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031章

    在京城休息了足三日, 顾清倚才彻底恢复过来。

    邬有期也利用这段时间,观察到了更多师尊有意思的细节——

    明明恶心反胃到人都虚脱了,但却还是对送来的清粥直皱眉, 小声嘟哝着想吃咸的青菜瘦肉粥。

    最后一日身子彻底恢复了, 又眼巴巴望着楼下叫卖烤肉夹饼的小贩。

    邬有期招呼来小二替他跑腿买了,小师尊还老大不好意思,满脸无措,像是真傻了、不知道要怎么吃。

    瞧着他实在辛苦,邬有期在心底暗叹一声, 自己接过油纸摊放到桌子上, 然后取出随身小刀将饼切小, 再将竹签上的烤肉都拨弄下来夹好。

    “喏, ”他递给顾清倚,“仔细烫。”

    卿乙眨眨眼, 双手接过来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一来确实不习惯被小徒弟这般伺候,二来——

    二来他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吃食和吃法, 他知道烤肉也知道烧饼, 但是烤肉夹在饼里吃……

    看来, 人间当真变化良多。

    抱着切好的饼子小口小口咬,这具身体并没有辟谷,卿乙也久违地尝到了辛辣的肉味儿。

    他吸吸鼻子转过身,背对着邬有期舔了舔嘴。

    邬有期拄在圆桌上, 瞧着那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 最终没揭穿:

    ——他师尊真好面子。

    等结了房钱、一切收拾妥当,邬有期没再用纸舟, 而是改成了御剑。

    可怜那柄作为神兵的枯楼隐骨,被召唤出来时还发出了两声欢快的鸣响,结果得知是要被踩在脚下——

    环绕在骨刃四周的灵光都霎时暗淡。

    卿乙站在邬有期身边,看见这柄熟悉的神兵,眉头微蹙、有一瞬间的愣神。

    直到邬有期挑挑眉,冲他伸出手“嗯?”了一声,卿乙才回神,握着小徒弟的手踏上变宽的刀身。

    感受到先踩上来的人并不是邬有期,神兵发出了不满的一声龙鸣,但很快就被邬有期压制下去。

    邬有期一跃跳上那柄骨刃,从后拥住顾清倚,心念一动就让枯楼隐骨飞上了万里高空。

    好笑的是,他念着“小师尊”身体不好,选择没那么“刺激”的纸舟——师尊晕船、吐得七七八八。

    结果站在云层之上、寒风凛冽,怀中的人却没有半点不适,还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在东张西望。

    “……”邬有期闭上眼暗叹一声,摇摇头,提气更快地往霜严宗赶。

    霜严宗在锦州大陆东北角,位于极东冰线之上的重雪岭内。

    当年,他们师徒就来这里历练过。

    重雪岭深处,有一处极险的飞天径,里头幻象丛生、不知其终,霜严宗之人皆以为其能登天。

    实际上,邬有期知道,那飞天径的尽头是一座浮空山,山分阴阳,阳面多丹粟、阴面有一悬空瀑布。

    瀑布纯白色,其中多鲮鱼和白玉,白水一直东流,最终会汇入幻映海中。

    当年,师尊带他来重雪岭,就是为了进入这座浮空山,在山中寻找一种名为“霜华”的异兽。

    霜华兽独足、七尾有翼,狼形却素性温和,独居、食草,其内丹性温、能利修行。

    当时,霜严宗的宗主还是印雪思的老父亲。师尊带着他拜会过这位沉面鹰眸的老人后,就客居在其宗门内。

    白日,师尊会和霜严宗的长老们论道,讨论各宗的剑招和天下的局势。

    到午后,就会带着他登飞天径。

    师尊话少,但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很要紧——

    给他讲了飞天径上黑纹理的树名皓华、无叶无实单开白花,花有剧毒、不可食。

    也告诉他霜严宗是御兽和剑法双修,门内经典是开山祖师所创的《灵元经》,与青霜山不同——霜严宗是家族式的。

    他一一听着、记着,等到飞天径上遇到危险时,师尊判定他能应付的,就会候在一旁看他表现。

    真遇到了什么急难险重的场景,师尊又会出手,带着他暂时离开那处幻境,躲避到雪山洞府内。

    邬有期承认,许多他对于极北和雪山的了解,都是来自于师尊那一次带他的历练。

    师尊会教他如何选取合适的山洞,如何分配好一日的时间找到庇护所、生火,以及寻找到食物。

    “食物?”邬有期懵懂地眨眨眼,“修士不是辟谷的么,还要找食物?”

    “……你现在不还没辟谷么?”

    邬有期脸上微赧,抓了抓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觉着是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极北苦寒,且各界产生的环境不同,在寒凉的天气里吃点东西,能恢复身体的能量、抵御潜在危险。”

    听见师尊这话,邬有期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重重点了两下脑袋后又凑上前:“原来是这样。”

    两人在飞天径上待了合共一个半月,可惜的是,并没在浮空山上遇到任何一只霜华兽,连它们活动的踪迹都没找见。

    邬有期挺遗憾的,但师尊看起来却好像并不在乎,只说机缘未至,就带着他拜别了霜严宗主,辗转往西边的静宗、西佛界飞去。

    如今再访霜严宗,时移世易,一切已是大不同:

    印雪思在魔界受创,加之北族围困,远远在云端上就能看见重雪岭周围,封山大阵若隐若现的灵光。

    山下的北族士兵们扎寨安营,四处通路都设立了拒马和路卡,而霜严宗上方也多有修士御剑来往。

    进入极北后,高空中的气温是急剧下降。

    邬有期不放心,给顾清倚喂了避寒丹后,还是从附近北族也速部落的百姓手中,给他买了一件厚厚的熊皮袄。

    极东冰线附近的野熊大多是黑棕色,邬有期买下的这件出自也速部的好射手,制作精良,还配套有鞋袜、手套和帽子。

    这般一番打扮后,被整个包在熊皮袄里的顾清倚,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熊崽,看着……怪招人的。

    邬有期谢过北族猎户,又使银子买了他们一辆厢车、两匹走马,重新乔装一番后,就朝着铁脉山走去——

    无论海上那些船是不是霜严宗的人弄沉的,霜严宗在这件事情里肯定不无辜。

    玄冰危险,他要下潜就不能带着顾清倚。

    思来想去,邬有期决意先找借口住进霜严宗,然后再两厢探查、看那海底玄冰是否就是长生冰棺——

    因邬有期所购不少、给银子也给得够爽快,也速族人便留他们在部族内喝了一场酒、吃了些烤牛羊肉。

    得知邬有期是带着“妻子”来寻药的,热情的也速商人便替他做了保,央得北族人开了卡口放他们上山。

    本来,本族人就是不让山上的霜严宗人下来,邬有期他们是上山,守卫的士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邬有期谢过那位也速商人,又给了他不少银钱后,才跳上马车,急匆匆往重雪岭的阴面走——

    绕过两个雪坡后,他就弃了马车,改为两人并骑一匹马,背上行囊、似模似样地往山深处赶。

    诚如邬有期所料,当他们靠近霜严宗所在的断崖时,就有几名持剑弟子从天而降,把他们围在中央:

    “什么人?!”

    邬有期此刻化作了个中年客商,脸上还有两撇浓厚的胡须,看见霜严宗弟子手里森然的剑锋,他立刻背着顾清倚下马、装出害怕的模样:

    “各位好汉!莫伤我等性命!”

    他将顾清倚抱过来,护在怀中,不等那几个弟子开口说话,就急急忙忙将腰间的钱袋子丢了过去:

    “好汉,这些银子你们拿了去,放、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们、我们就是上山来寻药的。”

    他这戏是真的好,唬得那几个霜严宗弟子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半晌后,他们当中为首一人放出了灵识。

    邬有期的修为境界远高于他们,想要藏匿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所以那几人也没看出什么。

    再瞧邬有期他们的打扮,似乎确实只是普通百姓,那几人讪讪收了剑,却还是有些狐疑:

    “寻药?寻什么药?这山下都被那群戎狄围得死死的,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卿乙靠在邬有期怀里,被他搂得死紧,也就能瞧见小徒弟布满胡茬的下巴颏。

    听见霜严宗弟子这般问,他也好奇小徒弟要怎么编圆这个谎言。

    只见邬有期箍着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脸上的神情虽然焦急,但还是深吸几口气、好像在尽量让自己冷静:

    “好汉容禀,我是来往京城和极北贩货的客商,这是我妻子,他身子不好,胎里就有弱症,这些年病得愈发严重。”

    “前些年我生意还算挣了些小钱,他到底是我的发妻,我们从小定亲、感情要好,不忍他受这般磋磨,便带他辗转各地求医。”

    “前儿在一处深谷中寻得一位老神仙,吃得他两剂药后,病情竟然大有好转。后来老人家说想要彻底根除,还需一味‘丹粟’做药引。”

    说到这,邬有期顿了顿,垂眸、深情款款地看了眼卿乙,替他拢紧了熊皮袄后,才继续道:

    “他老人家点拨我等,说这‘丹粟’只有重雪岭上有,我、我这才带着妻子过来寻药。”

    “至于山下的北族人……”他讪笑两声,“我问他们买了不少东西,他们当然不会为难于我。”

    那几个弟子听完,脸上的疑色降了几分,交头接耳一番后,为首那人上前捡起了落在雪地里的钱袋子丢还给邬有期:

    “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绿林劫道的,我们是修士,来自霜严宗。这重雪岭和铁脉山一带都是我宗门的地界,近来门内出了许多事,先生突然冒然闯入,我们一时警惕、才会如此。”

    邬有期愣了愣,露出一副惊讶神情。

    半晌后,不等霜严宗弟子开口,他又抱着人唤了跪姿,“修士?所以诸位是仙人?!”

    “求仙长开恩,赐我仙药,救救我妻子!”

    几个霜严宗弟子哪见过这般阵仗,纷纷僵愣在原地,而邬有期更是膝行几步上前,苦苦哀求:

    “仙长,你们久居于此,想必是知道这雪山中的仙药都生长在何处、何地,小人愿用一半家财供奉仙门再茹素十年,求求您千万救救我的妻子——”

    这戏太好,卿乙都看呆了。

    更遑论那几个霜严宗的弟子,他们被吓得后退了几步,为首那人强自镇定下来后,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一则:

    这商人能够被北族人放上山,想必对山下的北族营地也了解一二,将他驱逐出去,倒不如带回宗门。

    而且,他所求的丹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那东西形如丹砂,却是如玉般有水头的透明絮状,飞天径附近就能找到不少。

    他们窃窃私语、交换了几个眼神,为首那人谨慎,先御剑回宗门通禀,然后才传讯让其他师弟们带引。

    如此,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邬有期就顺利混入了霜严宗,被安排在了南苑的一间客舍内。

    他这一番动作,看得卿乙是目不暇接,在心底叹了好几句:竟能如此、还能这般?

    小徒弟好能演,他自叹弗如。

    霜严宗大抵也没太拿他们当回事,外门总管请邬有期过去仔细问过一遍后,便没再来过更高地位的人。

    就连安排他们入住、照顾他们起居的,也改换成了门内一个哑仆,每日给他们送些简单的饭菜。

    哑仆是霜严宗特有的侍奉仆役,霜严宗的外门仆役,都是这种被故意剪去舌头或毒哑的人。

    他们年纪小的才十四五岁,年长的像给他们送饭这位,就已经是两鬓斑白、瞧着约莫五十岁。

    这些哑仆要么是内门犯了重罪的弟子,要么就是从外面抓回来的大罪之人和奸恶之徒。

    除了饭菜,哑仆还给他们送来了霜严宗特有的一种酥茶。大红托盘上摆有一套的锡制茶具,三个小碟子里,还装有黄糖、桂圆、枸杞和椒盐。

    哑仆将托盘放到桌子上,对着他二人比划了一下,示意那把锡壶有些烫,然后就恭敬退了下去。

    年少时的小徒弟,十分不赞同霜严宗的做法,认为再是奸恶之徒,也不该擅自动用私刑惩罚。

    如今七八年过去,卿乙偷偷观瞧,发现邬有期虽不似少年时那般义愤填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但在哑仆递给他东西的时候,他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想什么呢?”

    邬有期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卿乙转头去看,发现小徒弟已经自顾自给他添好了一盏甜酥茶。

    放了桂圆红枣的锡碗里,有些棕黄色的酥茶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奶香,是雪山牦牛。

    邬有期给他布置完后,自顾自地倒了一盏咸的,喝了两口后,才轻声道:

    “午后,我要出去一趟,你待在这小院里,不要乱跑,莫叫他们瞧出什么端倪。”

    “若实在无聊,”邬有期想了想,随手变戏法般掏出几本花花绿绿的本子,“就瞧瞧这些小画书。”

    卿乙怔愣片刻,抿抿嘴,伸手揪住了邬有期的袖摆,“哥哥要去哪?我也要去。”

    这一路上相处,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个称呼,从前喊出口后还会耳廓发烫,现在却能面不改色了。

    邬有期看了一眼他捉住袖摆的手,脸上又洋溢起那等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抬手揉了揉顾清倚的脑袋:

    “你乖,我去的地方极寒,你受不得。”

    玄冰来自上古,一方大小沉入深海,就能冻结一大片的海水,邬有期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全身而退、不被冻伤。

    卿乙缓慢地眨了眨眼,最终松开了邬有期的袖子、耷拉下脑袋,“那你……哥哥你要当心。”

    邬有期点点头,又顺了顺他披散的乌黑长发,留下一道作伪的虚影,就直飞向那冻结沉船的海面。

    而卿乙目送着小徒弟的身形消失在窗扇尽头后,垂眸扫了眼桌上那些不入流的画册:

    大约是小徒弟在京城的书铺买的,里头记载了不少人间的趣闻,还有些讲痴男怨女、情爱缱绻的画卷。

    卿乙摇摇头,长叹一声移开视线,起身踱步,用自己的脚丈量了一番这间小屋的长宽:

    很快,就发现这间小屋是外窄里宽,靠近门边的一面墙能走十六步,可床铺这边却只能走十来步。

    偏偏从视觉上看这间小屋四四方方,并感觉不到这种宽窄不同的差异。

    若他没记错的话,最初的霜严宗依山而建,原本有大半的洞府都在重雪岭之内。

    后来,霜严宗修炼灵源君留下来的谱录和手卷,逐渐将整个宗门发展壮大,成为如今的六大宗门之一。

    门人也就渐渐在重雪岭上修建了如今的玉宇琼楼,也从山腹内离开,来到了雪山外。

    顺着炕肚一块块砖摸不过去,卿乙很快就在靠近枕头边的一块青砖上摸到了一处雕镂有纹饰的凸起。

    “……”还在。

    卿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杵在屋内喝茶吃点心的影子,然后便咬紧嘴唇、手指用力按下去。

    吱嘎一阵机簧响动,炕边铺着的蓝色地毯下冒出一阵灰尘,卿乙蹲下去翻开来——

    果然,看见了一条向下的密道。

    且积尘很厚,一看就是久无人用。

    第32章 第032章

    卿乙站在密道口, 迟疑片刻后,他还是托起屋内的烛台,提起衣摆、慢慢往下走去。

    他倒不是一时冲动要给小徒弟添乱, 而是这些密道通往何处、何地, 他其实都心中有数。

    霜严宗的开山祖师灵源君,来自中州韩氏,少年时也是名噪一方的剑术天才。

    他十六岁剑术大成,离开家门后往各地游历,到达极东冰线时, 意外在当时还没有重雪岭之名的铁脉山中, 发现了一处神秘洞府。

    洞口处有诡异的一道白水瀑布逆流升空, 顺着瀑布往上走, 恰好能够到达一块山中平台。

    那平台上有一面玉璧,上面倒映着瀑布白水里的光影, 灵源君远远观瞧, 竟从光影里悟出一套剑招。

    而后,他在洞府内停留了数十载, 用随身宝剑在那面玉璧上刻下了剑招的心决。

    经几代传人补充完善后, 就形成了今日霜严宗密不外传的《灵源经》。

    灵源君剑术大成后出山, 曾远赴西北,想要挑战当时被称为第一人的空谛九音。

    可拜帖、战书递到无上首,空谛九音看都没看就弃之一边,实在被缠得烦了, 便派自己弟子应战。

    那时,他入门刚满十年, 伊辛甚至还没拜师。

    灵源君顺利打败了卿乙的两个师弟,却与他三次对战, 三次都是平手。

    看到空谛九音的弟子都是如此强悍,灵源君便放弃了再继续挑战,而是投上拜帖、意欲化敌为友。

    空谛九音性子孤僻,素来不善人情往来,随手一指,便让他继续代劳、随灵源君回了霜严宗。

    所以早在数百年前,卿乙就来过霜严宗,而且跟着灵源君,还去过许多现在宗门弟子都不知晓的地境。

    如果他远久的记忆没出错,那外门客舍的密道能同往内苑的后花园,并且能从花园的一处枯井再去到飞天径的入口。

    左右小徒弟去海上探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要他枯坐在那儿看话本子卿乙实在做不来。

    只能顺密道往前走,也算故地重游、消磨时间。

    走过数十级阶梯后,道路渐渐开阔、两旁人工修筑的墙壁也逐渐被重雪岭的山腹代替。

    洞壁的岩质呈黑褐色,烛台灯火凑近后,还能看见隐约闪烁的红光——不愧是曾经富含铜铁矿的铁脉山。

    卿乙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屏息凝神、悄声怯步,还频频回头看向身后。

    迈出的每一步,他都尽量踩在台阶边沿以及靠近墙壁、洞壁的地方,这样不太容易留下脚印。

    在山腹内又走了一段路后,卿乙感到身体是确实撑不住了——双腿发软、中衣都有些湿凉。

    他便转头找到一处隐蔽的石头坐下来,用随身带着的巾帕擦了擦脖颈上的汗。

    山腹内空荡荡的,仅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洞外在重雪岭上呼啸的寒风。

    休息着缓了一会儿,卿乙正准备站起来再往前探一探,却意外发现他刚才坐着的这块石头后面,隐约有个形状模糊的小雕像。

    举着烛台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头镇墓兽。

    卿乙蹲在原地想了很久,才从远久的记忆里挖出一点点关于霜严宗镇墓兽的讯息:

    灵源君曾经给他提过,说想要将自己的归墟放在重雪岭内,这样还能照拂庇佑往后的每一代子孙。

    当时,他很不赞同,“怀璧其罪。”

    数百年前,霜严宗还是个刚建立的门派,门下弟子大多都要靠灵源君庇佑。

    若是冒然将自己的归墟留在重雪岭上,若遇上一两个剑痴剑狂,为了《灵源经》和剑术不择手段……

    他这兀自担心着,灵源君却哼笑一声,重重地锤了他一下:“我说,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他茫然的看过去,就见灵源君目光熠熠、仰头望着天穹的方向:“难道我就不能羽化登仙么?”

    ——只有数载无法突破,最终寿元耗尽的金丹以上修士,才会在死后形成归墟。

    卿乙垂眸淡笑,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嗯了声。

    后来,他许多年没再见过灵源君,只知道他找到了称心如意的道侣,有了自己的孩子。

    霜严宗也渐渐从师徒门派变成了家族来经营,灵源君寿元尽散后,自己择了墓地——就在山腹内部。

    卿乙伸手摸了摸那镇墓兽,发现其实这个小雕像也是活动的,他微微用力转了半圈,竟然又意外打开了一道暗门。

    暗门内与洞穴外不同,先行的一段路是粗糙的石壁,再往里走就逐渐变成了石砖整齐铺砌。

    尽头是底部开阔、顶部圆隆的一间墓室,只是墓室中央并未出现棺椁,而是堆放了数个箱子。

    那些箱子一看就是晚近的东西,很新,绝非数百年前的样式,卿乙皱眉凑过去一看,又发现了箱子下面压着许多凌乱的足印。

    足印延伸到墓室的另一头,那里有一扇石门,却只能从门的另一侧开启,想必是连通着霜严宗内部。

    卿乙当然不会冒险往霜严宗内部走,他迅速转身,仔细检查了那几口箱子——

    地下几口大箱子虽然是木制,但是外皮上涂了蜡漆,顶上的几口小箱子甚至是皮质。

    而无论是木箱皮箱,在某一角上都印有一个印鉴,是个篆体的“灵”字,外面围了一圈飞霜纹。

    卿乙皱了皱眉,伸手拨开其中一个没有上锁的箱子,发现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一箱子封存很好的茶叶。

    再看其他,还发现了布匹、岩盐,以及一些明显是从极北贩卖而来的海货。

    想到近来的沉船事,卿乙眉头更拧,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加之他出来的时间太久,也不该再停留。

    关上箱盖,掩去自己来过的痕迹,手中的烛台也终于燃尽,好在他记路,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就迅速返回了客舍内。

    转动旋钮将暗门复原,重新铺好地毯,瞧着邬有期的那道虚影还留在原地未动,卿乙才长出一口气,委顿着坐到了炕上:

    霜严宗远在东极,距离青霜山甚远。

    除却八年前带邬有期来历练那次,卿乙其实和他们交集甚少,对这宗门的了解也停留在来往信笺上。

    不过,他倒也听过霍览闲话,说印家这些年没出什么经商治世的人才,宗门有些入不敷出,偶尔也会流出一两样密宝上黑市,用来贴补家用。

    当时他是听听就过,如今想到沉船之事,还有藏匿在灵源君墓室里的那些货物……

    卿乙摇摇头,起身取了点水匀面。

    眼看日上中天、时间也差不多,他环顾客舍一周后,才踱步到圆桌上,随手拿起一本画册从中摊开来,然后双手环抱做垫、枕了上去——

    大约就在他装睡下一刻后,客舍的大门就被推开了,率先进来的是端着托盘的哑仆。

    但他身后,还跟着那日重雪岭上那位弟子,以及一位背着药箱的瘦老头。

    弟子进来后,刚才还是一道虚影的邬有期突然“活”了过来,他丢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连连拱手:

    “仙长。”

    那弟子很受用,略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才道明自己的来意:“二位所求之事,我已向长老禀明。只是……”

    一听他的话风,邬有期立刻露出紧张神情。

    弟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丹粟本来在飞天径上常见,请位师兄上山给二位取来就是。只是近来门中事多,实在抽调不开人手……”

    说着,他往旁边侧身一让,指着那位背着药箱的老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外门的辛大夫。”

    “管事的意思是,请您二位在客舍小住几日,夫人的病我们也给瞧瞧,待事情都过去了,再去取那丹粟。”

    邬有期听着这话,竟是喜极而泣,连连拱手躬身表示感谢,“仙长想得周全,我、我们无以为报——”

    弟子却笑笑,不置可否。

    只是示意让那位辛大夫上前,给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人诊脉。

    卿乙不知邬有期预备如何应对,但此时他作为一个“傻子”,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继续蒙头大睡——

    霜严宗明显并未信任他们,所以才派大夫来试探。

    邬有期继续扮演他的客商,走过来将卿乙抱到怀里,拨弄他的脑袋靠向自己,顺便扒拉出手臂。

    那位老大夫坐下来后,先是诊了诊顾清倚左右手的脉,然后观瞧了他的脸色后,轻轻摇了摇头:

    “尊夫人,是病得……挺重。”

    邬有期立刻露出满脸悲伤的神色,絮絮说了许多什么这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

    “神医先生,您可千万替我们想想办法啊……”

    辛大夫面色古怪,最终还是辞了他这礼,说自己不是什么神医,只是个普通大夫。

    然后又转身,飞快地与那弟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弟子点点头,上前来拍拍邬有期肩膀安慰了几句,然后就让那大夫开了方子,带着哑仆和大夫走了。

    等他们走了,卿乙在睁开眼。

    接触到邬有期递过来的眼神,他适时地打了个呵欠,睨着嗓子糯糯叫了声:“漂亮哥哥。”

    邬有期扬了扬嘴角,揉揉他的脑袋,看过来的眼神却深邃而复杂——

    他在小师尊身上落有冰莲印。

    刚才他离开那么一会儿,师尊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他可全全部部都、看在了眼里。

    第33章 第033章

    其实邬有期离开小院没走多远, 就在半空中看见了一群浩浩荡荡的霜严宗弟子正在往内苑赶。

    瞧他们神色匆匆,多半是出了什么事。

    邬有期便临时改换了主意,转而跟着这群弟子进入了内苑, 看到他们着急忙慌地与内管事禀明:

    “玉尘号也沉没了, 还是在那个地方!”

    内管事面色沉郁,旁边的长老也满面愁容,憋了许久后,才讷讷道:“这事……还是要宗主拿个主意。”

    长老不开这个口还好,一说, 就让内管事暴呵出口, “宗主、宗主!我不知道要找他吗!”

    可上回印雪思从魔界归来后, 人就受了重伤, 对外人等是一概不见,宗门上下的大小事务都不太理会。

    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 偏事情是出在商路和极东的航线上, 他们可不敢擅专。

    这个长老被训不敢开口,便有另一名长老小声提出另外一个建议:

    “不若……去问问大小姐……的意思?”

    内管事眉峰一扬, 眼神凌厉地扫了那位长老一眼, 但那长老却也不怕, 反而还迎上前一步道:

    “再怎么说,大小姐也是印家人,是宗主的长姊,算是自家人, 有她拿个主意也好。”

    内管事咬紧后槽牙,思忖片刻后, 却还是一摔袖子坚持,“大小姐那样, 是老宗主亲自定下的,此事……莫再提了。”

    那长老顿了顿,却犹自追上前一步,“可商路一断,北族势必与我们开战,既然山中有暗渠,为何不能变革一番?!”

    内管事却高声叫了那位长老的大名,听起来也是印家人,只是修为境界很低,都当上长老了,也不过是个金丹后期。

    叫完大名后,内管事警告地摇了摇头:

    “此事我会禀明给宗主,也请各位管好门下弟子,不要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说完这些话,内管事转身就进了宗主的重芜院。

    剩下几位长老站在原地交换了几个担忧的眼神后,各自转身提点自家弟子,让他们不要宣扬此事。

    邬有期立在半空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后,倒是从他们口中漏的“大小姐”一词,想到了些许曾经——

    八年前,印雪思还不是霜严宗的宗主。

    而且此人的剑术并不算高明,在邬有期的记忆里,当时这位可以称得上是个骄纵任性的少爷。

    老宗主当时已现五衰之势,面发胡须都已经浓白,匆匆见了他们一面后,就将招待之事交给了下面的内管事。

    内管事是个精明人,一面招待他们到内苑的客舍居住,一面提前告罪,说可能会有怠慢之处:

    “大小姐婚期将近,我们实在是各处都缺人手。”

    也是今日内管事提,邬有期才猛然想起来,印雪思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多年来却没再听到什么消息。

    邬有期抱臂思忖了片刻,暂时找不出什么头绪,正准备调转回头去北海看看,体内的灵气就传来一阵异动。

    他挑挑眉,心道一句:果然如此。

    师尊来霜严宗,确实有另一番目的。

    料想是三年前以为身死料理了闇元,这个他爱的深沉的天下应当得了安稳,没想还有其他变端。

    邬有期自嘲地笑了笑,倒有一瞬间希望,他也能成为那个被人心心念念想着的“漂亮哥哥”。

    不过这念头只起了一瞬又熄灭,邬有期无声地返回了客舍,借助留在顾清倚身上那道冰莲印,看着他的小师尊动作。

    师尊在这修真大陆上生活了足够长的年岁,这概念从前对邬有期来说仅仅是知道。

    但现在看着师尊熟练地打开霜严宗密道,翻出镇墓兽走入人家的密室,这才算是有了些实感。

    不过瞧见墓室当中那几口箱子,邬有期才总算将北海上出事的船只、北族,以及霜严宗印家全部联系在一起——

    看来印雪思确实有位好姐姐。

    只可惜,锦州大陆上的修真世家多半有此通病,女儿再好,也终归不是他们信任的。

    儿子再不成器,只要是男丁,就会被委以重任。

    邬有期耸耸肩,也知晓他们此番来的契机凑巧,霜严宗作为一个大宗门必定不会彻底信任他们。

    所以提前一番布局,算是应付了外门的翻查,落实了他和顾清倚真的只是一对求药的客商夫夫。

    而卿乙这边,唤了声哥哥不见邬有期答音,只端看他的神情又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上手、扯他袖口:

    “哥哥?”

    邬有期的思绪被唤回来,却瞧着自家小师尊、改变了自己原先的计划——

    海底的沉船是印家自己的斗法,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不该在此多做停留,让师尊那救世的爱心泛滥。

    他明日就下潜到沉冰处,若真是长生冰棺,那就将玄冰抄起来带回魔界。

    若不是,他也要找机会带人尽快离开。

    毕竟他的师尊,心向大道,谁知道会不会又为了天下苍生做出什么让他恼怒、后悔的事。

    念及此,邬有期从鼻孔里出气,突然抓起来顾清倚的手,恶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嘴。

    尖锐的疼痛让卿乙倒抽一口凉气,没防备地就被刺得洇红了眼尾,仰头的时候,一双眼看起来泪汪汪的。

    邬有期咬了一口就撒了气,没解释自己这般行为的缘由,反手抓了抓他的下巴,又将人拢在怀里:

    “你在看什么书?”

    这话题转变的突兀,卿乙也摸不透小徒弟为何变得如此喜怒无常,吸了吸鼻子后,还是老老实实扮演回“小傻子”:

    “小画书。”

    邬有期本来也没想和他聊这个,转移话题不过是想引出他要寻机离开霜严宗,直接去取冰棺的话题。

    结果目光一转,却意外看见摊开书页上画着的图样,忍不住噗嗤乐出声——

    他当时托了小二哥,让他去买些京城里好吃的名点心,顺便再带点有趣的书卷。

    小二问他要什么样的,邬有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多添了一倍的银子,让他各样都来些:

    “不过要图画多、字少些,看着不费神的。”

    他自认为是吩咐清楚了,那小二哥热心、机灵,但却不大识字,头回对上买书这等事,便是十二万分的上心。

    瞧着那位大老爷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他也不能给这份差事办差了,所以原原本本将这话递给了书铺的伙计。

    书铺的伙计,那便与他大不同了:

    虽说都是迎来送往、推销贩售的活儿,但书铺的伙计明显比他见过更多文人的“那档子”事儿。

    一听是要图画多字少看着还不费神的,立刻会意地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飞快拿了好几本过来,还特意包在了最底下。

    小二谢过伙计拿回来,邬有期自然又谢过他放到纳戒里,最后在霜严宗直接拿出来递给“顾清倚”。

    而卿乙只是做样子,他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探查暗道上,自然没分神去看自己到底抽中一本什么书。

    在师尊注意到之前,邬有期手快将那本摊开的书拿到了手中合拢,书的封面倒是简单——只绘有青松和翠竹,名字也取得雅,叫《松竹记》。

    想来青霄峰顶遍植绿竹,也是师尊的偏心。

    挑中这本书,反而更坐实了——笨拙藏在顾清倚这具躯壳里的人,根本就是他。

    邬有期点了点书页上的名字,然后一页页煞有介事地翻开来,指着给人看,语调意味深长:

    “原来,你喜欢瞧这些啊?”

    卿乙本来注意力都没在书上,听他这般讲话,垂眸一看那书页,整个人立刻汗毛倒竖、口干舌燥起来。

    这本书他当时挑中,实在是因为书名简单,看起来也干净清爽,还以为是讲山中林木习性的。

    结果……

    人间变化良多,他也是低估了世间文人的笔墨。

    只见那书页上端画的是两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个剑眉凤眸、身量高挑,一个桃花笑眼、长发抹额。

    第一页就是两人一个身穿素黑劲装抱剑立于松间,另一个含笑跪坐在竹林下抚琴,一眼对视、情深意浓。

    之后的情节无外是江湖武林掀起轩然大波,两人之间有了恶人的挑拨和离间,出现了些许误会又和解。

    最终,他们一琴一剑携手抗敌,算是圆满大结局。

    只是这中间……

    生了误会,那抱剑的就要强压上来、用那档子事来“惩罚”;等是误会开解,这父亲的也用那档子事来宽解。

    一本书卷说是厚也不厚,但大半内容都是……

    极、尽、缠、绵。

    卿乙脑袋冒烟,一张脸登时烧得血红。

    他简直,百口莫辩。

    邬有期似笑非笑,半点不给他台阶下,还老神在在地瞧那本书,似是兴致盎然、津津有味。

    卿乙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脑中思绪纷乱,却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

    再者,依着小傻子那直来直往、打直球的性子,多半也不会觉得这事丢脸。

    左右都不是、横竖是一刀,卿乙飞快地反思了片刻,觉着自己从前记挂拘束太多,和小徒弟之间生出许多误会。

    而今重来一次,他也应当作出改变。

    于是,他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指着画卷上、那种他从前多看一眼都会愤怒震惊的东西,一板一眼说道:

    “对呀,我想认真学学。”

    第34章 第034章

    这话孟浪。

    若换寻常人来讲, 多半得是骄纵意气少年郎,才能道出来这般如此不知羞的话。

    想认真学春画,那这就是言下有意表, 简直像是在恃宠生娇, 在质问堂堂魔尊——

    是我哪里有不好?

    你为什么,还不来睡|我?

    偏这话是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傻子”嘴里脱口而出,那一番骄矜、孟浪,就被淘换成了恳切和真挚。

    就连满脸戏谑的邬有期,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愣住, 卿乙闭了闭眼, 在心底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伊辛说的没错, 人活一世, 讲究:但求本心、自在快意,死要面子只会活受罪。

    尤其是他们这般修仙之人, 寿数如此之长, 与其端着面子虚耗,倒不如尽早直抒胸臆。

    且回想重生之后, 他每回与小徒弟直言, 小徒弟的反应都挺好, 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黯然独自神伤。

    想到这些,卿乙又暗自握拳:

    慢、慢慢来……

    终归,小徒弟是要找齐返生还阳术的七件东西,往后, 他们还要相处很多很多年。

    也给了他足够长的时间,去接受、去适应, 最后再积蓄起勇气去解释,告知小徒弟一切。

    邬有期在最初的怔愣后, 很快就恢复如常:

    师尊还真是,总让他惊讶。

    为着天下,为着苍生,他也真能豁得出去。

    他好气又好笑地睨了怀里的“小傻子”一眼,咬咬牙,真想就这么撕开他的衣衫、褪去他的伪装:

    用尖牙刺破他的喉咙、衔住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然后恶狠狠地质问他,问他为何残忍,问他为何不怕。

    是否笃定他不敢,还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才能说出这般不知死活的话。

    气得狠了,邬有期忍不住伸手拧了顾清倚一把,趁人吃痛时,又将人摔在了床上,好好收拾了一番——

    师尊不习惯与人接触。

    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连待在他身边时间最久的他,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敬重有加。

    这样的人,身体往往别样敏感。

    邬有期毫不客气,伸手就挠他的胳肢窝,然后顺着腰侧几处痒痒肉一气儿折腾到脚底。

    脱掉鞋袜,他不再客气,手里变化百般花样,引得顾清倚尖叫连连,又要笑又要告饶,发红的眼尾都洇上了重重水色。

    折腾了一会儿,邬有期终于觉得够了,他发狠地戳了一指头足底的涌泉穴,又啪啪拍了两下:

    “下次……不许胡言。”

    卿乙从没被这样收拾过,人从里到外累得虚脱,他仰躺在床上,缓了好一阵,神智才恢复清明。

    若说方才“偷看春画被捉住”是尴尬,这般被小徒弟压在炕上“惩罚”,那就是又羞又臊。

    他从没同人这样亲近过,尤其是被抽脚心、抓挠脚底——卿乙仙尊素来衣冠齐整,哪会有在人前赤足的习惯。

    他气喘吁吁,身上衣衫凌乱,一双眼睛被水润过,双颊绯红,胸膛起伏、唇瓣微张。

    瞧着,倒真像是……被做了什么一般。

    邬有期本来还想训他两句,让他这傻师尊别什么话都不要命地往外讲,结果多看两眼后……

    他自己就控制不住地往深里想,然后就被骤然变窄的裤子勒得呼吸急促、面色难堪。

    愤愤瞪了眼对此懵然无知的小师尊,邬有期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气,起身就走,风一般离开了客舍。

    卿乙眨眨眼,有些不解:

    怎么邬有期离开时,像是下盘不稳、受了伤似的?

    师徒两个各怀心思,分头行动、收拾打理好自己,等邬有期再回来,“顾清倚”已经穿戴整齐。

    邬有期靠近圆桌,不动声色地将那堆书里的几本春册都收进了纳戒里,然后才试着与顾清倚解释——

    他预备直接下潜深海、找到玄冰后就提前离开霜严宗,不想掺和他们家族的旧事。

    邬有期没有提他在内门听见的那些话,但只是隐晦地提了几句“家族旧事”,就让卿乙了然:

    霜严宗主印雪思还有一个长姐,名叫印初晴。

    这位晴小姐年长印雪思三岁,天赋极高,六岁就能将整本《灵源经》倒背如流,九岁筑基,悟性惊人。

    而且她十四岁在飞天径历练,竟然接连闯过了数道幻境关隘,径直来到了尽头的浮空岛上。

    然后,在那里,印初晴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把灵剑——凰极,以及守护灵剑的神鸟鹓鶵。

    鹓鶵亦是凤凰的一种,通身黄色,看着分外明媚。

    而后印初晴携带自己的灵兽和凰极剑,离开霜严宗到极东、极北和北海上历练,很快就名噪一方。

    相较来说,她弟弟印雪思就没那么出挑。

    在卿乙的记忆里,印雪思似乎对本门的《灵源经》并不大感兴趣,相反,他很是喜欢《敬衡手卷》那本讲如何在野外生存、如何同灵兽相处的。

    印老宗主觉得儿子不成器,所以动辄打骂,几大宗门几次集会,他即便带了印雪思在身边,也是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

    霍览曾经在私底下与他议论过,说印老宗主的思想太过古板守旧,儿子不成器,不是还有优秀的女儿么?

    只可惜,没过多久就传出来,说老宗主要嫁女。

    众人都好奇,是何等优秀的男儿能配得上那位天赋极高、如凤凰般明艳的印家大小姐。

    结果递来的请帖上,新郎官却是个霜严宗内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据传甚至才刚刚迈入金丹期。

    霍览感慨了数句齐大非偶、不是良配,只以为是印家小姐自己拿的主意。

    ——毕竟那姑娘生得俏丽,性子也高傲。那些妄图挑衅她的男儿,几乎都被她打趴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等霍览去参加完婚宴回来,却是马不停蹄上了青霄峰,开口就告诉他:

    “霜严宗出事了,出大事了。”

    原湳讽来这门婚事是由老宗主乾纲独断定下的,印雪思根本连那弟子长什么模样都没记住,自然是不干。

    但是老宗主用一句“儿女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给她堵了回去,丝毫不听女儿的辩解。

    甚至令内门四大长老设立结界,将女儿软禁在宗门内,不许任何人探望,只等婚期来临。

    霜严宗到底是六大宗门之一,请帖遍发后,众人到场都以为是一桩喜事,结果喜宴才开场、印雪思的闺阁内就燃起了熊熊烈火。

    众人慌作一团,老宗主倒还能指挥人去救火,结果水泼上去反而火势更旺,便有人喊出:

    “是凤凰火——”

    与此同时,山下竟然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很快就有一队戎装打扮的北族人,纵着雪原战狼扑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量高挑、皮肤黝黑,脸上涂抹的油彩更衬得他一双湛蓝色的眼瞳格外迷人。

    这位年轻的统领模样出挑,远远指挥族人作战的模样,让在场许多人都瞧出了端倪、生出了个念头:

    印初晴身边站着的,合该是这样的儿郎。

    凤凰火还在燃烧,印初晴的鹓鶵鸟长啸一声,载着她从小楼中闯出来,并且降落到那统领身旁。

    她横了凰极剑在手,只求父亲、求老宗主能够让她离开,她有自己的情郎、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可惜,老宗主极重面子,根本不愿妥协。

    印初晴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提出来愿意自毁元神、废去已经到达元婴期的修为,只愿远走草原,做个普通人。

    这话让老宗主气直了胡子,说女儿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把家族当做一回事,霜严宗怎会出她这样丢脸的人。

    两人话不投机,最后竟是拔剑相向。

    旁人劝也没劝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婚宴变成一场闹剧、变成霜严宗的家丑。

    印初晴虽说境界不如父亲,但她有鹓鶵在手,老宗主几番不敌后,干脆开启了封山大阵,转而攻击那群北族人。

    北族再强,他们也只是普通人。

    即便报定必死的决心,最终还是不能和修真之人抗衡,很快一支大军就被消灭殆尽。

    就连那位统领,都被印老宗主的剑气所伤。

    “本来,老宗主还留有最后一丝希冀,希望女儿能停手,他就送上灵药、放那位北族青年离开。”

    说到这,霍览长叹一口气,摇摇头:

    “老宗主古板,初晴姑娘热烈,本就是不相容,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她却转身用凰极剑,亲手杀了那青年。”

    他当时本来没怎么用心听,一心都在西佛界送来的几卷经文上,听到这句,才惊讶地抬头。

    “印小姐说,她深知父亲心思,只要她爱的人活着,那就永远会成为她的掣肘。”

    霍览脸上的神情又是敬佩又是遗憾,“杀伐决断,果敢聪敏,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放下手中书卷眯起眼睛,“掌门莫不是与那印霜天,有一样的心思?”

    “诶?”霍览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是可惜,初晴姑娘命途多舛,生在了印家。”

    之后,印初晴不惜弑父,也要脱离霜严宗,与老父亲斗得是两败俱伤:

    老宗主从那以后就身负重伤、再起不能,而凰极剑断、鹓鶵鸟死,印初晴也被羁押在了宗门内,成了霜严宗不能再提的秘密。

    想到这段旧事,再想到印雪思后来变得暴躁、易怒的性情,卿乙多少对北海上的沉船事有了些猜测:

    印初晴不会轻易认命,这位大小姐永不服输。

    多半是多年蛰伏,知晓弟弟在魔界受伤而归,宗门内控制的力量减弱,便再次联系北族、求个脱身。

    只是这样一来……

    卿乙看了眼邬有期,北海上的沉船多半是人为,便是貊绣的消息没有假,只怕也和长生冰棺没什么干系。

    他们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

    正此时,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颤,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巨响,门边盥洗架上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地。

    外面有嘈杂声响传来,有人嚷嚷着是地震,有人惊呼着是否是爆炸。

    邬有期快速绕过圆桌,揽住他的腰将人护在怀里,不等放出灵识,房门就被外门的哑仆推开。

    哑仆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外门弟子:

    “雪崩了,两位快请这边来——”

    第35章 第035章

    霜严宗所在的重雪岭, 是极东冰线上一座终年积雪、连绵不绝的雪山。

    主峰高逾千丈,甚至因地势之缘故,在垂直高度上, 还比青霄峰高出数百尺。

    若再加上主峰之后的飞天径、浮空岛, 那霜严宗背靠的雪山,就是有登天之高峻。

    当年灵源君在选址开宗时,确有考虑过雪山上的恶劣天气,便是专门找了个相对背风平稳之处。

    而且霜严宗的主体建筑外,还有几个护派的大阵, 能确保宗门平安无虞。

    不过, 随着后世的发展、弟子的增多, 霜严宗的建筑也超过了原本灵源君设定的范围。

    尤其是邬有期他们此刻所在的外门客舍, 这都是近几年兴建的,里面还有不少附近前来拜师修行的弟子。

    几个外门弟子带他们出来后, 也顾不上亲自接引, 只在混乱中指了一条通往地下的道路:

    “您二位往那边走,到地宫暂避, 会有弟子在那边照拂的!”

    匆匆吩咐完后, 他们又忙跑到下一间去敲门, 将里面的人叫出来,说出一番大差不差的说辞。

    邬有期搂着人往前挪动了几步,正好被人群挤在一处连廊边,头顶中空、没了屋檐遮挡。

    师徒俩很默契, 都一齐抬头往外看:

    只见天空灰雾朦胧,伴随着脚底的震动, 隐约能看见无数飞鸟盘旋着逃离山中。

    高处的几座雪峰都被云雾笼罩,远远只能瞧见山峰上覆盖的厚重雪被, 在缓缓地向下流淌。

    邬有期挑挑眉,在犹豫——

    是跟着大家躲入霜严宗外门的地宫里,还是趁乱脱身,直接带着师尊离开,径直去北海上找玄冰。

    卿乙则是看了眼远处的高山,断定这场雪崩,若非临时地动,就必然是人为:

    雪山天变,往往伴随着呼啸寒风和骤降急雪。

    可是远远看着山巅景象,却是一派晴日景象,好好的积雪骤崩,只可能是出现了异动。

    料想印初晴被羁押在霜严宗多年,北族商船的货物又沉在了北海,只怕多半是那位姑娘要借机离开。

    世家大族的旧事,总是难以理会的。

    卿乙其实不太想邬有期掺和进去,而且他们目前乔装改扮,应付修为境界不高的人还好说。

    若是真碰上了一两个眼睛毒的,看出来邬有期的真实身份,那岂不是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所以他抓了抓邬有期的袖子,小声道:“哥哥我怕黑,不要去地下。”

    邬有期本来就在犹豫,听他这么说,又睨他一眼觉着好笑——怕黑?他可没瞧出来。

    刚才不还举着烛台,大胆妄为地闯进人家的地宫和墓室么?

    见邬有期笑着没应,卿乙又抿抿嘴补充一句,“哥哥不是说要带我去看海,海呢?”

    他都这般讲了,邬有期哪里还会再停留。

    落下两道影子,装作是二人在混乱中失散,之后霜严宗的人就会发现他们的“遗骸”。

    然后便掩去身形,径直到了北海上。

    除了沉船那件事,极东冰线附近的几个码头上聚满了各式各样被迫停航的船只。

    本来熙熙攘攘的码头,现在也变得很冷清——几家酒楼大门紧闭,客栈也干脆落了锁。

    朝廷的驿馆虽然还挂着灯笼、拴着驿马,但门口落着厚厚的积灰,想必是很多日无人登门。

    邬有期不想于人界停留再编造新的身份,只能又取出那艘纸舟,远远停在了云层之上。

    这地方偏远,来往的修士并不多,被发现的可能性较小,也不用行船挪动,倒也不怕师尊再晕船。

    结果两人刚到纸舟内坐定,霜严宗的方向就猛然爆发出一阵冲天的火光,火光之中,还有清啸鸟鸣。

    邬有期皱了皱眉,想到了西佛界传说里的不死鸟。

    鹓鶵是凤凰的一种,西佛界的不死鸟与凤凰也有些渊源,佛菩提常说涅槃,难道真是——

    卿乙则是将目光收回来,垂眸在邬有期看不到的地方,神色悒悒:

    灵源君,应当不期望看到子孙后辈自相残杀。

    只可惜,依着家族建立起来的宗门,大多会走到这地步,霜严宗不会例外,六壬城也是。

    听说,这一回青霜山带领众多宗门上魔界救人,所用的地图是六壬城主从顾家那里拿的。

    顾家为了得到城主之位,湳讽甚至不惜向魔界献上自家远亲子侄的无魂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六壬城的叶城主,至今还被关在魔界。

    伴着那道将半个海面都染红的火光,卿乙懒得再看,转身想往船舱里走一走,身后却传来邬有期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小徒弟什么世面没见过,卿乙转身,却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原本明亮、泛着黄光的火焰,渐渐被一股黑烟笼罩,而后就是四散弥漫的浓浓黑雾。

    那雾气里透着死气,所过之处,皆被熏染成了浓黑,甚至是重雪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也被染得发灰。

    邬有期沉下了脸,眉头紧拧。

    卿乙也变了脸色,顾不上演戏,错步上前,双手都抠到了船沿上,瞪着那一团黑雾目眦欲裂——

    是闇涌。

    若说顾家人带着无魂傀来魔界,只是让邬有期多少有些惊讶,现在再看见这东西……

    师徒俩的心境起伏,一时双双陷入沉默。

    卿乙是震撼于闇涌重现人间,不仅说明了他三年前的封印是白费劲,还证明了这异能的恐怖。

    邬有期却瞧着那闇涌,心惊过后,又往深处想了两层——师尊能借魂魄还阳,肯定是对人间还有留念。

    如今闇涌再度爆发,恐怕就是师尊要跟着他来极北的原因。

    邬有期愤懑地斜了身边的小师尊一眼,觉得自己真是比不过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气狠狠就回了船舱。

    越想,胸口越痛。

    他兀自气红了眼角,抓过来一旁的枕头蒙在脸上,在心里暗自发狠——

    反正师尊现在没有修为灵力,就不过一个普通人,只要他不承诺答允,师尊就没办法做什么。

    而卿乙瞪着那团黑云看了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白净没有老茧的双手,长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老天让他回来的原因?

    闇涌现世,谁也无法阻止。

    前世他亏欠小徒弟太多,所以让他以顾清倚的身份回来弥补,不再扛着大道和苍生,只为身边人而活。

    他不再是那个强悍的仙尊,身上没有灵力,反而如释重负,不需要再背负起护持苍生的担子。

    想到这些,卿乙不再看那道黑雾,而是转身返回到船舱里。见小徒弟躺在床上,还用枕头盖着脑袋,他也微微错愕——

    这是想起了盈湖闇涌?念起家人、想到曾经?

    他眨眨眼,不知要怎么劝,纸舟是邬有期变出来的,上面有什么能用的东西,他也一时找不到。

    思来想去,卿乙只能达达跑到床边挨着邬有期坐下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膝盖,唤了句:“哥哥——”

    邬有期在心底哼了一声:瞧,这就来了。

    他打定主意,不管师尊跟他说什么,他都不能轻易上当、不能答应,绝不能落入师尊的“美人计”。

    卿乙不知道小徒弟心思,唤了他一声没得到反应后,唔了一声歪歪头,往前凑了凑,想要拿掉邬有期盖在脸上的枕头。

    这样闷着睡,第二天起来容易头痛。

    结果他只是轻轻一扯,邬有期就反手护住了枕头,嘟哝的声音闷闷从下面传来,“别闹!”

    卿乙皱皱眉,不放手,“哥哥这样睡会憋着的。”

    “我就要憋着。”邬有期才不会承认,他没法拒绝师尊,更没法拒绝顶着一张可怜兮兮脸的师尊。

    卿乙瞪大眼睛,简直哭笑不得。

    小徒弟这是闹什么呢?

    逃避现实?不想面对闇涌重新现世?

    还是担心魔界三智闻风而来,要想办法逼他将这些新出现的闇涌都吸收了,送到魔界去燃续圣火?

    想到云月星师那双空洞却渗人的眼睛,卿乙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又用力扯了两下见邬有期不松手后,只能——

    他挪动了一下,扑到邬有期身上。

    坐在他的腿上就抱住了那个枕头,抢在邬有期开口前,分别在他护住枕头的手背上各啄吻了一口:

    “哥哥困了的话,我们一起好好睡。”

    “不要藏着,我都看不到哥哥漂亮的脸蛋了。”

    说完,他还真的翻了个身,一骨碌滚进了大床里侧,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再说,我都没有枕头了。”

    邬有期哪里经得住这个,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就挫败地放下了双手,由着顾清倚将枕头抢了过去。

    就在他等着师尊进一步向他提出什么要求时,身侧的人竟然真的睡到枕头上,拢住他的手臂就要睡觉。

    邬有期没出声,闷闷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小师尊平稳的呼吸,还有挂在唇畔淡淡的浅笑。

    看着他这样没心没肺地睡着,邬有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第一次在心中生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期许:

    或许,师尊并不仅仅是为了天下苍生,回来的呢?

    第36章 第036章

    与此同时, 西佛界。

    清净莲台上,巨大卧佛前:一众弟子正跪坐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递诵今日的本愿经。

    为首一人通身白袍, 周身隐约有细碎的灵光闪烁, 随着他念持的每一句佛经,灵光落地成莲。

    梵音阵阵,摇震天地。

    卧佛金身前亦有供奉清香,云烟袅袅,如仙境蓬莱, 苍翠的碧空中, 还有振翅掠过的金鹏鸟。

    突然, 为首的佛修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阖着的双眸缓缓睁开, 倒映着卧佛金身的瞳孔中,露出一抹极复杂的眼神。

    同时, 身后远远跑过来一名小沙弥。

    小孩停在众人身后长舒了一口气, 调整好仪态后,才双手合十, 趋步上前, 跪到了白衣佛修身边。

    小沙弥的声音很轻, 很快就淹没在阵阵经声里。

    可白衣佛修还是听清楚了他说的话,一字不落,本就沉重的面色,也由此变得更加苍白而憔悴。

    不等他开口, 清净莲台上就有微风起——

    本该拂落沾身尘埃的细风,却在吹过莲畔时骤急、作成了一股劲风。

    狂风席卷, 卧佛身后的银杏林翻飞,漫天黄叶簌簌下落, 僧人们停下了诵经抬头,却愕然看见:

    卧佛垂泪,金莲枯萎。

    甚至不需要入门,普通弟子都知,这是灭世之兆。

    白衣佛修合掌,望着眼角汩汩淌出血泪的佛祖,重新闭目念了句佛号,然后才清清嗓子开口道:

    “定心凝神,今日变局,师父早有预料。各位各安本心,固守本心,如常、便好。”

    他的声音温润,如清泉流过青石。

    弟子们听来心安,而且,首座既道尊佛早有预料,那便必定能保西佛界平安无虞。

    于是一众弟子很快调整好心神,重新端坐在蒲团上,手中持起各自的念珠,重新诵起经文来。

    唯有看起来最冷静的白衣佛修,在阵阵经文声起时,眼底闪过一抹血红——

    这是师父的决定,他无法违拗。

    事关整个佛界的安危,他也无法让步。

    只是,地狱不空,如何成佛?

    锦州大陆的修士、百姓,那里的一草一木、鸟兽虫鱼,难道就合该赢来毁灭的终局?

    今日袖手旁观,他日熟知——佛界会否有此劫数?

    原来,在大正佛果入如来境、圆满成佛前,曾在彼岸界石下,得到佛祖的一指的开蒙。

    借着真佛眼,他窥视到一段未来。

    一众佛修都在恭贺他的机缘,唯有希来意知道,师父看见那段未来后,整个人都沉默委顿下来。

    而且,修炼至大圆满的他,竟连日梦魇。不多几日,人也变得削瘦。

    希来意不忍师父如此,再三追问不得后,他便准备去问当世另一位可能登仙的人——

    天道恒常,唯有飞升在即者,可能得神明的一丝眷顾,能得窥见未来。

    那人曾经带着弟子来西佛界论道,端看面冷,其实内心诚挚,一心都扑在他的小徒弟身上。

    而且,是个不服输的倔脾气。

    知道他要逆转月灵根的宿命,那时候的希来意也劝过他,说这是人各有命、不当逆天而行。

    结果那修道之人,本来最讲究“自然”之理的修士却拂袖冷笑,说:不争一回,怎堪认命。

    “何况天道不公,我又为何要守这不公的恒常?”

    说完,他自顾自转身离开,埋首到藏经阁那浩如烟淼的故纸堆里,一心要找出月灵根的破解之道。

    看着那道单薄、削瘦的清影,希来意脑中嗡地一声,仿佛看见了踽踽独行在荒漠中的佛菩提。

    看见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圣人,耳畔似有清音鸣,道的是那句:“不登高山、不临深溪,不知天高地厚。[1]”

    希来意心中敬服,所以后来总与他有书信往来。

    偶尔揽阅到可能有助益的经卷,他也及时去信到青霜山,只是佛界和锦州大陆到底是两界,山高路远,有时三五月才能收着回信。

    “站住——!不许去!”

    希来意才迈出去一步,身后就传来了师父沙哑的喝止,大正佛果第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神情狰狞:

    “那是锦州大陆命中注定的死劫,你便是问了他,他便是窥见了未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听见“死劫”二字,希来意顿足回身,惊疑不定地看向师父。

    大正佛果却只是垂下眉眼,长处一口气后,闭目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

    希来意再追问,大正佛果却不再开口。

    直到后来他成功突破,从大圆满进入如来境,才在满室金光里将唯一的嫡传弟子希来意召进去。

    大正佛果坐在七重灵光的净莲上,要求希来意在他成佛后,必须立刻关闭禅意门,断绝一切与锦州大陆的联系,也不许弟子们再外出。

    “……直到灾厄终结。”

    听见这样的话,希来意哪里会应,猛然抬头想要与师父分辨——佛菩提的誓愿是要普渡众生。

    为何窥见天劫将至,师父却要求他背道而驰。

    大正佛果时间不多,只看一眼就知道弟子要说什么,他长叹一声,只用一句话就劝住了希来意:

    “锦州大陆的百姓是苍生,难道西佛界的,就不是么?孩子,你救不了所有人。”

    希来意张开的唇瓣顿住,半晌后浑身颤抖。

    沉默良久后,他还是跪下,点头答应了师父,然后送着师父乘坐净莲上界,成了佛。

    虽说答允了师父,会关闭禅意门、隔绝西佛界和锦州大陆,但是希来意还是尽量——延缓了时间。

    无论是修士,还是普通的逃难百姓,他尽可能多地接纳了一些人,只盼劫数有解,一切过去后,他们还能重返故园。

    希来意没再念经,只在身边小沙弥不解的眼神里,仰头再看了看那垂着血泪的卧佛像:

    师父说的没错,他救不了所有人。

    而且,他也是最近才得知——那位身死,而且是那样惨烈的陨落。

    希来意用力捻了下佛珠,仰头闭目,将鼻腔内的酸涩全部忍了回去:

    逆行天道者,终究为弥天的黑暗吞没。

    ……

    北海之上,纸舟当中。

    卿乙今日累极,在地宫中走了那么长一段距离,身体吃不消,挨着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倒是邬有期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又重新开始回想师尊离世前的每一幕、每一件他可能会忽略的事:

    他的命格特殊,从小就异于常人。

    满月时的那场闇涌,注定了他天生与他人不同,也让魔界觊觎,一直妄图将他逼入死路。

    他的堕魔,可以说是三智一手策划。

    可抛下那些事情不谈,霍览手中那本他从未见过的经书,希来意那封还未来得及拆封的信笺,还有如今师尊跟在他身边、不与他相认的种种……

    除了天下苍生,似乎还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细节。

    越想,邬有期越睡不着,拥着锦被缓缓坐起身、靠在了床头——

    北海靠近冰线,天空都要比大陆上清澈干净,一轮圆月挂在高空,就连透窗洒落的月色都更柔和清浅。

    借着浅浅的光辉,邬有期伸手轻轻摸了摸顾清倚的长发,“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睡梦中的人没防备,不像是冷漠严肃的卿乙仙尊那般高不可攀,竟然还追着他掌心的热意蹭了蹭。

    邬有期勾了勾嘴角,紧接着转回了目光,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却忍不住想到了眉心轮和佛圆光。

    霜严宗往西行,从前唐荒废的白寺就能进入静宗,静宗再往西,过昆仑高山就能到达禅意门。

    希来意与师尊多有书信来往,或许能知道师尊从前背着他在做些什么。

    只是……

    邬有期又转向纸舟的另一侧,霜严宗火光冲天,重重黑雾弥漫,这个消息想必不久之后就会递到魔界。

    他得赶在云月星师算计他之前,就给海面下的玄冰探查清楚,然后带着小师尊尽快离开此地。

    而且闇涌爆发,锦州大陆上的其他宗门不可能无动于衷,很快就可能会出现与故人再重逢的场景。

    邬有期懒得和从前的同门多费口舌,便将锦被推下去,替小师尊掖好被角,自己起身出了纸舟。

    沉船的海面,此刻已经有些浮冰漂浮。

    海风将氤氲的白雾吹散,翻浪的水面波光凌琳,将圆月洒落的银辉切碎成无数块。

    邬有期捏了道决护身,然后捏了枯楼隐骨在手,直接一跃出船舱,跳入了海水中。

    初时并未察觉有何异样,渐渐下潜后才发觉即便有灵光护身,越往下越寒凉,连海水的流速都在减慢。

    他不得不又打了两重真火咒在护身结界内,才勉强顶着严寒降至到能看见沉船的位置。

    木制的船舱在下降的过程中就被扯断,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处,灵光结界黯淡,能照亮的地方不多。

    邬有期要撑住这个结界也挺耗费灵力,也就没有再多用灵力照亮前路,只一点点耐心往前凑。

    结果才没走几步,邬有期眉心一跳,立刻顿住脚步,这会儿也顾不上会不会虚耗灵力,忙点了一道太上明心咒往前送。

    明心咒又被众修士们称为大光明咒,说白了就是用灵力打出一道贼亮的光,再黑的犄角旮旯都能照透。

    其实他的直觉很准,通感也敏锐。

    就他现在停下的地方,和那海底弥漫的粘稠黑水,也就止有那么一两步的距离。

    大约是真有玄冰在,这些黑水并不像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闇涌,没有突然喷发、只是在缓缓挪动。

    浓黑中心,似乎还结起了黑色的冰棱。

    但即便如此,邬有期也从未见过如此庞大、数量如此多的闇涌——几乎铺满了大半个海底。

    邬有期抿抿嘴,最终没有冒然前进。一个转身冒出海面,迅速返回到纸舟里。

    他刚落地,褪去一身寒霜踏入船舱,怀里就热乎乎接了个人。

    睡得迷糊的小家伙赤足下地,一脑袋扎到他怀里,双手箍紧他的腰,挂到他身上就不动了。

    邬有期眨眨眼,从喉咙里沙哑地“嗯?”了一声。

    顾清倚却只是用脑袋蹭蹭他胸口,又踏踏实实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第37章 第037章

    次日, 红日东出。

    围绕在重雪岭上的黑雾消了、散了,但远远看过去,原本白净一片的山峦, 现在只剩下了焦黑。

    霜严宗护山大阵外的建筑, 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废墟,而大阵内的主宗、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黑雾散尽,却还有焦灰如落雪般,一片片从那原本的琼楼玉宇中缓缓翻飞出来。

    护山大阵是被从内破坏的,霜严宗的楼宇里到处都有被火焚烧的痕迹, 远远还能瞧见许多修士御剑。

    邬有期垂眸, 将手中煎着的鸡蛋翻了个面, 直待中心金黄流油, 才盛出来放到托盘里。

    师尊和从前一样,都有好面子病。

    明明肚子都咕咕叫了, 他问, 那小家伙却连连摇头、一脸认真,小声说了句:“不饿。”

    端着鸡蛋返回船舱, 远远就看见那人正坐在床铺上跟衣服搏斗、腰带都缠到肩膀上。

    邬有期:“……”

    没有修为灵力, 卿乙的耳力没有从前好, 还是专心致志对付着手里这套衣衫。

    邬有期在京城置办的东西多,也包括不少给他备的衣物。料子是好料子,样式也看着新。

    但就是太新了,让他这老人家有些看不大懂:

    看起来是中衣的一件为何衣料仅到胸口?还有, 明明只是一件袍服,为何光衣带就有四五条?

    他醒过来对着这套衣衫发愣了许久, 直到肚子咕咕叫被小徒弟听着,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愣穿。

    结果就是, 穿没两下,人就被衣服困住。

    卿乙这儿正在跟自己生闷气,结果身上绑着的衣带很快被解开,伴着小徒弟的一声轻笑,他先嗅到了一股煎鸡蛋的香味——

    越过替他穿衣裳的邬有期肩膀,卿乙很快看见了白瓷托盘上金黄飘香的鸡蛋,还有旁边的酥茶。

    这是小徒弟亲手做的。

    卿乙下意识舔了舔唇瓣,心动如擂鼓。

    前世,邬有期倒掉的那些饭菜,几乎算是他毕生的遗憾,有时候午夜梦回,还会忍不住给自己一巴掌。

    是他瞻前顾后,是他犹豫裹足不前,才会让小徒弟疼着、难过着,甚至白白浪费了那许多的饭菜。

    而邬有期听见他吞咽唾沫的咕咚一声,忍不住戏谑轻笑,系好最后一个结后,顺手刮他鼻尖:

    “还说不饿。”

    卿乙眨眨眼,耳根有些微烫,他还是有些不习惯与小徒弟如此这般亲近。

    不过,重活一世到底和从前不同,卿乙羞臊片刻后,就老老实实抱住邬有期的手臂发问:

    “是哥哥给我做的吗?”

    邬有期嗤地一声,将人带到桌边摁坐下,“那不然呢,船上除了你我还有第三个人?”

    小家伙点点头,瞧着眉眼似乎是更开心了一些。

    然后他巴巴盯着那块煎蛋看了许久,眼波流转像是瞧着什么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盯得邬有期心里有些发毛:

    “你……”

    要吃就是,怎么好玩弄食物?

    卿乙没懂小徒弟的弦外之音,只是用筷子架起来那个小小的圆饼子,吹了两口后,咬下一小圈。

    他辟谷数百年,已经很久没尝过煎鸡蛋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真饿了,卿乙总觉得这块鸡蛋比他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小徒弟真的很厉害。

    邬有期在旁坐下来,托腮看着他:

    小家伙虽然用的是筷子,但是整个人几乎趴到桌子上,嘴就接在盘子边儿,小口小口咬着吃。

    吃相是又慢又斯文,还不浪费。

    掉落的一点点蛋渣也不放过,要不是他坐在这儿,看那模样——他是很想舔两下盘子。

    一块鸡蛋,吃到最后剩下四分之一时,人停下了动作,仰头认认真真看向他。

    “还想吃?”邬有期笑着问。

    卿乙吸了吸鼻子,嘴周一圈都是亮晶晶的油渍,他却还先放下筷子,取出随身巾帕擦了擦,才小声开口:

    “……哥哥你吃没吃?”

    又吃到小徒弟做的东西,一时激动忘形,都没顾着小辈,卿乙多少有点羞赧,问完后耳根的红色变深了些。

    邬有期哼笑,“吃你的,我用不上。”

    啊,对哦。

    卿乙闷闷低头,这才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只能闷下脑袋将那剩下的一点儿吃光。

    他没想那么多,只是觉着能跟心爱之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应当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像是伊辛,就总是吃一串葡萄都要宿追喂他。宿追不在时,剥好的葡萄放在他手边,他都懒得动一动。

    还有沈钰,成婚之后总是喜欢等在月洞门口,对着路过的内外门弟子浅笑,却在看见林鸾时,能笑得灿若朝霞。

    卿乙垂眸叹气,想到从前自己那般辜负了小徒弟,便认真抬头夸赞:“哥哥做饭好吃。”

    邬有期哪里知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当师尊是入戏太深、演得太真,还真想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

    “想吃就直说,”他弹了顾清倚脑门一下,“鸡蛋而已,难道还能亏着你?”

    说完,邬有期当真利落起身,绕到船舱外,单手磕了个鸡蛋,用一点魔息当柴薪,重新煎了个递给他:

    “喏,小心烫。”

    卿乙眨眨眼,瞪着白瓷盘里新的一个煎蛋,不知为何鼻腔酸酸的,忍了又忍,终归没忍住——

    啪嗒啪嗒,就给还冒着热气的鸡蛋,力所能及地添了两滴调味料。

    邬有期都傻眼了:这……为什么啊?

    总不能是他厨艺天赋惊人,好吃到让人想哭吧?

    卿乙也觉得自己失态,可哭都哭了,总不能不承认,只好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双手捧着托盘转过身。

    缓了一阵缓好了,他才吹吹鸡蛋上的热气,小声补充了一句:“哥哥待我好,我都记着的。”

    邬有期挑挑眉,实在闹不明白这是哪一出。

    不过还是走过来陪着小家伙吃完了第二个鸡蛋,然后屈起手指点了点,犹豫着还要不要去取玄冰。

    闇涌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大危害。

    只需重新打上两道灵咒,再带好灵笼照明,应当可以探查个彻底,顺便将海底的玄冰收入囊中。

    只是——

    玄冰在海底,明显减缓了闇涌爆发的速度。

    若是取走了海底的玄冰,或者那就是长生冰棺,会否造成北海被闇涌淹没……

    以及,邬有期真的不明白:

    三年前,闇元都已经被师尊封印了,到底为何还会有闇涌出现在海底,而且还和霜严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这儿半晌不说话,卿乙也转头看着他。

    瞧着小徒弟犯愁的模样,卿乙觉着自己得和他谈谈,聊聊那些用“卿乙仙尊”的身份不能讲的事:

    “哥哥。”他扯扯邬有期袖子。

    邬有期看向他。

    “海里,你要找的东西,”卿乙指了指船底,尽量用孩子气的口吻,“找到了么?”

    邬有期的瞳孔动了动,眉头一挑。

    卿乙却没有闪躲,迎着他的目光,“是很难找么?还是……有坏人添乱?”

    话说到这份儿上,邬有期忽然意识到,是他的师尊想要和他谈谈。

    他紧了紧后槽牙,眼神如刀。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撕开两人之间这点粉饰太平的伪装,大声质问:师尊,你这么做有意思么?

    可船舱半封闭,那一点煎鸡蛋的香味还没散去。

    邬有期深吸两口气,错了错视线没再看顾清倚,只摇摇头,轻声道:“找到了,也没找到。”

    卿乙歪歪头,等着他的答案。

    邬有期到底只在锦州大陆上活了二十余载,即便如今成了统御一界的魔尊,阅历和历练还远远不足。

    他看了一眼师尊,然后垂下脑袋,轻声问:

    “如果一个东西,放在原本的地方,可能会招致祸端也可能不会,但拿走了,就一定会出事。”

    “换你,你拿么?”

    卿乙一愣,下意识想问海底有什么。

    但联想到昨日霜严宗的那般惨况,再想到邬有期这语焉不详的话,他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两人离得近,这点微末的表情避不开人。

    邬有期只一眼,就知道师尊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更近一步追问:

    “像是有人在悬崖上绑了人,一边是你的此生挚爱,一边是更多的老百姓、父母亲眷,你只能选择救一边……”

    他虽然早就知晓答案,但此情此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

    “你会怎么选?”

    卿乙本来想说事无完全,闇涌爆发并不是代表末日降临,及时让附近的百姓和修士迁走就是。

    可瞧见邬有期那恍然又决绝的表情,他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声轻叹——

    苍生泛泛,众生芸芸。

    能真正让人心动、驻足,喜怒哀乐都牵系的也仅有那一人,独独有那一人。

    前世,他有太多的无奈,或许无愧天地苍生,却终归是负了待他最好的那个人。

    如今,他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倒是看着邬有期的眼睛,认认真真道:

    “选漂亮哥哥。”

    邬有期没料到这个答案,怔愣片刻后,嗓音有点哑,却睨着他兀自不信,“……骗人。”

    “没骗人,”卿乙站起来,伸手捧住了邬有期的脑袋,“漂亮哥哥只有一个,没了就永远没有了。”

    说完,他又冲小徒弟点点头,在心底道了句:

    有期,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第38章 第038章

    最先感知到霜严宗出事的, 是距离最近的静宗,而后就是同在幻映海上的离痴无恨。

    静宗位于锦州大陆最北端,处于前唐旧寺之下, 是独立于西佛界外、锦州大陆上独有的佛门。

    与西佛界不同, 静宗讲究吃斋持戒、禁欲苦修。

    西佛界的禅意门关闭后,静宗兴教寺门前,就有了许多来自各界各地的佛修聚集。

    远瞧见东方有一团异火升天,且在方位上是霜严宗方向,观静大师便遣了座下两名头僧前往探查。

    与此同时, 霜严宗内。

    印雪思被内门几位长老护着移动到了内堡地宫内, 而内外两名管事正在紧急向他禀明发生的一切。

    初时听着是雪崩, 印雪思还不甚在意, 外门管事禀报的那些人员伤亡,他也听听就算。

    但当内门管事忧虑地提及闇涌和凤凰火时, 印雪思才彻底变了脸色, 一整张脸都铁青:

    “……她人呢?!”

    内门管事满面苦相,“正、正要与您说呢……”

    原来起火之时, 众人只顾着救火, 并未注意印初晴所在的禁院, 等意识到火是凤凰火时再赶过去——

    禁院早早的就被火光包围,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印雪思眉头紧蹙,两腮鼓动着浑身颤抖, 最后突然抬手重重甩了内外门管事几个耳光,力道之大, 竟是直接将两人掀翻在了地上。

    两位管事也不敢叫屈,只能捂着脸跪倒在地上, “宗主息怒、宗主息怒!”

    印雪思咬紧牙关,双手背到身后,困兽一般在原地绕了两圈,然后又指着地上跪着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才闭关两月,你们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说!还有那北海上的商路是怎么一回事?”

    外门管事不屑地哼了一声,“谁知道怎么回事,还不是那帮北族刁民挑事!谁家都有沉船,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修士不过是去看看沉船的状况,就被他们咬着不放。”

    他这儿言之凿凿、义愤填膺,内门管事却没有开口,听他慷慨陈词了半晌,才点点头附和:

    “是……是吧。”

    印雪思眉心一跳,凌厉眼神扫向内门管事。

    霜严宗在重雪岭深处,虽说天气严寒,但门内弟子大多都有灵力护体,更遑论是内门的管事。

    可他却是身体隐隐在颤抖,印雪思目光越盯着他,他就越发抖得离开,连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

    印雪思磨了磨后槽牙,加重声音:“嗯?”

    内门管事啊呜一声,连忙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宗主饶命、宗主饶命,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这么一说,不止是印雪思,就连其他几位长老都跟着变了脸色。

    他们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眼神,分错脚步结阵,紧紧将印雪思护在阵中,“你……见了大小姐?”

    “没有!”内门管事连连跪地磕头,“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见了、见了……大小姐身边伺候的嬷嬷。”

    嬷嬷?

    印雪思回忆了一番,自从姐姐叛逃失败后,他就奉父亲的遗命将她软禁在内门深处的一处小楼中。

    周围有长老们布下的结界,还有数名守卫轮流驻守,小楼内仅有伺候下人两名:一个贴身侍婢,一个粗使的老嬷嬷。

    这位老人在霜严宗伺候多年,早年跟在老夫人身边,后来又被调拨过来伺候大小姐,算是德高望重。

    她没有灵力修为,为人也不算和善,素日板着一张脸,遇事从来按规矩办,也对主家忠心耿耿。

    “你见她做什么?!”印雪思问。

    “我……”内门管事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斟酌措辞。

    倒是旁边的一位长老观瞧他的神情,恍然道:“跟你的连襟有关,是不是?”

    内门管事吞了口唾沫,低垂下眉眼,算是默认。

    霜严宗是家族式传承,门下弟子也大多在门内通婚,有的还以婚姻做跳板,跻身长老、管事之位。

    如今印家的祖先,就是通过上门入赘的方式,一步步从灵源君后人手中夺走的权位。

    所以老宗主对于印初晴的离经叛道的选择十分不满,才会暴力干涉,不允许她嫁给北族首领。

    内门管事对印家忠心耿耿,倒也不图更高的权位,只是他妻子的小妹,嫁给了一位北地的船商。

    那船商算是管事的连襟,常年走北海商路,和极东冰线的百姓们做生意。

    只是这些年,沿海船厂、商路兴起,他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家境每况愈下、眼看就要破产。

    管事的妻子成日以泪洗面,担心小妹的生活,于是他也不免跟着悬心,总在想办法帮忙接济。

    船商不能看着妻儿跟着自己受苦,便亲自驾船,用最后的几艘船组成了船队,远赴北海。

    本来一路上都很顺利,可是返程的时候却遇上了海面上的恶劣天气,全部船只沉没在了幻映海附近。

    船商虽然被救起来,但从此一蹶不振。

    管事正在为此时犯愁,那老嬷嬷就突然找上门,提出来想和他合作,谋些“赚钱”的生意。

    “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大小姐,小人、小人也是被蒙蔽了……”说到这里,内门管事已经泪流满面。

    “什么赚钱的生意?”

    “她、她说他小孙子要成亲,急需一大笔钱,听说我家里有做船商的亲戚,便想着来找我碰碰运气。我……我正在为此事烦忧,她撞上来,我也没防备,正好将一肚子苦水倒出去——”

    而那老嬷嬷听了他说的话,不仅没有失落,反而还宽慰了他一番,并没继续提出什么要求。

    等过了几日,老嬷嬷又找到管事,神神秘秘地说有一桩富贵想要与他共谋,但要看他的胆色。

    “胆色?”印雪思哼了一声,“她不会是教你去炸船吧?”

    内门管事低下头,实在不敢说。

    这时候,他们头顶却又传来轰隆两声,脚下地面震动,像是有什么怪兽将要破土。

    印雪思皱眉,抬手止了内门管事絮絮叨叨、半晌没有抓住重点的话,示意两个长老先将他羁押。

    他正准备吩咐人去探查,轰隆一声——脚下的地面却骤然崩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即便漫天尘土飞扬,印雪思也看清楚了:

    从那豁口中喷涌而出的黑色雾气,根本就是早该绝迹在锦州大陆上的闇涌。

    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就是甩开身边人急退,几位长老也反应迅速,倒可怜外门管事,只能狼狈地跟在后面跑。

    “……怎么会有闇涌?!”

    也不知是谁在仓促逃窜中喊了一句,声音在山腹内一阵阵散开,甚至还形成了重叠的回音。

    “这东西不是三年前就被封印了吗?!”

    印雪思对身边人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快速绕到了另外一条通路,想着从其他出口离开地宫。

    结果情急之下,在一片漆黑的山腹中跑错了道,竟然是误打误撞闯进了先祖的墓室之中。

    灵源君算是全才,比他们这些后生晚辈要厉害太多,当年修建门派的选址就很讲究,墓室亦然。

    明明在墓道之外,印雪思能感觉到地动山摇,可是进到墓室内,却觉得四平八稳,根本没受到一点波及。

    他正想传音出去寻了长老们进来,结果迈步两下却一脚踹到什么东西,被不轻不重地绊了一下。

    这时,印雪思才想起来捏了个明光咒。

    灵光亮起来的那一刻,印雪思就看见了墓室里面多出来了好几口大木箱,木箱上面还盖着油毡布。

    他皱了皱眉,记得从前可没有这些东西。

    传讯长老的事情被暂且放下,印雪思走过去掀开其中一角看了看,意外发现——竟然是宗门的货物。

    上面盖有灵源君的印鉴,不会有错。

    可是宗门的货物,一般都是堆放在库房内,库房的钥匙由内门管事保……?!

    印雪思猛然醒悟,瞬间明白了刚才管事为何支支吾吾,他面色骤然变得极寒,双眼也紧紧眯了起来。

    ……

    与此同时,幻映海上方、纸舟之中。

    虽然顾清倚说了会选他,但邬有期还是没信这番措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师尊,明明是个为了天下苍生能豁出性命的主儿,怎么可能一遭重生,就彻底选择撒手不管。

    邬有期深深看了顾清倚一眼,垂眸陷入沉思:

    师尊这么给他讲,多半是有深意。

    难道,师尊想要闇涌重新暴露在世人眼前?

    是想给那群以为万事大吉、高枕无忧,甚至开始内斗的修士们提个醒?

    邬有期越想,越觉得这个解释合理。

    他抿抿嘴,神情复杂地看着坐在旁边巴巴看着他的顾清倚,最后深吸一口气,“……行。”

    卿乙端瞧他神情,觉得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好又点点头强调:“我是认真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邬有期就认定了:

    瞧,还催他。

    果然是想借他的手,让闇涌重新现世。

    邬有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弹了小家伙的脑门一下,“是,好,我知道了。”

    卿乙摸摸脑门,不解地看着他。

    邬有期摇摇头,起身嘱咐,要他乖乖等在原地,“我去去就回。”

    卿乙乖乖哦了一声,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起身趴到船舷上,探出脑袋看向水面——

    玄冰寒凉,可不要冻到小徒弟才好。

    第39章 第039章

    有过之前下潜一次的经历, 邬有期这回准备得很充分,除了周身护体的魔息,还单独备了一盏明灯。

    这灯的灯芯用的是他从前斩杀的一条烛光鱼的内丹, 不算很亮, 但胜在不需额外耗费灵力。

    邬有期带着烛光内丹下潜,很快,打在身体周围的魔息就变得稀薄,他也感觉到有些冷。

    提气往结界外再注入了一些魔息,邬有期加快了靠近那团海底冰块的速度, 并且握紧了枯楼隐骨。

    沉冰附近, 已经被闇涌包围。

    粘稠的黑色液体里, 还裹挟了非常多的沉船残骸, 浮在半空中的箱子、被冻死的鱼虾。

    越靠近玄冰中心,越显得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邬有期没那么多耐心, 便直接用枯楼隐骨炸开一条通路, 也顺便将附近的闇涌推远些。

    结果越靠近中心,在水下遇到的阻力越大, 一团团的闇涌也真的被凝结成了黑色的冰棱。

    有些突出的锋刃, 甚至都刺破了邬有期护体的罡气, 在他衣摆上留下一道道裂口。

    邬有期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踩进了什么粘稠泥沼,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有时真是要运气而行。

    好不容易绕过重重障碍,进入到沉船这片区域的最中心, 可里面的景象,却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差距:

    并非是一口巨大的玄冰棺材, 也不是一座看起来巨大的冰山,反是在那些被冻起来的黑色荆棘中央, 悬浮着一块巴掌大小的蓝色冰锥。

    冰锥上有浅蓝色的光芒明灭,邬有期扯了扯嘴角:是玄冰没错,但……块头好小。

    他削切掉那些碍事的闇涌冰棱,捏了灵咒将那块玄冰收入自己的纳戒里。

    玄冰消失后,那些冻凝在附近的黑色冰锥,很快就发出了渗人的咔咔响。

    此地不宜久留,邬有期当机立断,转身上浮。

    他的速度不算慢,但还是感觉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紧接着就有一股闇涌从后扑上来将他整个包裹。

    周围的水母、鱼虾,以及那些浮游在海中的藻类,全部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邬有期悬浮在结界外的那颗烛光鱼内丹,都在顷刻间,被铺天盖地涌过来的闇涌给吞噬。

    他没回头,只深提魔息灌到双腿上,用最快的速度往水面赶去,终于浮出水面时,他才感觉自己的指根处传来一阵刺痛。

    低头细看,才发现自己那枚纳戒的表面上竟然结了很厚的一层霜,连带指根上也有了些散落的白点。

    邬有期连忙将纳戒取下来,先包到一块巾帕里,抬头跃上纸舟时,却撞见顾清倚手提着灯笼、半个身子都快跃出了纸舟。

    看见他平安归来,小家伙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丢了灯笼,直接扑上来就握住了他的双手。

    本来,顾清倚的动作是径直探向他脉门的,但是却在他的注视下,有了一瞬间的迟钝。

    但很快,小家伙就错开了他的手,改为整个人埋首到他怀中,双手都紧箍:

    “吓死我了,哥哥没事就好!”

    邬有期眨眨眼,顺势拥了小家伙,用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却在电光石火间,眯起眼睛,想到一则:

    ——师尊,是不是不知道海底有闇涌?

    这念头一出,邬有期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动如擂鼓,连带着胸口下方那一片的腹部都在明显的震动。

    他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刚想问什么,头顶上就忽然传来一声冷叱:

    “邬有期!果然是你!”

    一听这声音,邬有期警觉地架起结界,将顾清倚拽到身后护住,手中枯楼隐骨一横,仰头就看见了:

    离他们纸舟不远处,御剑临空的沈钰。

    他身后还有其他一些宗门的修士,众人瞧清楚他的脸,皆是对他怒目而视。

    其中有位离痴无恨的女修,曾经是俞月儿的好友,拔剑指着邬有期时还红了眼眶,愤愤说了句:

    “……怎么死的不是你?”

    邬有期嗤笑一声,直到他们这是又误会了,反正他这些年顶包的冤案也不少,便是懒得多做解释。

    只是转身,想牵着顾清倚回船舱里。

    玄冰已到手,他没必要留在这儿和这群人掰扯什么,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可伸手去牵顾清倚,小家伙却皱眉瞪了那个女修一眼,咬紧了嘴唇,似乎怒极。

    不等邬有期阻拦,顾清倚就上前一步,反过来将他挡在了身后,少年人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

    “平白无故咒人死亡,姑娘,你师父便是这般教你在外行走做人的么?”

    那女修一愣,这才注意到邬有期身边还有一人,乍然瞧见他那张脸,女修吓白了脸,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顾清倚没再理会他,而是转眼看向沈钰。

    三年前,林鸾之死,让这个曾经温润的修士变得满身戾气,而且瞧得出来,霍览也没从中转圜。

    卿乙在心底撇了撇嘴,这事儿,他怪不上霍览,但也不愿意原谅霍览。

    霍览偏心自家徒弟,那也便不要怪他护着邬有期:

    “既无实据,怎可随意冤污他人?”

    沈钰之前见过顾清倚,反应就比那女修镇定许多,他怨恨邬有期,却也不会因此牵扯旁人。

    “北海异动、霜严宗出事,”沈钰调整了表情,尽量平静地解释,“闇涌爆发,他又从海底浮出……”

    言下之意,便是这些事情都与邬有期相关。

    “小兄弟,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是他做的,我们都比你清楚。”

    顾清倚却仰起头,十分不服气地反驳:

    “不,我比你们清楚。”

    邬有期不会是导致闇涌重新现世的人,只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再次让他出现在了这里。

    沈钰瞧着他这般认真严肃的神情,虽然五官有些青涩,但却在某个瞬间,还是和记忆中那位仙尊——有了些许的重合。

    他摇摇头,觉得跟个傻子分辨的自己也是个傻子。

    于是摆摆手,转而看向邬有期,“这件事我会禀明师尊,你别想继续作恶!”

    说完,多次的刺杀失败似乎让他看清了现世,也或许是周围闇涌遍布,他也不好冒然出手。

    沈钰对着其他修士点点头,“我们走。”

    眼看沈钰要回去找霍览告状,卿乙忍不住追了两步,“你等等——!”

    可修士们御剑而行,哪里会为他一个“小傻子”停留,他两句解释的话、全部飘散在风中:

    “我们来之前,海面上风平浪静、并无闇涌。”

    “霜严宗的祸事全起自于他们宗门本身,你们认真查问便可知——”

    看着消失在夜空中的一群人,邬有期瞧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最终摇摇头上前,想将人牵走。

    可才靠近,顾清倚就转过头来,小脸上写满了愤懑,甚至称得上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邬有期:?

    卿乙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但就是有点恼恨小徒弟这般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态度。

    他更加暗恨现在无能为力的自己,除了不痛不痒分辨几句,也改变不了沈钰他们对邬有期加深误会——

    甚至霍览,还有天下修士,都会对“邬有期就是魔星”这一点,深信不疑。

    他这儿急得脑门都在冒汗,邬有期却瞧着他,满脸审视,眼神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卿乙这才回神,他眨眨眼,先是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又抹了两把脸、脑袋一歪:

    “我脸上有花花?”

    为了降低小徒弟的怀疑,他甚至用了个叠词。

    偏偏邬有期不上当,只是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伸手牵住他返回船舱,然后头也不会地驾驶着纸舟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卿乙的错觉,他总觉得小徒弟的手比刚才烫了几分,被他握着,像是被塞进大暖炉里。

    疑惑地看了邬有期好几眼,可从侧面看一个人,根本瞧不太真切他所有的表情。

    卿乙连看了好几眼,最终都不知道自己糊弄过去没有,只能略显忐忑地想着走一步算一步。

    邬有期给人带回船舱后,并没有立刻调转船头返回魔界,而是思忖片刻后,选择了朝西行——

    两界之间的禅意门是关闭了,但时空之间总会存在裂隙,就像是魔门虽然关闭,但顾家人也有办法前往魔界一样。

    只要有心,就会有法子。

    等舟行过半,卿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好像并不是去魔界的方向。他眨眨眼,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邬有期:“我们不回家吗?”

    邬有期摇摇头,却终于提起了刚才,“成见已固……下次,不用和他们浪费口舌。”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卿乙就有些生气,他瞪直了眼睛,站起来点了点邬有期的胸口:

    “许多事,当时当地就要说清楚。时移世易,许多误会就会酿成,最终导致解释不清。”

    他摇摇头,又重重的点了点头,有些责备地瞪了邬有期一眼,“刚刚哥哥就应该跟他们说清楚!”

    邬有期瞧着他这样认真,嘴角却慢慢上扬起来,他认真看向卿乙,眸色沉沉:

    “不用。”

    “只用他信我,就足够。”

    第40章 第040章

    邬有期这话, 后劲儿太大,以至于舟行出铁脉山,他们要改换御剑时, 卿乙才怔忡回神。

    被小徒弟揽在怀里、双足踩在枯楼隐骨上, 回想起邬有期最后那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他忍不住想回头看。

    “做什么?”邬有期固定住他的双肩,“别闹。”

    卿乙抿了抿嘴唇,心咚咚跳了两下,目光有一瞬的动摇, 而后又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或许是他想多了。

    “顾清倚”对邬有期的喜欢溢于言表, 会站出来替他维护名誉, 与那群修士争吵也理所当然。

    应该不……不算露馅儿。

    而邬有期看着怀中人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 唇畔的笑意渐渐扩大,眸色更沉:

    他师尊, 还真容易自我催眠。

    ——小傻子确实对他维护有加, 但小傻子可不会拽那么文绉绉的腔调,还言之凿凿说霜严宗是内部出事。

    邬有期没点破, 只是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往西北方向赶, 他相信到达西佛界后, 一切都会有分明。

    与此同时,修真大陆上的各宗也先后得到了来自静宗和青霜山的紧急传讯:

    静宗那封指明,霜严宗发生雪崩、地动并出现异火,请有余力的各大宗门派人前来救援。

    而青霜山那封却更为严峻得多, 说的是极北海面上出现了大量闇涌,数量庞大、前所未有。

    近海的几个宗门也先后放出了紧急讯号, 一些位于附近岛屿上的小宗门,也收拾东西开始流亡。

    青君殿内, 沈钰皱紧眉头,看着掌门上香的背影数度欲言又止,可再瞥眼瞧见香案上的名字,他又抿抿嘴、偃旗息鼓下来:

    业火清德君是他的师祖,铁面青帝是他名义上的师尊,这两位,都是他要一辈子敬重爱戴的人。

    心中纵有千般不解,沈钰也只能静静等在门口。

    等霍览三拜起身后,他才匆匆上前,先唤了一句掌门,然后就直接发问道:

    “您为何不昭告天下,说就是那魔星带来的闇涌!”

    霍览嘴里发苦,半晌后才说,“二十二年前,盈湖闇涌,也不是他带来的。”

    沈钰一僵,像是有人从头到脚给他泼了盆凉水。

    而霍览看他这样,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钰儿,无论如何,你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想起七年前,沈钰面露痛色,他曾经是真心与这个小师弟交好,也曾经觉得他热忱善良。

    但偏偏是他,身边怪事环绕不说,还总是和闇涌脱不开关系,甚至还真的能在闇涌中行走。

    沈钰明白三人成虎,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也不免会在心中打鼓,会在心中存有一丝疑惑。

    这种疑虑越来越放大,直到他看见林鸾死在邬有期手中。

    小林鸾是医修,平日说话都不见大声,被人感谢都会不好意思到红了脸,笨拙地想救更多的人,给自己累得晕倒在医馆中……

    沈钰摇摇头,声音沙哑:“知人知面不知心。”

    霍览张了张口,最终没再提这件事,林鸾的死就像是横在沈钰心中的一根刺,碰不得、拔不掉。

    长叹一口气后,霍览这才解释了他没有提邬有期的缘由,“若点名道姓,便是仙魔开战……”

    修真界或许会有好战者,但魔界却明显对此乐见其成,先前他们六大派前往救援,不就败得很狼狈?

    再者,邬有期在闇涌中如入无人之境。

    光这一点,修真界就无法和魔界比,毕竟他们都以为——三年前,闇涌已经彻底被消灭了。

    沈钰眉心一跳,面色也跟着沉下来。

    见他明白,霍览长出一口气,仰头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灵光,拍拍沈钰肩膀、没再说话。

    闇涌重现人间,修真界众生第一个想到的、要找的,自然还是青霜山。

    ……

    闇涌的消息,魔界是最晚知道的。

    暂代职权的云车常仪听着这个消息,先是抚掌大笑,而后又拍了下桌子,大骂了一声:

    “呔,怎么偏是这个时候?!”

    邬有期坚持去找什么复活死人的东西,还逼得他们必须要一起去找,以至魔界现在并无人坐镇。

    她想要出去和修士们痛快打一仗,也不成。

    至于妹妹——

    云车常仪的脸色陡变狰狞:她迟早要弄死那群修士!还有……邬有期。

    若不是看他还有利用价值……

    云车常仪咬了咬牙,最终的选择只能是将前来报信的属下挥退,又拍开一坛子酒猛灌下去。

    她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全是素日应当由魔尊处理的各境呈报。

    本来,即便邬有期不在,这些东西也应该是送到星馆交由云月星师料理的,但……

    玄冰现世,邬有期带着顾清倚离开魔界后不久,云月星师不放心,还是不顾众人阻拦起了一卦:想看看魔界的未来。

    结果星盘上的震珠乱窜,云月星师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瞪大,许久后竟然流出了两股血泪。

    然后人就昏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她在星盘上看见了什么。

    云车常仪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在药行生的劝诫下,才勉勉强强答应留在魔界收拾烂摊子。

    所以,修真界在防备魔界,魔界也在悄然防备修真界,两界之间微妙地形成了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自然就给了邬有期时间。

    而卿乙瞧着邬有期越过了静宗领地,直接带着他往大漠深处飞去,心中就隐约有了个猜测——

    但他作为“顾清倚”,理应不知邬有期的目的地。

    小徒弟先是说了那般话,然后又闷头直接飞像昆仑山的方向,他缩了缩脖子,心又揪起来:

    ……这孩子,不会是要去西佛界吧?

    “冷?”邬有期分神瞥他一眼。

    卿乙连连摇头,“没、没有。”

    可邬有期还是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搂了搂,扯过来披风的一角将人整个包裹在了怀里,还不忘给他捏了个避寒的灵决:

    “快到了,忍一忍。”

    卿乙窝在披风里,只是轻轻吞了口唾沫,闭上眼睛、盼着禅意门关闭后,小徒弟没法子进入西佛界。

    他们御剑飞行了一段,未免惹眼,邬有期在靠近孔雀河时就减缓了速度,操控枯楼隐骨降落到一片绿洲上。

    这次,他给两人换了套当地的服饰,自己脸上还添了圈厚厚的大胡子,头上戴上一顶八棱圆帽。

    邬有期也没问顾清倚的意思,直接给人化形了一头蓬松的金色卷发,然后往身上套了完整的大红裙子、头纱和面纱。

    卿乙:???

    迎着那两道疑惑的视线,邬有期一本正经:“霜严宗出事,之前那客商的身份不够严谨,怕他们追查。”

    卿乙:……

    道理他都懂,但也没必要非让他穿小裙子、变成个头发卷曲、睫帘卷翘的小姑娘吧?!

    大约是他谴责的目光太露骨,邬有期眼神闪躲,轻咳了一声后,就转头与当地的一名驼商搭话:

    “大叔,您这骆驼怎么卖?”

    他的伪装很到位,甚至还学了些当地口音。

    商人一听有顾客上门,十分高兴地介绍了价格,还拉着邬有期过去仔细看了看:

    “我这些可都是上好的骆驼,单峰的双峰的都有,短程、远途都不在话下,您要选哪种?”

    邬有期便跟着老板过去,最终选了两匹单峰的,还就近买了水囊和鞍子。

    被商人们围着搭话是去办什么事时,邬有期也坦然地扯谎,一直蒙着面纱的顾清倚:“送他回家。”

    这样的打扮,在荒漠里是常见,但卷曲金发、皮肤白皙,眼眸还是蓝绿异色的,就显得较少。

    商人们不明就里,甚至替邬有期圆上了慌:

    “是回波斯吧?那路途可远!”

    邬有期笑着点头,还顺势胡诌了一个小城市的名字,解释说他们会在那里停留,再做一次补给。

    沙漠广袤无垠,商人们虽久居于此,却也不是所有的绿洲、小城市都知晓,听完也都呵呵一笑,祝他们一路顺风。

    邬有期笑着谢过,扶着顾清倚坐上鞍子后,自己牵了缰绳,蒙上厚厚的防沙网、盖住斗笠,离开了绿洲。

    沙漠中昼夜温差大,白天日头很足、几乎要将人烤化,夜里又冷得像是在冰窖里、冻得人直哆嗦。

    本来,卿乙念着小徒弟可能发觉了什么,想要弥补一下、尽力犯蠢,演一演小傻子顾清倚。

    可没有灵力护持的身体,太知道什么叫做寒凉暖热,实在是太难撑住、一点忍熬不得。

    夜里在被子卷里冻得直哆嗦时,卿乙还是忍不住贴近了小徒弟,甚至自暴自弃地想——

    认出来就认出来吧,总比冻死强。

    而邬有期搂着这个总是无意识拱入自己怀里的人,眸色微微沉了沉,看来……他确实不了解师尊。

    这时,怀中的血镜微微亮了亮。

    邬有期微顿,给帐篷降下一重结界后,又给顾清倚掖了掖被角,然后才起身钻出去,看见了带人过来的貊绣。

    貊绣看了眼帐篷,递给邬有期一个眼神。

    邬有期点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貊绣才开口道:“您让我查的事,我已经查明白了——”

    “这次霜严宗产生的异动,是和他们宗门的纷争有关,还事涉一条商路。”

    “商路?”

    “是,霜严宗内门管事牵涉其中,假借开通从重雪岭内部直达北海的商道,从而夺权、架空印雪思。”

    邬有期挑挑眉,“所以真是他们家那位小姐?”

    貊绣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霜严宗对外,说的都是天灾,并未提家门之事。”

    “而且属下去查,也没见到印小姐出现在霜严宗内,凤凰火燃尽,也没有鹓鶵的痕迹。”

    邬有期抿抿嘴,吩咐貊绣继续盯着:

    “还有定魂草,你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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