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牵制
另一边, 与满心欢喜的王二相比,裴怀恩这几日过得就颇不痛快。
让他不痛快的原因有三。
一是承乾帝最近身体大好,精神头又足起来, 已经开口催促他好几次, 命他赶快找机会把支蔺、尉迟崇、还有邱靖心那三个老刺头平安接回京中。
二是在惠妃不甘失败, 数次试图派人潜入晋王府中的前提下, 齐王依旧不听劝告, 频繁出入宫中。
至于这第三么。
昏暗烛光下, 裴怀恩垂眼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十七, 忽然觉着有些疲惫。
缘由无他,十七向来是个得力的, 从没如现在这般,用了足足快一个月的时间,却无论怎么也查不到先前那神秘女子的分毫。
十七已经尽全力, 裴怀恩看得出来。
可也正因为看得出来,方才更烦闷。
裴怀恩对面, 十七看出裴怀恩心情不佳,连忙从袖里摸出一个小信筒, 由双手捧着,心惊胆战地送来裴怀恩眼皮子底下,沉声说:
“督主、督主且听我说, 我虽没能查着那女子的身份与行踪,却意外截获了此物。”
裴怀恩兴致寥寥,甚至都没抬手接,只徐徐抚着手中鞭柄。
裴怀恩说:“好十七, 你想将功折罪。”
十七谨慎地点头,说:“督主您先过眼, 若您在看完了它之后,还要罚我,那这罚我认。”
裴怀恩这才大发慈悲地应下。
原是玄鹄放给李熙的信鸽,不幸叫十七给打下来了。
统共两寸来长一截小竹筒,裴怀恩皱着眉头把它拧开,借桌沿磕两下,倒出装在里面的密信,定神细看。
十七在旁悄悄注意着裴怀恩的神色,见裴怀恩肃然起身,便适时说:“督主,如您所见,六殿下竟已派人去了云县。”
“……”
说时迟那时快,十七所言犹如惊雷,令裴怀恩刹那抬眼,一下攥紧了手里的密信。
裴怀恩转身去看烛火映在窗子上那影,轻声说:“李熙……他是如何得知的线索,以他的本事胆识,若无有心人相助,又怎么可能查得到这些。”
当年钦天监一事,凡知情者皆已被杀的七七八八,就连玄鹄在信中提到的这位元姓妇人,也是裴怀恩暗自查了许久才寻到,后又特意花大力气保下,留着专门就为拿捏宁贵妃的。
此事蹊跷的很,十七也和裴怀恩一样想不通,只斟酌着说:“督主,从哪得知不要紧,要紧的是若真让六殿下如愿带回了元氏,恩露殿那边可就……可就保不住了。”
裴怀恩听罢,不甘心地拂袖。
“当真是可恨……!”裴怀恩压低声音,冷然道,“这些年来,本督之所以肯出钱养着元氏,为的,就是能长久地拿她威胁恩露殿,而不是让她真成了恩露殿的威胁。”
齐王体弱,宁贵妃又短视——这从她先前只是因为想让裴怀恩帮她灭口,就敢把当年钦天监一事对裴怀恩全盘托出便可见一斑。而裴怀恩愿意扶持他们,眼里看中的,无外乎也就是一个省时省力,无需他再担上例如篡改遗诏之类的其他风险罢了。毕竟他现在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对外足够名正言顺的傀儡——这能让他在日后省下不少心,至于这傀儡本身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只因有元氏在一天,至少在承乾帝死前,宁贵妃都不会和他真的翻脸。
至于这承乾帝驾崩之后么。
到时有盖着红章的诏书传下来,等齐王顺理成章登了大宝,手执天子印信,替他镇住蠢蠢欲动的四方诸侯,把这天下帮他坐稳了。
等真到了那时——
等真到了那时。裴怀恩想:若齐王真的听话便罢了,若是齐王不听,虽说弄死一个像齐王这样的纯孝之人,有些可惜了,但横竖任谁都知晓齐王体弱,受不住累,那么等齐王随便和哪个妃子有了一名子嗣后,便立即助其早登极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盘算很好,可谁知偏偏眼下就出了事,教李熙莫名其妙地查去了云县。
裴怀恩的耐性不多,心也够狠。有密信在手,他就只稍稍地迟疑片刻,便出声吩咐十七说:“也罢,恩露殿那边,本督自会另外再想其他办法去牵制,但这个元氏已不能留了。”
十七对此很不赞同,抱拳说:“可如此一来,六殿下在贵妃娘娘那里的威慑,便要大打折扣了。”
最近几个月间,宁贵妃想是觉着自己已胜券在握,面上态度虽和善,暗地里的小动作却越来越多,直至晋王倒台后,李熙却没能如她所愿被送上断头台,方才有所收敛。
换言之,宁贵妃害怕李熙,除了因为李熙是淑妃的儿子,还因为她已隐隐知晓了元氏的存在。
宁贵妃知晓裴怀恩为什么要养元氏,也知晓裴怀恩不会轻易放弃她,所以在事成之前,她都愿意与裴怀恩尽量维持着这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就算偶尔被欺负狠了,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李熙与裴怀恩不同,李熙与她有仇,而且是深仇。
站在宁贵妃的角度,退一万步讲,就算裴怀恩坚持要养着元氏这个人证,要拿元氏做筹码,裴怀恩到底还是跟她捆在一条船上的人,除非被逼急了,否则定不会把元氏祭出来,与她两败俱伤,白白浪费他们这些年来的努力和心血。
可……可若是叫李熙知道了自己的仇人是谁,不必多想,也该猜到这孩子定然会拼尽全力,偷偷将当年之事彻底查个底掉。
再往白了说,这元氏就是个说不准的变数,很多时候,宁贵妃其实是因为害怕李熙在她和裴怀恩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元氏弄到京都来,所以才会如此的害怕李熙。
“督主可还记着,娘娘先前便对您留六殿下活口这事很不满,认为您是太自信了,迟早有一天要被六殿下咬着。”十七把话说到这,自觉自发地由单膝跪地改为双膝跪地,腰板挺得笔直。
“事先说明啊——我倒不是埋怨督主留着六殿下,我其实和督主一样,也挺喜欢六殿下这样好玩的性子,可六殿下现在却是真的给您惹了大麻烦,让您进退两难了。”
事已至此,究竟该怎样做才好?
继续留着元氏,就会给李熙留希望,让李熙从此天长日久地惦记着这件事,而他们这边终日防着,百密总有一疏,指不定哪天就让李熙得逞了去,由此毁掉他们布在恩露殿里的这步棋。
可是如果真把元氏弄死了……
届时仅存的唯一一个人证也没了,那宁贵妃原本就不是真的与他们一条心,加之晋王府式微,恐怕自此之后,一旦少了晋王这个共同的敌人做胁,宁贵妃迟早又会慢慢倾去齐王那边,听从齐王的建议,狠心与他们断了往来,甚至与他们成为敌人,再也不肯借他们的力,听他们的话。
如这等简单考量,十七觉得既然自己能想到,裴怀恩就一定也能想到,是以没有把话说的太露骨。
果不其然,裴怀恩闻言便拧眉,继而慢声说:“是了,元氏要处理,但这事却不能让恩露殿那边知晓得太快了……”
顿了顿,似是在思索,伸手拍到十七的肩膀。
“十七,你说得不错,此事一定要秘密地做,悄无声息地杀,你……速速传信给云县,让守在那里的人替我办妥这件事。”裴怀恩眸里阴冷,一字一顿地对十七说:“另外快去替我备车,我现在就要去见一见这个李熙,看他最近到底都在忙些什么有的没的,竟敢给我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
如裴怀恩心中所想,李熙最近确实忙,特别的忙。
临近腊月,李熙忙着当值,忙着给王二与杨思贤牵线作保,忙着计算玄鹄的归期,同时也在仔细算着自己下次休沐的日子,以及囊中银两几何。
因为按照约定,等下次再见着时,他该请裴怀恩吃蒸蟹。
而裴怀恩先前送给他的那枚玉扳指,早就已经被他换成了银两,更被拿去各处疏通,现下已所剩无几了。
是以李熙原本打算先攒钱,无论白天晚上,只要是不当值的时候,就多出去找点活做。
结果却没想到,这杂活才做了两天,银子没有攒多少,玄鹄的消息也没有等到,反而先等来了裴怀恩这尊脸色比锅底还黑的大佛。
隆冬天寒,李熙是在夜半子时才回来,离着家门老远,就见裴怀恩那顶奢侈到人神共愤的轿子正停在院里,顿时愁得小脸一皱。
由于事发突然,李熙起初不知裴怀恩今夜为什么来,只当对方是恼他最近没去献殷勤,上门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熙站在院里使劲搓了把脸,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调整好面上神情,装作一派欢喜地进了屋。
屋内,小桌上一灯如豆,光影幽微。李熙在外跑了一整天,十根手指都被冻得有些麻,此刻骤然得了温暖,整个人都不由得放松下来,凑在烛火旁餍足地眯起眼睛。
“可巧呢,我再有两天便该休息了,原本就也打算去叨扰厂公,没想厂公自个先屈尊来了。”
李熙背对着裴怀恩,一边与裴怀恩热络絮叨着,一边卸下腰间悬着的绣春刀,伸手去拢桌上那点暖,乍一眼看过去,倒真是个对裴怀恩全然信任,毫无防备的单纯模样。
第052章 分歧
李熙自认做得隐秘, 又没派人大张旗鼓的查,因为心里有底,就对裴怀恩没提防, 连张嘴胡扯也是轻松的, 只是说着说着, 又忽然觉出些不对味来。
裴怀恩今晚始终没接他的话, 这屋里太安静了。
光凭桌上那点亮, 压根就驱不散裹在身上的寒意。一片寂静中, 李熙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 猛然回头去看。
然而——
靠墙那椅子里已空空如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就那么负着手, 闷不吭声地,站在离他仅有一步远的地方。
目光对上,李熙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惊出满身冷汗。
眨眼间,屋里只剩寒风撞门的吱嘎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外头的风渐渐停了。李熙屏息转过身来,看见裴怀恩又抬脚往他这边走近了一些, 温声问他:“听闻殿下近来早出晚归,很是忙碌?”
“……”
离得太近了,李熙本能往后退, 指尖碰到桌沿。
李熙张了张唇,说:“……是。”
声音很轻,听着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正在暗自蓄力, 以便使劲蹬他面前这只鹰。
裴怀恩眼里冰凉,闻言便若有所思地垂首打量他, 紧接着又问:“殿下在忙什么?”
这样柔腻的语调,让李熙在听了之后,倏尔想起舅母从前熬给他的蜜糖浆。
粘稠,甜蜜,滚烫,若是一不小心叫它在刚出锅时便沾了手,保准要脱一层皮。
来者不善。
李熙抬手拭汗,不敢再轻慢,一脸真心实意地对裴怀恩说:“厂公明鉴,我最近要忙的事情可多,我要干活,要想办法帮王二擦屁股,还要费劲攒出请厂公吃蒸蟹的钱。”
裴怀恩看着他笑了声,说:“一顿蒸蟹能值几个钱,我上回送给你的板指,究竟被你用到了哪里去?”
李熙沉默下来。
那扳指成色好,能卖好些钱,李熙在拿到它之后,几乎没犹豫,便把它押给了当铺,所得银两则被用于他在锦衣卫中的各处打点,以及玄鹄找人的本钱和路费。
裴怀恩今夜来,出口全是问句,语气虽温和,却总带了点咄咄逼人的味道,惹得李熙不敢再轻易出声,生怕多说多错。
半晌,许是见李熙不答,裴怀恩又低低笑了声,犹自转回去坐下了。
“小殿下身旁那个玄鹄呢?主子拮据,做奴才的干什么去了?”裴怀恩转动戴在手上的新板指,“莫不是嫌你小气,不想跟你了?”
李熙一怔,谎话脱口就出,说:“他前两天回老家……”
越说声音越轻,因为看见裴怀恩一点一点地对他敛了笑。
“据我所知,你那护卫生在北边,好像不是云县人吧。”裴怀恩望着他,随手将装着密信的小筒向他抛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值得小殿下如此费心,教他悄悄地跑去云县仗义疏财?”
话音未落,李熙伸手接着信筒,唇线紧抿着,心跳登时就漏了半拍。
裴怀恩……裴怀恩已经知晓他在干什么了,没准正是宁贵妃喊裴怀恩来的。
难怪他这两天左等右等,都等不来玄鹄的回信!
顾不得外人在场,李熙惊疑不定地低头看信,却听裴怀恩继续逗他,说:“好端端的,云县那么偏僻,小殿下怎会想起派人去那里,是谁教给你的?”
因为摸不透裴怀恩此行想要干什么,李熙狠咬一下舌尖,没吭声。
玄鹄在信中对他说,元氏改名换姓隐在云县,想找到她,还要小心谨慎地不惊动旁人,不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恐怕还得些时日。
看完信再抬头,裴怀恩仍是老神在在的坐在那,半分没有动,只是面色愈发冷了。
话赶话接到这份上,见着李熙发愣,裴怀恩倒也不再隐瞒了,而是直接捡干脆地同李熙说。
“先前倒是我小瞧殿下,竟叫殿下真的查去了云县。”裴怀恩一手支颌,随意地挑眉,“但殿下也不想想,若非我点头,殿下难道还进得去宫,看得见钦天监当年那些旧录么?”
裴怀恩提醒得明显,李熙不是傻子,只稍一琢磨,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以及他在这件事中正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不禁讶然道:“厂公……厂公那日没醉,厂公也想教训恩露殿。”
裴怀恩不置可否。
“什么教不教训的,话别说得这样难听,这都是小事。殿下年纪轻,我原本并不想与殿下说这些,以免殿下心中不忿,又要跑来与我闹。”裴怀恩抬手向李熙讨了茶,沉吟半晌,又说:“现如今,我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想必殿下再明白不过,而我也知殿下的苦楚,不会计较殿下此次的鲁莽之举,甚至还会补偿你,给你很多很多的钱,助你如寻常皇子那般开府、成家,让你在这活得很舒服。”
李熙沉默听着,在为裴怀恩送去茶水后,便又立刻走回桌边,两只手背在身后,用力抓紧桌沿。
良久,裴怀恩见李熙不说话,像是听进劝了,面上便又软和下来,宽慰似的朝李熙招手,示意李熙到他身边去。
“小殿下从前过得辛苦,对恩露殿那边有埋怨,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但时局如此,也请小殿下.体谅我的苦心,往后不要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好么。”说到这又笑,循循善诱的,“小殿下听话,我知此事要查,可是具体该怎么查,该查什么,什么又是不该查到的,还望殿下心里能有个数,用心配合着我,否则……”
余下半句话没说,裴怀恩低了头,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威逼利诱得很熟练。
如这等事,裴怀恩从前已经做过很多次,想来如李熙这种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只需稍加告诫便成了。
裴怀恩这样想着,慢条斯理地把茶水饮净了一碗,却不见李熙走近,心里颇惊讶。
“怎么,殿下莫非……”
由于得不到想要的答复,裴怀恩抬起眼来,但话说到这就住了口,因为他发现李熙正一反常态,胆大地盯着他看,甚至还出言打断了他。
“……可厂公保下恩露殿,就是要我一辈子做这个祸星。”李熙抚着自己跳动不停的胸口,出声问,“厂公,你有没有做过祸星?”
裴怀恩一哂。
“殿下是孩子心性,不过就是一个名号么,有我在,往后谁也不会欺负你。”
夜凉如水,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李熙不免将桌沿抓的更紧。
裴怀恩开出的条件丰厚,若换在往常,他一定又会好脾气的答应下来。李熙想,可是今晚不知怎么的,他竟忽然感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愤怒。
晋王府不许动,因为要拿它换戎西的兵权,齐王府也不能动,因为要用它等承乾帝的立储旨意。细细想来,他从大沧回来这么些天,每日忙忙碌碌,竟是一直都在为旁人日后的泼天富贵在卖命,就连他的存在,也只不过是裴怀恩用来牵制恩露殿的筹码。
“……厂公,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再瞒你了。”
说话间,李熙后背全湿透了,胸膛也因为勉强压抑着的情绪剧烈起伏。
“邵家军三万将士枉死,厂公说要徐徐图之,不许我现在就动晋王府,我因为相信厂公,暂且还可以忍,可是眼下这事却不同,眼下我若顺从厂公,便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回京将近三月,李熙难得于人前表现得这样强硬,裴怀恩听得皱眉,面上显出一点怔然的神色来,像是完全没料到李熙敢这么跟他说话。
但是下一刻,还不等裴怀恩多言,便听李熙继续道:
“厂公,恕我冒昧,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绝不肯与你妥协的,因为我已经受够了,这个狗屁祸星,我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借着微弱的烛光,李熙向前走,脚下是扭曲的影。
“厂公要保元氏,要包庇恩露殿,我没有办法改变厂公的决定,可是厂公也该知道,老话都讲纸包不住火,那元氏是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厂公就是把她藏得再严实,我也会想办法找到她,把她带回京中,带到父皇的面前。”
李熙把话说得坚决,裴怀恩微微抬着下巴,神色平淡,听笑话一样。
一时无言。
约莫着又过了大约半刻钟的时间,李熙心里忐忑,终于听见裴怀恩咦了声,随手把已饮空了的茶碗往他这边递,眼带戏谑的调侃他,说:“啧啧,看来是我最近太宠你了,竟纵得你今夜如此威武,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再与我做,好歹也该如平常那般,捡两句好话儿说给我么。”
“不过……也罢了,我好言劝你,你若实在不听,我也没办法,横竖我今夜来见你,充其量也只是为了来给你通个气,至于其他的……殿下莫不是以为自己还能查得着?”
李熙愣住一下,心里忽然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若说裴怀恩真与宁贵妃是一条心,那么他要为了宁贵妃杀元氏,也算情有可原,可如今的真实情况却是,裴怀恩把话与他说得这样明白,摆明了就与宁贵妃不是一条心,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裴怀恩还有什么理由狠心除掉元氏?
李熙对面,裴怀恩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见他不接茶碗,便随手将茶碗丢在了地上,不耐烦地起身往门口走,边走边说: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要带元氏回京,首先宁贵妃是决计不会帮你的。换句话说,你既然能绕过我打听到她的住处,就说明眼下已不只有你和宁贵妃这两股势力知晓了她的存在,已然见了光的暗棋,留着还有什么用?等着外人来把她磨成一把刺向我的刀么?”
顿了顿,没什么表情的回头。
“再者从前再多再要紧的东西,我也是舍弃过的。不瞒小殿下说,小殿下今夜与我这样坦诚,反倒叫我放心了,因为就算小殿下真的打算在我这里阳奉阴违,也是没机会的。”
“更何况,其实仔细想来,整人的阴损法子有得是,一直以来都妄图用钦天监这样危险的把柄来拿捏恩露殿,倒是我的疏忽了……”
裴怀恩一身红袍立在门前,声音断断续续,彷如一只披了张漂亮人皮的枯骨艳妖。
“另外还有一件事,抛开旁的不提,我其实还挺喜欢小殿下你的。眼下拦着小殿下,不许小殿下为母报仇,说到底是我不对,是以就算元氏死后,小殿下已经对我没什么用了,我也会高高抬手,不会真的为难小殿下,但……”
“虽说我心里很感激小殿下的此番提醒,可这也的确已经是小殿下第二次对我不敬,给我惹麻烦了,听话,快快把你身边那个蠢笨如猪的护卫喊回来,叫他别再多事,否则我现在虽然有点舍不得动你,杀他却是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第053章 冲撞
李熙目送着裴怀恩推开门, 心中思绪万千。
不……不对劲。
若裴怀恩当真有许多法子拿捏宁贵妃,便不会让他在元氏死后,还要装模作样的继续查。
换言之, 裴怀恩一定没有能拿捏宁贵妃的其他方法, 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才会教他帮忙拖延, 以便趁机另寻良策。
可事到如今, 他又该怎么办呢。
听裴怀恩的话, 顶着祸星名号浑噩一生吗?那不成的, 那是在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刀,一把随时会令他万劫不复的刀。
但若将元氏身死的消息透露给宁贵妃, 使宁贵妃与裴怀恩离心,进而彼此争斗,似乎也不大可行。
只因如此一来, 于裴怀恩而言,他便成了一名心怀城府的“叛徒”, 而于宁贵妃而言,他又是一个不受掌控的变数, 届时无论谁胜谁败,胜利一方都不会放过他。
地上的瓷片破碎,李熙弯腰去捡, 手指被割开一道细长的伤口,血珠圆如红豆。
裴怀恩到底需要什么?
一时间,李熙眉眼低垂,静静看那颗殷红血珠从指间滴落, 止不住的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裴怀恩需要什么,裴怀恩要怎样才会继续帮他。
或许掌握权力从来都不是目的, 然从古至今,一直也都只有掌握更大权力的人,才能做到更多自己想做的事。
是了,是了,虽说以他这样的出身,入主东宫近乎妄谈,但是如果……如果裴怀恩只是需要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那他完全可以比齐王做得更好。
从前原是他的错,只因这京都就是个笼子,而他则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兽。
再说眼下之境况,挣脱钳制的想法并不现实,既然他这一生都注定要被锁在这个笼子里,那么他要活,就要争,他不能不争。李熙面无表情地想,口头上的承诺永远都无足轻重,若要裴怀恩真的帮他,并且是只帮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为了旁人放弃他,就得想想办法,赶快把裴怀恩跟他捆到一根绳上来。
毕竟只有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才心齐。
道理是没错,可这话却不能由他自己主动说出来,而是该让裴怀恩在不经意间忽然想到,否则,便会显得他心思太重,不堪结盟。
可是怎么才能让裴怀恩在不经意间想到这种事?
他身无长物,又不得承乾帝的青眼,除了这身弱不禁风的皮囊……
……且慢,皮囊?
怔愣间,李熙捡起碎瓷的动作一顿,募的抬眼。
怎么就忘了,裴怀恩似乎很喜欢他的这身皮囊,只是因为他姓李,方才对他有所收敛。
只要裴怀恩想要,宁贵妃与齐王能给裴怀恩的,他一个人就都能给——他可还记着坊间那传闻,记着玄鹄给他讲过裴怀恩为何会去恩露殿。
换句话说,既然宁贵妃可以,他又为什么不可以?
或许……或许该适时提醒裴怀恩恩露殿那边的危险,该让裴怀恩看清谁才是最好的人选。
但又不能如当年传言中的宁贵妃那般,主动低头示好。
因为皇子与妃嫔终究不同,一个为达目的,连尊严脸面都愿意放弃的皇子,于布局之人而言实在太可怕,必须得想出其他的法子来,必须得想出一个……既能让裴怀恩变得胆大包天,又能将他自己放在被动接受位置上的法子来。
况且裴怀恩与那个大沧太后的侄子不同,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为今之计,截杀元氏的密令才发出不久,不能再拖了,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
想到这里,李熙忽然起身,头一回任由自己心中的无边愤怒蔓延,没有再加掩饰,而是跑过去扯住裴怀恩的袖。
只要激怒眼前这个人,只要恰到好处的激怒眼前这个人。
月光洒下来,李熙心如擂鼓,仰脸说:“……裴怀恩。”
裴怀恩闻言回头,眼里一点惊讶转瞬即逝,轻声说:“殿下喊我什么?”
李熙使劲攥了下拳。
“裴怀恩,你以为你是谁。”李熙装作一副色厉内荏,却又坚持着虚张声势的模样,皱眉说:“我回来这么些天,一直都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敬重着你,可是说到底,你也不过只是我们李家的一个奴才,你……你一个奴才,凭何插手我家的事?又凭何教我怎样做?”
对……就要像现在这样莽撞,冒犯,没有耐心,孩子心性。
果不其然,李熙这边话音一落,裴怀恩便转回身来。
“小殿下疯了么。”裴怀恩眉心紧锁,一寸一寸的将自己袖角从李熙手里拽出来,冷然道,“我这只是在给你指一条明路,教你安分。”
李熙对此很不赞同,执拗地说:“裴怀恩,你不要再拿我当傻子耍,我若真的没用,你今夜便不会来见我,更不会将你要除掉元氏的决定坦诚告知于我,却还命我继续查。你……你想把一切变数都攥在手里,你怕我查着元氏死了,再不当心把此事泄露出去,引得宁贵妃与你翻脸,因为除去此事之外,你、你压根就没办法拿捏宁贵妃!宁贵妃于你并不安全!”
裴怀恩终于变色,面上晦暗地说:“殿下既然能看穿我的打算,难道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殿下现在与我这般闹,倒让我一时不知该夸你聪明,还是该说你愚不可及。”
李熙眼皮一跳。
“裴怀恩,你究竟为什么不肯动恩露殿?”李熙紧紧地咬着牙,似是恨极了,“你以为宁贵妃真的与你是一条心?我告诉你裴怀恩,她与齐王才是至亲,她想杀你!她背地里一定恨不得杀了你!她就算现在不想杀你,以后也会想杀你!”
裴怀恩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恩露殿的野心,从来都不需要旁人来提醒他。
偏偏李熙还不肯住口,继续步步紧逼道:“裴怀恩,不……不对,或许我不该喊你裴怀恩,而是该称你一声裴菩萨,你明知贵妃厌你,齐王恼你,却还能这么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卖命,你图什么?莫不是真的喜欢上那女人了?”
“……”
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稀罕事,下一刻,裴怀恩微微睁大了眼。
裴怀恩说:“……李熙,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莫非一定要我与你翻脸才甘心?听话乖一些,不要再多言了,说到底,我这也只是见你可怜,给你的优待已经够多了。”
李熙红着眼咬紧嘴唇。
“你还要我怎么听话,裴怀恩,你还想要我怎么听话?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杀元氏!”见裴怀恩不松口,李熙索性扑上去使劲拽住裴怀恩,不许裴怀恩走,端的一个走投无路,却又不甘心放弃眼前这根救命稻草的半大孩子样,甚至开始“口不择言”。
“裴怀恩,你不能走,你帮宁贵妃就是在养虎为患,她永远都不会感激你。”
“还是说……”
李熙喉结滚动,不准痕迹朝裴怀恩仰起他纤细脆弱的颈,面上却是在冷笑。
“我明白了,裴怀恩,我全都明白了。”李熙微微地笑着说:“你舍不得动宁贵妃,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她,而是因为只有在她身上,你才能暂时去做一做你心里那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也不……呃!”
话未说完,裴怀恩的眼神陡然变厉,已然对他出了手。
颈子一瞬被扣住,李熙喘息艰难,能感受到裴怀恩掌心冰凉,正狠狠压在他的喉骨上。
“我叫你别再胡言乱语了,李熙,你听不明白么……?”裴怀恩阴着脸,柔声细语地问他,“谁说我看上那蠢女人了?你以为我会喜欢她那种跋扈愚笨的性子吗?”
颈间的力道越来越大,李熙被迫踮起脚尖,苍白面颊因窒息晕了层红,竟令他此时莫名其妙的生出来一些,摄人心魄的媚态。
“哈……哈哈。”望着裴怀恩怒意滔天的眼,李熙挑衅勾唇,断断续续地轻声说:“婊.子、婊.子身上充男人,裴怀恩,你好、好可怜。”
这话说得冒犯,裴怀恩难得失了态,险些没有收住自己手下的力气。
……但当真可恨!已经许久不曾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更没人敢这样触他的逆鳞!
有那么一瞬间,裴怀恩只觉自己快被李熙气的疯了,脸色却出乎意料地重又变得温和下来。
昔日龌龊事皆在眼前,是在手底下的人渐渐失了挣扎后,裴怀恩方才后知后觉地回神,怔怔松了手。
“……好得很,你可真是好得很啊,李熙,你敢说我不是男人?”
没有外力支撑,裴怀恩淡漠地看着李熙跌坐在地,连声咳嗽不止。
清冷月华下,李熙就这么在裴怀恩靴旁蜷缩着,颤抖着,肩膀下塌,头颅低垂,后背向上拱出一道小小的,勾人的弯,像只无家可归的败犬。
裴怀恩静默着垂首看他,看了许久,而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好,好啊,小殿下果然生的一张好口舌。”裴怀恩啧了声,一把扯住李熙的发,把他往门外拖,一直拖到院里那口被买来压风水的水缸前,偏偏说话语气却还是温温柔柔的。
“也罢,殿下今日是不清醒了,奴婢来帮您清醒。”裴怀恩这样说着,一只手已是狠狠压在李熙的脑后。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骤然使力,只听哗啦一声,已将李熙的整个脑袋都摁在了掺着冰碴的冷水里。
“我的殿下啊。”裴怀恩慢慢地,一根一根掰开李熙抓在缸沿的手指,然后顺势攥住李熙的腕,将其双臂反剪压后,狭促地说:“想来是那屋里太闷热,使您不能再保持冷静。不过也无妨,因为正如您所言,奴婢身为你们李家的奴婢,无论于公于私,这会都该尽忠职守,想法子劝您重新冷静下来,教您不要再说这些令人讨厌的疯话。”
第054章 长夜
冰凉的水灌进鼻腔, 李熙奋力挣扎,可裴怀恩用软鞭将他的双手绑在背后,使他无论再如何努力, 也只能徒劳的抓到一片虚无。
裴怀恩怒极了, 懒得与他解释那些坊间传闻。
但也就是在这种生死关头, 李熙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只因李熙有一个从没与旁人说起过的秘密——他的这具躯壳, 其实早已习惯了与极致的痛苦相伴相生。
俘虏不是那么好做的, 在长澹处于劣势的那些日子里, 李熙受过大沧人的许多磋磨, 诸如断骨挨饿此等尚是小事,有好几次都险些丢了命。
再加上他为了隐藏内劲, 从小便在偷偷服一种伤身的药。他的骨血已被腐蚀,这让他每每在发作时,不仅头痛欲裂, 五脏更似有火在烧。
已经好久了,从起初的难过煎熬到欣然接受, 再到如今难以言喻的渴望,这种近乎濒死的痛苦能让他清醒, 更能让他感觉到自己正真切地活着。
良久,裴怀恩终于把他从水里提出来,温声问他说:“怎么样, 小殿下现在清醒些了么?”
李熙恍如梦中。
裴怀恩见他不答,便又把他往水中摁,如此反复数次,直到他失掉最后一点扑腾的气力。
北风嚎啕, 夜色如墨,裴怀恩恼怒地俯身向前, 看见李熙这会正双眼紧闭,嘴角却诡异地上扬。
重获新生的感觉最是美妙。在裴怀恩的压制下,李熙向上仰头,小蒲扇似的长睫一颤一颤,任由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他眉梢眼角滑下去,流泪一般。
李熙的唇色苍白,面颊却泛起病态的红——他这时还没有糊涂,知道自己是在故意的激怒裴怀恩,引着裴怀恩往那种事儿上想。
否则,如果真是想找死,他方才骂的,就该是裴父和裴母,而不单单仅是讽刺裴怀恩不男不女。
换言之,他今日所做一切,事后都可以用被裴怀恩与宁贵妃逼到了绝路,一时丧失理智来解释。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裴怀恩伸手去扳李熙的下巴,问他,“死了没有?”
李熙咬紧了牙。
李熙今年已有十八岁,由于药物的原因,长相比实际年龄略显稚嫩,脸上还挂着肉。可一旦当他咬紧牙关,便会显出漂亮的下颌线条来,令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倔强,也更尖锐。
越来越多的水珠从眉骨往下滑,滚进眼睛里,李熙看不清人,闻言就只能皱眉。
“裴怀、裴怀恩。”
李熙没有回答裴怀恩的话,而是费力地,一字一顿地说:“裴怀恩,你身上好香,你每日都沐浴。”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会忽然说起这个,听得愣了一下。
却见李熙已睁开了眼,虚弱地伏在缸沿,对他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来。
“裴怀恩。”李熙轻声说:“父皇喜欢你身上这个味儿么?”
“……”
砰!
话音未落,裴怀恩抓着李熙的脑袋撞在缸沿,一下就把李熙给撞得天旋地转,差点咬着了舌头。
裴怀恩动手的位置很好,伤口不在脸上,而在早就被冷水冻得发麻的头皮上。半晌,李熙低下头,凝神看着几颗殷红血珠滴下来,融进水里,甚至感觉不到痛意。
身后,裴怀恩已架着他的手臂,将他重又提起来,拖他回屋。
“……啧,嫌我脏?原本只想简单教训你一下罢了,但你竟敢嫌我脏?既然如此,我从前经历那些,你要试试么?”
在被恶狠狠地掼出去之前,李熙恍惚听见裴怀恩对他说:“口口声声说我舍不下宁贵妃,嗤,难道殿下不知道,和贵妃那种美貌妃子比起来,我其实更爱殿下这种稚嫩白净的少年么?”
下一刻,还不等李熙仔细琢磨明白裴怀恩话里含义,腰后就已撞到桌角。
被压制的滋味不好受,李熙双手被缚挣脱不开,一时失了平衡,因为惯性,只能控制不住地往后仰。
但裴怀恩的动作更快,不过数息之间,已然出手将他扼在了冷硬的桌面上。
裴怀恩今夜是真的气疯了,他向前倾身,狠狠地屈肘压在李熙颈间,然后解开李熙的腕,齿衔鞭梢,一圈一圈把鞭子缠在自己的右手上,一言未发。
屋里温暖,李熙头顶伤口磕着灯台,终于慢半拍地开始痛。
更何况这桌子其实并不算矮,李熙叫裴怀恩压着,上身往后仰躺在桌面,脚下几乎站不稳,只能可怜巴巴的踮起脚尖。
裴怀恩把他的腰都快折断了。目光对上,李熙唇线紧抿,忽然有些怕。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李熙才发现,先前似乎是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他没来由地想到了姚元里。
坦白些说,李熙确实喜欢疼,但也只喜欢那些不会真正伤害到他的疼,而不是如姚元里那般,被做成一道活生生的“菜”。
原本以为裴怀恩是个残疾,就算被激怒,也就是骂他两句,打他两下,至多再摸上一摸——他以为裴怀恩与传闻中的宁贵妃、与那些被送到裴府的美人们都是这么干的,他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可怕。
那鞭柄的纹路粗糙,毫无预兆的,李熙又开始挣扎。
但已经晚了,不多时,李熙额上的水珠就被汗珠所取代,而裴怀恩也从他又隐忍又欢愉的反应中,敏锐察觉到了他的秘密。
李熙的有心勾引成功了,至此,他看见裴怀恩的眼睛亮起来,就像一只终年游荡在人群中的妖邪,意外寻到了同类。
因为裴怀恩这时的眼神实在太可怕,李熙不敢再看,他下意识伸手去推,然后一把打歪裴怀恩簪在头顶的发髻。
玉簪叮当落在桌上,李熙喉结一颤,齿间已咬出了血。
但裴怀恩不许他舒服,只管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似是不想错过他任何的表情变化。
……好疼。
李熙大口喘息着,偏过脸,听裴怀恩笑吟吟地问他,“小殿下喜欢疼?”
话毕手里陡然一转。
“真好。”裴怀恩说:“小殿下原也与我一样,是个怪物。”
李熙说不出话,裴怀恩的手还卡在他脖子上,让他近乎窒息地战栗着。
恐惧,但是上瘾。
或许裴怀恩说的不错。李熙想,他也是个怪物。
然而下一刻,就在李熙将要获得极致的愉悦前,裴怀恩却忽然放开了他,转而拾起自己落在桌上的玉簪。
“小殿下知道奴婢此刻最想做什么吗?”
齿间殷红如口脂,裴怀恩蜷指,拇指摁揉李熙的唇,笑眼说:“都说君子正衣冠,小殿下却打乱了奴婢的发髻,若不是顾虑到不能留下太明显的外伤……”
细长簪子刮过手背,蹭出一道凸起的红痕。
李熙一下把手缩回袖里。
果不其然,裴怀恩把玉簪递到他面前,幽幽地说:“若不是顾虑到不能留下太明显的外伤,奴婢这会倒是真想用它……把小殿下的手,与这桌子牢牢的钉在一起,也免小殿下乱动。”
李熙咳嗽不止,真的害怕了。
但裴怀恩不理他,似是正兴起,只随手将簪子抵在他口中。
“嘘,咬着它。”裴怀恩眼睛亮亮地教着李熙,说:“仔细别出声。”
事已至此,又怎么可能不高兴。
与他从前养在府上的那些美人们相比,李熙这时带给他的,却是另一种不能言说的快感。
桌上茶具被扫落在地,裴怀恩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眼下这个被他压着肆意折腾的人,是皇帝的儿子。
李熙是承乾帝的儿子,身上留着承乾帝的血……
二十年前,也是承乾帝下了令,使裴家满门不得存于世间!
就因为这些,裴怀恩觉着自己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都在痒,他的手指颤抖,呼吸凌乱,后背竟隐隐的出了汗。
这……这可真是好痛快,他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痛快!
眨眼间,李熙被翻过身来,双手打着颤撑在桌面,向前匍匐着。
李熙回头,看见裴怀恩好整以暇摸了摸鬓角,然后又伸出手来,摸了摸他颈后的痣。
李熙颈后生着颗红色的痣。
“该用烧过的金丝,在你这里烙朵花儿。”裴怀恩徐徐揉着李熙颈后的软肉,说。
而后倏地俯身,如蛇般贴上李熙的背。
“哭啊。”裴怀恩皱眉摸李熙眼角,似是很不解,“哭给我看啊,你平时不是很会哭?怎么今晚却又不哭了?”
太疼了,这不是寻常欢愉,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惩罚和报复。
李熙已经有些站不住。
但裴怀恩一把捞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往桌上带,不许他逃避。
门外,听见动静的十七从树上跳下来,慌张地跑来门口,却不敢真的伸手推门。
借着细细长长的一道门缝,十七看见裴怀恩身上的绯袍似火,纹丝未乱。
而在裴怀恩怀里,那位平时细皮嫩肉,只被吓一吓就要落泪的小殿下,早已变得无力反抗。
另外还有。十七满身冷汗,窥探的目光由上到下,从李熙露在外面的玉白肩膀,扫到他的双腿之间。
那里有软软垂着的鞭梢,像条疲惫的尾巴,至于连在上面的鞭柄现在何处,十七已不敢再看了。
“督主……”
事情好像闹大了。十七犹豫片刻,斟酌着敲门,不着痕迹提醒屋里的裴怀恩,畏惧地说:“督主、督主若喜欢,我可以为督主另外再寻干净漂亮的来,您还是别太为难小殿下,因为小殿下他毕竟还是……”
但是还不等十七把话说完,屋里那两个人便又开始折腾了起来。
隔着一道破门板,十七听见李熙终于开始细碎地求饶,然后就是裴怀恩极力压抑着的,急促的喘息。
“滚远点儿!”裴怀恩头也不抬,头一次对十七恶声恶气地骂道:“没眼力见的混账东西!”
夜还很长。
第055章 考量
裴怀恩不是寻常男人, 他的满足并不宥于一具破烂柔软的躯壳,只要他想,他的兴致便可以无穷无尽。
这夜确实长。
怀着泄愤的心思, 裴怀恩把李熙翻来覆去地欺负了好几次, 亲眼看着李熙从抗拒到顺从, 再到最后极致的快乐。
夜越发深了, 裴怀恩看见李熙在他面前脊背紧绷, 整个人汗津津地战栗着, 畏惧着, 同时也在掩饰不住地渴求着。
疼痛是苦毒,疼痛是解药。在这一夜, 有两只同样习惯了疼痛的困兽在樊笼中互相撕咬,彼此慰藉,然后接连融化在了一种难言的炙热里。
这一夜的荒唐书不尽。
…
十七站在外面守了很久, 直到听见动静小了,才敢推门进屋。
屋内桌案翻倒, 一片狼藉,李熙正在床上沉沉地昏睡着, 裴怀恩散着头发坐在床沿,一夜未眠,但脸色还不算太差。
裴怀恩已冷静下来了, 这会真正脸色很差的是十七。
转眼天已大亮,裴怀恩如今身为司礼监掌印,除去有承乾帝传召,否则早已不需随身侍奉在承乾帝身边。
一片寂静中, 裴怀恩不提离开,十七便只好安静地等在原处。
但这样漫无目的的等待实在太煎熬, 十七心神不定地低着头,眼珠只稍转转,余光便瞥见李熙手腕上的暧昧红痕。
十七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抬头说:“督主,全是我的错,就算您昨夜杀了我,我也该进屋来,拦着不让您做这种荒诞的事。”
说到底,李熙的身份终归与寻常小倌儿不同。李熙身为皇子,如今就算还背着个祸星的名号,可也是实打实的天家血脉。换句话说,若日后李熙一定要闹,一定要将此事捅到承乾帝的耳朵里,那么到时承乾帝为了此事要杀的第一个人,绝不会是李熙。
承乾帝是个十分看重脸面的人,虽说李熙如今顶着个祸星名头,本身在他心中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什么时候死,死的冤不冤枉都不要紧,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也的确不会让李熙在这种腌臜的事情上面吃亏。
如此清晰的厉害关系就摆在面前,一时间,十七越想越发愁,眉毛忍不住皱得更紧,正欲再开口,却见坐在他对面的裴怀恩已然起身,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裴怀恩问他,说:“怎么,怕我这座靠山倒了,你就没有饭吃了?”
十七愣住一瞬,一个下意识的“是”字生生又从齿间咽回去,摇头说:“……我没这么想。”
裴怀恩哦了声,眉间带着一些久违的餍足。
“好十七,就算你真的这么想,也没有什么。还记着么,自打你点头跟我那天起,我就同你说过,若我倒了,我一定会给你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人留活路。”
顿了顿,犹自再摇头,像是忽然想通了些什么,幽幽叹了声气。
“再者……”
“我自己的性子,我自己知道,若你昨夜进来拦我,我恐怕、真会将你就地杀了。”
但……很多事情,一旦狠心做下了,那么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所有的顾虑,都会顷刻烟消云散,转而被一种打破禁忌的刺激所取代。
——就如他昨夜与李熙。
李熙或许是颗“好苗子”,至少比齐王好。经此事后,先前被宁贵妃许诺蒙蔽了的理智回笼,裴怀恩在心里暗自琢磨着:与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些权力的齐王相比,李熙显然是个更容易受控制的。
昨夜的疯狂尚且还历历在目,要说一点不怕是逞强,可横竖错已铸成。裴怀恩仔细回忆着:或许李熙说得对,宁贵妃在背地里搞的那些、早就已经让他很不痛快的小动作尚在其次,要紧的是宁贵妃已与他离心,与他而言并不安全,而李熙昨夜一反常态,因着走投无路对他出言不逊,若说他起初是因为极度愤怒才出了手,后来却是真的有些沉溺其中,舍不得浅尝辄止、就此放开了。
是了,是了,他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从前为什么一定要为了那个讨人厌的宁贵妃,去压制从始至终都只求自保的李熙?若说挑傀儡,李熙难道不比宁贵妃与齐王更合适?所以就算真除掉宁贵妃又有什么,这天下又怎会只有晋王与齐王两个人能入承乾帝的眼,明明若非钦天监一事,如今该被承乾帝下旨立为储君的那个人,正该是李熙。
更何况于承乾帝而言,如今的李熙没有母亲,尚未婚配,再加上邵家军的势力又不比当年——这便是彻底杜绝了未来外戚专权的可能性!
是以,莫说以李熙的性子不一定敢闹,纵使李熙真的敢,与抛掉自己的名声,拼尽全力逼得他裴怀恩失势身死,事后自己再重新过回那种朝不保夕,有恩不能报,有仇不能言的委屈日子相比,能从此翻身坐上储君之位,甚至有朝一日还可能荣登大宝的快活,显然更具诱惑。
再说——
李熙究竟有多不想做这个祸星,究竟有多想除掉宁贵妃,昨夜发生之事,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么?若换在从前,李熙哪敢同他说这样冒犯的话,哪敢骂他不是男人?
所以就是……就是真睡过了又能怎样。裴怀恩心思百转,似是倏尔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胆大且愉悦地想。
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宁贵妃和齐王相比较,李熙显然更聪明,更识时务,也更缺少反抗他的筹码——这从李熙昨夜即便是被逼到了那种地步,也只会口不择言的骂他两句解恨便可见一斑。
再坦白些说,李熙面上藏不住事,身旁又无党羽,柔弱得仿佛一簇只能依靠他活的菟丝花,待到来日事成后,也只能靠他才能坐稳那个冰凉彻骨的皇位。如此一来,李熙就一定会变得比齐王更依赖他,更畏惧他,更受他摆布,甚至甘心成为他的傀儡,让他能在日后无数次重温昨夜那样的快乐。
再者旁人或许不知,可裴怀恩却已亲身体验过,隐晦知晓就算是把齐王和宁贵妃加在一起,也绝抵不过眼前这位六殿下能带给他的欢愉。
李熙能带给他别人不能给他的乐趣,裴怀恩在心中暗道。换言之,只要一想到未来皇帝会变成他的奴隶,任他予取予求,百般折磨,裴怀恩便觉得通体畅快——这是他们李氏一家欠他的!!!
躺在床上的人还未醒转。裴怀恩这样想着,慢吞吞地在这屋里踱了一圈,而后淡淡地、无声地笑了出来。
十七见状转身,被裴怀恩脸上这笑吓了一跳,怔怔说:“督主……”
边说边往后退,一不小心退到床边,脚底踉跄一下,手下压着了盖在李熙身上的软被。
“……”
十七险些跳起来,他压住惊呼,诚惶诚恐地回头往床上看,却发现李熙这时眼皮紧阖,眉头也皱着,像是陷入了某种难缠可怕的梦魇之中,无论怎么也醒不来。
十七松了口气,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睛也不敢再胡乱往别处看,只得木桩似的杵在那,眼观鼻,鼻观心。
然而他杵在那没一会,就又忍不住,满怀担忧地出言提醒裴怀恩,说:“督主,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您竟还笑得出来?您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是,就算小殿下昨晚是有些……您也不该对他下这么重的手,他可姓李啊……!”
裴怀恩听了,却是笑得更开心了,口中只说:“就是因为姓李才痛快,他若不姓李,大约就活不到今天早上了。十七……你知道的,若不是因为他姓李,早在他昨晚开口骂我第一句的时候,我就把他杀了。”
十七噤若寒蝉,眼里复杂地闭了嘴。
却见裴怀恩已走回了床边,微微弯下腰,并指去捻李熙唇角的伤口。
李熙昨夜倔得很,就算疼得很了,也只是红着眼圈咬嘴唇,宁可把自己的嘴唇咬烂了,都坚持着一滴泪没落——也不知是为了赌气,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的眼泪仿佛在一夜之间全干了,无论裴怀恩怎么折腾他,他都不肯再哭出声,甚至都不肯再为此落一滴泪了。
然而也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软团子,却能叫裴怀恩满身大汗,快活地连手指都在抖,让他头次体会到了那种仿佛阴阳相合的美妙感觉。
“十七,你知道么,其实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都在想什么,或许我只是忽然觉着他很有趣。”
最终,裴怀恩的手指沿鼻梁往上,徐徐压蹭李熙的眼皮,感受李熙那对正陷在噩梦里的浅色眼珠,在薄薄一层眼皮底下小幅度的、快速的、毫无规律的转动。
“他昨夜骂我,起初让我很生气,可是渐渐的,我又好像没那么生气了,因为我发现,他就算心里再恨我,再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张嘴骂我几句,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无需我去费心提防他什么。”
“他……他虽然也是李氏子孙,也是个年轻健康的男儿,却那样弱小。他就算恼极了,也只能像条狗似的匍匐在我面前,由着我予他死,予他生,予他无上极乐,这让我根本就无暇思考。”
“……也罢,左右做都做了,该有的赔礼还是要有。去,你速速再去给那边传一封信,叫他们别再急着杀元氏了吧。”
第056章 棋手
李熙睡眠浅, 其实早在十七不小心碰到他时,他便醒了。
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动,不说话, 他忍着满身的疼痛, 侧耳倾听。
要让裴怀恩彻底放弃齐王并不难, 虽然与宁贵妃的合作让裴怀恩浪费掉不少时间, 但是如果给他机会, 让他能把一个真正的皇子、把一个未来的储君攥在手里, 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果不其然, 李熙听见裴怀恩放弃了杀元氏。
半晌,当十七领命离开后, 李熙其实已有些装不下去了,他已经紧张到呼吸不畅。
但裴怀恩不肯走,甚至还重新坐回了他的身边, 伸手抚他的脸。
裴怀恩的手指总是很凉,像块终年捂不暖的冰, 光抚摸不算,还要撬开他的唇往齿间探。
……真装不下去了。
终于, 在裴怀恩似笑非笑地注视下,李熙暗暗骂了声娘,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裴怀恩见他醒了, 就凑过来问他,说:“睡得怎么样?”
闻言,李熙顿时就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三十三重天。
还能怎么样,很痛……!
但他却故意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拼命往旁边躲。
“厂、厂公。”李熙撑着坐起来,双臂抱膝靠在床头, 瑟缩着恳求,说:“……厂公,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随、随你怎么处置元氏,我都不再过问了。”
裴怀恩忍俊不禁,似是没想到李熙会认错。
但李熙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声音又软软的,反倒令他心情更好。
于是裴怀恩决意不再计较李熙昨夜的失言,只顺势朝前伸出了手,对李熙笑道:“跑什么,过来。”
李熙摇头往后躲,吓坏了似的。
“厂公,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李熙使劲攥了下拳,小声说,“昨夜是我不对,我……我就是再急,也不该对厂公说那样冒犯的话,厂公你大人有大量,饶我这一回,我就当此事没发生,绝不会将它外传。”
屋内翻倒的桌椅还没有扶正,李熙喉结滚动,故意将服软的话说得恳切,然而裴怀恩不为所动,依旧只是朝他伸着手。
裴怀恩说:“过来,你知道我的规矩,同样的话,还要我说第三遍么?”
语气又轻柔又温和,笑意却已不达眼底。
眼见着躲不过去,李熙实在没办法,尽管再不愿意,也只能听话地慢吞吞挪过去。
嘶……真的好疼,全身都好疼,不动时已经很疼,动起来就更疼,似乎伤得很厉害。
犹豫间,李熙转过身去,任裴怀恩来揽他。
须臾胸背相贴,裴怀恩一手揽着李熙的腰,下巴也抵在李熙的肩膀上,饶有兴致地捉了李熙的手十指交扣,有点好奇地问:“小殿下平日动不动就哭,昨夜怎么没哭?”
李熙紧紧地皱起眉。
为什么没哭?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想来与人周旋是一回事,与人真的上床却又是另一回事,若非走到绝境,放眼全天底下,恐怕再没有哪个男儿愿意付出如他这般屈辱的代价了。
而他昨夜之所以不哭,之所以会破天荒地没在裴怀恩面前装可怜,追根究底,恐怕也只是想用这种有点拧巴的方式,来维持住自己那点仅剩不多的尊严。
可……
李熙这样想着,却是畏惧地低下了头,避重就轻道:“我……我太害怕了,忘记了。”
裴怀恩不与李熙计较,只是顺着李熙的手往上摸,指腹揉到李熙被鞭子勒出红痕的腕。
“原也是我不对,我不该对小殿下下这么重的手。”裴怀恩细细思索着,余光落在李熙露在外面的足踝,“不过殿下放心,今日之后,我保证让元氏毫发无损地回到京都,替你与已经去了的淑妃娘娘作证。”
李熙眼皮一跳,勉强忍着才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倒也对得起他身上这些伤。
只是还不够,远远不够,单单只有一个元氏算什么?他还想要更多、更大的优待!
思及此,李熙挣开裴怀恩的手,以退为进地软声哀求道:“……厂公肯放我生路,我很感激,可昨夜之事确实不对,昨夜是我惹厂公生气,厂公才……但是咱们一事抵一事,如今厂公已消了气,而我也、也还有不到两年就能成家娶妻,所以还请厂公往后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厂公信我,诸如那样的事,传出去只会丢我自己的脸,是以……是以我绝不会同旁人说起它。”
几句话被李熙说的磕磕绊绊,看似前言不搭后语,拒绝的意思却明显,让裴怀恩听得当即便皱起眉来。
“……成家?”
裴怀恩啧了声,像是有点扫兴,但很快又笑吟吟地把李熙的手抓回来,说:“那不是还有两年么,不必急。”
李熙不置可否。
裴怀恩见状,打定主意不肯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只管继续循循善诱地对李熙说:“想来——自打小殿下进京那天起,就不止一次地说过要与我断了联系——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想不通让小殿下与我走近些,究竟有哪不好?莫非是我给小殿下的照顾还不够多么?”
李熙连忙摇头。
李熙这时仍然背对着裴怀恩,这让裴怀恩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含了十二分委屈的声音。
“不、不是的。”裴怀恩听见李熙说,“厂公给我的照顾,已经够多了,至于再多再尊贵的照顾,我不敢要,也无福消受,因为那会要了我的命。”
裴怀恩听了这话,没忍住眉眼弯弯地笑出来。
“又说气话是不是?”因着吃饱喝足,裴怀恩今天的耐性格外好,这让他尽管被李熙再三拒绝,开口依旧能缱绻温柔如情人般。
“事到如今,小殿下怎么就能肯定,我要给你的,一定就都是些能要了你命的坏东西?”裴怀恩摸进李熙的衣领,偏头咬着他耳朵说:“眼下局势动荡,而小殿下身在其中,一味的忍气吞声终归不是什么长久计。所以……横竖事已至此,小殿下既然坚持要掀我手中这盘已经下了一半的棋,难道不该再赔我一盘新的?”
该赔一盘更好的,更有趣的,用起来更得心应手的。
裴怀恩的手指凉,吐息却滚烫,让李熙想刻意忽视它都不行。
偏偏那几根冰凉的手指也在作怪,此刻正好巧不巧地压在他腰侧,徐徐地来回摩挲,让他错觉好像有蛇绕在自己身上爬。
李熙觉得有点受不了,悄然坐直了些,隔着里衣在外面扣住裴怀恩的手。
时候磨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推辞,便会显得他过于胆小,不堪用了。
于是李熙适时地沉默片刻,以便让裴怀恩知道,他这是已经听懂了裴怀恩对他说的话。
沉默过后,李熙转头看向裴怀恩,眼里带着一点不敢置信的光亮,说:“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被他这副孩子样哄得挺开心,凑近与他碰了碰鼻尖,笑道:“我对小殿下做出这样的事,小殿下却能与我不吵不闹,也不与我计较,小殿下这样乖,反倒显得我这个人太不知好歹、不讲道理。”
顿了顿,伸手继续往下。
“所以我便想着,或许只用一个元氏与小殿下做赔礼,有些少了。”
“……”
李熙冷汗涔涔,没想到裴怀恩这么难伺候,明明昨夜已经闹了他一宿,早起却还不老实。
“喏,只要小殿下现在与我点个头,我便可以让你、走到真正的万万人之上。”
万万人之上这五个字,被裴怀恩刻意说得重重的。须臾手指摁着了伤口,李熙一时受不住疼,猛然向上仰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这真是……这真是好痛快,让人厌烦,也让人止不住的沉沦。
“……厂公。”
身下的疼痛细细碎碎,沿尾椎往上爬。李熙浑身发软,只能靠咬舌尖来维持理智,开口带着几分不易让人察觉的自嘲。
“厂公,疼……疼了。”李熙说:“我什么都做不好,站得那么高,我害怕。”
话音刚落,裴怀恩更变本加厉。
“疼了?”裴怀恩戏谑地扬眉,说:“我倒是想对小殿下温柔些,可就怕小殿下早已吃惯了疼,尝不出那些清汤寡水的好——再说殿下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李熙一时无言,是真有点受不住,只好连声说:“好,好,厂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听厂公的,只求厂公别再这么磨我了,我……我实在难受。”
裴怀恩说得对。李熙想,他是个怪物,他见不得光——他迟早要死在这种酣畅淋漓的痛快里。
但……
虽说牺牲有些大,好歹鱼上钩了。
十七不晓得跑去哪里传信了,这么久还没回。
当所有的盘算散去,一时无话。
偏偏疼痛的余韵缠绵,让李熙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面上也晕开一团烫人的红。
“……厂公,我好像还没见过母妃,她真像画像里一样漂亮么?”
裴怀恩喜欢极了他面上这种意乱情迷、不能自控的神态,闻言便好声好语地哄他,说,“嗯。淑妃娘娘很漂亮,当得起漠北第一美人的名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李熙却不再开口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些。
可他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在这样又古怪又荒唐的境况下,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
他想起他的舅舅曾经提着他的耳朵训他,教他做人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永远别让自己卷进什么波橘云诡的争斗。
他想起邵晏宁把他好不容易掏到的,打算孵小鸟玩的鸟蛋烤熟了吃了,还要转过头来教他“君子正衣冠”,让他不要再像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他还想起淑妃给他取的名:熙。
熙,光明和乐之意,确实是个好名字,可惜很不适合他。
其实直到昨天以前,他要活,要和玄鹄离开京都,这些都还是可以办得到的事——只要他本本分分地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做,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尤其别再想什么报仇和翻身。
可是现在却不成了,因为……就因为他的不甘心,他便要选这样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他要把自己从阳光底下,亲手推到阴影底下去。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这条路与曾经所有真正关心他的人对他的期盼,几乎是截然相反。
可他却像被小鬼迷了心窍,再也不想回头了。
床边的银骨炭已经燃尽,李熙觉得有些冷,还有些烦闷,便磨磨蹭蹭地转身抱住了裴怀恩,将大半张脸都埋在裴怀恩怀里。
裴怀恩对李熙这样的反应颇惊讶,皱眉说:“又怎么了,不是都已经谈好了么。”
李熙闭眼嗅裴怀恩身上的香味,许久才答:“没什么。”
明明一切都是自己算计好了的,怎么如今达成心愿了,心里反倒变得空落落的了?
李熙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强迫自己不去想。他贪婪闻着裴怀恩身上的味儿,妄图用这种甜腻诱人的味道把心口填满。
裴怀恩以为他在闹脾气,便哄他说:“好了,好了,是我做得太过分,我与小殿下赔礼,与你正儿八经赔个礼可好?其实我与宁贵妃之间的情意也没那么厚,我是真心想帮你,你不必担忧。”
诸如训狗养鸟这类事情,也不能一直骂,偶尔还得给点甜枣子吃。
但李熙不理他,反而将脸埋得更低。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怀恩就快失去耐心,把李熙一把推开,却见李熙忽然闷闷地抬起头,面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轻声说:“厂公,你让我好害怕,也好羡慕。”
言罢再低头,脸色在裴怀恩看不到的地方转瞬变冷,阴森可怖。
“我知厂公不会放过我,可是厂公。”李熙半真半假地说:“我若答应做你的棋,你可得对我好,因为……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第057章 帮手
转眼月余过去, 入了腊月,有裴怀恩首肯,元氏果然被玄鹄平安带回了京中。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办了。
听宫里的人传, 据说承乾帝那边原本便对死去的淑妃念念不忘, 如今又得铁证, 恼得当场便掀了桌子, 若不是因为顾忌着宁贵妃的母家, 恐怕即刻就要赐死宁贵妃, 而不是将她终身幽禁冷宫, 令她日后每餐仅可食糟糠、潲水这么简单。
齐王表面上倒是没被牵连。
只可惜这位小王爷平日过惯了尊贵安逸的生活,性子又被养得太端正, 一听见自己的母亲曾经竟然做下过此等大逆不道、妄图害人性命的事情,便郁郁地生了病,接连多日都将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 一时间,把承乾帝交代他的那些差事全给耽搁了, 气得承乾帝大骂他不知好歹,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可若细细想来, 齐王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消沉,连点反抗的意思都不见,也是有迹可循。
——一切都只因宁贵妃太看重他, 将他养得太好了。
毫无疑问的是,放眼承乾帝这六个儿子中,就属齐王是最讲规矩,最仁义, 也最守礼孝顺的那个,这从他昔日就算占尽先手, 也坚持不肯在水患与疫症上面做文章,为自己的私银库多赚哪怕一丁点钱,还有在他得知宁贵妃瞒着他与裴怀恩策划了冰戏一事后,最先想到的不是晋王一倒,他便可在余下的几位皇子中独占鳌头,而是责怪宁贵妃为了争权,竟敢不顾承乾帝的安危便可见一斑。
是以实际上,老话都说自己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象中的别人便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与惠妃眼中那个步步为营,来日一旦得势,便会对身旁兄弟斩尽杀绝的狠角色不同,抛开齐王先前因为算准了承乾帝老来心软,不会斩杀亲子,至多也只是将其圈禁,才会答应宁贵妃联合裴怀恩,以八宝锦为引,坑害了晋王一把不说。
除此之外,齐王做过最出格之事,便是之前被裴怀恩逼得狠了,勒令由寿王出面,指使当时的崔郁书炸毁新桥,并将其伪装成天灾。
或许在齐王心中,以那十数个无辜百姓的性命,来换裴怀恩身上一个永远都洗不去的污点,一个日后随时可以被捡出来拿捏的错处——这便是他最不能原谅,也最无奈的牺牲了。
换言之,齐王虽然想争,可他却总想着光明正大的争,他总觉着只要把承乾帝交给他的事情办好了,承乾帝便会喜欢他,看重他,可谁知眼下却忽然出了这档子丑事,将他一下就砸懵了。
宁贵妃以往害人,总会瞒着他,对于自己与裴怀恩在暗地里的谋算合作,也是支支吾吾,全然一副受了胁迫的姿态,从没说过当初究竟是谁先找上了谁。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亲生母亲形象的崩塌,以及对手足兄弟的惭愧,就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得齐王喘不过气,令他再也找不到立场,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反抗承乾帝对宁贵妃的审判,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若叫他真的抽身事外,一点也不为生他养他的宁贵妃求情,他便又是枉为人子了。
是以齐王病倒了,病得很重,听说现如今就连宫里最好的御医也拿他束手无策,无论头顶的承乾帝怎么问,都只能战战兢兢地说出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
另外再说回李熙这边。
李熙不是菩萨,虽说在听见齐王病了之后,出于礼节去探望过他几次,可也仅此而已。
李熙尽管敬佩齐王的是非分明,也可怜他,但在撺掇承乾帝从重处置宁贵妃这件事情上,却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
再加上前些日子裴怀恩与他结盟,为了哄他安心听话,便将晋王的身世,还有自己与宁贵妃之间的真实情况全与他说了,并告诉他一定要有等待的耐心,横竖晋王以后是再也不能翻身的了。
至此,李熙回京数月,每日如履薄冰的四处奔走,筹谋,终于勉强算是达成了自己最大的两个心愿,即沉冤昭雪,摘掉头顶的祸星帽子,还有为母亲与舅舅报仇。
接李熙入宫,准许他从此能跟其他皇子一样读书习武的旨意很快传下来。当天晚上,李熙看着自己偷偷吃了十八年的药,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请玄鹄去喝京中最贵的酒,在春风如意楼肆无忌惮的大醉酩酊。
可是不知怎么的,待到月上柳梢,李熙在饭桌上听玄鹄与他絮絮叨叨地说辽东趣事,说云县见闻,却奇怪地提不起一点兴致来,甚至觉得有些没趣儿。
出于一些连李熙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原因,明明是大仇得报,合该最快活的时候,李熙却无论怎么也笑不出来,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玄鹄眼睛尖,看出了李熙的闷闷不乐,便问他:“小殿下怎么了?”
李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但是酒喝得多了,身上的伤口便又开始疼。
自从答应与裴怀恩在一起后,李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便总是不断,有时是鞭伤,有时是勒痕,有时是叫细碎塔香慢慢灼烫出来的红印——裴怀恩仿佛总有数不清的方法磋磨他,在他平日会被衣裳覆盖住的每一寸皮肤上,留下各式各样难以启齿的,却又能被完全养好的伤口。
为什么不开心呢?李熙不知道。
按理说,自从他回京后,他把所有难题都处理得很好。李熙想。
邵家军与舅舅的仇报了,黑锅却是裴怀恩在背,就因着戎西兵权最后的归属,如今裴怀恩才是惠妃与昭平公主眼中最可恨的那根刺。
讨人厌的神威营没了,余下京军三营悉数都归了吴宸,但是无人知晓吴宸当初是因为听了他的建议,方才立下大功,更无人知晓吴宸私下总与他走得很近——除了裴怀恩,但裴怀恩绝不会将此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到处说与旁人听。
至于其他的……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宁贵妃倒了,这事乍一看倒的确是与他有关,可有关人证的消息却是从寿王府传出来,而他身为苦者,在外人看来,所做一切不过都是顺势而为,想为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讨个公平罢了,哪有一丁点值得害怕和提防的地方?
是了,正是这样,自从回京以来,他看似没有走错任何一步棋,也没冒一点尖儿。但当他终于费尽心机达成了目的,终于上桌吃到了鱼,却没能获得想象中的那种痛快。
他不痛快,他简直太不痛快了。
因为他只要看见如今身陷囹圄的晋王与宁贵妃,就想起从前的自己——他忽然觉得他与他们之间其实并没什么分别,都是身上缠满锁链的傀。
李熙对面,玄鹄见他这样,便伸手来夺他的酒。
“可以了,小殿下已经喝的够多了,别再继续喝了。”玄鹄皱眉说,而后犹豫许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故意说来哄李熙提神,神神秘秘地凑到了李熙的耳朵旁边。
“对了,小殿下可还记着冰戏那日的‘救兵’么?”玄鹄以手拢唇,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对李熙说:“不瞒小殿下说,我这次在云县又遇着了一些不肯露面的帮手。”
李熙闻言侧首,就听玄鹄继续道:
“元氏不好找,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她,谁想半道却被裴怀恩的人给劫了……”
李熙听到这里便摆手,恹恹地打断了玄鹄,说:“好了,好了,你是想同我说元氏最后没死这事么?这其实不是因为你真遇着了什么帮手,而是裴怀恩点头答应我饶了元氏,又重新给云县那边传了信。”
玄鹄愣住一下,有点意外裴怀恩竟然会松口。
但紧接着就又摇头说:“……不、不对,我虽然暂且还猜不到小殿下在京中用了什么神通,竟能哄得那姓裴的改主意,可我知道守在云县的那些人动作很快,功夫也很高,绝不可能在成功劫走元氏这个弱女子不久后,便叫她自己逃了。”
李熙怔怔抬眼,脑子似乎还有点麻木,但总算又愿意认认真真地听玄鹄说话。
“小殿下你不知晓,我当时受了伤,行动颇有不便,救人的速度也不得已慢下许多,可就在我几乎放弃希望,昏死在山崖底下时,却是元氏忽然出现,将我救回了城中。”
“据元氏说,由于云县那边下了大雨,导致裴怀恩要放过她的书信慢了些时候才到,而在那书信传到之前,已经有人在暗中帮她迷晕了所有杀手,这才使她得着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话说到这顿了顿,双手搭上李熙的肩膀。
“小殿下,你脑子灵光,至少比我灵光,你快振作起来好好想一想,你说……这次在云县帮我们的人是谁,上次在冰场外面替我们传信的人又是谁?他们会是一伙儿人么?”
第058章 姐姐
李熙惊讶极了, 酒也终于醒了些,正身说:“……且慢,先不说这些帮手究竟是不是跟着一个主子的, 单只说这个元氏, 还有从你手里劫走元氏的那些人, 他们似乎也很不对劲吧。”
“若如你所言, 裴怀恩手底下的人那样狠, 就连你也在他们的刀口下讨不到好。既然如此, 他们在得了诛杀元氏的命令后, 就该将你们两个就地格杀,为何还要费心将她带走?另外还有一点, 诸如杀人灭口此等血腥事,她元氏一个弱女子,不仅没被你们的打斗吓破胆, 事后竟然还能从那些杀手的控制下安全逃出,并且准确无误地找到你……她甚至知道裴怀恩另外又写了放过她的信。”
玄鹄怔住一下, 有点跟不上李熙的思路。
却见李熙踌躇着搁下酒杯,继续说:“这不对, 这真是不对,元氏这女人不对。玄鹄,你再仔细想想, 将元氏在云县与你说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说与我听。”
玄鹄未做他想,闻言当真低头思索了一会, 而后说:“这……小殿下会否多虑了?怎么忽然怀疑起元氏?再说事情现在不都已经圆满解决了么?她又没反水。哦,是了, 也怪我没说清楚,按照元氏告诉我的话,裴怀恩的人原本该是想把她弄到一个没人地方杀了,可半路却叫迷香放倒,而她一路只顾逃跑,并不曾见到救命恩人的脸。”
李熙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一下一下扣桌。
玄鹄见状便继续说:
“至于那封信,则是她在回来寻我的途中,恰巧又遇见了裴怀恩派去传令的人,那些人不仅饶了她的命,还教她老实本分地与我走,替我作证,所以她才放下心来,回来找到了我。”
玄鹄刚从云县回来不久,对那里发生过的一切琐事记忆清楚,言之凿凿,李熙听见他这样说,却是更加拧紧了眉。
“……就算如此,我也还是觉得不对。”李熙说。
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头脑,故而未曾多想,可如今经玄鹄这么一提,李熙方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好像成功得太过顺利了些。
就算不提旁的,单单只说元氏这女人。
一个能在危急关头准确判断形势,仅靠一名没露脸的恩人便让自己转危为安,并对逃亡路线过目不忘,转头就能原路返回,及时在山崖底下把玄鹄救到城里的女人——当然,倒也不能排除是裴怀恩的人帮她找到了玄鹄,可是无论怎么说,她都表现得太冷静了。
这样聪明冷静的一个人,听着倒像是经过特别指点一般,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些杀手的看管下逃出来,甚至不知道她口中那位不肯露面的救命恩人,是否真实存在。
所以总觉得好像是漏掉了点什么——但是漏了什么,又是谁指点了元氏呢?李熙冥思苦想,却想不出。
因为就在这一天,至少在这一刻,李熙原本清醒的头脑正被烈酒麻痹,被突如其来的空虚啃食,被那种终于得以放松的懈怠慢慢吞噬掉他原本该有的一切机敏,这令他再也无暇他顾,更别说仔细去挑元氏话里的错处。
说到底,他今年也才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罢了-
同一时刻,冷宫。
荒芜院落中,一捧月华从弯弯曲曲的枯枝间漏下来,在地上映出蛛网似的影,而在这“蛛网”中间,昔日尊贵无比,姿容艳丽的宁贵妃正狼狈地匍匐在地,奋力向上仰着脸,满眼皆是不敢置信。
宁贵妃对面,一身水蓝宫裙的丽嫔眉如远黛,提灯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她,在她身前大约半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来。
此时此刻,丽嫔脸上的笑好温和,让宁贵妃抬眼见了,竟会有一刹那的恍惚,倏尔想起当年她们一同进宫之时。
宁贵妃想起来,她与丽嫔也曾是那样要好的姐妹,她们一同进宫又先后有孕,丽嫔当年更是指着自己的肚子与她起誓,直言日后一定不会与她争,否则就让自己与肚里的孩子一块被雷劈了。
可是后来呢?
后来因为御医的诊断出错,丽嫔并没能如她心里所期盼的那般,顺利诞下一名公主,而是与她一样生了皇子,一样升了嫔位,甚至得到一样的赏赐。
皇子是什么,皇子便意味着可以做皇帝——这让她怎能不怕?
是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丽嫔,她开始争宠,她最终背弃了与丽嫔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承诺,在丽嫔依旧对她毕恭毕敬,全然信任的前提下,怀着对丽嫔的愧疚,一步一步将自己送上尊贵的贵妃之位,距离皇后就只差一步……!
想到这,再加上丽嫔方才与她说的话,宁贵妃的脸色逐渐冷下去。
丽嫔这个恶毒的女人,平日装着不争不抢,恭顺听话,哄得她好苦!
若非如此,当年在她被裴怀恩以元氏要挟时,她又怎么可能想起双亲出身绿林,是在后来才归顺了朝廷的丽嫔,又怎么可能姑且放下对丽嫔的提防,亲自带元氏的画像来寻这女人,妄想对方能动用自己家中在江湖中的残存势力,替她寻人?
可这女人又是怎么做的?
一边对她说裴怀恩将人藏得太深了,实难寻到,一边却又暗暗打听到了元氏的真实身份,并且瞒着他们所有人,将元氏收作了自己的鹰犬,教元氏继续悄无声息地蛰伏在云县!
一直到今日,直到今日……直到李熙从大沧回来,才派人配合李熙救元氏进京,跪在皇帝面前指证她当年犯下的罪。
……何其可恨!
正恼怒,丽嫔却忽然把灯提到她的面前来,替她扶正发间长簪。
宁贵妃怔住片刻,立即偏头躲过去,恨极了。
“谢文莺!你休要在此惺惺作态!”宁贵妃咬碎了牙,断甲陷进泥里,“你害我至此,现在又来我这装什么慈悲?帮李熙护送元氏回京这件事,难道不是你方才亲口对我承认的吗!”
丽嫔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微蹙起眉,面上隐隐约约地显出来一些、掩饰不住的失望。
良久,等宁贵妃骂累了,丽嫔方才清清冷冷地开口,说:“姐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你既然做下错事,就要让这错事永远烂在你肚子里。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单单只为了找到元氏这条漏网之鱼,便将此事悉数告知那裴怀恩,请他对你施以援手。结果怎么着?闹到最后,元氏反倒成了那姓裴的拿捏你的把柄了。”
宁贵妃目眦欲裂,打断丽嫔道:“你、你不要教训我!我难道不知自己做错?可我后来有没有求过你?”
“谢文莺,你难道忘记了,我当初带重礼登你的门,向你低头认错,对你许以一宫主位!可你又是怎么答复我的?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说你会尽力帮我找,你还说、你说你会竭尽全力替我除掉元氏这根眼中钉!就因为这些,我才默许你那不成器的儿子私下吞掉工部,默许他对霁儿阳奉阴违,这么多年了,我从没有因为你的儿子为难过你,我许他平安长大,健康无虞!”
结果就养出来这么一对白眼狼,亏她从前还对丽嫔心怀惭愧,认为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对于这些陈年往事,宁贵妃越想越恼,简直恨不得将丽嫔一口嚼了,可丽嫔却依旧温温柔柔地伸手过来扶她,笑着听她教训,仿佛与她亲密如常——但这却令她更加难以忍受。
真是个善于伪装的女人。宁贵妃想,都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这与她表演这种姐妹情深。
丽嫔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沉默许久,忽然幽幽叹了声气。
“姐姐。”
丽嫔放下宫灯,垂眼望着宁贵妃那张美艳跋扈的脸,轻声说:“好姐姐,你还是没明白,你忘了我曾以我肚里的孩子与你起过誓,我说我不会与你争,便是真的不与你争,那位子有什么好的呢?我不喜欢它,也舍不得我的锦儿为了它蹉跎一生,不得快活。”
宁贵妃睁大了眼,像是被丽嫔与她说的这些话震到了。
然而还不等宁贵妃反驳,便听丽嫔继续道:
“可是姐姐,你要为你的霁儿争,我虽然不赞同你,可也愿意帮你争。我先前之所以没告诉你我已经寻到了元氏的行踪,是因为觉着你目光短浅,一听说这事,便会迫不及待地命我除掉她,可……若只是简单的将她除掉,又怎能比得过将她训成我们的一颗棋,让她彻底为我们所用,日后再替我们狠狠地反咬那裴怀恩一口,来的更划算?”
宁贵妃不听辩解,只反复说:“……一派胡言,全都是一派胡言,你与那姓裴的一样,你们全都想用那女人害我,你们全想害我!否则,否则你又为什么会救她回京?”
听闻那裴怀恩在得知云县的消息泄露后,原本已下决心将人杀了,就算后来改变主意,书信也送得晚了,而那元氏之所以能平安进京,全因丽嫔早早便想办法在裴怀恩手下埋了人!
装着把元氏从玄鹄手里手里劫走,实际却是因为在与玄鹄过了几招后,心里不再相信玄鹄,要更抢先一步把她严密地保护起来,对外只说她死了,以免裴怀恩一击不成,又另外派其他的人来。
直到后面裴怀恩又再派人来传了放过元氏的信,他们站在外面望风的弟兄得到消息,方才与元氏临时商定,联手演出了这台没法查证的戏,把护送功劳全推给玄鹄,顺便骗过裴怀恩派来传信的人,没有冒这个头。
换言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裴怀恩有心要杀元氏,可是只要丽嫔想,元氏就还是能毫发无损地回到京都,区别只在于若不是裴怀恩临时变卦,丽嫔便免不得要在裴怀恩面前暴露出更多她在宫外的势力。
丽嫔……丽嫔一早便算准了要害她,丽嫔也要为自己的儿子争。是了,是了!放眼全天底下,没有人能抵得住至高权力的诱惑!
在这一瞬间,宁贵妃觉得自己什么都想通了,她双目赤红,疯子一般扑上来撕打丽嫔,却被丽嫔轻易扣住手腕。
“……姐姐,别这样,这样不漂亮。”丽嫔说。
和状若疯癫的宁贵妃不同,丽嫔这时仍然没露出什么大表情,只是眼里的失望比方才更多一些。
“姐姐,我没有骗你,你……你为什么总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蠢。”丽嫔哀伤地说:“那元氏是我的人,对我唯命是从,这么多年来,我若真想害你,何必还要等到现在,何必还要命她继续安分守己地待在云县?”
“……”
丽嫔这话仿佛一声惊雷,将宁贵妃劈得错愕抿唇,甚至忘记了挣扎。
“那你、那你现在又为何……”
为何忽然反悔,站在了李熙那一头?
越说声音越小。
高声咒骂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更何况,今天的丽嫔又实在叫人害怕。夜里的风很凉,宁贵妃觉得自己很头疼,疼极了——她本就不是个善于思虑的人,她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心狠,手黑,还有豁得出去,她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丽嫔有理有据地驳了。
可丽嫔却一反常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默不作声解开自己身上的氅衣,小心翼翼地披到她身上去。
……好暖。
就像她们两个刚进宫那会,她生下霁儿,得了承乾帝赏给她的十几匹金丝锦缎,也要分一半给丽嫔一样。
“姐姐,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你变了,你让我觉得不高兴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丽嫔终于开口,将宁贵妃从过去模糊不清的回忆中唤醒。
“你与皇上,其实都是我这辈子最看重、也最放在心上的人,我好喜欢你们,也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们,我见到你们在一起,心里真的一点也不嫉妒,我一直都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但我不想与你争。”
“可……”
丽嫔说到这,满是怀念的目光越过宁贵妃,遥遥看向宁贵妃的身后。
“可是姐姐啊,你变了。”
“姐姐,还记得你当年与我说,你说皇上是你此生最爱的男人,你会将你的一切献给皇上,除了皇上,你不会再同任何人在一起——你当时这样说,让我觉得好开心。”
“可你后来又做了什么?你让裴怀恩爬上你的床,你为了争权,竟置皇上安危于不顾,害得皇上险些在冰场上驾崩!你……你要伤害我最爱的人,姐姐,你现在告诉我,当我得知自己最爱的人,想要伤害另一个我最爱的人,我该怎么做?”
“姐姐,我看你真是吃对食吃蒙了心,你要找元氏,想到的第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裴怀恩,而不是我?难道就因为我生了锦儿,便活该变成你的退而求其次?你……你从前说你最爱皇上,我听得很欢喜,甚至还会为了自己心里这点见不得光的卑劣想法,感到无比的可耻,因为我想不通,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都能如此忠诚地喜欢一个人,而我却不能,为什么我总是两者都想要。”
“但是现在,姐姐,我好像想通了。”
丽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倾身向前,用力掐住宁贵妃的下巴。
“姐姐。”迎着宁贵妃恐惧至极的眼神,丽嫔轻飘飘的,认真地说:“既然你并没有像你自己说的那般爱皇上,既然就连裴怀恩那个阉人都能上你的床,那么……或许我也可以吧。”
第059章 自尽
这一切都是早被算计好了的, 元氏是丽嫔埋在云县的一颗钉子,原本要害的,其实是裴怀恩。
换句话说, 若裴怀恩一直都能安分守己, 不做任何有损宁贵妃之事, 元氏便不会碍到他什么。可若裴怀恩一旦狗急跳墙, 妄想利用元氏去攀咬宁贵妃, 那么元氏便会即刻反水, 污蔑裴怀恩强迫她做伪证。
元氏本该是丽嫔为宁贵妃寻的退路, 但是现如今,就因为宁贵妃对于权力的迫不及待, 这条退路也变成了绝路。
宁贵妃吓坏了,因为在她的记忆中,丽嫔从不是现在这样咄咄逼人的性子。
风停, 宁贵妃惊恐后退,一把扯下丽嫔拢在她身上的氅。但丽嫔循循善诱地朝她伸手, 柔声对她说:“姐姐,我最后再问你一次, 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好?你若点头跟我,我与你保证,那元氏明日便会改口咬死裴怀恩, 如此一来,虽说让那个李熙趁机翻身,对你我而言有些可惜了,但……你往后至少不必再住这种地方了。”
宁贵妃只觉得眼前这女人疯了。
丽嫔一看宁贵妃如此, 便知她不愿意,不禁有些可惜地叹了声气。
“也罢, 强人所难之事,我从来不做。”
不再理会宁贵妃面上的惊慌失措,丽嫔重又站起。
“不过谁叫我这人心软,最见不得姐姐受苦呢?姐姐知晓,我是这么的喜欢姐姐,是以就算姐姐不愿,我也不忍见到姐姐沦落至此,总会替姐姐想办法。”
宁贵妃闻言抬眼,眸子里的惊惧还未褪尽。
宁贵妃问:“谢文莺,收起你那套胡言乱语的说辞,直说你要做什么便是!你、你是不是想让我的霁儿给李锦让路?”
丽嫔觉得有些好笑——她今日所言分明句句真心,未料宁贵妃竟然不信。
但是这也没什么,强求来的东西,始终还是不得趣味。
丽嫔这样想着,颇唏嘘地摇了摇头,有点不能理解地反问道:“姐姐,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谁都可以上你的床,偏偏只有我不行?”
宁贵妃浑身寒毛倒竖,震惊地说:“……谢文莺,你要不要先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说不通了。
募的,丽嫔怔怔望着狼狈蜷缩在她脚边的宁贵妃,忽然觉着这女人有些陌生。
丽嫔记忆中的宁贵妃,该是花朵一般娇艳,妖精一般妩媚的女人,而不是现在这么的……鸡肋。
又脏又臭,胆小如鼠,食之无味。
“……原是我太贪心了。”少顷,丽嫔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终于放弃了逼宁贵妃做选择,而是从袖里摸出一个瓷白的小瓶儿,眼含怜悯地递到宁贵妃面前。
“姐姐,我知你向来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一定受不得苦。”丽嫔伸手帮宁贵妃拢鬓发,眉眼弯弯的,“看在我喜欢了你这么久的份上,姐姐,既然你意已决,我便全你一份体面吧。”
宁贵妃愣住一下,忽又发疯似的扑上来。
“你这女人!你这恶毒的女人!”宁贵妃一把将丽嫔手中的小瓶儿打落在地,色厉内荏又歇斯底里,“谢文莺!本宫即便落魄潦倒至此,可皇上并未降本宫的位份,本宫依旧是贵妃!本宫是贵妃!你敢公然谋害贵妃!?”
宁贵妃手上沾着泥土,丽嫔见她向前,便连忙后退,眼里一点厌恶转瞬即逝。
“……谁说是我要杀你了?”丽嫔困惑地垂眼,居高临下,“我的意思是……姐姐,为了霁儿与你自己的体面,你自尽吧──横竖你也不想跟我,即是这样,我何必还要浪费心神,冒险救你出去呢。”
宁贵妃简直听不懂丽嫔在说什么,她用力抓着丽嫔的裙角,嘶声痛哭,倒让丽嫔觉着她有些可怜。
这不是她记忆中骄阳似的贵妃姐姐,这样的宁贵妃,只会让她感到吵闹。
但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丽嫔犹豫再三,还是耐着性子蹲下来,认认真真地向宁贵妃解释道:“姐姐,难道直到如今,你还没有想明白,你还以为皇上是真的喜欢淑妃那女人,以为他当年真对你勾结钦天监,伪造天意那样大的过错,糊涂得一无所知?”
宁贵妃抬眼看丽嫔,眼尾殷红,眉间隐约可见几分当年的艳丽。
丽嫔见着这样的宁贵妃,忍不住又再叹气,也不知是在叹自己的白费心机,还是在叹宁贵妃的扶不上墙。
“我的姐姐啊,你什么都好,可是为什么不长脑子?”丽嫔冷声道:“你跟了皇上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皇上的性子么?什么恩爱深情、郎情妾意?哼,皇上他从来都只爱自己,他谁也不爱!他从没想过护住淑妃和她肚里的孩子!好姐姐,让我再坦白些与你讲,皇上他当年或许不知是你在做,却绝不可能不知道钦天监的那句占卜实是人为!”
若非如此,当年淑妃有孕,承乾帝便不会公然对外说出“若淑妃诞下皇子,便立东宫”这样可怕的话,害得淑妃数次险些滑胎。
爱么?或许是有的吧,但也绝没有承乾帝对外表现出来的那样深。说到底,淑妃肚里的孩子只是个意外,承乾帝这个人,实际上早已习惯了平日大大小小的欺骗,时间久了,就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话音未落,宁贵妃如遭雷劈,双手颤抖不止。
“你……你还知道些什么。”良久,宁贵妃终于冷静下来,哑着嗓子虚弱地问。
丽嫔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复杂。
“姐姐,我什么都知道。”丽嫔轻声说:“我知皇上年轻时,其实从没真的想过立储,不然——姐姐可还记着,裴家当年是怎么被抄的么?”
话点到这,便不能再继续往下说了。宁贵妃颓然阖眼,伏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
一时无话。
“……皇上他、他其实什么都明白。”许久,宁贵妃哭着喃喃自语,“一切都是他做的,是他默许了的。”
不论是借后宫妃嫔之手,名正言顺除掉淑妃肚里的孩子,还是假借贪污一案,敲打那些总在劝他尽快立储,跟他唱反调的讨厌官员。从始至终,承乾帝其实都很厌恶别人插手他的家事,他想要一群能唯他马首是瞻的纯臣,要一个能听他号令的礼部,而不是一个整天都在拿着祖宗规矩,教他该干什么的礼部。
然而……
遥想当年,当承乾帝以淮王的生母顺妃是由小国和亲而来,所诞子嗣并不适合被立为太子,而贸然废长立幼,又是于礼不合的理由随口将立储之事搪塞过去,却是由裴怀恩的父亲牵头,主动上书向承乾帝提议,或许可以先立后。
考虑到迟迟不立太子会加剧党争,当时的礼部连夜翻阅历朝典籍,最终想出了“立嫡”的办法,建议承乾帝钟意哪位皇子,便先将哪位皇子的生母立为皇后,如此,便是完全合乎礼法的了。
可办法虽好,却是彻底触怒了当时的承乾帝。
因为承乾帝本就多病,而礼部每日如此着急地劝他立储,令他一眼看去,总觉得礼部这是在咒他。
至于其他的,例如大伙口中的什么党争,什么大局,在当时的承乾帝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和笑话罢了。
“……皇上、皇上当年笃定自己的孩子们会和睦友爱,觉着礼部是在危言耸听,是在咒他,是想扶太子而弃他。”宁贵妃双手捂脸,泣不成声,“是了,文莺你说的是,皇上是最讨厌有人骑在他头上的,皇上年轻时从没真的想过立太子,若说如今邵家军势微,李熙尚且还有得争,可当年……”
当年东北二部都被淑妃的母家把持着,承乾帝又年轻气盛,就算心里再喜欢淑妃,又怎么可能真立淑妃的孩子做太子?
“我错了,我原来只是皇上的一把刀,我做错了……”
哭到最后,宁贵妃已近失声。
身旁,丽嫔见她想通了,便将被她打落的那个小瓶儿仔细捡回来,重新放在她面前。
“好姐姐,不要哭了,我最见不得你哭了。”丽嫔轻轻抱住宁贵妃,一下一下拍她的背,温声哄她道:“追根究底,其实淑妃那女人也没赢你我多少——她就只是死得太早,她只是比你我死得早些罢了——可是姐姐,死这件事情,现在你也能做到了。”
事到如今,宁贵妃若是活着,承乾帝便能通过惩罚她,来减轻自己心里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负罪感,可若宁贵妃死了,承乾帝便也会如怀念淑妃那般的怀念她,记起她所有的好,也记起她的霁儿来。
宁贵妃听懂了丽嫔话里的意思,余光落在摆在她面前的那个小瓶儿上,拳攥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住死亡带给她的恐惧,转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抱丽嫔,连声哀求说:“……文莺,文莺,我不要死,我不甘心,你救我出去,求你救我出去!我愿意跟你好!我愿意的!”
但丽嫔这次却是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只将那瓶可以见血封喉的毒药放在她手心。
“好姐姐,你不要求我,我方才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丽嫔冷冷清清地笑着,抬手抚过自己发间的金玉步摇,说:“况且……你此刻这样卑微地求我救你,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明媚肆意的,能让我喜欢的样子了。”
“好姐姐,我会像疼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霁儿的,你自尽吧,死后至少可以衣着光鲜的被皇上厚葬,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丽嫔说着,又伸手抚宁贵妃的脸,话里隐隐带着一些无奈。
“能让我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位贵妃姐姐,是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向我低头的,她即便是遭到算计,不得不带重礼来登我的门,一举手一投足,却依然还是那样的高高在上。而你……”
“傅欢,你现在这样太丑了,已经不再值得我的喜欢,你自尽吧。”
第060章 指点
临近年关, 宁贵妃去了的消息从冷宫传出来,承乾帝骤然得知,无言地面对着恩露殿的方向, 枯坐很久。
丽嫔不肯救宁贵妃出冷宫, 却不吝啬给宁贵妃指点, 是以宁贵妃在离开前, 亲笔给承乾帝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 信中一字一句, 皆是忏悔与相思。
宁贵妃没有在信中提李霁, 也没提东宫人选,她在信中没有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辩解分毫, 只是缠绵刻骨的,写尽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仇恨与嫉妒,言说自己绝不能容忍李熙的存在。
临了, 宁贵妃在信中对承乾帝说,该是她犯下的罪, 她认,可她如今也已想通, 只盼承乾帝不要太早忘记她。
谁年轻时不是倾城之姿?世人只道那邵阮阮有无双骑技,甜蜜如桃,可她傅欢分明也曾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绿腰软舞, 盛宠不衰。
转眼又是大雪,这雪落得那样大,仿佛将齐王身上的病,压得更重了。
至于李熙这边, 有裴怀恩运作,李熙很快便被承乾帝派人接进了宫中, 现在每天不仅要做好他在锦衣卫的差事,还要抽出固定的时间,用来恶补他这些年表面落下的,实际早已烂熟于心的各项功课,并且依照计划,逐渐减少自己服药的剂量。
说句老实话,这样的生活很充实,也很让人安心,李熙得着空,找机会把淑妃留给他的长命锁埋了,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不再去掺和裴怀恩与惠妃那边的明争暗斗。
该满足了。李熙想:他现在几乎得到了他从前想得到的一切,至于其他的,只要他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不甘心,单单只说做傀儡,实际上,这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尽管如此,李熙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变得蔫蔫的,蔫到就连裴怀恩也看了出来,并且开始想办法哄他。
倒不是说因为心疼才哄,而是李熙现在这样蔫,看着简直就像只被割了舌头的猫,叫人踩着尾巴也不肯吱一声,一点也没有先前那种能让人感到快活的机灵劲了,实在很扫兴。
是日,雪路难行。
临近傍晚,李熙从锦衣卫下值回来,打马往宫里走,半道却叫裴怀恩的轿子拦下来。
玄鹄近日正在奉命调查元氏的背景,不能整天都守着李熙,这让裴怀恩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由于天气实在寒冷,长街上的人不算多。不必裴怀恩多言,李熙见着裴怀恩的轿子,便下了马,随手将马交给十七来牵,自己则一头扎进那顶装饰奢侈的软轿。
轿里,裴怀恩给他预备了甜牙的桂花果子,还有一壶暖茶。
“小殿下看着似是长高了些,眉眼也更俊朗,果然是比从前过得更春风得意了。”裴怀恩耐着性子给李熙倒茶,不多时,软轿平平稳稳地被抬起来,茶水未洒一滴。
但李熙没接这盏茶。
李熙很疲倦,他仰着脸,没骨头一般靠在身后的狐皮垫子上,双手松松环抱着他的绣春刀。
“厂公,今日不行。”李熙阖眼说:“玄鹄晚些会回来,我瞒不过去。”
裴怀恩淡淡地嗯了声,也不恼,犹自仰面饮尽茶水。
“前两天送你那翠玉扳指呢,又当了?”裴怀恩笑着问他。
李熙霎时睁眼,将右手迅速缩进袖子里去。
“……没当,丢了。”李熙说:“我现在又不缺钱,还攒这点家底做什么。”
裴怀恩懒得点破李熙,只是摇了摇头,又从拇指上摘下一个新的血玉扳指来,随意地抛给他。
“就这么不喜欢被人看出你与我在一起,身上连点我的东西都不留?”裴怀恩支着下巴逗他,尾音向上幽幽的拐着弯儿,“听话,仔细戴着它,往后除了在皇上面前,都不许再摘下来了,否则——下枚扳指可就不只是戴在手上这么简单。”
李熙闻言转头,眉心微微皱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裴怀恩就问他,“想说什么?”
李熙犹豫一下,又把他那金贵的脖子转回去,闭眼说:“没有。”
顿了顿,抬手掀开轿帘,探头向外看。
果不其然,裴怀恩这会带他走的,并非是回宫的路。
“……”
裴怀恩的软轿很稳,人坐在里面,几乎感觉不到一点颠簸。外面寒风呼啸,李熙没什么表情地抓着帘子看了片刻,便缩身回来,自顾自地从小碟里捡果子吃。
李熙说:“厂公,今日真不成,今日我什么都没准备。”
裴怀恩明白李熙话里的意思,没再为难他,反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小殿下宽心,今日原本也没想要,总不好不许殿下休息吧。”裴怀恩温声说:“唉,真是瞧不得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再过些天便是除夕了,皇上要宴百官,小殿下这回可逃不过去,当在皇上面前,小殿下怎好如此的萎靡不振。”
李熙抬眼看向裴怀恩,面上依旧打不起什么精神来,但是说:“不必厂公提醒,我明白该怎么讨好父皇——时候不早,厂公这是要带我到哪去?”
裴怀恩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说:“明白却不代表能做好,小殿下如今不开心,而我作为那个让小殿下不开心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没办法哄小殿下开心的了,是以要带小殿下到别处去,请别人来帮忙。”
李熙狐疑地挑眉。
却见裴怀恩已经又为他送来了茶,正色说:“我的小殿下,齐王府的闭门羹有什么好吃,竟也值得你接连去吃上几日?安心坐着吧,带你去见阁老。”-
大雪天行得慢,当裴怀恩要来拜访的消息传到杨府,杨思贤略一思索,连忙寻了个借口,把自己的孙子杨善从府里支出去了。
杨善是个最嫉恶如仇的人,若有他在,今晚这府里恐怕会多只斗鸡,搅得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
话又说回来,杨思贤原本以为裴怀恩会一个人来,没想竟然带了李熙——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搁在从前,裴怀恩从不会另外带人来他这里。
同样的,李熙也没想到裴怀恩今天是想带他来见杨思贤,直到一只脚迈过杨府的门槛,脑子都还是懵的。
杨府的摆设还是和之前一样,因为是想让杨思贤帮忙开解李熙,裴怀恩这回没在杨府多呆,而是只与杨思贤简单的寒暄几句,说明来意后,便匆匆离开了,只留一个李熙在这。
裴怀恩走后,杨思贤秉着来者是客的规矩,带李熙去里面坐,并给李熙上了新鲜的茶水和糕点。
李熙则安静地坐在那,一对琉璃似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见杨思贤不赶他,他也不提离开,口中只说:“阁老太客气了,不必这样招待我,我现在既不渴,也不饿。”
杨思贤听了就摇头,右手扶到木椅旁边的把手,和气地说:“无妨,原本也盼小殿下来,小殿下来了,能多与我说说居白头两年在通县的事。”
李熙觉得很惭愧。
其实若细细想来,杨思贤最看重的学生与他舅舅是好友,杨思贤又不讨厌他,早早便说请他常来,可他自打回京后,竟是一直都在四处奔忙,鲜少来杨思贤这里。唯一一次来访,还是为了帮王二说好话,请杨思贤不要揪着王二送过来的那几百两银子不放,依旧能给他合格。
好在杨思贤也体谅他的难处,见他脸红低头,便适时地把台阶递过来,说:“殿下别介怀,知道京都最近事情多,我这把老骨头平日也有得忙,赶在这种时候,殿下即便是有心常来,我也无暇招待。”
李熙闷闷地点头,听着劝,半晌才说:“上次王二那事,叨扰阁老了。”
杨思贤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低头吹净茶沫,似乎不太想与李熙谈这些——这让李熙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李熙其实与杨思贤见面不多,也不太熟,抛开裴怀恩这层关系在,他至今还没和杨思贤正儿八经的谈过天,说过话。
因为李熙总觉得自己有点害怕杨思贤,尤其害怕和杨思贤对视,感觉就像自己在私底下做了坏事,转头就被心里最敬仰的长辈抓包了似的。
这种心虚连在承乾帝面前都不会有。
可心虚归心虚,真要是见了面,又不能两个人对坐着不说话。
更何况这回没王二做挡箭牌了。
思及此,李熙琢磨着反正裴怀恩今天把他丢在这,也是为了让杨思贤开解他,那么倒不如顺势而为,真请杨思贤为他指点一下迷津算了,至于杨思贤在听了他的事之后,究竟会不会骂他……
唉,这不必怕。李熙在心里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骂他他就跑,跑得远远的,往后再也不来了。
正斟酌着,未料先开口的却是杨思贤。
不必李熙多说,这位发须皆白的老人便站起身,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不必有顾虑。”杨思贤说:“你的事,容卿方才都与我说了。”
李熙闻言一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问:“他……他都和您说了什么?”
杨思贤看着他,面上和蔼,“其实说了挺多的,诸如冰戏,神威营,还有贵妃娘娘这些事,容卿他都与我说了。”
李熙讶然抬头,眼里满是惊奇和庆幸。
惊奇是因为裴怀恩竟然这么信任杨思贤,什么话都愿意和杨思贤说,庆幸却是因为裴怀恩这人总算还要脸,没有和杨思贤说起他俩私底下那些破烂事。
只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裴怀恩都已经与杨思贤说得明白,也免他再开口。
这样想着,李熙总算放松下来,不再端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而是臊眉耷眼地垂着脑袋,仿佛外面那些寻常少年一般。
“阁老,我不明白。”李熙瓮声瓮气地说:“我分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我不快活。”
杨思贤听罢没有说话,而是犹豫着抬手,轻轻抚到他的头顶。
其实按理来说,李熙是皇子,杨思贤是臣子,杨思贤如今这样的动作,似乎有点于礼不合。但也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李熙当场就红了眼圈,险些落泪。
从前邵毅轩还在的时候,一旦李熙不开心,邵毅轩便会这样伸手摸他的头,像逗小狗似的把他发髻揉歪。
头顶的温度那样烫,一时间,李熙有些动容,也跟着抬手覆到杨思贤的手背上,小小声的说:“阁老,我不知道自己往后该到哪里去,我其实……有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只是想替舅舅报仇,为长眠漠北的三万将士报仇,也为我自己报仇,可当晋王真的倒了,宁贵妃也没了,我见着如今死气沉沉的神机营,见着郁郁寡欢的三皇兄,我又觉得不是滋味。”
“阁老,我如今也设计害了别人的母亲,我……”
话说到这,李熙使劲抹一把脸,蹲下了。
“阁老,上回我同裴掌印来,听您劝他放下,所以我这几天就在琢磨着,若我起初便放下,是不是现在就不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走到与裴怀恩同样的,每天都被那些欲望和权力裹挟着向前,始终脱不开身的困境。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杨思贤已经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小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杨思贤皱眉看他,双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半点不肯放松。
李熙便抬头,听着杨思贤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放下固然好,可人间这样苦,能真正放下的人又有多少?说到底,所谓‘放下’二字,不过也只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对你们这些年轻孩子的殷切期盼,盼望你们能不再折磨自己,学会抬头往前看罢了。可是话说回来,你们既然都已经真真切切地经历过辛苦,就算心里放不下,也是没错的。”
顿了顿,又再叹气。
“所以小殿下没有错,更不必自责。只是小殿下要扪心自问,如果你真的没本事做到放下,那么日后若再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便要时刻牢记一点,即冤有头债有主,切莫真学了当年害你辱你那些人,也变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更不惜牵连无辜的恶人。毕竟……正如小殿下如今所忧虑的这般,一个真不想做鱼的人,是绝不该反过来把别人当成鱼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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