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不服
李长乐还在外面闹, 玄鹄见李熙不答,本来还想问,却被李熙及时地止住话头, 赶去外面应付李长乐。
“走走, 什么都别说。”李熙头疼地摆手道, “还是那句话, 让李长乐拿出证据来, 否则就一切免谈。”
玄鹄欲言又止地看着李熙, 脸色忽然很沉重。
“坏了, 我瞧着自从刑期定下来,皇上就整天板起个脸, 好像并不高兴。”玄鹄困惑地说,“但我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您和那姓裴的之间有过什么稀罕情意, 只能想到些狼狈为奸。”
“所以——”
“您别是和您那个死……咳咳,我的意思是说, 您别是和先帝一样,一时被那姓裴的用脸蛋迷惑住, 连自己身为天子,却被囚宫中小半年的屈辱都能忍。”
李熙脸皮绷得死紧,好想和玄鹄发脾气, 但忍住了。
玄鹄和旁人不同,一路跟在李熙身边走过来,见过李熙最落魄的模样,也为李熙拼过命, 因此李熙在他面前很放松,时常会忘记自己已经是个皇帝了。
过去两年间死的人太多, 只要是旧面孔,李熙就会格外爱看些。
是以李熙最终只是说:“罢了,和你说不清楚,朕只是不痛快,朕隐约觉着这一局不是靠朕自己赢回来,朕不服。”
为什么不高兴?李熙心想,或许是因为处处都怪异,让他赢得很不痛快,根本就没有感受到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从裴怀恩对他反复无常的态度,到起初面临的绝境,再到后来堪称是“轻而易举”的反击,李熙这些天来辗转反侧,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毕竟有很多事看似声势浩大,但李熙身为局中人,还是能体验到那种如影随形的古怪。
譬如当姚家决定回京,裴怀恩虽然表现得对他很凶,却再也没用什么下作法子羞辱他,每天只让他喝几碗虽然很苦,但喝下去其实什么反应都没有的药。
譬如替他送信那小太监明明不聪明,却运气好的每次都能成功。
再譬如当裴怀恩入狱后,他原本已做好打算,准备接手一个乱糟糟的朝堂,却意外发现当初所有跟他作对的人都没了。
哪处都对,哪处又都不对,总之就是很不痛快,所以就算连裴怀恩本人都对那些罪行供认不讳,就算身边所有人都没异议,李熙还是想查,哪怕随便查点什么也好,至少能让自己这么多天的憋闷有出口。
甚至于从玄鹄方才随意提起的那几句闲话中,李熙竟也隐隐推测出一些近乎荒谬的论断,例如这一切真是承乾帝设的局,福顺从前是受到承乾帝的胁迫,瞒着裴怀恩做下那些事。
当这念头骤然从脑子里蹦出来时,李熙只觉得自己疯了。
无他,莫说这点虚无缥缈的猜想根本没证据,福顺也不配合审问,单就说假如事实真是如此,裴怀恩眼下的表现也对不上。
就算退一万步讲,裴怀恩先前真是受陷害,那他后来为什么还帮着害他的人圆谎?难道除了承乾帝外,这世上还有其他能令裴怀恩感到害怕的东西么?
哦,对了。李熙一言不发地想着,记得裴怀恩在刚回京那几天,倒还会偶尔抓着他说些似是而非的疯话,可那些话的指向都太模糊了,以至于既能用裴怀恩受不了他的“背叛”做解释,也能看做是裴怀恩没能成功驯服他,没能让他无条件站在自己那边的恼羞成怒。
说白了,李熙下意识觉得这是裴怀恩在让他,但却找不到能让裴怀恩这样做的动机。
别说动机了,就是连点漏洞也没啊。李熙最近想的脑袋都疼了,愣是没能从支蔺写给他的判词中摸出一点端倪来。
况且事已至此,就算真查出什么来又能怎样,案子已经判完了,朝堂好不容易才肃清,难道他还能舍弃这次机会,冒着让阉党死灰复燃的风险改判么?那……那百官还不都得原地炸了。
怎么办都不对,李熙心里提着的这口气顺不下来,连带着听李长乐的哭声就更烦,恨不能立刻将这无理取闹的女人从宫里打出去。
玄鹄察觉到李熙的脸色变化,只当李熙是还在纠结裴怀恩的恩将仇报,便出声劝他,说:“好了,好了,我这不是跟您开玩笑呢么,我知道您不是那种能受美色迷惑的人,大约只是在为自个从前的用心感到不值,毕竟帮他家翻案挺难的。”
李熙听罢更心虚了,连声赶玄鹄出去,命玄鹄赶快去请驸马来,再让驸马帮着他们把李长乐从宫里弄走。
午膳时间很快到了,李熙食不下咽,犹自坐在饭桌前出神,鬼使神差地思考起重新提审福顺的可能性。
福顺要跟着裴怀恩赴死,不给自己留生路,但显然还有很多话没敢说。李熙思忖着,或许只要能派人把福顺的弟弟找出来,福顺就能开口。
哪怕是替他解答几个疑问也很好,至少有交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就赢了。
再说自李熙从大沧回来后,整整两年多的时间,裴怀恩是李熙唯一真心对待过、信任过、畏惧过、也极度痛恨过的人,就算再怎么不想承认,在裴怀恩入狱后,李熙对裴怀恩的那些爱和恨,也都日渐变得浓稠,并在刑期确定那日达到了顶峰。这让李熙迫切的想确认裴怀恩没有故意让着他,迫切想要验证自己的胜利。
但一个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大活人不好找,眼下已是七月初六,裴怀恩还有三天就死了,李熙觉着自己这辈子恐怕都问不到答案了。
正叹气,殿内没外人伺候,李熙食之无味地扔下汤勺,正想回去继续批奏折,却忽然听见饭桌底下有响动。
这种熟悉的感觉……
李熙没忍住啧了声,又想起他从前住在城西那处宅子里时,某人也是这么来找的他,下意识就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开些,探头往桌底看。
结果不出所料,李熙看见桌子底下的砖颤了颤,然后被顶开,有只手忽然从地底下摸出来,四下探了探方向。
李熙:“……”
好,不用问,肯定是前阵子人间蒸发的那位辣椒火锅回来了。
第142章 开棺
“……宫里的砖还是硬, 不好挖。”十七从仅有一个脑袋大的盗洞钻出来,浑身嘎吱作响,皱着眉做出最终评价, “呸, 什么鬼东西, 简直比坟还难刨。”
李熙:“……”
顷刻间, 李熙的一句抓刺客都顶到嗓子眼了, 十七武功高强, 而他如今内力全失, 这让他如何不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李熙甚至怀疑这是裴怀恩的安排, 连自己死后埋哪都想好了。
但出乎意料的,十七只迅速出手封住他的穴道,并没真的对他做什么。
“听我说, 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忽然想通了, 打算干票大的,但我现在还不确定这一票干的到底值不值, 所以得先跑过来探探你的口风。”十七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刻意压低声音说,“李熙,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听说你这几日一直逮着福顺反复审,想必是有疑虑。”
李熙诧异地睁大了眼。
却听十七继续说:“……但福顺是审不出来的,他有把柄被掐着, 一定不敢对你多说——但是我没有,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 这一局,其实是你输了。”
李熙听懂了十七的话,呼吸变得急促,倒真不想再喊人进来。
李熙朝十七使眼色,想让十七给他解穴,但十七不为所动。
三十天碰不到辣椒的仇可大,十七现在已经不爱和李熙一块玩了。
“李熙,你别不服气,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手里有好东西给你看。”不理会李熙的脸色变化,十七从盗洞里跳出来,转身把洞里的麻袋往外拽。
那麻袋上有血迹,李熙看得清楚。
“分尸带着不过是权宜之计,王陵不好偷,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得手,差点就给这两个冒牌货陪葬了。”十七一边说着,一边当在李熙面前打开麻袋,露出袋子里的几块残肢,“喏,说好了,我现在给你解穴,让你过来看,但你不能喊人抓我,不然我临死前也给你一刀。”
李熙连忙点头,心跳如鼓,注意力全被那袋子吸引了,哪还顾得上听十七给他提了什么条件。
什么叫他输了,他输在哪里?李熙唇线紧抿,只觉得他一直想要的答案就在袋子里。
十七见状没多言,当真替李熙解穴。
“死的太久了,都烂了,味道可能有些不好闻,你暂且忍着。”十七将一颗被大火烧过的头颅递给李熙,面色不善地说,“这一颗据说是安王李恕的头,你可看出什么端倪来?你仔细看过他么?”
十七的性子和福顺不一样,常常是面上吃瘪,实际胆子却大着,所以自打从他知道真相那天起,他起初还试图劝裴怀恩两句,可当他发现自己确实劝不动裴怀恩,他就再没张口劝过了。
十七开始自己想办法。
首先是彻底摆脱裴怀恩的控制,让裴怀恩相信他真的要走,从此不再约束他的任何行动。
然后又因为清楚李熙的性子,知道在李熙这儿谈感情没用,必须得拿出些真凭实据来,索性就带人去刨了王陵。
换句话说,这个局的最大破绽就在棺材里,然而事已至此,十七知道李熙即便是反应过来想查了,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说服百官开棺。
想来裴怀恩也是打的这主意,所以对外表现得十分有恃无恐。
可他们都忘了十七祖上是刨疙瘩的,最擅长打盗洞,身边还有一堆同样擅长打盗洞的狐朋狗友。
“虽然脸被烧了,但我想着假的总是假的,无论怎么也装不成真的吧?”十七语气平淡,面无表情地继续从袋子里往外掏,随手把第二颗头往李熙面前递,“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自己来看吧,看完之后怎么想都成,无论是真看出了破绽来,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亦或是虽然看出来,却怀疑是我悄悄将尸体掉了包——”
顿了顿,倏地深吸一口气。
“总之无论你怎么想,记着说给我听,因为这会直接影响我后续的决定,我可不做赔本买卖。”
很多时候,纵然是千言万语的解释,也比不上两具不会说话的尸体管用,对着李熙这种人,就得把证据直接拍到他脸上去,让他自个想。
结果不出十七预料,李熙如今虽然受骗,脑子总还在,他只怔怔地抱着头颅沉吟片刻,便琢磨出一点不对来。
当然了,破绽并不在这两具尸体的脸上。当初承乾帝要设局,必定就要找到两具足够完美的替身,根本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来。
可是现如今,当李熙时隔多日,又被迫和这两具腐败破烂的尸体面对面,眼前却忽然浮现起那日入宫,眼睁睁看着小太监们把他们二人尸体抬走的画面。
那时他们二人的尸体尚完整。李熙努力回想,记着自己那会虽然因为惊惧,没有走近看,可也远远的瞧上了一眼,知道李恕那具尸体是蜷缩着的,且双拳紧握,仿佛死前曾遭受过什么极大的痛苦。
诚然,出于人体血肉的玄妙,就算是扔一个不知疼的死人进去,受到高温灼烧的尸体都会蜷缩着,可——李恕的尸体为何会攥拳?李恕不是天生就没痛觉么?
连被砍断一只手都面不改色,却怕被火烧……这听起来显然不现实,更何况李熙曾亲眼看见李恕那双手,知道李恕从不怕火。
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李熙怒极反笑,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继续检查尸体的口鼻和咽喉,以便确认这尸体真是被活活烧死的,而不是叫人杀了之后才丢进火里。
十七在旁边一言不发地陪着李熙看,见状心下了然,叹了声气。
沉默。
良久,李熙站起身来,先小心谨慎地把殿门加了重锁。
李熙不喜外人伺候,就算做到皇帝了,也时常都是独来独往,宫里那些小太监小宫女都不敢靠他太近,平日没他吩咐,根本不会往他身前凑。
等做完了这些,确定不会有人来了,李熙方才又走回去,泄愤似的狠狠踹了两脚那麻袋。
“别打哑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李熙低声问,细听声音有些哑。
对于裴怀恩,李熙早在心里设想过千千万万种答案,但这些答案都是在裴怀恩真背叛了他的基础上,他想过裴怀恩有苦衷,却没想到原来李琢和李恕这两个人打一开始就没死。
“还能是怎么回事,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其实现在一定已经想通这里面的门道了,对不对?”十七将双手摊开,幽幽地说,“我这两天左思右想,我觉着偷盗王陵是死罪,可我憋不住,我能平安长这么大全靠督主救,我心里没大局,也不懂他的苦心。”
曾几何时,能让李熙坚定认为这个局与承乾帝没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承乾帝在病重以后,绝对不会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
可现在李琢和李恕都没死,他们都被偷梁换柱。
忽然涌上脑子的血有点热,李熙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扭头问十七。
“都是父皇做的,裴怀恩比我更早查到了这些事,对么?”李熙舔唇说,“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七闻言深深地看了李熙一眼,只轻声说:“我只知道,若非我家督主有意让着你,你这辈子都是个傻子。”
十七的话就像羞辱,让李熙手指尖都在抖。
“难怪,难怪!”李熙拧眉说,“难怪他刚回来时要发疯!”
“可他后来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为什么还那样对我,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骨子里与他一样,都是睚眦必报的人,他是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吗!他没长嘴吗!?”
十七不说话了。
今日这事,已经足足浪费了十七两个多月的时间,让他对这个到处都是猜忌的京城感到很疲惫。
但话赶话谈到这份上,就算十七不说,这具焦黑的尸体也如导火索一般,将李熙近来的疑虑全部消除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李熙又狠狠踹了那袋子一脚,神态动作倒破天荒的与裴怀恩从前发怒时差不离,都有些面目狰狞。
十七依旧站在旁边看着李熙,听李熙面色铁青地骂骂咧咧。
“裴怀恩,我干你大爷,你他娘足足骗了我好几个月!”骤然得知真相的李熙就像头困兽,在殿内抱着头乱转,“你害死我了,你差点就害死我了,你骗得我好苦啊!”
骂着骂着就蹲下来,使劲抹一把脸,眼眶有些红。
“现在你开心了?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你开心了?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么?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变哑巴了?你……你他娘的让我怎么往外捞你啊!”
阉党势必要除,可托裴怀恩这些天来胡作非为的福,现在要除阉党就势必要杀裴怀恩,这已是箭在弦上的事。
越想就越怒,又急又怒,李熙一下站起来,大步往殿门口走。
十七没想到李熙反应会这么大,手忙脚乱的把袋子踢回盗洞里,追在李熙身后喊:“嗳——嗳!你想干什么去?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李熙头也不回,开口声音又冷又硬,像是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天知道我该怎么办!就算我是皇帝,我难道还能在这个时候保他么?!”
“混账,全都是混账!我要立刻去见他,我要清楚明白地告诉他,我不需要他让着我,也不稀罕他这愚蠢的牺牲,往后更不会给他烧纸钱。我还要告诉他,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讨厌他,讨厌死了!我讨厌这种被他施舍来的胜利!!!”
第143章 质问
“等等, 你是想——”
十七拦在门前,鼻尖微微沁着汗,虽然面上神色未改, 周身却有血味。
王陵和皇宫都不是那么好进的, 十七嘴上说的云淡风轻, 实际究竟带人试了多少回, 却是个秘密。
李熙被十七这声喊回神, 愣了一下, 果然不再往前走了。
十七定定看着他, 半晌,紧绷着的面孔略有松动。
“成, 我明白了,这买卖做得值得。”十七摇头笑笑,走回去填盗洞, 将地砖严丝合缝的按回去。
“李熙,我来这趟不容易, 王陵那边的棺材已经被我带人凿穿了,我不能再回去, 需要你来想办法处理。”十七扭头说,“另外这两具尸体也要你来想办法。”
言语间对皇帝直呼其名,有种明天就不想活了的放肆态, 幸好李熙不介意。
“还有,我已看出你想让我家督主活,我这倒有个办法,你且走近……”
话说到一半没声了, 因为李熙倏地转身,正目光晦暗地紧盯着他。
“十七,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李熙话里发狠,嚼着牙,“你们……你们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退路对不对?”
话落,不待十七回答,又自顾自地摇头否认了。
“不、不会的。”李熙眼底乌青,垂了眸自言自语道,“这是个意外,谁也不会想到防着地底下。”
说完又往外走,但将十七叫来身边,侧首吩咐他,看着倒似对十七方才和他说过那些话,半点没听见。
“你听了,我现在脑子很乱,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李熙冷冷扯了下嘴角,“……替我杀个人。”-
入了夜,李熙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赶去了天牢,路上碰着的人见了他,都以为他在发怒,猜测是支大人那边又递了新折子上去,恨不得立刻躲得离李熙远远的,生怕被波及。
实际上,李熙头前也来过几回,亲自揪着裴怀恩身边的人审了个遍,翻来覆去看供词,试图将心里那点惴惴不安的疑虑拔掉,但却始终不得要法。
大牢里血气重,裴怀恩住的那间牢房倒宽敞,李熙早见过。
裴怀恩原本就是个讲究排场的人,或许是觉着反正死到临头了,出手比平日更大方,索性便将这牢里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个遍,就为吃睡舒服,几乎是要把京都的大牢住成了客栈天字房,除了人出不去,其余要什么有什么。
再加上裴怀恩认罪痛快,刑罚也落不到他身上,常常那边刚说要审,这边就把手印轻飘飘的按了,简直叫人恨得牙痒,却又不敢真对他做什么。
裴怀恩那脸太邪了,曾经折磨人的手段又层出不穷,再严酷的小吏来了他面前,都是不过尔尔,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今夜也是如此,当李熙携着满身怒意来到牢里时,裴怀恩正有说有笑地与人吃着酒。
裴怀恩这几日过得好,饭菜都是上等,睡得也安心,细看竟还胖了些,就好像是觉着自己早就享尽了人间极乐,死了也很痛快似的,面上没一点愁容。
但裴怀恩如今这做派,却令李熙感到更生气。
狱里看守都被遣出去,毫无征兆的,李熙快步走过去,一把拎起偎在裴怀恩怀里瑟瑟发抖的美人,将其丢到身后。
“裴怀恩,戏演过了吧。”李熙近乎凶狠地压眉说,“听闻你在这里过得不错,有吃有喝的,甚至还有人伺候。”
裴怀恩抬首看李熙,因为没想到李熙会来,冷淡的眼里略过一丝惊讶。
为了不露破绽,裴怀恩是打定主意要把这戏做到最后一刻的,尤其是在李熙第三次提了福顺出去问话之后。裴怀恩知道李熙会在牢里插耳目,言行越发无状。
可是瞧李熙今晚这样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裴怀恩有些猜不准,也不知李熙到底查到了多少,是不是跑过来诈他的,便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演,扬眉朝李熙露出个不慎友好的笑来。
裴怀恩绕过李熙,走过去扶美人,状似调侃地说:“皇上看着过得倒不太好,面上清减许多,怎么,是觉得想我了吗?”
跪在地上的美人柔若无骨,面庞白净,温顺的像小猫,倒还真是裴怀恩从前最爱把玩的那款。
牢里的破烂草席早被换走了,裴怀恩这几日睡的是软床,甚至还有雕刻精致的宫灯照明。说话间,裴怀恩温柔地将美人从地上扶起,转头似笑非笑地看李熙。
“你大约猜不到,他从前当着我面也和你一样。”裴怀恩有意做恶人,捉着美人的手打趣他,眼睛却还瞄着李熙的脸,啧啧两声嘲讽,“他啊,别看如今穿得人模人样,其实却有天底下最下贱的身子,比起坐高台,还是更适合当狗……”
李熙攥紧了拳,不等裴怀恩说完话,已经奋力挥出去。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会打他,本来轻而易举就能化解的,却叫李熙真一拳揍到了脸,嘴角甚至还被打出了血。
裴怀恩呆住一下,身旁美人急慌慌地伸手想劝,却被李熙一个眼神吓回去,再也不敢出声。
李熙揪着裴怀恩的囚衣领子,随手就把牢房钥匙抛出去,回头对那美人说:“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滚出去。”
裴怀恩下意识要拦,但李熙眼里带刀,吓得那美人当场就落荒而逃。
下一刻,裴怀恩被李熙恶狠狠地撞到了墙上。
李熙内力没了,练了多年的功夫只剩下招式,此刻已有些力竭。但他不要命似的往前撞,让裴怀恩本能就想伸手接着他,而非将他从自己身上弄开。
李熙比从前瘦了好些,隔着厚实的龙袍摸上去,竟也能摸得到肋骨了。
“玩够了吧,玩够了吗?如今你我之间,到底谁才狼狈的像条狗?”李熙抓着裴怀恩愣神的功夫问,“裴怀恩,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要以身入地狱,但这天下难道离了你就不行?你从前不是最看重名声的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裴怀恩面上恍惚,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怀恩不知道李熙是从哪听到的风言风语,他仍然嘴硬。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名声那种东西,我何时真的看重过。你——你别离我这么近,当心被我杀。”裴怀恩冷着脸擒住李熙的腕,而后一转攻势,掌心贴上李熙的腰,“虽然杀了你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就快死了,我会狗急跳墙的。”
说到这又笑,笑容邪气的不像话。
裴怀恩猥玩似的摸了摸李熙的脸,向前凑近些,与李熙如从前那般亲密的额头相抵。
“还是说——皇上在我入狱后,又迫不及待的找别人试了几回,却不得趣味,偏偏只靠着我这双手才舒服?”
裴怀恩的眼睛好看,李熙先前并没细看过,此刻挨得近了,借着宫灯映出来的暖色光亮,李熙看清裴怀恩的左眼里有颗痣。
小小的一颗,不细看根本就看不清,孤零零的嵌在眼珠中,就在瞳仁旁边。
没来由的,李熙想起他曾刺在裴怀恩身上那重明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但裴怀恩以为他怕了,变本加厉地将他双手反剪。
这下换李熙被裴怀恩抵在墙上了。
“李熙,你不过是凑巧赢了,来我这里得意什么?若非我一时大意,没能看出你是在装傻,你这会早去见你祖宗了。”裴怀恩俯下身来,贴着李熙的耳嘲笑他,“还记着你从前是怎么跟我说的吗?你说你会对我马首是瞻,你怕是早忘了自己怎么光着身子在我脚下爬。嗤,靠皮囊爬上来的皇帝,你是第一个。”
李熙挣扎不开,将牙齿咬得咯吱响,面上凶极了。
偏偏裴怀恩还在没完没了的刺激他,话越说越过分。
“真是……大半夜的,都不知道你来我这发什么疯,莫非是孤枕难眠,跑来找我自荐枕席了么?但你方才也该看见了,我其实早就厌倦了与你纠缠,我不会杀你,更不会再碰你,我的黄泉路上不要你作伴——恭喜你啊李熙,你脱离苦海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必做小伏低的伺候我这个阉人——你可高兴么?”
李熙挣扎得越来越用力,裴怀恩险些按不住他。
“喂,我说你——”
再凑近些,裴怀恩却倏地噤了声。
不为别的,裴怀恩看见李熙又哭了,因为变瘦而微微下陷的眼窝蓄满泪水,苍白面颊隐有湿痕。
可这哭竟也是无比凶狠的,虽然流着泪,但眉心含煞,看着恨不能立刻跳起来咬裴怀恩一口。
“……裴怀恩,戏演过了吧。”
李熙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语气凶的仿佛要吃人一样,一字一顿的重复这句话。
“裴怀恩,你以为我会稀罕你施舍给我的这点胜利么?你这是在羞辱我。”李熙哑声说,“你以为没有你,我就铲除不了阉党,你以为没有你让着我,我就赢不了你,就坐不稳这个皇位吗?你未免太看轻我了吧。”
裴怀恩这回真愣了。
手劲稍一松开,就被李熙得着机会,一把掀得后退。
李熙紧接着步步跟上,步步逼近,积攒多日的憋闷终于爆发,脸色时青时白。
“裴怀恩,你都已经快死了,难道还不肯和我说句实话么?你要声名狼藉,要放浪形骸,好,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你,但你凭什么敢自作主张,又凭什么以为没有你,我就什么都做不成,你难道忘记是谁替你翻的案,又是谁赐你浴火重明……”
“裴怀恩,原是我错怪了你,但我如今竟不知,你选择这样做,究竟是真的想帮我,还是想用你自己的死报复我,让我余生都活在对你的悔愧里,再也抬不起头?嗯?”
第144章 命令
裴怀恩有些慌乱, 似乎不大适应李熙的强势。
心中欢喜,但木已成舟,裴怀恩想不到怎样改变自己必死的结局, 也不愿李熙为此冒险。
只要……只要能得着一点关心就够了, 裴怀恩心说, 他在此道上从不贪心, 如今李熙来看他, 他已经很高兴。
裴怀恩是重犯, 总得死得其所, 处刑时要被明里暗里的多少只眼睛看着,若如李琢和李恕之流一般, 半路换个假的架上去,不仅容易被发现,还会令阉党有死灰复燃之势。
这是堪称完美的一局设计, 不能不收尾。裴怀恩想到这里,刚缓和没多久的脸色又变得冷硬, 索性顺着李熙的话往下说。
“……是又怎么样,就算起初是误会, 但你我之间已经历了这么多事,难道我的这只眼睛就白瞎了么。”裴怀恩皱眉说,“李熙, 我也曾一腔真心待你,但你信我么?口口声声说得好听,却从一开始便防了我一道。”
被提到伤心事,李熙气势稍弱, 但仍不肯放裴怀恩的衣领自由。
李熙说:“是父皇——”
裴怀恩装着不耐烦地打断李熙,一把甩开他的手。
“我都已经知道了, 李熙。”裴怀恩绕过李熙,快步走回床榻前坐下,“你当日眼睁睁见我杀了老皇帝,又听到那些话,你觉得害怕,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你为什么没直接来问我?因为你不信我。”
李熙闻言脸色微变,还想再开口,却被裴怀恩再次抢白道:“你从没有真的信过我,从始至终,你其实就和你那个好父皇一样,谁也没信过,你……”
“……对不起。”
“嗯……?”
原本还想继续往下说的,谁知李熙能屈能伸,抓着他说话的间隙低声道了句歉,反倒把裴怀恩唬得愣住,下意识抬起头。
“……但是、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就是要这样做,就是要孤零零的死了,我不会再原谅你。”李熙那双眼被眼泪冲得明亮,裴怀恩只看一眼就扭头,故作冷淡地说,“真可惜啊李熙,我虽然想不到你是从哪提前得着的这消息,但是实际上,我原本也打算让你在我死后知道真相的,因为我要你余生都活在对我的无尽悔愧里,我……”
连珠炮似的骂人有点累,裴怀恩喘了口气,然后就被李熙强行插话说:“……但我不会对你感到愧疚。”
裴怀恩:“……”
数日未见,这小崽子怎么变得这么难糊弄。
正当裴怀恩在心里思考该怎么往下编,眨眼间,李熙已经又狗皮膏药似的粘到他身边。
“裴怀恩,我错了,已经有人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在来的路上就想了,我在气你没长嘴之前,自己也该长张嘴。”
说着就伸手,想要摸摸裴怀恩的脸。
“……但是无论怎样,莫说不知道,就算你心里真是这么想,就算让我日后真的知道了真相,我也不会愧疚的。”李熙望着裴怀恩的眼睛认真说,“裴怀恩,我还这么年轻,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你要是死了,起初我可能还会为你掉点泪,可我是皇帝,我很快就能从失去你的悲痛中走出来,我会广纳美人,长命百岁,慢慢忘记你的样子,也不许别人给你烧纸钱。”
裴怀恩目光闪烁,但李熙以指抵住他的唇。
“所以啊,裴怀恩。”李熙面无表情地流着泪说,“如果你是为了我才做这些,你得活下来,如果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做这些,你也得活下来,我们俩得互相亏欠。”
若不是出了这些事,李熙大概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裴怀恩,而是只把裴怀恩当成一个默契无间的合作伙伴。
可是身体和头脑都骗不了人,就在前阵子,在裴怀恩刻意冷落他的那些天,在他终于取得胜利,收权亲政后,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裴怀恩这张可恶的脸。
他起初以为那是恨,但后来他就明白了,没爱就没恨,而他们之间的悲剧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他早在不知不觉中交出了自己对裴怀恩的爱,却没同时交出自己对裴怀恩的信任。
直到现在,他觉得醍醐灌顶了,但他需要裴怀恩也想通,而不是浑浑噩噩的被他救下来,自己却并不想活。换句话说,他们两个人得趁机把话说开,否则日后必定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裴怀恩听见李熙这样说,眼里闪过挣扎。
“但我杀了你父皇,后来为了圆谎,又派人杀了你兄弟。”裴怀恩说。
李熙听罢就摇头。
“你居然以为我怕的是这个?”李熙扬眉说,“裴怀恩,我在京中无父母,也无兄弟,我起初觉得害怕,是误以为你会将我与他们混为一谈,但我想不一样,至少于你而言不一样。”
裴怀恩骤然抬头,但很快又垂头丧气地弯下腰。
“你是天子,是我害得你形销骨立,病痛缠身,再也不能有子嗣。此事若传出去,你该如何坐稳这皇位。”裴怀恩又说。
此言一出,李熙果然沉默了好久。
从没有人和他说过,他的身子竟已坏到了这个地步,难怪那些御医看他的眼神总是有点怪。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他们从不多嘴,也不会对外胡乱传些什么。
另一边,李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裴怀恩以为他想通了,长长叹了声气。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裴怀恩装不下去了,他原本就见不得李熙掉眼泪。
裴怀恩蜷指替李熙擦泪,仗着牢中无人,把李熙圈进怀里哄。
“别哭了,说起来,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真因为我掉眼泪吧。”裴怀恩温温柔柔地笑着说,“整日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姑娘。”
李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泪流满面了——他方才甚至都没觉得自己在哭,他还以为自己很凶呢。
干脆把脑袋埋进裴怀恩怀里哭,隐忍的,断断续续的,虽然没出声,但是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根本止不住。
裴怀恩只好继续手忙脚乱地哄他。
“……好了,好了,哪有你这么当皇帝的,半点威严也无。”裴怀恩叹气道,“再说明明是我更委屈些,我都要死了,怎么你一哭起来,还是我哄你。”
李熙听不得死字,猛的把脑袋抬起来,一把抱住裴怀恩的脖子。
裴怀恩没敢躲,任由李熙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须臾吐息喷洒,滚烫颤抖的唇擦过跳动有力的脉搏,往下贴在左边锁骨上两寸处,恶狠狠地合齿,逼得裴怀恩咬牙嘶了一声。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小虎崽,张嘴就见血了。
“可是裴怀恩,我不在乎,那是我自己发的誓。”李熙含混不清地闷声嘀咕着,“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讲道理,我是皇帝,皇帝不需要和谁讲道理。”
裴怀恩哭笑不得,用力把李熙推开些,伸手摸了把颈间伤口,摸到一手血。
“你这小崽子,怎么越说越像个昏君了,你放过我吧,我很累了,也不敢再信你的话。”裴怀恩很无奈地看了李熙一眼,虽然有不舍,但态度仍然很坚定,“实话和你说了吧,我这三十年都活的很累,早就想走了。你……你要是真喜欢我,就让我解脱,你让我死,也是在帮你自己的忙,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奈何桥,我们只当从没认识过。”
信任二字何其奢侈,给过一次便罢了,哪里还能再给第二次。
更何况自从他决定交出所有权力的那刻起,他就注定变得落魄。他今后什么都没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陪着李熙玩,也没本事再牢牢掌控住李熙这头惯会哄人的虎崽。
这样想着,裴怀恩便耐着性子,继续循循善诱地对李熙讲。
“听话,你现在只是一时被执念迷了眼,待你再长大些,你一定还会想杀我,而我到了那时却不一定还想死。”
“你当初用一张空白的信纸骗了我,害我九死一生。我还记得那天雨下的很大,冲花了你写给我的小金牌,我看着它,就像看见自己这一生。所以李熙,你明白吗,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我会发脾气,会忍不住伤害你,你留我在身边,只会是夜长梦多。”
一时间,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未料李熙却还是不放手。
“裴怀恩,裴怀恩。”李熙听腻了裴怀恩对他的劝说,执拗地梗着脖子说,“你如果不敢再信我,就不必再信我,我会努力做给你看,我会向你证明,即便是坐到了这个位子上,我的血依旧热。”
“求你了,你只要点个头,告诉我你愿意活下来,我自有办法让你活下来,我会想办法。”李熙有点着急地说,“裴怀恩,裴容卿,你不能抛下我,我方才对你说了谎,如果没有你在,我这辈子都过不好。”
“可我真累了,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想死,李熙,你如今对我说这些,难道就不觉得自己很自私……”
蓦地,唇齿相贴,李熙不由分说堵住裴怀恩的嘴。
“对……我就是很自私!”李熙彻底发了狠,将裴怀恩当做一块救命的浮木,眼睛胀得发痛,“裴怀恩,朕要你活,朕命令你点头……!”
第145章 老虎
裴怀恩微微皱眉, 手掌捏住李熙的后颈,稍使些力气,逼得李熙不得不暂且放弃这个吻。
李熙的这番言论冒犯到了裴怀恩, 让裴怀恩感到不适——裴怀恩一向不喜欢被命令。
“但是李熙, 你这时与我摆出皇帝的派头来, 可有问过我如何想?”裴怀恩对李熙的不听劝很是头疼, 哑声说, “更何况我早就同你说过, 我这一生受尽疾苦, 也享尽极乐,我对这人间没留恋, 你又何必强求。”
李熙听罢连忙摇头,反应慢了半拍,后知后觉的解释说自己方才只是在恳求, 而非仗势强求。
裴怀恩要赴死,李熙眼下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情愿抛掉所有理智,也要换裴怀恩活。
实际上, 和面上那张小菩萨似的脸皮相反,李熙内里是个挺冷情的人,上一回真这样不顾体面的哭, 还是在邵毅轩战死时。
记着那会李熙才十六岁,独自跪在雪地里,前后左右都是骑着战马的大沧人,想逃又无处可去, 错觉自己仿佛飘荡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孤舟,惶惶然无归处。
“那我呢, 裴怀恩,你对我也没留恋么?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原本该回辽东。”李熙抬手摸到自个颈后,与裴怀恩手指交叠着,语气重又放软,“是你将我变成这样,是你托我做皇帝,把我教成这么一只浸在欲望里的怪物,你才是我真正的老师,你若走了,我一个人又怎能做得好?”
李熙总有一种能令别人原谅他的本事,即使明明知道他犯了错,或是知道他在无理取闹。裴怀恩紧紧盯着他,叫他惨白如纸的脸色闹得恍惚。
对峙。
半晌,毫无意外的,更愧疚的人变成了裴怀恩。
“……是我的错,我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将你牵扯进来。”裴怀恩垂了眸,刻意避开李熙烫人的视线,“不过我早就没轻看你了,更没有故意羞辱你。”
“李熙,阁老说得对,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聪慧,又慈悲,在很多方面都做得比我好,眼下这场胜利,是你靠着自己花心思赢回来,而非靠我让你。你其实早赢了,在很多时候都赢了,我比不过你,也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教你,从今以后,你坐在这个位子上,该学的是如何治国理政,福泽万民,你的老师该是杨阁老,不该再是我这个受万人唾骂,手段阴诡的奸佞了。换句话说,今后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做得很好。”
李熙不听,眼见这条路走不通,便立刻换了条路走,当即话锋一转,胡乱抹掉自己脸上的泪。
“好吧,就算我能做好这些,难道你不想再看一眼这世间,不想看我会把它变成什么样?”李熙口舌干燥,抓着裴怀恩衣袖的手指微蜷,指尖略微泛红,“再者你现在对我说不想活,究竟是你自己真的不想活,还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筹谋功亏一篑,亦或是觉得将我害成如今这副模样,问心有愧?”
这次真是一针见血了,裴怀恩被李熙说中心事,难得的沉默下来,素来幽深的眸子里泛起一丝窘迫。
李熙见状大喜,忙趁胜道:“裴怀恩,你听我说,如果你是害怕阉党除不尽,我已有办法了。”
“还记得李恕当初种进你身体里的小金傀么?眼下十七花费重金,总算又买到了一只,十七已经同我说过,只要你想活,他自会找到合适的人替代你,只是你从此得改名换姓,还得改掉你这张脸……”
顿了顿,赶在裴怀恩出言拒绝前,紧接着又说道:
“……不过这也没什么的是不是?横竖眼下冤案已翻,你父得以昭雪,你身上的担子也没了。你……你从前不是总跟我说你想死么,这好办,我们就让‘裴怀恩’这个人去死啊,而你裴容卿,你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去科考,去做官,可以去做一切你幼时想做的——难道这还不值得你动心?”
裴怀恩果然有些踌躇,但是说:“原来是十七找到了你,我早该想到的。”
李熙不愿再隐瞒,即刻就点头。
十七做事有自己的小心思,此番找到李熙,将自己从王陵中刨出来的尸首带给李熙看,是想提前打探李熙的态度。
十七不是神仙,纵使有颗救人的心,也很难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所有步骤中都不出错,但是如果李熙愿意配合他,可以对他暗度陈仓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那么一切就都好办。
当然了,十七在和李熙把话说开后也坦言,其实无论李熙最后怎么想,他都会出手救人,只是若李熙真与他翻了脸,他可能就会救得比较艰难些,甚至救不出来罢了。
“十七是忠仆,虽然嘴上总说再也不管了,却没一次临阵脱逃,裴怀恩,十七为了救你,前阵子差点就死在王陵了。”李熙摇晃裴怀恩的肩膀,沉声唤他,“裴怀恩,你睁眼看看,这世上有人要你活,也有人想你活。”
裴怀恩的眼睛亮了些,尤其是嵌在他右眼眶里的那颗琉璃珠,在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看着倒真像是画儿上神鸟的眼珠了。
“可我将你害成这样,你说的是,如果没有我,你本可以如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儿孙绕膝。”裴怀恩轻声呢喃道。
然而李熙听罢又摇头,他郑重站起身来,双手捧住裴怀恩的脸。
李熙这举动逼得裴怀恩稍稍仰首,近乎迷恋的凝视着李熙,听李熙对他说:
“但我也说过我不在乎,裴怀恩,我不在乎。”
李熙一字一顿,手指尖轻轻碰到裴怀恩的右眼珠,感受它终日冰凉的温度。
裴怀恩眼也不眨,甚至更往前凑近些,唇角略微上扬,下意识露出个满足的笑来。
“此事只要不传出去,待到再过些年,我会想办法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儿。”李熙则继续温声安抚着裴怀恩,句句都是蛊惑,“你知道的,软玉温香虽好,于我却不然。我既然体会不到其中趣味,又何必困那么多如花美眷在宫中呢?难道离了娶大臣亲眷做妃子这法子,我就没法稳固朝堂了么?”
裴怀恩一时无言,面上显出惊讶的神色。
不……或许眼前这个早就不是他的小虎崽,而是一头真真正正的老虎——他的小虎崽已长大了,在他不曾注意到的那些日日夜夜。
这种迟来的认知让裴怀恩失神,但李熙仍然不肯放过他,居然迎着他的失神,低下头亲吻他的右眼珠。
这是何其大胆的挑衅。
“……更何况,你方才有句话倒说的很对。”
“我害你失掉一只眼,你也害我再不能碰女人,这些我们都扯平了。可我辛苦练了将二十年的功夫也没了,这又该怎么算?”
裴怀恩隐有所感,阖眼平心静气的受了李熙这个吻,眼睫簌簌打颤。
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裴怀恩心想,按理说,他该对李熙现在居高临下的提问感到愤怒,可是他没有。
不止没生气,反还顺着李熙的心意,真暗暗思考起该怎么办了。
“……功夫没了可以再练,虽然辛苦些,但你好歹有底子,想来只要愿意坚持,几年后便会有成果。”裴怀恩任由李熙以舌压着他的眼皮,舔唇说,“另外你身边那个叫玄鹄的护卫也不错,虽然人有些年轻,但只要费心调.教好了,定能护你周全。再不济,我将十七也留给你——”
李熙出声打断裴怀恩,含混地说:“可别了,你家十七说了,他只管你不管我,能忍着不给我一刀就挺好了。”
裴怀恩:“……”
裴怀恩:“那你、那你就自己好好练吧,或是争取早点把玄鹄调.教出来……”
李熙闻言起身,神色认真地看着裴怀恩。
“裴怀恩,京都是块是非地,功夫也很不好练。”李熙委委屈屈地和裴怀恩撒娇说,“你知道的,无论是我自己练,还是等玄鹄出师,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事,那这期间我该怎么办,祈祷你死后能在天上保佑着我么?我看不大行。”
裴怀恩睁大了眼,像是完全没料到李熙会这么无赖。
“怎么着,难道你没我就过不了日子么?这京都虽危险,可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可怕,好端端的,你又不是什么人人得而诛之的昏君,哪能成天遇刺客……”
李熙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怀恩,蹙眉插话道:“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我不管,反正是你将我的功夫化掉了,你若再不保护我,没准我过两年就得和你一起去走奈何桥了,你舍得么?”
裴怀恩:“……”
裴怀恩闻言神色怪异,倒真没再继续反驳了。
李熙见此情景,便趁热打铁,干脆如从前那般晃着裴怀恩的胳膊说:“求你了,求你了,我没有你不成的,你别死了,我很需要你,我真的很需要你,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了。”
“……”
适时的示弱很有用,电光火石间,裴怀恩正欲再开口,但在下一刻,牢门外忽有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袖箭破空,直直射向李熙的背心!
裴怀恩反应快,虽然因着考虑到箭上可能带毒,没敢伸手硬接,但身体已经比头脑快一步,在还没反应过来这箭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时,骤然环抱李熙往后仰,就连原本打算继续和李熙周旋的那些话,也被迫在嗓子眼里转了个圈,出口变成了——
“……这是哪里来的刺客?李熙,你那嘴是灵的开过光吗?!”
第146章 刺客
方才仓惶逃走那美人没关牢门, 一击不成,刺客们破门而入,总共有六个。
牢房内逼仄, 李熙摔在裴怀恩身上, 才刚悻悻坐起身, 还没来得及回答, 顷刻间, 身后已有长刀朝他砍过来, 逼得裴怀恩不得不再次将他按回怀里。
对于如今的李熙来说, 裴怀恩力气太大了。从刺客进来那会起,李熙就被裴怀恩压着护在怀里, 根本没机会开口。
刺客接二连三的扑过来,裴怀恩下意识摸到腰间,却摸了个空。
长鞭没有随身带着, 裴怀恩无法,只得就势抱着李熙在床上滚一圈, 狼狈躲过劈砍。
这些刺客来势汹汹又配合默契,将被褥都砍得破烂, 裴怀恩本就赤手空拳,带着李熙不好抵御,抱人的力气稍松, 李熙便会意,立刻脚底抹油到裴怀恩身后,抱头蹲在墙角。
“裴怀恩,左边——”李熙出声喊。
话音未落, 裴怀恩抄起宫灯就往左边砸。
裴怀恩与李熙很配合,李熙自觉去蹲墙角, 他就顺势护在李熙前面,这样他们身后两个方向都是墙,无论刺客再多,应付的都会比较顺手些。
很乱,一团乱麻。
裴怀恩趁乱回首,冲李熙大喊:“你得罪谁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杀我的!”
李熙头也不抬地回答,“别看我,看刀——还有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我能得罪谁?没准他们真是被我派来杀你的!”
裴怀恩怒极反笑。
周旋间,有人见缝插针,看裴怀恩侧站着应付左边,就悄悄溜到右边去,伸手一把抓住李熙的衣领,将他往外拖。
“等等、等等,你是哪家的刺客,你掐着我了,疼……疼!”李熙手忙脚乱抱住裴怀恩的腰,出声讨饶说,“……真要命了,能轻一点么!”
裴怀恩受无妄灾,忽然被李熙抱的动弹不得,急得冒冷汗,没忍住回头对李熙说:“你脑子呢?连躲人都不会,真是好累赘!”
说罢又将李熙往回捞。
“内力没了,招式总还会吧?帮不上忙就先跑,由我替你拖住他们,那边门开着,你赶快找机会跑出去喊人啊!”
李熙委屈抿唇,任由裴怀恩一把夺下身旁刺客的刀,挥手砍向抓着他那人的手臂。
结果刀才抬起来,那人就松手,仿佛打定主意要全须全尾的走,滑的像泥鳅。
下一刻,李熙顺势一滚,又躲回裴怀恩身后去,理直气壮地探头说:“我害怕,生死关头呢,哪还能想起招式来……”
裴怀恩闻言愣了下,准备掩护李熙往门口跑的招式顿住,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但围在他身边的刺客们可不等他思考,见他微微怔住,便朝他身后放袖箭,一下扎进李熙肩膀。
裴怀恩吓坏了,方才脑子里那点怪异感立刻全没了,只来得及伸手制住一个离他最近的刺客,再将其双臂反剪,屈膝狠狠顶到肩胛。
李熙今天好像变得格外废物,衣服上全是血,又因为中了箭,这会正虚弱的伏在地上咳嗽。
裴怀恩单膝跪下,抓着刺客的手劲不肯放松,眼看李熙难受,却不敢贸然走过去扶。
“……坏了,裴怀恩,这袖箭上好像有毒。”另一边,李熙不等裴怀恩开口,已经应景的吐出一口黑血来,神情哀戚地说,“裴怀恩,真是没想到,我似乎得比你先死了。”
话一说完,地上被裴怀恩压着的刺客瞬间瞪大眼,拼命挣扎起来。
除了被控制住的这个,其余五个全跑了。裴怀恩看着李熙嘴角的黑血心急如焚,下手就更重,作势要去扯刺客脸上蒙的黑巾。
李熙恰在此时又咳嗽起来,令裴怀恩动作一顿,转头望过去。
“别……别白费功夫了,裴怀恩,你别理他们,你快过来抱抱我。”李熙朝裴怀恩伸手,蹙眉说,“我好冷,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由于事发突然,裴怀恩压根就来不及多想,他听罢立刻将刺客的穴道封住,听话的扑过去抱李熙。
“……这到底是什么毒,毒发这样快?”裴怀恩急得眼睛都红了,连声音都在抖,却不敢贸然把李熙身上的箭头拔出来,“李熙,你等我片刻,就片刻,你别闭眼睛,我一定替你审出解药来。”
言罢骤然转头,满脸阴鸷的看向那刺客,把那刺客吓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转而愤愤地瞪着李熙,却又因为穴道被封,死活说不出话。
李熙见状,不知怎么的,目光莫名有点闪烁,立刻就出声把裴怀恩喊回来。
“咳咳,裴怀恩,咳咳咳。”李熙捂着嘴咳嗽,然后向上伸手,看起来是想再摸摸裴怀恩的脸,“你别白忙活了,我不要解药,我、我错了,你就让我再自私一次吧。”
裴怀恩心口锥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却听李熙又继续对他说:“裴怀恩,眼睁睁看着你死去太痛苦,万幸……万幸今天这些刺客来得正好,因为只有我死了,我才能不必再亲眼看着你去死。你……你原谅我吧,你别怪我了,你答应我、答应我。”
裴怀恩攥紧了拳,扭头看向刺客的眼神更狠。
“别说傻话,你会长命百岁的。”裴怀恩轻声说,心里已在琢磨该怎么炮制这刺客,才能逼他快点把解药交出来。
然而许是人之将死,李熙的力气非常大,抓得他脱不开身,也让他不敢再松手。
“裴怀恩,别去,反正你也快死了,眼下就算是有解药,我也不想用了,你让我独自活着没意思。”李熙边咳血边说,“况且裴怀恩,你现在就要失去我了,你知道有多痛,你这样宠我,难道舍得让我也承受一遍你此刻的锥心之痛么?你别救我了。”
裴怀恩反驳不出,被李熙这话逼得落泪,本能就将李熙抱得更紧,甚至没留神压到李熙的伤口上。
“别这样,我都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裴怀恩慌张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的喜怒哀乐全被李熙牵着走,眼里只能看到李熙满身满手的血,“你别死,你别死,只要你能活下来,我都答应你……!”
李熙便仰起脸来,眸子晶亮地望着裴怀恩。
“那你愿意陪我活么?你如果死了,我会和你现在一样痛,甚至比你更痛,你——你快点头吧,否则我不会放开你,你就让我疼死好了。”
裴怀恩顾不上思索,听罢就点头。
“愿意,愿意的!我没想到你对我的心思竟然这样深,这……这太痛了。”裴怀恩双眼通红,冰凉泪珠儿滴在李熙脸上,勉强装着镇定去哄他,“听话,先把手松开,仔细别牵扯到伤口了。”
李熙当然不肯松手,他像是疼得迷糊了,只顾闭着眼连连摇头。说话间,躺在地上的刺客急到呜嗷叫唤,吵得裴怀恩心烦,恨不能立刻就一刀结果了他。
可是他不能,他还得帮李熙问解药。裴怀恩只要一想到这,身上便涌起无边的戾气来,脸色看着倒比含冤的厉鬼还吓人了。
正僵持着,任谁也没想到,这刺客居然不顾受伤,忽然拼着一口内劲硬生生把穴道冲开了,然后摇晃着站起身。
说时迟那时快,裴怀恩如临大敌,两只手还被李熙用力抓着,双腿也被压得有些麻,一时竟起不来。
李熙也一下睁大眼,连呼吸都屏住。
……结果这刺客却只是咬牙切齿地一把扯掉自个脸上布巾,再揭掉易容,扭头把齿间血沫呸出去。
“我呸!李熙你可要点脸吧!先前说好只是配合你搞刺杀,面上做做戏就得了,你小子咋还临时变卦,当着督主的面跟我装死啊?你今儿就把话给我说清楚,谁他娘往箭头上抹毒了?啊?谁抹毒了!你是真想让督主把我卸了吗?!”
裴怀恩:“……”
来刺杀的人居然是十七,裴怀恩歪过点头,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眼角还红着。
然而不等裴怀恩在心里把这些突发状况理顺,李熙已从他怀里坐起来,随手拔掉箭头。
“装死怎么了,谁让你家督主性子轴,我不得给他下点猛药么?”和十七这会正气急败坏地瞪李熙一样,李熙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十七,“再说你方才那一箭是什么意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若非我躲得快,我这胳膊就真废你手里了!”
十七听见李熙这样说,似乎有些心虚,但也只虚了那么一瞬。
“……那、那又怎么了,方才打得那么乱,我偶有失手,也是情有可原的。”十七干脆指着李熙鼻子骂,气得连家乡话都飙出来了,“倒是你——你个狗日的仙人板板,你短命龟儿!前脚跟老子说的见好就收,后脚就坑老子!老子今儿非弄死你个瓜娃!”
说好的让裴怀恩知道没他不成就行了,按照原计划,李熙在被裴怀恩出手救下后,他们这些倒霉催的假刺客,就该功成身退。
可是谁能想到,李熙这个小没良心的狼崽子,居然会记仇到当着裴怀恩的面装中毒,让裴怀恩临了还没忘点他的穴,令他跑不动。
正对骂着呢,眼看裴怀恩已如梦初醒,脸色渐渐冷下来,李熙顿时就不想再搭理十七了。
“……喂,裴怀恩,我这次可不是故意要骗你,你不能怪我。我……我只是想你知道,我没有说谎,让我冷眼旁观你去死,我确实做不到,至于这其中到底有多煎熬,我猜你方才也已领略过,你一定不舍得再骂我了,对吧?”
说着又抱住裴怀恩的胳膊晃,下巴扬了扬,期期艾艾的和裴怀恩朝十七那边使眼色。
“还有啊,裴怀恩……”
李熙躲在裴怀恩身后,指着十七小声说:“裴怀恩,你听见了没?他方才骂我狗日的,那、那他就是在骂你狗。”
裴怀恩:“……”
累了,算了吧,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人还活着就好。
第147章 对策
裴怀恩本来挺生气的, 可在经历过这样的大悲大喜之后,他近乎脱力般跌倒,竟释然了, 最后甚至有点儿无奈地笑了出来。
罢了, 还有什么可计较呢?裴怀恩叹了声气, 在这间满是血腥味的牢房里往后仰, 疲惫地摊开手脚躺下, 心说他和李熙之间, 其实很难真分出个对错来, 也很难计算出谁骗谁的次数更多。
李熙和十七见状也不争了,纷纷跟着坐下。
“……喂, 裴怀恩,你真不生气么?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呢。”李熙安静下来,凑过去碰了碰裴怀恩的手指尖, 垂眼看那几点漂亮的玫红色,沉默片刻后, 忽然学着裴怀恩平日的样子摇头说,“就像这样——李熙, 你这小崽子又骗我!”
学得惟妙惟肖的,把裴怀恩逗得又笑,心里那点郁结也全散没了。
得有大半年了, 他们俩从没这么平心静气地面对面说过话,此刻将事情说开了,反倒令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恨不能立刻便凶狠的拥抱在一起。
不过因为有十七在, 两个人都表现得很收敛。
良久,就在李熙觉得裴怀恩不会再接他的话时, 裴怀恩却睁开眼瞧他,眼里带着点冰雪消融的笑。
“怎么,我从前常骂你?”裴怀恩问。
李熙闻言愣住一瞬,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嗯,你从前可凶呢。”李熙毫不避讳地看着裴怀恩的脸,手指却在悄悄挠裴怀恩的手掌心,“你呀,好像从不会和别人好好说话。”
裴怀恩对面,十七难得和李熙达成共识,闷不吭声地把头点到比李熙还用力。
手心痒痒的,裴怀恩被闹得重又坐起来。
裴怀恩眉间微蹙,不着痕迹捉住李熙那只作乱的手,半晌才说:“那天……你很害怕么?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那样说话了,我会改的。”
李熙弯了弯眼,正欲回答,正坐在他旁边发光发热的十七却盘起膝,连声咳嗽起来。
“实在对不住啊,我插句话。”十七举手提议说,“续旧情不着急,要么两位先静心听我说完咱接下来要走的程序呢?”
话落,裴怀恩和李熙面上都有点微妙,他俩整齐扭头看十七,啪的就把手松开了。
寂静。
少顷,最先开口的是裴怀恩。
裴怀恩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出声问十七说:“说起接下来要做的事,我倒很好奇。十七啊,你好端端的怎么敢去挖王陵,你是怎么想到的,这太荒谬了。”
十七听得忍不住挠头。
“因为实在找不到证据给他看,只能想到那两口棺材了。”十七抬手指李熙,“督主,您是知道我的,我哪会做亏本买卖呀?事已至此,想从牢里把您换出去不容易,要是没有他点头,您就是再借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胡作非为,顶多也就只能小试一下了。”
话说到这,又收回手摸下巴,仿佛在算得失。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啦,现在你俩如胶似漆的,我也不必再做什么逃犯,自然就可以甩开膀子做事,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了。”
李熙适时接话说:“是啊,十七今日来找我,见我想救你,便花了大约三个时辰的时间,仔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讲给我听。我们对此已经想出办法来,正在着手安排了,你不必担心什么。”
裴怀恩哪里听得进劝,听罢依旧忧心忡忡的,只摇头说:“非我一心求死,纵我如今再想活,叫人看出破绽来可怎么好。”
如今审理阉党的案子已接近尾声,只差临门一脚,如果偏偏赶在此时出了错,那么后果可想而知,只怕从今以后,不止死了的人变成白牺牲,活人也难安生。
十七明白裴怀恩的顾虑,听罢只说:“督主且放宽心,牢里罪大恶极的死囚那么多,总有一个能与您身形相仿,再加上我的换脸,一定半点破绽都没有。再者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倾家荡产买回一只小金傀,到时可以操控那人模仿您的一举一动,只要……只要事成后尽快焚尸,别被有心人把头颅拿到了,其他都没问题的。”
裴怀恩心里犹豫,又问他,“但你从哪里买来的小金傀,那玩意珍贵,莫非你还认得南月人?当心买着假货了。”
十七就只是笑,笑容很开朗。
“哪能呢,我可不认识什么南月人,只是曾花重金托江湖中的朋友帮忙寻找,才勉强找到这么一只,绝对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顿了顿,咧着嘴朝裴怀恩伸手。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的督主呀,这钱可得您自己出,您明白么?等这次的金蝉脱壳尘埃落定后,我可真不会再管您了,因为我已彻底报完了恩,我要离开京都,浪迹天涯去。”
裴怀恩原本很不安,但被十七这么一打趣,反倒放松下来,愿意跟着十七笑一笑了。
“既然如此,成啊,这次就算是我欠你人情了,少不了你好处。”裴怀恩指着十七笑笑,末了又扭头看李熙,掌心朝上一摊,“十七,实不相瞒,如果没有你,我此番恐怕就真要想不开了,你是个好孩子,从今以后我们不以主仆论,我可以拿你当好友,但你如果想要钱,你别再跟我要,你转头去问他要吧。”
被裴怀恩莫名指了一把的李熙:“……”
“嗳!等会!怎么忽然就说到我了?我哪有钱啊?”李熙脸上的笑容僵住,怔怔说,“我没钱啊,我兜里比你们俩脸都干净。”
裴怀恩不以为然,促狭地对着李熙笑,“那没办法了,横竖我也没钱了,我家被你抄了。”
李熙瞬间就把眼睛瞪大了,愣神的功夫,十七也跟着裴怀恩扭头看过来,对着他搓手。
李熙:“……”
老天爷,谁懂啊,看个热闹还能看出事儿!
“但那都是国库的钱,又不是我的钱。”顶着四道灼人的目光注视,李熙忍不住震声反驳道,“而且裴怀恩,你怎么可能会没钱?你骗谁啊?你如果真没钱,能在牢里住这么好?你……你这每天吃的比我都好,你还有美人伺候呢!”
裴怀恩有点好笑地看着李熙,面上显得更理直气壮了。
“没骗你,真没了,原本确实如你所说,我费心经营这些年,总归是狡兔三窟,不能真叫官兵把家全抄了。”裴怀恩调侃似的说,“可是后来我又想,我这不是都快死了么,留这许多钱也没趣儿,反倒不如在临死前把它们都花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也能对外装得更像些。”
李熙:“……”
李熙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差点憋过去。
裴怀恩说的是实话,李熙盯着他看了好久,都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开玩笑的意思来,不免有些蔫。
偏偏十七还在这时给李熙补刀,高声叫嚣道:“我不管啊,反正不论你们俩谁出钱,这钱得赔我,我现在穷得连衣裳都换不起,说出去怎么混?”
裴怀恩听得勾唇,一时间,连他自己都不禁对自己的态度转变感到很意外。
明明是散尽家财,抛掉权势,一切都得重新开始了,心里却怪异的没觉出一点不舍来,这事要是换在从前,裴怀恩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真是的,他还以为自己会是个贪婪的,喜欢把什么都牢牢攥在手里的人呢。
头有点疼,还有点终于卸下重担的庆幸和欢喜。裴怀恩看见李熙的脸皱起来,似乎真在考虑该怎么赚钱,便不想再逗李熙了,转头对十七说:“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们不要再闹这个小团子了,我会想办法给你钱,但是一时半会可能凑不够,分着给你可好?”
十七对此当然没异议,直说要加利息。
“行啊,这有什么不行的,反正只要不是我花钱,谁给都一样。”十七伸手拍李熙肩膀,把李熙从琢磨赚钱法子的思绪里拉出来,眉飞色舞地说:“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只要我们能混过行刑,往后的事都好办。他是皇帝,身份有他给你换。”
李熙听见正事,面上一凛,也禁不住变得认真些,把方才那些打闹全抛到九霄云外去。
“啊、对,十七说得是,朕如今是皇帝,难道还护不住一个大活人么?”李熙不顾自己满身的“血”,也姑且不再研究怎么赚钱了,他倏地正襟危坐起来,肃然道:“听闻当年那个柳州容氏就不错,祖上三代都读书,也曾考中做官,朕已派人去查了,相信消息不日便会传回来。”
“只是现下人多眼杂,暂且还得委屈你继续蹲大牢,继续把这戏做真了——虽然我瞧着你其实也没有多委屈,听牢里的狱卒说,你这阵子每天都在这儿吃香喝辣,又有软玉温香在怀,恐怕都已有些乐不思蜀了呢——你说对吧裴怀恩?”
裴怀恩:“……”
裴怀恩:“……可以了,可以了,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打个商量,请你往后不要再学我以前说话了,确实太难听了。”
第148章 容氏
十七对裴怀恩的吃瘪目瞪口呆, 表示没眼看。
正欲起身离开,想了想,又没忍住问李熙, “……对不住, 我再插句话啊。”
“说到人选, 那容氏虽清白, 但其家中父母兄弟俱在, 足有五口人之多, 想让他们彻底接受督主并帮忙隐瞒, 恐怕不容易。”
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朝李熙竖起一根手指来。
“是以比起容氏, 我反倒更倾向于靖江崔家。你们想,那崔家虽比不得容氏名声好,但胜在家族没落, 如今只剩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太爷,再加一个资质平平的孙儿, 很方便利用。”
言外意,那容氏虽好, 因其家中尚有人在朝为官,说服起来却太难,但崔家可不同。
崔家是前朝贵族, 早年也曾靠着圣上恩宠风光过一时,但后来人丁凋零,子孙中能有出息的就更少,渐渐的沦落到只能靠着荫封勉强度日。因此若裴怀恩去他家, 甚至不必提前费心说服谁,毕竟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爷还能活多久?天时地利都在, 他们只要能悄无声息地把崔家那孩子李代桃僵掉,便可万无一失了。
想法很好,然而还不等李熙开口,裴怀恩就先皱眉头。
“不妥,用死囚代替我便罢了,但何必再搭上崔家孙儿一条命。”裴怀恩很严肃地拒绝道,“即是新身份,就请不要让我从一开始便背着人命了。”
裴怀恩那边话音刚落,李熙眼珠转了转,心里虽然也不愿意用崔氏,但显然与裴怀恩想到的理由不同,却没多做辩解,而是跟随着裴怀恩的心意,顺势接话说:“……嗯,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裴怀恩闻言诧异地转头看李熙,但没再说话。
十七对此倒没多想,见裴怀恩不喜欢,就也没强求,抱拳行了礼便告辞。
临走还不忘问李熙,“不走么?打算留在这过夜?”
李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然后摇头。
“不急,你先走吧。”李熙捻着手指尖,笑声说,“我这一路怒气冲冲的来,看见的人又那么多,就算真待在牢里审上一整夜,也没关系吧。”
十七听得眼角一抽,低声骂了句,脚下急匆匆的就跑了,像是片刻也不想在这多待。
等十七离开后,裴怀恩方才起身,伸手把倒在地上的宫灯重新扶起来,又将被砍得破烂的被褥掀起,随手丢在墙角那滩血迹上。
裴怀恩不出声,李熙就也不出声,只管跟着裴怀恩身后转。
结果没过多久,裴怀恩就被李熙跟得有点受不了,赶在收拾整理的间隙回头说:“你也先走吧,难道还真打算在我这儿过夜么?我这里破烂脏污,你又满身都是血,明日早朝可怎么好。”
李熙不为所动,索性从后面抱住裴怀恩的腰,连声说:“早朝前一个时辰回去就行,足够换衣服。”
李熙身上的血还没干,裴怀恩被他抱着,背后也跟着他浸湿一小块,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裴怀恩没办法了,轻轻唉了声。
床底的箱子里有套新被褥,裴怀恩弯腰去搬,头也不回地接着问:“真没伤着么?”
李熙摇了摇头,更用力地抱紧裴怀恩,笑着说:“没有,是猪血。”
裴怀恩恶狠狠地咬了一下牙。
“没有就松开,离我远点,脏死了。”
李熙这才笑吟吟地松手,但依旧紧紧的黏在裴怀恩身旁,说什么也不走。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么。”李熙拿起灯烛为裴怀恩照明,斟酌着问,“说好不生气了的。”
裴怀恩觉得好累,他顺势捉住李熙的右手腕,教李熙把灯烛拿的再往前一些。
“其实早就已经不生气了。”裴怀恩轻声叹,“你啊。”
李熙却执拗地摇头说:“那你怎么还找美人啊。”
裴怀恩:“……”
如果没记错,李熙今晚已经是第三次提这事。
裴怀恩被反复问得有点愁,不得不郑重其事地转身,垂眼认真打量着李熙。
“早就想问了吧。”裴怀恩说。
李熙眼睛亮了下,立刻重重点头。
出于一点不便言说的小心思,自从裴怀恩入狱后,李熙便一直派人盯着他,更知道他身边美人不断。
裴怀恩说得对,他其实早就想问了。李熙心说,可他从前不知该以什么立场问,也不知该怎么问,每当牢里的消息传来,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漫长的黑夜里辗转反侧,放任自己孤零零的躲在被子里蜷缩着。
忍了这么久,眼下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不得牢牢抓住?
这样想着,李熙心里那口气儿顶上来,没来由地往后退了半步,双脚踩在半块砖头上,奋力踮起脚尖。
“当然要问了,我又不瞎,又不聋。”李熙试图比裴怀恩站得高一点,然后居高临下地垂首说,“裴怀恩,之前便罢了,从今……”
裴怀恩忍着笑打断他,将他从砖块上拉下来,很无奈地说:“之前也是假的。”
李熙:“……嗯?”
正愣着,裴怀恩已倾身凑近,捏了捏他的脸。
“想什么呢,我是个残废,哪会那么急不可耐,在大牢里还开荤。”裴怀恩轻声细语地哄着李熙,说,“做戏的。”
这回答干脆,李熙听得眼睛更亮了。
“裴怀恩,原来你会好好说话啊,你还会解释。”李熙高兴极了,双手捧着裴怀恩的脸说,“真好,我忽然觉得更喜欢你了。”
话落,裴怀恩的耳朵尖有点红。
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心想,原来他和李熙之间的位置早已对调,对于如今的他而言,除去能在床上跟李熙讨到那点欢愉外,其他的时候,他好像永远都在被李熙牵着鼻子走。
不过么……
这感觉居然还不错。
孑孓独行二十余载,总算等到有人愿意牵挂他,喜爱他,裴怀恩感到很欣慰。
“乖,既然现在没疑问了,就先回去吧,当心在我这冻着了。”裴怀恩哄着李熙坐到床侧,温声对他说,“再者牢里已经被你带人砍成了这样,美人也被你吓跑了,大半夜的,我还能喊谁来?”
李熙不置可否,又不自觉看向裴怀恩的右眼珠。
“疼么。”李熙抚摸裴怀恩的右眼,很直白地问,“我是说——那日山间遇袭,你是不是觉得很痛?”
裴怀恩猜到李熙在自责,便对他混不吝地笑了笑。
“很疼,但也不是什么忍不了的事。”裴怀恩实话实说,出言安慰李熙道,“我从前受伤太多,有好多次都比那天疼,你不必多想。”
李熙却更沉默了。
良久,就在裴怀恩觉得困倦,想再把李熙往外赶时,李熙却忽然说:“裴怀恩,你可知我为何舍近求远,弃崔氏却选容氏么?”
裴怀恩听罢就笑,随口说:“这不重要,我猜你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但肯定不是因为不想再杀人。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这崽子面热心冷,实际阴得很,当初靠几滴眼泪就把我耍的团团转。”
李熙皱起眉来,有点不爱听裴怀恩这么喊他。
“别再这么调侃我,我不是小崽子,我已长大了。”李熙用力攥住裴怀恩的手,屁股上长钉子,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裴怀恩,我都已经想好了,光嘴上赔罪有什么用?我还想——”
说着又再凑近些,目不转睛地望着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在朝堂上光明正大的喊你、喊你容卿,我想在天下所有人的面前喊你名字,这是我的私心,也是我送给你的赔礼。”
容卿,容卿,此二字乍听起来,仿佛与寻常的张卿谢卿没什么不同,都是皇帝对臣子的称呼,可听在裴怀恩耳中,却又带着一点隐晦的依恋和暧昧。
裴怀恩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该在李熙面前露出何种表情来。
“我想让你知道,逼你抛弃姓名,隐藏身份,都是我的不得已而为之。可我不会忘记你是谁,永远都不会忘。”
裴怀恩对面,李熙还在不停地说,他轻轻勾住裴怀恩的小手指。
“是以——”
“就算说服容氏再难,我也不会选崔氏。你放心,等再过些天,我就亲自去见容家的家主,让他给你一个毫无破绽的新身份,这样一来,就算你往后要易容,不能再以你自己这张脸示人,也不必每日都顶着别人的脸,而是完全可以按照你自己的喜好,去描绘出你原本该有的模样。”
李熙把话说得真心实意,裴怀恩鼻腔酸涩,竟无言应对。
天可怜见,原来活着的感觉还能这么好。
更深露重,裴怀恩终于不再把李熙往外赶了。
“好了,别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快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裴怀恩把李熙往暖和的被窝里塞,含笑道,“我的皇上啊,你现在身子骨弱,要多休息些,明天还得早起去换衣……”
话说到一半,身后竟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刹那间,裴怀恩动作麻利,一下就把李熙扯下床,下意识带李熙躲过迎面打来的几颗梅花钉,面色黑如锅底。
“……真是够了,李熙——你到底有完没完!别再拿刺客试探我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第二轮刺杀,裴怀恩恼羞成怒地低吼。
再一转头,却见李熙一改方才玩闹态,眼神变得比冰还冷了。
“……但这次真不是我做的,无论你信不信。”李熙张了张唇,抬手指着牢门外的重重黑影,转头对裴怀恩解释说,“裴怀恩,看来我们今晚注定是睡不成了。”
第149章 默契
裴怀恩看李熙是这种反应, 便知此次危局是真,没忍住笑道:“李熙,你这皇帝是怎么当的, 堂堂京都天牢, 纸糊一样, 什么货色都能进来逛一圈, 守卫呢。”
李熙凝神望来犯, 在心里悄悄计数, 同时自觉退到裴怀恩身侧。
“一、二、三……来的倒不多, 但看起来难对付。”李熙侧首朝裴怀恩笑,舔唇说, “这不是为了与你续旧情,特意都提前支开了么?”
烛火幽暗,一地狼藉, 黑衣刺客们谨慎压上,在地上映出纠缠的影。
考虑到牢内狭窄, 来人没有用迷烟,裴怀恩不错眼珠地盯住了前方。
“能行么?”裴怀恩不放心的问。
李熙冷哼一声, 小猫似的眼眯起来,浑不在意地说:“试试,虽然力气小些, 但刀锋利。”
裴怀恩就笑,伸手把李熙再往自己身后赶,眼睛盯着的方向却没变化,口中只说:“你倒占便宜, 真可惜……我好像不大擅长用刀啊。”
话落,对战一触即发!
真刺客与假刺客的最大区别就在不要命, 此番来犯虽只有三人,却是个个狠厉,出招毫不留情,逼得长鞭不在身旁的裴怀恩和内力尽失的李熙节节败退,只能勉强招架。
“十七在哪里?没带人守在外面么!”须臾刀刃割开皮肉,李熙躲闪不及,不慎叫面前那长刀在自个右臂上方划出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来,扬声朝裴怀恩喊。
裴怀恩这边也不乐观,来人都是武功高强,他现下没有称手的兵器,虽然靠一己之力拖住了两个,却迟迟不能取要害,闻言就说:“他要是走的不远,你又要怪他趴墙角。”
背靠着背,李熙使力捂住手臂上的伤口,三名刺客形如鬼魅,一言不发。
“看着像是早潜进来的,却要耐心等到这时再动手。”裴怀恩运力出拳,拳风却不刚劲,反而贴着刀锋滑上去,招式灵巧如蛇,扭头说,“李熙,看来他们要杀的人是你。”
裴怀恩这边话刚说完,李熙已抬脚踹出去。
“我倒不知自己名声这么臭,见天的招刺客。”李熙咬紧了牙,没有内劲护体,出招也比从前慢许多,“但这真是太冤枉了,天地良心,我还以为他们是李长乐派来弄你的。”
裴怀恩眸色沉沉,在又一次击退刺客之后嗤笑道:“她那孩儿原本就不该活,她若有这本事,孩儿便不会被我杀。”
李熙脸色红了又白,像是被气到了,“裴怀恩,我诈你的,没想到她那孩儿真是你杀的,亏我还信誓旦旦地在她面前保过你!”
背后湿漉漉的,两个人似乎都出了汗,裴怀恩余光瞥见角落里用来净手的铜盆,忽然心生一计,脚下不着痕迹的挪步。
这三名刺客很聪明,将他们二人团团围着,不许他们再躲到墙壁底下去,裴怀恩行动艰难。
“野种的骨血不能留。”裴怀恩说。
李熙听罢捏紧了拳头,不顾身前刺客攻击,骤然转身道:“但是现如今,真正的野种却被你葬在亲王陵!”
眼见二人似有分歧,围成一圈的刺客们彼此对视,皆不约而同握紧了刀,打算趁机杀上。
……就是现在!在场五人皆无声道。
李熙忽然不再与裴怀恩吵了,他奋力将裴怀恩往左推,帮裴怀恩抓着搭在那铜盆里的软巾一角。
二三尺长的布条沾了水,沉重如铜鞭,裴怀恩唇角扬起,回身一“鞭”扫过去,李熙恰在此时抱头蹲下。
水珠落雨似的溅开,裴怀恩话锋一转,也不再同李熙吵了,而是字句狠厉地问:“别留活口了吧,我瞧着他们都太安静了。”
李熙很赞同地点头,跳起来抓着一个被水迷了眼睛的刺客下死手,指尖小刀一闪而过,便利落割了他的喉。
“还留什么活口,一招不让都打的艰难,你要再留情,恐怕死的就是我们了。”李熙皱眉说,“裴怀恩,你不觉得他们都太安静了么,想是舌头早被割掉了,估摸也不见得会写字。”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哪有什么真的争吵,不过是借题发挥,故意吵给外人看罢了,死一个襁褓婴儿有什么要紧。
裴怀恩的功夫好,没了李熙故意给他当累赘,又得称手兵器,很快便将剩下两个刺客也解决掉,血水泊泊淌了满地。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李熙已然力竭,同最后一名刺客双双倒下去,却被裴怀恩及时从背后托了一把,顺势带在怀里。
到处都是血腥味,目光对上,裴怀恩不确定地问:“……接下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节目了吧。”
李熙面色难看,心里居然有点拿不准。
“我没事,但我不能在这里待了。”李熙一把推开裴怀恩,整理带血龙袍,“裴怀恩,你自己多保重,记得叫十七帮你把这些尸体处理掉,再换间干净的牢房睡。”
裴怀恩充耳不闻,只顾满眼担忧地看着李熙的伤,提醒说:“你才亲政不久,听闻大沧与南月的使臣不日便要来,此事万万不可传扬出去,更不能让他们认为京都不安全……得想办法赶快揪出幕后主使。”
李熙正在检查三名刺客的口鼻,嘴巴打开后,果然见到被齐根剪断的舌头。
“嗯,我会的。”李熙站起来说,“哪有什么刺客呢,不过是场寻常的刑讯罢了,过会让十七把衣裳偷到这里来,我换好了再出去。”
裴怀恩这才稍稍放心些,顺手将浸了水的布巾抖开,慢条斯理擦着自己手上的血。
“胳膊上的伤口怎么样。”裴怀恩问,“伤在右臂,恐怕不太好瞒吧。”
李熙又转头看裴怀恩。
“瞒不了就别瞒了吧,又不是只有刺客能伤我。”李熙若有所思地端详裴怀恩,少顷说,“这不是……还有你呢么?正如你说的,狗急还会跳墙呢。”
裴怀恩当即会意,走过来揽李熙的腰。
“说的也是,哪有什么刺客呢。”裴怀恩帮李熙扶正发冠,微微笑着道,“皇上是万金之躯,下回可要记好了,您就是心里再恨,也不该孤身一人进到这牢里,来找我这个臭名昭著的阉狗头子叙旧呢。”
第150章 时祁
翌日, 李熙被裴怀恩伤到的消息传遍京都,李长乐不肯罢休,趁机指使驸马在朝堂上谏言, 坚持要将裴怀恩的斩首刑改为凌迟, 李熙顺势答应, 与李长乐之间的关系也因此稍有缓和。
距离行刑还有两天了, 李熙唯恐自己不能说服容氏, 又去见杨思贤, 一直在杨府待到了晌午。
杨思贤如今是真的老了, 纵使病愈,精气神也不比以前了。
伴着一盏接一盏的香茶, 李熙将裴怀恩的事情全细细说与杨思贤听,惹得杨思贤落泪。
杨思贤是天下文人的“老师”,有杨思贤作保, 又有皇帝亲自登门,容氏没道理不点头。
柳州离京都不远, 来回路程不过三日。无奈杨思贤如今下不了地,更受不住颠簸, 只得帮李熙给容氏写了信,教李熙随身携带。
一切安排都很顺利,只是临离开前, 李熙问杨思贤何时能再去上朝,杨思贤却朝他苦笑着摆了摆手。
“皇上恕罪,臣已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看不清人了。皇上若真怜悯臣, 就恩准臣自此卸职回家,闭门思过吧。”杨思贤这样说。
眼见杨思贤辞官的心意已决, 李熙无法再劝。
从杨府出来后,李熙又去了趟锦衣卫,交代王二和孟青山带人秘密调查刺客一事,消息绝不能外泄。
晚膳时回宫,看见操练回来的玄鹄正与十七切磋比试,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往,好不热闹,彼此熟络得仿佛回到了两年前。
裴怀恩要假死这事,玄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自他以后,也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了。
玄鹄不是个记仇的人,无论碰上什么事,只要最终能把话说开就好。十七前阵子一直忙,眼下甫一歇了,便立刻装扮成宫中的侍卫来逗他,逮着他喂招。
玄鹄进步的也快,短短大半年,已经能在十七手下独自支撑上好久,惊得十七连连赞叹,直呼玄鹄根骨好。
话又说回来,十七这回是真打算离开了,他说到做到,提前问裴怀恩要了假脸的图样,连夜赶制出来,又把自己从前宝贝到不行的易容秘籍送给裴怀恩,直说让裴怀恩认真学,往后再随着年纪变化自行调整。
裴怀恩起初不肯收,因为舍不得放十七走,可不知怎么的,差点真死过一回后,十七变得一点也不怕裴怀恩了,他嘟嘟囔囔地把秘籍往裴怀恩怀里塞,叫裴怀恩往后别再什么事都指望他。
眼下同玄鹄对招也是,十七觉得打痛快了,就把自己身上还能送的东西全送给玄鹄,与玄鹄一笑泯恩仇,甚至还拉着玄鹄拜了把子。
待到月亮升起来,李熙要留十七在宫里,想再同他仔细商量一下死囚人选的事,还想看他手里的小金傀,以确保万无一失,结果却遭到他毫不留情的拒绝。
十七说自己都准备好了,让李熙别操心,也别唠唠叨叨地惹人烦,嘴碎的像婆娘,把李熙气得差点抄起凳子来砸他,吵闹到后来,还是玄鹄出手拦下他们的。
过了明天之后,“裴怀恩”便该死了。十七说自己很快会离京,今天大约是他在宫里吃的最后一顿饭,往后他们就各自安好,再也不见了。李熙对此没异议,直言十七是个重情义的人,还说会给十七很多很多的钱,让十七自己挑个喜欢的地方,每年除夕夜带着锹到那儿挖钱去,把十七乐的眼泪都快笑出来。
酒过三巡之后,十七似乎有点喝醉了,开始拉着李熙和玄鹄讲故事。
也是通过十七的讲述,李熙方才知道,原来十七的真名叫时祁,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土夫子,时演收养的义子。
“……不瞒你们说,其实我打小就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年哪月出生的,要不是时老头收留我,我早就死啦。”十七勾着玄鹄的背,醉眼迷离地说,“时老头人不错,可惜手艺缺德,我才跟他过了几年好日子,就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刨别人家祖坟,叫人抓着打死了,啧……真是的,当初说好要替他养老送终的,结果也没送成,自己还被连累了。”
江湖中人贪婪,垂涎时家天下第一的易容术,曾在时演被打死后,接连找到十七讨要秘籍,十七那时尚年幼,没办法,只得整天被一群舞刀弄枪的亡命徒追着跑。
“再后来,老子被追得实在受不了,就去老头坟前烧了两炷香,把秘籍挖出来,想毁了它,心说反正老子都已经把里面的内容背下来,大不了等以后消停了,再找机会重写一份就成了,难道还能真便宜那群恶人么?”
十七说到这里,忽然重重砸一下桌,气得满脸通红。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老子前脚刚把书烧到一半,那些臭不要脸的后脚就赶到了,他们从柴火堆里抢下半本秘籍,还抓老子回去死命揍,非让老子帮他们把秘籍补全。”
“老子自从跟了时老头之后,哪遭过这个罪?当天晚上又冷又饿的,心说补就补吧,实在不行就故意写错点,让他们即使得着秘籍也学不会。没想到他们眼尖,好像看出老子的心思了,老子这边才落笔写个书名儿,他们就说老子在嘲讽他们,又冲上来揍老子,害得老子还没来得及真往下编,就险些被打死。”
“但是他们都忘了,老子会刨地啊,他们看老子进气多出气少,就没再捆老子,当天就被老子抓着机会跑了。”
半路遇着裴怀恩是意料之外的事,十七早年被时演收养,学了一身好轻功,还有一手易容的好本事,后来却又因为受时演连累,被迫重又伪装成乞丐,到处躲避追杀,这本是他的命数。
然而那日裴怀恩从晋王府出来,奉命出城办事,碰巧在城门口把十七从仇人手里捞下来,还给了他两个馒头,问他要不要和自己进宫去。
裴怀恩那会就在琢磨着募私兵了,他看出十七有本事,便想带十七回去好好的教,找名师帮十七练功夫。
“进宫要切子孙根,我原本不乐意,可我转念一想啊,横竖留在宫外也是个死,还不如进宫去,自此隐姓埋名……再说我又不知道自己亲娘老子是谁,生来浮萍一片,传什么宗。”
顶着李熙和玄鹄听入迷的目光,十七有些落寞地饮着酒,半晌叹息道,“……至于那个时老头,那老头自己挖坟挖多了,五行缺德生不出来,咋能真指望我呢?我……我又不是他亲儿子,平素对他已经够孝顺的了,我是要活命的,为了报恩就把姓命丢掉这种事,我从来不做。我那会功夫太差,既然救不下他,被吓得掉头就跑也很正常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很好猜了,十七为了躲仇家,自此顺势改名留在裴怀恩身边,辛苦练好了功夫,供裴怀恩驱使。
其实十七起初真打算让自己换个活法的。裴怀恩喊他去杀人,他不乐意,他觉得这是让他又陷在了数不清的打打杀杀里,只想着护好裴怀恩的安全就行了。
“旁人都当我忠心耿耿,殊不知我进宫没多久就后悔了。督主面上是个多凶的人啊,我心里怕他,觉着自己这是刚从虎穴逃出来,就又进了狼窝。”
十七说到这又叹气,玄鹄心下了然,举杯和他碰了一下。
原本就是为了逃命才进宫,哪能再去做为人卖命的事呢?十七本来想跑,可裴怀恩是他的第二个恩人,像时演一样救过他的命,又教他练功夫,他惦记着自己当初没能护住时演,心里有遗憾,就总想着从裴怀恩身上找补回来。
天色暗下来了,十七醉了,有些说不下去了,坐在他身旁的玄鹄搁下酒盏,默不作声拍了拍他的背。
一阵沉默。
良久,十七才又大着舌头继续往下道:
“可是你们也知道啊,督主他嘴硬心软,实际人不错。我跟了他这么些年,心里明白他私下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他越是不拦着我走,我就越想帮帮他,我想让他觉得高兴,我虽然还是很怕他,可却也知道,他实际是这世上除了时老头之外,唯一一个还担忧我安危的人,他和时老头一样,早就都是我的亲人了。”
“好在现在礼尚往来,他救我一命,我也救他一命,我心愿得偿,这恩情从此也就还清啦。而且老子现在这么强,就算又回到江湖中,也一定不用再怕谁了吧?”
十七没骨头似的趴在桌边,满足地闭着眼。
“反正……反正今后老子无债一身轻,天地任逍遥,终于再也不用替谁卖命了。”
越说声音越小,惹得玄鹄和李熙凑近去听,却只听到一串含混不清的嘀咕。
“老头……老头……”
十七使劲揉一把脑袋,连眼睛也不睁,从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被嚼过一遍,听着乱七八糟的。
“要是老子当年也……也这么,老头你就、就不用死啦……”
第151章 替身
计划进展的很顺利, 待到第二日行刑时,李熙没敢去看,因为就算明知道是假的, 也本能见不得那张脸受苦。
李熙借受伤为由, 顺势罢了三日朝, 秘密带裴怀恩前往柳州, 找到容氏说明情况。
其实若非杨思贤太显眼, 家谱不大好编, 最安全的选择理应是杨家。虽说现在有杨思贤帮忙, 容氏答应得也很爽快就是了,但总归要更谨慎些, 需得提前花些心思把口供对好,不方便假手他人。
紧张忙碌的日子总过得飞快,短短数日过去,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中途没再出纰漏。等李熙和裴怀恩再回京时, 知道内情的就只剩下杨思贤,玄鹄, 柳州容氏这些人,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的十七了。
是夜,灯火映照下, 裴怀恩正对镜鼓捣他那张假脸。
裴怀恩今后要以容家子侄的身份活下去,李熙为此帮他在京中置办了宅子,还把他的白虎接回宫里养。
劫后余生,今晚是他们完全放松下来的第一夜, 李熙不想太早回宫,非得耍赖粘在裴怀恩这里不走。
“急什么, 横竖宫里都安排好了,只要赶在三更前回去,别耽误明天的早朝就行了。”李熙坐在裴怀恩身边这样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镜内,“十七也真是,怎么走得这样急,好歹也等我们从柳州回来么,眼下倒好了,宅子买了,却没人帮着挖地道,害我往后想跟你见一面都很难。”
裴怀恩被李熙这话逗笑了,手里一抖,险些没粘住自己下巴上那块假脸皮。
“行了,你跟十七计较这些干什么,他这是鱼儿入海,迫不及待,早就在心里盼了好多年,和你我都不同路。”裴怀恩屈指敲李熙额头,笑声道,“别再贪得无厌了,十七已经帮了我许多——再说他明年不是还要回来挖钱么?大不了,你到时再想办法带人去堵他,我们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须臾两道灼人的目光撞上,李熙对此不置可否,反而有点意外的摸了摸下巴。
李熙是第一次完整看清裴怀恩这假脸,入目只见其面孔白净,唇色浅淡,轮廓线条也变柔和了,两颊比从前多了些肉,颧骨位置也更低,老实说其实算不得多漂亮,但胜在温润,令人一见便生亲近意,不禁感慨这张脸的主人定是个谦谦君子。
另外那颗镶金嵌玉的琉璃珠也摘下来了,换成了与寻常眼睛一般无二的黑眼珠,只要不是扒住裴怀恩的脸仔细看,做工足够以假乱真。
嗯,还不错,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这样想着,李熙话锋一转,把裴怀恩从上到下地认真打量了一番,点头对其作出评价,终于没再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怎么挖地道。
“好极了,一看就是个心肠好,懂诗书的。”李熙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想来若是正常长大,你真正的样子也该和这张脸差不多,但会生得比它更漂亮些。”
裴怀恩闻言又看镜子,尝试对镜里那人露出个温和儒雅的笑来。
不带一点嘲讽的,干净的,没有任何恶意的笑,眼睛弯弯的,唇角定在恰到好处的弧度。
“嗯,看起来确实还不错,我觉得很喜欢。”裴怀恩满心欢喜的抚着脸皮,“话又说回来,十七真是太能干了,不仅脸皮做得好,替身找的也好,无论是身形还是别的,居然都能和我像到没一个人认出来。”
李熙听罢也觉得很赞同,忍不住连连点头。
“可说呢,不愧是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人,对你平日的言行举止真够了解的。”李熙啧声道,“我同你讲,我那日虽然没有去观刑,却也听玄鹄与我绘声绘色的转述了,知道那人并非是死于凌迟,而是拼命从官差们的压制中挣扎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裁的。”
说着就站起身,随手从桌上抓了把小扇横在颈前,将它姑且比作长刀,再学着玄鹄昨日的复述给裴怀恩表演道:
“呸,一群杂碎,也妄想要本督的命?”
话说到这,下巴稍微再抬起来一点,居高临下的,神态看着嚣张极了。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本督认,可是放眼这世间,能把本督性命收去了的,除了老天爷劈下来的雷之外,也就只剩本督自己了——”
越演越起劲儿,面上逐渐浮起一层兴奋的红,顺手打开折扇摇了摇。
“啧啧,怎会这般像的。还有那个吃里扒外的柳四有,他也是个掉在钱眼里的坏东西,怎么我认识他这么久,我问他买小金傀,他就说没有,换成十七带了双倍的银票去找他,他就又有了?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
“……咦?不对呀,那柳四有当初为何要骗我?他要赚钱,总归只是价钱谈不拢,他只管问我坐地起价就是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张口骗我说没有?难道我还能带人去抢他的宝贝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把东西藏在哪,真是个小气鬼。”
正抱怨呢,哪知没等李熙那边话音落下,裴怀恩整理衣裳的动作忽然一僵,倏地转过身来。
“……”
“……等等,等一等,你刚刚说什么?我竟不知,原来玄鹄居然是这样和你复述的么。”裴怀恩眼里茫然,怔怔道,“但这不对吧,先不提那柳四有是什么心思,单单只说小金傀——旁人或许不知,但我却真中过它的招,也知道中招之人形同木偶,舌根僵硬,哪能一口气儿的讲出那么多话来?”
不对,不对,似乎有哪处弄错了,裴怀恩顺着李熙的描述冥思苦想,一时觉着摸到点头绪,一时又自欺欺人的摇头,明明方才还在笑,现下却连声音里都透着慌张。
有些事,没听过便罢,可若一旦听见了,便会止不住的往深里遐想。
“李熙……我的意思是说。”
顷刻间,一些无比荒谬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疯长,裴怀恩因着这点突如其来的念头笑不出来了,他眼里复杂的抬起头,一瞬苍白下来的脸色被那张薄薄的假脸遮住,叫人看不真切。
“我是说……我好像忽然想起来,短短三天之内,即便是你,即便是皇帝!难道你就能从那些死囚之中……从他们之中找到与我身形完全相同,连嗓音都分毫不差的人么?”
第152章 性情
裴怀恩这话像声雷, 把李熙劈懵了,小扇啪嗒一下落了地。
“不……我找不到,但我以为十七早就找到了。”李熙说。
裴怀恩神情怪异的打断他, 说:“他前阵子在王陵, 每天见到的都是死人, 上哪去找?”
李熙回答不出, 眼神也跟着变得古怪起来。
“我也想起来了, 当初李恕费尽心思, 又有南月这条线, 也才勉强得着四只小金傀。听说这小金傀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柳四有一个长澹人怎么能炼成?”李熙垂眼自言自语着, 声音很轻很轻,“难怪!难怪!十七把我们都骗了,他早就什么都准备好了, 他没有离开,他只是怕我们不答应, 他……他……刑场上死的那个人,大约是、是十七。”
从带人去挖王陵, 非得把那两具腐尸拖回来给李熙看开始,十七要打探李熙的态度,一连说了好几次自己不做亏本买卖。至于什么样的买卖是亏本买卖, 做到哪种程度才算是不惜代价,十七却从来没提。
但即便如此,即便十七把什么都做到了天衣无缝,对他们只说自己是离开京城了, 但放眼全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人, 能做到十七这样出神入化的缩骨和易容么?
意识到这点的裴怀恩眉头紧锁,面上一瞬变得阴狠,这样可怕的表情,再搭配上他如今这张温温和和的假脸,使人一见便觉诡异。
“他竟敢骗我!他将我当成个傻子耍!”裴怀恩拍案而起,牙齿都快咬碎了,“还说什么要离开,要焚尸,他这是打定主意要将我骗到底,不想让我知道……!”
为什么每年的银子得埋地底,为什么要说再也不见,又为什么整日催着裴怀恩自己学易容,甚至还把时演传给他的秘籍都送给了裴怀恩?从始至终,这一切的一切,若细细想来,竟都有迹可循,要怪就怪当初他们谁也没深想,只顾一心沉浸在破局的喜悦里。
……但是实际上,这世上哪有什么毫无代价的破局?归根到底,不过是有人沉默着做了那颗“补天石”,将所有漏洞都舍身堵上。
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裴怀恩站立不稳,李熙走过去扶着他。
虽然明白这事儿八成是板上钉钉,跑不了的了,李熙还是看不得裴怀恩难受。
“裴怀恩,你先别急。”李熙斟酌着安慰,张口说些连自己也不信的话,“保不准是我们多想了,毕竟我们谁也没看见十七上刑场,是不是?”
裴怀恩闻言就苦笑,点头说:“……是啊,谁也没看见。”
连尸首都烧干净了,从前没人看见,以后也不会有人看见。换句话说,十七从最开始就打的这主意,一心想走得干干净净。
不走怎么办呢?时老头救过他,指望他能帮着自己养老送终,传宗接代,然而他哪样都没做到。裴怀恩也救过他,费心将他收在身边,又放他离开,他心知不能眼睁睁看着裴怀恩去死,可是除了自己代替裴怀恩上刑场这法子,他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更重要的是,十七为了救裴怀恩的命,将时家祖传的秘籍也送给了裴怀恩,这在江湖中是忌讳,是该以死谢罪的,所以十七打算到地底下去问问时老头,问他自己这回做的到底对不对。
以为是新开始,没想身上又背了条原本不该死的人命,裴怀恩面上几经变化,最后只剩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裴怀恩想动手撕脸皮,却被李熙拦住。
“……做什么,我不要这张脸。”裴怀恩愤怒地说,“你若再不把手松开,当心被伤到。”
李熙巍然不动,依然紧紧攥住裴怀恩的手,用力到连肩膀都有些抖。
“这话该我问你吧。”李熙目光如炬,眼中仿佛燃着火,“裴怀恩,你要做什么?你现在该小心翼翼的竭下它,而非用蛮力把它撕烂。”
裴怀恩咬紧了牙,眼睛干涩,一时竟不知是在恼十七的自作主张,还是在恼自己。
“沾着血的假脸皮,我不要。”裴怀恩沉声说。
言罢又再使力,逼得李熙不得不一把将他抱住,不许他抬手。
“裴怀恩,裴怀恩,你别耍性子!”事已至此,李熙心里虽然也难受,但到底和十七接触不多,情分没那么深,脑子也就显得比裴怀恩更清醒些,当即便劝道,“眼下有这么多人让你活,帮你进朝堂,甚至还有人不惜为此牺牲,你若执意不受这份恩,执意要陪着他们去死,难道你到了地底下,就有颜面对他们么?”
裴怀恩无法反驳。
李熙如今越长越大,已鲜少再在裴怀恩面前装着那副怯懦态,偶尔会表现得十分强硬。
眼看着裴怀恩像是被说服了,李熙松了口气往后退,低头把裴怀恩紧攥成拳的手指一一摊开。
“我们不要浪费十七的心血,好么?”李熙眼睛酸痛,却故意用一副很轻松的语气说,“再者谁亲眼瞧见十七死了?没人瞧见呢,依我看呀,那家伙本事那么大,没准是真跑了。就像你方才对我说的,大不了,以后每到除夕夜,我们就带人去约定好了的地方堵他,不信逮不到他。”
像现在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虽然任谁都能猜着是怎么回事,好歹能留个念想。
裴怀恩还是不说话。
李熙心有戚戚,害怕裴怀恩想不开,没忍住伸手去摸裴怀恩的鬓角,寸寸感受这张柔软光滑的假脸皮,却意外摸到一块硬邦邦的肉。
裴怀恩将齿关咬得紧,这令他鬓角处的皮肉僵硬,仿佛含了铁块儿似的。
重获新生的喜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细蜡烛还在桌上烧着,蜡油泪珠似的淌下来,落针可闻。
良久,裴怀恩方才松了口,声音沙哑地摇头说:“……怎么会这样呢,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倒真希望十七能说到做到,不论遇见什么事,也始终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先。”
为了报恩就丢掉自个性命这种事,我从来不做——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裴怀恩当初不晓得从十七嘴里听过多少遍。
李熙听罢就宽慰他,温声说:“你别难受了,我方才都是瞎说的,十七肯定是去混江湖了,我们别在这给他哭坟,回头如果被他知道了,肯定要笑我们的。”
裴怀恩讷讷不言,转身看铜镜。
从裴怀恩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镜子里的人面目模糊,但难掩憔悴。
“是啊,多讽刺,我如今连死也死不成了。”裴怀恩似是没把李熙的话听进去,怔怔说,“因为地底下有那么多我不想见的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有些是不想见,有些却是不敢见。”
李熙见状忙道:“……但人间有你想见的人不是么?说好重活一次的,裴怀恩,你可不能再弃我而去。你得陪着我活,作为回报,待到我们百年之后,我会陪你一起去见那些你不敢见的人,我会替你和他们说,你过得很好。”
裴怀恩心里烦闷,堵着一口气吞不下,幸好李熙这几句话说的好听,句句钉在七寸上,终于哄得他把气喘顺了些,不再皱着眉看铜镜了。
“你说的是……我得活。”裴怀恩叹息着,“一命还一命,那是懦夫才会做的事情,我不能白白浪费别人的心血,我得带着他们一起活下去,用我这只眼,替他们仔细看看这天下。”
不止是十七,还有好些曾对他流露出或大或小善意的人,他们有些还活着,有些早就死了,裴怀恩记不全他们的名字,也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样子,只是忽然感到自己肩上有些重。
李熙猜着裴怀恩的心思,当即说:“对,你要替他们去看的,你不能闭眼睛。”
“没亲眼见着就是没事,我们别给那小子修坟,只管依约把金子埋到地底下,让他自个挖去。”
李熙紧紧抓住裴怀恩的衣袖,拇指摩挲着,一双眼在烛火的映衬下忽明忽暗。
“裴怀恩,还记着我们是怎么说的么?今天是七月十二,离秋闱正好还有一个月,你若真想入朝为官,就得开始着手准备了,否则便要等到三年之后再去考。你知道,我一向公事公办,是绝不会为你开恩科的。”
“……”
话落,裴怀恩安静地垂眼看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李熙,我适才发现,原来你才是真正冷心冷情的那个人。”裴怀恩忽然这样说,“无论遇着什么事,你好像总能这么冷静,除了先前在宫里偷听那次——那次你是真觉着害怕了,对么?”
李熙听得愣了下,正欲再辩驳,却被裴怀恩挥手拦下。
“好了,好了,你不要多想,我说这话没恶意,我只是觉得羡慕。”
裴怀恩望着李熙那张越发棱角分明的脸,恍惚着喃喃自语道:“我过去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将自己伪装成你这种人,结果好像还是做不到,我……好像始终都做不到。”
“李熙,你这性情很适合做皇帝,你方才的提议也很好。你放心,今夜之后,我会用功准备的。”
第153章 自由
裴怀恩高兴不起来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坐下来,小心卸着易容,头疼得像是醉了酒。
为掩人耳目, 李熙给裴怀恩置办的这个宅子不算大, 但布置用心, 进了屋什么都不缺, 虽然小得只用一方烛台便映亮, 却也温暖舒适。
十七的事儿不能再提了。窗外淅淅沥沥地落了雨, 裴怀恩把脸皮收拾干净, 挽起袖关窗户,胸前叫冰凉雨水打湿, 洇出一团蜿蜒的深色水迹。
裴怀恩已有很久没亲自做过这种活儿,一双手养的好,十指修长且骨节分明, 搭在如今这样陈旧的窗架上,越发显出他鬼魅似的白。
半晌, 李熙受不住这种沉默,当先开口道:“……真不是讽刺我?”
裴怀恩闻言摇了摇头, 顺手给窗户落了锁,语气平淡地说,“真不是, 我甚至觉着很满意。”
曾几何时,裴怀恩认为自己是爱李熙的怯懦无害,就像他从前爱过的那些纤细少年一样。可是现如今,当李熙年岁渐长, 逐渐在他面前显露出只属于猛兽的利爪和尖牙,他却依然不觉得讨厌。
但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以往那些少年一旦过了二十岁,他便感到索然无味了。
偏偏就只有李熙,裴怀恩越是看到李熙对外界的冷淡克制和无动于衷,就越能想起李熙会在他掌下化成一汪水,甚至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失去理智——老实说,这种无法言说的隐秘心思很卑劣,但感觉委实算不上糟。
李熙信任裴怀恩,听见裴怀恩这样说,果然没再继续胡思乱想了。
“那便好,我实在太怕你生我的气。”李熙连声说道,“再者不是我不近人情,是我方才见你难过,便一心只想着和你聊点别的什么,然后话赶话的就说到了秋闱么。”
裴怀恩如今的新身份,乃是容家家主亲妹和她那个倒插门夫君的孩儿,年仅二十三岁,是个秀才,跟母姓,可以直接参加今年的秋闱,如若能中举,便可接着去考来年开春的会试。换句话言之,只要裴怀恩最后考出来的成绩足够好,就能很快入朝堂。
可裴怀恩如今不能再住宫里了,李熙也不好常常出宫来看他。裴怀恩要读书,李熙不愿与裴怀恩分别太久,也不敢过多打扰他,便盼着他能一次就中,赶快回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去,所以对此表现得格外急。
裴怀恩清楚李熙的顾虑,安慰似的拍了拍李熙的手。
“好了,我明白你的,但是不差这一晚,你让我今晚怎么看得进去书。”裴怀恩叹了声气,摇头说,“我知秋闱迫在眉睫,心里也有数,你不必在这件事情上担心我。你如果真想哄我高兴,就再同我说些除了科举和……之外的事情吧。”
绕来绕去的,十七两个字到底没能从他嘴里说出来,裴怀恩本能逃避,强迫自己不去想。
是了,李熙说的对,没亲眼见着就是没事。裴怀恩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待到来年除夕,他真拿着堂堂正正的俸禄时,他会亲自带着双倍的银钱去埋。
李熙向来是个会看眼色的,立刻就会意,转而说:“……要说别的么,我最近还真在为了一件事发愁。”
裴怀恩点点头,示意李熙继续往下说,自个又跑去叠衣服。
裴怀恩要让自己忙起来,要把所有物件都妥善安置,而不是像从前那样,遇事就砸东西。李熙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他,眼珠追着他转,错觉他们仿佛坊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
“是李长乐。”李熙托着腮抱怨道,“自从死了孩儿后,她就一直折腾,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那孩子是谁的一样。”
裴怀恩波澜不惊地埝平衣领,似是在沉思。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不要再挖李征的坟。”裴怀恩艰涩地说,“那孩子不能活,那是个男婴,李长乐又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女人。如今再看,李征倒是阴差阳错地埋对了地方,也算给她安慰。”
李熙在桌上画着圈,闻言只说:“你放心,我已想通了,眼下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有许多不得已,只好委屈舅舅。”
裴怀恩愧疚道:“木已成舟,我不该用这件事和你赌气。”
李熙释然地摆摆手。
“无妨,埋在那很好,是我从前想的太幼稚,非得跟个死人较劲。”李熙真心实意地说,“其实很多事情真真假假,都是一锤定音,要想推翻原有结论,就算拿出确凿的证据来,也总会有人不信。更何况老二生前受宠,差一点就入了东宫,临死又有军功在身,而我现在初登大宝,皇位还没坐热,若是一味的苛待他,恐怕会传闲话。”
裴怀恩摇头笑笑,又想起自家那桩稀里糊涂收尾的案子来。
“是啊,人生在世,十有八九不如意。”裴怀恩感慨说:“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机会去改正。”
叠完衣服又去扫地,手上忙活不停,细看却发现只是拿着扫帚来回扫那一小块。
“秋后算账是不成的,李长乐虽是女子,背后却也有些势力,况且大沧与南月的使臣就要来了,不能让她在这个时候闹……要么你还是先坐下?”
李熙看裴怀恩的心思不在打扫上,忍不住出言提醒,而后又继续说道:
“那孩子确实得死,你做的很对,其实就算你不动手,我过阵子也要把他处理掉。毕竟李长乐有心结,我只怕她得了这个孩子后,野心会越来越大,就算拼着抛掉自己长公主的身份,也要把这个孩子托上去。”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现在李征那边是定下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长乐若想与李征光明正大的生孩子,就需要她狠下心来,对外说自己才是不该姓李的那一个。
裴怀恩听着李熙这话,面上更愧疚了,叹道:“原是我给了她这么个不安分的思路,若非我当初多嘴,在与你……的时候去见她,哄她不要再做什么长公主,而是去做皇后,做太后,这样日后甚至可以与李征合葬,她绝不会没来由地想起这些事。”
李熙听罢便调侃裴怀恩,连连摇头说:“何止,你那时简直是不计后果,只顾自己痛快,不仅去找过李长乐,还替她把老二的其他骨血全杀干净了,恐怕只要我有一点不顺你意,你就敢按照计划,把弄死父皇的罪名嫁祸到我头上,然后再伪造遗诏,对外宣称父皇其实是传位给了老二,是么?”
裴怀恩听得眼皮直跳,悻悻放下扫帚,注意力被李熙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果然不再一门心思去想十七的死。
“快别提了,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裴怀恩说。
李熙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瞥着被裴怀恩扫起来那搓灰。
“所以说啊,事儿是你挑起来的,你得帮我打扫干净。”李熙理直气壮地说,“快快,赶快帮我想个法子劝劝她,让她另外找点事做,别再整天和我过不去了,你说她斗又斗不过我,只会平白叫外人看了我们的笑话去,而我在包庇你这方面本就对不起她,难道还能真杀了她么。”
裴怀恩无言以对,没忍住有点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话说得倒好听,但李熙这哪是不想杀李长乐?分明是见李长乐孤军奋战,对自己没什么实际威胁,就索性拿她当引子,哄着他多思考些除十七之外的事儿罢了。
不过也罢,人生在世,杀孽的确不应太重,能多活一个也不错。
这样想着,裴怀恩静下心来,当真开始暗暗思索。
“如此,依我看,那李长乐打小被锦衣玉食的养起来,能让她觉得在意的,或许压根就不会是哪个具体的男人和孩子,而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执念——她想要的是自由。”
“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如今这世道,女子总会过得比男子更艰难些,以你的立场,恐怕就算你愿意放下身段去找她,她也未必能将你的话听进去,不如另外再找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回来,代替我们去劝她。”
李熙顿时福至心灵,忙道:“我想到了,仔细算算时间,小妹也嫁出去好久了,我这就给她写封信,让她回京来过中秋。”
料想即是女人家的心结,就还得由女人解,他们这些臭男人就别插手了。
说着又扑过去抱裴怀恩,被裴怀恩伸手接了。
“你瞧,我没有你不成的,这样好的法子,换我根本想不起来。”李熙朝裴怀恩眨眼睛,“按照约定,两国使团都会在九月初来。等中秋节一过,我就让小妹带李长乐到边关散心去,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高山和星空,而且男人成群,全都是她最喜爱的‘马上英雄’,个个能挽大弓,保准让她每天光看着就高兴。”
裴怀恩顺势拍了拍李熙肩膀,说:“但我只让你找人来劝她,却没教你对她使这样的美人计。”
李熙歪头笑出来,拉着终于不再那么苦大仇深的裴怀恩坐下。
“都一样,都一样。”李熙浑不在意地打着哈哈说,“管他是什么计,有用就行,要什么脸。”
第154章 名字
裴怀恩觉得累了, 再被李熙这么刻意一闹,心中五味杂陈,睡又睡不着, 也没兴致去做什么别的事情, 干脆就把凳子挪到窗户旁边听雨。
雨水噼啪打在窗架上的声音, 其实和抓着一大把棋子往下丢有些像。裴怀恩怔怔望着窗台上的紫茉莉出神, 忽然有点想不起自己过去这二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恍如隔世一般。
想着想着, 忽然又转头问李熙, “对了,你真不打算再设掌印了?”
李熙正伏在桌上看他, 听见他说正事,神色立刻就变得郑重起来,利落点了点头。
“嗯, 不设了。”李熙说。
裴怀恩皱起眉来。
“为什么忽然不设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用福顺么?”裴怀恩有点误会了, “那孩子本质不坏,也很能干, 你忽然把他撤下来,是因为顾忌着他跟过我么?”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问,连忙摇头否认, 出声说:“不,我没……”
裴怀恩打断他,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果你是因为害怕这个,那没什么的, 反正那崽子又不知道我活着。再有就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我前阵子抓了他弟弟, 威胁他闭嘴,但我其实没真对他弟弟做什么,只是在帮他弟弟戒‘药’,眼下他弟弟就被关在我从前住的宅子里,人有些瘦了,你可以趁机带人将其接出来,这样一来,在福顺眼中,你就是他新的恩人,他会对你言听计从的。”
李熙啼笑皆非,走过来以吻封唇,堵住裴怀恩喋喋不休的嘴。
“裴怀恩,你不必解释。”两片唇碰了一下就分开,李熙与裴怀恩额头相抵,话里带着点逗趣儿的调侃,“我知道你是因为前车之鉴,生怕我难受,所以有什么事都想与我当面说,可我如今为什么要怕你?嗯?说句不好听的,往后等你考上了,每个月的俸禄都是我在发,我连你平时怎么往城外运钱都知道,我怕你干什么?”
裴怀恩呆了一瞬,表情慢慢从失落转为茫然。
……不得不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你怎么还……”
“因为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什么用了,若继续放任下去,只会养出越来越多不该有的野心。”
“……”
顷刻间,茫然又化为笑意,裴怀恩揉了李熙脑袋一把。
“我看你生得压根就不是什么七窍玲珑心,而是一团蜂窝。”裴怀恩弯眸说,“不过也成吧,听见你这样说,我确实一点也不觉得生气了。”
李熙也是笑吟吟的,抬手揉着额头说:“但我会听你的话,带人去把福顺的弟弟接出来,继续留福顺在身边伺候——总归是个能信得过的么。”
只是裴怀恩还活着这消息,恐怕终身都传不到福顺的耳朵里了。毕竟对于诸如福顺这类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的人来说,愧疚和牺牲才是他们的良药,也是他们能保持忠心的最大助力。
裴怀恩对此没意见,点头说:“随你心意便好,过会雨停了就走吧,免得被发现。”
李熙顺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放心,算着时辰呢,误不了早朝的。”李熙朝裴怀恩耍赖说,“眼下趁雨还没停,我们再最后对一次‘口供’吧,我想和你多呆一会,你最近怎么总把我往外赶。”
裴怀恩拿李熙一点办法也没有,本来想说自己只是累了,而且有点担心李熙的身体,怕李熙睡不够,结果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好吧,那你坐下吧。”
话音刚落,李熙立马就搬了凳子坐过来,仿佛生怕裴怀恩反悔似的。
“喏,那我们现在来对信息。”李熙不给裴怀恩再插嘴的机会,一本正经道,“裴怀恩,依着安排,你以后就是容家家主的亲妹,容雁雁的独子了,你爹是个姓氏不详的倒插门,成婚没两年就死了,而你之所以才露面,是因为当年在你爹死后不久,就有个看八字的老道士找到了你家……”
裴怀恩揉着额角接过话,几乎倒背如流,“……再然后,我就因为命格原因,被送到乡下秘密养着了,直到过了劫数才回家,结果又由于一直在家调养身体,几乎没怎么在外露过面。”
李熙见裴怀恩背的这么熟,不禁眼前一亮,满意地拍手。
“对,对,就是这样的,往后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这样对他们说。”李熙目不转睛地叮嘱,“还有,你这秀才身份是在乡下老家就考过的,十三岁就考中了,借的是个已故多年的小秀才名,叫何明——你得记着你在乡下时叫何明。”
裴怀恩听罢便点头,继续说:“知道,这就是个假身份的假身份么。”
“回头如果有人来问我,我就对他们说何明没死,而是依照老道士的话,在十四岁那年给自己修了座假坟,企图骗过阎王爷,然后等八字里的煞气化掉,就回柳州容家了。如此一来,无论是昔日的同窗还是先生,我就都有了,也能更坐实这身份。”
李熙对自己的安排特别满意,扬声道:“妥了,虽说直接帮你‘借尸还魂’,安排个寻常小秀才的身份更简单,可那终究身无后盾,少了点人情往来,你在官场上又能走到哪步呢?所以我们还是别自找苦吃,也别浪费太多不必要的时间。换言之……我知你是个能有作为的,也希望你立刻就上手,最好省略一切不必要的程序和攀爬……对了,我这样弄,你心里不觉得别扭吧?”
裴怀恩听了就笑,笑完又摇头,甚至弄不懂李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忌。
“想什么呢,当然不觉得别扭了,我从前虽读圣贤书,却并不迂腐,孤身打拼与借力而上的差别到底有多大,我又岂会不知?”裴怀恩说到这里,又隐隐显出些他曾出身名门的傲气来,语气随意地道,“再者有个做知府的祖父没什么,若换在我裴家,这股力只会被借的更远,也更高。”
裴怀恩没有扯大话,记着当年的裴家确是盛极一时,李熙反应过来,总算放下心。
“如此,这雨也停了有一会了。”李熙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对裴怀恩说:“时辰到了,我得赶快离开了,玄鹄会来接我。”
裴怀恩嗯了声,依旧坐着没动,但抬手指了指倚在门口的伞。
“把它带上,当心半路又下雨,淋湿了着凉。”裴怀恩说。
李熙当然没客气。
下一刻,裴怀恩眼看着李熙出门,一只脚已经跨出去,忽然又开口道:“……对了,你们先前给我定好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这一嗓子问得挺突兀,李熙诧异回头,下意识就说:“容清啊,清水的清,字酤白,怎么了?你自己当初不也答应了?”
裴怀恩静默半晌,眼皮懒懒地半阖着,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是在过了好一会后,裴怀恩方才重新睁眼,一字一顿地对李熙说:“……派人去和容家那边说,把它改了吧,我反悔了。”
“清字不要了,改成‘祁’,时祁的祁。”
“另外字也不要了,我汲汲营营这些年,飘在世间做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实际早在七岁那年就死了。嗤……一个连弱冠都没活过的人,取的什么字呢?倒不如将这二字赠予你,让它做你的字吧,堂堂一国之君,总不好真一辈子都叫团团了。”-
雨夜过后,第二日是难得一见的骄阳。李熙暂且回到宫里,裴怀恩也开始专心为秋闱做准备,重新捡起那些荒废多年的书本。
又过了些时日,中秋将近,一封信被从京城送到岭南,落到康宁公主李青芙的手里。
李青芙如今已长大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她在岭南待了快一年,和李熙刚从大沧回来那时比,身量抽长了,脸蛋也晒黑了,早就从一个喜爱扑蝶绣花的烂漫小女儿,变成了骑技高超的铁娘子,完全适应了岭南这边的戍边生活。
书信传过来的时候,李青芙正在校场上操练,她身穿银甲,扎紧臂缚,手中拿着卫琳琅特意托人为她打造的轻剑,一招一式都练得极认真,丝毫不曾马虎,没一会就出了汗。
渐渐的头顶太阳往西爬,转眼到了晌午,李青芙从土堆的台子上跳下来,收剑回鞘,点头和一列路过她的士兵打招呼。
“怎么还不回去吃饭,这都什么时辰了?”李青芙笑容明艳,仿佛一朵生机盎然的向日葵,“赶快回去啦,再不回去就没饭吃了!”
这些五大三粗的士兵们哪敢看她,纷纷被调侃得红了脸,仓皇低下头去,却掩不住心底对她的喜爱和拥戴,一个两个抢着回她的话,都把她当成卫家主帅似的敬重。
正说着话呢,自从卫怀安战死后,一直代掌帅印的卫琳琅恰在此时找过来,怀里揣着李熙写给李青芙那封信,力道堪称野蛮的拨开人群。
“让让,都让让,大晌午的聚在这干什么?还不快散了。”卫琳琅嗓音有些沙哑,隔着老远朝李青芙朗声笑道,“嫂嫂快来,京都那边想邀你回去过个团圆节呢!”
第155章 使臣
从岭南回京要时间, 李青芙先给李熙写了回信,满口答应下来,而后便迅速动身, 片刻也没耽误。
回信是早了李青芙几日入京的, 彼时李熙刚刚收到南月给他的答复, 正在皱眉头。
南月那边突然死了国君, 正在做权力交接, 据传新王要依着规矩为老国主守灵, 各项事务都堆成了山, 只得暂缓处理与长澹的边境划分问题,等入了冬再说。
这是一个拖字诀, 但理由充分,李熙对此无话可说,无论是考虑到眼下百姓们的厌战情绪, 还是想趁机为长澹搏个道义上的好名声,都得点头答应, 一时竟拿不到南月在契约上同意割给他的地。
已经快八月了,随着天气转寒, 李熙夜里没人哄着,越发怕冷了,睡不着就起来逗老虎, 毕竟裴怀恩那白虎早就被他接回来,就养在他日常歇息的高阳殿内。
虎笼是纯金的,李熙站在笼子外面给虎喂生肉,一块接着一块, 直到夜深时,福顺得着岭南李青芙以及大沧使团的消息, 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殿禀报。
笼子里的白老虎认识福顺,却不待见他,大约是嫌福顺胆子小,一见他走过来,立马就把自个毛茸茸的大脑袋转过去,跟福顺一点也不亲近,惹得李熙忍不住笑出来,调侃它一把年纪还挺认人的。
幸好福顺不在意,只管目不斜视地朝李熙拜道:“皇上,康宁公主那边回信说,有快马加鞭,最迟八月初七那天晚上,她就能回来。”
李熙闻言咦了声,随意抛下沾着血的叉杆,扬眉说:“小妹动作倒快,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竟然骑马回来么?朕还以为她得乘车呢,都没好太催着她赶路。”
福顺听罢就笑,眉眼弯弯地托着李熙说:“皇上说笑了,想必公主殿下也很想念您,迫不及待地想回来见您呢。”
李熙大了李青芙四岁,一直都挺喜欢这小姑娘,一想到过阵子就能见到她了,连心情都变好些,姑且把南月对他的拖延大法抛到脑后。
“成啊,快点回来好。”李熙很高兴地说,“小妹嫁去岭南受苦了,眼下危机已过,面子上也做足了,等再过几年,若小妹到时还想与卫家和离,朕一定不阻拦,料想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福顺躬身听着,一步不落地跟着李熙绕到虎笼另一端,看李熙伸手摸了摸那老虎的耳,神态那样轻松,模样倒与他从前跟过的主子有些像。
福顺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想法,在他看来,李熙与裴怀恩是死敌,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临到死也没解开,李熙甚至不许旁人给裴怀恩收尸,非得一把火将人烧了才罢休,身上又怎么可能会带裴怀恩的影子呢。
正出神,就听李熙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嗯?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话没说完么?”
福顺当即把腰躬得更低,思绪回归后,被李熙语气里与裴怀恩那点若隐若现的相似骇得屏息,脸都有些白了。
“是……是,皇上。”福顺低着头,将揣在自个袖里的信笺摸出来,展平了呈给李熙,“确实还有件事儿,眼下大沧使团已在赶来长澹的路上了,并且有消息传来,说他们希望能与咱们长澹和亲。”
李熙接过书信,表情变得有些怪。
“和亲?和什么亲?前两年不还和我们打的要死要活么,现在是怎么着,眼看朕打赢了南月,知道朕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就想与朕一笑泯恩仇了。”李熙边看信边说,“……啧啧,瞧这还来了位嫡公主呢,真当皇帝后宫是什么好地方吗。”
福顺摸不透李熙话里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依皇上看,该怎么接待大沧的这位公主殿下?”
李熙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信递回去。
“既然来了,就把该给的面子都给她,着人把她伺候的上心些,别让她在长澹这边伤着病着了。”李熙想起正在京中备考的裴怀恩,没忍住打冷颤,皱眉说,“至于封妃这事,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否则朕非叫她害死了,朕还过不过了。”
“死”这个字咬特别重,听得福顺一阵牙酸,有点不明所以。
“可是皇上,这样会否太落大沧脸面了。”福顺揣着袖说,“闹得太僵总归不好,奴婢是怕您被记恨上,再和他们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李熙仍然不以为意,又伸手挠了挠那老虎的下巴。
“怕什么,把话和他们说清楚就是了,其他条件都按规矩谈,凡事有商有量的,何必非得往朕床上塞个女人呢?”李熙混不吝地摇头说,“再者朕这后宫不是还空着呢么,大家伙儿有目共睹,朕如今还年轻,一门心思都扑在正事上,连长澹女人都不想娶,他们反倒要朕先封个大沧女人做妃子,这像话么?”
福顺觉得李熙这话有道理,就没继续劝,转而说:“是,奴婢明白了。”
话音刚落,李熙扭头看了福顺一眼。
“留下你这主意真不错,不仅能提前给朕传信儿,还能陪朕闲聊天。”李熙笑声说,“最要紧的是,你无论什么事都只劝一遍,一点也不唠叨。”
福顺哪里还敢多嘴了,只一个劲地赔笑。
“皇上愿意不计前嫌,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全家都感激皇上。奴婢盼着皇上好,也知道皇上有自己的考量,故而不敢多言。”福顺有点慌张地揩着汗说,“但是皇上若不喜欢,奴婢往后就连第一遍都不会再劝,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李熙淡淡嗯了声,抬脚往床榻的方向走,像是完全没把和亲这事放在心上。
福顺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熙,替李熙解狐裘。
“哦,对了,他们大沧这次派使团过来,领队的是谁啊。”静默片刻后,李熙随口问道。
福顺听罢不做他想,手里才把从李熙身上解下来的雪白狐裘整理好,自觉危机已过,便垂首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听说是赫连景,大沧太后的侄子。”
“……”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福顺刚把这个“景”字说出来之后,李熙瞬间就不再往前走了。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只被突然踩到尾巴的猫,骤然回过头来,连质疑福顺的声音都有点劈叉。
“……谁?你说领队的是谁!?”李熙不敢置信地高声说,“是赫连景么?怎么可能会是他这个草包!”
第156章 错误
也不怪李熙如此激动, 实在是来人和他有渊源。
赫连景,大沧赫连太后的好侄儿,可不就是那个在李熙做质子期间, 曾频频向李熙示好, 最爱附庸风雅, 叫李熙逮着狠宰了大半年的钱袋子么?
原本以为分开后就不会再见了, 李熙看在钱的面子上, 临走也没和他闹太僵, 谁料还能遇着这事。
福顺是个会察言观色的, 一听李熙这语气,立马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 连忙问:“皇上,此人是否不好接待?”
闻言,李熙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不……他很好接待,他与那些言行粗鲁的大沧人不同, 他爱书法字画,绫罗绸缎, 对长澹风俗与长澹美人都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是以朕竟不知,他到此究竟是来送公主,还是来选妃的。”李熙说到这儿, 面上表情有一瞬的扭曲,“最要紧的是,朕还……”
欠了那赫连景好些银子没还呢。
当然了,余下这半句李熙没说, 而是在心里悄悄算起了账。
一阵诡异的寂静。
良久,李熙方才开口, 转头无比认真地对福顺说:“传下去,整个京都里最守规矩的就是杨家了,喊杨善来担负此次接待大沧使团的重任,所有中途涉及到的礼仪流程,务必都要投其所好,做到最繁琐最正式,另外还要准备许许多多的美人,一定要让赫连景玩的尽兴,尽快把该签的都签了,然后马不停蹄的滚蛋,一刻也别在朕眼皮子底下多待,更不要让他出现在东街玲珑饭庄附近。”
东街是裴怀恩住的地方,裴怀恩最近要准备科考,考完了秋闱还有春闱,估计直到来年开春前,都是深居简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李熙一点也不想让裴怀恩分神。
况且以裴怀恩的性子,要是让他知道李熙过去还有这一段,那么裴怀恩不需多想,立刻就能琢磨明白自己和李熙的第一次过夜是怎么回事,也能猜到这里面到底是谁先利用了谁。
其实说句实在话,李熙自认与裴怀恩经历了这么多事,彼此已是足够信任,绝不会再因为这么点事就吵起来。
可是不吵归不吵,却不代表不憋闷。没留神被自己一手教大的小崽子捅一刀,和忽然得知这小崽子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这两种结果的心理落差到底有多大,李熙还是能想到的。所以李熙只怕裴怀恩想不开,连书也不读了,跑出来整天追着赫连景研究,然后一不小心就得等到下一个三年了。
三年之后又三年,李熙现在哪有那么多耐心?他恨不得明天早起就看见裴怀恩出现在朝堂。
再者如果赫连景在长澹留的太久,又想起自己与他的情分来怎么办?李熙心惊胆战地想:横竖钱是不能还的,他如今兜里空空,从不拿国库充私库,上哪给赫连景划拉那么多钱去?
更别提赫连景那个大嘴巴,每次喝醉了就爱胡说八道,要是让京都百姓知道他们俩以前的事,他就是有一百张脸,也不够丢的。
……所以说起来真是可恶啊,为何两国邦交,他娘的不许杀来使?这回忆简直是耻辱!!!
大约是李熙的脸色变化太过丰富了,福顺有点顶不住,站在旁边犹豫好久,还是没忍住问:“皇上、皇上难道识得此人?”
李熙闻言犯愁地瞥了眼福顺,心说识得啊,当然识得了,他毕竟也是曾在大沧待过两年的人,不仅识得赫连景,就是放眼整个大沧皇族,他有哪个没见过?
而且不光都见过,还很熟悉他们每个人的性情呢。只不知那大沧太后此番放着满朝文武不用,为何偏要派个赫连氏的子孙来,难道那女人真如传闻中所说,垂帘听政听得上瘾了,不打算再把大沧的江山还给慕容家,反而还想借机提拔赫连氏的人?
可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想提拔赫连氏的人,也犯不上直接派赫连景过来吧?莫非那女人是误会他当年真跟过赫连景,觉得他受过赫连景的帮助就是对赫连景有情,想让赫连景借势在谈判条件上搅混水?
嗤,想得倒挺美,要说别的计策他可能会中,但美人计必不可能中,因为他身边已经有天底下最美的美人了。
越想就越烦,李熙一方面认为裴怀恩的温书环境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拒绝接待,只好默默在心里盼着赫连景能办完事就走,千万别被这热闹的长澹京都迷了眼,成天喊人带自己到处乱逛。
正愁着呢,殿外又传来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事都赶在这一天里发生了。
玄鹄回来了,李熙循声望过去。然而还没等他出声,福顺已经识趣地退下,与推门走进来的玄鹄擦肩而过,始终把头垂得低低的。
福顺这辈子过得不顺,但确实有福气,不仅在接连反水两次之后还能活,而且还能活得很好,这简直是奇迹,所以福顺现下是打心眼里觉得知足,凡是李熙不想让他听的事,他自个就脚底抹油,每回都跑得比兔子还快,从不抱怨什么。
须臾殿门合上,玄鹄得以与李熙面对面,神色很沉重。
笼子里的白老虎又在吼了,似是不满李熙冷落它,正直勾勾盯着笼子外面的生肉垂涎欲滴,被李熙搓着脑袋勉强哄好。
“怎么,还是没查着是谁么。”
动作间,李熙见玄鹄黑脸,以为玄鹄是因为没办好差事不高兴,便随意拍了拍玄鹄肩膀。
事到如今,李熙的大半心思还被即将到来的赫连景牵着,一边无意识地绕着虎笼转过半圈,一边出言安慰道:“查不着也无妨,主使是谁可以慢慢找。眼下大沧使臣要来了,或许先想办法保证京都的安全,才是重中之……”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玄鹄抱拳打断了。
“不,查到了。”玄鹄很严肃地说,“但是皇上,您最好找个椅子坐下听。”
李熙没弄懂玄鹄的弦外之音,疑惑地回头,一只手还伸在笼子里,任那白老虎亲昵地歪头蹭着他。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熙皱眉问,“难不成那幕后主使还是朕的哪位老朋友么?别开玩笑了,总不会又是住在东街那位在折腾吧,不可能的,如果你查出来的结果是这个,那一定是栽赃,你再去重新查就是了。”
玄鹄听罢这话,表情顿时就变得更沉重了。
“不,不,不是东街那边在闹。”玄鹄仔细斟酌着,半晌说,“是……是死去的人又活了。”
“皇上,经过多方查证,像您之前在牢里遇到的那种哑巴刺客,似乎只有淮王府里才养过,其他地方是绝对没有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李熙当即愣在原地,彻底顾不上喂老虎了,就连方才福顺和他说的赫连景也变得微不足道。
哑巴……哑巴……哑奴!
顷刻间,李熙想起自己先前去淮王府做客时,跟在淮王身边的那几个年轻哑奴。
大意了。
然而比起接受自己和裴怀恩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李熙沉吟片刻,还是没忍住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问:“他们是自己想不开,跑来为旧主报仇的么?”
玄鹄眉头紧锁,欲言又止,似乎正在心里琢磨该怎么回答李熙。
“不,他们似乎是听命来的。”玄鹄出声说,“实际上,我的人最近又新发现了一些……”
顿了顿,本能把眉皱得更紧了,忽然有点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两个原本早该死了的人。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剩下的事不提也懂了,李熙负手走动,只觉得头疼得要炸开了。
“坏了,弄巧成拙了。”李熙对玄鹄这么说。
其实扪心自问,李熙先前觉得淮王李琢不该死,可是没办法,谁让李琢身边还跟着个李恕,而那李琢又恰好对李恕言听计从,旁的什么解释都听不进去?
也是因着这理由,李熙当初在得知裴怀恩派人去粟城斩草除根时,心里一点也没怪罪。
换句话言之,李熙一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他心知只要有李恕在一天,他就永远睡不安稳。而与他日后的睡眠相比,多杀一个愚蠢偏听的李琢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是现如今,谁能想到那两个麻烦居然都是属蛇的,身边替死鬼一批接着一批,正主倒总是蜕了皮就跑,让人根本分不清真假?
“能让东街那边也失手,老五好本事。”李熙在殿内胡乱转了几圈之后,又疲惫的抬手揉额角,叹息道,“这事闹大了,朕早该料到老五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只怕经此事后,李琢会对老五的话更加深信不疑,就算以前没什么坏想法,以后也会有了。”
玄鹄转着眼珠看李熙叹气,少顷说:“……反正粟城是没人,已经在往别处秘密寻找了。”
说着话,李熙用力攥了下拳,眼底闪过厉色。
“也罢,这误会解不开了,或许朕从前想着对他们斩尽杀绝是不对,但事已至此,朕也只好将错就错,想办法尽快把他们全找到,然后就地格杀,不能让任何消息从他们那里露出来。”
李熙磨着牙吩咐,喃喃自语道:“至于那个受李恕连累,平白遭了无妄之灾的李琢——朕会记着在他死后,亲手给他点盏往生灯,助他早日投个好胎的。啧……真心盼望他下辈子身边没兄弟,无论是老五那样的,还是朕这样的,他身边儿都别再有了。”
第157章 博弈
玄鹄没表示, 他对李熙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恩怨没兴趣,也不好评价什么。
团团在笼子里转累了,眼见讨不来生肉吃, 就又蔫蔫趴回去, 从喉咙里震出一连串恼怒的低吼。
半晌, 李熙因为李恕还活着的事儿睡不着, 脑子清醒的仿佛被当头泼了盆凉水, 自顾自的又在殿里踱了好几圈, 把玄鹄绕的头晕, 没忍住开口说:“……要么让锦衣卫去找人,他们人多, 总能找得更快些。”
李熙听得连连摇头,否决道:“不要,人太多也不好, 还是让锦衣卫专心配合京军守好京都,叫他们务必护住赫连景与大沧公主的安全。”
李熙前阵子失势的消息并不难查, 除掉李琢和李恕的命令又是经裴怀恩的手下的。换言之,李熙现在有点不确定李恕是否已经猜到了他的杀意, 也压根就摸不清李恕想怎么办。
那些刺客既有可能是李恕派来试探他的,也有可能是李恕真派来杀他的,还有可能是二者皆有, 领了见机行事的命令。不过无论如何,眼下那些刺客全死了,京都里的消息一天没传出去,李恕就一天猜不着他心里想怎么办, 就像他这会也猜不着李恕到底想怎么办一样。
说白了,那李恕是个心思多深的人?若真有意与他不死不休, 又怎么可能单单只鲁莽到往京都里派几个刺客便了事。
一定是还有后手,没准就连“人还活着”这消息,也是李恕故意向他放出来,用来打探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哄他放松警惕的。
不然李恕现在手里握有裴怀恩残害皇嗣的证据,大可直接出面将这口黑锅全砸到他身上来,就说一切是他指使,让他在天下言官面前彻底脱层皮,大家谁也别想好受。
可李恕至今都没真站出来,这说明什么?
一则是李恕在经历这么多事情后,大约真放弃了,心里想的是最后派几个刺客进京来,运气好就把人杀了报仇,运气不好就当报个信,也顺势卖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趁机与他彻底和解,从此各过各的日子去。
二则也有可能是李恕还没放弃,但是心知他如今已将屁股底下这皇位坐稳了,自己就算在此刻站出来,也是于事无补。
以上这两种猜测相比较,考虑到李恕那种神鬼莫测的偏执性情,李熙认为真相很有可能是后者。
而假如李恕筹谋的真是后者,那些刺客就不会是来刺杀的,而是负责给李熙通风报信,引着他主动去找李恕再续兄弟情,然后再徐徐图之的。
思忖到这层之后,李熙背在身后的手指蜷了蜷,斟酌着对玄鹄道:“……对,对,一定不要再另外派锦衣卫去,也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更不要让旁人看出来我们在搜捕。”
“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翻是不成的,玄鹄啊,你只管带你手底下那几个信得过的去,先试着替朕对外放出些消息。”
话至此顿住,李熙不自觉地摸着袖角。
“人要继续找,但不要再做任何过激举动,也不要让他看出我们对他的杀心。”李熙垂首看笼子里那虎,眨眼说,“……要想办法不那么秘密的……秘密地找,让他知道我们在找他,又却碍于家丑不可外扬,不敢找得太大张旗鼓。”
毕竟堂堂一朝天子差点被个太监给玩死了,传出去确实太丢脸,想来李恕也能理解他当初费心与裴怀恩周旋的辛苦,在看到他抛出去的诚意后,主动现身来见他。
说到这又顿了顿,摸着下巴哼出声儿冰凉凉的笑来。
“以赔罪的理由找,让李恕看到朕还想要脸,还想让史书记载我们的兄弟情深。”李熙幽幽地说,“让他知道如果他愿意把刺杀这事儿翻篇了,自觉把手里对朕不利的证据全销毁掉,朕就能接他们回京都,甚至恢复他们的王爷称号,赐给他们封地和府邸。”
玄鹄站在李熙面前欲言又止,跟李熙跟的久了,已经隐约有些猜到李熙的打算,正要再开口,就见李熙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继续吩咐道:
“好了,你不要再多言,朕当然明白把他们顺势接回京中能落个好名声,可是比起性命来,脸面又算个屁。”
天知道李恕是否也这么想的,现在就埋伏在暗处等着他松口,然后借此机会重新光明正大的回京来,并在日后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是李恕与他的博弈。李熙想,眼下这些无关紧要的示好是前菜,无论李恕是否已经“痛改前非”,他都得一错到底,狠下心来斩草除根。
李熙对面,玄鹄一看李熙这反应就懂了,他皱紧眉头动了动唇,最终抱拳领命道:“……明白,等把人引出来后就做掉,一个都不留。”
死人永远都比活人安全的多,横竖在天下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眼里,李恕和李琢他们两个早就死在当初那场大火里了。眼下只要能把他们真杀了,日后就算被人发现,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被言官们指着鼻子骂几句罢了,难道还能再翻出什么花儿来吗。
渐渐的夜越发深了,主仆两个在“弑兄杀弟”这件缺德事上难得一致的达成了合意,李熙站在老虎笼子旁边觉得冷,就问玄鹄要炭盆,惹得玄鹄又开始很担忧地看着他。
自从再回京后,玄鹄就已经知道裴怀恩和李熙之间的那点破事儿了。也是因此,玄鹄现在虽说依然看不上裴怀恩,却架不住他喜欢和十七玩儿,也愿意听李熙的话,所以才每天强忍着没再对裴怀恩破口大骂。
……但是不再当面骂,却不代表玄鹄能在背后也忍住不说。
就比方说这会,玄鹄看见李熙那张在宫灯下白得骇人的脸,就没忍住一边弯腰给李熙添炭盆,一边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
“啧啧,要我说东街那位也真是,还以为他本事有多大呢,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倒好听,结果真出手时错漏百出,最后还得靠我站出来给他擦屁股。而更更要命的是——我说皇上啊,我现在这儿给您东奔西跑的做苦劳,您敢说您一点没偏心,没把我这些苦劳都看成是东街那位头顶上的功劳吗?我可求求您了皇上,您长点心吧。”
“……”
第158章 青芙
朝朝暮暮转瞬逝, 数日后,转眼已是八月初七,康宁公主李青芙重诺, 回来得果然比赫连景带队的使团快, 也比玄鹄调查李恕藏身之处的动作快。
自从承乾帝驾崩后, 李熙已有将一年没见过李青芙了, 此番他们兄妹二人重聚, 为表亲近, 李熙当晚特意留李青芙在高阳殿内用饭。
和一年前相比, 李青芙如今长高了,也晒黑了, 身子骨看着倒比李熙这个大男人还硬朗,就连饭量也变得更大了。
待到酉时多些,殿内点起灯, 须臾饭菜全部上齐,李青芙一路颠簸受了苦, 吃喝也不客气。李熙则坐在上首饶有兴致的打量她,在心里细细算着她的年纪。
大约十六七岁的好光景, 实际比李熙当年回京时还小些。听闻岭南多毒障,多蚊虫,多山林, 真不知道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怎样坚持下来。
越想就越惭愧,李熙思及如今情势,心说他这回是有求于人,如果李青芙真能替他把李长乐暂且带离京中, 那么他投桃报李,也该和李青芙商量一下她的回京日期, 想法子把人家小姑娘赶快从岭南那地儿接回来,免得她再受罪。
正琢磨呢,那边李青芙用完了饭,抬头见李熙不动筷,没忍住疑惑地咦了声,皱眉道:“皇兄?”
嗓门听着也更响了,沙沙的有些哑,再也不像从前那个银铃儿似的小黄鹂。
李青芙这一声儿唤得铿锵有力的,李熙被她喊回神了,正欲再开口,却见李青芙了然的搁筷,朝他露出个带点宽慰的笑来。
“皇兄,想让长姐离京是很简单的事,何至如此食不下咽?”
李青芙误会李熙正在为昭平公主的事情犯愁,主动开口提议说:“事不宜迟,待我今夜便去劝她,若真劝不动,便将她直接打晕了带走。”
李熙惊讶于李青芙话中匪气,闻言愣了愣,仿佛初识她一般。
李青芙从前并非这个样子的。
不过现在这样看着还挺有趣儿的,倒让李熙更觉着亲切,心中也更生出他们俩果然是对亲兄妹的感慨。
这才是他的血亲。李熙想,承乾帝一生共有八个活到成年的子女,然而临到头来,能真让他毫无芥蒂感到亲近些的,似乎也只剩这么一个李青芙。
岭南不安全,或许真该尽早为李青芙谋个好退路。
想到这里,李熙望向李青芙的神色柔和些,温声笑道:“朕不听你们女儿家的谈话,朕信你有法子,只是青芙——朕瞧你在岭南风吹日晒过得不好,又无驸马依靠,想必很辛苦。”
顿了顿,在心里把几个精挑细选的人名儿认真过了遍,方才继续道:
“万幸如今岭南平定,你带去的嫁妆也已全用上了,料想岭南的将士们也能体谅你的用心和煎熬。归根结底,你还是长澹公主,你若想回京,朕完全可以挑个适当时机将你风风光光的接回,下旨为你再择驸马……”
“……不瞒你说,朕瞧着杨阁老家的孙子就不错嘛,据传他诗书乐理都好,对女子很体贴,年纪又合适,是个难得的忠厚长情之人,刚好能与你玩到一处去,怎就不算是段天赐的良缘了?”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靠谱,两杯酒水下肚,脑袋有点飘,正要把第二第三人选也跟李青芙说一说,没想却被后者摆摆手打断。
“皇兄,你别婆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李青芙听到了这,才像是终于听明白李熙对她的关照,连忙皱眉拒绝说,“我不要离开岭南,我喜欢那里,更何况我现在早就不爱听什么诗书乐理了。”
李熙不赞同她,犹豫说:“但你一个小姑娘,你不回京,难道还要在岭南为那卫家守一辈子寡?你又不是婚嫁后才丧夫,而是原本就与一块牌位拜的堂。换句话言之,你已经为岭南做了很多,就算是想功成身退,也没人能对你这决定再说出半个字来,你其实不必顾虑什么的。”
李青芙听得直摇头,把脑袋都摇成拨浪鼓了,一点不领情,甚至还觉得烦。
“皇兄,你说成家便可万事大吉,便可不再孤苦伶仃,那皆因你是男子,你在娶妻纳妾后,依然可以放肆的随心活着。”
李青芙单手撑腮,脸颊被甜酒浸得绯红,灿若瑰色朝云,在李熙面前把每个字都吐得清晰。
“而这世间大半女子要成家,则是因为她们自小就被教导着要做一个好女子,好娘亲,她们没有任何独自生存下去的技能,早就习惯了依靠男人而活,如果不成家,她们便活不下去。”
话说到了这,李青芙眨巴着眼看李熙,虽然他们两个人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李青芙的话里竟透出几分亲昵来,仿佛她与李熙真是一对从小玩到大,感情十分要好的兄妹。
“可我不一样,我运气好,生来就是一位公主,从前有宠爱我的父皇,如今又有疼我纵我的皇兄。我有幸读过几本书,又与阿琅学了些武,我知道那四四方方的宅院外面有多大,我有钱也有势,甚至还有数万万将士们的喜爱,我此生既不必依靠旁人活,自然也就不愿再受困于后宅,因此并不觉得岭南辛苦。”
话落,李熙不禁诧异的扬眉,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李青芙会这么想。
“……这都是些什么话。”李熙疑道,“是卫琳琅教你这么说的吗?是了,她也是女子,她若想继续光明正大的领兵,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将你留在岭南,借你之名,合她之势,如此方能服众。”
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但不是因为觉着李青芙在胡说八道,而是怕她背后有人教。
李青芙这些话说得有道理,李熙当然知道,他是真苦过的人,什么人的话他都听,也都能体谅,他只是觉着李青芙年岁尚小,实在不该明白这些。
眼下路途遥远,也不知岭南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卫琳琅是否还能应付的得心应手。
另一边,李青芙猜到李熙心中疑惑,连忙对他解释道:“皇兄,并非阿琅教我,阿琅也劝我回京,是我自己不愿再嫁了。”
李熙对此不置可否,只沉声说:“朕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也不是不许她掌兵,朕只是在等一个下旨的好时机,毕竟我朝自建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子为帅。”
李青芙闻言张了张唇,还想再辩驳,却听李熙继续说:
“青芙,你是这些兄弟姊妹中与朕最亲近的一个,自从你点头嫁去岭南,朕就已经在心里认下了你这个小妹。你……你听话,你若因着身份之故看好卫琳琅,朕今日就给你吃颗定心丸,朕向你保证,日后无论那岭南军中如何争斗,她卫琳琅的背后都有朕做靠山,犯不着再搭上一个你。”
李熙把承诺做得掷地有声,李青芙仰脸看他,眼睛亮亮的。
这是真心关切,李青芙能感受得到,这样的“兄妹情深”总比让她一个人热脸贴冷屁股要好,她如今只是想不到该怎样说,才能让远在京中的李熙相信岭南没争斗,卫琳琅也没特意教过她任何说辞。
……所以她最后只能斗胆提起李熙的伤心事,轻声说:“皇兄,你也去过边关,合该知道那地方最能磋磨人,我已长大了。”
言罢便低下头,没敢看李熙面上瞬间僵住的神色。
生死面前,似乎从不分什么男女老幼,就像边陲小民总会比京中百姓懂事的更早。
气氛一瞬变得凝重,李熙沉默下来,忽然想起曾经和卫家一样遭到敌人屠戮的邵家,倒当真没再兴冲冲地替李青芙做媒了。
良久,李青芙见李熙不吭声,也知道是自己把话说重了,眼珠转了转,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适时的转移话题道:
“……而且话又说回来,皇兄,你身为一国之君,方才那么急着催我再嫁,怎么却不见你自己封后纳妃呢?如何?是因为‘成家’不够好吗?还是因为有个依靠不好?”
李熙:“……”
好好好,边关果然使人成长,瞧他这小妹反应快的。
但是这好端端的关他什么事,怎么忽然说到他身上?纳妃?莫说他自己没想法,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有想法了,裴怀恩那边也只是改名换姓,又不是真死了。
隐情太多,没法解释,李熙嘴角一抽,立马悻悻坐下了。
“来人——”
李熙扬声说:“今夜时辰尚早,再为康宁公主上一壶酒。”
吃吃吃,看酒菜堵不堵得住你的嘴。李熙环顾四周,莫名有些心虚的想。
想到一半又把腰杆挺起来,心说不对啊,朕到底在这心虚什么呢?那裴怀恩身在东街,正寒窗苦读着呢,哪能再把耳目安插进宫里?
再说他这一身磊落,问心无愧的,有个屁好心虚!他又不是那种会始乱终弃的王八蛋!
喊一声酒菜没来,李熙又喊第二声,进来的小太监面庞白净,看着有些面生,大约是刚从别处调过来,对这里的伺候规矩还不熟悉,搁下酒也没退出去。
李青芙已经有点醉了,她抬眼看见李熙被反将一军的慌张样,觉得很有意思,一时连酒也顾不上继续喝了,扬眉乘胜道:“皇兄,你说呀。”
“哦,说起纳妃来,听闻大沧此番来访,还特意为你送了位国色天香的嫡公主,你打算怎么安置她,给她个什么封号呀?”
第159章 脾气
大沧公主要来长澹的事不是秘密, 考虑到还有几天就是秋闱,李熙只将此消息暂且对裴怀恩那边严防死守,打算等考完再坦白, 因此并不意外李青芙会得知。
只是心里知道和说出来还不同, 李青芙眼下这招反客为主, 反倒让李熙不知如何回答她了。
毕竟承乾帝在他这个年纪, 孩子都有一个了。
所以李熙最后只能说:“……还封什么妃, 赶她回去便是了, 常言道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真让她入宫还指不定折腾出什么来, 难道你忘记了当初顺娘娘的教训?”
李青芙听得拍着大腿笑,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但转头又问:“外族女人不敢娶, 那何时选秀啊?”
李熙……李熙呛着了。
“咳、咳咳,小妹!”李熙抚着心口说, “这都是急不来的事,等时候到了再办么!你一个姑娘家, 怎就这么关心朕后宫里这点事儿!”
李青芙听罢,顿时就把眉毛挑起来,不假思索的笑着答道:“可是皇兄, 你分明也很关心我的婚事啊,假如你这样问是对的,臣妹自当效仿。”
李熙无言以对,只觉这李青芙嫁去岭南一年, 嘴皮子溜得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被驳了面子怪丢人的,亲妹子不让说, 李熙心里唏嘘,转头看见身旁添酒的小太监还没离开,可算是找到耍威风的地方了。
“……你叫什么名字,新来的么?”李熙尝试转移话题,抬手指着小太监问,“是谁教你的规矩,连何时退下都不知道。”
小太监不抬头,惶恐的垂首跪下。
“回皇上,奴婢小安子,奴婢学规矩了。”小太监像是被吓着了,竟不顾李青芙在场,膝行向前抓李熙的袖,“但……但奴婢学的规矩里,没、没有退下。”
李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霍然站起身,正欲张口训斥身侧人的无礼,哪料甫一低头,就对上一双漂亮到妖异的眼睛。
李熙:“……”
操,眼熟,这隐隐带着点不高兴的小眼神儿。
脸很生,但身形熟悉,想是故意没有伪装的很周全。得赶快把李青芙从这里弄走,否则要出乱子。
……真他妈活见鬼了,这家伙怎么进的宫!他这会不应该正在东街温书吗!?
两个人闹出来的动静挺大,李青芙也注意到了,没忍住扭头往这边看,满是疑惑的问:“皇兄,发生何事了?”
李熙解释不清,袖子还叫人拽着,面色古怪的重新坐下,不知怎么的,明明是问心无愧,却莫名生出了些被抓奸在床的紧张和心虚,心跳的好比沙场上的战鼓,连思考裴怀恩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都忘了。
完蛋,好像还真是裴怀恩,天地良心啊,他方才说的那些可都是真心话,也真是才看出来眼前这个小太监是裴怀恩假扮的。
……只是依着他从前谎话连篇的德行,裴怀恩会否以为他是早就认出来,然后故意说不想娶大沧公主的?因为他前阵子可是真瞒着。
斟酌间,易了容的裴怀恩又往李熙身旁凑,右手摸到李熙的背,沿背沟一寸寸的下移。
李清芙位置受限,看不到李熙和裴怀恩之间的小动作,但她胜在想象力够丰富,眼见一个小太监竟敢如此大胆,又联想到李熙登基前与裴怀恩的那些传闻,面上渐渐显出些了然的神色。
“……皇兄,臣妹原本只在调侃,可这会却是真心要劝你了,有些喜好适可而止,别好了伤疤忘记疼。换言之,从前你要借势,你与谁虚与委蛇都无可厚非,可咱眼下好不容易才除掉裴怀恩那颗毒瘤,你莫要步父皇的后尘。”
李清芙不明真相,话至此顿了顿,扭头眼带厌恶的看了眼经过乔装打扮的裴怀恩,方才继续对李熙说:
“再有,我们长澹与大沧相距千里,只要用心防范,与他们联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李熙:“……”
真绝了,岭南是什么很锻炼人的地方吗,怎么不过短短一年,从前的小兔子就被磋磨成一只牙尖嘴利的母狼了?
而且……而且她话里那颗“毒瘤”可还在这儿呢,就坐在他们身边,她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别再张口一个和谈,闭口一个联姻的,简直让他听得心肝颤。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李熙无从辩解,当然最主要也是考虑到大沧公主的事儿刚败露,怕裴怀恩想歪了去,连忙在沉默一瞬后,出声催促李青芙道:“好了小妹,此事搁后再议,这会时辰也不早了,你……嗯~!”
……干他姥姥,身后那手竟然从他衣袍下摆探进去了,正在揉着他屁.股慢悠悠的摸。
有点凉,真是胆大包天。
蓦地,李熙本能就想把假装倚在他身上的裴怀恩推开,但是因为顾虑到李青芙在场,生怕李青芙看出端倪来,又不得不强逼着自己刚转过一点的脖子低下,捂住脸恶狠狠的咬了下牙。
“……皇兄,你又怎么了。”
果不其然,李青芙见状,立马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眼巴巴的等着他回答,压根就没看出来李熙正在努力忽略抓在自己后面儿那只手。
“没、没什么,不当心磕到了桌角。”李熙一手捂着脸说瞎话,“小妹你——”
裴怀恩挑起眉,手指再往下滑,望向李青芙的眼里却满是畏惧和顺从,仿佛不是他不愿走,而是李熙没有开口赶他走,他便慌张的不知该如何做了。
可是李熙哪会赶他走,李熙那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肯定知道他现在正为大沧公主的事发脾气。
“……”
说不下去了,有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调.教,李熙现在早就已经敏感的不像话,单单只被摸一下就觉得热,更何况裴怀恩那手越来越放肆,已在悄悄往些不好说的地方摸进去了。
李青芙看李熙脸色不好,以为他是疼痛,还想起身走过来扶,却被李熙出声喝止。
太丢脸了,这算什么事。
“……小妹!你且站在那里!”李熙强迫自己保持着平稳的呼吸,沉声说,“朕……朕忽感不适,需要休息,你今夜先退下吧。”
李熙把话说得急,李青芙听罢果然不再往前走了,但是踌躇道:“不是说磕着桌角么?怎么忽然又不舒服了,可要臣妹去请御医……”
裴怀恩无声的笑了下,拇指暧昧压到腰窝。
李熙:“……”
他妈的故意的,绝对故意的!
“别……!不要御医来!”李熙急得冒汗,右边肩膀往前抵在桌面上,咬牙切齿的看裴怀恩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为他擦汗,从李青芙的视角望过去,裴怀恩倒真是对外装着一副顺从小意,诚惶诚恐的姿态。
李熙:“……”
李熙:“………………”
“别……不必去请御医。”事已至此,李熙知道得尽早和裴怀恩解释清楚大沧使团里都有谁这件事,不能再让李青芙留在这里了,只得佯装虚弱的说,“朕这是、朕这是老毛病了,只要早些休息便好,深更半夜的就别去搅合什么御医院了,你……你也早休息,至于见李长乐那事,嗯……明日、明日再做就好。”
第160章 般配
李青芙依言退下去了, 离开前,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殿内那虎笼。
殿门合上的瞬间,裴怀恩不再假装, 眯着双漂亮的狭长眼眸看李熙, 终于抽出手来。
“瞧瞧, 都说好人有好报, 今晚不就是了?”裴怀恩望着喘息不停的李熙说, “你我数日未见, 我原本还忧心你的身体, 怕你睡不好,故而特意在深夜想了法子混进来看你, 结果却听见这些。”
李熙身子不好,体内有些阴邪的药物还未拔清,这从他方才被裴怀恩随手触碰时的反应就可看出。裴怀恩闷在城东苦读了几日书, 又专心研究了几日易容,最后实在没忍住, 生怕李熙夜半难受,这才想方设法进了宫, 哪想正赶上李熙设宴招待李青芙,误打误撞的听见许多。
“大沧公主啊——”裴怀恩手肘撑桌,笑吟吟的托着下巴说, “但这是何时传来的消息?还没传到东街么?或者说,它其实根本就传不到东街?”
言罢当在李熙眼前,利落的把假脸撕下去,露出他妖若精魅的本来面貌。
殿内灯烛摇曳, 一点火苗映在裴怀恩那颗幽黑的假眼珠上,李熙边听边喘匀了气, 只觉头皮发麻。
“没、没想真瞒你,你别这样看着朕。”李熙尝试辩解,“按照计划看,他们大沧使团会在八月十五进京,可八月十二便是秋闱,朕……我是怕你分心,打算等考完了再去找你说,也可一同商量。”
裴怀恩不置可否,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来,只朝李熙慢吞吞的伸手。
裴怀恩从前是活在阴影里的人,如今虽已改邪归正,可若当他有意要做样子,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妖异和可怖,还是能令人见之心惊。
尤其李熙这会还有些理亏。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理亏,毕竟他原本就没打算答应与大沧的联姻。
……当然也还没想出什么拒绝的好法子。
正反思着,等离得近了,裴怀恩身上的味道让李熙着迷,李熙这阵子睡得不踏实,眼见裴怀恩伸手,还没等脑袋反应过来,身子便已往前凑。
“容卿,容卿哥哥,好哥哥。”李熙捧着裴怀恩右手贴上自己的脸,侧首轻嗅道,“真没骗你什么。”
好香,裴怀恩身上好香,香的安神。
李熙这样想着,不由得闭上眼,贴着裴怀恩的手心缓缓磨蹭,感受那微凉的手掌抚在自己脸颊,神态惬意松快,仿佛一只正在对主人撒娇的狸奴。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看着李熙,趁势将拇指压进李熙的齿间,搅出一滩湿淋淋的水渍来。
先前用过的药太多了,以致他们两人不过短短十数日未见,李熙就变成了这样,裴怀恩看着看着,忽然收起他那副放浪邪气的姿态,重重叹了声气。
“……好了,不要再这样,你是皇帝。”裴怀恩将李熙一把推开,垂首盯住李熙那双有几分不清明的眼睛说,“我方才虽恼你瞒我,是真的恼,可我心里也有数,我知道这涉及到两国邦交,并非一件容易处理的事。”
李熙:“……”
脑袋还有些沉,裴怀恩身上的香味就像蛊,李熙皱着眉头怔怔看裴怀恩面上不停开合的两片唇,使劲晃了晃头。
裴怀恩,裴怀恩——这人简直比福顺弟弟吃那药都难“戒”,他的身体怎么会变成这样。
万幸还能治,否则可真一点威严也没了。
桌上的火苗影子还在晃,李熙被裴怀恩这一把彻底推醒了,心有余悸地擦净了汗,眸里晦暗难言。
太可怕了,幸好他如今已与裴怀恩解了误会,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一定很难过。
突如其来的情动过后是深深的脱力,李熙抬手拍着额头,冷汗又沁出来。
“你……你既然信,方才吓我做什么。”李熙口齿含混地说,“你别吓我了,万一被小妹看出来怎么办?至于大沧那边,我会尽快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既不必接公主入宫,又不得罪他们的。”
裴怀恩闻言很诧异,不怎么满意地出声问:“就这样怕我?你还有什么好怕我?我是与你开玩笑的,你果然还……”
李熙摆摆手打断他,疲惫地说:“不是怕你,是怕你被小妹瞧出来,她不会容你活。”
裴怀恩面上一僵,神态又柔和下来,伸手到怀里摸了摸,不再计较其他,而是把自己在这几日特意为李熙配的香方递过去。
“……其实我方才只是有点恼,却没恼什么大沧公主,而是恼你隐瞒,你我约定再无隐瞒的。”裴怀恩被李熙拿话堵了个措手不及,余下两句戏谑在嘴里转个弯,转而放轻声音道,“喏,我其实是来送这个,燃之可助安眠。”
李熙愣住一下。
夜深了,殿外响起风声,李熙抬头认真地打量着裴怀恩,觉得他比从前变了好些。
但这可真是稀奇了。李熙想,难道一个人的心性,真能在一夕之间完全转变?
还是说,其实这个人打生下来就没变过,就该是这个好性子的,头前几年那些阴鸷残忍的模样,才是费尽心机装出来的障眼法?
不,不,这么想好像也不对,从前裴怀恩亲手将一个大活人抽成烂泥时的兴奋眼神,他也曾见过,他能瞧出来那是裴怀恩深深刻进骨子里的渴望。裴怀恩是个喜爱控制和摧毁的人,只要是有由头,便没有轻轻放下的道理。
除非裴怀恩现在愿意为了他克制。
思及此,李熙伸手接过香方,默不作声地动了动眼珠。
然而就在下一刻,仿佛是为了印证李熙的猜测,裴怀恩忽然斟酌着开口,沉声说:“况且康宁公主说得对,如果我们此番能与大沧联姻,北方边境便可安稳,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李熙,你是个命很好的人,能从质子做到皇帝,还能放下身段与我纠缠,我不信你这辈子会真没子嗣,我会想尽办法为你治,你可以娶她。”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放纵,李熙听得睁大了眼,差点没忍住冲上前去,用手捏住裴怀恩的脸皮抖一抖,问问对方是被何方妖孽附了身。
这……这太离谱了,这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裴怀恩这种人,有朝一日居然也能自愿点头,退居到他后宫中的一个角落。
是因为今夜见着他的身体状况,所以心怀愧疚么?可这其实是笔糊涂账,他平日瞧着裴怀恩那颗假眼珠虽然心疼,可也没昏头到事事都妥协顺从的地步,说到了底,他比裴怀恩的良心还是要少些。
心更虚了,因为忽然想起除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嫡公主之外,还有一个赫连景。
“……”
香方是裴怀恩熬了几个晚上配出来的,李熙拿在手里细细看过,半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选择一股脑的将那些陈年旧事对裴怀恩全盘托出。
坦白吧,坦白从宽,坦白良心安。
“……裴怀恩,你这样聪明,实则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吧。”李熙将香方展平,压在桌上,“我先前与你的第一夜,其实并非意外。”
裴怀恩闻言没什么表情的眨眼,没点头也没摇头,看不出心中所想,大约是想听李熙继续往下说。
于是李熙便继续说了。寂静宫殿内,饭菜都还没有撤下,李熙与裴怀恩对面而坐,思绪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但在借势这件事情上,你不是第一位。”
“数年前,当我被俘到大沧,所有人都将我当成一颗弃子看,认定长澹不会再认回我这个叛徒。”李熙神色平淡,用一种像是讲故事的冷漠语气说,“适逢两军交战,赶上哪天大沧打赢了,他们便要以胜利者的姿态欺辱我。”
“可是盼着他们打输也不成,他们若打输了,便会连一口水,一件棉衣也不给我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十六岁生辰那天,那日是大雪,我偶然在宫门口见到了大沧太后的侄子,得知他叫赫连景,是个文武都不怎么样,又软心肠的草包。我还听到他府中收着好些长澹美人,有男有女的,就像旁人热爱收藏古玩字画一样,我看出他似乎对长澹的一切都很痴迷。”
话说到这,余下的弦外之音就很明显了,裴怀恩沉默片刻,紧接着李熙的话问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其实不爱管你从前都做过什么,但你现在既然特意同我说起他……他这次也来了?”
李熙沉重点头,说:“而且是领队,可以拍板他们大沧那边的和谈条件。”
裴怀恩这次沉默的比方才更久点,然后又问:“你俩不会还没断吧。”
李熙更沉重地再次点头,但是说:“离开大沧那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再也不会见到他,再加上我还欠着他不少钱,我没敢明说,怕他找我还钱,还装着情真意切地送了他一把扇子。”
裴怀恩:“……”
裴怀恩彻底沉默了。
不得不说李熙今夜坦白的方式很聪明,他首先给裴怀恩戴高帽,夸裴怀恩聪明,一口咬定裴怀恩早就看出了他们俩的第一夜有猫腻,令裴怀恩就算实际上并没看出来,也不好再说他什么了。
其次就是对赫连景的事避重就轻,只说从前自己和这个人有过这么一段儿,却又没说他俩具体是走到了哪一步,会否已经严重到影响接下来的和谈。
“所以……所以裴怀恩,其实大沧嫡公主那边真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为了不还钱,我也得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用心款待赫连景。至于你……你如果觉得看见他太来气,你就回东街温书吧,横竖就算过了秋闱,来年也还有场春闱呢,你就当忍着点,记住我与他都是在逢场作戏,与你才是真心……”
话没说完就被摁倒了。
“李熙!我忍不了这个!怎么什么狗屁草包都需要你去陪……!你是为国捐躯吗!?”裴怀恩一改方才的体贴入微,扑过来将李熙死命压到桌子上骂,饭菜碗碟都碎了一地。
李熙对此也很委屈,他背后重重磕在桌子上,奋力反驳说:“那你刚才还劝我答应联姻?亏我还满心惦记你会不好受,铆足了劲在想怎么拒绝她,结果你倒好,你居然上赶着想把她往我身上推!你、你既然都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往我身边塞人了,怎么还连个办完事就走的赫连景也忍不了?你……你别离我这么近,你太香了……裴怀恩我干你老母!都说让你别离朕这么近了!”
裴怀恩冷声笑,压根不理会李熙的挣扎,低头就咬李熙脖子。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发现我忍不了。”裴怀恩牙尖齿利,将李熙咬得闷声呼救,“说,你之前到底欠了那赫连景多少钱,我想办法替你还,还有——我不许你再答应那什么狗屁联姻了!因为我现在只要一想到你和别人睡,我就恨不得把他弄死!”
李熙人都麻了,因为距离裴怀恩太近,才压下去不久的情潮眼看又要翻起来。
李熙完全没料到裴怀恩会骤然暴起,说变脸就变脸。
不过也得嘞,这股子发起疯来不顾别人死活的酸味儿闻着才对呢,看来这裴怀恩实际上也跟他一样,有点良心但不多,撑死也就能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装上那么一小会儿。
嘶……好疼,而且意料之中的比温柔抚慰做起来更爽,这他妈也算是种别样的般配了,免得日后只有他单方面吃醋裴怀恩和别人走得近,想想还怪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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