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醍醐
李熙愣住片刻, 说:“……请阁老教我。”
杨思贤便扶着他坐下来。
“小殿下不必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哄你。”杨思贤斟酌着,重又走回自己的位子, “你今日能有这样的忧虑, 我很高兴, 这说明你眼里能看见别人的苦, 你比你的哥哥们都强。”
李熙闻言有些面红, 说:“原本以为报了仇, 我便再没有什么遗憾, 可是现如今,我却发现, 肆意操纵旁人命运这种事,好像并不能让我高兴。”
顿了顿,有点丧气地往后仰, 脑袋枕在椅背。
“可若叫我再做回祸星,任由旁人对我搓扁揉圆, 我也不高兴。”李熙大睁着眼往上看,双眼略微失焦, “站在高处往下看,不高兴,站在低处往上看, 也不高兴,横竖怎么都不高兴。”
杨思贤笑出来,蜷指叩两下桌,唤李熙回神。
下一刻, 李熙自觉失礼,连忙又端正地坐好了, 有点不好意思地拱手说:“阁老。”
杨思贤摆摆手,示意李熙不必拘泥,捻着胡须说:“我听明白了,合着小殿下不高兴,是因为既不想做任人摆布的鱼,又不想做摆布别人的渔翁,是也不是?”
李熙犹豫着点头,半晌又说:“但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已费心走到了今日,退无可退。可我平日见着父皇,看他殚精竭虑,事事权衡,又实在觉不出那位子的半分好。”
能手掌实权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他头顶还压着一个裴怀恩,这使他不得自由,几乎要承受双份的痛苦。
杨思贤知晓李熙的顾虑,沉默少顷,而后说:“小殿下说错了,人往高处去,有时其实并不是为了摆布别人,而是为了有本事、也有资格去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事。”
李熙眨一眨眼,忽然觉得自己隐约抓到了些什么,却听杨思贤继续对他说:
“小殿下可知道,许多人活在世上,便以为这世间是一方深潭,逼得人生来便要争,便要斗,便要削尖了脑袋往岸上去,拾起岸边的鱼竿,可是他们却都忘了,纵使这世间真如深潭,比起鱼虾和渔翁,其实还存在着另一样不能被忽视的东西。”
李熙忙问:“是什么?”
杨思贤和蔼地看着他,说:“是水。”
“上善若水。”杨思贤说:“小殿下既然一定要往高处去,不若试着做水——这便是你站在高处的意义。”
水至柔至刚,能涤万物,能濯污垢,能掀风浪,也能庇护千千万万如李熙从前那般卑微如泥的游鱼,使他们不必再变成别人餐桌上的食物。
李熙募然起身,醍醐灌顶。
但转眼又蔫蔫地坐回来,摇头说:“还是不成,不成的,眼下局势如此,就连我自己,也是叫人推着才往前。我虽是渔翁,也是条鱼,待到有朝一日,就算我真的……”
杨思贤打断他,说:“殿下是说容卿?”
李熙便点头。
先前顾忌着杨思贤与裴怀恩的情分,李熙没敢把话说的太露骨,未料杨思贤竟是主动开口,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一时倒让李熙无话可接了。
但杨思贤却不在意这些,见着李熙皱眉,便耐心地教导他,说:“殿下,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了两年了,从前容卿胡闹,我还要训他,可唯独这次他选了你,让我很欣慰,尤其是你今日因着这些忧虑来见我,让我更确信他选得对。”
李熙眉头紧锁,面上显出几分不耐来,说:“阁老又不知晓他为什么选我,还是不要贸然这样说得好。”
杨思贤失笑摇头。
“我是不知,可选了就是选了,这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杨思贤悠悠地说:“再说殿下可否想过,或许可以把容卿,从你身边最大的一个威胁,变成你最大的助力也说不定。”
李熙茫然极了,说:“这怎么办得到。”
杨思贤就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成,小殿下也许不信,其实容卿并没外面传的那么坏,他只是……他与小殿下不同,小殿下还可以往前走,可他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他手掌权柄,可所愿一切却皆是求不得,放不下,所以他不高兴,并且还要拉着更多的人陪他一块不高兴,他是故意把自己变成了这样——这让我甚至不知该怎么劝他。”
李熙没反驳。
该怎么反驳呢,他也姓李。
但没反驳却不代表赞同,李熙垂首思索再三,低声说:“可是阁老,您未免也太高看我,我的骑技并不高明,驾驭不住一匹没有缰绳的疯马。”
杨思贤摇了摇头,说:“没有缰绳,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给他套,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我能看得出,容卿他其实很喜欢,也很愿意听你说话。”
话至此顿住,面上显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悲伤和担忧,转头认真望着李熙的眼睛。
“当然,还有最要紧的一点,那便是我这身体不行了。”
“殿下不知,容卿如今虽跋扈独断,可总归还没真的杀害过哪个忠良,他还有救。但若长此以往,叫他终日浸在那些刻骨仇恨中,看不见自己身边的一丁点好,那么待我老了,走了,不能再约束他了,他必然就要走歪路,最终使大厦颠覆,黎民重陷战乱之苦——他要报复的人实在太多。”
李熙嘴唇翁动,似是很惊讶,说:“阁老会否言重了,再说如果连您都劝不动,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杨思贤叹了声气。
“这不一样,小殿下。我与容卿之间,始终还是隔着一层,我陪不了他太久。”杨思贤疲惫地摁着鼻梁,摇头说:“而你却很年轻,并且比你的哥哥们更能读懂人心,更明白怎么以柔克刚。”
裴怀恩这个人,不能强行管教,必须得要循循善诱的引导,是以比起承乾帝年轻时的那种硬压,如李熙这种看似乖顺无害,愿意坐下来与他仔细商量,听他说话的,反倒更能约束住他。
李熙明了杨思贤话里的意思,垂首不言。
杨思贤知道李熙这是在犹豫,便接着说:“容卿的父亲,曾是我最喜爱的一个学生,我拿他当亲生孩子看,自然也愿意拿容卿当自己的孩子看,容卿他吃过很多苦,使我不忍苛责,可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别人苦难的根源,是以,其实在听说小殿下要来时,我便暗暗想着……”
李熙往前挪步,与此同时,杨思贤也起身。
杨思贤看着李熙说:“小殿下,你的哥哥们都约束不住他,但是你可以。”
“其实我今日与小殿下说这些,只是想告诉小殿下,让小殿下知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换言之,我知道小殿下的许多事,也明白小殿下的辛苦,是以现在只要小殿下自己愿意,我……我或许可以助小殿下真真正正地走到那个位子上去,届时惟愿小殿下能牢牢抓紧容卿身上的缰绳,使他莫再生邪念。”
再顿了顿,忽而自嘲一笑。
“当然,我活到这个年纪,有时不得不承认,我之所以会如此的舍近求远,总想找个合适的人去约束容卿,而非干脆除掉他,是因我太心软。可也请小殿下放心,若有朝一日,待小殿下真的登了高位,我也老了,容卿却又不受管教,执意要做这个万人嫌的祸害,我……我到时如果还活着,一定不会插手小殿下对他的处置,哪怕小殿下要将他杀了。”
李熙唇线紧抿,虽然没点头,眼睛却一点点的亮起来。
“阁老,我好像明白了,若能得阁老相助,让我可以……”
“我不要做鱼,不要做傀儡,也不要做渔翁。”李熙来回踱步,语速极快的喃喃自语着,“往上去,不是为了摆布别人,而是为了……庇护。”-
再晚些时候,李熙在杨思贤这里喝完了茶水,告辞回去,站在门口远远看见裴怀恩来接他。
就在李熙与杨思贤谈话这小半个时辰里,裴怀恩不知是去干了什么,弄得脸色很不好。
但李熙已不再蔫巴巴的了,他一见着裴怀恩来,便扬声喊道:“厂公,我在这里。”
裴怀恩吃了一惊,没想到杨思贤的劝解这么管用,连忙走过来对杨思贤说:“多谢阁老。”
杨思贤听罢笑吟吟地捻须,说:“真想谢我,就别再整天黑着一张脸,看着使人心烦。”
裴怀恩愣住一下,还想再说什么,但李熙已抬脚往外走。
“厂公,我不要坐你的轿,你让十七把马还给我。”李熙头也不回地说:“我好不容易得到骑马的许可,我喜欢骑马。”
“……”
唉不是、这、这是不是有点劝“过”了?
裴怀恩狐疑地转头看杨思贤,但杨思贤不理他,自个转身回屋了。
倒是李熙。
由于得不到想要的答复,李熙又再转回来,距离裴怀恩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厂公,我要骑马。”李熙皱着小脸,一派可怜地说:“现在连父皇都让我骑马,厂公怎么能不让?”
虽然眉头皱着,但眼睛亮,看着就跟刚回京那会一样,甚至更明亮。
这样明亮的眼睛……
短暂的对视后,裴怀恩忽然笑出来,面上也没方才那么阴鸷了。
“好,好。”裴怀恩有点无奈地点头答应着,揉着额角说:“小殿下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都随你。”
第062章 提醒
从杨府出来时, 月亮已升起来了。李熙从十七那里牵来马,裴怀恩自他身后绕到前面,尤自上了轿, 说:“这时宫门都关了, 小殿下回不去, 还是到我那住吧。”
李熙脸上的笑僵住, 右手一瞬抓紧缰绳。
怎么感觉是被算计了。
沉默的功夫, 裴怀恩掀开轿帘, 有些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温声说:“好了,小殿下不要怕, 我已叫人把宅子里那脏东西埋了,小殿下今晚尽管放心去住,至于玄鹄那边, 我来帮你想法子。”
李熙知道裴怀恩话里的脏东西是什么,没办法, 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眉头皱得死紧, 但就是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逗得裴怀恩又发笑。
“走吧。”少顷,裴怀恩笑声说, 同时向十七轻轻点头,随口吩咐道:“天寒地冻的,在外奔波不容易,去, 快去请你那位新朋友喝点酒,天亮之前不要回来了。”
十七心领神会, 抱拳称是,一瞬便没了踪影。
转眼软轿被抬起来,李熙骑在马上,低头往手心里呵气,吐出一团氤氲的白。
裴怀恩见状便说:“外面冷,要么还是上轿来。”
李熙执拗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裴怀恩,他双手攥紧缰绳,在茫茫大雪里掉转马头,静默地看向杨府,看了好一会,直到裴怀恩出言催他,方才打马跟上。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裴怀恩常常用来处置人的这个宅子,买得离杨府很远,得走很久才能到。
路上,裴怀恩窝在轿里和李熙说话,语气淡淡的,带着一点得偿所愿的餍足,几乎很少再故意为难李熙了。
“记着几个月前,我问小殿下要不要来,殿下当时拒绝了我,甚至还像模像样的,在离我最远的西边租了宅子。”裴怀恩失笑道:“结果怎么着?殿下现在又要与我这个讨人厌的奸佞同路了。”
李熙闻言转头看了眼裴怀恩的轿子,面上没接茬,但在心里又想起杨思贤对他说的话。
杨思贤说,裴怀恩是故意把自己变成了这样。
京都的建筑好高,一座一座的连成片,四四方方又死气沉沉,檐角斜斜往上飞着,影子映在地上,像志怪话本里写的那种张牙舞爪的兽,一声不吭地伏在低处,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把误入这里的过路人拆吃进腹。
京都的雪景不如漠北,李熙扭着脖子四下看了会,便不再看了。
“厂公。”李熙侧首自言自语,又似在问裴怀恩,说:“难道厂公喜欢走这样的路?”
裴怀恩许久不言。
半晌,就在李熙认为自己大约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复时,裴怀恩却忽然掀起轿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我走惯了。”
李熙愣住一下,匆忙把脸转到旁边,没有跟裴怀恩对视。
接下来便是沉默,很久的沉默。直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行到地方,裴怀恩下了轿,招呼李熙进门。
清冷月华下,裴怀恩一身绯袍站在门口,笑吟吟地问:“我这里没有给客人住的屋子,只有下人房,小殿下夜里要住哪间?”
李熙攥一下拳,心思在肚里转了几弯,最终识趣地说:“为什么要我挑下人房,厂公难道没有自己的卧房么?我要与厂公住一间。”
裴怀恩便笑出来,说:“小殿下今日不怕我了,愿意赏脸与我住一个屋。”
李熙不置可否,有持无恐地仰脸反问裴怀恩,说:“怕什么,横竖厂公今天白天也说了,再有几日便是除夕,到时父皇要检查我的功课,厂公既然选了我,又怎么舍得让我在父皇面前丢脸。”
裴怀恩听了,便温温柔柔地伸手带李熙往院里去,缓步穿过几道弯弯曲曲的回廊,边走边说:“既然知道皇上要检查,小殿下近来可有认真做功课?”
脚下的积雪很厚,李熙一路踩过去,听着靴底碾碎雪块的声响,自信地说:“厂公放心,我样样功课都上进,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都随父皇去考。”
裴怀恩却说:“不对,殿下光上进不成,还得留心。”
李熙听罢住了脚,狐疑地问:“厂公的意思是?”
裴怀恩便很耐心地教他,说:“小殿下久居在外,想必对皇上的性子还不够了解,故而不知晓,皇上的疑心其实很重。”
“就像方才回来时,我见殿下骑马,那姿势分明很娴熟,甚至是过于娴熟,熟到就像个经常骑马的老手——但殿下从前不是不被允许骑马么?”
裴怀恩提醒的隐晦,李熙闻言心念微动,说:“……如此说来,我大约不该进步的太快。”
裴怀恩点了点头,对李熙这样一点就透、恰到好处的聪明很欣慰,又继续说道:
“殿下可知,皇上并不缺聪明上进的儿女,论聪慧,你的那些哥哥们久居京中,谁没有一副被磨砺透了的玲珑心肠?而殿下自外回来不久,身上总还带着些外面的棱角。换言之,殿下如果想要得到皇上的宠爱,其实不必单靠聪明这一点。”
李熙听懂了裴怀恩的话,垂首思索一会,沉声说:“短短数月之间,先是老二为了夺权逼宫,后是老三因为生母宁贵妃的离去,对父皇接连多日避而不见,说到底,他们都是伤了父皇的心。”
人一旦老了,便会不自觉地亲近那些,对他足够孝顺的儿女。
李熙这样想着,就听裴怀恩紧接着问他,说:“说起来,殿下幼时住在边关,见惯了边关的风沙,后来又阴差阳错辗转大沧,在大沧那边受了不少的委屈,甚至直到淑妃娘娘去了,殿下也没能及时的赶回来,见娘娘一面——殿下似乎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裴怀恩把这些话说得很慢,逼得李熙不得不转过身去,皱眉等他说完。
果不其然,李熙站在原地等了半天,一直等裴怀恩细细数完他这辈子所有的不顺利,临了顿住片刻,方才继续道:“……这么多年了,小殿下如今每每想起这些,心里对皇上可有恨?”
霎时,李熙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抓握,十根手指拧麻花似的纠缠在一起,面上显出一些掩饰不住的茫然来。
毫无疑问的是,尽管已经猜到裴怀恩想说什么,但从小到大,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是了,从始至终,好像还从没有人问过他对自己的父亲恨不恨,他也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来,大家似乎都早已习惯了对他的父亲是谁,对他是谁这种难堪的问题缄默不言,转而简单粗暴的,拿祸星二字来代替他原本的姓氏和名字。
恨么?李熙不知道。
实际上,对于承乾帝这个人,李熙唯一的感觉便是陌生,仿佛这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完全不该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
是以李熙不知该怎么答。
但裴怀恩眼睛尖,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无措,继而对他放缓语气,温和地说:“你瞧——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小殿下。”
毕竟按照现在的境况来说,不论李熙心里怎么想,只要李熙还想在承乾帝面前露脸,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对承乾帝的恨。
甚至于……
不光要没有恨,还要没有李熙如今在面对承乾帝时,这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难以形容的陌生。
归根结底,承乾帝现在已经老了,老到连路都走不稳,所以他心里迫切想要的,其实已经从一个聪慧勇武的亲王,变成一个愿意亲切对待他,陪他闲话家常,对他没有丝毫异心与埋怨的“儿子”。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李熙恍然大悟,感激地说:“多亏有厂公在,厂公是最明白父皇心意的,我会重新考虑自己功课的进度。”
裴怀恩便抬手捏他的脸,只觉自己眼前这小团子软乎乎的,捏起来就和糯米果子一样。
“那也得小殿下听劝不是?”裴怀恩最终说,“若小殿下如你那几个哥哥一样不听劝,我就算再明白皇上的心意,也没有用。”
李熙立刻就说:“当然听劝,因为知道厂公对我好,万万不会害我。”
至少目前不会。
聊着聊着便走到了地方,裴怀恩先李熙一步,伸手推开门,而后稍稍侧过身去,让李熙能清楚看见他那间铺满狐狸皮毛的古怪卧房。
裴怀恩说:“我这就命人为小殿下准备沐浴用的热水,等小殿下洗过澡,就在这里放松住一晚,什么都不必担心……”
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因为看见李熙正愣愣地呆立在门口,一点打算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见着李熙这样,裴怀恩的脸色一瞬冷下来,笑道:“怎么,小殿下这是反悔了,不愿与我一起住了?不过这也没什么的,想来是我这卧房又闷又黑,看着就像我这个人一样怪,让小殿下心生厌烦吧。”
话音未落,就见李熙那双小菩萨似的鹿眼,唰的亮起来。
李熙:“……我的天,这里有好多夜明珠,我发财了。”
裴怀恩:“……”
裴怀恩:“……什、什么?”
第063章 明珠
裴怀恩拧眉说:“小殿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都是我的夜明珠。”
李熙闻言转过脸来,两眼放光, 眼眶里仿佛嵌进了两颗夜明珠, 幽幽地问:“……就不能有一颗是我的么?”
裴怀恩:“……”
不知怎么的, 在这一刻, 站在李熙和满地的夜明珠之间, 裴怀恩头回觉着自己挺多余。他没再言语, 转身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到大约一刻钟后, 裴怀恩再回来时,已是洗漱完毕, 穿着里衣过来就寝。
彼时,裴怀恩无言地站在门口,看见李熙正跟个“大”字似的躺在他卧房中央, 舒服的喟叹,特别不拿自己当外人。
裴怀恩看得嘴角一抽, 半晌开口问:“……热水还有,小殿下要沐浴么?”
李熙一下转头, 身子却没动,许是因为顾忌着裴怀恩在,行为立刻规矩许多, 连声说:“不,我不要沐浴,不劳厂公费心,厂公让我在这将就一晚便好。”
裴怀恩知道李熙在怕什么, 几步走进屋里,面上有些不高兴。
裴怀恩挨着李熙坐下, 散了头发,说:“防我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防的呢。”
李熙见势不对,立马就从地上爬起来,说:“厂公,热水在哪里?”
裴怀恩看着李熙手里紧紧攥着那几颗夜明珠,简直要被气笑。
“不必了。”裴怀恩说,同时朝李熙伸手。
李熙左右看了看,白净脸庞让屋里这些珠子映得幽微。
“厂公。”眨眼间,李熙敏锐察觉到裴怀恩的不对劲,他想伸手抱抱裴怀恩,但又舍不得放下珠子,最后只得有点为难地站在原地,干巴巴地问:“厂公心情不好?”
裴怀恩倒也没强求,收手说:“还以为小殿下眼里只能看见这些珠子了,没想还能看见我。”
李熙被裴怀恩说得有些脸红。
是真脸红,不是装的,主要他活了十八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多到甚至可以抵得上辽东一年的军需。
记着玄鹄说,邵晏宁最近手头有点紧。
想到这里,李熙看裴怀恩的眼神,顿时就变得体贴了不少,软软地说:“怎会看不到,厂公与我休戚与共,联系紧密,我满眼满心都是厂公呢。”
裴怀恩无言以对,但又该死的挑不出错,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好在李熙眼睛尖,赶在裴怀恩发作前又问:“厂公、厂公为何心情不好。”
裴怀恩嘴唇开合,眉又展开了。
“……路上遇着了贱人,所以不好。”裴怀恩说,齿间含着道不尽的厌烦。
李熙支着下巴努力回忆,片刻后说:“来接我的路上?”
裴怀恩就点头,对着李熙并不避讳。
“现在姚家对姚元里的态度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恰好京中又送不出消息给戎西,那惠妃便借着帮忙找姚元里的由头,搭上了姚家这条线,想让姚家帮她给封家送信,让那书信能从漠北绕出去。呵……若非我今日发现的及时,下手将那个姓姚的,连同另外几个来救他的人凑一块埋了,还真要被她得逞了去,使我先前白忙一场。”
承乾帝没两年活了,而他裴怀恩却还年轻,他现在除了需要一个用起来顺手的傀儡之外,还得有能真真正正攥在自己手心里的兵权。
至于这兵权要挑谁。
京军是在天子脚下,私底下做任何动作都有可能被发现,因此不能把它攥得太紧,只可通有无。岭南太远,来回调动并不及时;漠北姚家野心勃勃,是头掐不死的狼;邵晏宁就更不必说,捆着邵家军铁板一块,让人根本就插不进手;如此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戎西封家勉强还算合适。
“封疆老了,他那儿子又不争气,横竖接不过他的枪,倒不如便宜我,让我派人去接。”裴怀恩思索着,一字一顿地咬着牙,“但封家是镇守戎西多年的老臣,于社稷有功,我原也不想害着他家,所以才会想出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磨人法子去把他家慢慢蚕食掉,逼他家主动卸甲,好歹给自己换个安稳。”
顿了顿,眉间又显狠厉。
“戎西……我是一定要拿到手的。”裴怀恩喃喃自语着,仿若魔障,“都说有一就有二,日后若叫封疆真得着我算计他的证据,把状告到老皇帝面前来,那还了得么?不成,这样是不成的,惠妃……惠妃如果再这么闹,就是在逼我对封家动手——我已经杀过那么多人,难道她当真以为,我会不敢动一个封家!?”
“新帝”只有一个人,又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其实很好拿捏,可戎西却有十数万人,又怎么能出错!
这是一团乱麻,裴怀恩越想越头疼,并指压着眉心。
良久,李熙怔怔地站在裴怀恩对面,手里珠子啪嗒落下一颗,迟疑着说:“……厂公,我好像听懂了,你是不是因为不想动封家,所以才发愁。”
募的,裴怀恩抬起头来,阴鸷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我不敢动封家?”
李熙心里记着杨思贤的话,听罢就摇头,说:“不不,不是不敢动,是不想动。”
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便很难收手。
裴怀恩愣了一下,满身戾气散去大半,狐疑地歪头。
“小殿下怎会这样想。”裴怀恩说:“就连十七都能看出来,我今天是在恼惠妃的不知好歹。”
李熙见裴怀恩这样反应,便知自己说对了,没忍住在心里给杨思贤竖起大拇指,夸他看得透。
“好,好。”李熙看裴怀恩这时有点冷静下来了,稍稍犹豫一下,便搁了珠子上前来,柔声说:“可不管厂公在恼什么,我只是不明白,厂公为什么一定要得戎西?”
裴怀恩皱眉看李熙,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沉声说:“小殿下难道不知我在长澹是个什么名声?我需要兵权傍身。”
李熙便伸出手来搭裴怀恩的肩,模样认真,面上似乎还带着一点不解,让人分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李熙说:“可是厂公为什么要对兵权如此执着?厂公即与我一起,往后等我……厂公,你还有我呀,等我日后得了位,便可成为你的傍身之资。”
“厂公,我进京多日,也听过许多人说起你家,我知你家是冤枉,心中很敬仰你的父亲。”
顿了顿,似是在考虑。
“况且厂公,类似平反冤案这种事,若等到新帝登基后再做,外面的人因为不明白其中干系,免不了多口舌,例如说你是在借着我的手兴风作浪,到时你我都逃不过诋毁。是以……我这些天便在想,如果厂公能真心待我,长长久久的真心待我,我必然就要报答你,我想帮你赶着父皇还在的时候,堂堂正正的翻案。”
“……”
裴怀恩满心诧异,安静地听着李熙说话,眼里复杂。
翻案,翻案,说得容易,叫李熙这么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仿佛它是件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样。
不过么,倒也真难为这团子有心了,虽然这心有了也没用。
毕竟任谁也不能叫承乾帝低头认错,而他面前的这位小殿下,显然还是看得不够明白。
罢了,原也怪他多嘴,和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崽子说这些做什么,反不如……
裴怀恩摸着袖角,缓缓的,一寸不落的打量着李熙,还有被李熙小心放在身边的几颗夜明珠,眸光晦暗。
李熙原本正和裴怀恩一本正经的谈着事情,一见裴怀恩做出这副表情来,便本能往后退。
“厂公、厂公。”警惕危险的直觉作祟,李熙顾不得再画饼,连声说:“我在这与你正儿八经的说话,你究竟有没有听?你——你说过你今日不会……!”
裴怀恩伸出手抓他,说:“小殿下有心,我虽不知阁老今天与你说了什么,以至于让你胆敢这么跟我说话,可是无论你怎样说,戎西我都一定要拿。是以小殿下如果想保封家,与其在这假模假样的哄着我,说要帮我翻案,反不如更实际些,多想想怎么替我敲打惠妃,以及……怎么简单干脆地让我高兴,与我及时行乐。”
李熙被裴怀恩这些话震惊到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高声说:“裴怀恩!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你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你、你怎能言而无信!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裴怀恩笑着看他,也不忙起身,只说:“除夕么……只要别玩太狠,没什么的。怎么?难道小殿下方才与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哄我高兴,然后再问我要钱?那么眼下就有这样的好机会,小殿下做是不做?”
李熙不肯松口,瞪眼说:“我、我没沐浴。”
裴怀恩眯眼看李熙往后退,忽然不耐烦起来,一把将人捞回怀里来抱,磋磨小猫一样。
“不碍事。”
裴怀恩说,然后随手捡起一颗夜明珠。
“有劳小殿下费心哄我,我这个人,最是知恩图报。”
冰凉珠子贴腿往里探,李熙铆足了劲挣扎,却听裴怀恩已俯身过来,咬着他的耳说:
“夜明珠么,这东西我有的是,小殿下方才既然说了好话给我听,我总得回报。”
“这么着,想要哪颗自己挑,赶在天亮之前,只看小殿下能囫囵个的吃下多少,我便送多少。”
第064章 红梅
李熙惊疑未定, 一下从裴怀恩怀里挣出来,奋力向前爬,回头说:“不、这钱我不要了。”
裴怀恩抓着他的脚踝, 将他重又扯回来。
“怎么能不要呢。”裴怀恩淡淡地说:“小殿下收了珠子, 往后若缺钱, 便捡两颗去当, 免得总叫我那些玉扳指不得善终。”
李熙还想拒绝, 但裴怀恩的手, 已经探进他的衣裳里。
“小殿下也真是, 明明是自己点的头,怎么每次都弄得好像是我在强迫你一样?这样会让你更舒服些么?”
……好凉。
下一刻, 李熙咬硬两腮,肩膀簌簌地打着颤。
“裴怀恩你、你恩将仇报,你以下犯上, 你言而无信,你脑子有病!”李熙气急败坏地大骂。
裴怀恩回答他的方式, 是又从地上捡起一颗更大些的夜明珠。
裴怀恩说:“口头上的恩算什么恩?再说我与你们李氏之间,早已仇深似海。”
说话间, 磨人的试探戛然而止,裴怀恩抽出手。
珠子紧接着被一颗颗的抵着送进去,汗水成串儿沁出来, 待到木已成舟时,李熙骤然安静下来,没有再拒绝。
因为那种对他来说难以言喻又奢侈隐秘的快乐,很快便如潮水般漫上来, 汹涌灌满他的全身。
好疼,也好涨。
李熙不再挣扎了, 他跨坐在裴怀恩身上,与裴怀恩面对着面,下巴轻轻抵着身前人的肩,双手用力攥皱裴怀恩背后的衣裳布料,细细品味着这点疼。
“我……我的名字是熙。”李熙急促地说:“这是母亲予我的,至于姓氏,我姓什么都可以。”
裴怀恩笑了声,笑意比他手里的夜明珠更凉。
“我是卑鄙的。”裴怀恩说:“京都是个好地方,我厌烦这里,恐惧这里,也喜欢这里。”
李熙仰面喘息,玉白手指穿过裴怀恩散在背后的三千青丝,抓得裴怀恩衣领歪斜,露出半截肩膀。
蓦地,裴怀恩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愣住一瞬,但却破天荒地没怪别人扯散自己衣裳,而是继续松松地揽着李熙,侧首问:“……看见什么了?”
李熙便垂眼,闷不吭声去看裴怀恩露出来那半截肩膀。
入眼是一簇殷红的梅花枝从裴怀恩背后绕出来,如藤蔓,如枷锁,弯弯曲曲爬上裴怀恩的左肩,扎根在裴怀恩的骨血里。
刺青是对犯人的惩罚,但如此漂亮的刺青,却又令这种残忍的惩罚,无端蒙上一层暧昧的淫.靡。
李熙见状沉默很久,忽然又想起那些没头没尾的坊间传闻。
听说在裴怀恩更年轻时,有一回,有几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给他下药,兴致正浓时,便商量着要在他背后刺一簇水墨花枝,用来记数。
出于一种极恶劣的趣味,那花枝刚刺上去的时候,还是光秃秃的一簇枯枝,但是天长日久,当裴怀恩后来每多陪一个人,在那簇干枯的枝条上,便会多开出一朵漂亮的小花儿来,直到……
李熙心念微动,一把抓住裴怀恩的衣裳,猛的向下拽。却听裴怀恩忽然转过头来,戏谑地对他说:
“梅花么,合该是最百折不挠,坚韧清高的——如何?小殿下看得够不够清楚?”
李熙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慌忙挪开眼,不敢再细看了。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那背上,早已是花开满枝,生机盎然。
李熙吃不下了,难受得摇头,裴怀恩便按着他的腰。
“他们都是些贵人,我那时意识混沌,根本分不清都有谁碰过我,也不记得是谁提议,只知道他们都认为这法子有趣,便心照不宣的让它延续下来。”裴怀恩嗓音沙哑,说:“不过后来么,我将他们一个不漏,都寻由头扒了皮——从头到脚,完整的几张皮。”
红梅傲雪,本该凌霜而立。
裴怀恩说到这里,胸膛几经起伏,而他背后那梅花,也如活了一般,随着他的喘息起起落落,如欲望蔓延。
“他们要教我顺从。”裴怀恩说。
顺从一切,尤其是命。
可是冥冥之中,随着背后梅花一朵接一朵的盛开,裴怀恩最终不仅没能学会顺从,反而渐渐生出燎原般的野心。
为什么要顺从?何必要顺从?
如果说,京都于他而言是樊笼,那么他不要再做任人把玩的雀,他要做锻造这个笼子的主人。
室内萤色点点,李熙煎熬的有些说不出话,他愣愣看着裴怀恩背后那簇梅花由上到下,渐渐隐在被衣物遮挡了的腰际,如跗骨之蛆,再难清洗。
半晌,李熙阖上眼,忽然感到很疲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父皇怎么会有错。”李熙断断续续地说,似是在回忆,“铁证如山……真该让父皇去漠北,亲眼瞧瞧舅舅是怎么死的。”
裴怀恩闻言捧起李熙的脸,细细碎碎的吻他——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缠绵但点到为止,仿如他们之前那些若有似无的试探,互相好奇又彼此吸引——总之这吻里什么都有,唯独少了点爱。
裴怀恩笑着说:“不止是封家,待到日后事成,我还要把你的兄弟姊妹们全部杀干净,就像你的父皇当年将我家人全部杀干净一样。但……我实在很喜欢小殿下的活泼,所以只要小殿下听话,我会让你长命百岁。”
李熙张了张唇,在身下难缠的撩拨中得以休息,眼尾晕开层红。
李熙说:“可是厂公,就算把京都的人全部杀干净,你就高兴了么。”
裴怀恩眉头紧锁,没回答,反而自顾自地接着说:“能否翻案有什么要紧,横竖名声这东西,我早就没了,既然如此,我便要一步一步的去到最高处,我——”
李熙突兀的打断他,说:“厂公。”
裴怀恩嗯了声,眼睛看向李熙,听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李熙便说了。
李熙说:“厂公,我没有哄你,我是真的想帮你翻案,尽管知道这很难。”
裴怀恩听得有些不耐烦,正欲开口反驳,但李熙凑过来与他额头相抵,伸手搂他的脖子。
“厂公。”李熙慢慢地说,齿间气息让满身情.欲烧得滚烫,“我心里想帮你,不是因为可怜你、同情你,而是因为不论我怎么想,我都姓李,因为于你而言,我生来便是李氏子孙,是父皇的儿子。我要帮你,这不是施舍,是道歉。”
裴怀恩冷眼看他,将他的话全当笑话听,少顷说:“殿下菩萨心肠,就算自己沦落到这般境地,也不恨我?”
说着便又伸手,逼得李熙仰头闷闷哼了一声。
但出乎裴怀恩的预料,李熙这回没求饶,反而依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口中只说:“有什么、有什么可恨的呢,是我自找的。”
裴怀恩兴致正好,一时没能听懂李熙说这话,只跟着他说:“是啊,是你自己要与我回来,你自找的。”
一时静默。
掌心托着的珠子浑圆,尚且湿润着。片刻后,裴怀恩低下头,修长手指剥开两人之间堆叠的衣物,温和地哄着李熙说:“小殿下心里记挂着我,我很感动,来,再多吃下一颗——这便是我今天送给你的谢礼了。”
第065章 五哥
翌日清晨, 裴怀恩信守承诺,赶在宫门打开时,派人悄悄把李熙送了回来。
为了保险起见, 十七昨晚在玄鹄酒里掺了双倍的药量, 这就导致在李熙回来时, 玄鹄还昏睡着。
再加上进宫前, 李熙曾特别与承乾帝提起过, 坚持不再另外要什么伺候的人, 故而没有惊动其他。
锦衣卫和国子监都已经告过假, 两边都不用去。回来之后,李熙由于精神不支, 一头扎在了床上。
装珠子的小匣就摆在床头,李熙把它捞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
裴怀恩说昨晚那些夜明珠不干净, 让十七换了些品相更好,也更值钱的猫儿眼装给他, 大小共计六十六颗,比先前答应给他的那个数儿, 多出十倍不止。
只可惜,白花花的银子当前,李熙却没心思仔细看。
经过昨夜那事后, 李熙的脑子很乱。
裴怀恩昨夜把话说得太狠,李熙能听出来,如果真让惠妃把消息传到戎西,封家一定再不能活。
可事已至此, 李熙甚至连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世人都道君子该出淤泥而不染,入世常怀稚子心, 可李熙现在只要一闭上眼,便会看见那簇红梅。
裴怀恩说得对。李熙想,梅花么,合该是最百折不挠,坚韧清高的。
可是现如今,这梅花在各式各样的欲望里浸染多年,已然悄无声息地将花枝攀在了高处,成为支配人们的欲望本身。
换句话言之,裴怀恩这边是劝不动了,但封家戍边多年,满门忠烈,实在不该落的这么个下场。
戎西是块肥肉,惠妃和裴怀恩都不会就此罢手,得想办法救他们。
李熙想到这里,随意地把手里那两颗猫儿眼扔回匣里。
玄鹄还没有醒,李熙只觉头疼得很,身上也酸痛的厉害。因为顾忌着裴怀恩在,方才他在裴府那边只是简单清理过,现在他想重新沐浴,却连站起来为自己准备热水的力气都没有。
恰在此时,房门却被推开,引得李熙转头去看。
原是早起进宫见顺妃的安王李恕从国子监那儿听说他病了,便特意绕道来他这里,给他带了治风寒的药。
自打回京起,放眼这些兄弟之间,安王李恕是与李熙最亲近的,先前李熙生病,李恕也会来探望。
眼下天已大亮,横竖再睡也是睡不着的了。李熙见李恕来了,便想起身迎他,却被李恕出言阻止了。
“六弟,看来我以后真得改口喊你六妹妹了。”李恕把药包放在桌上,皱眉说:“旁的不提,你这身体怎么比黛玉还金贵,隔三差五就生病?尤其是最近——”
李熙闻言面上一僵,连忙打断他,不动声色地把装了猫儿眼的匣子藏在枕头底下,说:“五哥,雪化时最冷,是我不小心着了凉。”
李恕让李熙噎得没话说,便走过来坐在床沿,一个劲的摇头。
“那你赶快养病,一定赶在除夕宴前把病给我养好了。”李恕颇不高兴地说:“大皇兄爱热闹,除夕本该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可是你瞧瞧今年,老二禁着足不能去,老三估摸也不愿意去,至于李锦么,我又不喜欢他身上那股子呛鼻的胭脂味,跟他玩不到一块,唉,我的六妹妹,要是这回连你也不去,我该找谁玩呢?”
李熙听罢有点无奈地笑了,说:“五哥,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会没人和你玩?那不还有大皇兄呢么?”
李恕顿时就把头摇的更厉害了。
“那怎么能一样,大皇兄是大皇兄,我在大皇兄那里是做弟弟的,在你这里却是做哥哥。”李恕垂首琢磨半晌,郑重地说:“我如今在外开府,已经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王爷,好不容易得着机会,我要学做哥哥,而且我不止要有妹妹,还要有弟弟,就像大皇兄一样。”
李熙对此无言以对,只觉李恕这人简直就像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一样,见什么都要学。
在心里感慨的功夫,倏地,李恕却倾身向前,一把抓着了他的手。
“咦,这是什么?”李恕眼也不眨地盯着李熙手上那扳指,板起脸问,“六妹妹,你这么穷,这玩意不是你的吧。”
李熙猝不及防,慌张地把手抽出来,避重就轻道:“别再喊我六妹妹,再说它现在就是我的——它是我的了。”
李恕闻言沉默一瞬,不知是又在心里想起了什么,眉头拧起来。
“得了吧,六妹——”
话音未落,李熙斜着眼看过去,逼得李恕清了清嗓,戛然而止。
“……嗤,不喊就不喊。”因为挨不过李熙的眼刀,李恕最终只是说,“可是六弟,你别以为我看不出它是谁的东西。”
没来由的,李熙感到有些心虚,便把手缩进袖子里。
可李恕却不肯放过他,依旧在抓着他絮絮叨叨。
“我的傻六弟,你到底有没有想明白。”李恕说,面上难得认真。
不顾李熙此刻的脸色,李恕端出一副兄长架子来,与淮王李琢平日教训人的模样如出一辙,严肃地说:“你之前要报仇,我没拦你,可眼下事情都了了,让你没事别总跟那个姓裴的搅合在一块,你怎么不听?”
李熙一时没想到自己还能挨这个训,脑子被李恕说的慢了半拍,愣愣道:“五哥,我其实没……”
李恕摆摆手打断他,像只滑不溜丢的黄皮子似的,眯眼贴在他身前嗅。
“……等会,你这身上是什么味儿?洗都洗不掉。”李恕更不高兴了,“李熙啊李熙,你可别真让我猜着了,你说你才进京多久,怎么就把这边王孙公子们身上的坏毛病全都学了去?你——你自己清楚那姓裴的是什么心思歹毒的脏东西,你要跟他好,小心被他当狗使唤了去,变成第二个宁贵妃!”
李熙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尽管知道自己与宁贵妃不一样,可以暂且不必担心裴怀恩的背叛,却不知该怎么把这些事仔细解释给李恕。
李恕见他没反应,就把眉头皱得更紧了,甚至还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圈,似乎愁极了。
“好得跟,你真是好得很,原本我还不想跟你说,可事到如今,我看我是必须得把事情真相告诉你了。
顿了顿,又走回床边坐下,愁眉苦脸地摸一摸鼻尖。
“六弟——说起宁贵妃,你可知她是怎么没了的?”
“……”
李恕那边话一说完,李熙下意识啊了声,藏在袖里的手指蜷起来。
“是我、是我做的。”因为没想到李恕会忽然问他这个,李熙愣住一下,脑子转的更慢了,没忍住有点困惑地仰起脸,说:“是我让玄鹄从云县带回了元氏,宁贵妃与我有大仇,是宁贵妃将我逼到了绝路,我以为你知道。”
李恕使劲敲他的脑袋。
“就凭你?你算哪根葱?如果没有寿王府那边漏出来的消息,你以为你能这么快就找着元氏?”李恕睁大眼睛说:“再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元氏其实是丽嫔宫里的人,惯听丽嫔使唤的。换句话说,你此番筹谋,实则是沾了丽嫔与李锦的光。”
李熙目露惊讶,说:“五哥,我虽然猜到那元氏身份蹊跷,可也还没查证,你怎么就……”
李恕丝毫没隐瞒,说:“你以为我今天是为什么来见顺妃娘娘?丽嫔宫里出了这么大事,宁贵妃人都没了,难道只有你在查,顺妃娘娘便不要查了么?”
李熙:“……”
好像也是这个理,但……
李熙沉吟半晌,看样子是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李恕把他按住了。
“六弟,你长在边关,哪里知道京都的险恶?”李恕抓着他的手说:“不瞒你说,自从顺妃娘娘把这些全都跟我说了之后,我这一路都在想,我想着呀,你说你之前就被李锦的人跟踪了,结果他现在又借你的手弄出这些来,他——他到底是想把你怎么着?他想干什么呀?”
李熙听得茫然,说:“……没有,没有,其实上次那人还没查出来。”
李恕露出一种仿佛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还查什么呀,肯定是他。”李恕愤愤地说:“哦,我想明白了,这个李锦平日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际算计深着,没准上次老二那事也是他搞的鬼。”
“先是借宁贵妃和裴怀恩的手除掉老二,再借你手除掉宁贵妃,可不正是死无对证么?那这样看来——”
李恕越说越激动,像是终于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一掌拍上李熙的大腿。
“六弟!”李恕神神秘秘地说:“我想明白了,李锦就是幕后黑手,那个姓裴的一定是李锦的人,他俩合伙拿你当傻子耍呢,保不准最后也要把你弄死了。你、你赶快听我的话,别再和李锦争裴怀恩这口剩饭,你若好这口,五哥另外再挑几个漂亮干净的小太监送给你。”
李熙:“……”
须臾目光对上,作为真幕后黑手,先算计宁贵妃除掉晋王,又撺掇裴怀恩弄死宁贵妃的的李熙张了张唇,头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些许怀疑。
无他,就因为李恕方才所有的推断都很顺,甚至没破绽。
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李熙搓着自己被拍疼了的腿,又转头看了眼正趴在桌上睡着的玄鹄,心情复杂道:“……好吧,好吧,五哥,你开心就好。”
第066章 神医
李恕散财童子的名儿不白担, 探病从不空手。转眼日头已升起来了,闲谈间,李熙半推半就地从李恕那接过一摞新银票, 殷切目送他出门。
临离开前, 李恕回头看李熙的枕头, 皱眉说:“六弟, 你这枕头又高又硬, 凹凸不平的, 枕着恐怕伤脖子, 赶明儿五哥给你换个更好的。”
李熙连忙道谢,说:“多谢五哥, 五哥慢走。”
于是李恕便走了,并未在此多待。
李恕走后,李熙又耐着性子等了半晌, 玄鹄方才真正清醒,锤着自个脑袋骂了声娘。
玄鹄说:“娘的, 这酒后劲好大。”
再一转头看见李熙,面上有一瞬间的怔愣, 说:“小殿下回来了,小殿下何时回来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熙疲惫极了, 欲言又止,许久后才说:“……昨夜便回来了,玄鹄,你少饮些酒吧。”
“知道家里人的死让你不痛快, 以至于夜里不喝醉些便睡不着。”李熙很无奈地说:“可你如果再这么喝,往后就算别人喊你去给我收尸, 你都收不到囫囵个的。”
玄鹄闻言默了一瞬,倏地站起来,脚底晃了两晃。
“谁欺负你了!”玄鹄冷声问,声音比刚刚大了好些。
李熙:“……”
话赶话提醒到这份上,李熙实在没办法了,劝又劝不动,又不好说实话,只得先睁眼说瞎话,出言安慰玄鹄道:“没有,没有,没人欺负我,只是夜里做噩梦,故而有此忧虑。”
玄鹄听罢将信将疑地嗯了声,头还有些晕,但是因为清楚李熙的性子,倒也没再继续追问了。
相顾无言。
良久,却是李熙犹豫再三,当先从枕头底下把那个盛满猫眼石的小匣子拿出来,递给玄鹄说:“不提这个了,玄鹄,你今晚就拿着它去京中最北边那药铺,替我传句话,就说邵小六请他家常年云游在外的祖师爷帮忙治个人,诊金先给这些,不够还有。”
许是李熙把话题转开的太快,玄鹄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但几乎是出于本能,李熙那边话一说完,玄鹄已伸手去接匣,哪想到打开一看,玄鹄眼睛都绿了,一下就把方才所有怀疑都忘了个干净。
“……”
是钱呐!好多的钱呐!
“……先不论治谁。”短暂的沉默后,玄鹄无法抑制地抖着手说:“小殿下哪来这么多钱,莫非是又去问那裴怀……”
李熙不欲与玄鹄在这种事情上多做纠缠,闻言连忙打断他,说:“是五皇兄,这些全是五皇兄给我的,五皇兄今早来找我玩的时候,你还没醒酒。”
玄鹄噎住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脸色由白转青再转红,看着十分容光焕发。
“可这也太多了,请神仙也用不了这么些。”玄鹄边摇头边拨弄这些珠子,心疼地说:“谁的命这么值钱,值得殿下拿这么些上好的猫儿眼去换,好歹留下一些吧。”
李熙听罢就说:“你不明白,就连我也是进了京才知晓,原来京中最北边那铺子,竟是大名鼎鼎的医鬼柳四有喊徒弟替他开的,柳四有你没听过么?贵着呢,这点珠子至多也就能让他点个头,后续药钱还得另算,更何况我想请他帮我救的人,还是打小就体弱多病、看了好些大夫也没用的封家独苗——封时誉。”
其实怎么救封家这事,李熙今早想了好久。
李熙想,如今京中各处都有人把守,莫说消息送不出去,就算退一万步讲,让他真把消息送出去了,他人在京都,也很难拦住裴怀恩抬手砍向戎西的刀,是以万万不可如惠妃那般,在一件大概率办不成的事情上浪费心神。
然而换个角度想,封家现在之所以会陷入这样的窘境,全是因为封时誉的病。
据传那封时誉自从十几岁不当心摔下山崖,又碰巧被惠妃救回来后,身上的骨头便没长好。
换句话说,戎西的将士就像狼群,每当老狼王再也举不起守护戎西的枪,他们便要适时选出一只新的头狼来,让他将那里的权力与责任一并继承下去,带领大伙年复一年的镇着戎西。
听说裴怀恩安插在戎西的那几个都是好手,都有希望做这只头狼。
可任谁都清楚,这种希望是在封时誉永远都是个残废的前提下。
因为封时誉自幼便是出了名的智勇过人,一旦重新站起来了,旁人就再也没有胜过他的可能。甚至于到了那时,有封时誉坐镇,就连裴怀恩也很难再算计到他家了。
为防隔墙有耳,李熙对此点到为止,只是轻声说:“那柳四有与舅舅有些交情,更曾帮我配过压制内劲的药,识得我的名。”
顿了顿,狡黠地扬眉。
“所以玄鹄,你此番携这匣猫儿眼去见他,一定别忘记按我接下来的原话说给他听。你就跟他说——你就说我知道他接诊的规矩,也知道那人不合规矩,可他今次如果咬死不肯赚这个钱,就别怪我翻脸无情,把他当年欺君罔上,帮‘祸星’配药那事一股脑捅出去,拉他一块儿倒霉——横竖我现在已经翻身了,我想着父皇就算再恼这件事,也不会因此把我杀了,顶多也就是继续疏远我罢了,至于父皇在盛怒之下,会顺手把哪个冤大头弄死了……”
余下半句没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让玄鹄在听见之后,不禁又开始觉得牙疼。
……真是造孽啊。
但是造孽归造孽,玄鹄也不傻,脑子只稍微一转便想通了其中缘由,紧接着就小心翼翼地把匣子关上了——一颗珠子也没往外捡。
“小殿下放心,我明白这里面的弯绕和轻重,大夫出城天经地义,更何况传闻中最是神出鬼没的医鬼。”玄鹄这么说着,眼尾余光却依旧牢牢吊着那匣子,拔了丝似的,“我……我会教柳先生出京后先去别处转一圈,然后再往西走,绝不会让他的行踪太过引人注目,以至才到半路就被裴怀恩的人盯上了,白白浪费殿下这匣猫儿眼。”
李熙就点头应了,因为腰太酸,没忍住往外翻了个身,懒懒侧卧着。
“你办事,我放心。”折腾了一大早,李熙已经很是倦怠了,阖眼说:“另外还有元氏那边……昨晚你喊我回,不是说已经查着结果了么?哪边的。”
虽是问句,语气却平淡,仿佛早已在心里确认了答案似的。
果不其然,玄鹄在听见李熙问他后,便把怀里匣子放在桌上,抱拳道:“是,元氏的身份不难查,想来殿下已经猜着她是从寿王府里出来的了,但我眼下要与殿下禀报的,却并非单单只有那个元氏的来历。”
话音未落,李熙霎时睁眼。
却见玄鹄踌躇片刻,皱眉继续说:“也是赶巧,我昨天把冰戏时跟踪殿下的女人也找着了,就关在殿下先前托我偷偷买的那套新宅子里,只可惜……她的嘴很硬,什么也问不出来。”
第067章 弃子
抓着了, 赶在这个时候——明明前阵子怎么都查不着。
李熙原本想休息,但这消息让他睡不着了。他慢吞吞地坐起来,心中又没来由地生出那种受人愚弄、被人推着往前的错觉。
“是谁?”李熙问。
玄鹄迟疑片刻, 低声说:“是晋王府的一个妾室, 也是黄小嘉的外甥女, 锦玉。”
“先前晋王府被抄, 府里的妾室都被按律收入教坊司, 原本查不出来。可也不知怎么的, 我昨夜运气好, 从城外往回赶的时候,碰巧遇到一个举止可疑的程姓客商。而我因为好奇, 见他一边说着自己是头次进京,一边却又对京中道路表现得十分熟悉,进城后不忙采买和住宿, 反而直奔教坊司去,便也悄悄地追着他去了, 结果竟让我因此顺藤摸瓜,找着了锦玉。”
李熙听得眼皮一跳, 说:“怎么,居然这样简单么?听你的描述,倒让我感觉是那商人在故意引你去一般。”
要知道锦玉这女人藏得深, 先前他与裴怀恩两方寻找,几乎是费尽了力气,却无论怎么都一无所获,可见是有人刻意保住了她的。
“原本一切都无迹可寻, 却偏偏在这么简单的地方出差错。”李熙这会有些发烧,他抬手摸了摸额, 迟缓地自言自语着,“如果换成我,我若真的想保她,定会帮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绝不会派这么个不争气的人去与她接触,可我若想弃她,那么从一开始便会杀了她,又岂能容她在世上多活这么些天……”
玄鹄对此没有评价,只是说:“但我瞧她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对那商人很信任,也对主家很信任,而那商人也是真的想带她出城,若非半路遇见了我,没准就真被他们跑掉了。”
李熙就说:“可问题就在于他们遇见了你——对了,眼下锦玉是抓着了,但那客商呢?”
玄鹄愣了一下,说:“那人的右手在打斗中受了伤,趁夜色逃了,这会约摸已在城外。锦玉原本也想逃,可她功夫太差,被我一把从檐上拽下来,又收走了藏在齿间的毒药。”
李熙不说话了,越发频繁地敲额头。
事情实在是太巧了。李熙想,自从入京后,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次,他这边只要一瞌睡,外面便会有人恰到好处的给他送枕头,并且还送得不早不晚,时机正好,让他能把整个计划中的最后一环,严丝合缝的扣上。
冰戏是如此,钦天监也是如此,仿佛一张无比周密的网。
玄鹄隐约猜着李熙在考虑什么,见状就说:“已经让元氏与锦玉见过,两个人都没什么反应,像是不认识,不过也不排除是在做戏给我看。”
李熙听了就笑,眼神却冰凉。
“谁知道呢,我本来没想法,可听你这么一说,现在心里对此倒有个答案,只是需要印证。”李熙摸了摸怀里的银票,沉声说:“罢了,抓着了就审,审得真一点,狠一点,咱们这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就算是戏,也要先配合着他们把这出戏唱完再说。”
玄鹄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审?那女人身上的骨头比顽石还硬。”
李熙就抬头看他,面上因着低烧有些红,沉吟着说:“想办法把那商人的脸画下来。玄鹄,你与十七是老朋友了,尽快替我喊十七来帮忙——记住叫他秘密地来,谁也不要惊动了,我自有办法。”
玄鹄被李熙这话说懵了,错愕地睁大眼。
“……等等,小殿下。”因为没想到李熙会这么说,玄鹄顾不上应承,转而有点生气地反驳道:“下令就下令,好端端怎么骂人呢,我和裴怀恩身边的那个走狗不熟,我俩甚至都没见过几次面!”
话落,李熙随即眼带怜悯地看向玄鹄,再次欲言又止。
“……”
“瞧瞧,要么说让你少喝些酒呢。”良久,迎着玄鹄疑惑不解的目光,李熙从善如流,也暂且将审讯的安排放下,转而叹息着,一字一顿地问,“……昨晚酒水哪买的?”
玄鹄啊了一声,整个人的反应因为宿醉有些慢。
“在一个腰细腿长的沽酒娘手上买的,小殿下了解我,知道我这个人没酒活不成。先前那老翁总给我缺斤少两的,我不喜欢他,所以特意换了别的地方买……”
顿了顿,似是在回忆。
“那酒娘人很好,临了还多给我盛了一勺——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熙对玄鹄的天真无言以对,没忍住捂住脸。
沉默。
“……还说什么多给你一勺酒,恐怕是多给你盛了一勺蒙汗药吧。”半晌,李熙双手捂脸,郁郁地说,“我问你,那酒娘叫什么名,你还记着么?”
玄鹄咕咚咽下一口唾沫,如梦初醒,紧接着就把后槽牙咬到咯吱响。
“石……七……娘……”玄鹄一拳砸在桌沿,恶狠狠地说:“……竟敢拿老子当猴儿耍!老子跟你没完!”
“……”-
是夜,月上柳梢。
今年冬天很冷,雪落得格外大。年纪青春的锦玉被沉重镣铐锁在地牢,面颊是不健康的白,鬓发歪斜着,再也没有花朵一般的娇艳。
地牢被修在一处装饰随意的旧宅内,锦玉已被关在这儿两天了。
关她的人不常来,除去每天按时给她送饭之外,其余时候便鲜少出现,更没有使手段磋磨她。
但……
孤独的滋味不好受。
尤其是这孤独里,还不可避免地被掺杂进了一些,对于未知的恐惧。
夜已深了,锦玉双手被高高吊起,动弹不得,口也被封着,神色萎靡地跪在一团枯草里。
地牢里没有窗,锦玉无法用太阳和月亮的位置判断时间,只能凭借自己腹中饥饿的程度,粗略判断出这会太阳大约已经落山了。
时间在黑暗中一点一滴的流逝着,如此漫长。
送饭的人很快来了,锦玉识得他,知道他叫玄鹄,一见到他,便下意识地奋力往前扑,挣得头顶锁链叮当。
玄鹄便照例走进来,帮她解开勒口的棉布条,又拿出塞在她齿间的柔软绸缎。
这些都是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的小把戏。
玄鹄问她:“还是什么都不想说么?”
两腮被异物撑得又酸又麻,锦玉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犹豫。
锦玉说:“……我很饿了,先让我吃饭。”
玄鹄利落地帮她开了锁,打开食盒给她看。
“我猜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大多爱食甜。”玄鹄低声说,带着点诱哄的味道,“喏,给你带了些蜜饯果子。”
没有锁链吊着,锦玉脱力地摔在地上,扑起一股难闻的霉味。
却听玄鹄紧接着又说:“可惜了,你还这么年轻——趁我今日心情好,锦玉,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锦玉原本正低头喝水,闻言便抬眼。
“你想干什么?”锦玉冷淡地,断断续续地说,“我根本听不懂你的话,我是脱了籍的,我、我已不在教坊司了,无论你是谁,你都不能这样锁着我,我要去官府告你……!”
玄鹄垂首审视着她,看笑话一样。
“没想干什么,先吃饭吧,吃得饱饱的。”玄鹄微微歪着头,用一种堪称阴森的语气,缓慢地说,“锦玉,看在你还这么年轻的份上,今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切都由你说了算,你……当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这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威胁,锦玉听得越发紧张,不敢再抬头看玄鹄的眼睛,但依然嘴硬。
“我、我真的与你没什么话说,我——”
话至此顿住,倏地呼吸一滞。
因为玄鹄已俯身下来,贴着她的耳问:“罢了,没心愿便没心愿吧,倒也让我落个清闲。只是锦玉,被捉这两天,你是真的如方才那般,什么也没往外说吗?”
锦玉猛然转头,就见玄鹄正看着她笑。
玄鹄说:“好姑娘,看你这反应,约摸是真的什么都没说。”
顿了顿,右手不着痕迹地摸去腰间。
“但你是个弱女子,哪能受住他们这些粗人的折腾?你沦落至此,死——也是解脱!”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寒光闪过,玄鹄已自腰间拔出了刀。
“饭不好好吃,水也不好好喝,让你做饱死鬼你不做,既然如此,日后就不要去官府告我了,转去地府告我吧。”玄鹄声音冰冷,与此同时,手中利刃已抵向前,就要割破锦玉白嫩纤细的颈子。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锦玉内力不多,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
“不、你不能——你竟要杀我!你们竟真的要杀我!”事到如今,锦玉才是真的有些慌,她色厉内荏地连声喊着,前言不搭后语,“……事情不该是这样!虽然我原本便是该死的,但你不能杀我!至少不能在这时杀我,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谁!”
但玄鹄紧紧抓着她,不让她逃。
“……好姑娘,记住到了地府也别只告我一个人,是小皇爷不信你,要你死,我有什么办法?”玄鹄舔着唇打断她,薄薄一层刀片已划开皮肉,只要再稍微用一丁点的力,便能把底下正勃勃跳着的脉搏割断。
殷红血珠滴落,锦玉茫然地紧皱着眉,只觉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几乎感觉不到痛。
“好姑娘,你——”
嗖——!!!
千钧之际,忽有利器破空。锦玉冷不防打了个颤,等再回神时,身旁男人已然倒地,心口插着支刚从门口那边射过来的箭。
“……”
“娘的,大晚上的。”下一刻,又有一个玄鹄提着食盒走进来,一脚踹在这尸体的屁股上,不耐烦骂道:“啧,灭口不挑时候便罢了,话还这么多,聊这么久也没聊到主家是谁,晦气。”
再踹一脚,眉头拧起来继续骂,说:“废物,恶心人的坏东西。”
第068章 唱词
玄鹄把那男人的“面皮”揭下来, 意料之中的,是程老板。
锦玉仓皇低头,手指搭在颈侧, 目光落在程老板皮肤光滑的右手手背, 眸底幽深。
时机到了, 戏台搭好了, 程老板的右手该有伤。
“……”-
地牢内潮湿, 李熙侧身隐在门外, 看玄鹄步步紧逼, 故意压低声音吓锦玉,说:“你的主家要杀你, 若不是我,你这时就死了。”
玄鹄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但配合这种刻意露了破绽的残局, 却是正好。
换句话言之,李熙之所以会喊十七来陪他演这种蹩脚的戏码, 就是为了印证自己心里的猜测。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巧到李熙觉得锦玉应该是个死士。
而作为死士, 必然就要有随身携带的任务,比方说——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幕后黑手的名字, 说给他这颗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听。
毕竟按照玄鹄的说法,那程老板在打斗时伤了手。十七若要扮他,除了在脸皮上下功夫之外,手背处的细节也不可忽视。
然, 以十七的本事,不论是高矮胖瘦, 还是男女老幼都信手拈来,若非有人叮嘱,又怎么可能独独落了手背上这处伤。
所以十七摆明了就是故意的。
只因李熙教他把这戏演真,又要他给锦玉留下一个足以看清真相的契机,以便用来试探锦玉的真实身份。
开场的锣已敲起来了,但刺客是假的。李熙想。
如果锦玉真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信任主家,那么在她看穿这一切后,她必然会选择继续沉默下去。
可如果她是个早已备好了供词的死士,眼下时机已成熟,她知道李熙在听,而她在惊吓过后,头脑混沌,正是“背叛主家”的大好时机。
聪明人是很好对付的,因为聪明人往往会习惯性的把别人当傻子。
正如现在这个锦玉,在看清十七的右手手背后,大概率会下意识把此处当成他们没能料到的疏漏,而非有心为之。
退一万步说,就算锦玉真装作自己被吓破了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那么也好办,只需听听她最后咬出来的人是谁,便可迅速分辨真假。
因为锦玉是谁的人不好查,不是谁的人却好查。这么些天过去,别的不清楚,但李熙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锦玉至少一定不会是……
“……是寿王殿下,我是寿王殿下的人,不止有我,其实连那裴怀恩,也是寿王殿下的人,你们都被骗了。”
蓦地,李熙向前迈步,听见锦玉低着头,隐忍地说:“是……是寿王殿下,是寿王殿下!全是寿王殿下教我做的……!你们有本事为难我一个弱女子,怎么不去找他?”
“你们不是要真相么,好,我这便告诉你们真相。”
血腥味蔓延。果如李熙先前预料的那般,锦玉不再看地上倒着的“程老板”,转而抬起头来,咬唇说:“殿下……殿下救过我的命,出钱替我父下葬,是我的天。”
“其实自打你们进京起,殿下便开始派人跟着你们了。实话与你们说吧,你们的脚程和调查速度都太慢,冰戏那日如此,此次云县之行亦如此,若非有殿下在,你们其实什么也办不成,你们……你们办不成。”
锦玉说话的速度很慢,仿佛正在细细感受活着的滋味。
玄鹄便问她:“为何要帮我们。”
锦玉闻言便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葱白指尖点在唇上。
“因为、因为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锦玉嗓音沙哑,笑声说:“仔细算下来,一切纷争皆是自你家主子回京后才发生。但……晋王与齐王的风头太盛,光是倒了,我家主人又怎么能安心?而放眼在这世上,最恨他们两个的,该是谁呢?”
话直此顿住,锦玉耸着肩膀咳嗽两声,伸手去拿玄鹄放在地上的水碗。
连日休息不好,锦玉这会已经很虚弱。
李熙听不下去了,快步从外面走进来。
但锦玉对此恍若未闻,仿佛忽然陷入了一种神思混沌的古怪状态中,只是自顾自地笑着,翻腕捻出一朵兰花儿来。
入教坊司这些天,她学会了唱曲儿。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哀怨的小调儿转瞬飘荡在地牢中,如同夜半鬼魅,却又在唱到第二句时,戛然而止。
锦玉猛的抬头看向玄鹄,说:“后天,便是除夕。”
锦玉说:“按理说,主人是我的天,主人要我死,我便该死,可我实在不甘心啊,我总盼着主人能信我,能救我出去。”
“……也罢。”
锦玉满足地笑着,笑声渐渐变得很轻,很碎,间或夹杂着几声咳嗽。
“也罢。”锦玉说:“我既然因着这份不甘心,背叛了主人,我便该死了,可你们就算知道了这些又能怎么样?你们跑不掉了,你们一个都跑不掉,我……我先走一步,去奈何桥头等、等你们来。”
玄鹄愣住一下,慌忙上前掰锦玉的下巴,却见她齿间含血,已没了气息。
原来锦玉方才咳出来的,是血,装作低头喝水往下压的,也是血。
只收走藏在嘴里的毒药有什么用?锦玉的指甲里也有毒……这女人全身上下都藏着毒,随时准备自尽。
而现如今,她的任务完成了,她该死了。她可以被看作是因背叛了主人,心怀愧疚才死了,也可以被看作是了无遗憾地死了,总之她现在用她的死,为这场荒唐的闹剧收了尾。
落针可闻。
锦玉死后没有摔倒,而是就那么安静地跪坐着,像一只引颈待戮的,柔顺又可怜的羔羊。直到乌黑的血滴到脸上,躺在地上的十七忽然暴起,一把撕下黏在脸上的第二层脸皮,扭头冲玄鹄大骂道:“可恨!踹我的时候挺有力气,反应也挺快,怎么就看不出她要死了!怎么就不去拦她?现在倒好了,咱们甚至连话都还没问完!”
什么叫后天便是除夕,什么叫你们一个都跑不掉?锦玉话里的这些细碎信息,他们听不懂。
玄鹄对此也很懊恼,但是嘴硬说:“你反应快,你反应比神仙还快,你那么有眼力见儿,刚刚如果真看出了她用毒,怎么不诈尸拦她?”
十七就梗着脖子说:“我这不是以为你会拦,所以才没动?”
再一转头,见着李熙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顿时双双漏气,忐忑地低了头。
“小殿下……”
十七说到底不是李熙的人,此刻没开口。倒是玄鹄先惭愧地搓着手告了声罪,目光在李熙和已经死去的锦玉之间来回梭巡,面带犹豫。
李熙的脸色很不好,知道玄鹄在担心什么,便说:“死便死了,也不必再问了,因为我已把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我……实在有些不愿听到这个结果。”
说着又抚到心口。
李熙摸到那里硬硬的,揣着李恕前两日送给他的银票——他原本以为,他错觉自己真能有一个兄弟。
“救她性命,替她父下葬,是她的天……呵,不过就是些挟恩图报,哄她在事成后下决心自裁,让我死无对证的小把戏。”
良久,李熙走上前去,眼带怜悯地望着锦玉,不知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着,“傻姑娘,那人有万贯钱财,于那人而言,救你不过只是举手之劳,怎么就能让你傻傻地牢记至今,甚至舍得用你自己的命,来为我设这个局?由此可见,做人太知恩图报也不大好。”
顿了顿,伸手抚过锦玉那双没能闭合的眼,又紧接着有点自相矛盾地说:“可你有什么错呢,你只是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你想做个好人,你有什么错呢。”
十七和玄鹄都没开口,十七安静地垂着眼,似是若有所思,玄鹄则使劲抹了把脸,皱眉蹲下来。
事已至此,真相如何昭然若揭,因为他们在来时便已悄悄调查清楚,锦玉其实绝非什么寿王府的人。
再往坦白些讲,锦玉今日咬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咬寿王。因为她一旦咬了寿王,便会与另一个人的旁敲侧击合上,彻底坐实另一个人的嫌疑。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熙在这牢里踱了两步,忽然说:“李恕……我的好五哥,自从我回京,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可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打消我的怀疑,还处处帮我。若非此次阴差阳错,使他因为心急,早上没忍住与我多说了那两句,漏了馅儿,恐怕我还真的要被他骗过去了。”
天家不养废物,能将生意做到遍地开花,坐拥金山银山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受气包?
所以归根结底,也只是因为他先前的注意力不在李恕身上,又见李恕出身卑微,几乎无缘皇位,是以才会对李恕这个人放松警惕,以为对方只是活得通透,故而才会摆出一副兄长架子来,对他时时劝诫提点,不想他跟着卷进这些腌臜的权势争斗之中。
可如今看来。
如今看来,李恕确实是将他看作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虽略有小智,却也只能任由裴怀恩摆布威胁的废人,却不是真的要救他。
而这些盘算的起因,是李恕如所有人一样,都先入为主的轻看了他。
李恕劝他,是要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不着痕迹地摘除嫌疑,以便日后拉拢他。李恕用锦玉的命来做这个局骗他,则是为了将计就计,让他适时与裴怀恩离心,把他变成一条不能被替代的,合格的,能顺理成章咬死寿王与裴怀恩的狗,彻底替自己扫除一切障碍。
而眼下,戏已落幕了。
李恕要他做证人,为此不惜帮他做了很多事。若他真是个心思简单,不慎被仇恨蒙蔽双眼,耳根又软的人,今日之后,有锦玉的证词在,再加上李恕先前状似不经意的许多挑拨,他便会对裴怀恩起疑,认为裴怀恩果真是寿王的人,也是寿王在教裴怀恩利用他手,步步为营地除去自己同胞兄弟,最后再把他推出去做那个替罪羊。
其实李恕的这些筹谋都没错,李恕没有走差任何一步棋——先借裴怀恩之手幽禁晋王,再借他手逼死宁贵妃,使齐王病来如山倒,自此再也无心朝事,最后哄他这颗可怜的小白菜帮忙作证,将裴怀恩和剩下的寿王一并咬死。如此一来,他因为“性情懦弱”,更因为就此被迫归于李恕一党,视李恕为手足至亲与救命稻草,自然不会再与李恕争,而淮王因为血统问题,也会理所应当地被承乾帝排除在外……
李恕甚至比所有人都更聪明些,知道裴怀恩是头养不熟的狼,所以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把裴怀恩连同老二老三还有老四一并除去,从没想过同裴怀恩联手。
可问题就在于,李恕虽然从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但他李熙却偏偏有着自己的算计,并非真的无能,甚至在他与裴怀恩之间,表面看似是裴怀恩拿主意,实际却全是他在背后给裴怀恩提出的建议——这也导致了李恕原本想扣在裴怀恩与寿王身上的这些锅,其实都与他李熙脱不了干系。
在“罪魁祸首”之一面前设计咬出其他的罪魁祸首来,此事听来未免可笑。这点李恕没看清,故而也使自己莫名其妙地落了下风,让那些原本该很有用的挑唆之言,忽然变成了暴露自身的最有力证据。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锦玉不知道今日被他喊来装程老板的这个人,实则是裴怀恩豢养的一个暗卫,所以才敢眼也不眨地对他说这些谎话。
至于其他的,至于李恕这次想让他帮忙做什么证……
思索间,李熙攥紧了拳,骤然转身看向十七,满身冷汗道:“……快!快去提醒你家督主派人守住晋王府和齐王府,快去!李恕马上就要对他们下手,也要对四皇兄下手了!”
第069章 虎崽
有十七传话, 两个人约在先前闹鬼的宅子里秘密见了面,裴怀恩几乎没犹豫,立刻派人赶去晋王府和齐王府查探情况。
夜越发深了。
等待消息传回的空档, 裴怀恩给李熙倒了茶, 笑眯眯地说:“小殿下消息灵通, 什么人都能被你抓到了。”
李熙闷闷地缩在软榻, 闻言就说:“有人要我听, 我就算捂住耳朵, 也是消息灵通的。”
裴怀恩看出李熙兴致不高, 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小殿下,别耍孩子脾气, 也别冲我摆脸色。”裴怀恩走过去,哄他说:“你生在皇家,怎么还顾念这点可笑的兄弟情。”
李熙没开口, 但识趣地往里挪了点,给裴怀恩让出来坐的地方。
宅子里安静, 裴怀恩坐下之后,很快便觉得没趣了, 他捡起杯子喂李熙喝茶,李熙扭头不肯喝,他就掐住李熙的下巴, 硬往人家嘴里灌。
“才精神起来没两天,怎么又蔫了。”裴怀恩皱着眉,很不满地说:“那李恕算个什么东西,迟早也要被我杀了, 你这会对着个死人可惜什么,晦气。”
李熙躲避不开, 被裴怀恩手里这盏热茶烫得嘴角发红,一下从软榻里弹起来。
“活了,活了,我活了,别再闹我了。”李熙被烫得龇牙咧嘴吐舌头,哈着气,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怀恩说:“当着我的面,三番五次要杀我全家,难道我全家里没我吗?裴怀恩,你如果实在不会安慰人,往后就还是别再开这个尊口。”
裴怀恩低笑了声,抬首看一眼李熙被茶水浸湿的衣裳前襟,伸手把人抓回来,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
裴怀恩说:“不管怎么,小殿下能在查到这些后,毫无保留地跑过来找我,我很高兴。”
李熙不着痕迹地愣住一下。
是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是裴怀恩威胁控制了他,恐怕就连裴怀恩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出神间,裴怀恩已凑过来。
裴怀恩变脸如翻书,蜷指揉李熙被烫红的唇,说:“旁人不可信,一切都有我在,小殿下往后可以再多依赖我一些,我很乐意为小殿下效劳。”
听啊,多令人动心的哄骗。
舌头有些麻。许是一夜没休息好,真的累了,又许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李熙这回没再跳起来反驳。
屋内烛色暖黄,一片寂静中,李熙闷不吭声地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裴怀恩怀里,皱着鼻子拱了裴怀恩两下,像头妄图从猎人身上寻求安全感的虎崽。
“我不说话,不是因为觉得可惜。”李熙嘴硬地说,“我只是后悔,后悔自己从前眼瞎,竟险些真被他骗过去了,明明、明明若仔细想来——”
若仔细想来,李恕有好几回都表现得不太对劲。
天家无血亲这道理,李熙懂,可他十六年长在边关,又有两年流落敌国——他从没真的直面过这些。
“我不是没怀疑过他,我怀疑过他好几次。就说中秋那晚,我跪在殿外看得清楚,当时想要走过来扶我,却因为顾忌着父皇还在,最终没敢伸手的,其实是我那个传闻中脾气温和的大皇兄李琢,而非他李恕。”
可是不久之后,李恕在街上见着他,对他说的却是自己想扶,言语间全是亲近,丝毫不见中秋夜里的冷淡。
“还有他总劝我别跟你好,劝我别往上看,后来更是把我比作宁贵妃,直言让我记着宁贵妃的下场。”李熙低声喃喃,仿若在回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不简单,他的眼界和财富,让他一点也不像个草包,可我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说辞,觉着他虽然可能也有自己的算计,却是真的为我好——就因为他不讨厌我身上背着的祸星名声,依旧愿意跟我玩——他这点让我想起从前的阿兄。”
从前邵毅轩没死,邵晏宁也还没去东边挑大梁时,邵晏宁就总爱这么逗他玩,隔三差五就拿两样新鲜玩意来哄他,陪着他一块闯祸,也一块挨骂。
“李恕前两天还说我的枕头硬,要给我换新的,现在想来,他是看见我枕头底下藏着你的东西了。”
李熙越说声音越低,末了仰起脸,眼底带点化不开的迷茫。
“厂公。”李熙轻声问:“你相信有人能不问回报地对你好么?”
裴怀恩没回答,但答案显然已全写在脸上了,就差开口骂李熙是蠢货,竟然蠢到问出这种问题来。
和李熙那种野马脱缰似的野蛮生长不同,裴怀恩活了二十七年,除了在他七岁前便含冤死去的双亲,余下的人帮他捧他,皆是对他有所求,这点在他落魄时如此,在他风光起来后亦如此。
赶去晋王府和齐王府增援的暗卫还没回。裴怀恩沉默很久,顺势把李熙揽紧些,有一搭没一搭揉着怀里人的后颈。
“睡一觉吧,在我怀里睡一觉,我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裴怀恩语气平淡地对李熙说:“小殿下不信别人,总该信我吧,毕竟我可没有不问你要回报。”
李熙没来由地笑出来。
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都像讽刺。
不过么,话糙理不糙,或许也正因为他们对彼此都有所求,也在心里都确信对方是对自己有所求,所以才能如眼下这般,毫无忌惮的互相“信任”着。
李熙这么想着,便凑过去舔了舔裴怀恩的唇,舌尖卷着刮过去,吐息滚烫。
裴怀恩身上没那物,做事全凭心情,自然不会被李熙这点小动作闹得情动,但他知道这是李熙在向他主动表示友好,就像外头那些流浪的小猫崽子,在小心翼翼吃掉他给的果子之后,总会亲昵舔舔他的手指。
所以裴怀恩把李熙抱得更紧些,了然地问:“是不是睡不着?”
李熙就点头。
“父皇大约熬不过明年冬天,很多人在观望。”李熙斟酌着说:“我自大沧回来时,发现他们已经在屯粮,我……总之长澹现在不能乱,老二和老三更不能一块没了,因为这会令父皇的病情加重,减少我们的准备时间,是以、是以他们俩平安的消息一刻没传来,我便一刻难眠。”
裴怀恩听了,没忍住有些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这么以大局为重?”裴怀恩好整以暇地问,“那先前又是谁在怪我对晋王下手轻了?”
李熙瞪了裴怀恩一眼。
“那是因为我当时只顾报仇,一时疏忽,低估了老二在父皇心里的分量。”李熙恶狠狠地露出牙齿,冷声说:“老二害死了舅舅,我要他死,我一定要他死,却不要他在此刻死得这么稀里糊涂,他若在此刻死了,父皇怕也活不成。”
能在亲眼见着李征带兵逼宫后,依旧让他全身而退,事后虽在盛怒之下,削了李征头顶的王爷封号,却又从不避讳旁人在自己面前称李征为殿下,这桩桩件件,有哪样不在对外透露出承乾帝有多爱重李征这个儿子?
裴怀恩明白李熙心中所想,当下也不再逗他,而是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我的人动作快。”裴怀恩说,眼睛瞄着门口的方向,“小殿下得了消息就来寻我,路上也没耽搁,不会出事的。”
顿了顿,余光瞧见李熙还是有点蔫,又忽的把话锋一转,含笑道:“可是话说回来,小殿下此次审锦玉,竟然一点也没把她的挑拨听进耳里,却是叫我意外了。”
若说李恕是因为吃了想当然的亏,不知他与李熙早有合意,方才事倍功半,可李恕有一点没说错,那便是宁贵妃的下场凄惨。
思及此,裴怀恩的眼神暗了暗。
“世人皆知我这个人是虎狼心性,与我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裴怀恩把李熙抱到自己腿上来坐,托着他颠了颠,笑说:“眼下我为了小殿下,害贵妃香消玉殒,来日难保不会再为了别的什么人,让小殿下也死得很惨……小殿下不怕么?”
李熙便摇了摇头,说:“不怕了。”
裴怀恩面上略略一僵,听得清楚,知道李熙口中答的是“不怕了”,而非“不怕”。
裴怀恩对此感到很稀奇,又问:“这么说就是怕过。”
李熙诚实地点头,但是说:“当然害怕过,尤其是在刚回来那会,可现在不怕了,因为知道你不会弃我而选别人……因为除了我,再也没人能给你这么多,哄得你这么快活。”
裴怀恩当即失笑,抬手揉了把李熙的脑袋。
“殿下这般可爱,倒让我想起团团那只虎崽来。”裴怀恩说,“那崽子从小就很会卖乖讨赏,每回见我高兴,总要缠着我拱个不停。”
李熙抿着唇不反驳,只管闷头往裴怀恩怀里撞,阖眼说:“……我只知道李恕日后与我翻了脸,就不会再给我钱了,我很伤心。”
“……”
话音未落,裴怀恩顿时笑的更开心了,他并指捻着李熙耳垂,正想再开口说点什么,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下一刻,裴怀恩与李熙对视一眼,双双从软榻里起身。
“如何了?”裴怀恩出声问。
话落,门外那十几个人整齐跪下,为首一人沉默片刻,抱拳道:“……督主,外面果然出事了。”
“我们在得了督主的命令后,立刻分成两路,我们……”
“齐王救下来了,只可惜晋王殿下那边,我们终究还是去晚了一步,等我们、等我们赶到时,那些刺客都已被晋王殿下杀了,而晋王殿下也因此重伤,陷入了昏迷之中,眼下生死未知。”
第070章 大树
齐王无碍, 晋王伤了。
良久,裴怀恩垂手静立在原地,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微微歪过点头。
裴怀恩说:“你进来。”
于是那人胆战心惊地低着头进门, 须臾又再跪下, 重重叩首道:“督主饶命。”
人人都知裴怀恩残忍阴鸷, 不好伺候。
汗珠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叩首之人不敢起身, 他肩膀伏低, 入眼是一双做工上好的锦靴。
但是下一刻,这锦靴便踩上了他的背。
裴怀恩眼里冷淡, 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天亮之前,若他二人中有谁出了事, 定将你剥皮拆骨?”
无人敢开口。
生死攸关之际,却见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李熙走上前, 用小拇指轻轻勾裴怀恩的手指。
借着衣袖遮掩,李熙暖白色的手指灵巧如蛇, 一点一点摩挲穿过裴怀恩指间,与他掌心贴着,指尖点到裴怀恩冰凉紧绷的手背。
“别发这么大火, 吓着我了。”李熙垂眼看地上跪着那人,虽然面上并没显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但在这样的角度,却令他那张小菩萨脸莫名生出几分慈悲态。
裴怀恩转头看他, 眉眼柔和下来,但是说:“不怪我恼, 才和小殿下夸过他们这些人好用,转头便出了事——我这张脸都要被他们丢尽了。”
李熙听了就笑,眉眼弯弯地摇头说:“可是厂公,你知道我最怕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罚。眼下除夕将近,你若要动怒,再把我吓的如上回那般生了病,没个十天半月的,可治不好。”
裴怀恩不置可否,抬了靴。
李熙得着机会,就对那人说:“还不下去。”
如蒙大赦。
裴怀恩眯起眼,有点不高兴地看着这十几人利落退下,半晌才说:“……把收买人心的小伎俩玩到我这来了,小殿下如果觉着身边人手不够,我把他们拨给你。”
裴怀恩养出来的人是烫手山芋,收下不是助力,而是监视,李熙自然不能接这个茬,所以连忙摇头。
“厂公,我不是有意救他们,只是不愿殃及无辜,因为今夜受了伤的人不对。”李熙捏一下裴怀恩的手指,说:“我适才在想,老二是从沙场上锻出来的钢筋铁骨,寻常人根本近不了他身,他若有心抵挡,就是赤手空拳,也不该伤的这么重。”
裴怀恩就说:“但也不排除那些刺客提前对他用了药。”
李熙打断他,说:“但他将那些刺客全杀了,他还有力气在,不似中毒。”
裴怀恩沉吟不语。
却听李熙继续说:“厂公,我知许多人爱双管齐下,用毒,也派杀手,可我也知谋害皇嗣是死罪,因此若换了我,如果是在确认毒药能被送到他嘴里的前提下,我定要见血封喉,一击必杀,绝不会另外再派其他的人证去,徒生事端——活人总是很不可靠的。”
余下的话没说,但弦外之音已经很明显。
传闻承乾帝的曾祖建元帝就是被人用毒暗伤,以致年纪轻轻便损及根本,没能活过三十岁,自那之后,宫里以及各王府中的吃穿用度,来去一律都要细查。换句话说,自建元帝之后,再想对他们李氏子孙投毒已难于登天。
裴怀恩便说:“毒不好下,照你这样说,用毒的关卡太多,事后盘查起来也会有牵连,确实不比直接派几个信得过的死士去杀他更简单。可……这药会否是被那些刺客随身携带着,趁其不备才用了,毕竟我从前懒得应付时,也会……”
李熙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不可能,老二的戒心本就很重,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李熙迟疑半刻,隐晦地提醒裴怀恩,说:“厂公要用迷香,可以想想从前是在什么情况下才勉强做成,据我所知,就算效果最好的迷香,也要在一定距离内才会起作用,然而老二如今被关着,本就已是惊弓之鸟,夜不能寐,那些东西压根就没机会用在他身上——除非是他自己想用。”
裴怀恩没再反驳了,他脸色铁青,眉间颇有几分李熙若再在此事上多言一句,便即刻把他掐死的狠厉。
“李熙。”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世人都言成王败寇,你若有本事,往后大可也在我身上试试那些最好的迷香,甚至是你的见血封喉。”
李熙噎住一下,只觉有点啼笑皆非。
猝不及防的,手骨都要被捏碎了。李熙眉头紧锁,心道跟这姓裴的说话可真费劲,每一句都得斟酌。
“……可是厂公,我真的没有在讥讽你。”眼见着裴怀恩要发怒,李熙把自己的手使劲往外抽,面上忽而变得畏惧,软软地说:
“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该去晋王府看看,看过之后再做打算,而非简单粗暴的将此事草草遮掩过去,在除夕宴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晋王果然伤的很重。
裴怀恩听从了李熙的建议,在得到消息后,便迅速带李熙赶去晋王府。
考虑到承乾帝虽然摘了晋王的封号和兵权,却还认他这个儿子,晋王和齐王遇刺的消息暂且都被按下来。
刺客没有抓到活口,毕竟李恕为了把戏做的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些刺客身上做文章,那样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另外就是齐王虽然没晋王伤的重,可也受到惊吓,原本守在晋王府的十七得知裴怀恩要来后,便放心地转去齐王府善后了。
此时天色渐亮,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下了轿,在抬脚迈过晋王府的高门槛时,忽然说:“若我没猜错的话,按照李恕的打算,此次行刺的物证都该被藏在寿王府,而证人不能是任何一个身在局中的人,必须得是我这个局外人,因为只有局外人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才可信。”
裴怀恩深以为然,点头说:“是了,若你昨夜真对我起疑,或者说……若你昨夜虽然猜到事情原委,却仍对我有了铲除之心,不来寻我,使我毫无防备,那么在事发之后,这场闹剧便一定会闹到皇上面前去,之后再经你口,祸引寿王府,引得皇上派人去查,届时寿王当百口莫辩,而我也一定受牵连。”
李熙听罢就笑,垂着眼半真半假地说:“厂公多虑了,自舅舅去后,再没有比你与我更亲近的人了,只要你待我好,我定不会与你离心。”
顿了顿,似是在赞叹。
“不过么,京中两位皇嗣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接连被刺,也是多亏厂公的本事够大,才能在那李恕有意散播谣言的情况下,没让一丁点的消息漏出去。”
裴怀恩闻言脚底一顿,不耐烦地睨过来,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李熙就摇头,面上无辜极了。
“在夸你呀。”李熙眨眼说:“从前听说厂公的势力早已遍布各处,凡人或事,只有厂公想让父皇看见的,父皇才能看见。我原本还不信,今日却是真的涨了见识。”
说着就又去牵裴怀恩的手,带几分恰到好处的依赖。
“厂公这样厉害,倒让我觉着更安心了。”李熙微微地笑着,说:“厂公是我的大树,就像当年的舅舅一样,可令我依靠。”
裴怀恩的眉头皱起来,欲言又止。
然而恰在此时,有人低着头快步走过来,没留神一头撞在裴怀恩身上,连忙跪下来吚吚呜呜的告罪。
李熙有些诧异,把手从裴怀恩的袖里抽出来,蜷指摸了摸自己拇指上的血玉扳指。
裴怀恩此刻心情不错,被撞也没恼,随意地挥手放人离开,但李熙眼睛尖,立刻认出了这会撞人的是谁,没忍住转头看向裴怀恩。
李熙望着来人离去的背影,疑惑道:“这怎么……他的年纪和舌头、他、他是你与我说过的那个御医?”
裴怀恩毫不避讳地点头。
“正是他。我前阵子把他从御医院弄出来,一直关在别处,后来觉着没意思了,就干脆让他住进这里来……反正他说不出话,也不敢在李征面前随意写字,他比任何人都爱护李征,生怕李征知道什么。”裴怀恩面上带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态说,“再说他医术很好,眼下李征受了伤,让他来治,他一定会尽心,倒也省去我四处找大夫的麻烦。”
李熙哦了一声,眼神却依然黏在那人离开的方向。
李熙说:“他看起来好怕你,方才见了你,竟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裴怀恩对此并不以为意,只是说:“天底下怕我的人多了,比他更害怕我的人数不胜数,更有甚者,在我面前腿软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他表现出来的这点慌张又算得什么?再说我当时为了保险,曾下令让人割掉他的舌头,他疼过了,怕我才是应当的。”
李熙将信将疑地点头,心中仍存疑虑,只觉这裴怀恩是在高处站得太久,早已摸不准底下那些小人物的异常之处。
但李熙没再继续往下问,而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裴怀恩进了门,隔着一张小桌,遥遥望向正睡在屋子里面的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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