非命。
在成功复生了三个人后,魂师就从修真大陆上消失了,这么些年一直苟延残喘、到处躲藏。
邬有期派出的暗卫们追踪了一年半,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点线索、锁定了他的踪迹。
只是,就在他们寻到踪迹的第二日,就出现了另外一群人,在暗中下毒手,要夺那魂师性命。
暗卫们不敢妄动,即刻联络邬有期,一边继续追查魂师下落,一边还要应付这群莫名的杀手。
好在进入极北雪原后,杀手们的行动渐缓,暗卫们这才找到了机会反击,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刚才暗卫嘴快,其实已透露他的猜想,只是猜想没有凭据,冒然说出来徒增事端。
他改口很快,所以邬有期只轻飘飘扫了眼血镜,并未苛责什么。
“那先这样,你们各自当心。”
魔族三智和他的关系,其实并不亲密,说白了就是各怀鬼胎、相互利用。
他需要魔界这个容身之所,去查明白他当年蒙受的不白之冤,也要查清闇涌再现的真相。
而魔族三智,则需要他这个能用闇涌助燃圣火的人,来帮助他们存续魔界、完成魔族的崛起。
他正想着,结界却又传来一阵波动,达达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这次先没吱声,反将块毯子披到他身上。
然后,抱着小枕头、小被子的顾清倚在他旁边找了块空地铺好床,迎着他复杂的目光凑近:
啵唧,一个湿哒哒的亲吻落在脸颊。
“有期哥哥,好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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