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平安
李熙近来确实忙, 忙得很。
孟青山人好,原本还对李熙私下去寻裴怀恩,坚持入锦衣卫的小动作颇有微词, 可当他得知李熙生病, 接连几日高烧不退时, 又忙不迭赶来探望, 最后被李熙三言两语地便消解掉心中不满。
真正难缠的是王二。
锦衣卫左镇抚司千户王二, 全名王禄滨, 是块名副其实的滚刀肉、赖泼皮, 平时看着对裴怀恩毕恭毕敬,实际最护短, 尤其看不上李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边跟孟青山称兄道弟, 一边又去接裴怀恩的牌,点头顶掉孟青山的千户位子。
换言之, 李熙来了他这里,虽然看似与他官职相平, 又占着个六殿下的尊名,实际却没少被他使软刀子扎,被迫一天到晚地忙到脚不沾地, 没片刻清闲。
偏偏李熙自己也很惭愧,受委屈也不说,只是干忍着,想着等王二出了心里这口气, 大约就能消停。
结果这一等,便等到了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承乾帝身体大好,终于想起要给自家的散财童子李恕赐封号,下旨允其按照长澹旧例,设宴开府。
皇子开府是大事,李熙对他这个便宜五哥的印象不错,听闻李恕受封安王,便问自己的顶头上官讨了假,特意登门祝贺。
临近傍晚,日头落下,安王府门前堆满了往来客人们送的礼物。李恕也很高兴李熙能来,不顾旁人眼光,隔着老远便朝他挥手,扬声说:“六弟,快过来这边!”
李熙便快步跑过去,由于实在匆忙,还没来得及卸下腰间的绣春刀,让李恕看得直皱眉,连连摇头说他身上带杀气。
也是赶上来得晚,客人们都离开得差不多了,一片混乱中,李恕一边指使家丁们把礼物往院子里搬,一边伸手推搡李熙,火急火燎地想把他弄进府里。
“六弟来得正好,这会外人都走了,就剩咱们自己人在,说话也方便。”李熙眉眼弯弯地催促,说:“快来,快来,大皇兄和小妹还等着见你,尤其是小妹。”
李熙知道李恕话里的这个小妹是李青芙,只觉有些好笑,不得不使劲扒着大门拒绝说:“别别,门就不进了吧,承蒙五哥不弃,还愿意在大喜的日子送请帖给我,可我近来俗事缠身,本也打算递了礼物就走,没想进门的,再说、再说我这人也不吉利呀。”
李恕不喜欢听,嘴角往下撇,索性一把揪起李熙的后衣领,把他硬往前拖。
“说的什么屁话,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与我年纪相仿,又能与我玩到一处去,你进我的门,我高兴还来不及。”李恕板着脸说:“若是换作老三老四那俩化缘僧,我还真不乐意招待。”
李熙哭笑不得又挣扎不过,只得认命跟着李恕往前走,老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先前没听你的劝,和裴怀恩越走越近,还以为你会生我的气,再也不跟我玩了。”
先前冰戏那天,他与裴怀恩是一道回的宫里,大伙儿都看见了。
李恕闻言步子一停,转回身来看李熙,被逗得哈哈笑。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你那一看便不是情愿的呀。”李恕很认真地对李熙说:“再者横竖我劝过,已经尽到做兄长的责任,至于你到底要不要听,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喏,大皇兄平日就总这么教训我。”
李熙:“……”
说得好有道理,竟让他无法反驳。
但……
如此最好。
毕竟回京这么些天,李恕是唯一一个还愿意主动接近他,拿他当兄亲弟对待的,他也不想和李恕结仇,闹得日后不好相见。
正想着,却听李恕又说:“不过六弟病了这么一回,脸上清减好多,也不知是否错觉,看着总归不比从前和善了。”
李熙就只好笑。
笑着笑着又想起那天,躲在暗处跟踪他的那神秘女子,琢磨着李恕平素生意兴隆,消息活络,便状似无意地提起,说:“因为睡不好,总觉得自己头顶还飘着个人。”
李恕闻言呀了一声,眨眼说:“怎么,那姓裴的欺负你了?”
李熙摇了摇头。
“裴怀恩想要京军和刑部,此次晋王逼宫,刚好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让他如愿吃到了肉,把他哄得很高兴,连带着脾气也变好许多。”
李熙一边斟酌,一边小心观察着李恕的反应,最后佯装实在忍不住,神神秘秘地抬手拢唇,低声对李恕说:
“五哥,不瞒你说,比起裴怀恩这头明面上的恶狼,其实……其实我更害怕那些躲在暗处,不知何时便会窜出来,狠狠咬我一口的小鬼。”
李恕深以为然,像是被李熙说到了伤心处,小鸡吃米似的连连点头。
“可说呢,谁都怕这个。”李恕仰面感慨。
李熙把眉皱得更厉害,不待李恕多言,紧接着便又说:“五哥,连你也看出我瘦了,这是因为我最近吃不好睡不着,一睡着就总做噩梦,你不知道——我已经被人盯上了。”
李恕神色一凛,哑然说:“六弟何出此言呐?”
李熙就叹气。
“冰戏那天,我去外面搬救兵,有个女子一路都在暗中跟着我,眼睁睁看着姚元里险些砍下我的手,可是等裴怀恩一来,她便不见了,摆明了就是要亲眼见着我死,却又不是裴怀恩的人。”
放任不救被故意添油加醋成了不怀好意,话说到此处,李熙无端地停顿一瞬,少顷将声音往下压得更低,继续说:“五哥,有人要害我,我真是寝食难安。”
李恕听得入神,半晌才说:“可曾看见那女子的脸?”
李熙便摇头,说:“未曾见到,只知是个没修内劲的女子,脚步声不算轻,否则以我这点三脚猫,若没有这双天生好用的耳朵,恐怕很难听到。”
李恕这才松了口气,抓着李熙的手左看右看,仿佛终于放心了般,唏嘘地说:“罢,罢,六弟平安便好,没看见也无妨,只是方才听六弟说女子,便忽然想到,或许那女子是老四养在外面的相好,跟着你,其实是为监视,而非杀戮,六弟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李恕把话说得肯定,言语间涉及到鲜少上朝的寿王,着实让李熙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就有些不对。
李熙说:“四皇兄……四皇兄派人跟着我做什么,我与他并不熟悉,甚至没有与他说过话。”
李恕抬手拍他的肩。
“六弟别当真,我这也是随口瞎猜,毕竟老四生性风流,总有数不清的红粉知己愿意替他卖命。”李恕叹着气说:“老四这个人,看似是老三的跟屁虫,实际心眼多着,早早便对老三有埋怨,一张脸生得俊,说话又好听,惯会使唤那些被情啊爱啊蒙了心的可怜女人——不信你就去外面查,我猜他现在肯定瞒着老三,在外偷摸培养了自己的势力。”
顿了顿,再叹。
“真是……”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
李熙抿紧唇线,欲言又止。
哈,这可真是……
这下可好了,原来正如当初的晋王与裴怀恩一般,齐王与寿王表面上看起来兄友弟恭,私底下却也没那么简单。
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他势单力孤,如今想扳倒宁贵妃,除了裴怀恩之外,或许还可借寿王的力。
正出神时,就看李恕伸手拽他,说:“六弟,快别发愣了,快随我走。”
顿了顿,两只手又从李熙的衣袖摸到心口,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连声嚷着,“但是礼物呢,你带来的礼物在哪里?今天王府门一开,便是我李恕躺着赚回头钱的日子了。不信你就看,大皇兄送了我宝马,老三老四送了玉石与字画,就连小妹也送来上好的丝绢,你可不能比他们差太多。”
话里轻巧避开已经被贬为庶人的晋王,连李长乐也没提,一副不乐意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做派,却也没有落井下石。
李熙便转头看,果然看到一大堆的珍奇宝物。
尤其是淮王送李恕那马,通体乌黑,皮毛却泛着油色的亮,一眼便知价值千金,看得出是下了大本钱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礼物都好贵——一个赛一个的贵。
李熙:“……”
思路骤然被打断,入目又是遍地琳琅,李熙咬了咬牙,一手摁在心口回了神,忽然觉得自己那点破东西有些拿不出手。
偏偏李恕还在催。
无法,李熙没再跟着往前走,而是停下脚步,有些为难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
“其实……其实五哥,我这么穷,哪有什么正经礼物。”李熙摇了摇头,臊眉耷眼地打开布包,轻声说:“但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五哥别嫌它。”
李恕依言垂眼,见着一道板板正正的平安符。
一时间,李恕面上有些懵,甚至都忘了伸手去接。
却听李熙紧接着就说:“五哥,我回京许久,也只认你这么一位兄长。眼下宫里乱,还望你能一直平平安安的,每天都财源广进,别被卷进什么乱七八糟的危险里去,我想……我想父皇赐''安''字给你做封号,大约也是这个意思,盼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
一时沉寂。
良久,李恕方才伸手去接,自牙缝里嗯了一声,尾音却是拐着弯的往上去。
“……好六弟,这符真漂亮。”这礼物送得怪,最终,李恕也只是微微歪着头,轻巧摸着那符,说:“可是安王安王,父皇心里想的那个安,又哪是平安的安。”
第042章 劣性
李熙没听清李恕说的是什么, 但李恕已不再往下说了。
至于兄弟几个后来是怎么一块用的饭,细谈也无趣。李熙与淮王、与小公主都不熟悉,大伙彼此端着寒暄几句, 再小碰几杯酒, 方才勉强装出个兄友弟恭的样。
待到月上中天时, 淮王与小公主留宿安王府, 李熙起身告辞。
李恕这时已经醉了, 见李熙要走, 便伸手拦, 一路追着李熙出了门。
“更深露重,六弟何必要走。”
月朗星稀, 树影重重,李恕没骨头似的倚门而立,舌头打着卷, 说:“我这王府虽小,多你一个还住得起。”
李熙闻言就摇头, 拱手说:“多谢五哥好意,在大沧待怕了, 有些睡不惯别人家中的床。”
李恕便拢着袖看他,眼睛笑得弯弯,像只皮毛漂亮的小狐狸。
“你我是兄弟, 我要帮你,接济你,你还有什么可顾虑。”李恕笑声说:“先前便罢了,可是眼下事情了了, 你怎么宁可去锦衣卫当差也不同我玩?我当你是自己人,难道在你眼里, 我比那裴怀恩还更凶神恶煞些?”
李熙无言以对,不知怎么反驳这埋怨。
却听李恕紧接着又说:“六弟啊六弟,有时我真猜不透你,我喜欢你这符,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说到底,咱俩在父皇那儿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先前我劝你那些话,也不知你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李熙紧抿唇线,扶刀沉默下来,良久才说:“听……是都听进去了。”
“可是五哥,这京中云诡波谲,有时不是人要争,而是老天爷在推着人往前。”
顿了顿,李熙唏嘘向前,直直盯住李恕的脸。
李熙说:“五哥,你也说你喜欢这符,那么只要你戴它一天,我便认你是兄弟一天,但我烂命一条,朝不保夕,所做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求个公平。先前你劝我那些话,我全听进去了,可也正因为全听进去了,方才不愿受你援手,更不愿让你与我搅合在一块。”
再顿了顿,声音骤然压低。
“从今以后,你就守你的金银山,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要与谁同舟共济或是不共戴天,都与你无关,凡我之事,你都不要再过问了。”
李恕就站那静静地看着他,半晌说:“六弟,你生这场病,反倒生出些煞气来了,我直觉你接下来大约要做一些事,但你听我说,外面的虎狼太多,总归比不过家里人。你想求公平,好,我不会再拦着你,可你也听我一句——有朝一日,待你把你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便不要再往上看了,好么?否则——否则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你知道,我是最怕有麻烦近身的。”
李恕把话说得重,一副若李熙背约,便要与他“割袍断义”,再也不理人的样,李熙听了,咬紧牙关犹豫一瞬,没点头也没摇头。
“五哥,告辞。”
一片沉寂中,李熙最后只是朝李恕拱手,垂首说:“五哥不要再送了,天冷,快回屋吧。另外五哥且听了,五哥记着,我这条贱命不惧虎狼,却怕真心,今夜是我自己要走出这安乐窝,此后不论情势如何,我都不会再把麻烦引来五哥的府门口。”
话音落下,李恕方才不情不愿地摆摆手,放李熙离开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今夜天气晴朗,裴怀恩从宫里出来,指使着几个抬辇的左拐由转,竟鬼使神差行到了李熙的住处去。
自从那日一别,裴怀恩已有阵子没见李熙了,此刻见着那小小的飞檐一角,不知怎么的,竟忽然有些不想走。
玄鹄眼力好,老远看见裴怀恩来,一张脸拉得比长寿面还长,拦在门口不许人进,最后被裴怀恩以房契要挟,免了他三个月的租钱才罢休,独个躲到别处找清净去了。
寻人一问,李熙这会正在安王府喝酒,不知何时才归。
再寻人问,王二最近果然很不老实,没少撺掇自己手底下的人给李熙气受。
裴怀恩觉得有点不高兴,暗骂李熙是锯嘴葫芦,挨了欺负也不说,还得他亲自来寻。
正好玄鹄不在,裴怀恩索性就把李熙住的宅子当自己家逛,一时走过来瞧瞧这个,一时又挪过去摸摸那个,还让十七把李熙平时舍不得泡的上好普洱翻出来,心安理得地给自己煮了壶热茶。
夜深人静,裴怀恩饶有兴致地在李熙宅子里乱转,十七手捧茶盘追在他身后,边追边说:“督主,督主您别转了,六殿下今夜都不一定回。”
裴怀恩不以为然,抬眼看李熙挂在墙上那画,随口说:“那小团子什么时候回,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再说这也是我的宅子,我今夜想在这里睡,谁又能赶我。”
十七说不过裴怀恩,不服气地撇嘴。
也是赶巧,李熙恰在这个时候伸手推门,因为瞧见窗纸上隐隐约约映出来那两道人影,谨慎地屏息拔剑。
但这点谨慎很快便没了。
电光火石间,李熙左顾右盼,见着装饰奢侈的步辇就停在院中,没忍住嘴角一抽,悻悻收刀入鞘,心说坏了。
坏了,坏大发了,催命鬼又来了,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知这催命鬼今夜来,是又想指使他做些什么丧尽天良的缺德事。
偏偏屋里两个人耳朵也尖,听见动静便自觉现身,不顾李熙的满眼复杂,一前一后,施施然地走到了院中。
十七走在前面,见了李熙,就说:“哟,小殿下回来啦,天寒地冻的,听闻小殿下病刚好,怎么穿得这般单薄?”
“……”
李熙没吱声,眼巴巴盯着十七手捧那茶盘,心痛得快滴血。
……这也、这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不请自来便罢了,还擅自泡了他这么好的茶,要知道这茶、这茶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攒下来,打算送礼用的!
正心疼着,裴怀恩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了,伸手在他眼前晃,像是会读心,笑吟吟地哄着他说:“殿下别小气,不就是一壶茶么,横竖是要送礼的,送我不比送别人管用?”
李熙咬了咬牙,循声抬头。
须臾两个人目光对上,那夜在裴府见到的骨鱼摆尾还历历在目,李熙脊背僵硬,面上却识趣地没露分毫,只低声说:“……厂公怎么来了。”
裴怀恩被问住了,眉头皱起来,虽说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却不爱听李熙这样问。
“我不能来么。”于是裴怀恩敛起笑,不悦地说:“听闻你病了,就来看看。”
月华笼身,艳色近妖。
李熙垂在袖里的手攥成拳,听了这话,连忙软下态度陪笑作揖,说:“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多谢厂公挂怀了——”
但在心里说的却是:
我信你个鬼,猫哭耗子的狗玩意。
还是那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前车之鉴数不胜数,从裴怀恩嘴里说出来的话,李熙现在连一个字都不信。
可——
偏偏还得小心招待着。
许是因为喝了酒,李熙头疼欲裂,环顾四周都找不到玄鹄,只得认命地亲力亲为,把裴怀恩又恭恭敬敬地请回屋里。
话又说回来,就在两个人说话的这一小会功夫里,李熙这边脑子乱,心思全在寿王与齐王之间的秘密争斗上,裴怀恩那边其实也乱。
托李熙方才问那一句的福,裴怀恩在想自己今夜为什么来。
或许十七说得对。裴怀恩想:他对这小团子,最近似乎关注得有些过了。
毕竟他从前可是不大喜欢男人来着,更别说主动去探望谁。
可是现如今,他不仅主动来探望李熙,并且还是毫无理由的探望。
而比这更要命的是……
裴怀恩不动声色地垂眼,与李熙前后差着半步进了屋,目光落在李熙纤细苍白的后颈,脚底略略一顿。
按理说,他裴怀恩该是个欲望不多的人,就连从前为了贪新鲜,偶尔点头收下旁人送给他的美貌少女或少年,事后再回味,感觉也是不过尔尔。
可这李熙大病一场,身架愈发瘦了,浑身上下露出来的那几块皮肉,也都白得像瓷,仿佛碰一碰就会碎了似的。
尤其是那颈子。
裴怀恩悄悄地蜷起指尖,以目丈量,只觉自己一只手便能扣住李熙的颈,将这团子死死地掐在掌中。
掐住之后呢?
裴怀恩面上晦暗,莫名其妙地就想起李熙被姚元里吓到那天,勉强忍着又小脸煞白的可怜样。
……这样细的颈子,若是掐得太狠了,它的主人就会哭吧?
有那么一瞬间,裴怀恩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魔障了。但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不能否认的是——他好像很喜欢看这小团子跟他装模作样地掉那两滴猫泪。
其实裴怀恩也知道自己不正常,特别不正常。
而这种不正常的具体表现就在于,以往走在路上,见着那些瘦骨伶仃的小猫小狗,裴怀恩的第一反应不是去逗逗它们,摸摸它们,而是想狠狠地把它们都掐死。
可是想归想,裴怀恩到底还是个知道克制的人,没有真的去跟几只流浪猫狗过不去,反而还吩咐福顺好生照看它们,让它们在大冬天也能有个落脚活命的地儿。
裴怀恩其实一直都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卑劣与扭曲,可他总在压抑,他不想、也不屑于去做那些腌臜恶心,殃及无辜的事。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自打李熙回京后,尤其是在李熙那夜去找他哭过穷后,他这爱戏弄人、爱看人哭的恶劣毛病,好像就没那么容易压得住了。
第043章 旖念
李熙后颈发凉, 快步往前走,耳旁却听得“咔哒”一声。
是十七。
十七在从这屋里退出去的时候,顺手为裴怀恩和他落了锁。
如豆小灯下, 李熙倏地回头。
裴怀恩正面色古怪地打量着他, 眼神冰凉, 就像打量一件做工精美的死物。
刹那间, 李熙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没忍住抬手摸了摸颈后, 小声问:“厂公、厂公今夜来此, 究竟为何啊?”
裴怀恩眯起眼,晦暗眼神追着他摸颈的手游走, 半晌说:“……自然是来探你的病,瞧瞧你把身子骨养好了没有。怎么,你不信?”
李熙当然不信, 眉头紧皱着,只觉裴怀恩那双眼里带钩, 能透过他的厚实衣袍,看到他内里赤.裸裸的一切。
但是李熙说:“自然相信, 厂公请上座,不要再辛苦站着了。”
裴怀恩不客气,不必李熙开口, 已然掀袍坐在了上首,而后抬手说:“小殿下也坐,别傻看着,坐下与我喝杯茶, 再与我仔细说说这几天在锦衣卫当值的事儿。”
李熙点点头,有点摸不清裴怀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坐也坐的不安稳,右手一直悄悄地压在刀柄。
李熙说:“有厂公在,我在锦衣卫过得很好,大伙儿见我年纪小身体弱,都很照顾我,不让我干重活儿。”
裴怀恩没开口,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
说老实话,上回在地牢里的接触,就像一次恰到好处的契机,让裴怀恩心里那点安分多年,为数不多的旖念发了芽。时隔多日,当裴怀恩再见到李熙,心思便止不住地开始歪了。
裴怀恩想:他大约是真疯了,否则又怎会忽然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
旁的不说,记着从前也常有人为他送来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
其实床帏之间,说白了也就那么点事。裴怀恩虽然身体残缺,却权倾朝野,放眼历朝历代,只要是能爬到他这个位置上的,莫说如常人那般在外开府,娶妻养妾,便是随便挥挥手,就有大把男丁愿意改他的姓,认他做父。
是以,约摸从前那些人便是看中了他这点,一个个的不止送他金银,还送他美人。
可那些美人多半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有些是因为天生貌美,有些则是因为他走在路上,没留神偏头多看了那么一眼,便被有心奉承他的人连夜捆来,故作神秘地献给他。
然而那些孩子都怕他,是真的怕,并非如李熙这般分不清真假。
况且他身有残疾,于床事中本就更看重心理上的快感,若对方见了他便抖若筛糠,僵硬得像条死鱼,那就没趣了。
可是现如今,面对李熙,面对着这样一个头顶李姓的少年,他竟是莫名其妙的有了些,想走过去摸一摸、逗一逗的想法。
当这想法出现时,莫说别人,就是裴怀恩自己也吓了一跳,但他向来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从没避讳什么,也不耐烦去伪装,所以渐渐的,就连看李熙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烛影摇晃,少顷外面又起了风。李熙惴惴不安地坐在裴怀恩对面,被裴怀恩那种古里古怪的眼神盯到发毛,忍不住说:“厂公,我这里简陋,你看这……”
说着扭头望门。
裴怀恩被李熙这么明显的逐客令逗笑了,打趣说:“小殿下这么不愿意见我。”
李熙闻言连忙摇头,真心实意地说:“那倒没有。”
不愿意见谈不上,毕竟日后还用得上,再者李熙病这一场,心里也想通了,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但凡是对自己有利的,犯不上不愿意见。
只是裴怀恩这每次来都要逗弄他,有话不肯直说的毛病,让他觉得挺累。
好在裴怀恩其实也知道李熙在琢磨什么,见状,便将态度适时地放软了些,温声说:“小殿下莫怪,听闻小殿下是因我才生的病,我心里惭愧,自觉之前言行不妥,才来探望。”
李熙蜷指摩着刀柄,顺台阶就下,说:“哪有的事,是我自己大惊小怪,太容易受惊吓。”
裴怀恩就笑,灼热眼神明晃晃的像一只手,扫在李熙腰间。
之前见李熙穿女裙,那腰隐在层层叠叠的薄纱之间,倒比如今约束正好的飞鱼服更勾人。
想到这,裴怀恩顿了顿,终于慢半拍地给自己找出来一个深夜到访的理由。
女人。
是了,宫里还有个很麻烦的女人在等他。
是以裴怀恩说:“总归是我不对,是我该向小殿下赔个礼。话说回来,这锦衣卫不好做,小殿下日后若有难处,就来东厂找我,毕竟不管怎么说,小殿下都是金枝玉叶,又怎能叫那些没眼力见的欺负了去。”
再顿了顿,垂眼端起茶盏。
“另外还有一件事,听闻小殿下明天歇息,左右无事可做,赶上贵妃娘娘又念你念叨得紧,所以小殿下……明天不妨就随我进宫去,好歹见一见贵妃娘娘。”
裴怀恩这边话一说完,李熙心中大定,右手立刻就从刀柄上放下来了,心说瞧吧,来者果然不善,只有傻子才信裴怀恩今晚只是来探他的病。
知道对方是来干什么的,那就好办了,李熙问:“贵妃娘娘,厂公指的是宁贵妃。”
“正是宁贵妃。”裴怀恩便答。
动作间,桌上燃着的小灯摇摇欲坠,在李熙脸上映出斑驳变幻的影。裴怀恩不紧不慢地吹开茶沫,有心要带李熙进恩露殿添麻烦,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宁贵妃与你的母妃关系亲近,听闻你回京,其实一直都想见你,只是先前因为顾忌着皇上不喜,方才没有传见。”裴怀恩慢声说:“可是眼下好了,眼下你已洗净冤屈,又在锦衣卫有了正经的差事,贵妃娘娘见着你好,也可安心了。”
李熙听了,当即在心里把白眼翻上天。
这个裴怀恩,上下嘴皮子一碰,瞎扯的什么淡,还说什么见他好了,宁贵妃也就安心了,恐怕实际上却是见着他好,宁贵妃就要犯愁到睡不着觉了。
只不过……
在锦衣卫当差这些天,虽然偶尔能进宫,却无论怎么也进不去后宫,若能借此机会进去恩露殿,小探一下宁贵妃的底,那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李熙便装作感激地说:“有劳贵妃娘娘挂心,厂公说得是,明日我便与你进宫去,只是父皇那边……”
也是赶上有之前的闭门羹摆在那,裴怀恩最近越看齐王和宁贵妃越不顺眼,巴不得李熙点头,不等李熙说完,便出声打断了他。
“皇上那边都好说,还有我在呢。”裴怀恩随意地摆摆手,笑道:“等明儿一早,小殿下只管放心大胆地随我去见娘娘,陪娘娘说会话,小殿下宽心,有我替你们遮掩,这宫里头没人会为难你们。”
李熙欣喜极了,站起来拱手说:“厂公果真是我的贵人,总能帮上我大忙。”
裴怀恩也挺高兴,笑声说:“彼此彼此,只要小殿下别在心里记恨我的莽撞便好,再说我这些天思来想去,也想通了,我想着若真把小殿下自此吓出个好歹来,反倒还是我的罪过。”
话里话外都很和善,仿佛真心认错,叫人听了挑不出错。
李熙见此情景,就知道裴怀恩是有意想把先前那点不愉快翻篇了,连忙打蛇顺杆爬,半是责怪半是恳求地埋怨裴怀恩说:“厂公还说呢,我拿厂公当依靠,厂公往后可不许再这么吓唬我了,我胆儿小,眼窝子也浅,实在见不得什么脏东西。”
几句话,就把裴怀恩哄得浑身舒坦,顺势与他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过去,再也没提什么往南还是往北,仿佛先前那点分歧压根就没发生过。
又过了些时候,待两个人把茶水都喝净了,李熙也终于适应过来,能如从前那般,游刃有余地去和裴怀恩周璇,而不是只要一看到裴怀恩的脸,便想起那间昏暗可怖的地牢。
当然了。
游刃有余归游刃有余,如果裴怀恩这会别再总拿那种奇怪又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就像老猫打量耗子,他一定会觉得更自在。
想找宁贵妃麻烦的坏心眼殊途同归,正事很快就谈完了,裴怀恩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先起身告辞。
李熙这宅子太破,开玩笑是开玩笑,他睡不惯。
十七在外面听见动静,立刻捧着大氅进屋来接,李熙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怀恩身后送他,见着十七捧在手里的大氅,忽然说:
“厂公,我这里还有你的一件衣裳,你……”
裴怀恩全不当回事,摆摆手说:“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送了就是送了,不必还了,小殿下若喜欢,往后还有更好的送给你穿。”
李熙笑吟吟地点头接受,也不推辞,心安理得的像个化缘和尚一样,到处打秋风,坚决不放过任何一只路过他家门口的雁。
正好玄鹄从外面溜达回来,衣衫单薄,老远和李熙对上眼。
裴怀恩这时已迈出了门,李熙抬头看看玄鹄,又看看还没被裴怀恩穿起来那暖和大氅,下意识舔了舔唇。
这……病不能白生,白给谁不要。
于是李熙说:“厂公,也别往后了,您看今晚这天儿也不冷,您……”
“……”
裴怀恩闻言步子一顿,没回答,只是侧耳听着外头那些越刮越大的风声,歪着脑袋看李熙。
四目相对,李熙看见裴怀恩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那眼里分明就写着几个大字——……这他妈叫不冷?
第044章 夜话
大氅到底还是让李熙扒下来了。
既然是来探病的, 总不好真的两手空空。裴怀恩思忖着,横竖不过就是一件衣裳罢了,送人也没什么, 权当安慰李熙前阵子受到的惊吓。
回去的路程有些漫长。
半晌, 待裴怀恩走后, 玄鹄进得屋来, 转身关门, 伸手接过李熙递给他的大氅, 数次欲言又止。
李熙是个鬼灵精, 看出玄鹄的反应不对,就问他:“有话可以直说。”
玄鹄闻言依然犹豫, 悻悻抱着大氅在屋里转过几圈,最后只说:“好衣裳可以攒钱买,小殿下记着, 往后一定离那个姓裴的远些。”
李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懂玄鹄为何忽然对他这样讲。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小殿下年纪轻, 很多事情都不懂,方才我回来时, 看见那姓裴的不紧不慢跟在你身后,眼神有些不对——恐怕就连他自己也没留意到,他以前可不这样。”
李熙说:“……啥?”
玄鹄见状真有点急了, 一把抛下衣裳,郑重地说:“总之……总之离他远些就是了,左右小殿下讨厌他,少他一个不少。”
李熙还是没当回事, 甚至被玄鹄这草木皆兵的模样逗得直笑,浑不在意地摇头。
“玄鹄, 你真是吃错药了,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决定留下来,又哪能避得开他。”李熙笑声说:“再说……再说谁告诉你我讨厌他啦?实际上,我现在只是嫌他烦,不想让他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麻烦,却并没有很讨厌他这个人——他于我很有用,日后我若有事要他帮,还得主动去寻他呢。”
玄鹄很茫然,说:“这怎么……嫌烦不就是讨厌?怎么我听小殿下话里这意思,颇有几分盼他能‘有事召之即来,无事挥之即去’的味道。”
李熙就只是笑,笑而不语。
嫌烦怎么会是讨厌呢。李熙想:嫌烦,嫌的是每回见到裴怀恩,总要小心翼翼地与他绕着弯子说话,实在很麻烦。
至于裴怀恩这人本身。
说句实在话,裴怀恩对待仇人,手段是阴毒,可李熙和裴怀恩相处得久了,渐渐也看到了对方身上许多与外界传闻不符的地方。
而这些稀奇古怪的不符之处,没有一处是让李熙觉得厌恶的。
甚至于……
不止不厌恶,还很“羡慕”。
并且,若细细的回忆下来,李熙觉得自己其实很喜欢裴怀恩——尤其喜欢裴怀恩身上的味道。
这句话,李熙在此次病愈后,已然悄悄在心里对他自己说过无数遍。
裴怀恩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奢靡又香甜,如穿肠鸩酒,无上珍馐,曾经令他怕,如今却让他爱。
因为这是站在万人之上、再也不必任人宰割的味道,是自由和天空的味道。
身旁不远处,玄鹄见李熙不答,就知道李熙这会肯定是又在心里琢磨些有的没的了,止不住叹声气。
李熙近来时常如此,总是把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玄鹄见得多了,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可是该劝还得劝。
思及此,玄鹄斟酌再三,谨慎地在心里组织好用词,沉声说:“可是小殿下,无论你怎么想,以后咱还是得尽量少去接触那个裴怀恩,只因殿下有所不知,听闻那裴怀恩虽为宦臣,却喜玩弄美貌纤弱的年轻男女,尤其爱你这种样子的,平素大伙为了讨好他,妻妾都不知送了他几房。”
顿了顿,忽然一跺脚,一张脸憋得通红。
“小殿下,今天这话算我冒昧,其实我本来也没往那方面想。”玄鹄皱着眉头说:“可我方才进门时,借着那点烛光,见他对你眼神黏糊,笑容暧昧,我……我真觉着你挺危险。”
李熙:“……”
说时迟那时快,李熙原本都已经坐下了,但当玄鹄这边话音一落,李熙滕一下又从椅子里弹起来,说:
“……啥!?”
玄鹄被李熙这么大的反应吓了一跳,还以为李熙是年纪小,骤闻噩耗心中羞耻,一时难以接受,连忙说:“这……唉,这都怪我说话直,怪我说话不中听,但小殿下也犯不上为了这事生气,咱以后不理他、不理也就是了。横竖眼下通敌之事已了,凭你头顶这个李姓,想来,那姓裴的就是再放肆,也不敢真把你怎么样。”
话还没说完,就见李熙开始揣着手跟屋里乱转。
玄鹄没办法,只好也跟在李熙屁股后面转,边转边劝他,说:“小殿下!小殿下别再生气了呀!早知道就不跟小殿下说这些了,瞧这事闹的。”
但李熙脚下不停,不理玄鹄那劝,是在转了好久后才倏地回头,语气古怪地说:“……多稀罕,原来太监也能娶妻?”
因为李熙忽然停下,差点撞在李熙身上的玄鹄:“……”
……且慢,问题是重点在这吗!?重点是在好奇宦官怎么娶妻吗!?
玄鹄只觉得头都大了,暗道这李熙果然太年轻,真是啥也不懂。
只不过,许是李熙此刻的表情实在太疑惑,玄鹄看着看着,又没忍住问:“怎么,小殿下听我说这些,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李熙被问得咦了声,心说这多稀奇啊,为啥要生气?
可是眼瞧着玄鹄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李熙抿抿嘴唇,最终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说:
“这有什么可生气?我方才没生气,我那是惊讶,因为若非你提,我真的是没有想到,我没想到裴怀恩他竟然会……不过反正我打小就是个没人管的野崽子,舅舅平日忙戍边,再亲也不是我的亲爹亲娘,鲜少约束我,更别说认真教我那些所谓的士人礼仪,皇家体统,再说我还在大沧那边做过俘虏,做了足足两年——你以为大沧那边就没人打过我的主意了?”
话说到这,神色越发怪异了。
“所以……所以我就是挺好奇。”李熙颇唏嘘地轻声喃喃,说:“玄鹄,你说这宦官娶妻,娶的到底是哪门子妻?反正饶是把怎样的如花美眷放在他们那,也是暴殄天物,那——那还不如……”
再顿了顿,眨眼。
“哈哈,鸭子吃肉,真有意思,哈哈哈!”
玄鹄:“……”
就离谱,就说这小崽子从上到下,到底有哪点儿像个皇子了?
不过经李熙这么一闹,玄鹄倒也没有方才进门时那么紧张了,终于又慢半拍地想起正事来,出声问:
“也罢,先不说这些,安王殿下的消息一向灵通,小殿下如今既已下定决心,要在皇上面前旧事重提,那么此去安王府祝贺,可有什么收获么?”
问一遍,没动静,再问一遍,还是没动静。
玄鹄得不到回应,狐疑地低头,看见李熙此刻正若有所思地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原来托玄鹄刚多那句嘴的福,李熙的心思,这时还挂在裴怀恩身上。
只可惜李熙现在不开口,玄鹄也猜不透他这回又在肚子里憋了什么坏水。
左等右等没答复,无法,玄鹄只好凑到李熙的耳朵旁边,扯开嗓门再问第三遍,把李熙震得当即就往后退,勉强回了神。
“……”
“啊,你问这个么。”少顷,李熙使劲晃了晃脑袋,掏着耳朵分神说:“有收获,但收获不多,目前就只探听到了齐王与寿王不和,暗地似有争斗。”
玄鹄闻言怔住一瞬,说:“安王殿下可信么?”
李熙就再摇头。
“这可说不好,大约能信,可又不能全信。”李熙说:“据我所知,我的那位大皇兄性情温润,脾气和善,确是无心争斗,但这个李恕却不好说。”
玄鹄往前走了一步。
李熙便转头看着他,继续说:“因为在我看来,真没所求的人,一定赚不来那样的泼天富贵。只是玄鹄,那李恕近来与我相善,消息又漏的及时,看样子似是无意与我为敌,所以……所以我便想着,就算旁的不可信,可唯独齐王与寿王不和这条,大约、可能、或许可以放心大胆的信。”
玄鹄这下听明白了,沉默片刻,才说:“……真行,还是那句话,我瞧这天下心眼共八斗,京都独占七斗,而在这京都之中——你们老李家又独占六斗半。”
李熙仰面笑出声来,笑得连眼泪也下来了,模样颇狼狈。
“好了,快去睡吧,别在这跟我逗闷子了。”
夜已深了,李熙一副任由玄鹄打趣的无谓态度,揩着眼角打哈欠,边打边朝玄鹄摆摆手说:“有什么可怕的?就算老五不可信,难道你玄鹄还不可信么?这么着,待我明日进宫后,你便抓紧时间去查,记住,务必要将有关寿王的一切信息收集来给我看,而且一定要快,要详细全面。”
玄鹄听了,立刻领命称是。
称完“是”又抬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扬声问:“怎么回事,最近进宫的差事怎么这样多,饶是锦衣卫也不应该呀,别是被人发现了殿下的用心,在宫里给殿下设了套,专门等着殿下去钻。”
李熙就再摆手,困得眼睛都眯起来,漫不经心地说:
“不怕,我明天不是去办差,而是跟裴怀恩一起去宁贵妃,给宁贵妃添堵——毕竟老话说得好,有风直须上,择日不如撞日么。”
玄鹄:“……”
行,都可劲折腾去吧,什么时候折腾死了,什么时候才算完。瞧这小崽子借势借得这么手到擒来,方才苦口婆心劝的那些话,权当他白说。
第045章 余威
预料中的山雨欲来并没有来, 玄鹄摸了摸自个下巴上的青胡茬,转身就要走。
临出门前,却被李熙喊住。
玄鹄回头, 听见李熙指着那大氅对他说:“好玄鹄, 别赌气, 再好的棉衣也抵不过皮货暖和, 你每日奔波在外, 不要冻着, 赶快拿它去改件方便活动的窄袖袍子穿。”
玄鹄愣了一下, 说:“嗯,知道。”
那大氅, 竟是李熙为了他讨的-
这一夜过得鸡飞狗跳,隔天天一亮,主仆两个凑在一块用过饭, 出门各做各事。
李熙身上背着禁令,出行不得骑马, 靠两条腿跑到地方时,裴怀恩已面色不愉地等了他许久。
昨夜寒冷, 裴怀恩仅着单衣从城西到城东,虽然让十七喊来马车,却还是不可避免的着了凉。
李熙能屈能伸, 见势不妙先低头,一溜小跑到裴怀恩身边,拱手说:“厂公,是我太贪睡。”
裴怀恩低头拨着玉扳指, 没看他,当先一步往前走, 李熙会意地跟上。
宫里各处都被打点好,李熙跟着裴怀恩慢悠悠地穿过宫墙宅道,听裴怀恩说:“得了新衣裳,怎么也不见小殿下穿。”
李熙就说:“差人去改窄袖了,宽袍大袖的,穿了不好戴刀。”
说完又想起玄鹄昨天夜里提醒他那些话,摸了摸鼻尖。
有些事,不说注意不到,一旦经人说出来,从前的种种细节就都能合上。
若是、若这裴怀恩如今当真对他有了一些……
那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和那些打小就被养在宫里,读圣贤书,学礼义廉耻的皇子公主们不同,李熙在边关野蛮生长这些年,虽说有邵毅轩坐镇,该学的本事一样没落,可也实打实地跟那些兵痞子们混出了些没脸没皮,一点也不懂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
就说被人打主意这事,若是换在他的哥哥姐姐们身上,一定就会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但李熙不,李熙是个从烂泥地里摔打出来的小滑头,早在大沧便见识过这些。
还记得当年,大沧太后的侄子也相中了李熙的脸,想跟李熙好,却被李熙看出那就是个喜欢附庸风雅、凡事都要讲究个你情我愿的酸货,于是便一面从那边捞着好处,一面又把应承的时间往后一拖再拖,借口搪塞过去。
是以在裴怀恩这也一样,昨天夜里,李熙在听见玄鹄那么提醒他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欢喜。
欢喜自己终于又有了些筹码。
这么想着,就见裴怀恩忽然在他前面停下来,转回身来看他,有些狭促地出声问:
“在想什么,问你话也不回。”
李熙应声抬头,脑子里还在乱七八糟的转,面上却说:“……没有想什么,只是头一次到后宫来,心里紧张。”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垂眼看他,像在辨真假。
裴怀恩说:“紧张什么,宁贵妃与你的母妃姐妹情深,过会你们见了面,她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话说到后面就带了笑,隐隐显出一丝带着疯劲的期待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于宁贵妃而言,李熙就是那个令她夜不能寐的变数,莫说亲眼见到,就是从旁人口中多听到一点儿有关他的消息,宁贵妃也会忧虑的睡不着觉。
李熙、李熙——这两个字便如跗骨之蛆,时刻都在提醒着宁贵妃,让她牢记自己当年是如何的胆大妄为,竟敢私下买通钦天监,犯下那样不可赦免的欺君大罪。
其实宁贵妃很早便想除掉李熙了,起初同裴怀恩说,裴怀恩也是默许了的,若非后来事情生变,以至于让裴怀恩对她的左右摇摆很不满,更怕她脑子一热,便点头答应齐王的建议,李熙这会就该是一捧灰。
不过事到如今,从前种种皆不重要,裴怀恩只要一想到宁贵妃过会看见李熙时的脸色,就已经忍不住想笑了。
福顺说得对,这李熙就是他的福星,有李熙在,不怕宁贵妃不听话。
因为在承乾帝驾崩前,只要宁贵妃妄图与他为敌,他便可用李熙做威胁,警告她小心当年的旧案,至于这驾崩后么……
届时他六部尽揽,又有戎西的兵权在手,对外还有什么可害怕。
再说李熙这个小团子本身,裴怀恩其实并没放在眼里过,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他的指引,这团子肯定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
况且这团子又软又乖,说话又好听,讨人喜欢的很,太早死了岂不可惜。
另外与宁贵妃的“情意”倒在其次,经此变故,往后估计也难续上,所以当务之急是借宁贵妃牢牢拿捏住她那个好儿子,毕竟晋王倒台后,齐王便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抱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对待李熙越发和善了。
说话间已到了辰时,天色阴沉沉的,头顶枯瘦的枝杈被风吹断,李熙看着裴怀恩往前迈步,伸手搭上他的肩,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小殿下不要怕,莫怕,万事都有我在。”-
晋王府的匾额已经被拆了。
日上三竿时,李长乐从轿里下来,守在晋王府门口的几个士兵见了她,匆忙向她行礼。
领头的说:“殿下恕罪,掌印今日进宫去了,我们都寻不到他。”
李长乐抬手,站在她身旁的大侍女春怜便笑吟吟上前来,从袖里摸出一包装了金豆的小布袋。
春怜把金豆儿分给看守,轿声笑道:“众位不必紧张,我家殿下是最懂规矩的,既然掌印不在,那便不见了,只是我家殿下前几日来,见里头那人的棉衣破了,便想送件新的给他穿,还望……还望你们能通融一二,替我家殿下把这衣裳送进去。”
送出去的豆儿都是纯金,一颗就有小指肚那么大,领头的拿人手短,一听只是送衣裳,也不好再拦,就点头说:“殿下客气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请殿下把衣裳放心交给我们吧。”
春怜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李长乐,见李长乐极不耐烦地再一抬手,喊人递来包裹。
棉衣易手,领头的要检查,作势就要把它抖落开,李长乐见状大怒,厉声斥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乱摸什么!休要弄坏我的金丝棉衣!”
春怜在旁紧张地捏拳,一错不错盯着那棉衣衣领,闻言也连忙劝,“是、是啊,几位大哥当心些,莫用力抖,这棉衣可是由我家殿下亲手缝制,金贵得很,一针一线都损伤不得。”
领头的对此充耳不闻,手里动作没停,到底还是当着李长乐的面,把那棉衣抻开来,使劲抖了抖,抖得衣领都有些崩线。
李长乐急了,正欲再开口斥,却见他们已就此收手,重又小心翼翼地把衣裳包起来。
“上面的旨意,凡一切进出物品都要检查,并非我们故意为难您。”
裴怀恩不能得罪,昭平公主却也不好惹。半晌,那领头的见李长乐发怒,又忙不迭跑过来安慰她,拱手赔笑说:“殿下莫怪,知道殿下挂念弟弟,这就把衣裳送进去了。”
李长乐的脸色时青时白,勉强忍着才没有发作。
春怜见势不好,就开口帮她打圆场,说:“好了,好了,大伙儿都辛苦、都辛苦了。只是有一点,我家殿下可以体谅各位的辛苦,也请各位多多体谅我家殿下的关心则乱,还有惠妃娘娘的怜子之情。说到底,咱们今天为着这点事在门前争吵不光彩,也落了皇家颜面,所以……所以还请各位多帮帮忙,别把殿下方才拦着不许检查的事说给掌印听,使掌印徒增烦恼——毕竟也没真查出什么不是?”
春怜生得俏丽,姿态又放得低,看守们被她哄得连声笑,纷纷起哄说:“这有什么!怜妹子一句话的事儿,我们都听怜妹子的!再说我们哥儿几个也认为掌印管太宽,这大冬天的,哪有连衣裳都不许送的?”
春怜以袖掩唇低低地笑,李长乐性子傲,不爱听他们在这周璇,甩了袖子愤然离开,高声喊春怜跟上,春怜便追上去,装着没听见自己身后那两声哨。
软轿很快被抬起,春怜是近身侍女,可以同李长乐一块坐轿。
回府的路上,李长乐怒气未平,皱眉喊春怜把暖手的铜炉拿给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个不男不女,卖主求荣的狗东西,怎么看得这样严。”
春怜就低眉顺眼地安慰她,说:“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消息能进去便好。再说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咱就还是听娘娘的,凡事小心应对,别再跟他们硬碰硬。”
李长乐不服,杀气腾腾地半眯起眼,说:“对,你说得对,消息能送进去便好,就算被圈禁,也不好真放阿蛮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毫无准备……啧,待有朝一日,我定要将那不知好歹的狗奴才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顿了顿,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般,转头问春怜,“对了,听闻李霁最近又从父皇那儿领了不少新差事,是也不是?”
春怜就点头。
“确有其事。”春怜说:“但殿下也不必对此太担忧,听闻皇上的身子,似乎一日比一日好了。”
李长乐冷哼一声,拢指抓紧怀里雕了仙鹤的小铜炉。
“你懂什么,如果真让李霁按部就班地把这些差都办完,到时就晚了!再说放眼整个宫城,就属那李霁与阿蛮积怨最深,旁人若得势,阿蛮尚且还有机会翻盘,可若让那李霁得了势,阿蛮不仅毫无机会,恐怕就连生路也没了!”
春怜闻言怔住一瞬,有点着急地凑到李长乐身旁,绕着手指问:“那、那要是这样的话,殿下,我的公主殿下!我们接下来可怎么办呐!莫说是对晋王殿下,依奴婢看来,就是对您,齐王殿下那边也未必肯手下留情呀!”
第046章 设计
李长乐最终没有回府, 而是改道入宫,去见了她的生母惠妃。
熏香茶室内,衣着简单的惠妃对镜静坐, 沉默望着镜中那张日渐衰颓的脸。
惠妃老了, 不比刚入宫的年轻美人们娇艳, 也没有宁贵妃身上那种烂熟奢靡的风韵犹存——她就只是简单的老了, 老得格外快。
她的鬓角生出白发, 眼尾长出皱纹, 她入宫太多年, 把所有的青春烂漫都蹉跎在此,每日战战兢兢, 机关算尽,甚至都快记不起自己年轻时长什么样。
李长乐进门时,惠妃屏退身旁侍候奴婢, 正在专心致志地磨一盘香。
和在宫外的张扬跋扈不同,李长乐在惠妃这儿永远都是安静的、听话的, 是举止最得体的皇室公主。
室内寂静,惠妃稍抬抬手, 李长乐便上前来,恭谨地扶着她站起,转去塌上坐。
床头放着惠妃最爱的糕点, 惠妃捡起来吃了一块,开口说:“皇儿,本宫猜到你会回来,等了你许久。”
李长乐低下头, 斟酌着说:“母妃,我听您的话, 没有在王府门口与那些看守起冲突,我……我送了消息进去,但我这会依然很不安,我很害怕,请母妃教我。”
惠妃听了就笑,说:“好皇儿,你不要怕,就是起了冲突也没什么,本宫是你的母亲,难道还不清楚你的性子么?”
李长乐闻言错愕地抬眼,说:“母妃,我不明白,您一直都派人跟着我。”
惠妃毫不避讳地点头。
“皇儿莫怪,先前之所以会瞒着你,是想让你把这出戏做真。”
惠妃拍着李长乐的手背,耐心教导她,说:
“晋王府门口的看守都不是酒囊饭袋,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那裴怀恩诡计多端,凭你的道行,又如何能斗得过他?是以本宫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让你自己也相信你送进去的是真消息,才能让他也跟着相信。”
李长乐讷讷不言。
惠妃一见她这样,便知她没听懂,扭头颇唏嘘地叹了声气,继续解释说:
“一味盲目检查,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翻,可不能保证获取的情报无损。我的皇儿啊,你细细想,那些看守收你的钱,又当着你的面翻抖衣物,目的就是为了看你与春怜的反应,换句话说……若本宫没猜错,他们今晚就会拆掉那件金丝棉衣的衣领。”
李长乐恍然大悟,继而满脸惭愧地说:“母妃操劳了,孩儿不及母妃万一。”
话至此顿住,片刻后又轻声说:“母妃,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们今日劫了我的消息,却又哄我会把衣物平安送入府中,是为了让我误以为消息已经送到,往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惠妃很欣慰,抬手替李长乐拢鬓角,说:“皇儿做得很好,有了今天这出闹剧在,那裴怀恩聪明反被聪明误,肯定就会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我们的动向,并因此放松警惕,接下来,本宫会派人送真的消息进去,与李征联系上。”
言罢再看李长乐一眼,眉头紧皱,似是极惋惜。
“我的好皇儿,你杀伐果断,也有魄力,只是太过感情用事了些,竟敢瞒着我,与那野种私下筹谋如此大逆不道的祸事,使本宫如今不敢再不派人跟着你。”惠妃仰面叹道:“事已至此,只恨李征不能弃,本宫苦心经营一场,怎就把你生成这样一副娇滴滴的女儿身!”
李长乐咬紧嘴唇。
惠妃不忍心多说她,见状再叹气,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转移话题道:“罢了,外面的动静如何?”
李长乐这才精神一些,抬头说:“一切如常,只是今早从小妹那儿听到,五皇弟开府设宴,席间与他们数次感叹老三与老四的私下争斗,说是又要做那个两头花钱的冤大头。”
惠妃捡糕点的动作一顿,转头说:“安王的消息灵通,手里又有钱,与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都有交情,他说的话假不了。”
李长乐点了点头,面带犹豫。
惠妃就问她:“皇儿还有什么事?直说便好。”
李长乐看了惠妃一眼,迟疑地说:“还有一件事,孩儿不知是否重要到须得告知母妃。只是今早出门时,孩儿老远见着李熙身边那个年轻护卫,心里好奇,便派人去跟他,结果却发现,他竟是在悄悄打探老四的消息。”
这下连惠妃都愣了,讶声说:“……老六?那个从大沧回来的小祸星?这有他什么事?”
李长乐不言,蜷指在袖子里捻了几下。
惠妃起身走了几步,说:“细细想来,那日神机兵变,起因是李熙受到裴怀恩的指使,公然在朝堂上指认李征,使李征方寸大乱,才会做下这样的蠢事,而那裴怀恩又早早便与李霁在偷着互通有无……对了,听闻李熙前几日从裴怀恩的府上回来,就生病了?”
李长乐说:“是,据说病得很重,病好后连人也瘦了一圈。”
惠妃嗯了一声,半晌又说:“如此说来,这小祸星先前没准是受了裴怀恩的威胁,或是身上有什么把柄叫裴怀恩拿住了,而今事情了了,便不满于再受裴怀恩的挟制,想利用老三与老四之间的争斗,为自己谋生路。”
李长乐心念微动,忙说:“母妃,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李熙知道裴怀恩的许多事,他若一心反水,或许我们也可以不计前嫌,伸手帮他。”
惠妃听了,却是摇了摇头。
“不好帮。”惠妃沉声说:“那小祸星自知与我们有仇,不会信我们,再说受我们的约束与受裴怀恩的约束其实并无不同,甚至因着兵变一事,他对我们的戒心,会比对裴怀恩更重。”
顿了顿。
“不过话又说回来,裴怀恩与老三交好,无论这小祸星心里想的什么,又要干什么,既然他现在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老四的头上,而老四与老三又……我们倒也不好放弃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
李长乐了然地起身,说:“母妃,虽然孩儿觉着李熙实在没什么用,但多一子总是好的。既然不能明着帮,那就暗着帮,靠李熙自己得查到什么时候去?您且坐下,还是让孩儿派人替他去仔细的查查老四,再把消息不准痕迹地漏给他,且看他如何做——您看这样好么?”
惠妃展眉笑出来,说:“皇儿长进了,也好,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左右眼下还不急,那便静观其变,等我们日后看清这小祸星准备干什么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晚饭时候,裴怀恩和李熙从恩露殿里出来,心中都很满足。
裴怀恩满足于看到宁贵妃的惊慌失措。
至于李熙,通过今日与宁贵妃的接触,李熙发现宁贵妃这个人虽然野心勃勃,容颜美丽,实际却非常愚蠢。
宁贵妃能走到今日,一是靠她这张娇媚的脸蛋,还有她身上这种明艳逼人的做派,二是靠她那个端方正派,做事谨慎的好儿子。
只是很可惜,宁贵妃自以为步步经营,实则却藏不住一点事,而她的这种自以为是,最终也会变成李霁向上攀登的最大阻碍,而非助力。
毕竟李霁真是太孝顺了,有宁贵妃在一日,李霁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这样想着,李熙越发觉得宁贵妃不足为惧,心已放下一半,并且也已对此悄悄有了些打算,只等晚些见到玄鹄,再把这些打算说给玄鹄听。
李熙身旁,裴怀恩在宫里待了一天,嫌自己身上太晦气,要立刻回府沐浴。
此时时辰尚早,临出宫门前,李熙又想起玄鹄昨天夜里对他说的那些话,并在心里算计着,左右今日无事可做,玄鹄也要很晚才回来,便主动向裴怀恩提议说:
“厂公,你帮助我许多,不如就借今日休息,让我请你去春风如意楼吃顿饭。”
裴怀恩起初不想去,坚持要回府沐浴,却被李熙以春风如意楼也能沐浴为由,好言好语地哄上了轿。
然后李熙自己也跟着钻进了轿子里,不等裴怀恩开口,便探头朝轿夫吩咐道:“走,改道春风如意楼,我今日要请你们督主吃饭。”
裴怀恩就在轿里有些好笑地歪着身子看他,因为昨夜着了凉,整个人懒懒的,话也不多。
但……倒也没硬拦,仿佛心安理得便接受了李熙的感激,面上喜怒没显。
不得不承认,在如何让裴怀恩这条阴晴不定的毒蛇安静下来这件事情上,李熙似乎总是做得格外顺手。
毕竟他表面看起来是如此的聪明,瘦弱,听话,安全,懂进退,识时务,却又如此的鲜活,不似那些胆小如鼠的漂亮小孩儿们一般畏缩无聊。
裴怀恩很明显也是这样看待李熙的,所以挺爱看李熙在自己面前这么跑来跑去的折腾,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愿意伸手逗逗他。
就比方说这会,裴怀恩见李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大着胆子凑到他身边,跟他并排坐了,就没忍住笑吟吟地问李熙,说:“怎么,小殿下不怕我了?之前不是还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么?”
第047章 小菜
李熙这顿饭并非白请, 他是想探真假——探玄鹄昨夜那些猜测的真假。
是以在听见裴怀恩这么问他之后,李熙几乎没犹豫,顷刻之间, 便将早就准备好了的回答脱口而出。
李熙说:“厂公, 我没有故意避开你, 先前是我自己在钻牛角尖, 但我现在想通了, 我想着我拿厂公当自己人, 凡事都以厂公为先, 对厂公并无一丝一毫的欺瞒,即是、即是问心无愧, 又有什么可害怕。”
声音很轻,话说到一半,还拿眼尾余光迅速瞄了裴怀恩一下, 而后才紧接着又说道:
“厂公……厂公你恩怨分明,必然可以感受到我的诚心, 不会真的为难我。”
轿内逼仄,李熙这一眼就像羽毛, 不轻不重的挠了裴怀恩一下,让裴怀恩感觉挺有趣,笑得连肩膀都在抖。
笑够时再看, 李熙仍然低眉顺眼地缩在那,似是极忐忑。
从袖口露出来那截指尖是暖色的白,裴怀恩眼神带钩,不准痕迹扫过李熙那双看似孱弱无力, 不带一点茧子的手,继而缓缓向上。
……从前怎么没发现, 原来这小团子生得好,竟意外合他的口。
软轿一直都在平稳前行,连个晃也不打。裴怀恩看了眼李熙微微向前探出来的颈,鼻音有些重,笑声说:“……当真一丝一毫也没有隐瞒?”
李熙噎了一下,想起自己对恩露殿那边的打算。
没有一点儿隐瞒是不可能的,托裴怀恩的福。李熙想:如果接下来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他很快就不用再做这个祸星了。
但他面上却说:“自然当真。”
裴怀恩听后便继续笑,笑得李熙心里直打鼓。
好在去春风如意楼的路程不远,不多时,软轿已然落下。
李熙见缝插针,被裴怀恩盯得有点受不了,当先一步跳下轿子,又一溜小跑到轿旁撩开布帘,对裴怀恩说:“厂公,我到里面给你订雅间,供你沐浴换衣,沐浴过后我们再一起吃饭,你看好么?”
裴怀恩闻言没有着急下轿,而是意味不明地看着李熙,看了好一会,许久才说:“不必,只用饭便好。”
李熙站在轿外眨眼,一派天真地说:“可是厂公方才……”
裴怀恩打断他,语气陡然凌厉起来,说:“我说不必,只用饭便好。”
李熙慢半拍地捏了下拳,忽然满身冷汗。
糟糕,险些忘了,裴怀恩今天能点头答应先跟他来吃饭,已是莫大的让步,至于沐浴……
听说裴怀恩身上有些旧时痕迹洗不净,故而,已经很久没在自家宅子外面沐过浴、换过衣。
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许是因为察觉到危险,刹那间,几个轿夫都安静的一动不动,李熙则懊恼地低下头。
李熙能感觉到裴怀恩正在细细地打量他,从头到脚,不肯放过他任何一个小动作,就像正在心里默默地考虑他方才是不是故意。
万幸李熙刚刚真不是故意的,倒也不必伪装。
半晌,裴怀恩因为从李熙身上的确没看出什么破绽,态度才又转好。
“小殿下辛苦了,也罢,殿下初入京都,对这京中的琐事不甚明白,倒也情有可原。”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戴的祖母绿扳指卸下来,抛给了李熙。
“去吧,去问菜品,这顿饭不必小殿下请,从前多有得罪,就当是我向小殿下赔罪了。”
嘴上说着要赔罪,神态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恹恹,连点恭敬样子也不想装。
李熙松了口气,没推辞,当下就接了扳指揣怀里,记吃不记打,重新精神抖擞地支棱起来。
和大沧数不尽的冷眼相比,现在这点微不足道的尊卑倒错根本就不入流,李熙一点也不介意裴怀恩这么怠慢他,甚至有点高兴不用再自己掏钱。
李熙说:“好!厂公出手大方,使我不敢不承情,这就让他们去炒一本食单。”
李熙这边话音刚落,这回换裴怀恩噎住一下。
但是下一刻,当裴怀恩再想开口,一抬眼,却见李熙早就已经兴冲冲地跑进楼子里。
活泼又咋呼,像只刚在泥巴里打过滚,被踩到尾巴就叫,但也仅仅就只会叫的小猫崽。
不知怎么的,裴怀恩看得愣了下,倏尔忍俊不禁。
是了,不论这李熙平日如何刻意的做小伏低,胆怯哽咽,两年的俘虏经历,好像并没有把他身上这股子旺盛的生命力真正消磨掉。
这是他在大漠黄沙里生长出来的狡猾和野蛮,不经任何修饰,是最热烈的,最没约束的,和晋王身上那种令行禁止,强悍威武的杀气又有很大不同。
或许……或许日后也不必再让李熙对承乾帝哭淑妃。裴怀恩支额琢磨着,还记得淑妃当年刚进宫时,也是这样的毫无拘束,活泼可爱,只是后来钦天监事发,淑妃被迫与自己的儿子骨肉分离,才渐渐笑得少了,以至于让在宫里头伺候的人都快记不起她笑时是什么样,每天只见到她垂泪。
但若细细想来,李熙虽然哭起来像淑妃,却是像后来那个生了心病的淑妃,换在十八年前,淑妃明明是最爱笑、也最机灵的。
换言之,李熙常年离京,回来后与承乾帝的接触又少,不了解承乾帝的喜好和脾气,日后若能有他教导,提醒李熙用现在这副活泼样子去对待承乾帝,承乾帝大约也会很喜欢李熙的,没准还能恩准李熙如寻常皇子那样开府封王,活的自在些——毕竟如今邵家军式微,已经对李氏江山构不成威胁了不是?
该教李熙怎么讨承乾帝的喜欢——当这个荒唐念头忽然出现在裴怀恩的脑子里时,就连裴怀恩自己也是一惊,心说多稀罕,这小崽子往后过得是好是坏,与他又有什么相干。
虽然这样想着,却还是鬼使神差地下了轿,依约跟着李熙进了春风如意楼。
另一边,李熙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就把雅间订下来。楼里小厮不敢怠慢裴怀恩,一见他进来,忙不迭就跑过来招待他,引他到订好的雅间去。
饭菜很快被端上来,还有新鲜的桔子。
雅间里烧着炭,裴怀恩站在雅间门口环顾一圈,最后走到李熙对面坐下了,淡淡扫一眼桌上。
“不是要给我炒本食单么,结果端上来的这都是什么?”裴怀恩皱眉说:“我那玉扳指价值不菲,怎么送到你手上之后,就换来几碟凉菜?”
闻言,坐在靠窗位置的李熙面不红心不跳,一边剥桔子一边说:“本来是想多点菜,可转念一想,又觉着厂公见多识广,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再说厂公昨夜着了凉,想必胃口不好,故而才特意点了这些,帮厂公开胃。”
裴怀恩无言以对,正要发作时,面前却忽然被送来一只剥好的桔子。
原来李熙不是在给自己剥桔子。
这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裴怀恩愣了下,像只被捋顺了刺儿的刺猬,转眼就把那枚价值连城的玉扳指抛到九霄云外,伸手接桔子。
也不知是谁有心,谁无意,总归在接桔子的过程中,裴怀恩的手指,若即若离划过李熙的手背。
长久的沉默中,裴怀恩听见李熙说:“厂公,我这也算用心良苦,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裴怀恩:“……”
这个贪财的小滑头!
桔子很甜,裴怀恩被逗得笑出来,但依然没动筷。
无他,虽然没有真的生气,但这也太敷衍了,实在吃不惯。
裴怀恩平日的衣食住行都非常奢华,整个人早就被各种势力恭维得极难伺候,打心底觉得那些所谓吃多了好东西,偶尔见着一俩清粥小菜,便会格外喜欢的说法,全都是放屁。
因为在裴怀恩心中,“清粥小菜”也有“清粥小菜”的做法,它们可以是开水白菜,鸡汁煨香菇,八宝桂圆莲子粥,但绝不会是什么扯淡的醋拌萝卜丝,咸菜糙米饭。
裴怀恩对面,李熙却不管这些,端碗吃得正香,边吃边说:“厂公,尝尝。”
裴怀恩听罢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桔子随手掰成几瓣。
裴怀恩不动声色地说:“小殿下让我吃什么?这屋里除了桔子,还有什么是我能吃的?”
李熙哑然抬头,左边脸颊被满满一口糙米饭塞得鼓起来,看着软软糯糯的,似乎很好捏。
李熙说:“……这屋里还有什么不能吃?只要厂公自己愿意,什么都能吃。”
裴怀恩啧了声,下意识就去转手上的玉扳指,却摸了个空。
什么都能吃。
尽管知道李熙那边多半是无心之言,可这五个字听在耳里,却被裴怀恩听出了些隐晦又暧昧的味道。
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吃。
裴怀恩想到这,又抬眼看向李熙细长白嫩的脖子。
很多时候,奇怪的念头一旦发芽,便会迅速生长起来,就像在齿间咬破的桔子瓣,瞬间淌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甜腻汁水。
真可惜,难得这么迫切地想“吃”掉一样东西。裴怀恩面上晦暗,在心里说:可惜了,真可惜这个小团子姓李。
因为不管怎么说,姓了李,好歹就也是个皇子么。
而皇子是什么?
皇子就是可以被设计杀死,却不能被侮辱。
想来皇家脸面大过天,与那些被当做礼物送给他的少年们不同,莫说李熙目前无心争斗,只求报仇和自保,退一万步讲,即便李熙有心想争,恐怕也不大容易如寻常奴婢那般,甘心被他这样一个恶名昭彰的阉人,摁在手里随意的搓扁揉圆,否则——头顶的老皇帝可还没死呢,一旦消息泄露出去,他恐怕就真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048章 消息
眼神骗不了人, 尤其是裴怀恩现在这样赤.裸恣肆的眼神。
因着裴怀恩的反应,李熙在低头夹菜时,心想:太好了, 原来玄鹄所言是真的。
毕竟他方才随口说的那些“无心之言”, 实是见仁见智。
正琢磨着, 裴怀恩已把剥好的桔子吃完了, 并朝他不紧不慢地伸手。
李熙见了, 当即便搁筷, 又麻利捡出一只新桔子来。
李熙说:“厂公爱吃桔子。”
裴怀恩垂眼看李熙剥桔子那手, 从白脂似的指尖扫到手腕,笑声说:“譬如鱼、虾、蟹, 桔子、龙眼、荔枝这类麻烦东西,我都不爱吃,但若有小殿下帮我剥皮拆壳剔刺, 我也可勉强吃些。”
李熙会意,专心剔净桔子瓣上的白丝, 郑重说:“明白了,下回请厂公吃蒸蟹。”
裴怀恩理所当然地接过桔子, 满意极了。
这屋里被炭盆熏得又闷又热,李熙剥完桔子就脱外袍,又把衣袖高高挽起来。
挽起来之后, 抬眼见裴怀恩在看他,又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慌忙把袖子放下了。
“唉呀,忘记了, 京都重体面。”李熙拍着额说:“厂公别笑话我,我在外面野惯了, 总不耐烦守这里的规矩。”
棉衣不显身形,裴怀恩把视线收回来,颇遗憾啧了声。
裴怀恩说:“怎会?朱门酒肉臭,禽兽全衣冠,小殿下天真可爱,有话直说,看着比他们那些伪君子好很多。”
李熙似有所感,摇头说:“有伪就有真,有黑就有白,都是被困在京都这个笼子里,厂公睁眼看见助纣为虐的黄小嘉,我却看见孟青山与杨思贤。”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摸着桌沿。
“小殿下做了十八年祸星,眼睛还能长在前面,真是菩萨。”
裴怀恩这边话音刚落,李熙攥紧了拳,却又很快松开。
“厂公谬赞了,莫说我不是菩萨,就算是菩萨,遇着厂公之前,也只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李熙眼睛弯弯,说:“直到遇见了厂公,我才平安过江,变成什么都不怕的金罗汉。”
裴怀恩失笑摇头。
这个小团子,怎么总能把恭维之言说得这样甜、这样情真意切。
裴怀恩对面,李熙见裴怀恩心情不错,就得寸进尺,直接把自己用过的饭碗和酒杯往裴怀恩这边推,高声说:“厂公也不要干坐着,多少吃一点,没准会很喜欢呢。”
裴怀恩推辞不过,就把酒杯扣下来,皱眉指着那半碗饭,说:“也罢,酒水尚可,快把这东西拿得离我远些,我现在连看它一眼都觉得恶心。”
从前落魄时,就为这口糙米饭,有时甚至是为一口已经馊了的糙米饭,他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来。其中滋味,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李熙:“……”
“……哦,那好吧。”李熙说。
好说歹说劝不动,李熙不知缘由,更猜不到裴怀恩为什么忽然又不高兴,没忍住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娘,心说这裴怀恩可真是尊难伺候的大佛,长的大约是金胃,不然怎么寻常人家吃的饭菜到了他那,就通通变成难以下咽的猪食?
心里正嘀咕着,房门忽然被推开。
李熙应声抬头,看见平日总守在晋王府门口那个侍卫首领大步跑进来,着急地喊:“督主——”
裴怀恩身子没动,只回头看一眼便冷笑,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他,说:“本督说过多少次,本督不喜欢长了胡子的脸,以后不许再用这张脸了……知道么,十七?”
十七愣住一下,有点好奇地看了眼裴怀恩,又看了眼李熙,最后单膝跪下来。
“督主恕罪,到处寻您都寻不着,因为事情紧急,怕耽误了,故而忘记换下……”
说到一半又看李熙,暗道裴怀恩今天脾气可真好,若换在以前,这鞭子兜头就得抽下来。
众所周知,粗犷,高大,胡须,还有显眼的喉结,这些都是让裴怀恩打心底厌恶的东西。
感慨之后再拱手,十七将脸埋得极低,说:“督主神机妙算,惠妃那边正在想方设法地联系晋……联系李征。”
惠妃……惠妃?
晋王府!
李熙剥桔子的动作一顿,悄悄竖起耳来,听裴怀恩说:“拿来给我。”
十七听令行事,立刻就把已经拆下来的衣领双手献给裴怀恩,紧接着说:“督主,这是昭平公主送给李征的棉衣,我故意在她面前检查过,看她那反应,应当不会有诈。”
裴怀恩便认真看。
细细的一条衣领,里外分两层,需得把它从里往外翻过来,才能看到被特意绣在夹层里的字,很小,也很密,甚至用到了双面绣的技法,针脚做得十分隐晦,看着倒真像很怕被他发现似的。
只是……
裴怀恩若有所思地缓缓抚过那些小字,从开头向李征简单介绍王府外面的形势变化,到结尾叮嘱李征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裴怀恩只管挨个摸过去,而后忽然轻声说:“……不会有诈?我看未必吧。”
十七听罢一瞬抬头,又因为想起自己下巴上的络腮胡,再次诚惶诚恐地把头低回去。
十七说:“督主,我不敢隐瞒。”
裴怀恩皮笑肉不笑,盯着十七说:“你是不敢隐瞒我,但……若连那李长乐自己都不知晓她此番送的消息是真是假,你又当如何?”
十七很震惊,这回连仔细藏好他脸上的假胡须也顾不上了,一双眼瞪得像铜铃。
“督主何出此言。”十七说:“我不明白。”
裴怀恩没回答。
惠妃是什么样的性子,在她年少时不许封家报恩便可窥一斑。坦白些讲,如惠妃这样擅长计算的人,如果真想把消息送进晋王府,定可想出千百种方法,又何必要用这种最愚蠢的方法,在明知李长乐张扬跋扈、沉不住气的前提下,还让李长乐去送?
况且眼下各处都看的严,换他是惠妃,必然要等自己有大动作时,才会冒险联络,否则……若费尽心机和手段,单单就只为了送这一句按兵不动进去,可就太不值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来李长乐娇纵,而那李征虽孔武善战,脾气却急躁,很容易受挑唆。惠妃筹谋深远,多年来一直都在用心摸着承乾帝的喜好,自己做不到,便将膝下儿女一步一步的栽培成这样,未料一朝东窗事发,反倒令她吃了从前投机取巧的亏……
那么这样看来,惠妃在慌乱之下,唯恐李征这颗救命稻草想不开,特意派人为他送去安抚,倒也说得通。
……啧,真是烦得很,不论真假都要提防,且不能就此放松,这意味着他要比从前花费更大的精力——这个该死的惠妃,怕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惹他心烦意乱。
想着想着就跑了神,余光瞥见李熙,心念微动,开口问:“衣领衣领、又是衣领——小殿下怎么看?”
正在专心偷听,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提问的李熙:“……”
一时寂寂。
裴怀恩身旁,还在跪着的十七想提醒,却被自家督主出言阻止了。
“无妨。”裴怀恩说:“小殿下不是外人,不用避讳他。”
这下十七把眼睛瞪得更大了,比铜铃还大。
至于那个不用避讳的当事人本身……
李熙喉结滚动,半晌说:“……厂公,我瞎,我看不见。”
“厂公。”顶着裴怀恩眼也不眨的灼灼注视,李熙哭笑不得,捧着桔子埋怨说:“厂公,做人不能这么记仇,我把扳指还给你,你可不能灭我的口。”
裴怀恩哑然失笑,知道李熙是误会了,便大大方方地把手里衣领递过去。
“小殿下想到哪儿去了。”
裴怀恩温温和和哄着他,说:“晋王府之事,本就是我毁约在先,害你报不成仇,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再对你隐瞒晋王府那边的消息不是?”
顿了顿,直到李熙真的点头把衣领收下了,才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说:
“这就对了,合作么,小殿下请我吃饭,一只桔子换一条消息,我也不算亏,但这消息究竟是真还是假,就得劳烦小殿下自己分辨了。”
李熙听了,跟着十七一起把眼睛睁大。
又软又滑的缎子就绕在指尖,李熙斟酌再三,说:“……多谢厂公,我明白厂公的心意,也相信厂公,从今以后,直到厂公达成心愿之前,没有厂公的令,我不会再偷偷做任何对晋王府不利的事。”
裴怀恩称心地往后靠。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裴怀恩懒懒望着李熙的眼,说:“小殿下性子活泼,我很喜欢,往后如果晋王府那边再出事,我虽不会特意派人去给你送信,但……只要是恰好赶上你跟在我身边,我都不会避讳你。”
裴怀恩话里意思很明显,李熙眼里一亮,一下攥紧手里的衣领。
“明白。”李熙欢喜地说:“以后一定常请厂公吃饭!”
成了!李熙想: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
就像大沧太后的那个侄子喜欢找他品鉴字画一样,看来这裴怀恩也很愿意看见他,很喜欢跟他玩……
第049章 坏水
消息八成是假的,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裴怀恩愿意亲近他。
早知这样,他一早就会来献这个殷勤, 又何必对裴怀恩避而不见?
时辰差不多了, 李熙算着玄鹄大约该回来, 便起身告辞, 说:“厂公, 我得回去歇了。”
裴怀恩没起身, 说:“这么早。”
李熙就挠着脑袋很不好意思地笑, 边笑边说:“不早了,不早了, 我没有马,来回走得慢。”
裴怀恩改不了挂在李熙身上的禁令,一时没法反驳, 只好意犹未尽地点头放人。
只是临走前,李熙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却又忽然折返,对裴怀恩低声说:“厂公, 你帮我许多,现在又将晋王府的消息与我分享,我实在感激。作为回报,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怀恩屈肘撑在桌沿,满是兴味地朝李熙抬了抬下巴。
于是李熙说:“厂公,晋王一倒, 三皇兄与四皇兄的联盟迟早要破,而你身在……听闻四皇兄最近已在招兵买马, 你要小心啊。”
裴怀恩闻言稍歪过头,说:“小殿下从哪得的消息,按你这意思,难道寿王会与我为敌?”
李熙迟疑着点头,拢唇凑到裴怀恩耳旁,将声音压更低,说:“厂公,你先别管我从哪听的消息,还记得冰戏那天藏在暗处的女子么?人在河边走,小心一些总没错。”
裴怀恩便侧首,定定看了李熙半晌,忽而笑了。
裴怀恩明白,李熙这是在挑拨。
宁贵妃和齐王的势力,需要一个活蹦乱跳的李熙去牵制,但李熙对此一无所知,只当自己真能从那些陈年旧案里查出破绽来。
李熙想扳倒宁贵妃,势必就要牵连裴怀恩,那么在事成之前,绝不能叫裴怀恩真的记恨上他,出手阻拦他的调查。
故而。
恰好那女子的身份还没查明,不管李恕所言是真是假,反正天时地利都在这,寿王李锦便是最好的人选,还有什么比栽赃更容易令人动摇?
想法是好的。裴怀恩想:只可惜最想教齐王听话的人是他,引李熙来趟这浑水的是他,打定主意要让李熙什么都查不到的还是他,所以李熙费心与他说这些,其实没什么用。
想归想,却还是配合着皱眉,沉声说:“小殿下提醒的是,李征倒了,寿王那边确实该有动静了。”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大皇兄无心争斗,五皇兄出身卑微,我更不必说,如今放眼整个宫里,也就四皇兄还能与三皇兄斗一斗了,所以厂公,如果你发现自己接下来过得不顺心,那大约就是……”
余下半句没说,但话里含义已不言自明,摆明了就是告诉裴怀恩寿王狡猾,叫他日后如果倒霉了,就赶快去找与齐王面和心不和的寿王算账,别牵连无辜。
裴怀恩几乎快忍不住笑了,但他煞有介事地说:“知道了,本督会注意的。”
言罢肩膀往.左.倾,伸手点点李熙的眉心。
裴怀恩说:“但这个不要紧,比起这个,本督认为下次的蒸蟹……”
李熙连忙说:“厂公,那得等休沐。”
裴怀恩有些不满意,皱眉警告他,“一味和气是不成的,小鬼需敲打,以后该是谁的活儿就让谁干,不许再耽误你自己的休息了。”
顿了顿,又拍李熙的脸。
“况且小殿下,本督现在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方才没出手,但若小殿下自己处理不了这些,换本督代劳,他们可活不成了。”
李熙咬一下牙,低眉顺眼地答应-
玄鹄调查的格外顺利,回来很早,当李熙从春风如意楼回到家里时,玄鹄已在房顶喝酒了。
月上中天时,主仆两个狗狗祟祟地凑在屋里,充分交换意见。
首先是玄鹄这边。
经过打听,玄鹄得知寿王的生母丽嫔,原是宁贵妃的手帕交,曾与宁贵妃一同入宫又先后产子,情意亲密。只是不知怎么的,后来宁贵妃得宠,却没提携丽嫔跟着她封妃。
反观丽嫔那儿,不知是为了攀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尽管遭遇冷待,却仍一心一意地敬着宁贵妃,甚至时常教导自己的儿子多与齐王亲近,不要心存怨愤。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听宫里打扫的人说,丽嫔平日虽待宁贵妃如常,却已连续三年在宁贵妃的生辰宴上称病,坚持闭门不出。
另外还有,早在数年前,在宁贵妃还没有如今的尊荣时,寿王借齐王之手入工部,看似对齐王唯命是从,实则却偷偷把齐王安插在工部的势力全清理掉了,导致后续齐王每每需要用到工部,都绕不开他。
玄鹄说到这,又往嘴里灌了口酒。
“小殿下,知道你想问什么。”玄鹄摇了摇头,说:“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寿王敢这样做,齐王那儿为什么不索性一举收回工部,图个清净?”
李熙被人堵了话,噎住片刻,好奇地点头。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齐王不收工部,不是因为收不回来,而是不划算。”
“把东西送出去简单,想再往回收,就要耗费巨大的精力与代价,还要与寿王撕破脸,实在不值。况且那寿王虽出手谋到了工部,却依然听话,平时齐王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甚至还在彻底掌握了工部之后,亲自跑去跟齐王告过罪,口口声声说自己谋的是后路生路,不是富贵路,再加上单单一个工部确实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反倒让齐王不好再说他什么了。”
李熙闻言转着脑子,说:“当真一次冲突都没起过么?”
玄鹄对此也是啧啧称奇,闻言非常肯定地摇头。
“没有,一次都没有。”玄鹄说:“就如丽嫔虽然借口不去参加宁贵妃的生辰宴,却总变着花样送宁贵妃贵重礼物一样,寿王虽然得了工部,却仍对齐王马首是瞻,从不曾起冲突。”
话毕再晃酒壶,却发现这壶已是空空如也了。
“……可恨,卖酒这人骗我,又给我缺斤少两的。”玄鹄说。
李熙扭头看了眼玄鹄,默不作声地垂眼,只觉眼前迷雾重重。
不提携是合理防范,筹谋工部是自保,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都情有可原,但……怎么会这样,这与他想象中的暗潮汹涌完全不同,也与李恕之言不符。
原来从母亲到儿子,这两家人说亲密又不亲密,说仇恨又不仇恨,甚至连稍微大点的过节都没有,更别提什么你死我活的争斗。
其实旁的倒没什么,只是……若只是这样,他可真不放心去借寿王府的力了——谁知道寿王会站哪头呢?毕竟如果没有切实的恨意,单纯只说权利算计,鲜少有人能对自己的至亲兄弟下死手。
可是话说回来,难道真得靠他自己毫无头绪的查?那得查到什么时候去?寿王府本该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若是少了寿王府,一切都要变得艰难许多……
正当李熙陷入困境,不知如何是好时,忽听玄鹄问他,说:“对了,小殿下今日进宫,可还顺利么?”
李熙这才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坐直些,暂且把宁贵妃与丽嫔之间的蹊跷抛到一边。
“还好,我这边倒都在预料之中。”李熙皱眉说,“宁贵妃刻薄愚蠢,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不可怕,只是……”
玄鹄似有所感,忙问:“只是什么?”
李熙没回答,而是神色莫名地看了玄鹄一眼,反问道:“玄鹄,记着你从前与我说,那裴怀恩与宁贵妃其实是一对……你这消息可靠么?”
玄鹄没想到李熙会忽然问他这个,顿时就愣了,说:“应当可靠吧——大伙儿都这么说,怎么了?”
李熙就摇头。
“没怎么。”李熙边答边皱眉,忆起今日在恩露殿所见,有些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愁的小脸全皱成一团。
李熙说:“我只是忽然想到,抛开利益分配不谈,只将最近发生的事从前往后捋,我猜宁贵妃先前并不知道姚元里已投奔老二,原本打算用自己的小妹笼络姚家,扶持姚元里这枚废子做掌家,以便逐渐蚕食掉姚家在漠北的戍边大权,但这已经让裴怀恩很不满,更勿论齐王最近入宫频繁。这样看来,裴怀恩如今之所以会坚持扣着姚元里不放,没准除去泄愤之外,还有阻拦两家亲事的用意……玄鹄啊,你说这样各怀鬼胎的两个人,真会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要好吗?”
玄鹄脑子转的慢,听罢还在愣,“……什么?贵妃想要漠北?什么时候的事?但仔细想想也对,若非有所图,谁舍得把家里妹子许给这样一个纨绔?不过说真的,换我是她,我也会选姚元里这个耳根子软的做傀儡,毕竟姚家其他人都不好惹。”
李熙安静地拖着腮,脑子里却已在思考新问题,压根没接玄鹄的茬。
“……是啊,我白天怎么就没想到呢?寿王府的力能不能借,还要再考虑,可那裴怀恩与宁贵妃之间,也绝非什么铜墙铁壁。”
说着倏地抬头,笑出一排阴森森的小白牙,把玄鹄吓得顿时往后仰。
“栽赃嫁祸不是上策,无论是谁下手,若想宁贵妃伏诛,就必须要得到裴怀恩的首肯。换言之……有齐王从中作梗,只不知现如今,那裴怀恩与宁贵妃之间的嫌隙究竟有多大,是否已经大到了……足够令他们对彼此动起杀心。”
话至此顿住,李熙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自顾自说:“李熙啊李熙,你可千万要冷静,报仇是门技术活,具体怎么报要想,拿到证据之后怎么办也要想,你可千万别忘了,皇帝当初是怎么在朝堂上明目张胆偏心老二的。”
“不成,不成,没有嫌隙怎么成,得找个机会试试他们……”
李熙心不在焉地抿唇,眉间隐有厉色。
“玄鹄啊。”李熙缓缓摸着桌沿,说:“退一万步讲,你说……若裴怀恩与那个宁贵妃之间当真是情投意合,坚不可摧,我又该怎么拱这个火呢?”
第050章 人心
玄鹄不会拱火, 但他知道远离危险。
“这得小殿下自己想,我不擅长坑人。”玄鹄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得离李熙远些,有点头疼地说:“比起拱火, 我还是更关心怎么找证据。”
即便能说服裴怀恩点头, 没有证据, 一切也都是扯谈。
李熙明白玄鹄的意思, 闻言也跟着叹气, 说:“这我知晓, 我会慢慢考虑, 毕竟不阻拦和主动帮忙是两回事,只可惜裴怀恩在齐王那边花费的精力太多, 莫说是否真心臣服,只要是把时间成本堆上去了,便会很难放弃。否则裴怀恩与恩露殿那边合作多年, 一定知道宁贵妃的许多事,我们只要从他身上下手就行了。”
玄鹄也说:“是啊, 指望他主动帮忙是不成的,事情走到这个地步, 只要他到时别拦着我们把证据往上送,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任谁也不舍得亲手把自己精心雕琢的字画烧了,尽管这副字画让他有点不满意。
但是如果由于外因, 令这副字画慢慢的自己从里面烂掉,烂到让人即便想救,也要冒些风险的地步,那就得另说了。
“玄鹄, 不瞒你说。”李熙越想越心烦,阖眼揉着额角, “我其实知道裴怀恩这条路走不通,所以原本是想着,或许可以让老三和老四相争,不着痕迹激化一下他们的矛盾,然后浑水摸鱼。可如今看来,这方法好像不大行,因为老四实在是太能忍了,一点想要冒尖的苗头都没有,老四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玄鹄唔了声,低头拿袖子仔细擦他那个小酒壶,片刻后才说:“那谁知道了?没准寿王那边想的也是浑水摸鱼,耐心等着看别人出头呢——所以接下来怎么办?”
李熙站起来踱了两步,面色不愉。
李熙说:“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东厂那边有我在,时候不到不必着急,先说这边。如果我的这位四皇兄不喜欢干脏活,那就换我们来干,只是……若他真没打算便罢了,若想从我这分杯羹,怎能一点力都不出?”
玄鹄心念微动,抬眼说:“小殿下的意思是……”
李熙就看着他笑,笑容很天真,说:“我的意思是,明天你继续去查丽嫔与寿王,但不要再悄悄地查了,而是尽量把动静闹大,可也不要闹得太大——需要把握好这个度,让他们知道自己被我派人打听了,除此之外,别再惊动其他人就行了。”
玄鹄一时顿悟,说:“如此一来,如果他们真的对未来没打算,最多只会好奇我们为何要查,却不会有动作。但若他们有打算,便是多年蛰伏,筹谋深远,定然可以猜到我们的用意,主动向我们伸出援手,也免我们再踌躇。”
“正是这样,横竖坐在这里干琢磨,也是琢磨不透,何不等他们主动来找我?”李熙冷笑两声,说:
“人心这东西,除非他们自己愿意袒露,不然哪有那么容易试出来。哼,不是喜欢忍着么,那就让他们继续忍吧。只是有一点,如果真想从我这里分碗肉吃,脏活累活可以不必他们做,风险也不必他们担,线索却不能不给。”
玄鹄擦酒壶的动作顿住,少顷说:“小殿下放心,我明白了。”-
一晃又过了几日,意料之中的,玄鹄的“虚张声势”很快得到回音,卖酒翁受人所托,手脚麻利塞给他一个小纸团,上书“云县”二字。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得知前任钦天监监正的如夫人元氏,便是生在此处。
云县有人证,但距离京都山高水远,快马来回也要一个月,玄鹄若抽身去查,就只得把李熙独自留在京中,不能再照看他。
玄鹄对此很犹豫,怕李熙受害。
但这点害怕很快便没了,因为李熙为了安慰他,不惜在他面前暴露武功,一刀就把上好的实木桌斩成两半。
虽说功夫没他高,但足以自保,以致让他震惊得久久没能回神,不由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存在价值。
直到被李熙连夜推出门,郑重其事地交代道:“玄鹄,快去快回便是你的价值,我这一身福祸,皆系于你。”方才勉强振作。
玄鹄走后,京都依旧平静如一潭死水。
这期间,李熙照常轮班,一连有好些天没能见到裴怀恩,但因为记着裴怀恩的耐心不多,唯恐对方出手,便在差不多的时候备上礼物,亲自去登王二的门。
彼时王二正“病重”,已经很久不见外客,李熙突然来访,反倒让他措手不及,甚至还没收起屋里的牌九桌。
掀开布帘往里走,屋内另外几个弟兄见势不妙,纷纷起身哂笑着告辞,不敢抬头看李熙的脸,只剩一个王二尴尬地站在那,面上时青时白,已经来不及再往炕上躺。
李熙今日是不请自来,事先没有通传,这让王二有些不高兴。
但是摸着良心说,李熙最近把姿态放得低,吃了闷亏也不抱怨,反倒处处都愿意敬着他在锦衣卫里这些弟兄,让他挑不出错来,实际已经把他心里的憋屈磨没了一大半,早就能心平气和地同李熙说话了。
“贵客”到访,拒不招待可不行,无法,王二只得请李熙入座,再给他倒水。
“小殿下要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亏得我今天身体大好,否则就要把病气过给你了。”
李熙把礼物放在桌上,顺手捞来一张牌九。
王二见状,倒茶的手一抖,茶水溅出来,被李熙眼疾手快地抬袖挡了。
李熙徐徐摸着牌九,说:“听闻千户一直病着,很早便想来探望,无奈俗务缠身,无暇顾及,今日见到千户精神抖擞,心里很欢喜。”
王二作为那个让李熙俗务缠身的罪魁祸首,哪还敢接话。
李熙见王二不答,便低头喝水。
“千户也坐,千户身体不好,千万不要累着了。”李熙笑声说:“千户明日可以回去当差么?”
王二闻言拿眼角余光瞥着李熙,自个搬来椅子坐了,有点摸不清李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斟酌着说:
“小殿下这话说的,要说回去当差,我这心里其实比小殿下还急。可小殿下有所不知,我这身病受不住累,时好时坏的,别看我这会能跑能跳,晚些又得烧起来,烧得手和脚都发软,实在提不动刀啊。”
李熙静静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一直等到他说完,才搁下茶盏。
李熙说:“不是我要催你,眼下都十一月了,人手真不够,况且没了千户在,东厂那边儿整天都在对咱们吆五喝六,吵得人心烦。”
王二一听这话,以为李熙是要拿裴怀恩来压他,语气顿时就有些不好,腰杆也挺直了,说:“小殿下您实在太抬举我啦,我位卑言轻,我说的话哪管用?再说您身上挂着掌印的牌,谁敢在您面前作威作福?您说是不是?”
说着就把湿布巾拧成卷,泼皮似的往额上一扔,瘫在椅子里叫唤起来。
“哎哟,你瞧我这病来得快,头又开始疼,耳朵也开始不好使了,我、我是真的回不去呀,哎哟哟。”
李熙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伸手扯掉他额上的布巾。
“唉,千户如果坚持这么说,那就不回了吧,毕竟看到千户病得这么重,再催就是我的罪过了。”李熙颇唏嘘地叹道:“其实我倒没什么,顶多累一些,忙一些,只可惜马上就到年底了,千户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恐怕耽误考满。”
世人皆知,长澹拥有一套非常完备的官员考核制度,其中有种考核方法叫考满。
所谓考满,针对的是所有在职官吏,凡是官员任满三年就要进行一次考核,称为初考,任满六年再次考核,称为再考,直至任满九年,进行最后一次的通考,而这三次考核全部通过者,则可称为考满。
王二头两回考核的结果都是称职,如今正卡在至关重要的第三回,也是赶上倒霉,今年竟然碰到内阁插手,被素来正身廉明的杨思贤卡住了脖子,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送出去,反倒弄巧成拙,惹杨阁老发了怒,不知要怎么判他。
考核的结果涉及到升贬,王二不知李熙为何忽然和他说这些,面上一凛,立刻就哪都不疼了,坐直了说:“怎么,小殿下有办法帮我?”
李熙就摇头,开口还是软软乎乎的,说:“千户言重了,其实千户一向都恪尽职守,担得起称职二字,又何须我来帮?依我看,千户你只是因为不了解阁老的性子,方才犯些小错,但你有这些年的成绩在,其实不难挽救。”
王二听出了李熙的话外之音,拱手说:“阁老品行高洁,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以为他老人家也……总之因着那事,阁老现在说什么也不听我解释,也不肯受我的请,小殿下这是要帮我牵线。”
李熙点了点头。
“我再怎么说也姓李,以皇子之身引你见阁老一面,还是做得到的,至于见到后该怎么做,就得看你自己了。”李熙说着又喝了口茶,态度越发好了。
“千户,我实话与你说,你这人讲义气,会做事,我是真的佩服你,想与你做朋友,先前我被迫来到北镇抚,顶掉孟大哥的位置,我其实很惭愧,可我也是没办法,我说了不算呀!况且我悄悄地查过你,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如果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埋没了,岂不可惜么?这么着,你过两天见了阁老,只需老实回答他的问题便好,莫再做那些市侩行为,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王二大喜过望,匆忙站起来给李熙续茶,却听李熙继续对他说:
“另外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千户今年也该高升了,空出来的这个位子,或许可以让孟大哥顶上,千户意下如……咦?千户你的病好啦?”
王二此时只管嘿嘿的笑,略微弯下腰,红光满面地一拍胸脯,朝李熙保证道:“好了,好得透透的了!小殿下放心,我明天一定按时到岗!
顿了顿,再使劲搓搓手。
“再说我王二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我知道小殿下的难处,也相信青山兄弟的眼光,说到底啊,顶位子这事又哪是小殿下的错?小殿下您这也是……反正我懂,我都懂,以后小殿下说什么我都听,不止我听,我手底下那些弟兄也会听,定不叫您再为难。”
李熙听罢也站起来,对王二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哪的话。”李熙神色不明地垂眼,轻声说:“我势单力孤,常有考虑不周、有心无力之处,只盼千户高升后,能多多照拂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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