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021章
卿乙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在一顶花轿里。
身上披着描金彩凤的红嫁衣,头上还顶了块重纱织锦缕金线的红盖头。
他愣了愣,缓缓扯下那块布后凤眸微眯:
这是一顶华丽的小轿, 三尺见方、厢漆朱红, 座椅是用正红染就的软藤编织,四柱上都雕镂有祥云纹。
罩在轿厢外的门帘、窗帘,还有围幛都是用的大红绸缎,四角和边沿上,还坠有金线穿的东海明珠。
围幛所用的吉祥纹样是丹凤朝阳和缠枝连理, 中间还间错排布了团云纹环绕的“囍”。
卿乙眉心沟壑更甚, 伸手就想掀轿帘出去, 指尖触及缎面时, 却被不轻不重地烫了一下。
而后,红嫁衣的袖子上就浮现出一枚冰莲印。
怔愣地看着那枚闪烁着隐隐蓝光的重瓣莲花, 他呼吸一窒, 面色陡变惨白。
一双狭长凤眸瞪得溜圆,人也踉跄着跌坐回藤椅上、身体不住战悚:
怎、怎么可能?
瞪着那枚荧光闪烁的莲花纹样, 卿乙伸出手、指尖微颤, 想要碰触却终究没敢。
结印上的灵气很少, 光芒一闪而逝,只为警告提醒,并不伤人。
很快,轿厢内又重新陷入黑暗。
他在黑暗中良久未动,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僵硬的指尖才缓缓落到那枚冰莲印出现的袖口。
用来制作喜袍的缎面光滑柔软、触手生凉, 虽然只有一瞬,但他还是凭着记忆, 细细描了一遍那道莲纹:
这是……那孩子的冰莲印。
他不会认错。
卿乙目光柔和,唇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可转瞬后,他的手又忍不住收紧、将袖摆攥成一团:
不可,亦不能。
怎可怀妄念?怎能存私心,去肖想自己的徒儿?
有这样当人师尊的么?
重重咬了下唇,卿乙闭上眼,舔吮掉唇瓣上不知被谁涂抹的口脂,入口微甜,之后却涩得发苦。
他睁开眼、凝了凝神,不再去想小徒弟,只专注于当下——
他记得自己引爆了灵核,与那突然出现在青霄峰顶的闇元同归于尽。
人应当是……死透了。
可如今,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顶轿子里?
低头看看双手,然后又顺着喜袍上的金线看向双脚,脚上,是踏着一双八色丝线云头玉鞋。
……是活人的躯壳。
这是,返生还阳?
还是大陆上什么他不知道的邪灵禁术?缉捕修士的鬼魂为他们驱使?
他深蹙起眉头,下意识想提调灵识。
可很快,卿乙就发现——灵台内空空荡荡,根本没一丝灵气供他使用。
而且……
而且他这双手,未免也太干净白皙了些。
借着窗扇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卿乙看清了他现在的手:没有老茧、没有疤痕,甚至称得上滑若凝脂。
这不是他的手。
进而详细端之——这具身体明显年纪偏小,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的模样。轿子不算大,却能容他站直。
没有内劲、十指不沾阳春水,看起来,似乎是个好人家的公子。
卿乙重新凝神,试图在这小公子的躯壳内寻一寻他原本的魂魄,想讨论讨论现下的情况。
可仔细找寻一番后,却意外发现这具身体里空空荡荡,除了他的残魂,就再没其他魂魄存在。
“……”
这状况,从前他在澄辉山庄内见过多次。
——是无魂傀。
那么,难道是……他徘徊的人魂找上的这具躯壳?
越想,卿乙就觉得脑袋越痛,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有无数模糊的光影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甚至耳朵里,都是嗡嗡轰鸣。
他闷哼一声捂住额头,重重跌回藤椅上,肩膀撞到轿厢内壁,发出咚地一声响。
“……公子?”
轿厢外,传来一个姑娘略带困倦的声音,“您……别闹了,天亮吉时一到,您就能见到尊上了。”
她打了个呵欠后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响,似乎是在拉毯子或被子一类:
“您别折腾了,让奴婢睡会儿,再说了,哪有新人是黏在一起的,这样传出去要被人笑话。”
“将来,夫妻……啊呸,夫夫生活也不和谐。”
大约是这玩笑话没得到他的回应,轿厢外的女子沉默半晌后又正经补充道:
“而且今日盛典,肯定还有许多修士要来捣乱,您可不要乱跑,到时我可护不住您……”
“您要是出事了呀——”她啧啧道,“我多半就是灭族的重罪了,您就算可怜可怜我,别闹啦。”
卿乙听着她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前发生的事:他怎么来的这里,又是如何得到的这具躯壳。
还有……
他捂着额角,眸色复杂地看着轿帘上的团云纹囍:
——什么人,会娶一具无魂傀做伴侣?而且还如此大张旗鼓、煞有介事。
这时,远远有钟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响锣、鞭炮齐鸣。
“吉时到——”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句。
轿旁的姑娘也站起来,高兴地在原地蹦了蹦,“公子你看,吉时这不到了,您坚持会儿,不闹了。”
卿乙嗯了声,闭上眼坐正:此事蹊跷,他没灵力,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轿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其间,还伴着盔甲铿锵。紧接着,轿厢摇晃了一下,就被抬起来往外走去。
天刚蒙蒙亮,离开原先那个院子后,外面次第亮起许多宫灯和灯笼。
虽掀不开轿帘,但借着这点光,卿乙还是能辨出——这里是魔界。
魔界,他在三十六年前来过一次,一为救人,二是想讨教却月魔尊高招。
那位虽是魔族,但也是难得的剑术天才。
可他通过灭神井进入魔界后,才知道魔界三十六境里竟然有两境崩落,魔尊前去处置、并不在宫中。
他救完人离开时,就在这血焰流云宫附近对上了魔族三智之一的云车常仪。
那姑娘骁勇好斗,还很难缠:两人对拆了几招,他虽轻松取胜,但云车常仪不服,总是不断追上来,拖延了他很久。
所以……是魔界有人娶亲?
而且,看外面诸多魔使都出动的架势,很可能就是魔尊本尊的婚典。
却月魔尊身投魔合罗泉后,他便在青霄峰顶潜心修炼,后来有了小徒儿,便更没关心过魔界。
如今这位新任魔尊……
卿乙摇摇头,料也不是什么好人。
人界出现闇涌后,其实各地都因无魂傀生过事:
有将貌美女修的躯壳卖给老翁做枕席的,也有集纳俊美男修身体赏|玩的世家妇人。
即便是澄辉山庄建立起来,也还有很多狂徒登门,妄图从中挑两个带回家任意摆弄,把人当玩物。
照顾无魂傀是很费神,而且叫亲近心爱之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他们这样无知无觉、永远没有回应,想想也挺绝望的。
三年五年或许还好说,但修士寿数百数千,这样苦熬着,终会有崩溃的一日。
有些善决断的,还能一把火烧了干净。
就怕那类家中、派中疲敝贫困的,他们往往会利用无魂傀为还活着的、剩下的人谋些个什么……
几千枚灵石,在某些地方,就能买取一具无魂傀……为所欲为。
这行为,卿乙能理解,但不认同。
活就是活,死就是死。
哪有什么三分活、七分死,活死人、无魂傀,这些措辞在他看来都很荒谬。
不过……
卿乙垂眸看了眼袖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
被留下的,总是最苦的。
他死了三年……
那孩子过得不知好不好,有没找到可意的道侣,或者继承青霄峰……
罢了,卿乙闭上眼,万物皆有情,或许留下无魂傀的那些人,也只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吧。
同时,轿夫们已抬着轿子翻过一座桥,观瞧窗外光影,他知道,这是到了血焰流云宫的前广场。
广场上,如轿外那姑娘所说聚满了人,各种声音很嘈杂,卿乙本来也没用心听,可不经意间却有“青霜山”三字闯入耳里。
他一愣后立刻凝神侧耳,却听着那两人笑着边喝酒边道:“尊上这计划真是好,我可受够那群修士的鸟气了!”
“是啊,他们占据灵气最充裕的锦州大陆,要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却还三番五次来我们这挑衅、要将我们魔族赶尽杀绝,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是,怎么就许他们夺别人的机缘,对我们妖魔鬼三界众生喊打喊杀,他们最后倒一个个升仙了。”
押下一口酒,这人又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句感慨:
“他们也不想想,另外几界被他们杀光了,此消彼长,难道世界不会失衡吗?真是的!”
“不过……诶诶诶!魔妃的轿子来了!”
“来就来呗,你怎么话说一半就站起来,魔妃也是你能看的?快坐下,喝你的酒。”
“嗐,这不好奇嘛。我兄弟前儿在西院当差,说新魔妃真跟那卿乙仙尊一模一样。要不是性格南辕北辙,嘶……”他押了一口酒,“想想还怪可怕的。”
另一人嗤了一声,“瞧你那出息样儿!都成魔妃了,以后还愁没有拜见的机会?快说,你刚才的‘不过’是啥……?”
之后的对话卿乙没怎么认真听,在自己名字被念到之时,他脑子就嗡地一声,原本如雾里看花的那些模糊光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拼凑成了形:
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了完整的记忆。
顾……清倚。
还有,魔尊,邬有期。
人死后,身上的三魂会分别归天路、地府和人间,他的人魂徘徊无去,加之身后或许因封印闇元事偶得许多供奉,所以能力比一般的人魂强些,会附身澄辉山庄无魂傀也不奇怪。
而且,这孩子姓顾,又是六壬城顾家的旁支远亲,与他多少算有些亲缘关系:
他被收入无上首时虽为孤儿,但后来他出师,为了大道斩断尘缘时,还是去寻访了自己的父母本家。
那是一对出身贫寒的夫妻,家中除了三个孩子,还有个病弱老母,一家五口挤在间昏暗的陋室里。
当年怀上他的时机不好,又是饥荒年又是冬天,所以夫妻俩才会将他放到襁褓中、弃到了城边。
算起来,他们家也是姓顾的,原本也是六壬城顾家的远亲。只是几代人的灵根都太杂、没修仙机缘,才渐渐没落、泯然众生。
人魂虽是七魄的根本,但三魂不全,终归导致心智不全,行事……全凭本心,行动坐卧皆凭本能。
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软糯糯叫小徒弟“漂亮哥哥”,跌入人家澡堂子里看光小徒弟身体,抱枕头硬要挤着小徒弟睡。
还捏了一团泥巴,说什么要娶小徒弟为妻。
“……”
卿乙双颊烧红,双手都在袖摆下攥紧,云头玉鞋里的脚指头全部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他、他都干了些什么?!!
卿乙一双凤眸都红了,瘫坐到藤椅上,忍不住埋首到双手里,整个人都发颤。
也,也许还好?
他顶着张大红脸,甚至苦中作乐地想:小徒弟只当那是“顾清倚”,并没往他身上想。
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妄念,都还有“傻子”这重身份掩护着。
但……
卿乙突然从掌中抬头,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那孩子,怎会成为……魔尊?
他明明,明明都做了那么多,为什么,邬有期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其实第一次见面,他就对这孩子印象挺深的。
闇涌现世同年,盈湖邬家就送了书信到青霜山,呈报说他们家有个从闇涌里生还的婴孩。
霍览对此非常重视,请他务必亲自去确认一番。
他连夜御剑赶到盈湖,邬家夫人也不见外,直接将孩子送到他手中。
入手的小婴儿温热、柔软,轻得跟小猫崽一样,好像稍微用力就会碎了。
再者,他少年习剑,在无上首又是做杀手出身,周身气质冷硬,没有孩子不怕他的。
就连青霜山那些十三四岁的弟子,见了他都是远远行礼后飞快跑开,根本都不敢和他多对视一眼。
他僵着,正想把孩子还给邬家夫人,这样抱着也不方便探查。
结果,还在襁褓里的邬有期含吮着手指头,睁着一双大眼睛和他对视片刻后,忽然嘻地一声、咯咯笑起来。
旁边邬家夫人莞尔,凑趣道:“看来这孩子很喜欢长老呢。”
卿乙实在不知要如何接话,更不知要怎么回应一个看着他傻笑的婴孩,只能快速放出灵识探查——
邬家送到青霜山的信函写得很清楚,说是盈湖闇涌大爆发,夫妻俩恰好不在,家中仆役慌中逃命、失德将孩子落下。
本以为是必死无疑,结果孩子竟然没事。
邬家不是什么世家大宗,但那夫妻俩极有责任心,平日有什么事都极护着盈湖周边的百姓,百姓们也对他们交口称赞,称他们仁义。
儿子这次死里逃生他们当然高兴,但也不免悬心,孩子有无什么异样,闇涌会不会让他变异、将来长成魔星、妖孽危害四方。
卿乙明白他们的忧虑,也着实佩服这夫妻俩的为人正派,需知,邬家夫妻成婚多年无所出,这孩子算是他们的“老来子”。
若换旁人,多半是当孩子是宝贝,甚至藏着掖着不会禀报青霜山,自利而不顾苍生。
因此,他检查的时候更加慎重,灵识仔细检查过孩子的经脉、体质还有三魂七魄,结果确实无异:
没有闇涌留存,身体也十分康健。
而且,他还看出来,这孩子天赋极佳、灵根超品,虽然因为太小,还看不出来是火灵根还是冰灵根。
但他断定,在这孩子灵力很强,将来必定能在修真界有一番大作为。
适时交回孩子,并仔细与那夫妻俩解释清楚,宽他们的心表示无虞。
邬家夫人是长舒一口气,抱过孩子喜极而泣。但邬家的家主却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那……长老,这孩子怎么能在闇涌中生还呢?他、他身上就没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摇摇头,“令郎真没事。”
那时候闇涌刚刚现世,修士们对它也不算了解,出现什么怪异的情况都不算稀奇。
反正以他的视角观之,并没有异常,“而且令郎体内灵力充沛,看来天赋不俗,家主人不用太过忧心。”
再三确认没事后,邬家家主老泪纵横,凑过去和那孩子碰了碰额头后,转身就扑通跪下了——
卿乙被他这样突然的动作吓着,后退了一步、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跪过了:
从前做杀手,跪他的人都是哀求、告饶的,后来到了青霜山,弟子们也无须行如此叩拜大礼。
僵了半晌一时无措,他那时面皮还薄,双颊上略见了点绯色,才堪堪将人扶起来,“您……客气了。”
不忍见二人如此,他便主动开口:“今日相见也算有缘,不若……我给令公子卜一卦吧?”
邬家那俩夫妻对视一眼,面上喜色更甚:
普通人家的孩子出生后,若有高人登门卜算,那便是天大的机缘。他家儿子若能得卿乙仙尊亲自起卦……
邬家家主连忙接过孩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邬有期向他作揖行礼,并吩咐妻子,“快给儿的八字取来。”
邬夫人都不用他提,已经提起裙摆回头跑了一阵,一边跑还一边回头,“让管家给仙尊看茶!好茶!”
家主这才挂着满脸泪去吩咐管家,招呼着卿乙上座,屋内的仆役们也如梦初醒,纷纷忙碌起来。
卿乙皱了皱眉,想要阻拦却终究没说出口,嘴角动了动,摇摇头叹息,跟着家主上了主座。
看命格、起易数,他在指尖点了点,发现邬有期是非常典型的弃命从杀格,与他的杀破狼格有相似处:
都是好恶分明,命中有破军星,带杀气,勇于担当、易为战将。
而且这样的命格主杀伐,很适合修剑。
邬夫人是医修,对命数并不太了解,听见“弃命”二字,面色就微微变了,手帕也绞紧。
他想了想,这位小公子还是婴孩,他作为修士不好太过干涉对方的人生,便没多做解释。
“这样,”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霜山前殿常备的平安符,“夫人拿着这个。”
“……这是?”
“给孩子保平安的,”他点点头,往上注入一道灵力,“以后孩子若想习剑,可考虑我们蜀中青霜山。”
邬夫人捧着那平安符,又忍不住哭了。而邬家家主感谢地声音也有些哽咽,眼眶整个通红。
这般人情世故的场面,他实在不懂应付,匆匆找了霍览做借口要急忙回山,谢绝了那夫妻俩的宴请。
之后,他就连日赶回青霜山,路上还斩杀了一头在长河黄滩上作乱的鲤鱼精。
而与那孩子再相见,就是十四年后,在青霜山上。
那时候他刚出关,听闻邬家盈湖血案还很震惊,正无限唏嘘着,就从霍览处得知——
青霜山本回的开宗收徒,那孩子也在其中。
他们是三人结伴上的山,另外两人分别是京城段家的小公子,以及一位长河上的渔家女。
听说是邬家覆灭后,邬有期被一位老仆护着一路送他南下,在渡过长河时,结识了段华扬和俞月儿。
俞月儿的父亲是长河上的船夫,载着他们渡河时,却不幸遇上了鱼妖被卷入鱼腹,俞月儿也险些丧命。
“鱼妖?”想到那俩夫妻,他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长河上还有鱼妖,他们几个年轻人能打过?”
霍览大约是觉得他的反应新奇,便转头笑盈盈看他一眼,买了个关子,“这个呀……你得去问钰儿。”
他疑惑地挑眉,霍览却告诉他,闇涌现世后,他担心宗门大比出事,所以专门请沈钰全程站在旁护送。
“不会有失偏颇吗?”
众人都知道沈钰身份后,难道不会瞧着他青霜山大师兄的身份,阿谀奉承、投其所好么。
霍览却哈哈一笑,“放心,钰儿掩去了修为境界,对外只说自己的沈家旁支来参选的普通弟子。昨天,还有个世家公子,仗着权势欺负他、赶他出厢房呢。”
他皱了皱眉,却没像往常一样与霍览复命后就返回青霄峰,反而坐在灵镜前,认真看了会儿弟子试炼:
那孩子长大了。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十四岁的邬有期是个热忱、积极而且极富有责任心的少年郎。
经历了那样的家庭聚变,他没有变得阴郁,也没有满心仇恨,反而在试炼中尽力帮助着他人。
灵力强悍,没让他自觉高人一等;机敏早慧,也没让他沾沾自喜。
行事上,有些少年人的天真,但确实——没辜负他当年起的那一卦。
正想着,旁边的霍览突然凑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坏笑、眼神揶揄:
“怎么,瞧上哪个了?我们长老想收徒了?”
知道掌门是明知故问,他扫他一眼,起身就走。但走到月底门边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哂了一句:
“按着宗门规矩,那也要……人家愿意才行。”
所以后来,邬有期在择选当日,回到舍院内看见满室青光是又惊喜又松了一口气,觉得是他赌对了。
实际上,千丈之高的青霄峰顶上,他其实也紧张得不行,总觉得自己凶神恶煞、没有弟子会选他。
以至在灵镜中看见那满满的青光后,他下意识笑了笑,然后看着镜中那张笑脸、怎么瞧怎么别扭。
最终,他还是板起脸,带着灵鹤降落到月底门外。
——笑、和善,这些是霍览、伊辛他们的专属,他已经太多年没有笑过,有些不知道要怎么笑了。
而那孩子来到青霄峰后,他明显感觉到终年积雪的峰顶变得温暖了许多,也热闹了不少。
勤学苦练之余,邬有期会给那些在他眼里没什么的区别的灵鹤分别取名字叫雾影、黑花和红丹。
会给搁在角落的两口水缸取名字小白、小黑,他少年心性,永远热络,像是冬日暖阳。
有时候,邬有期到内门功课,他都会觉得峰顶好像太安静了些,脚步都忍不住往水帘外面靠。
邬有期勤奋,而且天赋很高,学什么都一点即通,没过多久就筑基,成了这批弟子中的第一人。
但好日子没过太久,意外接踵而至,闇涌开始频繁爆发,邬有期筑基后的灵力也产生了些许异样:
好像不仅可以集纳天地灵气,还能吸收闇涌。
别人遭闇涌侵袭后是会被闇涌吞噬、夺去魂灵,但邬有期好像是反过来,他能吸收闇涌成灵力。
他自己还无知无觉,但卿乙在旁边看得很分明,所以,在邬有期得到那柄枯楼隐骨后,他就决心带他出山历练——
一是增加这孩子的阅历,二是远离被人瞩目的青霜山、也能让这孩子的异样不那么早被别人发现。
在凤凰岛上,他曾经和伊辛谈起过邬有期的灵根。
当时伊辛坐在宿追怀里、正在抢一串葡萄吃,听了他的话,只戏谑睨他一眼:
“师兄,你好在意你的小徒弟,是不是喜欢他?”
“胡说八道。”他瞪伊辛。
伊辛却一点不怕,嘴里含着一枚葡萄喂给宿追后,舔舔唇瓣,“师兄你,何时这么宝贝过一个人?”
他没说话,有种被撞破心事的不知该如何反驳。
伊辛看着他,又转头和宿追对视一眼后,丢了手中葡萄,正式追问道:“为何不敢承认?”
“……我比他大那么多。”
邬有期出生的时候,他还抱过他。
那孩子来到人间才十五载,他却已经在锦州大陆上见证了三个王朝的兴衰更迭。
“年龄不是问题。”
“我……”
“性别也不是,”伊辛搂过宿追脖子亲了他一口,“当然,种族也不是。”
看卿乙还是不说话,伊辛也不笑了,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认真看向他:
“师兄,从无上首出来的就只有我们俩,我盼着你好,盼着你幸福。这些年,你太过自苦了些。”
听着这些话,他却忍不住摇头,“我是他师尊。”
“东海多的是岛,你们要是受不了人言,大可以来海上,和我们一样隐居。”
千言万语,万般心绪。
到最后,他却还是长叹一声,“……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哪怕他们能撑过师徒背德、逆伦常和世人冷眼,才十五岁的少年人,如何可能这么早决定一生?
桃源固然美,但千年万年……
他自忖不是什么温柔良善的好人,不懂红袖添香、也没有伊辛有趣,终归……是会腻的。
伊辛见他神色黯然,误会了他的心思,忍不住站起来劝:“放下你的苍生,师兄,你往自己身上揽的枷锁太多了。”
“这天下又不是跟了你姓,要塌下来自然会有人应付,这么多年你做的也真的够多了。”
卿乙没解释,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我只是想赎罪。”
空谛九音生前最后那几年,派他们无差别地杀了太多修士,对锦州大陆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极坏影响。
而他为了阻止空谛九音,到底还是对这个……无论如何养育他们长大的人、刀剑相向。
听见“赎罪”二字,以伊辛玲珑百转的心肠如何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于是眉头立刻皱紧。
“那若……”伊辛眉目一转,突然想到什么,“那若他也心悦于你呢?”
“不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他?
卿乙斩钉截铁地否定,人们对他敬畏有余,即便是霍览,也存了一些私心。
那样热忱如阳光的少年,待他是敬重、是尊师重道,绝不可能。
“那么肯定?”伊辛笑盈盈。
“……”他有些犹豫,张了张口,最终没说话。同时,也没有摇头、没有点头。
“行了行了,”伊辛却不再逼问,大方地挥了挥手,“如果有好的岛,我会给你留意的。”
他咬了咬嘴唇,看了眼幻映海上的落日,最终蓄起了一生的勇气,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多谢。”
……
后来,他们辗转到达了西佛界。
路上,邬有期境界大圆满,顺利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结成了金丹,速度之快,简直堪称修真界的第一人。
只是他灵台内的异状更加明显,邬有期自己没感觉,但一到夜间,卿乙就能看见他身上浮起的一团黑气。
他相信小徒弟不是魔物,更不相信闇涌和邬有期有什么关系,只是这种状况频发,他也不免悬心。
好在西佛界近些年有圆满如来境成佛的大正佛果,他们可以到金成寺内请教一二。
做这些时,他都瞒着邬有期。
只让他跟着大正佛果的弟子希来意去论道,去看金成寺内藏经阁中收藏的各家典籍。
他通过菩提明心台,问了大正佛果留下的舍利。
结果,舍利告诉他,邬有期是天生的月灵根。
这种灵根已经数万年没有出现过了,是注定的邪仙之体,他们能吸纳天地间一切的污浊晦气、魔息、妖力,修行速度是普通修士的三倍。
携带这种灵根的人,在万年前,几乎无一例外成了邪尊、魔修,嗜杀成性。
而且身负月灵根之人,一出生就会自行开始修炼,大成之后,后背肩胛骨和额心都会显现出暗色月痕。
他面色骤变惨白,可由于大正佛果是舍利的状态,并不会看人脸色行事,还给他砸下重重一击:
“天生的月灵根不适合修习运转太清阳和之气的心法,他跟着你学剑、运转青霜山的功法,日久天长,会让他体内灵台失衡、最终爆体而亡。”
“劝你造作决断,趁早杀之,以绝后患。”
……
那一日,他没有回希来意给他们师徒准备的客舍。
而是独自一人御剑在西佛界上空飞了良久,一直到佛界彼岸的尽头,一直到丹田空虚、腹部绞痛。
他不信这样的因果,不信大正佛果看见的未来,更不行没有办法平衡邬有期体内的清浊二气。
于是,他从西佛界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翻查各种平衡灵台的典籍,哪怕是被列为的禁术。
找到法子就记下来,尝试过无虞后,慢慢编纂成了那本手札,取名《灵台清浊平齐经》。
正在他琢磨着,如何将这件事告诉邬有期时,青霜山下却围满了前来讨要说法的各路修士——
闇涌爆发时,他们奉邬有期为神明。
闇涌消散后,他们却嫉妒邬有期的天赋和修为。
他恼愤之余,与霍览、离痴无恨都撕破了脸,要带着邬有期离开,只因当时——
邬有期体内的浊气已经上扬,登上验心台必定会被人瞧出魔息甚重。
即便能证明他不是魔族,也会引来非议。
结果,那孩子却一如从前般纯善,竟答应了要上验心台。
他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找了个天晚的借口让邬有期次日再下山,自己则趁邬有期睡觉时:
凝神、分魂,然后撕裂元神。
元婴期以后的修士,就能元婴出窍了,度过炼虚期后,就会将元婴化为元神,能够分魂、分魄、分神。
到大乘期,分神合体、自创神通,再跨一步、度过雷劫就能飞升登仙。
但他还是咬咬牙,分出了太清和阳的天魂,加注到了邬有期身上,瞬间就——中和了他体内的浊气。
只是裂魂之痛,让他浑身冷汗、根本说不出话,只能闭了死关,勉强传信让霍览帮他照顾邬有期,自己就昏了过去。
——这也是后来,霍览来找他,求他突破登仙,而他说自己做不到的原因。
但为什么,明明他都承受裂魂之痛了,邬有期……竟然还是入了魔,还成了魔界的新魔尊。
这时,轿子突然咚地一声落了地。
眼前的重重红帘被撩开,他恍惚中抬眼,就看见了一身大红色喜袍的邬有期,正勾着嘴角、若有深意地望着他——
第22章 第022章
魔界这座血色殿宇, 还是和三十六年前一样辉煌金碧,邬有期站在殿前三层石阶延伸的台基上。
他身上穿着五彩金龙的一身大红色喜袍,和当年沈钰、林鸾成婚时的样式相差无几。
檐角、廊柱上悬挂的宫灯摇曳, 暖黄色的灯火在他脸上扫落一片看起来很柔软的光影。
卿乙僵坐着, 半晌未动。
阔别三年,小徒弟变化不少:五官轮廓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更加深邃分明,身量也拔高。
他都……
有些认不出了。
那时,他先闭了死关, 出来后却听说邬有期杀害林鸾、被羁押到了青霜山刑狱。
同时, 闇元现世, 末日将临。
他总觉邬有期还是那个会蹲在飞湖边用芦苇编蚱蜢的少年。不想再重逢, 对方已是高高在上的一界尊主。
从十九岁到二十二岁,这或许是一个男子变化最大的时候, 在人界, 还有及冠的成人礼。
可……
卿乙一时思绪万千,也不知此刻自己应当作出什么表情、拿出什么反应。
而邬有期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见轿中人不动, 他嘴角的笑意更甚, 弯下的眉眼看起来甚至有些邪性。
卿乙见他从台基上款步走下,四目相接间,他甚至听见小徒弟轻笑了声:
“怎么,看傻了?
同时, 邬有期对他伸出了手,轿厢上禁锢的结界也在他指尖碰触的同时, 悉数化解。
闪烁的灵光如雪花般簌簌下落,吸引走了卿乙的视线, 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有些可惜——
前世,他一直在努力按捺自己的感情。
故步自封,守着大道、守着苍生,时刻警告自己不可越雷池一步,不可忘记邬有期是自己的徒弟。
甚至是,邬有期落下结界上的冰莲印,那都是他不敢轻易碰触的存在,仿佛摸一下,就是玷污了雪莲的圣洁。
而这回的还阳返生,借着别人的身份,却反是他离小徒弟最近的一次。
他吞了口唾沫,抬首对上邬有期的视线。
可那双明亮眼眸中射出的锐利精光,又一下将他定住——小徒弟是……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不然,怎会用这样戏谑的、玩味的,甚至还有几分他看不懂神色的表情来瞅着他一个“傻子”。
卿乙这儿心绪兀自纷乱,邬有期却瞅着他笑意愈甚,更上前一步直接拉起了他的手。
“莫不是真被冰莲印烫傻了?”
还小声嘀咕一句,也不知是不是对他说。
正在卿乙胡思乱想之际,手上就传来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邬有期抖腕,将他整个人从轿中拽出。
事发突然,他身形不稳,趔趄着就要跌入邬有期怀中。
多年习惯使然,卿乙下意识就想躲。
可他忘了自己现下是在“顾清倚”的身体里,这小公子没半点灵力,也没习过武,反应根本不灵敏。
多番作用下,就变成他一脑袋拱到邬有期胸膛上:
结实,柔软,还鼓噪、滚烫。
不及羞臊,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卿乙只觉后腰一紧、足下腾空,人就被邬有期打横抱了起来。
他又惊又羞,一张脸涨个通红,眼尾洇着红云,睫帘扑闪根本不敢看邬有期。
邬有期嘴角勾着,脸上表情在别人看来是魔尊抱得娇妻露出邪魅一笑。
但唯有邬有期自己知道,他心动如擂鼓,灵台内的元神甚至在欢呼、在雀跃,在摇着旗子呐喊——
师尊,果然是你!
虽不知师尊愿不愿与他相认,但邬有期此刻,非常肯定眼前的人不是那个小傻子。
小傻子顾清倚一见他就会双眸亮亮地扑上来,哪会像这样看着他一动不动。
而且,从前都是他避着那粘人精,不需要他主动靠近,顾清倚根本就赶不走。
邬有期看了眼怀中眼神闪躲、不敢看他的人,唇畔的笑意却突然黯淡:
是了,顾清倚热烈,却终归不是他要的人。
而他要的那人,却从来远着他、冷着他,寡言少语,心中只有大道和苍生,根本挤不下他。
邬有期沉默不语,卿乙也多少缓过一点儿劲儿,刚才耳朵里的嗡嗡蜂鸣也散去。
这时他才注意到,血焰流云宫前广场上,当真邀请了非常多的宾客——
除了魔界三十六境的各种魔族,竟还有鬼族的十殿阎罗、牛头马面等八将和无常婆、孟婆。
而另一旁的蛇妖姑娘们三五成群,吐着蛇信瞧着他十分新鲜:“哇,他真的跟卿乙仙尊好像哦——”
妖族还有些六七阶的大妖到场,甚至包括宿追的族人,他们列坐席间,隔着杯盏打量他。
那些视线如无形利刃,嗖嗖招呼在他周围。
理智上,卿乙知道自己应当坦然接受,不畏惧、不害怕,只当自己是那个傻子顾清倚。
但……
但他从未告诉过邬有期,他的魇障、他堪不破的噩梦,就来自这样的场景。
这样他和小徒弟在一起、他们在亲密,却被天下人、被三界众生看着唾弃的场景。
世人鄙薄他,他受着。
但从前的小徒弟赤忱、善良,即便被灭了满门都还能热烈而积极地活着,怎能……平白因他损了清名。
察觉到怀中人在轻轻颤抖,一双大眼睛里竟还呈现出恐惧和绝望,邬有期抿抿嘴,磨起后槽牙:
他说什么来着?
师尊从前就只当他是普通弟子,如今见他成了魔尊,便更加避他如蛇蝎。
而且,周围那些人窥探的目光,也让他不悦:
“喜蛛。”
对着轿厢扬扬下巴,邬有期示意喜蛛将掉落在藤椅上的盖头取过来。
这是他的师尊,无论他俩如何,师尊终归是他一个人的,哪能容旁人这样露骨地窥视。
于是,等喜蛛将红盖头拿过来后,他就放下了怀中人,认认真真抖开了盖头、将那张漂亮的脸藏起来。
而怔愣了许久的礼官,这时也在云月星师的提醒下连忙唱喏了一道贺词:
“银烛光摇玳瑁筵,绎河初渡鹊桥仙,佳偶天成、鸾凤和鸣,今日吉期,恭贺尊主择聘魔妃!”
他说完,血焰流云宫后的凫余山上同时放起烟花,各色光华绽放天空,甚至衬得玄日都有些失色。
同时,前广场两侧,礼炮伴着铜锣喜乐起,炸响的鞭炮噼里啪啦,许多魔族小孩都欢快拍手笑起来。
而魔族成婚,不拜天地,只敬圣火。
礼官接过扎了红绸的铜锤,正欲敲响旁边架起的报喜钟,要宣布让魔尊和新魔妃向圣火行叩拜礼。
可原本预计百响的鞭炮,却久久不息,直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呼,“雷火珠——!这是雷火珠!”
紧接着,便是悬危钟一阵急促的嗡鸣。
“是敌袭!”
“是那群修士!”
广场东侧的宾客乱做一团,纷纷四散躲藏,而作为大将军的云车常仪,却静坐在原地大口喝着酒、神态懒散。
御剑而至的修士们周身都有灵光护体,同样流光溢彩,却和烟花不同,他们的到来——是为了战斗。
按着六壬城顾家提供的地形图,霍览与众人商议:由青霜山、霜严宗和言阳道三派正面进攻。
余者,则让离痴无恨、千峰门两方带着去救人。
言阳道掌握雷火珠,还有其他威力巨大的火器,能在正面拖延非常多的时间。
而霜严宗的宗主印雪思心高气傲、一力主战,让他去救人他会心生不快,或许还会敷衍了事,倒不如让他来正面作战。
霍览亲自带了沈钰和几位峰主,仅留下执法长老带领内门弟子在青霜山守着,并开启了护山大阵。
邬有期仰头看了他们一眼,唇畔那种无所谓的笑意又回来了,甚至不愿与“故人”叙旧。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身边人的盖头,将四角垂落的流苏排好。
不等霍览开口,印雪思便先沉不住气,率先亮剑暴喝一声:“魔头!受死!”
他提气运转霜雪咒,通身裹着霜雪、卷起千堆冰棱带着一剑破空而至,磅礴的灵力都震裂了殿前石阶。
但邬有期却头也没回,转而改成整条左胳膊都挂到卿乙的肩膀上,只用右手凝息一点。
凌空一指像撕开了天裂,竟有无数魔息从他指尖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更凭空变出数座山岳。
印雪思来不及收招,只能硬着头皮撞上去。
轰地一声,炸出来气涌将那礼官、喜钟还有被邬有期唤作“喜蛛”的婢女都冲倒在地。
而卿乙站在小徒弟的护体真气内,没受到半点波及,仅是衣摆和广袖被劲风鼓起。
相较之下,印雪思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被击飞出数丈远,人撞在星象仪上,摔跌下来连呕数口血。
霍览和言阳道人对视一眼,也不再客气,纷纷拿起灵剑、用上绝招搏命。
邬有期看着昔日掌门,还有掌门身边满面怒容的沈钰,他摇摇头闷笑一声,从灵台内取出一枚界印。
界印是掌管各世界的唯一凭证,魔尊、妖尊还有鬼王手中都有,西佛界的界印如今也在希来意手里。
人界的界印原本属于空谛九音,但后来卿乙和他对战,两人无暇分心,最终一场大火、下落不明。
看见界印时,卿乙就心道不妙。
他刚才还在感慨小徒弟的修为一日千里,世上可罕有能二十出头就迈入大乘期的修士。
但界印能打开一界禁障,等同于封闭此界,适时所有的灭神井都会消失,这些修士将再出不去。
霍览几人也明显意识到事态紧急,“快、快放信号,通知离痴无恨和千峰门的人撤!”
“想跑?”云车常仪终于站起来,一把摔了酒碗,“哪那么容易!”
她一声令下,早埋伏在凫余山顶的魔兵们悉数现身,广场周围也如潮水般涌入了非常多的军队。
……
混战一触即发,眼看禁障将落、众修士逐渐不敌,情急之下,卿乙不想小徒弟再造杀业。
他突然伸手,扯了邬有期的袖子。
邬有期没防备,这么一下,原本将要合拢的结界出现了裂隙,几位掌门看准时机迅速逃脱。
邬有期咬咬牙,愤怒地转身,强大的威压一时没收住,直接砸向了他。
这具身体没有灵力,卿乙只觉双腿发软、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人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可抬头看见邬有期眼下有淤青、眼底有血丝,又想到他死前交待给掌门,但掌门却明显没做到的事……
卿乙咬了咬嘴唇,犹豫良久后,才支支吾吾学着小傻子的声音道:
“漂、漂亮哥哥,我饿了……”
第23章 第023章
这一战, 修真界损失惨重。
包括青霜山在内,各派都有长老、修士伤亡,其中六壬城更是几乎全军覆没, 叶城主也被俘。
云车常仪带领魔使和士兵们清扫战场, 云月星师和药行生则引着宾客们挪到殿内。
宫人侍婢们训练有素地重新端上美酒佳肴,礼官捡起铜锤、重新敲响喜钟并大喊一声:
“奏乐——”
一早候在殿内的锣鼓乐队鸣筝起板,欢快的曲调瞬间溢满整个前厅。
邬有期将“顾清倚”拽到金座边,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哼笑道:“喜蛛。”
刚才混乱, 喜蛛跌倒后就被挤到了人群外边儿。
听到邬有期唤她, 便忙挤过来, “尊上?”
邬有期扬了扬下巴, 示意喜蛛看“顾清倚”,“他饿了, 你去弄点他平时爱吃的来。”
他们这边说着话, 那边鬼界的秦广王却笑盈盈上前,举杯敬了邬有期:
“魔尊高瞻远瞩、雄韬伟略, 鬼界佩服, 这杯酒, 本王敬你。”
邬有期于是端起金盏,笑着饮了一杯。
见此情况,妖界众生不甘落后,纷纷上前, 感慨魔尊有谋略,竟能如此重创修真界:
“我们早看那群修士不顺眼了!”
“就是, 牛鼻子道人,个顶个儿的讨厌!”
妖族和鬼族七嘴八舌, 围着邬有期极尽溢美之词。
而这么一会儿工夫,卿乙也渐渐适应过来,继续装成傻子,眼神放空失焦,乖乖坐在金座上。
喜蛛很快拿来了顾清倚素日最喜欢的花糕,一面递给他,一面小声提醒他慢点吃,不够后厨还有。
魔族设宴,大多食物都不是人族能吃的,这些花糕都是喜蛛吩咐厨房单独做的。
卿乙点点头,双手捧起糕来,小口小口地咬着吃。
看他并无异状,喜蛛长舒一口气退到一边,正取出巾帕来擦汗,就见大祭司和大将军并肩上前。
“哈哈哈,这仗真是痛快!”云车常仪大笑开口,怀中抱着一整坛酒,“就可惜没将贼人一网打尽!”
说完,她举坛虚敬一下,就仰头自己灌起来。
反观云月星师,她只略欠了欠身,先看卿乙一眼后,才用很轻的声音问:“尊上,禁障为何失败?”
邬有期在杯盏后抬起眼眸,而后似乎被她这话呛到,忍不住咳咳两声后,放下金盏哈哈大笑——
“怎么?”
他挪了挪,抬手挂到卿乙肩膀上,“大祭司还要跟个傻子计较?”
云月星师皱皱眉,最后大约是觉得场合不对,她退了一步,顺着邬有期给的台阶下:“是。”
等着姐姐灌完那酒,她才点着星杖再开口,“但尊上,这次是禁障,下回呢?”
弦外之意,是要邬有期拿个态度。
三智能允许顾清倚存在,却不想要一个模样形似大敌卿乙的人在魔尊身边,变成潜在的意外。
邬有期听懂了,却只是笑着端起酒碗来敬了云月星师一盏,“本尊有分寸。”
云月星师点点头,转身拉着姐姐离开。
之后,又有许多魔使、宾客来敬酒,卿乙看着被人包围的小徒弟,眸色微黯、心中愁肠百转:
看来这三年,小徒弟在魔界过得也并不好。
刚才这一番交锋,也能瞧出来魔族三智对他并不信任,处处掣肘防备。
而……
小徒弟入魔的原因,看着今日情状,他也大概能猜出来几分——
是他当年,错信霍览。
分裂天魂、护住邬有期后,他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躺在白石煮雨的地板上,冻得浑身发僵。
后来强撑着醒来,却也是呕血不断、灵核不稳,有时站起来都困难。
就这样昏昏醒醒着,他花费了两个月才重新凝聚灵气、修复好裂魂在元神上留下来的伤,至少——让自己看起来没事。
结果刚出关,就听说了小徒弟杀人的事。
他唤来那只被邬有期取名为雾影的灵鹤,正欲下降执法堂、与众人辨个分明。
峰顶的高天,却在突然间起了异变——
原本湛蓝澄碧的天空一点点被黄云遮盖,整个青霄峰都变得昏暗,而后狂风四起、浊气翻涌。
一团浓黑色、冒着火光的东西从天而降,准之又准地落到峰顶,炸开的黑烟瞬间吞噬了一片的竹林。
卿乙横了青霜山赠他的一白剑在手,正戒备看着那团有着强大异能的东西,霍览就带着几位长老降临。
“你出关了?!”
还来不及寒暄,那团黑雾又炸开一团闇涌,威力远超之前众人的所见。
峰顶竹林后的药园、石桌,还有邬有期新挖的一片稻田、扎的草人,都被吞噬、化为灰烬。
看着这团能源源不断产生闇涌的东西,众人商议之后,暂且给它定名为“闇元”。
事出紧急,卿乙不便与掌门解释,只能吩咐一句让众人助他,而后降下结界、暂时定住闇元。
——不让它处于频繁爆发的状态。
有众人灵力相助,掌门他们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还长舒一口气,认为他有办法、有能力对抗这可怖的闇元。
掌门后来为此找过他多次,央著他想办法,而修真界也将所有希望寄于他一身:
“真不能么?或许你突破飞升,就能彻底封印它了呢?你是修真大陆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我们只能求你了——”
多说无益,卿乙无奈翻腕,“掌门请看。”
霍览性子沉稳、见识也算广博,但这一探,却叫他惊叫着跳起来:“你你你,卿乙你……?!”
“所以掌门所托,恕难从命。”
而霍览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惨白,嘴里喃喃着说了好几句“不可能”后,重重跌回椅子里:
“完了,这下全完了……”
瞧他这幅六神无主、末日将临的模样,卿乙叹了一口气,许诺他会尝试,但也请霍览邀各大宗门相商。
闇元现世,并非青霜山一宗的责任。
天下苍生,也不是他一人就能保全守护的。
“不过掌门,我想请求你,我敢用我这一生的荣辱、性命做担保,我那徒儿,绝非滥杀之人。刑堂主人狠辣,还请掌门……能替我关照一二。”
他很少求人,素来都是别人求他。
说完这番话,他抿抿嘴,还向霍览揖了一揖,“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子,请掌门千万护住他。”
霍览惶恐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这说的哪里话!”
扶他起来后,霍览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可是卿乙,邬……有期他杀人,是钰儿亲眼所见。”
世间幻术如此之多,眼见有时也并不为实。
但情况紧急,这也不是分辨的好时机,于是他只是挣脱开霍览的手,再拜坚持道:
“有期他绝不会滥杀。”
而后他抬头,目光灼灼看着霍览:
“若最终查出来证据确凿、并无冤屈,林鸾确系他所杀,那沈钰要抵命,便叫他来取我的命吧。”
霍览双目瞪圆,“这如何使得?!!”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有期是我唯一的弟子,若他真做错,做师父的,理应代他受过。”
这场对话,也不知算不算不欢而散。
总之霍览饱受震撼,眼中闪过数千种光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却只是长叹,黯然应下。
他信任霍览,也相信昔年业火清德君的眼光。
既然他能完成师尊的嘱托,那应当不是个背信弃义没有担当的小人。
所以,他就心无旁骛地尝试突破起来。
他停留在大乘期少说百年,一直没机缘突破飞升,如今要强夺机缘、还是在三魂残缺的前提下——
那就是险之又险,只有千万分之一次机会。
偏偏他突破到关键之时,周身灵气四溢,太清和阳的清气满溢峰顶,天穹中也聚拢了天道招来的金雷。
前六道雷涌他都咬牙撑着挡住,眼看只要度过最后一道雷劫,就能舍身登仙、羽化飞升。
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邬有期的声音。
小徒弟仅着中衣、头发蓬乱,手腕上有深深的淤伤,胸口上交错着多道鞭痕。
卿乙的瞳孔瞬间紧缩,心绪微动后,就感到撑开的结界被天道威压重击了一下,迫得他险些跪倒在地。
“师尊……”邬有期脸色惨白,却还是撑着对他笑了下,缓过一口气后,就跌跌撞撞地朝他靠来。
而他被天道压得喘不过气,缺少了天魂的身体微微颤抖,甚至不能开口回应:
小徒弟看上去很不好,灵力虚弱、身负重伤。
但——
卿乙抬头,目眦欲裂地看着头顶即将降下的第七道金雷,磅礴的太清和阳之力裹在雷涌里,甚至隐隐有红光在闪。
别说是受伤的徒弟,就算是他三魂齐全、状态全盛时,只怕也没十成把握能完好无损地接下这一击。
邬有期靠过来,只怕会被金雷诛灭。
情急之中,数次想开口都发出不声音,他只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抽出道护体真气将小徒弟劈远。
一掌将人震飞到青霄峰下,至少能远离天罚和金雷降临的范围。
只是这样,他自己的护体罡气也产生了裂隙,金雷砸下来的数道重击,将他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没撑过一时三刻人就失去了意识,突破登仙自然也就失败了。
再醒来,他先看见的是青阳峰主、月照丹台那位医修,不等对方开口,他就强撑着起身。
“诶长老您去哪儿?!”
他体内气血翻涌、喉头腥甜,眼前也是一阵阵发黑,挣扎着走到白石煮雨门口,却正好撞见闻声进来的霍览——
“卿乙你……”
“咳……”他实在虚弱,张口就被自己喉咙里的血呛住,人也委顿在地,“咳咳咳——”
霍览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赶过来扶他,身后的长老也提调灵力为他疗伤:“长老您……”
卿乙没理她,只执着望向掌门。
霍览沉默良久,闭上眼,“……邬有期没事。”
得了这话,他强撑的那口气才散了,人彻底昏死过去,直到后来和闇元同归于尽。
而今想想……
卿乙慢慢放下手中花糕:掌门骗他。
邬有期这哪叫没事。
这三年来,小徒弟,一定……恨死他了。
第24章 第024章
这场婚宴, 最终办成了魔族的庆功宴。
来找邬有期敬酒的人排成长龙,血焰流云宫前厅内的宴席上也到处都是踩坛喝的斗酒人。
顾清倚这具身体孱弱,即便卿乙勉力撑着眼皮, 但他还是脑袋一点一点, 好几次都险些昏睡过去。
喜蛛陪在后面,当他又一次险些将脑门砸到案几上时,忍不住走到礼官那边,小声提出建议:
“您看……要不?”
今日高兴,做礼官的那位大叔同样是喝得双颊酡红, 听见喜蛛的话, 还发懵地晃了晃脑袋。
等他意识稍微清醒些, 才想起来今日其实主办的是婚宴, 总不好让魔妃一直这么坐在这陪着。
礼官摇晃两下,端着酒杯挤进围住邬有期的人群, 凑上前与他分说了这件事情。
邬有期的双眼也已经不太清明, 听见他的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呵地一声笑, “是了……”
今儿, 是他的婚宴呢。
顶着那张醉意弥漫的脸, 他隔着人群远远看了眼乖乖坐在案几后、穿着描金彩凤红衣的人。
呵,他勾起嘴角,推开人群自己摇摇晃晃地走回到案几旁,然后从上往下俯身、啪地撑到案几上。
卿乙只感觉面前降下了很大一道阴影, 然后就是扑面而来一阵酒气,熏得他忍不住想拧眉。
但记着“顾清倚”这一重身份, 他飞快地眨眨眼,抬头冲邬有期努力露出一个笑颜。
大约是真醉了, 这时的邬有期根本没注意小傻子脸上这个笑容有多僵硬。
他又闷闷笑了两声,突然迈步绕过案几,又一次将卿乙拽起来、打横抱起。
突然腾空的失重感,让卿乙不得不搂紧他的脖子,而周围也传来了一阵阵的欢呼、起哄和口哨声。
礼官适时开口,喊了一句“送入洞房”,紧接着他们俩就被人群簇拥着,推搡进了血焰流云宫的寝殿内。
殿内,同样是布置一新:
红毯、红绸、红罗帐,还有绣着吉祥纹样的枕头被褥,正中一张桐木圆桌上,还放了一叠八样的合卺宴。
中央圆盘上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玉合卺杯,周围八个扇形盘子中装着鱼肉、莲子、花生和一些糕点。
邬有期将人抱进屋后,就直接放到了桌子边,自己摇摇晃晃靠近床边,扑通一下就栽倒在柔软的被褥上:
“吃的都在那儿,想吃,自己拿……”
声音闷闷的,大约是真喝醉了。
小徒弟的酒量一向不大好,从前在青霄峰上,可是喝一杯就倒的量。
没想到,只是短短三年,他就能喝这么多了。
卿乙站在桌边,怔愣出神,实在不知要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顿了良久,直到埋首在被褥里的邬有期打起了小呼噜,才将他的神志唤回稍许。
吃醉的人容易恶心反胃,小徒弟这么趴着,要是胃里的东西上涌,多半要呛着,严重的甚至会窒息。
他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用力将邬有期翻过来。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这张脸的眉眼五官,才像卿乙曾经熟悉的那个邬有期:
没有作为魔尊的狂狞,嘴角也不常带着讽刺。
卿乙静静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则、脸色微变:
月灵根情况特殊,小徒弟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达到大乘期,只怕也是吸收了特别多魔气的原因。
昔年,邬有期要突破金丹之时,他的灵台就已有了失衡之势,如今……
卿乙在床边急切地坐下,三指探上邬有期的内腕:
当年,被逼无奈的他,分出神魂来平衡了小徒弟体内的清浊二气,也让邬有期顺利进入元婴期。
如今,他徘徊的人魂机缘巧合附身到了“顾清倚”这具无魂傀上,然后被顾家人送来了魔界。
神魂不全、行事全屏本能的人魂,自然想着靠近同样本源的“天魂”,也就是邬有期。
而一直被拘束在邬有期灵台内的天魂,感应到同源的人魂,也开始分散成小股灵力散佚、逃离——
最终,一点点重新凝聚在顾清倚的身体里。
正因如此,他才能“活”过啦。
只是,他的魂魄一离开,不就意味着邬有期体内缺少了很大一股太清和阳之气,那他……
顾清倚的身体没有灵力,因而他只能通过脉象判定,奇怪的是——
邬有期虽为魔尊,体内的魔气似乎也比想象中少,还不至于到灵台失衡的境地。
卿乙松开邬有期的手,缓缓起身、后退一步,这其中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细节:
小徒弟的这三年时光,肯定还有他不知道的奇遇。
比如有什么东西,能够吸走邬有期体内的浊气。或者,他找到了什么方法,可以控制体内的清浊二气。
正在他认真思考的时候,床上躺着的邬有期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当真喝多了,看着眼前一片明艳的大红色,竟然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身在何地。
转转眼珠,瞧见旁边站着个人时,他还有些戒备地捏了个剑诀在掌心,结果看清楚那人长相时,他又噗地一声笑、跌回了床褥里:
“……师尊。”
听见他这么哑着嗓子喊,本来侧立着的卿乙打了个冷战、浑身僵硬,甚至都不敢回头看。
可邬有期紧接着呵呵笑了两声,却自己闭上了眼,喃喃道:“我又梦见你了……”
卿乙一颤,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攥紧。
大约是当真以为自己在做梦,邬有期说完那句后,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就在卿乙鼓起勇气想要转过身时,原本笑着的邬有期,却突然哽咽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要我?”
“爹娘死了,送我到青霜山的李叔也死了,月儿、段大哥都死了,大师兄也视我为仇敌……”
“我什么都没有了,师尊,我只有你了。”
卿乙一怔,迅速转身,看着挂满泪水的小徒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搓揉、捏扁。
他一时冲动,上前到床边坐下来,就想告诉小徒弟一切,解释清楚——他从来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但还未开口,声音沙哑的邬有期就陡然睁开了赤红的双眼,一个翻身坐起来、大力将他压倒在床上:
“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师尊你要那样对我?只因那莫须有的杀人罪吗?还是……”
说到这儿,他的手指忽然攀上了他的脖颈,先是轻轻抚摸两下,没睡醒般,突兀地喃喃了一句:
“师尊,你脖子好细……”
而后,他泛红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一丝狰狞,刚才还轻柔触碰的手指猛然收紧,声音凶恶:
“还是你根本和他们一样相信!相信就是我导致的闇元降世,看不起我、当我是魔星!”
骤然传来的窒息感,让卿乙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抬手去拽邬有期手臂,双颊也涨得紫红,明明嗓子被压迫到连呼吸都困难,卿乙还是想挣扎着告诉他:
不,你不是。
而得不到任何回应的邬有期,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收紧,“师尊,我的好师尊……你待众生那么好,为何待我……却要这样残忍?”
这话说完,他的手指也松开了。
卿乙咳咳两声,大口喘息着,下一瞬邬有期却卸力、跌倒在他身上,脑袋深埋到他颈侧。
扑面而来的酒臭味,熏得卿乙皱起了眉,根本来不及开口,就因邬有期突然贴上来的唇瓣而惊得失声:
多年未见,本来属狗的小徒弟真变成了狗。
竟是啊呜一口含住了他颈侧的嫩肉,而后又重重咬了一口,不算痛,像抱了只拿他磨牙的奶狗。
他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身体,缓慢抬手,轻轻拍了拍邬有期的后背,算是回搂、算是安慰。
摸着小徒弟那头蓬松、柔软的卷发,卿乙一时冲动,叹息着唤了声:
“有期,其实我……”
可吃醉了酒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咬人一口湳讽后,他又猛然支起上身,用一双通红的眼瞪着卿乙:
“师尊,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卿乙一僵,遍体生凉。
即便心中早有这样的揣测,但当面被惦念许久的小徒弟这样说,他也不免有些心痛、有些难堪。
“你就把我像条狗一样的仍在那里——”邬有期惺忪的醉眼中,开始渐渐弥漫起血色。
偏偏卿乙因为他那句“恨”,避开了视线,根本没注意他这癫狂的神情。
“好师尊,你根本不知道,我会怎么报复你。”
说完,邬有期似乎很满意梦境中这个师尊的乖巧,他坐起来哼哼笑了笑,还心情很好地掐了掐卿乙的脸:
“我会,让你知道的。”
说完这些,他像是终于闹够了,扑通一下跌进床铺里,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似乎睡得很香甜。
唯有躺在他身边的卿乙,僵着脖子、目光发直地盯着床顶看了许久,才重重咬了下嘴唇,坐起身来:
罢了,小徒弟恨他也好。
人生在世,总得有些执念,否则又将如何撑过修士那成百上千的悠悠岁月?
他脸色灰败、屈膝坐起,伸出双手环抱住双腿后,慢慢埋首到了自己臂弯里:
这样也好……
总之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样也好。
然而,当他调整好情绪、松开手,准备今后都用顾清倚这个身份待在邬有期身边时——
大红色的喜袍上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落在柔软的被褥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卿乙低头,发现那是一块白玉无事牌。
无事牌是玉佩的一种,因上头没有雕刻纹饰而得名,在修真界,往往是长辈赠与小辈报平安用的。
这块无事牌上栓的长绳有些旧了,牌面上也有些细碎的裂纹,但看得出来包浆很好,应当是主人常带在身边把玩。
卿乙指尖颤了颤,伸手捡起那块玉牌。
他不会看错,这分明就是当初邬有期登上青霄峰,他送给他的那一块,上面,还有他注入的一道灵息。
看着玉牌,卿乙有一瞬间的迷茫:
不是说恨他么?
为什么还如此妥善地留存着他送的东西?
正在他疑惑不解时,邬有期却突然翻回身,半睁着眼睛看过来,见他捏着无事牌,竟是嗤地轻笑一声。
卿乙惶然,有些无措地看向他。
邬有期却只是轻轻取回那枚玉牌,手指灵活地重新系紧绳结、贴身挂回到颈项上:
“小傻瓜,这个不能吃。”
第25章 第025章
次日清晨, 卿乙是被闷醒的。
他睁开眼,就发现自己竟然扎手扎脚的缠在邬有期身上,脑袋还深埋在他的胸膛里。
视线下移, 还能瞧见那掩在松垮中衣内线条轮廓分明的腹肌……
卿乙呼吸一窒, 闭上眼双颊发烫,被面下的十根脚趾都缩紧。
偏此刻,头顶上却传来邬有期一声轻笑,“怎么,还没看够?”
“……”卿乙抿抿嘴, 明明心动如擂鼓, 人却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看……他看什么了。
他没有, 莫胡说。
不过话说回来, 顾清倚这具身体当真不行,明明昨夜宿醉的人是邬有期, 可现在头痛欲裂的人却是他。
而且, 他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夜深后都做过什么。
小徒弟看起来心情很好,听他说这话也不像是诓他的, 难道——真是他睡着了主动……主动抱上去的?
卿乙头顶冒烟, 连耳廓都整个红透。
而邬有期看着乖乖趴在自己怀里的“清蒸大虾”, 嘴角戏谑的笑意更甚:
他师尊,真好骗。
昨夜他确实喝多,整个人做了什么、说过什么其实邬有期浑不记得。
但顾清倚身上落有他的冰莲印,小家伙的行动坐卧, 可其实全都在他的掌握:
需知,从前那“顾清倚”, 可不会做出那么多丰富的表情,一会儿痛惜、一会儿无措。
总之今晨醒来, 邬有期捻着指尖灵光,饶有兴味地反复看了两遍,然后长臂一展,就将躺在一侧的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无论师尊在痛悼什么,都不会改变他想要做的事:
师尊恨他也好,看不起他也罢,那都是从三年前开始,他来到魔界就准备好要做的。
他和魔族虚以为蛇,都是为了这件事。
何况现在师尊的某一个魂魄明显回来了,那这事的赢面明显就更大了。
两人相拥而卧,靠在这张纹绣了龙凤、莲叶和鲤鱼的大床上,邬有期不语,卿乙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魔界的玄日缓缓升起,微光中,竟也很温馨。
不过这种温馨只停留了一瞬,很快,卿乙就感觉到眼前闪过一簇耀目红光,而后邬有期就迅速推开了他。
翻身而起的人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狂喜,甚至对上他疑惑的目光时,小徒弟的双眼还放出了精光。
卿乙被他看得一怔,咚咚跃动的心脏都停了一瞬:
邬有期的眼神太直白,仿佛能剖开他这副躯体的所有皮相,直接看进他的心底。
——像是已经认出了他。
但下一瞬,小徒弟却又挪开视线,嘴角重新挂起作为“魔尊”的神秘诡笑,唤了句:“喜蛛。”
等了一会儿,昨日婚典上那个小臂女就从外面提着裙摆跑进来——似乎是刚睡醒,脸上还有些布褶印。
“尊上,”她躬身向邬有期行礼,转过头来看见他,想了想,唤了声,“公子。”
卿乙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姑娘是魔族妖族的混血。
“你带他去用早饭。”邬有期吩咐道。
喜蛛点点头,没想那么多,起身上前就像从前一样来牵“顾清倚”,一边动作还一边准备了话来哄:
“公子您跟我走,我给您准备了好吃的花糕,还有炒糖豆、桂花糖、冰酪樱桃,我们不吵尊上了。待会儿尊上忙完了,自然会来瞧您的,好不好?”
卿乙眨眨眼,意识到从前顾清倚那黏人的姿态,以及主仆俩灼灼的视线……
他僵了半晌,只能硬着头皮学:
卿乙只觉面对着此生最大的挑战——比让他杀掉修真界所有金丹期以上境界的修士还要难。
他尝试着伸出手,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超响亮地喊出一声:“我不!”
邬有期和喜蛛都被他吓了一跳。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卿乙舔了舔唇瓣,顶着那张大红脸重新调整了战术——
他放软声音,学着顾清倚收紧手臂,视死如归地将脑袋更深地蹭进邬有期那结实柔软的胸膛里:
“我……我不要和漂亮哥哥分开!”
喜蛛是半点未察觉有异,长叹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反倒是邬有期愣了愣,而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喜蛛不懂尊上在笑什么,只是变戏法般从身后摸出一个浑身挂满了贝片铃铛的布偶:
“噔噔!公子你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卿乙控制着情绪,逼自己尽量融入到“顾清倚”这个新身份里,眨眨眼,转头发出“唔?”地一声。
他是尽力在扮演,可怜面皮、耳朵、后脖颈,全都红成了比落日流霞还要艳丽的颜色。
邬有期看在眼里,上翘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最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抱起枕头来捂住脸大笑起来: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师尊能这么有趣。
喜蛛不知尊上这是在发什么疯,只牵了“顾清倚”的手,将那个叮叮当当的布娃娃塞到他手中:
“那尊上,我们先走了。”
邬有期坐起来,眼角都笑得挂着泪,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卿乙想了想,为了演个大全套,还转头冲他挥了挥手,“漂亮哥哥再见。”
而邬有期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忍了许久,最终忍不住仰倒下去,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胸膛起伏,连带着刚才闪过红光的血镜也掉落到被褥中,镜面上的红光又起伏两次后,邬有期才抹了一把脸起身,注入魔息回应。
——是影卫那边,有了喜讯。
邬有期早和影卫约定过,如果成功活捉无名魂师,那就要以此为讯。
……
卿乙跟着喜蛛,回到了之前他待过的西院里。
喜蛛当真是准备了种类丰厚的点心盒,还给他打来了一盆子洗漱用的热水。
被伺候着洗漱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卿乙觉着脸上没那么烫了,才一边捧着花糕吃,一边向喜蛛打听邬有期的事。
喜蛛这姑娘有点子心眼,但并不多。三句两句绕一绕,就能问出来他想要的——
“您问尊上每日都做些什么?嗯……让我想想,他每天都要在血焰流云宫处理政务,之后,或者会和大将军一起练兵,或者会去各境巡视,要是有那群臭道士攻打过来,就还要排兵布阵之类的。”
“那……魔,”卿乙咳了一声,“后面那座高高的山上的……大池塘呢?”
喜蛛眨眨眼,“您说凫余山顶的圣泉?”
卿乙抱着那个叮叮咚咚的布娃娃点头。
“嘻,那是我们的圣泉啦,凫余山顶的魔合罗泉,它连接着圣火,算是支撑我们魔界的根源。”
“那——”
为防喜蛛生疑,卿乙歪了歪脑袋,“漂亮哥哥为什么每天都要去里面泡着啊?他很爱干净是不是?”
这话说完,他揪着布娃娃的手都攥紧,险些给那娃娃的肚子掏出一个洞来。
可喜蛛却被逗得哈哈笑,“哪有?尊上也不是天天去,那时因为有闇涌存在,需要尊上去疏导提供能量的。”
卿乙心头一跳,“能……量?”
而且,还有闇涌?
“嗯是啊,”喜蛛端起水盆子去外面收拾,声音遥遥传来,“说了公子您也不懂,反正简单来讲,就是尊上能将闇涌转化成圣火喜欢的东西就是了。”
她去外面倒掉脏水,顺便新添一盏花草茶,远远的,卿乙就闻见了蜂蜜的甜香。
但他心里发苦,终于是明白了为何小徒弟在他身故后三年,明明入魔了,体内灵台却能保持平衡——
天生的月灵根让他能无限吸收世间浊气,也就是魔气和闇涌,同时,邬有期也没有放弃修习他教的剑术。
原本长此以往下去,魔气必定会胜过清气,即便有他的天魂融合,也会导致灵台失衡、爆体而亡。
但恰巧魔界崩落,三智之一的云月星师想出了羁縻笼这种损阴鸷的方法。
同时,邬有期也能通过魔合罗泉,去中和他体内多出来的浊气,因此,灵台再次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修为也一日千里。
如今,他分裂出来的魂魄受到人魂的吸引来到顾清倚身上……
卿乙暗自摇头,小徒弟的灵台依旧危险。
不过幸好,当年他撰写那本《灵台清浊平齐经》算是呕心沥血,大致的内容都还谙熟心间,重新默一遍下来便是。
只是……
要如何哄骗小徒弟去修炼呢?
从前他是他师尊,邬有期尊师重道、自然是事事都听他的安排。
但现在他是个“小傻子”,要怎么说服堂堂魔尊来练他随手写下来的东西……?
卿乙这儿一边犯难,一边想起另外一桩事:
昨日喜宴上,魔族众人喝得酩酊,许多人都提到了青霜山曾经向佛界求援,但西佛界却早关闭了禅意门。
佛修素来慈悲,彻底关闭禅意门这种事,卿乙这一辈子都只听说过这一次。
想到出现在顾清倚身上的闇涌,还有他魂魄意外归来的种种机缘巧合,卿乙难保心里不存了隐忧——
或许,闇元的事还不算完。
他这正想着,那边喜蛛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回来,见他抱着娃娃愁眉不展,以为是刚才那番不让他出去的话惹得小家伙生气了——
“公子,您若实在想出去,我们……我们可以去凫余山上看看,就从前您摘野花那地儿。”
“今日天气好,说不定能看见幻灵蝶,走我带您去瞧瞧?”
这姑娘完全是拿他当孩子哄,但能登上凫余山,或许——也有机会看看魔合罗泉和羁縻笼?
卿乙犹豫了一瞬,就抱着布娃娃站起来,嗯嗯两声点点头。
喜蛛点点头,收拾了些点心跨在个篮子里,还贴心地准备了一顶带垂纱幕篱帷帽替他遮阴。
结果刚好走到长廊附近,透过重重纱帘,卿乙却意外看见了貊绣。
她带着一群黑衣人,押解着一个白衣方士正在往血焰流云宫的方向走。
而那个白衣方士虽被蒙住的眼、堵住了嘴,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是那个能令人返生还阳、起死回生的:
无名魂师。
第26章 第026章
貊绣是邬有期十五岁时, 在青霜山下灵源村中捡到的一只妖兽。当时她刚化形,看上去就像只不怎么好看的小土猫。
灵源村中有许多人家养狗,邬有期那时刚上山一年, 灵识尚未开全, 自然也分辨不出这和一般猫咪的妖兽。
他见“小猫”被几条大黄狗追着撕咬,便一时冲动救了下来,装在随身的包袱里,兜回了青霄峰。
小徒弟怕这番自作主张惹他生气,眼巴巴抱着“小猫咪”蹲在青石旁, 一直等到他散了长老会回来。
——连晚饭都忘了吃。
峰顶日落, 夕阳金辉给邬有期和他怀中的妖兽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不等他开口, 小徒弟就将怀里的貊族妖兽高举起来, “师尊,我能不能养它?”
似乎是怕这么凌空抱着小东西害怕, 邬有期又蹲坐回青石上, 用自己的膝盖兜住妖兽的后腿:
“我找过了,附近都没有它的父母亲人, 它还受了伤, 被村里的大黄狗咬的, 您瞧,好可怜的!”
妖兽的前爪、后背靠近尾巴的地方都有伤,脸上的毛也被抓掉好大一块,毛发蓬乱、兽瞳溜圆。
瞧着, 倒和邬有期怪像的。
许是他沉默了太久,邬有期看上去有些泄气, 耷拉下脑袋超小声嘟哝了一句:“……不可以吗?”
然后他又鼓起勇气,尝试着为他的“猫咪”争取一下:“师尊, 我会负起责任来看顾好它的!”
“从前我家里也养过狸奴,我都知道的,我会给它准备柔软的小窝、干净的水碗,还有碎肉和小鱼干。”
“还有还有,猫猫儿其实很干净的,它们会自己清理毛发、自己会埋沙……”
少年越说越快,甚至竖起了三根手指起誓:“我保证不让它进师尊你的屋子里捣乱!”
最后的最后,小徒弟还拢着妖兽的两只小爪爪,并在一起摆出个作揖拱手的姿势:
“求求啦。”
卿乙记得自己当时是捏了捏眉心,长叹了一口气,直白地点名了:“这不是小猫。”
邬有期傻眼,长大嘴巴“啊?”了一声。
而被点破了身份的貊绣也嘭地一声炸了毛,瞳孔瞪得更加溜圆,戒备地盯着他瞧。
貊族原本也是妖界的北方大妖,它们一族少年时形如小猫,随着修炼慢慢会成长为豹形,最后长出犄角和獠牙,才算是成年。
貊族的皮毛能御九天玄寒,因而曾经被修士们大量捕杀,后来妖尊更迭、妖界大乱。
貊族再逢重创,不得已离开了妖界,辗转降临到了修真大陆的北疆,在极北草原上生活。
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家伙,卿乙无奈道明了“小猫”的身份后,只告诉邬有期:
“决定要养的话,就要善待于它。记住:天生万物,皆有因缘,妖兽灵兽,皆是相同。”
说完这些,他便拂袖而去。
只悄悄替邬有期往青阳峰拱宸顶递了信,让月照丹台送些治疗灵兽的药来。
而邬有期抱着他的“小猫”在原地呆愣片刻,然后少年人兴奋地从青石上蹦下来,还以为他不会听见地喊了一声:“好耶——”
后来,也不知这孩子是如何豢养的,总之这只貊族的妖兽,渐渐从小猫修炼化形,成了个功夫了得、沉默寡言的姑娘。
貊绣这名字,也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
乍见故人,卿乙在原地僵了僵,却又不免感慨——这三年时光里,到底还有故人陪在小徒弟身边。
只是貊绣带回来那个人……
卿乙想到邬有期在“新婚之夜”疯疯癫癫喊的那些话,便是忍不住想:这是冲他来的。
邬有期的爹娘近亲,离开人世早超过了七年,地魂皆已脱胎转世,不可能返生还阳。
而他那些故去的亲友,如俞月儿、楚怀骏等人,身后供奉不足,人魂也定是找不回来的。
卿乙打了个冷颤,他倒不怕邬有期报复,他只是怕魂师发现邬有期身上天魂的秘密。
他不想小徒弟难受。
邬有期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只要灵台能平衡,在千年万年后没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其实,他来统御魔界,原比其他任何魔族更好些。
小徒弟有赤子心,虽然因他的死生出了许多癫狂之态,但到底还是个好性的。
嘴上说得难听,但实际还是将魔界管理的井井有条,渐渐也有了稳定统一的趋势。
只是……
若叫那魂师看出来他曾经分出天魂,那一切的平衡将会被打破。
除非小徒弟也对他……
卿乙缩了缩脖子,他不想赌,也不敢赌。
“公子你冷?”喜蛛凑上前,往他身上披了件斗篷,“清晨山上的风是有些大。”
卿乙谢过喜蛛,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对于眼目前的状况还有顾清倚这具身体有些无可奈何:
看来,他也不能完全坐以待毙。
顾清倚的身体孱弱,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灵根不能修行,他自己也得抓紧重新修炼、以备不时之需。
……
与此同时,邬有期启封了结界大阵,刺破手指将灵血点在貊绣等人的额间,也分了那呜呜叫唤的魂师一滴。
做完这一切,才将人带进结界。
结界内的一切随他心意而动,其实都是幻影。
凤凰岛的美好,邬有期当然不会轻易展露给别人看见,即便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算是被他养大的貊绣。
貊绣算是知道他性子,因而也没有多看、多言。
带人走到幻境中央,确定不会被外头的人窥探后,邬有期才扬了扬下巴,让影卫将那魂师放开——
为防万无一失,魂师的双手被一圈圈布条缠裹住,包成了两个“圆馒头”捆在了身前。
他身形削瘦、通身裹着重重黑袍,脚上还栓有防止他逃跑的禁咒锁链。
影卫解开了锁链,也摘下了魂师眼睛上的黑布,另一人正准备伸手去取魂师嘴上堵着的布条,却被貊绣阻拦,冲他摇了摇头。
同时,魂师突然挣脱开影卫的压制,用那双还被包裹成圆球的手伸出挥舞,嘴里发出许多怪腔调。
从声音上判断,应当不是什么好词儿。
貊绣看了影卫一眼,耸耸肩,后退一步。
而那魂师一通泄愤后,终于镇定下来,努力撑着眯成一条缝的双眼,想要分辨到底是何人绑的他。
结果在看清楚对面站着的人是邬有期后,魂师本来已经哭肿的眼睛倏然瞪大,然后,不用影卫们摁,他扑通就跪到了地上。
“呜,呜呜呜!”
咚咚磕了两个头后,魂师眼中尽是惊慌,还不住地冲邬有期摇头。
邬有期却似乎心情很好,他干脆盘腿席地而坐,弹指就去了魂师嘴上绑着的布条:
“先生认得我?”
魂师讪笑两声,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头。
他的外貌看起来三十余岁,实际年龄却不知几何,只是半边脸上有许多癞疮疤,凑近了,身上也有一股腐臭味儿。
“先生既然认得我,那想必也不用我多费口舌了吧?”邬有期抬眸,视线与他相对。
魂师面露难色,“您……我……”
“整个锦州大陆,就只有您一人通晓返生还阳和阴阳搜魂的禁术。所以我的烦忧……”
邬有期打了个响指,那把枯楼隐骨就浮现在他怀中,他拿起刀来欣赏了一会儿上面的寒光,然后眸色一转,刀尖指向魂师:
“也只能劳烦您来解。”
这些年,魂师只是东躲西藏,并不是死了。三界发生的大事,他都略知一二。
“魔、魔尊大人……”魂师跪伏在地上,“不、不是我拿乔不帮您,实在是、实在是您这事……”
卿乙仙尊那样的人物,三魂当中人魂、地魂都好寻,只是,只是……
魂师心里头七上八下,又想将返生还阳的难处悉数与邬有期讲明,又害怕说明真相后……被邬有期杀了。
邬有期哪会不知道他心思,冷笑一声后,干脆将那枯楼隐骨架到了魂师的脖颈上:
“怎么在先生看来,本尊是没有实力?”
魂师连连摇头。
“抑或是——”邬有期手中的刀往前推了推,“先生想试试我这刀?”
魂师咬了下舌头,最终还是选择将自己所知、所学和盘托出:
他这些年被各方势力追逐,有的想要他的禁术,有的是觉得他破坏了天道衡常要杀他。
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牵涉很深的事,比方讲,魔尊要复生的卿乙仙尊,那这大陆上——可多得是不想他活过来的人。
魂师想活着,他不想死。
邬有期二十多岁就能达到大乘期,而且能在闇涌中穿梭而不受影响,魂师把心一横,决意投奔。
他将三魂七魄的事情细致地与邬有期讲明,并且将这里头的难处全部点了个清清楚楚:
“我刚才不想应承您,实在是因为那天魂难寻。”
邬有期听过他的解释,脸上瞧不出什么感情变化,却只是慢慢将刀收了回来。
他横了枯楼隐骨在腿间,手指摩挲着刀柄,不知在想些个什么。
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貊绣都忍不住上前,抽出腰间短刀,询问地看向邬有期——
是否是魂师不老实。
邬有期却突然哼笑一声,手里的枯楼隐骨挽了个刀花,“不过是一点太清和阳之气……”
“无妨,本尊耗得起。”
大道长生,他如今才二十三岁,可有的是时间和这荒唐的三界周旋。
人界修士道貌岸然,遇事只想着退避;魔界一盘散沙,三智又难以应付;还有避世的西佛界……
邬有期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魂师:
“你便只需告诉本尊,都需要些什么。”
第27章 第027章
魂师领命, 自是娓娓道来——
要令死人复生,首先需要一具合适的躯壳,或是原本的躯壳, 或是找来的其他肉|身。
然后将这“身体”放入一口唤名“长生”的玄冰棺材了, 封存七日进入龟息拟死之态。
以此,来骗过天道之眼的巡视。
而后,便由他来摇响招魂铃,到生者从前待过的地方、祠堂、坟茔等徘徊之处,找回人魂。
再寻着那艘传说中的“溺行舟”, 由忘川倒行至地府, 尽量避开鬼王、八将的眼线, 将地魂带回阳间。
此时, 三魂已聚其二。
魂师顿了顿、吞了口唾沫,将天魂的难寻道明后, 也坦言道:“小人并未尝试过, 只是听说……能以一上古神物《缚灵图》准确寻回……”
邬有期不置可否,只道:“继续说。”
“那若这些都准备好……”魂师咳了一身, 便是要取一株生长在界缘的‘定魂草’, 给人服用, 稳固三魂在体内,不至离散。”
“定魂要三日,这三日里可能会遇上天道之眼的巡逻、会降下金雷神罚,或者, 会被鬼界的衙差打上门。或许——还需要一个能够避开他们、谁也找不到的福地。”
邬有期点点头,“嗯, 还有呢。”
“这些都准备齐备后,就要燃起转命灯, 待命灯长明七七四十九日后,这才算是返生还阳术成功了。”
“那若命灯中途熄灭了呢?”
“那可万万使不得!”魂师连连摆手,“命灯不似定魂,这是险之又险的事,若是熄灭了,那便是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不能再重头来过么?”
“我的祖宗,那哪能呢?!”魂师怪叫起来,“突破阴阳生死,这本来就是禁术,一次就够人受的了。”
“莫说是其中最难寻的天魂,地府会加强戒备、十殿阎罗就不是好相与的,还有天道、天道的金雷!”
“那种金雷蕴含着无限威压,其中还裹挟着重重红光,轻碰一下都能叫金丹修士折断脊梁,听闻即便是大乘期的修士,也只能接下一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魂师大喊了这一箩筐话后,人有些缺氧,干脆跪坐到自己的脚掌上,长出一口气后才道:
“总之……那最后的四十九日才是险之又险,绝不可让命灯熄灭。”
邬有期了然,这么说来,就是:机会仅有一次且绝不容许失败。
“当然,除了这些必要的东西,”魂师也缓和好情绪,“一些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您提早备些也好。”
死人返生,到底和一只活着将养不同。
即便是魂师成功复生的那位夫人,也是由其丈夫护在家中,好好将养了近十年,才恢复得与常人无二。
看来,彻底复活师尊这事,还真是前路漫漫。
不过也正好,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大乘期的修士寿数能达千岁之久,他如今也才二十三岁,能跟那荒唐的天道耗一耗。
不过——
他师尊情况特殊,应当不须完全齐备此七样东西。
想到师尊今晨那般努力的动作,邬有期唇瓣的笑意更甚,甚至露出梨涡融融。
本该请魂师仔细相看一番的,但——那岂不辜负了师尊一番模仿和努力?
这么有趣的师尊,他可还没看够呢。
再者,师尊那性子,锯嘴葫芦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憋在肚子里,他若不多欣赏一会儿,怎能捉出他更多的破绽?
魂师不知这位尊主在笑什么,只能讪讪回头看了眼貊绣,而貊绣面无表情,什么提示也没给他。
“得了——”
邬有期摸了摸下巴,终于将心神拉回了当下,他点了点枯楼隐骨的刀柄,似笑非笑看向魂师:
“如你刚才所言,复活一个人,需要准备七样东西,分别是:长生冰棺、招魂铃、溺行舟、缚灵图、定魂草、洞天福地和燃命灯,是不是?”
“是是是,”魂师点头若捣蒜,“尊上圣明。”
“此七物,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知晓吗?”邬有期问完,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有书籍记载?”
魂师摇摇头,而后又小声道:“复活权夫人后,许多人应当向他们夫妻打听过。还有他家一些下人,或许会知道其中一两样……”
“那便是只识片面,而不知整体?”
魂师重重点头,不明白邬有期为何要问这许多。
邬有期点点头,收好枯楼隐骨,一翻身站起来,也顺便用一指魔息将魂师给抬起来站站好。
“听着,待会我会召见三智前来,将你正式引荐给他们。他们若问你复活我师尊需要些什么东西,你——”
“是是是,小的知道,一定照实说。”
邬有期却“嗯?”了一声,眼眸一眯,“怎么,你在极北之地,还没被他们追杀够?”
魂师捡回一条命,本是讨好巴结、什么都顺着邬有期的话说,但这会儿被他这么寒声一点,瞬间觉过味来:
他在极北奔逃,遭到过许多股势力的追杀、缉捕,其中这位黑衣服的姑娘最上心,能力也最强。
不仅帮他躲过了两个修士的法阵,还从另外一伙魔族手中救了他。
当时他还奇怪呢,为何魔族要分为两拨人,一拨人抓他护他,一拨人追杀他。
现在一听这话,魂师恍然大悟:
魔界视卿乙仙尊为眼中钉、肉中刺,定然是和邬有期相反——不想让他复生。
魂师点点头,做出个劫后余生的表情:“明白了明白了,小人明白了,待会儿小人一定胡诌几个应付。”
这答案,邬有期还是不满意。
云月星师城府极深,魂师这样的,在她那里根本不够看,而且她自己就是占卜师,难保不懂还阳术。
“不,你照实说。”
“啊?”魂师不解。
“但你在里面添三样东西,”邬有期思忖了一番,教他:“你就说,除了刚才那七样东西,还需要一本《莲华三眛经》、一枚转轮玺和帝白龙的妖丹。”
若是旁的东西也罢,偏这三样魂师都听过,也都知晓:
《莲华三昧经》是西佛界的圣典,转轮玺是鬼界十殿阎罗的宝印。而那白龙虽然失踪良久,但也是妖族名义上的妖尊。
“您这……”会不会太过了些。
邬有期却坚持,“就照这么说。”
要想要谎话成真,除了真假掺半讲,还要一些适度的顺应其心——
云月星师他们定然不希望他复活师尊这条路走那么顺畅,那挑选几个“看起来合理”但是却“难以得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正正好。
魂师哀叹一声,点点头,“行,听您的。”
反正他们几位神仙打架,别殃及他这条小池鱼就成,他还想多活两年,过几年快乐逍遥的日子。
这么想着,他又猛然意识到什么,转头问邬有期:
“可是他们不是还追杀我来着?!”
怎么不将他藏起来、暗中保护好,反而还要介绍他给那些要追杀他的人?
邬有期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
“正因如此,才更要介绍你给他们认识,顺便再请大将军派几个人来,亲自保护你。”
魂师挠挠头,总觉得自己又成了一条被放在砧板上的鱼,被迫要卷入他们大人物的斗争里:
还不知是要被清蒸还是红烧呢。
与此同时,凫余山。
卿乙借着采花、扑蝴蝶的借口,顺利带着喜蛛从山脚的一片区域慢慢靠近了魔合罗泉。
等喜蛛反应过来时,已经离泉眼很近了。
她心里着急,却实在拿眼前的主子没什么办法,从前多番“交锋”都是她败了。
能做的,也只能是提醒,“公子您当心足下,莫跌到水里,圣泉水对人族无益。”
这些卿乙知道,但眼下的距离,倒还不够他看清楚里面魔合罗泉里面的隐秘。
想着来这一趟并不容易,卿乙转念之间就有了主意,他将手中的布娃娃往喜蛛怀里一塞:
“泉水?那我要去捞鱼!”
喜蛛愣愣接着娃娃,手忙脚乱间就没拉住他,“……鱼?”
“嗯,给漂亮哥哥做红烧鱼!”
卿乙用力往前跑,顾清倚别的不成,跑起来还是很轻灵的,将来兴许可以多练些轻灵的身法。
他快步上前,蹲到泉水边,飞快地扫了一圈泉水和魔族圣火的关联,在听见喜蛛脚步声后,还故意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玩水。
喜蛛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拦住他。
料想是刚才她那番话说得太玄,她的傻主子么听懂,喜蛛立刻换了种说法:
“公子公子,这可使不得,圣泉水有毒、会烫伤皮肤!您、您可千万摸不得!而且里面也没有鱼!”
“有毒?”卿乙下意识反问,“那你们还让他泡在里头?”
喜蛛一开始没明白他说的是谁,后来一想,会泡在泉水里的只有尊主:
“啊……那尊主和您不一样嘛,他、他有神功护体的。”
喜蛛怕自己越解释越乱,只能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您不是要给尊上抓鱼?这里没有,我带您去个有鱼的地方。”
卿乙顺势被她拉着起身,实际上,他也看到了他想看的——
如今魔界的圣火虽然在熊熊燃烧着,但凑近了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一些衰微的端倪:
圣火中央的一圈火光明明灭灭,实际上这已经是一团死火,能够燃烧,全靠羁縻笼源源不断注入魔息。
像是一团用柴点燃的火,现在木柴已经烧光了,为了不让火熄灭,只能源源不断往里泼油。
闇涌就是魔族找到的,最好的油。
而他那身怀月灵根的小徒弟,就成了魔族寻到的、最好的“容器”。
卿乙摇摇头,只怕小徒弟当年那桩杀人案,也是魔族为了逼他入魔、做下的局。
……
如此,当三智受邀来到血焰流云宫正殿时。
除了被缚在地的魂师,邬有期身边还坐着他们的新任“魔妃”。
而尊上面前的金案上,却不知为何,多了两盘子——烧得黑黢黢、勉强能认出来是鱼的东西。
第28章 第028章
三智神情莫测, 云月星师姐妹俩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在殿门□□换了个眼神。
唯有药行生多看了那盘子两眼,似乎颇有兴趣。
邬有期将他们三人的反应表情尽收眼底, 适时开口, 笑着招呼他们进来坐:
“正巧,清倚给本尊做了鱼,三位尝尝?”
“别别别,”云车常仪素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我虽然吃饭不讲究, 但也不是什么都吃。”
云月星师没应, 她看不见, 但姐姐都这么说了, 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唯有那药行生哈哈一乐,竟从身上摸出一双箸要上前, “尊上如此好意, 小老儿可当真了?”
邬有期笑着颔首,看起来大大方方。
药行生也满脸挂笑一步步上前, 就在他筷子要碰到那些“黑炭”时, 卿乙忽然起身、展开手臂护住了那两只盘子:
“这是我做给漂亮哥哥一个人吃的。”
“老爷爷要吃等下次!”
说完, 他还扒拉了两下,将两只盘子都拖曳到邬有期这边,长长的袖子浸泡在汤汁里也浑然不觉。
药行生举着筷子,嘴角笑意微顿, 深深看了这位小魔妃一眼后,哈哈笑着后退:
“好好好, 殿下说下次就下次吧。”
借着顾清倚身形的遮挡,邬有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这小家伙的背影, 然后才闷笑一声,当众将人揽到怀里。
怀中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一僵,但很快就软下来,乖乖靠在他怀里,还十分敬业地回头冲他“唔?”了一声。
邬有期可爱死他这傻乎乎的师尊了,他轻笑着啄吻了一下这人的额头,然后旁若无人地怨了一句:
“小气鬼。”
卿乙被他骤然这么一吻,本来放松的身体又骤然紧绷起来,浑身一阵阵起着酥麻、后脊梁上都渗出了汗。
邬有期却一脸坦然,还顺手捏了个涤尘咒替他将袖子上的汤汁清理干净。
而这么一般交锋后,众人像是才想起来正事,云月星师用星杖咄咄点了两下地,轻咳一声开口:
“尊上,我们是来请罪的。”
邬有期揽着顾清倚眨眨眼,像是听见了什么新鲜事,他略显意外地“哦?”了一声:
“三位何罪之有?这不是本尊请你们来的?”
云月星师没说话,只是将星杖递给了身后的弟子,然后抖开双手袖子、跪到地上,行了叩拜大礼:
“尊上,我等有罪。”
她这么一说,云车常仪和药行生就像是事先排演过一样,也跟着跪倒在地请罪。
同时,有一队魔兵带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魔使进来,将人摁跪在大殿上后,魔兵们也纷纷跪下。
这时,云月星师才开口道:“尊上,从前我等多有不敬,对属下的管束也不够严格,这才闹出这等事。”
“如今多说无益,还请您降罪。”
邬有期眨眨眼,满脸讶异,他松开顾清倚直起了身,分别看了看左右站着的喜蛛和貊绣。
貊绣面上没有表情,但眼瞳微微向下动了动。
邬有期了然,但转回头后还是装出一副不解的模样,甚至还笑出声来,“这是怎么了?”
“尊上派人去寻访无名魂师,我等心中有忧虑,且当时并未领会尊上心意,对属下也约束不严——”
云月星师抬头,用她那双空洞的眼“看”着邬有期:“所以才会闹出事端,险些酿成大祸。”
这时候,其中一个被缚的魔使却突然大叫起来,“大祭司!您不用求他!去行刺这是我们自己的主意!他一个人族,谁知道他复活卿乙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就是看不惯他这样公器私用的行径,再者说,逆转阴阳、令死者反生,这本来就违逆天理!这样的妖物活着,只会平添许多灾厄!”
他慷慨陈词一番,突然双目暴睁着、裂解了自己的元丹,脑袋一歪就倒在地上化为了血水。
而另外一个魔使见他如此,深深看了眼三智的方向后,亦是咬舌自尽、瞬间就倒在了地上。
看着这场闹剧,邬有期脸上的笑容是变也未变。
而靠在他怀中的卿乙,也觉察过味儿来——魔族三智这是又一轮与小徒弟在交锋:
既然邬有期的人已经平安请回了魂师,那他们派人暗杀魂师的事必然纸里包不住火。
与其等着邬有期借机发难、降罪惩处,倒不如先发制人,推出两个能用来顶罪的下属。
而且,卿乙偷偷瞄了眼那两人的死状:
只怕三智早有威胁和许诺,他们才会如此毫无后顾之忧地自戕谢罪。
怕叫人发现坏了小徒弟的事,卿乙看完那一眼后,就嘶了一声,一脑门埋进邬有期怀中。
邬有期本就在笑,被他这么一下埋了胸口,脸上笑意更甚,闷在胸腔里的笑让他胸膛都起伏了数次: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
他的好师尊,竟也能如此可爱。
看来不拆穿师尊也有好处,而且好处还很多。
邬有期笑了一会儿,笑得云月星师都有些奇怪地唤了声尊主,他才略收敛笑容,只浅笑道:
“那如此,也算是我与三位心有灵犀,想到一块儿去了,貊绣,来,将人带上来。”
云月星师正在想什么是“心有灵犀”,可听见人的脚步声,又听得姐姐一声惊呼后,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邬有期开口,极郑重地介绍了那位带上来的中年男人,说他就是锦州大陆上那位神秘的魂师。
云月星师还未开口,邬有期就抢在她之前开了口,“大祭司能占预未来,想必也略通阴阳之术,我请先生入宫,倒方便你们交流。”
“先生是在世能人,许多修士争着抢着要杀他,如今来到我魔界,就是上宾、贵宾,还请大祭司帮忙照看一二。”
听着这话,云月星师素来沉稳冷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她皱了皱眉,咬住嘴唇。
“还有一事——”邬有期只当没看见她的不快,笑着转向有些怔愣的云车常仪,“大将军。”
“……尊上?”
“虽说我魔界众生很是欢迎先生的到来,但是难保不会再出现——”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地毯上的那滩血和那具尸体,“像他们一样拎不清的人。”
“大将军掌控魔界众军士,想必知道什么人身手了得又忠心,还想请将军派个三五人手,保护先生。”
云车常仪噎了噎,看妹妹一眼后,最终不情不愿地拱了手,闷闷说了声:“是。”
而邬有期明显还没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既邀请三智前来,必然是一个都不会放过:
“还有,方才先生说了,想要成功复生我师尊,需要十样东西,其中有些我也是没听过的。”
“大医您最通医理,又是魔界老人,见多识广,也帮本尊听听、看看、说说,这些东西要上何处寻?”
三智当中,药行生看上去最为无害,听到他这话,也只是拢袖呵呵笑了笑,“好说,好说。”
但实际上,这人是个笑面虎,不可轻看。
譬如他刚才上前,看起来是不知轻重、不明死活要吃鱼,但实际上根本就是要试探——
顾清倚到底是不是真傻子。
邬有期若是阻拦,那便是心中有鬼,偏偏师尊站起来替他解了围,还把傻子演了个十成像。
他在心里想想,就觉得可乐。
只恨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儿,拿出一枚留影球。
话说到这样,邬有期自然而然引出了魂师要搜集的十样材料,也让三智瞧瞧,哪些是他们能帮上忙的。
这么一会儿工夫,云月星师也缓过了劲儿,调整好脸上的情绪,点点头认真听。
反是扑在邬有期怀里的卿乙,越听越觉得奇怪:
还阳术是禁术,无上首还未覆灭前,他们的藏书楼里曾经有卷轴,详细地记录着要如何操作。
虽然无上首的藏书楼,因为他和空谛九音那场对战而被毁,可其中不少残卷还是流向了修真界。
无名魂师或许就是搜罗了其中的残卷,再加上其他藏书阁的禁术,拼凑出来了这返生还阳的禁术。
如果他没记错,魂师所谓的十样东西里,有三样是原本的卷轴里没有记载过的。
而这三样东西所在的位置,恰好对应了佛界、鬼界和妖界。
卿乙很难不怀疑,这是小徒弟的授意。
他趴在邬有期怀中,也不用防备被人看到脸上的表情,想到此处,便是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小徒弟比他想得还要坏。
还坏得很聪明。
魔族拿他当点燃圣火的容器,他反过来利用魔族当自己的势力,双方势均力敌,一场交锋,还真有趣。
实不相瞒,他心里还总当邬有期是那个在山巅上吵着闹着要养猫的明媚少年。
却不知在三年里,他的成长并不仅仅停留在外表,就连内心,也长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沉稳、老练。
欣慰之余,也有些心疼:
终是他们这些做大人的没有担当,才让这孩子年纪轻轻就遭受了这样多的磨难。
这般想着,他忽然抬头,蛄蛹两下从小徒弟怀里挣开,而后摸出个花糕递到邬有期嘴边。
邬有期顿住,三智那边也止了话头。
而他认真看着小徒弟的眼睛,将手里的花糕往前送了送,“哥哥吃,好甜的。”
第29章 第029章
一切, 还得从那两盘鱼说起。
卿乙做事,从来都讲究有头有尾。哪怕是做戏,也要演个大全套, 一点破绽不落下。
既然说是去捞鱼, 最后就一定要弄到一条鱼。
魔界上空高悬的是玄日,生长其间的万事万物自然与人界自大不相同:
人间的江河湖海里有数不清的鱼类在兀自悠游,但魔界的鱼群却只能在一池叫望碧的深潭内生长。
深潭藏在亿刃丘的一处山洞中,算是洞底深潭,平素照不到阳光, 才给了鱼类生存的空间。
望碧深潭的第一批鱼苗, 据说就是药行生放下的。
魔医对医道痴狂, 同样也偏爱各类美食, 伪装成人类在锦州大陆上行走那些年,也知道不少各地的风俗。
无上首覆灭之前, 是在西北荒漠之中, 当地的饮食习惯偏重面食、肉食,调味料下的也重。
同时, 青霜山在蜀中, 虽为大部分长老辟谷, 可门内两个饭堂每日准备的饭菜,却大多按蜀中的习俗。
只余江浙余杭雪堰镇,能吃上什么东西,会做出什么东西, 这些都尽在药行生掌握。
他当然知道烧成了黑炭的两条鱼吃不了,但烧鱼所用的酱料, 却能提供不少线索。
偏偏那小傻子站出来阻止,还用了个他挑不出错的借口, 这一番试探、药行生也只能暂且作罢。
相反,这两条烧黑的鱼,对邬有期来说,却别有一番意味——
从前,他刚上青霄峰,并不知道山中规矩,还曾傻乎乎的跑进白石煮雨,笑盈盈邀请师尊一同去饭堂吃东西。
被拒绝了他也不恼,只当师尊是讨厌饭堂的嘈杂和吵闹,某日提前放课得空,他就亲自去山下买了些时鲜的蔬菜瓜果。
他忙忙碌碌弄了一桌子饭菜,可等到月上中天,师尊都没能回到青霄峰。
他当时多少有些失落,小心翼翼捏了个灵罩给饭菜保温,正想给师尊留张条时,灵鹤就载着卿乙降落。
看见那桌子饭菜,师尊怔在原地片刻后,拧眉沉下脸,声音听上去也有些冷,“你做的?”
到底是给师尊做的饭,邬有期没好意思自己先吃,饿到这会儿胃里十分难受,再被师尊这么一诘问,便微微抖了抖——
脑海里电光石火间,也恍然意识到:修士们都辟谷了,他师尊谪仙一般的人物,怎么会瞧得上这些俗物。
他心下有些涩然,却还是恭恭敬敬跪下去告罪,“徒儿知错,以后……不做了。”
师尊点点头,越过他回到白石煮雨,最终没动桌上的饭菜。而他心灰意冷,自己也没吃一口。
时隔七年,往事翻涌。
今日瞧见“顾清倚”端上来这两盘烧焦的鱼,邬有期其实也想勾起嘴角哼笑,暗道一句:
师尊,你也有今天。
但看着小家伙认认真真举着那个红色的托盘,一双盛满了期待的大眼睛看向他,他就没什么出息的心软了。
——谁让他喜爱他呢。
邬有期一面骂着自己犯贱,一面伸手帮忙托了那盘子一把,而后将顾清倚牵到了自己身边。
喜蛛跪在案几前,一如往常般小心翼翼解释了“魔妃”此举何意。
同时,她也担心邬有期降罪责怪顾清倚,所以急忙补充道:“公子说东西要亲手做才有意义,所以……没让奴婢帮忙。”
邬有期看看这两道黑得几乎看不出模样的菜,忍不住伸手弹了下顾清倚的脑门,却是轻叹出口一句:
“活该。”
喜蛛眨眨眼,以为尊上这是骂她,虽然懵然不解,却还是麻溜地磕头请罪,“是,是奴婢该死。”
邬有期其实也只是有感而发,一顿饭而已,也是他年少时不懂事,莽撞地不知道要如何待人好。
修士辟谷之后灵台清明,有些人觉着食用五谷会平添脏腑浊气,所以很是避讳这个。
也算他没摸清师尊的脾气秉性,也不能全怪他那好师父冷心冷情。
于是,他挥挥手让喜蛛起来,正准备命人取来筷子,三智却恰好迈步进来。
如是,就有了刚才那一遭。
其实邬有期不知道,卿乙这会儿举着花糕,是真的想跟他说那句话——
从前的岁月太苦,往后无论如何,他陪着他,希望他平安、快乐,能过上和花糕一样甜的好日子。
而那两条鱼,他其实努力去做了。
他从小是孤儿,进无上首之后空谛九音只顾着让他们勤奋修炼,便是从没人教他何谓庖厨一道。
在筑基辟谷之前,所食的东西大多为了果腹,有时候出任务,什么难吃的干粮都要咬牙往肚里咽。
后来,他的修为境界越来越高,自然没人会想到要给他准备饭菜,问他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
他其实记得,小徒弟来到青霄峰后,曾给他做过一次饭,只是那日他被从千峰门来的人绊住了脚——
对方又一直在谈闇涌的事,他无法脱身,好不容易回到青霄峰顶,却看见小徒弟饿着肚子在傻等。
他有一瞬间的恼恨,恨千峰门枉为修真大陆上的一大宗门,出了事自己不能解决,就上赶着来青霜山求援。
十四五岁的孩子最饿不起,何况青霜山没有给内门弟子发份例的先例,他们的钱都是要靠接取宗门任务而来。
半大个孩子,钱财得来也不易,还要劳心费神给他准备这么多菜肴,枯等他到月上柳梢。
他又急又气,冲口而出的语气就不太好。
加之他这么多年独来独往惯了,也从未与人这般亲近待在一处,脸上的神情想来也冷淡。
而后,他就看见小徒弟整张明艳的脸都蒙上了灰暗,然后乖乖认了错。
……小徒弟误会了。
可他张了张口,最终没为自己分辨什么。
做修士,从来要追求的都是长生和大道,庖厨……本就不该出现在修士的生活里。
小徒弟人好、心善,懂得尊师重道,若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将来肯定会为此分神。
卿乙没敢再开口,只转身逃也似地回到白石煮雨,然后茫然地看着邬有期将那些做好的饭菜都倒掉。
这一幕,大约成为了他永远的遗憾。
往后,邬有期没有再做过什么饭菜,筑基以前,每日都在山下的饭堂内和他的两位好友用过饭菜再回来。
想到过去种种,卿乙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大约是他亏欠小徒弟太多,老天都看不过眼,所以才叫他以这种方式返回人间。
小徒弟既怨他从前偏袒众生……
卿乙看着怔愣在原地的邬有期,嘴角的笑意更甚,那今生此后,他便以顾清倚的身份,偏袒小徒弟多些。
邬有期最终还是没让顾清倚喂他,只自己接下了那块花糕咬了一口,还顺势赞了一句:“不错。”
“是喜蛛你从人界弄回来的吧?”他笑盈盈将糕点三下两下吞下肚,“办的不错,待会儿领赏。”
喜蛛懵懵然,不懂自己怎么转了一圈就从担心要被罚改为可以领赏了。
反是三智今日被邬有期这招将了一军,云月星师神色恹恹,一直到听完魂师所言都不大打得起精神来。
邬有期却不愿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他乘胜追击,提出来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他要亲自出山去寻。
这话一说,云车常仪第一个不同意,“那哪成呢?!您可是魔尊,哪有陛下亲征、臣子在家安逸的?”
邬有期笑了笑,给出自己早准备好的理由,“还阳术是禁术,这事不宜拖延太久。不仅我要去,还想请诸君援手。”
云车常仪噎了噎,下意识看向妹妹。
而云月星师原本脸色灰败,听见邬有期要叫他们援手后,却忽然强打起几分精神:
“尊上的意思是……?”
邬有期屈起手指点了点案几,“招魂铃就在先生身上,其余用物皆需尽心去寻。”
云月星师想了想,“其余之物或许我们可以先去打听消息,然后再各自分头去找?”
邬有期点点头,似乎很赞同她的主意。
云月星师则牵住姐姐的手,“此事紧急,我们这便下去分派人手,就不打搅尊上和魔妃殿下了。”
说完,率先转身离开。
云车常仪和她是姐妹,自有天生的默契在,她又嘿嘿笑了笑,拱手承诺:会安排人来护着魂师。
药行生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满脸挂着笑,“我会提尊上留心那株定魂草的。”
邬有期点点头,让人送了三智出去。
卿乙没说话,自顾自抱着花糕啃,小徒弟心机深沉,帝王心术、御下之道用了个十成十。
三智本来就不想让他复活,抛出两个替死鬼就是为了让邬有期放下戒心。
想必,云月星师本来是想稳住邬有期,然后再暗中寻机刺杀魂师。
但被邬有期出招摆了一道后,他们难免情绪低落,一时想不了那么周全,所以小徒弟蔫坏,趁机提出来要他们一起掺和进这事情里来。
这就叫云月星师以为——他们能做手脚,能延缓魂师复活他的进度,也算是以退为进了。
嚼吧嚼吧嘴里的花糕,卿乙又在心底暗叹:
小徒弟这些年,真是不容易。
不过既然要外出,他还是得寻机跟着,外头那些修士,可不必魔族好相与。
念及此,他便转头看向邬有期,伸手扒拉上他的袖子:“哥哥要出远门?”
大约是真活够了岁数,卿乙发现自己远比自己想得容易看开——
左不过都要演小傻子的,只要过了心底那一关,他神色动作都坦然不少:“我也要去!”
偏偏小徒弟坏心眼,睨着他半晌后,却忽然对他扬了扬脸颊,努嘴示意。
卿乙:?
邬有期翘着嘴角,“有你这样求人的?”
卿乙怔愣片刻,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脸终于涨红了,整个人都熟透成虾米。
而邬有期就看不得他那种为了天下苍生什么傻子都愿意扮演的姿态,适时撩得师尊羞臊难堪,他便预备见好就收。
然而就在他准备远离时,脸颊上却飞快落下了湿漉漉一记啄吻,小家伙温温热热的气息扑过来,声音也糯糯的落在耳畔:
“求求啦——”
第30章 第030章
对于返生还阳术, 最早递来的确切消息,还是貊绣的族人在极北铁脉山附近,听闻了一桩逸闻:
说是最近在草原上做生意的北族人, 因为几批海货和霜严宗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北族人是草原戎狄的后代, 累经乱世变迁、融合了些许中原文化后,逐渐形成了新的草原民族。
他们的王都照旧是建立在北部广阔的草原上,而大部分百姓照样是逐水草游牧生活。
这样的生活最看重来往的客商,因而他们一族对海货极其重视,还有专门的船只和商队。
本来北族和霜严宗井水不犯河水, 但古怪的是, 近来要停靠铁脉山的船只全都无故失踪了。
北族人联合附近几个渔村的百姓去寻, 却是意外发现了身着霜严宗袍服的修士正在毁船。
他们凡俗之人拿不住修士, 但靠近毁船的地方、潜入海底一看,却发现海中尽是沉船。
北族人血性、好战, 当即将这个消息递给了王都的十二位翟王——这在北族国语中是“亲王”的意思。
听见这种消息, 亲王们哪能坐得住,便是集结了大军直奔霜严宗所在的极东冰线。
北族大军浩浩荡荡, 印雪思在魔界吃亏后一直在闭关养伤, 门内主持事务的长老, 却坚称门内弟子不会做那种损坏民生的事、一定是百姓看差或者有人假扮。
两相对峙下来,霜严宗就被愤怒的北族人围住了,一众修士仗着自己有修为撑开结界。
可北族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见登不了山、在修真之人手中讨不到好处后, 便干脆围山、切断水源。
霜严宗上下无奈,也只能每日派人出去汲水, 来回折腾,闹得是苦不堪言。
而这场纠纷与返生还阳术的牵涉在于, 有人在极北的海底沉船处,看见过一口冰棺。
之所以觉得是长生玄冰打造,是因为别的货物、船只残骸掉落到深海里,大多损毁、长满海洋生物。
唯有那具棺材附近,竟在海底凝结出一座冰山。
抛却灵气之类的事情不谈,就原本的常识来讲,周围海洋还在流动的情况下,海底是不可能出现冰山的。
冰山大多是浮在水面上的,若是冰山沉底、落于海面之下,那附近的水域多半是要跟着被冻上。
这样古怪的情况,大约只能用上古玄冰来解释。
而玄冰加上棺材……
貊绣不敢怠慢,很快将这个消息递送给了邬有期。
彼时,邬有期正坐在西院的悬窗下,窗户下摆放着一张矮几,矮几上搁着一个妆台。
瞧见貊绣进来,立在门口的喜蛛多少有些尴尬。
而貊绣一转眼,就瞧见了主人身后站着那个跟仙尊生得十分相似的小公子,正在把玩主人的长发。
主人有一头很柔软的蓬松卷发,不是像羊儿那般的小卷,而是柔顺的长卷,看着像是起伏的宽阔波浪。
乍见这样一幕,貊绣还当是他二人在玩闹,毕竟从前——仙尊的长发大多是主人在打理。
但再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位小公子生得是和仙尊很像,但梳起头发来笨手笨脚,发簪像是烫手一样。
貊绣眨眨眼,询问地看向喜蛛。
喜蛛面上的难色更甚,声音也放轻:“……是尊上允准的。”
貊绣点点头,便没再说什么,只讲清楚了她得到的消息,然后就躬身立在一旁,等着主人吩咐。
这一番从容淡定的姿态,让喜蛛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最后在心底长叹一声:
难怪人家能成为尊主的心腹。
邬有期听着,也觉得这件事有意思,然后透过镜子看了眼身后认认真真在和他头发搏斗的人:
“还没好呐?”
卿乙抿抿嘴,本来只是掌心出汗,但进来两人这般瞧着、盯着,再叫他一问,更是连额角都热汗涔涔:
“你、你……不闹我,很快,就好了。”
堂堂仙尊,怎么可能不会梳头。
全、全要怪镜子前这个小癞皮狗!
昨日料理了三智和魂师的事,他鼓起勇气在邬有期脸颊上落下一吻,自己心头狂跳——无比感谢顾清倚。
从前他是卿乙仙尊,整个修真大陆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所有的行为举止都被修真界众人盯着。
瞧着小徒弟灿烂、热烈,他难免自惭形秽。
这回算是好了,披着一个十六岁小少年的皮囊,他心里那道坎儿算是跨过去些。
十六岁……
比邬有期还小上六岁,怎么……也该是对方占便宜。
卿乙一面恼恨自己的拖泥带水,一面又纳罕自己为了情情爱爱也能有这般不要脸的时刻:
不敢用自己本来的身份,却偏要假借他人。
这么一想,因为主动亲吻带来的那点热意,又在胸腔内散去,变得有些酸涩而冰凉。
而邬有期一直观瞧着小家伙神情,一丝一毫都不放过,即便师尊善于掩饰,但是叫他看出来不少:
真傻子,可不会有这么多的愁事。
邬有期不明白师尊在愁什么,大抵又是跟天下苍生有关,不过他这人就是贱脾气太甚——见不得师尊难过。
于是,邬有期转转眼珠,露出慵懒一笑后,又扬起了另一边脸颊,故意逗弄:“这边呢?”
小家伙脸上的愁绪立刻散了,双颊绯红,眼睛洇上水光,气呼呼、凶巴巴地瞪了他好几眼。
然后,就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邬有期哈哈大笑,招呼喜蛛再去弄些小玩意过来,然后就自顾自整理案几上的东西。
反是顾清倚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眼巴巴转过来抱住他的手臂,追问——是不是就可以带他去。
实际上,邬有期本来也是要带他同行:
年少时,师尊带他往锦州大陆各地游历,如今换他带着“小师尊”同去,也算是一段回忆。
再者,云月星师心机深沉,单独留小师尊在魔界亦是不妥,即便顾清倚不提,他也会寻些借口。
只是瞧着师尊这模样好笑,便忍不住想坏心眼。
于是他高深莫测地哼哼两声,拖长了声音,“可不可以呢——嗯,本尊还要再考虑考虑。”
顾清倚被他这番故意反复气着了,一时没控制住,竟然上手就掐了他一把。
这般体验,对于邬有期来说可太过新鲜:
原来师尊会生气呀。
他还当师尊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那样一副冷冰冰的面容,不会动怒,也不会难堪。
不过他也知道见好就收,没再刺激今日勇敢迈出一步的小师尊,而是寻了些别的事情来分散了注意力。
他不再说话,卿乙反而冷静下来:
抛开别的不谈,小徒弟是个有分寸的人,他能够想到那么一招去对付三智,料必是不会让他独留魔宫。
想通这么一节后,他便不再纠结于那个问题的答案,继续自顾自扮演个表面的傻子,窝在邬有期身边。
其实从前他们还是师徒时,日子也大多数时间是这样过的——
他教邬有期剑阵二法,引领他修行悟道,但也不是日日拘束小徒弟在身边,总有他跟朋友下山游玩、出门单独历练的时候。
而他大乘期太久,在人世的时刻也太久,于求仙问道一途并没有什么执念和追求。
有时翻阅古籍、与佛子论道,也不过是用来打发漫长岁月罢了。
不过好在,小徒弟来了青霄峰。
无论霍览当初劝他收徒是为了什么,在这件事上,卿乙记着他的好,需要谢谢他。
少年时的邬有期是个活络的人,而且像是心里没什么愁事,今天能为灵鹤开心,明日又能因为一朵花乐。
隔着水帘,用一抹神识瞧着他,竟然是越看越有趣,有时甚至书页一整日未动,次日也翻不过两行。
那傻孩子会给迷途的小青蛇指路,会收养被村里大黄狗追打的“小猫咪”,还会乐颠颠跟灵鹤问好。
而且,小徒弟是个挺有旨趣的人:
下山去灵源村帮忙务农,能带回来两个涂漆的小泥人,圆胖胖的憨态可掬,挨挤着搁到了窗台上。
出去幻映海历练,回来能带一串叮咚作响的贝壳风铃,高高挂到了檐角上。
哪怕只是去内门上课,回来也能折一枝新开的海棠、扯一截长苇草编成草蚱蜢。
这些小玩意对于旁人来说不算甚么要紧,也或许并不新鲜,但对他来说却是充满了惊喜。
他少年时都在无上首修炼,后来能出山了,也是来去匆匆、刀口舔血。
后来被人架高了,也从未有机会去看一看自己或主动或被迫守护的人间。
抛开种种感情不谈,他其实很感激小徒弟。
谢谢他能来青霄峰,谢谢他给他漫长、无趣甚至空白、晦暗的人生添上了一抹亮色。
两人就这样相伴了一整日,中途都是喜蛛在旁伺候,她偶尔上来添盏弄点花草茶,也安静无声。
可到了晚上日落,公子的去留却让喜蛛犯了难。
本来她是该请公子回西院的,毕竟邬有期是魔尊,他的寝宫就在正殿后面,按规矩——魔妃能不能留宿,这得是魔尊本人说了才算。
但邬有期没发话,反而是跟着顾清倚起身,一路随着他们返回了西院,更堂而皇之地坐上了床。
喜蛛噎了又噎,张口欲言,又怕自己说出来的话难听,让尊上动怒——
公子虽为魔妃,但、但他也才十六岁呀……
尊上这,也能下得去手?
喜蛛忧心忡忡,一边备水一边想着自家上下的小命,她这儿天人交战,屋里头那两位也在神仙打架:
卿乙看着坦然落座在床上,甚至松了松自己领口的小徒弟,心下咯噔、眼中不免露出几分怯意:
——这是要,一起睡的意思?
他倒没像喜蛛想那么深,却也往旁的方向念了念:
小徒弟或许真有……需求呢?
二十来岁,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
可……
卿乙心下讷讷,他少年时身边都是师兄弟,后来一直在杀人也没什么风流旖旎的心思。
再往后,就是除恶诛邪、昭彰天理,情爱、欲念,这些字眼好像都和他不沾边。
唯一一次离这些东西近些,也是在沈钰的那场婚礼上,虽然林鸾的身份来路不明,但山下的热闹和喜气,还是多少让他有些羡慕。
人间本该繁华,奈何他的身边只有清冷和沉寂。
所以……
他转头,偷偷看了眼坐在床上心情很好、似乎还在轻哼着小调的邬有期,第一次生出些茫然和无措:
所以这种时候,他要……怎么演?
不过好在邬有期并没有让他迟疑很久,在身后轻咳一声后唤来了喜蛛,“还不伺候你家公子洗漱?”
喜蛛应声,端着铜盆进来。
一边绞了毛巾替他擦脸,一边隔着盆中升起的朦胧白雾,瞅着邬有期欲言又止。
她的犹豫,邬有期一早看在眼里,实在被看烦了,才撩起眉眼,抛出询问:怎么?
喜蛛涨红了脸,总觉得自己置喙大人物的心思太甚,但不开口的话又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她咬咬牙,一个头磕在地上,“尊上,公子年纪尚小……”
邬有期一愣。
同时愣住的还有举着巾帕的卿乙。
“……”想明白前因后,邬有期嗤了一声,没有表态,只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怕本尊欺负他啊?”
喜蛛跪在地上,连连摇头。
邬有期算是服了这位小婢女的脑瓜子,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想来,云月星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竟然挑了这么个心软的家伙来他身边做卧底。
不过到这地步,邬有期也不好和喜蛛多解释什么,魔族人爱怎么想他就怎么想,难道他还担心多背一重官司?
“管好你自己,别操这些闲心。”
喜蛛抿抿嘴,想也觉得是自己管得太宽,只能在端水出去的时候,投给了顾清倚一个同情的眼神。
卿乙本来没朝那个方向想,被喜蛛这么一打岔,忽然也觉过几分味儿来——
小徒弟他……
这么一想的话,怎么有点……禽兽呢???
就因为恨他,竟然连一个十六岁的、长得像他的小傻子都不放过?
这下,让他的心情瞬间有些复杂。
等喜蛛满怀心事地给两人关上门,邬有期见自家师尊满脸愁容、木着不动,便知他是误会了。
邬有期长叹一声,捏了捏眉心,冲他招了招手。
卿乙心下沉重,面上却还记着顾清倚那随时随地要和邬有期贴在一起的性子,只能强撑着走过去。
大约是嫌他走得慢,邬有期哼了一声,伸长手臂就将他捞过去抱到了怀里。
一下跌坐在小徒弟的大腿上,卿乙浑身绷紧、忍不住还是啊地惊呼一声,浑身都别扭得很。
偏是邬有期箍住他的腰不让他动弹,他只要挣扎,小徒弟就瞪他,还用手掐起他腰间一团肉做警告。
邬有期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利落地翻身将人掀翻摁倒了床铺里,不等人开口,就砸下一句:
“老实睡,不欺负你,我们明天启程。”
卿乙仰靠在枕头上,眼睫飞快眨动两下,然后身边凹陷的床铺就往上起了一下,是邬有期站起身径自去换衣、洗漱。
直到他都收拾好了,带着一身水汽回来,卿乙还维持着刚才的姿态动作,转眼眨巴眼睛看向他。
“……”这是真傻了。
邬有期没好气地拉过一旁的被子,整个丢到顾清倚的脸上,然后一屁股坐到床沿上:
“新婚夫妻哪有分开的,你是当真要气死我。”
卿乙被那床被子蒙住了脑袋,听见他这话才终于想明白前后因果,心下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徒弟人品贵重,是他想岔了。
于是他扒拉两下被子,从边沿探出半个脑袋,亮着一双大眼睛,努力学着顾清倚那样甜软的声音:
“那哥哥也早睡。”
邬有期翻了个白眼,心想他这都是什么事。
不过气归气,他还是在熄灯、放下了帷幔后,支起来手臂看了顾清倚很久很久——
无论师尊是因为什么,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会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
……
魔尊和魔妃都要离开魔界,这种消息不能走漏,所以邬有期早早想好了身份,替二人乔装遮掩了一番。
他自己修为足够,想伪装成什么人,旁人都看不出,但顾清倚那张脸——就容易生事端。
霜严宗地处锦州大陆的东北角,又是靠近极东冰线和几座高山,那附近除了北族人,就只有猎户和客商。
邬有期将自己乔装改伴成一个猎户,而顾清倚受限于身形,再加上他没有修为灵力,看上去有些孱弱……
邬有期便只改变了他的容貌,将那张本来很惊艳的脸变得普通些,只对外宣称这是他病弱的男妻。
听闻“男妻”二字,卿乙还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邬有期却只是刮刮他下巴,一脸理所当然,“怎么,不认?你不是我媳妇儿?我这可是正经八抬大轿娶你过门的。”
“……”卿乙臊红了脸,接不上小徒弟的疯话。
邬有期怕他身体吃不消,不仅没御剑赶路,还事先给他喂了枚聚灵丹。
这丹药原是用来助益修行的,后来被一些想要走捷径的丹修利用,反而成了提升修为境界的良药。
许多世家子弟本身天赋不高,在炼气期停留的时间不够长,导致修行后期乏力,就会用上此物。
聚灵丹能短时间内提升体内的灵力,聚拢周围的太清和阳之气,对突破大有助益。
只是用量不可超过定数,若是超过了,就反而会药性积累变成毒药,最终导致无药可治。
卿乙含着聚灵丹五味杂陈,由邬有期牵着登上了一艘纸舟——
先将舟楫制造出来,然后用灵力复刻到注灵纸上,折叠后随身携带,就能变成方便的交通工具。
与之相似的,还有纸屋和纸马等等。
邬有期出生在江南,从小也是在船上、水中混大的,所以他设计出来的纸船上东西是一应俱全:
就算江南最大的画舫老板,见着这艘纸舟里的东西,都要自叹弗如。
只是——
就连邬有期都没想到,顾清倚坐上纸舟后的第二天,他就……晕船了。
卿乙已经尽力在忍,可他甚少乘船,虽说生父母都是江南人士,可他尚在襁褓就被带到了无上首。
前半生,他都是在西北内陆生活,即便邬有期的纸舟并非是在海上行走,但……云海也是海。
几个起伏云层下来,他就忍不住干呕,甚至连昨天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本来是称作病弱,如今看来,倒真像是病重了。
邬有期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躺在床上蔫巴巴的人,心里曾经涌上无数个念头,想拆穿他们之间所有的伪装、质问几句。
但瞧着他可怜兮兮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整张脸都变成了带褶子的小包子,他又有点舍不得了。
现在于空中停船,难免惹眼,来往的修真者少不得要过问一两句,只能先用灵药吊着,再加快行舟到了京师。
人界也有自己的王朝和帝国,这里算起来算是比较安全的地界,虽说言阳道是国教,但京城并不属于某个修真大族或者门派的管辖。
他们进入京城里暂歇,也不会引人怀疑。
在纸舟上已经叫师尊吃过一回亏,邬有期也顾不上将来会不会留下破绽,先改变自己身份做富商,定了京城最好的客栈。
小二殷勤地给他们准备了热水、办来饭菜,还贴心地问了邬有期,需不需要替他去寻个大夫来。
“不,不必,”邬有期将顾清倚整个揽在怀里,脸藏得严严实实,“内子久病,我们带着药,不妨事。”
小二点点头,领了赏赐就关门退出去。
而邬有期将人放下来后,又给顾清倚疏导了一遍灵气,才取出两枚药丸喂给他服下。
卿乙吐得天昏地暗,根本不知身在何地,邬有期给他什么他就吃,乖顺且不设防。
只是在那苦药入喉时,还是忍不住地蹙紧眉头,整张脸委屈地拧起来,吐了吐舌头,小声呢喃一句苦。
邬有期守在一旁,先是摇头,而后嘴角翘了翘:
从前的师尊,很少受伤,他也从没见过师尊喝药,更不敢想师尊怕苦、怕喝药是什么模样。
如今瞧着这样的顾清倚,邬有期才有些恍然——
他师尊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偏爱和厌恶。
他总是怨世人将师尊托到了太高的高度,让师尊成为了近乎神明的存在后,遇事总躲在他身后。
但其实,他也是那些人中之一。
他总仰望着师尊,总是觉得他高不可攀、神圣不可侵犯,却忘记了,他本来也是人,也需要关心和关爱。
就像他从不知道师尊怕苦,就像他从不知道师尊是爱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豆腐脑放葱花还是白糖。
念及此,邬有期轻轻揉了揉顾清倚的脑袋,然后起身唤来那个小二,又塞给他一锭银子:
“劳烦小二哥,替我去城中白楼,取一盏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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