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留宿
翌日清晨, 李熙是从床上醒来的,裴怀恩已离开了。
头还有些宿醉般的疼,李熙合眼回忆, 记起他昨夜与裴怀恩的缠绵与疯狂, 还有裴怀恩背后振翅欲飞的赤色神鸟。
小别胜新婚, 就在昨天夜里, 入骨思念与隐晦不得发泄的怒火交织, 裴怀恩不再收敛, 像是要在这一夜里, 在李熙身上一寸寸揉满他的痕迹,他是一头发狂的狼, 他要将李熙彻底拆吃入腹。
偏偏李熙也是狼,李熙在这样炽热的欲里喘息,从挣扎到迎合再到厮杀, 李熙后背紧绷,在裴怀恩的侵略下显出性感的弯弧,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彼此蹭了对方一身黏腻的汗水, 他们谁也不再说,谁也不想问,仿佛两个人今夜阴差阳错的见面, 就只是为了做这件大逆不道的事。
伏低做小是假,大度体贴也是假,他们似乎倏尔意识到,原来他们两个竟然都是如此活生生的人, 他们都曾试图把自己的阴暗面隐藏,却也都在对方的不断试探中露了尾巴。
只有欲, 只有这样赤.裸裸的欲,只有这件事,才能让他们俩从对方身上汲取到足够继续活下去的养分,他们就像两簇久旱逢甘霖,彼此纠缠着打成死结的枯草,终于在腥咸体.液的滋润下焕发生机,重新开出鲜艳的花朵——他们其实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小心翼翼的补偿。
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裴怀恩浑身着火,体温也烫的吓人,他是残缺的,他用皮肤,用手,用嘴唇,用尽他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却始终无法真正体会这里面的妙处,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被阉割,甚至不能从记忆中回味,就如生下来便眼瞎的人想不出红色。
李熙当然也看出了裴怀恩的煎熬与无所适从,他闷不吭声地转身跪在床榻间,任由裴怀恩拥过来咬他吻他,裴怀恩的头发散下来,有些拂在他身上,撩拨的他满身伤口又痒又痛,还有丝丝入扣的快意。
李熙想用全然承受这种法子安慰裴怀恩的心,也安慰自己的身体。裴怀恩扭过他的脸,与他在漆黑的深夜里亲吻,他们亲昵蹭着脸颊,沙哑的笑裹着断断续续的喘息,一直折腾到子时,然后御医来了。
原来李青芙到底不放心,虽然也算听了李熙的话,暂且回去休息,并没连夜往李长乐的住处赶,可却在出宫的路上,特意派人到御医院报过信。
这真是一场实打实的兵荒马乱,闻讯而来的御医跪在殿外,裴怀恩急中生智,干脆就往被子里钻,对外只露出他扮作小太监的袍子一角。
李熙则眼疾手快的把桌上那张假脸皮烧干净,又将香方小心叠好,收入袖中。
御医没能看出什么来,临走瞥了眼龙床,眼里露出了些心照不宣的光彩,暗自嘀咕这小公主不懂情趣,做什么非得大半夜的把他从被窝里拎出来。
后续李熙又顺势喊了人进来打扫,把散在地上的碎瓷片和饭菜都收了。
等入了后半夜,裴怀恩觉得累了,也就不再闹李熙,转而开始温温和和的抱着李熙说话。
那会他们其实都困了,但却不想睡,他们似乎总有好多的话想说。
裴怀恩给李熙讲十七的事,话里带点释怀的笑,摇头道:“说来也有趣,前阵子听玄鹄跟我讲,十七当年因为我手里这本秘籍被捉了去,原也没想怎么宁死不屈的,可谁知他才刚提笔默了个书名,就被人打了。”
“我起初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他,我想就算他们眼力再好,能看出十七默给他们的秘籍是真假参半,也不至于犀利到光看见个书名就发怒,可我后来见着秘籍就想明白了——嗳,你猜那秘籍的名字叫什么?它居然叫没脸没皮。”
没脸没皮,要想熟练捏出别人的脸,就得先不要自己的脸,这名字虽有深意,可若乍一听,实在很像是故意嘲讽。
李熙闷在裴怀恩的怀里笑,肩膀一颤一颤。
好一个没脸没皮,话糙但有用,也不知十七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缺钱。
“但你眼下最要紧的是秋闱。”李熙提醒说,“你在东街闭关这么久,四书不看,文章也不写,怎么还有心思研究易容啊。”
裴怀恩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李熙的背,摸到一手潮湿。
“不要担心,区区一个秋闱罢了。”裴怀恩很自信地说:“起初我也在读书,可我发现以我如今的学问,想中举并不难,或许等来年会试再好好准备也不迟。”
李熙便不再开口劝了,他很累,过分激烈的情.事会让人疲惫。
迷迷糊糊的,李熙听见裴怀恩贴着他的耳说:“适才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将你只喜欢男人的消息透露给大沧那位嫡公主,让她自己知难而退,这样大家面子上都好过。”
李熙蹭着裴怀恩的胸膛点头,鼻音很重,没一会就入了梦乡,竟是难得的好眠,睁眼天已大亮。
“……来人。”须臾思绪重又飘回,李熙喊。
喉咙又干又涩,声音不大,昨夜被赶得远远的太监宫女早就算着时间跑回来,就守在门外,听见李熙出声便鱼贯而入。
今日是休沐,不上朝,李熙颈子上还留着痕迹,但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不知趣儿的上来询问他,仿佛完全不关心他昨夜是跟谁在一起。
毕竟天子嘛,就算还没纳妃,偶尔起兴也是常事,在这宫城里伺候着的人不论男女,只要李熙想要,有哪个不是时刻准备着。
至于为什么睡过了还不提是谁,那一定是因为睡得不满意,只有傻瓜才会在这个时候冲过去触霉头。
洗脸,净手,李熙将口中含的淡盐水吐出去,伸臂穿上龙袍。
养在殿内的老虎昨夜没睡好,这会正懒洋洋的趴在笼子里补觉,大半张脸埋进两只毛茸茸的前爪。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李熙简单用过早膳,头脑清醒了,心思便从昨夜的缱绻里抽离,重新想起李青芙来。
“小妹现在何处?”李熙问站在他身侧侍候的福顺。
话音刚落,福顺便垂首说:“回皇上,殿下天刚亮便出门,算着时辰,这会大约已经进了昭平公主府,正在与长公主一同吃茶了。”
第162章 天地
和福顺预计的一样, 那一边,李青芙确实已经进了昭平公主府,却未吃上一盏热茶。
自从那个小小的孩儿死去后, 李长乐心中悲痛, 对外已连面子都不屑做。当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每日在府中养面首, 食丹药, 将日子过得纸醉金迷, 更将驸马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 通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会起。
李青芙定在椅子上安静地等,大有见不到人便不离开的架势。府中下人们看着她左右为难, 一时想到她今日的来意,一时又想到李长乐与当今皇帝之间的龃龉,在李长乐的授意下, 借故拖着迟迟不给她上茶水,盼望她能知难而退。
但李青芙没有。
李青芙在岭南一年, 身子骨练得结实,就算一日不吃不喝也可忍得, 下人们见她坚持,也怕真的开罪了她,更怕她去皇帝那告状, 只得再去请李长乐出来见见她,哪怕只是敷衍着同她说些话也行。
很快的,时间到了巳时一刻,李青芙索性和下人们一起来到李长乐的寝殿外面等, 被再三催促的李长乐烦不胜烦,终于起身梳妆。
驸马昨夜没有宿在府中, 而是很自觉的跑去楼子里找他那些诗友喝酒去了。李长乐赤足下榻,身侧与她缠绵过的面首则先她半步,抢在她真踩到地上之前,规规矩矩地翻身下去,垂首跪在她面前,双手捧着她的一只脚,小心为她穿鞋。
李长乐生得貌美,是打小便以容貌闻名京都的公主,性子又跋扈,偏生承乾帝生前宠她,令她每日都过得养尊处优,早早便习惯了将谁也不放在眼里。
又过了些时候,请她出面迎客的下人们惶恐不安,已经急得在她院子里跪下,未料李长乐却仍不以为然,躲在屋里慢吞吞地对着镜子描眉。
李长乐皮肤白,又有一张温柔妩媚的面庞,因为平日保养得当,即便已经到了三十几岁的年纪,面上也没生出一条皱纹来。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令她在日复一日的蹉跎中,风情更胜从前。
描过眉后是盘发,跪在地上的面首适时起身,琢磨着为她盘个京都最近最时兴的发髻。
这面首是李长乐亲自从民间挑选的魁梧男子,面部轮廓深刻,眼里却带点不易察觉的腼腆。李长乐对他很满意,也不管他在编发,自顾自地歪着身子与他调笑。
“郎君。”李长乐浅笑盈盈,面颊被丹药滋养出醉人的红晕,从镜中望着身后人说,“驸马若有你在床榻间的一半勇猛,我也不会赶他出去。”
男人被李长乐这句话吓得够呛,忙道:“不敢与驸马相比。”
李长乐听罢又浑不在意地笑。
李长乐与郑瑀的这桩婚事,当年是由惠妃与承乾帝亲自为她选定,为的是笼络天下文人,除去考虑他们这两个年纪合适的年轻人是否彼此喜欢外,其他什么都考虑到了。
李长乐起初也想和郑瑀好好过,可她不喜欢郑瑀身上那股子伤春悲秋,郑瑀在外也有自己的红颜知己,不爱她的飞扬倨傲,他们时常起冲突,最后只得约法三章,变成李长乐帮助郑瑀在朝廷中讨要更高的官职,郑瑀则对她的一切胡作非为视而不见,有时甚至还能帮着她打掩护,算是真正为她做到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是尽管如此,李长乐却仍觉寂寞。
自从那个小小的孩儿死去后,李长乐的心里就像漏了个空洞洞的窟窿,她很想报复,可她也知道新帝登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早就失了优势,于是她每日都这么浑浑噩噩,闹起来丝毫不顾皇家颜面。
头发很快盘好大半,站在殿外的李青芙等不及,干脆不顾身旁人阻拦,一把推门进来。
四目相对,李青芙一身窄袖劲装,腰间还佩着剑。
府中的老管家阻止不及,跟着李青芙踉跄摔进屋里,眼见李长乐未着外裳,连忙把头低下了。
李长乐被李青芙的粗鲁气得够呛,挥手想赶他们出去。
李长乐怒道:“李青芙,你一个女儿家,怎可如此不懂礼数?”
李青芙直直望着她半晌,又扭头瞥一眼她身侧男子,脚下半点不退,说:“长姐,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了?”
人家姐妹两个说话,在场谁还敢继续在这屋里待下去了?站在门口的老管家稍一沉吟,不等李长乐发话,便向那男子使眼色,带他一同识趣地退出去,临走还不忘关门。
李长乐依旧怒气冲冲,她自小和李青芙不亲近,因为李青芙生母的位分低,她们姐妹两个年纪也差的多,所以很少在一块玩儿。
只是哪成想,自从李熙掌权后,李青芙因为点头嫁去岭南,就得了李熙青眼,反倒踩她头上去了。
可是凭什么?从小到大,明明她李长乐才应该是整个长澹最尊贵的女人,从前承乾帝对李青芙那些宠,也不过是在他老来得子后,偶尔兴起的口头宽慰,哪会真的给李青芙权势?
越想就越恼,李长乐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了,抬手指着李青芙说:“李青芙,你如今寻到了新靠山,就来看我笑话。你想将我骗到你的地盘看管起来,你想让我远离京都,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了,也绝不会令你如愿。”
李青芙抿唇听着李长乐说,右手抚到佩剑。
岭南的瘴气和毒虫会要人命,李青芙离京一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怕的小姑娘,光凭声音大可吓不倒她。
“长姐,你错了,我此番回京来,不是为了皇兄,而是为了你。”半晌,等李长乐骂累了,李青芙方才情真意切地道,“父皇生前总共有八名子女,却只得你和我两个女儿,我们既然同为女子,便该比那些臭男人更加知道身为女子的不易,也该更亲近。”
李青芙这话可是戳在了李长乐的心窝上,让她不由得一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青芙叹了声气,自个找地方坐下了,微微低着头,似是在想措辞。
“长姐,你大我许多,又很貌美,也曾是京中骄阳般的女儿,人人都羡慕你,以为你什么都有,可我知道你想要的不是这些,你也有男儿一般的志向。”
“可是长姐啊,你清醒吧,你要睁开眼睛去看。阿琅曾教我,一个人如果想要什么,光靠嘴巴是喊不来的。”
李长乐听出了李青芙的弦外之音,自觉受到侮辱,厉声呵斥道:“你以为我没有争?我没争吗?你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到头来又怎么样?我讨厌郑家,讨厌京都,我失去了心爱之人,也护不住自己的孩儿,我将永远被困在这具软弱无能的身躯!”
李青芙就问她:“既然讨厌京都,为什么不离开。”
李长乐听罢咬牙切齿地笑,笑的她那张娇媚面庞都有些扭曲了。
“我凭什么要离开,我是一国公主,我生在这里。”李长乐冷声说,“我呆在这里不痛快,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要让他也过得不痛快。老六!全是老六做的……!是老六那小王八蛋故意派阿蛮去南方!”
李青芙不清楚李长乐与晋王之前的那点事,也不知道晋王的身世,闻言只当是他们姐弟两个感情好,便顺势说:“二皇兄勇猛善战,是天生就该在沙场上驰骋的人,再者那时长澹有难,就算皇帝不提,二皇兄也会去——父皇生前也最喜爱他这点。”
李长乐被李青芙这么噎了一下,忽然哑口无言。
不为别的,就因为李青芙这话说得对。毕竟以晋王的脾气,就算再怎么看不上李熙,再视人命如草芥,也绝不会容许南月真骑到他们长澹头上来,侵占他们长澹的土地。
长澹是长澹人的长澹,寸土不可丢,这是晋王自己说过的话。换句话说,晋王打小受承乾帝教导,早就已在心里将长澹当做了他的“私产”,就算不受威胁,他也绝不允许这份私产有残缺,他重名霸道,深知沙场残酷,为此他死而无憾。
一时无言。
李长乐咬着唇皱眉,捏紧的拳头缩在袖子里,指甲扎进皮肉。
李青芙一见她这样,便知她其实也想到了这些,平时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忙趁胜继续道:“长姐,我知你不喜郑家,也知你喜爱什么样的男儿,你从前对我说,你很想出去看看京都外面的天,想骑马射箭,纵情山水,想像男儿那样随心生活,这些我都记得。可你要学男儿,大可不必去学他们的三妻四妾……”
“现在父皇已经仙去,无人再约束你,你睁眼瞧呀,眼下便是你重获自由的好时机,没人再拦着你合离,也没人再拦着你离开京都!”
话音未落,李长乐眼神闪烁。
却听李青芙又道:
“况且长姐,你扪心自问,你之所以会偏爱那些魁梧男子,你放浪形骸,究竟是因为心里真的喜欢,少了他们哪个就不成,还是因为遗憾自己不是他们?不能像他们那样肆意生活?你要为二皇兄报仇,可二皇兄真正的仇人在南方,在南月,他是死在南月人数不清的毒箭之下,他死得其所,死后尚有赫赫威名,只凭一身空盔甲,便可骗得南月人整整两日不敢再攻城,直到阿琅如愿等来了粮草。”
“长姐,你瞧瞧我,我已在岭南住了一年,见过那里比京都更广阔的天地。你若答应来,我与阿琅都是女子,一定会无比用心地招待你,带你将你幼时想做却不能做之事全部做完,令你宾至如归。”
“岭南……从来都不是你的牢笼,而是你梦寐以求的自由啊。”
第163章 豆萁
自由二字弥足珍贵, 让李长乐冰冷许久的内心重燃热情。她不知所措的来回踱着步,双手背在身后,在无意中把自己的手腕掐红了。
“我已在京中住了三十几年, 我不熟悉岭南。”李长乐舔着唇说, “李青芙, 你单凭一张巧嘴就想骗我和离, 我若真听了你的, 才是与郑家人彻底闹掰, 从此变得形单影孤, 只有自己了,届时我只身随你去岭南, 可还有命活?”
李青芙像是早料到了她的犹豫,闻言立刻就道:“可是就算不离京,你与驸马的婚事也已名存实亡, 而你日渐式微,又与新帝有隔阂, 再加上惠娘娘已然年迈,你以为等他们郑家在看出新帝的心思后, 还能容你这样放肆多久?你手中的权力还能维持多久?”
李长乐皱紧眉头,声音里掺着化不开的恨,“你的意思是, 等老六腾出手来,只要我留在京都一天,他便会想尽办法令我过得不舒服?”
听见李长乐这样问,李青芙明面上没回答, 只是说:“但你可以离开。”
“长姐,皇兄与父皇不同, 皇兄要笼络人,靠得是实打实的金银与封赏,而非儿女姻亲。换句话言之,只要长姐你愿意主动向皇兄提出想与郑家和离,皇兄便一定会答应,甚至还会在表面上站在你这边。”
李长乐这回听懂了些,斟酌说:“到时他急着赶我离京,必会对我的要求言听计从,他会站在我这边,以皇帝的名义对郑家多多补偿,这样一来,至少在外人眼中,他既能得到爱护手足的仁君名声,唬得郑家人不敢再追究我,又能不落口实,也不得罪那些文人。”
李青芙听罢便点头,说:“长姐,如今坊间已有人在传你与新帝不合,你若不自救,来日等这‘流言’如五指山般压上驸马的背,你要他如何作为?你难道真甘心规规矩矩地做他郑家媳妇,每日晨昏定省,被困深宅?说到底,你与他又无孩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
李长乐停住脚步,面上显出几分踌躇来。
“这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六的意思。”李长乐问。
李青芙站起身回答她,目光如炬,“这是我的意思,但也可以是皇兄的意思。”
李长乐沉默地闭了闭眼。
“……也罢,此去岭南,不知何日才可回来。”半晌,李长乐在长久的思索后,像是终于妥协了,侧首对李青芙说,“待我……待我入宫见一见母妃,再与你离京。你放心,母妃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我会说服她的,我长这么大,如今也想为我自己活一次,我只是……想去外面看一看。”-
李青芙从昭平公主府出来的时候,离着老远,看见孟青山带锦衣卫来接她。
原是李熙早起怕出事,特意下令调孟青山来,想着如果她在昭平公主府内待的时间过长,或是李长乐有意为难她,便叫孟青山冲进去帮忙。
都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孟青山如今做了左镇抚,最顶头上司还是自己的结拜兄弟,一时也算得上是前途无量,按理更该谨言慎行些,可他却还是个大嘴巴。
“殿下!这里!”孟青山大踏步走上前,向李青芙拜道,“皇上命臣来接应殿下,殿下可还好?长公主那边有难为殿下么?”
李青芙没见过孟青山几面,但对孟青山记忆深刻,因为在锦衣卫任职的人多半阴沉寡言,唯独这个孟青山一张嘴就打不住,看着倒像岭南守关那些兵,让李青芙感到很亲近,也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是以此刻见着他,立马就笑起来。
“好得很,事办成了,长姐已经答应我离京。”李青芙唤孟青山起身,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只是有一条,长姐要与郑家和离,这件事情得交由皇兄去办了。”
孟青山哪里知道李青芙正在这儿两头叫价,闻言直皱眉,没忍住有点八卦地问:“这怎么、居然都闹到和离这么严重啦?长公主再也不回来了吗?这是她离开京都的条件吗?”
李青芙便同他说:“唉,我这也是为皇兄考虑嘛,和离好,只有让他们俩离了才能一劳永逸,不然长姐身后拴着链儿,过阵子又想回来了怎么办?那不是还得闹?再说我与阿琅在岭南事情多,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整天护着长姐来来去去的,少说也得几年后才回了。”
孟青山也挺唏嘘,说:“事情闹这么大,得赔郑家多少钱呐,我猜皇上起初没想这么办,而是只想送长公主出去散散心,等她自己想通。”
李青芙眼珠转了转,带笑宽慰他道:“这事让皇兄去愁,你操心什么?没准皇兄很喜欢花这笔钱,觉得它是意外之喜呢。”
孟青山便叹气,小声对李青芙道:“这怎么说?殿下有所不知,其实眼下皇上手头并不宽裕,又得优先招待大沧人,微臣……微臣怕贸然向皇上提起此事,会挨皇上骂。”
李青芙看起来很不以为然,只摆手说:“无妨,让我们乐观一点,没准儿郑瑀那小子一听能和离,会高兴得连赔偿都不要。”
记着郑瑀当年也有才子名,可是自从与李长乐成婚后,两个人三天两头便要争吵,就算他起初有心借过李长乐的势,在朝中为自己谋到了官职,可当他出门去,却没有一刻不被同僚戳着脊梁骨调侃的,这样磨得时间久了,只怕他早后悔了。
再者这李长乐任性娇纵,从前没少找茬欺负郑家人,隔三差五的便给郑瑀戴绿帽,前阵子甚至还搞出个孩子来,只怕郑瑀那边即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在膈应着,随着年岁渐长,已经越来越厌烦李长乐这个需要小心伺候着的皇家女,开始向往寻常夫妻的相敬如宾了。
孟青山心有所感,一听李青芙这样说,翻眼皮悄悄想象了一下,觉着好像也是这个理。旁的不说,如果换他自己是郑瑀,等和离书签下来那天,他非得快活的围着京都跑十圈儿不可,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良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会儿,像是要进宫去,孟青山带来的锦衣卫簌簌跟在他二人身后,列队行得齐整。
路上,李长乐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带孟青山快走两步,将身后锦衣卫甩得远远的,和孟青山凑在一块儿低声说:“话又说回来……老孟,今天怎么是你来接应?玄鹄呢?我这次回来都没怎么见着他,他不是一直都跟在皇兄身边的么?”
孟青山的脑子一向和常人不同,想事情比较歪,一见李青芙跟他这么神神秘秘的,又想起李熙最近总念叨着要给李青芙再选出个驸马来,立马就误会了,还以为李青芙这边儿是落花有意,要跟他私下探情况,心说这可真是苍天有眼,让他孟青山表现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叫那些不长眼的平时总喊他孟大嘴,嫌他嘴巴松,眼下有小公主亲自开口问,他必不可能让自个兄弟的婚事在他这张嘴巴上吹了。
这样想着,孟青山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对李青芙回答道:“殿下有所不知,玄鹄那小子最近可忙了,好像是正在奉命找什么东西,隔三差五就往京都外面跑,早就已经改邪归正,很久没去什么金翠坊,也很久没见什么小桃红了,这点请您务必放心。”
李青芙对玄鹄去不去金翠坊没兴趣,闻言只继续问:“找的什么?”
孟青山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
“唉呀,殿下您问这个真的是、真是太难为我了。”孟青山讪笑道,“您还不晓得我嘛,大伙儿都嫌我嘴巴松,啥事都不跟我说,我哪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呀。”
李青芙默了一瞬,没反驳。
“……那他都去哪里找的?”李青芙想了想,换了个问法。
孟青山一听这个就又支棱了,当下也没再往别的地方想,连声说:“嗳,这个我知道,好像说是去过京郊和粟城,不过最后什么都没找回来,前阵子又往别处去了。”
李青芙听见粟城俩字,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粟城……粟城。”李青芙得了肯定答复,没忍住喃喃自语道,“原来他二人没有骗我,皇兄是真的察觉到他们还活着,想下杀手了,竟连两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平头百姓也容不得。”
孟青山没听清李青芙小声嘀咕的是什么,见状只说:“殿下?”
李青芙朝他勉强笑了下,看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没什么,这宫我不进了,我等长姐把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带她回岭南。”李青芙脸色有些白,垂首犹豫片刻,方才出声对孟青山道,“老孟,我昨夜没睡好,想了一宿说服长姐的措辞,这会神思倦怠,实在困了,还是劳烦你进宫替我向皇兄回句话儿吧。”
“你就……你就同他说。”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我不愿他效仿父皇,重走父皇的老路。也是因此,他要找的那样东西注定再也找不到,因为我早早便已将那样东西偷着送出了关,任它到南月自生自灭去了。”
“另外你再告诉他,就说我思来想去,觉着那样东西既然都已经出了长澹,便不会再对他有威胁。我此番奉旨进京带长姐走,说到底是他欠了我人情,他若真恼我这么做,就让他尽管冲我李青芙发作,莫再牵连其他。”
第164章 为难
消息传回宫中时, 李熙正吃药。
李熙身子不好,许多病症都不方便找外人诊治,只得把先前那个知内情的方廷继续养在御医院, 供他随时驱使。
再说回替李熙治病这件事, 它原本就是块烫手山芋。方廷如今每日往来宫中, 提心吊胆, 因为误会裴怀恩已被李熙处死, 觉着自己没了靠山, 又听得太多, 很怕自己哪天也不当心做了李熙的刀下鬼,对李熙身上的“病”既不敢不用心, 又不敢真让其好得太快,愁得连头发都白了大半。
是以当他站在门外,听李熙在殿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 怒得把药碗都摔了,有那么一瞬间, 他险些吓得倒地不起。好在李熙并没迁怒他,只让他赶快退下, 再去熬碗新的药汤端过来。
半晌,直到方廷真的退下,李熙方才起身, 匆匆喊福顺备辇,打算亲自到李青芙的住处去。
错了,全错了,他先前全想错了。福顺办事效率高, 李熙于途中扶额思索,终于将他先前所遇之事, 在心中慢慢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原来打从往京中派刺客开始,淮王与老五的目的便不在试探,而是在为他们两个的南下找借口。
先以刺客为由,向京中透露他们二人还活着的蛛丝马迹,算定以李熙的脾性,必定会在得知此事后,一心想要斩草除根,并且不会对外透露太多自己遇刺受伤的消息。
而后再一刻不停地南下,找到早已在岭南站稳脚跟的李青芙,借李青芙的道,毫无后顾之忧的投奔南月。
是了……淮王是半个南月人,他若真被老五说服,他们两个的退路和底牌就该在南月,可是以他们两个的身份和样貌,再加上承乾帝生前对他二人的安排防范,若无李青芙相助,他们能走出粟县便已很难,更别提平安出关。
李熙想到这里,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恨自己前阵子被琐事迷了眼,居然没能及时记起南边这条路,以致让玄鹄白白找错地方,耗费大量人力和财力。
况且老五这招用得好,可真算得上是一箭双雕。就说那李青芙是个什么样的心性?她虽然生母位份低,可却是这几个小辈里最年幼的,又是名女子,还是承乾帝四十几岁才得的宝贝孩儿,因为生来便注定无缘争斗,平日被几位哥哥们护的好,就算眼下已在岭南历练了一年,也还很单纯,估摸压根就没见过什么真正的谋算诡计,仍然愿意相信自己的血脉至亲。
说句真话,其实李青芙这性子很好。
可也正因李青芙是这样的性子,才让老五有了可乘之机,只用几句谎话便将她诓骗了,令她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要护送昔日疼爱她的两位兄长出关。
至于李熙这边。
李熙原本便是半路回京,与李青芙不亲近,料想在李青芙眼中,能在短短两年之内便坐上龙椅的李熙,本就显得比另外几位哥哥城府更深些,也更无情了些。
再加上老五那张嘴惯会添油加醋,准备也做得齐全,就算李青芙是一时冲动放他们出的关,事后再想核查,先前桩桩件件也都变成了李熙的错,如若处理不当,已经足够哄得李青芙从此与李熙离心。
而以李青芙如今在岭南的威势,弑兄杀弟的名声可不好,如果李青芙当真与李熙离了心,岭南这道坚不可摧的壁垒,便会从此显出裂痕来,很容易遭人利用。
并且恰好……
老五与淮王现在就在南边,就在和长澹有着些领土争议的南月!
越想头越疼,甚至激得李熙体内余毒发作,尽管身上层层叠叠的裹了数层暖和衣物,却仍冷得如堕冰窟,连眼睫上都挂了些细碎的白霜。
不行……不能让老五的算计成真,老五和淮王不安分,人还是得想办法杀,但绝不能在这个关口惊动李青芙了。
可是究竟该怎样做呢?李青芙回京一趟,从孟青山的嘴里套了话,已不知在心中将他这位皇兄当成了什么样的妖魔,眼下能依约带李长乐走,与他维持表面和气,已是很不容易了。
换句话言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他现在跑过去找李青芙坦白,就算他什么都不考虑,直接向李青芙赤.裸裸展示他被刺的伤口,也不见得能让李青芙立刻对他改变看法。要是运气再差点,赶上他哪句话说的不好,没准还会让李青芙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反倒令他们兄妹二人变得更疏远了。
踌躇的功夫,龙辇很快便行了大半路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赶到李青芙的住处。李熙大脑高速转动,整个人在无边的寒冷里拢着手打哆嗦,张口呵出团团白气。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才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今日哄好了李青芙,可算着时间,老五与淮王也已在南月落下脚。
接下来,招待大沧使团要时间,他将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分身乏术,恰逢南月新王初立,各处都乱——这些都是老五可以周旋利用的机会,他可不信以老五那样执着的性子,会真从此变得安分守己了。
要么就给南月王去封信,以两国战后商定割让的城池做筹码,劝说南月王帮他找人?
可是这样也不成,且不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样大张旗鼓的四处搜查老五本就不妥,只会让他白白的在外人面前露了怯,就说那些即将拿到手的土地,那可都是用他长澹数万将士的血肉换来,他看得到那些牺牲,也就更不愿平白无故寒了他们的心,损伤他们一往无前的势气。
脑子全乱了,这该死的寒毒,几乎要把他的脑子也冻住了,李熙皱着眉头想。
得找个信得过的人仔细商议才行。
裴怀恩、得喊裴怀恩来,裴怀恩的性子比他更阴,而且一定不会害他,肯定能帮他想出个好法子来治老五……再说他现在这一发怒就头脑混沌,手脚冰凉的毛病,可还是裴怀恩那厮做的孽,让那老王八蛋多为他操点心怎么了?
换言之,眼下既然就连裴怀恩自己都说中举不难,每天宁可换了脸偷偷摸摸的往宫里跑,也不费心看书,那他做什么还要因为害怕打扰裴怀恩,出了事也不跟裴怀恩说,非得像个傻子似的自己扛着?
第165章 进退
李青芙冲动又心软, 回府后卸了剑,想起自己在回来途中对孟青山的答复,已是有些后悔。
李熙一路走来多艰辛, 李青芙看在眼里。自从李熙登基后, 他们兄妹二人虽相处不多, 李熙却从未亏待过她, 就算是在她远嫁岭南后, 也愿意时常与她通书信, 对她多照拂, 而她却在方才,在大街上, 只因一时气愤便出言驳了李熙的面子,这令她感到很惭愧。
更何况遭到追杀只是老五和淮王的一面之词,李青芙刚在气头上, 骤然听闻李熙果然在派人搜查他们,难免对号入座。现在进门冷静下来, 方才想到就算换了她自己是李熙,若在此时听见老五与淮王的消息, 也定要派人去查。
只是这查到后该怎么办,就是一个人一个做法儿了。
或许该去和皇帝告个罪,仔细询问一二。李青芙这样想着, 正欲吩咐底下人为她再备马,哪知来人二字还未喊出口,便听得府门外有人跑进来跟她传话,说是李熙竟亲自来了。
李青芙吓了一跳, 以为李熙是来兴师问罪的,才软下去的心肠又硬起来, 本能便想称病逃避,谁知李熙的动作更快,在她还没来得及卸去装扮前,便已被人扶进了门。
皇帝亲自登门来,这是屈尊,李青芙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见。
也是赶巧了,和李青芙摸不准李熙的心思一样,李熙这边也有点摸不准李青芙的心思。李熙在路上想了老半天该怎么编,心其实都悬着,直到看见李青芙匆匆忙忙地下了台阶来拜他,面上还有点犹豫的神色,才终于渐渐放下心,猜到李青芙如今只是在怀疑,以为事情还能再有转机,却不知他现下已对老五与淮王动了十成的杀心,绝不可能再退步。
即是这样,一切便就好办了。
八月已有些冷了,院中仆人们见状都自觉退下去。李熙则快走两步,稍加思索便放下身段,上前虚虚扶着李青芙起身,因为已想到了办法,身子也跟着松快不少,勉强喘匀胸腔里这口气。
“小妹,孟青山说你身体不适,不能来见朕,朕却是不信。”李熙托住李青芙的手臂,开门见山道,“你让孟青山说给朕听那两句诗,分明是在怪朕。”
李青芙没想到李熙会这般单刀直入的问她,一时愣住了,连引李熙进屋说话都不记得,提前预备好的疑问全没机会提出来,最后还是靠李熙提醒,才想起他们两个这会还在院子里站着。
该进屋。
李青芙默然片刻,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活泼的小女儿强装镇定,看着就像是有一肚子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幸好李熙也没真等着她说,而是自顾自地绕过了她,边抬脚迈过门槛边道:“小妹,你不要怕,朕之所以会一刻不停地赶来见你,不是为了问你的罪,而是想问你,你可是……你可是亲眼见他二人出了关,往南边去了么?”
李青芙清楚李熙话里问的是谁,当下便点头。
“皇兄,我并非有意与你作对。你待我好,我心里都记得,我原本将此事做的隐秘,就连阿琅都不知道,可我今日听老孟说你真在派人找他们,我实在难过,便忍不住向你坦白了它。”
李青芙到底年纪轻,无论人多么聪慧,脸上也藏不住事,她向孟青山说那些话,原本已做好了受李熙训斥的准备,却不想李熙竟只是跑过来平心静气的问了问她,这让她感到无所适从,想同李熙直言不讳的欲望也更加强烈。
“我不明白,我们也是血脉至亲,父皇曾说权力能令人变得凶狠孤独,却无法填满人们心中的悔和愧。皇兄,这岭南是我自己要去,但你没有将我抛在那里就不管,我便承你的情,我只是不想你也学父皇,年少时做错了事,等到年老抱憾。”
说着便咬白嘴唇,把头低下去。
李青芙这一年在岭南,每日面对的是精壮士兵,校场烈日,还有不知何时会忽然燃起的狼烟,这让她学会了挺起脊梁,穿戴起盔甲。可当她回了京,当她在这次任性之后听到李熙的温言宽慰,当她重新看清李熙身上这件绣样熟悉的龙袍,她便又想起承乾帝来。
李青芙出生晚,又恰在李熙被送出去后,正是承乾帝心肠最软的时候。换句话说,或许对其他皇子公主们而言,承乾帝是先君后父,可对于她李青芙而言,承乾帝却是实实在在的承担了一名父亲的角色,总会对她很包容,甚至很少对她说过什么重话。
私自放人出关是重罪,然而李熙今日在得知此事后,面上对待她的态度,却比从前承乾帝看见她不小心打翻供果时更和气,还教她不要怕。
于是勉强装出来的冷淡化开了,李青芙叹了声气,在李熙入座后,便规规矩矩的撩袍跪下。
“皇兄,一切罪责皆在我身,臣妹知道错了。”李青芙不敢再看李熙的脸,垂首低声道。
话落,上首李熙也在叹气,叹李青芙的心善与天真。
以退为进,这便是李熙在进门时想到的应对办法,他猜着李青芙性子好,旁人只要先在她面前退一步,她便要退三步,就如现在这样。
但这还不够,光低头认错,光愿意继续亲近他还不够。毕竟等再过两天,李青芙便要带着李长乐回到岭南,而淮王与老五又身在南月……那么在这两个人彻底死透了的消息真传回京都前,李熙是半分都不肯信老五会安分守己的。
李青芙这小丫头,被老五骗到一次便罢了,可不能再有什么第二次。李熙想,所以他现在必须保证李青芙完全站在他这头,无论老五日后再对她怎么花言巧语,她都不能动摇。
……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老五在出关后,真没再与李青芙联络了!
这样琢磨着,李熙没再喊李青芙起身,而是装着有些唏嘘地苦笑了声,哄人的话真假参半。
“小妹,朕何尝不知你说的这些,你以为朕想动他们?分明是他们先来招惹的朕,来,你且抬头看。”
说着便挽起衣袖,向李青芙露出自己手臂上那伤口。
“你口口声声责怪朕残害手足,朕百口莫辩,可他们两个又是什么好东西?”李熙望着李青芙错愕的眼睛,摇头道,“小妹,你可知——是他们先派刺客来杀朕,他们是想要朕的命!朕一时恼怒,发觉他们还活着,方才派人四处寻找?”
李青芙一时无言,脸涨得通红,因为蓦地瞧见李熙胳膊上那伤,怔怔错过了李熙话里漏洞,没细想老五此举实则是为了圆他和淮王一路被秘密搜查的谎,而非真为杀李熙。
正愣着,却见李熙放下衣袖,似乎无意在此事上多抱怨。
“小妹,朕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可朕也没有以德报怨的胸襟,朕经此事后,寝食难安,只得先下手为强。朕知你与他们尚有联络,你若不信朕,大可亲自写信问他们去,你是个聪明人,就算他们还想骗你,朕也信你能分得出真假。”
对……就是这样,与其费心辩解,倒不如先别急于否认他对那二人的杀意,再把主动权彻底交到李青芙手里去。
怀疑的种子会生根发芽,老五对李青芙撒了谎,多说就会多错,没准压根就经不起李青芙的仔细盘问。
再有就是……
李熙掩面咳嗽,嘴唇在彻骨寒意里泛起淡淡的青,又被牙齿咬出血色,他变脸如翻书,佯作狠厉的皱眉。
“只是有一条,小妹,你自幼心性善良,从来都是谁看起来弱便帮谁,朕知道你这脾气,也不愿苛责你,可你该知道这权力争斗是九死一生。朕与你虽相处不久,可也是你的兄长,也是你的血脉至亲,朕拿你当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看,自问没有哪处对不住你,难道你现在……你现在为了救你大哥和五哥的命,便忍心令朕涉险?难道你能保证他们此后一定不会再派刺客来杀朕?朕今日问你,朕与他们都是你的兄长,你究竟想要你的哪个兄长活?”
李青芙都快被李熙为难哭了,她的头脑混沌,似是没料到李熙会骤然翻脸,闻言只跪着问:“……那皇兄想怎么样?”
李熙眸里微暗,手肘搭在旁边的小桌上,向前倾身面对着李青芙,肩膀稍稍压低,是个进攻性十足的危险姿态。
“青芙,记着从前朕才回京时,你不在意朕的……名声,依旧愿意同朕玩。”李熙舔着唇说,“从今以后,朕便是你唯一的兄长,朕会护着你,朕猜你一定能联络到他们,你……你替朕写信骗他们出来,替朕杀了他们,朕不会计较你这次的欺君之罪。”
越说声音越低,直至最后全化成一口冰凉的气,洒在李青芙脸上。
后退是为了更好地进攻,进攻则是为了更好地谈价钱。这人嘛,你若一次对他退得太狠,他多半会怀疑你有诈,可你若一次对他进得太狠,他又要说你没人情。
所以说对付如李青芙这样心肠软的小姑娘,最好的法子便是如现在这般,先退后进。
既不否认自己的狠心,又要恰到好处释放自己对她的善意,让她觉着她心里想要的那个结果,是靠她费尽千辛万苦谈下来,而非由谁高高在上的施舍给她。
不然——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老五的心思深,难道真能指望单凭李青芙这条线,就把老五和淮王骗出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就是个引着李青芙想岔的由头罢了。
结果也如李熙所料,李青芙一听见他这样说,脸色顿时就变了,竟会在情急之下抽出剑来,横在了她自己的颈侧。
“皇兄!你既这样说,臣妹便斗胆猜测,臣妹在你心中还有些分量!”
李青芙没想到李熙方才还和颜悦色,转头便能对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她救人心切,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眼睛也被泪水浸得比方才更红些,她仰起脸决然道,“从始至终,皇兄认我做亲妹,我也把皇兄当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我知皇兄一路走来的辛苦,可皇兄如今已经登基,位子也已坐稳,又何必再对臣妹如此咄咄相逼?甚至教着臣妹去设计杀死自己的手足?皇兄这样做,难道是想把我逼死了么?”
李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听她继续往下说,似乎并不相信她敢真为了此事自戕。
李青芙无法,下意识将剑柄攥紧了些,听李熙问她,“小妹,你这是在威胁朕,你分明也看到了朕的伤,你以为朕没有了你,便不能拿他二人如何么,朕这只是在给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青芙闻言越发惭愧,却又舍不下自己远在南月的另外两位兄长,只得咬牙坚持道:“此事臣妹会亲自查,若最终查出那刺客真是……真是经五哥的手派来,臣妹愿意代替五哥受刑。只是皇兄,他们两个现在已经出了关,到南月去了,他们不会再成为你的威胁,你若想找人,手也不好伸到南月境内,你……你也明知我会护着他们,你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二人一条生路?”
李熙不置可否,余光瞥见李青芙颈间那条细细的血痕,眉心几不可查皱了皱。
“小妹,你可知朕非草木,实则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无情?朕从前在外漂泊十八年,日夜孤苦,可以说没有人能比朕更渴望你口中这些所谓的父子亲情,手足和睦,可是朕能怎么办?”
“朕今日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人,可是以后呢?以后他们二人在暗朕在明,又有你这个小公主相助,你让朕怎么睡得着?你……你明知朕舍不得杀你,还说什么要替他二人受刑,你这是要活活的将朕架在火上烤!你扪心自问,若不是他们先派人来刺杀朕,若不是朕被他们逼得没法子了,朕会恨得下心杀自己兄弟?纵使你如今犯了天大的错,难道朕还能狠得下心来杀你吗?!”
李熙将话骂的狠,李青芙捂脸垂泪,她似乎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李熙的难处,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呵,李熙和承乾帝不一样,依着李熙的性子,若非真气急了,否则是绝不会对他们这些人斩草除根的。
思及此,李青芙倏地释然了,她抛下出鞘剑,转而朝李熙叩首道:“皇兄,都是臣妹想的浅了。”
顿了顿,又道:
“只是皇兄,臣妹还是那句话,臣妹无意偏帮你们哪方,无论那刺客之事是否误会,他们两人现在南月对你没威胁,你若愿意看在臣妹的面子上放过他们,这是你的仁慈,此后臣妹也会替你多多留意他们的动静,以防他们不安分。”
言罢,眼见李熙还是不肯松口,李青芙只得再拜。
“皇兄明鉴,先前偏听他们是臣妹的过失,臣妹愿意一力承担。事到如今,臣妹已然知晓皇兄的为难之处,也明白皇兄的心意,只要皇兄能答应臣妹对他们网开一面,别再逼着臣妹去杀人,臣妹……臣妹愿将他二人出关后的动向对皇兄和盘托出,以此换得皇兄安心。”
李熙听到这才眼里一亮,他险些笑出来,却在最后关头压住了嘴角。
“小妹,你不明白。”李熙循循善诱,一字一顿的对李青芙加着码,“朕忧心你再被他们哄骗,使得他们虽身在南月,一双手却能伸得到长澹。”
李青芙听罢不做他想,只出声保证道:“可这凡事都可商量的道理,臣妹也懂,眼下长澹风调雨顺,天下太平,可见皇兄是真能坐住这个位子的人。臣妹……臣妹愿以自己这颗项上人头起誓,臣妹虽然放他们出了关,却不会再暗中接济他们,更不会与他们多勾结,只要皇兄这次能松口,臣妹在此起誓,臣妹不会再管他们在南月过得如何,更不会让他们得着重新入关的机会。”
“若是……”
“若是他们自己接不住皇兄的恩典,还要再折腾,届时无需皇兄多言,臣妹自当不会再对他们手下留情——如此,皇兄可还满意么?”
寂寂。
良久,就在李青芙误以为李熙会一意孤行,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她的时候,她将头重重地磕到地上,又听见李熙在叹气。
“……罢了,起来吧,起来同朕说说他们二人出关后的动向,也说说他们二人在南月是否能吃饱穿暖。唉,说到底也是朕的错,都怪朕在登基前将事情做得太绝,不当心在朝堂上逼死了顺娘娘,这才使得他二人对朕心生怨怼。”
李青芙听见李熙这么对她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或许还掺着些不易令人察觉的疲惫,就像是终于妥协了,想开了,打心底开始认同她提出的这个解决方案。
“你啊……”
李熙伸手轻拍一下李青芙的肩,在李青芙还未起身时,难掩愉悦地勾着唇角,对李青芙轻声道:“小妹,朕向你认输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追究,剩下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诚如你所言,毕竟就算朕再怎么不满意,你是朕的皇妹,难道朕还能真狠心逼死了你么?”
第166章 不安
事后, 李青芙要留李熙在府中用饭,被李熙婉拒了。
李熙得回宫吃药,他在来时感到冷, 忧心李青芙对待他的态度, 想尽快喊裴怀恩来, 可眼下事情得到解决, 他身子舒坦了, 心里又觉着该缓一缓, 想等裴怀恩一举过了秋闱再说。
幸而底下人办事的效率很高, 待到八月十二,短短数天的时间, 李青芙已依约带李长乐离开京都,郑家那边也没有闹。
此次事件中,最让李熙感到意外的是郑瑀。这厮一听见能与李长乐和离, 什么补偿都没要,甚至还向李熙自请外放, 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从头再来,要让世人如多年前那般, 首先看到他的才学,其次才是其他。
转眼又过了数天,裴怀恩要连考好几日, 按理定会错过李熙招待大沧使团的宴饮,谁知那边半路闹幺蛾子,也不知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居然派人向李熙传信, 说要晚些才能到,结果这一晚, 便晚到了八月之后。
乡试结束当晚,李熙有心询问裴怀恩在考场上发挥如何,也想同裴怀恩当面商议南边的事,便迫不及待地派玄鹄去传裴怀恩进宫,酒水也备下了。
话说回来,自从裴怀恩假死脱身,李熙这寝殿便成了他二人秘密幽会之处。托十七先前帮裴怀恩置办过不少宅子,也帮着他挖了不少地道的福,两个人经历过那一夜,都一致认为靠易容混进宫里虽然可行,可天亮后却显得太“兵荒马乱”。他们在再三斟酌后,决意以普通商人的身份,把其中一处暗里连接着李熙寝殿的旧宅买回来,用来做周旋。
迟了几天才求救,李熙原本想从裴怀恩嘴里等来句调侃似的夸奖,哪料裴怀恩甫一入宫,便跟他别扭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出事不张嘴,你这时装什么乖?我早跟你说过了,中举于我轻而易举,等来年春闱再仔细准备也不迟,区区一个乡试有什么好愁的?”裴怀恩得着消息,急到立刻就赶来宫里见李熙,数落起他半点不留情,皱眉说,“亏我还因为怕被你念叨,即便是无甚可学,也硬生生把自己关在家里边,装着读了好几夜的书。你可知长夜漫漫,我都快把十七留给我的秘籍翻烂了。”
裴怀恩说这话的时候,李熙正倒酒,闻言手里酒壶抖了下,脑子里忽然生出些十分荒谬的想法。
譬如他错觉自己仿佛等待妇人生产的丈夫,而那小小的孩儿便是乡试成绩,令他盼得寝食难安。
又譬如他觉着自己也像是个殷勤嘱咐夫君向学,却反遭对方埋怨遇事没长嘴巴的倒霉妇人,有些委屈又有点动容。
“……”
想到一半自个儿先没忍住笑,李熙眼睛弯起来,没再计较裴怀恩在读书上的自负。
也是,就不该费心多等这两天,眼下裴怀恩对待秋闱的不以为然,倒让他此举显得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了……虽然这比喻有点怪。
半晌酒过三巡,两个人渐渐挤到一处坐,因着裴怀恩来,团团也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懒懒地窝在他们俩手边打盹。
裴怀恩估摸是骤然从玄鹄那听说李恕和淮王还活着,有点受刺激,一张嘴打进来就没闭上过,说的倒都是些好话,可惜没一句听起来好听的。
“多新鲜,我家小皇帝是个哑巴。”裴怀恩不高兴地摇头,狭长眼眸半眯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搓团团脑袋,“听闻康宁公主放人出了关,你居然半分都没怪她,我竟不知,你究竟是在何时变的这般心慈手软。”
李熙抿唇:“……”
裴怀恩不依不饶,把团团搓得快秃头,“明明咱俩先前谈好的,彼此再无隐瞒,我看你现在是彻底坐稳这皇位了,查我查得严,自己这边儿密不透风的。”
李熙扶额:“…………”
裴怀恩还是觉得不解气,继续冷声说:“我真想不通,不过就是一个秋闱嘛,你到底在急什么呢?你别是对我还不放心,就拿秋闱当借口,故意瞒着我,直拖到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才派人来找我的吧?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连唯二两处住所都是经你手操办,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李熙痛苦地捏鼻梁:“………………”
裴怀恩念起咒来没个完,团团昏昏欲睡,不满裴怀恩蹂躏它,还不等裴怀恩把话说完,就把脑袋转到李熙那边去,伸出两只前爪抱李熙的腿。
团团这表现可把裴怀恩给气得够呛,也让他原本喋喋不休的嘴巴暂且停下,转而吊着眉毛骂它是个小没良心的。
骂完觉着不太对劲,牙齿磨了磨,又恶声恶气地改成了老没良心的。
改完仍然觉着不太对,他扭头看一眼正支着下巴喝酒的李熙,又又改回了小没良心,把李熙听得嘴角一抽,险些被呛着了。
“……”
得,听明白了,裴怀恩这是越抱怨越生气,越想越偏了,可怜他强忍着孤枕难眠好些天,到头还落埋怨。
……所以就说最讨厌这些读书好的吧!放别人眼里秋闱是多大的事儿?到这小子嘴里就变“区区”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有点烦,还得耐着性子解释,毕竟他如今没武功,明天又得上朝,再加上裴怀恩酒品不咋样,要是继续放任裴怀恩往下跑偏,过会只为这点小事闹起来就亏了。
团团困得迷糊,两只前爪懒洋洋地开花儿。眼见裴怀恩还要说,李熙眼疾手快,立马把手里酒杯递过去,堵了裴怀恩的嘴。
“……”
裴怀恩拿眼尾睨他,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托住杯底,仰面一饮而尽,倒真没再吭声了。
李熙见状,忙见缝插针道:“真没有,你想哪去了,原本立刻便想喊你来,可小妹答应将他二人的动向都说给我。事情因此有了转机,再加上考虑到你要温书,我才姑且没开口。”
顿了顿,又抬手揉额角,真心实意地叹了声气。
“再者就连你自己也说,就你现在这身家,我还怕你什么啊。”李熙伸手抱裴怀恩的腰,轻轻晃了晃,“发怒老得快,你比我年长那么多,当心哪天老了丑了,我就不要你。”
李熙和裴怀恩说话,自称不用朕,哄人哄得驾轻就熟,三两句甜得像蜜糖,让裴怀恩的脸色逐渐好转,酒盏重重磕在桌上,终于不再和李熙计较他遇事隐瞒不报的作为。
只是也没有先说话,因为李熙方才提他的年纪,让他想起他们两个人之间差了快十岁,他会比李熙先衰老,但却再也不像从前一样,是只能把猎物牢牢抓在爪里的虎。
就像……就像团团似的,有朝一日老了病了,便要依靠李熙手中的“生肉”活,要伸爪抱李熙的靴。
这样突如其来的念头令裴怀恩消了怒气,却又觉得怅然若失,他忍不住往深里想,可是想着想着,又厌烦起自己的矫情。
于是裴怀恩强迫自己不再想了,他将失去权力带来的不安全感小心掩藏,皱眉闭了闭眼。
“……你真是越发油嘴滑舌了。”片刻后,裴怀恩重新整理好情绪,出声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人在哪里,还找我来干什么?我考得很好,不必你来问,安心等放榜便是了。”
李熙饮得半醺,人比平常迟钝些,没有及时察觉裴怀恩面上的微妙变化,闻言只说:“光知道可不够,就算是为了报他们行刺我的仇,我也要他俩死。”
李熙平日脾气好,待人多温温和和的,尤其是在裴怀恩面前,软得几乎就像个从来都不会生气的糯米团,可每当他说起什么坏主意来,眼里都泛着精光。
“我已断了小妹与他二人的情分,从他们先前对小妹交代的话中猜测,我想他们两个该是去了南月王城。”李熙脸颊微红,转头对裴怀恩轻声道:“说起这南月来,听闻前阵子老南月王死了,新王又在守孝,并借故迟迟不肯交出答应划给我们的城池……也不知这里是否掺着老五的手笔。”
裴怀恩心下了然,笑道:“他二人骗了康宁公主,你也骗了康宁公主,想来小公主也是可怜,还以为你们兄弟之间当真释怀了。”
李熙对此不甚在意,只垂眼道:“能让她感到开心些,也是好的么,这也算是朕与淮王他们为数不多的默契。”
话至此转个弯,干脆倾身往裴怀恩身上凑,借着那点酒劲,把脸埋进裴怀恩的掌心里嗅了嗅,叹了声好香。
“裴怀恩,眼下老五和淮王回不来,我其实不算很急,可是只要他们两个还活着,我便总放不下心。”
“我答应小妹不再动他们,手也是真的伸不进南月,可我不安心,我总觉着若他二人真想从此安分守己的过,便不该结伴到南月王城去。你……你在杀人灭口这方面是最有经验的,你能不能替我想个好法子出来,能让我在不违背对小妹承诺的前提下,让他们两个彻彻底底的埋在南月?”
第167章 影子
更深露重, 高阳殿内亮着的灯不多。裴怀恩一手扶额,细淡的眉斜飞入鬓,小指漫不经心搭在眉梢, 一边听李熙和他说话, 一边若有所思盯着案上那烛灯。
李熙蹭在裴怀恩怀里剪烛芯, 看火苗跳动。
李熙坐得离烛火近, 那种暖黄光晕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 一团模糊的映在他脸上, 他低垂眉眼, 好像盘刻在石壁上的佛像。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伸臂揽他,背后影子和他的融在一起, 奇形怪状又张牙舞爪。他们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又是心意相通的一个人,李熙在提出问题后没有催, 因为他知道裴怀恩会替他思考。
很久的沉默。
半晌,裴怀恩抬靴踢一下团团的尾巴, 踌躇地说:“你要杀他们,首先, 我们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欠南月王的人情。”
“南月原本便不想遵守承诺,将那些土地白白交给你,更何况兄弟相残不是好事, 你若将此抬到明面上来,导致两国战后签订之事无法推行,你就成了个软弱无能,自私狠毒的君主。”
李熙对此深以为然, 点头道:“淮王的母亲是南月王族,更是上任老南月王的一母同胞, 若按辈分算,最近这位正在哭丧的南月新王,还得称淮王一声表兄呢。”
“众所周知,南月与我长澹不睦许久,素有领土纷争,和北边大沧人每年入冬都得跑过来找我们点麻烦不同,南月朝中多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而先前去世的那个老南月王,本是南月朝中为数不多主和的君主,若非顺妃意外身死,给了南月一个光明正大试探长澹兵力的理由,使其举国上下群情激奋,他恐怕不会在临死前改变主意,答应出兵攻打长澹。”
“至于现在这位新王,从他迟迟不肯交出那几座城池来看,他大约是想战的。我们这次同他要的都是些兵家要塞,方便依地形修建防御工事,若是能拿到手,于长澹而言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我不能放弃。”
裴怀恩听罢赞同地点头,紧接着李熙说:“但新王迟迟不肯松口,就像你方才说的,没准是因淮王他们为了获取信任,向新王带去了我们长澹的情报,譬如……我们这边也已经没有多少兵马和粮草了。”
如此一来,李熙若贸然同南月通信,那南月王正巧不想把大片土地拱手让给他们呢,到时南月那边退一步可说人情,若再进一步,等他们试探出长澹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兵,对外仅仅是个需要休养生息的“银样镴枪头”,那么有淮王和李恕在,让南月再以他们两个做借口打回来,也是顺理成章。
毕竟一个需要靠杀害兄弟才能睡安稳的皇帝,很难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靠篡改先帝遗诏爬上来的,没准人家承乾帝在临死之前,立的是淮王或者李恕呢。
而比起李熙这个外人来说,李恕和淮王才是他们南月的自己人,抛开真假不谈,如果能让李恕或者淮王成功上位,那么莫说是几座城池,就是南月那边想再要多点好处,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最要命的是,事到如今,不论他二人在南月是死是活,就算我们不能借南月王的手,也要尽快让南月王看清我们的态度,即人要杀,土地也要拿,而且不需要他南月点头,否则时间拖得越久,便会给老五越来越多周旋的余地,届时若南月在几个月后,真狠下心咬牙打过来,我们倒也不是不能迎战,只是……只是眼下并非迎战的好时机,百姓们会很辛苦,将士们的斗志也不会很高。”
这是温水青蛙一样的困境,李熙话音刚落,裴怀恩从他手中夺过酒盏,往前抛出去。
“……别喝了,别靠烈酒暖身,我今夜留下来。”裴怀恩皱眉道,“所以其实不是真的不急,而是你从康宁公主的话中推算到,淮王他们此次所图不小,动辄也要一年半载才能有作为,反倒衬我温书这几天短的微不足道了,是么?”
不是火烧眉毛,而是远远瞧见天边亮了火星,又想不出好法子扑灭它,只能静静等待它的到来。
李熙对裴怀恩的反问不置可否,裴怀恩转头瞧他,随手拆了簪,微微卷曲的长发扫在李熙颈侧。
“是我失手了。”裴怀恩怅然地说,“当初派福顺去粟城,就应该叮嘱他做的干净点。”
李熙倒很看得开,闻言便说:“不怪你,任谁也没想到他们两个是属壁虎的,尾巴能一条接一条的断,既然你先前没能杀了他们,想来便是他们命不该绝吧。”
顿了顿,又想伸手摸酒杯,被裴怀恩强硬拦下了。
“好了,别不高兴了……这次就让他们绝。”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
裴怀恩面色难看,李熙循声去看他,发觉他此刻正紧紧地皱着眉,眉间沟壑深刻。
这样的神色,依稀……仿佛在当初,在裴怀恩决意下手捂死承乾帝的时候,李熙便在他脸上见到过。
李熙了然地问:“不让我喝酒,你是不是想出办法来了。”
裴怀恩犹豫着点头,眼睛里一点亮光也没有。
“只是隐隐有了些方向,比如说——谁说我们不能借南月的手?难道放眼这天底下,表兄弟会比亲兄弟还亲么?”
李熙眉心突突地跳,听罢一瞬坐直了身子。
“那自然是没有的!更何况还是一个从未谋面的表兄弟!”李熙连忙说。
裴怀恩手掌滚烫,徐徐抚着李熙的腰,像在把玩一件价值连城的精致器具。
“说来也巧,我本来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我方才听你说淮王他们为了投奔南月,八成会带长澹的消息给南月王,我便忽然想到了。”
“阿熙,眼下局势如何还未可知,我们得派人去南月探情况,若一切皆如你所想,或是大半都符合你方才的猜测,那么这就不是危机,而是良机啊。因为你仔细想,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难道那南月王就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就能完全信任李恕和淮王吗?”
李熙一点就透,全然顾不得裴怀恩停在他腰间那手,急切地接着裴怀恩这话往下说:“……我明白了!是我当局者迷!”
“淮王要借南月的力量反击,南月却也不可能对他们毫不提防,或许……或许我们该派人去瞧瞧,如果运气足够好,查到他们之间确有裂痕……”
到时便可反客为主,将计就计,让南月王相信李恕和淮王的投奔不过只是出苦肉计,是长澹企图吞掉南月更多土地的卑劣手段!
裴怀恩见此又想了想,补充说:“只要那南月王自己先起疑,我们便可借刀杀人,只是此计尚有一处疏漏。”
李熙忙道:“何处?”
裴怀恩教他放松,温声说:“只怕那南月王是个胆小如鼠的,一旦误会淮王他们是你的人,便不敢再动他们了,到时你就得在明面上将他二人平平安安地接回来,甚至接回京都,再想下手就难了。”
李熙眼珠转了转,笑眯眯地摇头。
“不会,他连几座城池都要拖,必不可能胆小。”几乎是在下一刻,李熙便出言否定了裴怀恩的担忧,正色说,“他敢在战败后收留老五和淮王,证明他有野心,这样的人最不喜欢被欺骗,如果一旦发现自己从前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定会发怒。”
裴怀恩诧异地挑眉,觉得李熙说得对。
“……那就派人从封时誉的地界走,绕过康宁公主。”裴怀恩继续他的缺德发言,务必要令一切可利用的发挥出最大作用,“到时时机成熟,若叫康宁公主知道是南月杀了他的大皇兄和五皇兄,一定雷霆震怒。”
换句话说,南月是一定要打的,眼下只不过是何时打过去的问题,因为长澹与它之间还有许多有待商榷的问题没解决,两国这些年也只不过是表面和平罢了。
所以如果能借此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上,到时大家彼此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没准就凭李青芙那股子谁也按不住的倔劲儿,能把南月暂时骗过去也不一定。
只要是能暂时骗过去,让南月以为不退步便要真的开战,而且长澹这边一定敢打,也打得赢,只要是能拿到那几处要塞,等再过个两三年,回头就算南月反应过来了,也早就晚了。
越想越觉得可行,李熙激动之余,忽然转身捧住裴怀恩的脸,给了他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裴怀恩,我就说你在这种事情上有经验!”李熙眼睛亮亮地说,“你赶紧入朝来,像从前那样帮我的忙!”
裴怀恩被李熙这样子逗笑了,弯眸提醒他,“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若那南月王与他二人真是铁板一块呢?你又当如何?”
李熙怔住一下,但很快又狐狸似的笑起来,双手摩挲起裴怀恩的漂亮脸蛋儿。
“嗯,你说得也有理,所以我们就别浪费时间去查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我们直接派人去给他们制造‘裂痕’吧!毕竟……这世上又哪会有什么真正的铁板一块呢?纵使亲密如你我,当初不也被父皇临终前的布置摆了一道吗?”
第168章 人脉
裴怀恩第二日离宫, 玄鹄负责送他回去。
经历了这么多事,玄鹄已经“脱胎换骨”,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进屋不敲门的愣头青, 他现在对李熙和裴怀恩之间这点事门清, 虽然还是不太能理解, 但被迫很尊重。
反正就算不尊重, 也打不过。
裴怀恩今日用的是张书生脸, 眉眼俊秀, 面部轮廓温和, 是他最常用的,那张“容祁”小公子的脸。路上, 玄鹄瞧着裴怀恩可以随心所欲地换脸,便又想起十七来,还想起十七曾经对他说, 若裴怀恩这个人当真没有半分可取之处,他便不会甘心受其驱使了。
这样一想, 玄鹄对裴怀恩的敌意少了些,难得愿意放慢脚步等等裴怀恩, 转头问他道:“喂,裴……容祁,十七最近有和你联络么?我前两日新得了两壶好酒, 一壶名叫春日游,一壶名叫醉百花,我想着自己留一壶,送给他一壶, 也不晓得他更喜欢哪种酒。”
骤然听人提起十七,裴怀恩心跳漏了半拍, 面上有一瞬间的僵硬。
玄鹄后来和十七玩得好,两个人还结拜了兄弟。玄鹄对十七比对姚元靳还亲,打心里拿十七当亲大哥看,后来十七瞒着所有人代替裴怀恩上刑场,死后那尸首,还是由不知情的玄鹄亲自拖下去烧了的。
李熙在得知此事后,恐怕玄鹄无法接受,便同裴怀恩商议着不告诉玄鹄真相,对他只说十七是去浪迹江湖了,放任玄鹄每年都依着他先前和十七的约定,跑到大树底下给十七挖坑埋钱,期待哪天能亲手逮到偷偷潜回来挖钱的十七。
可是一个谎言通常都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就如眼下这般,李熙和裴怀恩害怕玄鹄知道事情原委后会自责,彼此默契地给玄鹄留了念想,换来的却是玄鹄每隔几日便要同他们问起十七,让他们总也忘不了那个面目模糊,爱吃辣椒,还喜欢到处捉弄人的臭小子。
裴怀恩对此很伤怀,回答也很心虚,只掩唇道:“大约是春日游吧,从前见他随身带过这种酒。”
玄鹄闻言哀嚎出声,双手愤愤地使劲挥舞了下,果然没有多想。
“可恶,我也更爱春日游。”玄鹄叹息道,“算了算了,今年就当便宜他了,老话都讲钓鱼该用鱼儿爱吃的饵,我如果因为一时贪嘴埋错了酒,把他气得不回来找我玩了怎么办?他可还欠着我一顿好饭没请呢。”
裴怀恩:“……”
此刻时候尚早,街面上人不多,只有零星几户朦朦胧胧的炊烟。玄鹄絮叨起来话太密,把裴怀恩说得心烦,便快走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一副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样。
偏偏玄鹄好像对他今天这张脸不讨厌,不仅破天荒地主动追着他聊闲天,还句句都有十七。
“好羡慕你们这些可以随心所欲换脸玩儿的人,十七也真是的,怎么光教你,不教我啊。”玄鹄把酒葫芦系回腰间,大踏步跟上裴怀恩,不满抱怨道,“还有你这个眼光,你这眼光也忒差了,十七从前常会画些魁梧的面孔,那样才有男人味嘛,哪像你啊,你画出来的每张脸都看起来手不能抗,肩不能挑的,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裴怀恩:“……”
牙根咬的都疼了,裴怀恩越听玄鹄说话越头大,终于没忍住,脚下倏地停住步子,转身对玄鹄提议道:“你……你可以回去了,我自己能走。”
语气已经有点恶狠狠的了,可惜玄鹄不会看脸色,也搞不清楚状况,听罢只无奈地把手一摊,油盐不进。
“唉呀,别客气嘛,你看我又没嫌弃你。”玄鹄笑哈哈地说,“皇上让我送你回去,我必定要说到做到,一步也不偷懒。”
裴怀恩听得嘴角一抽,不想再同玄鹄讲话了。
恰好长街那头有熟人走过来,裴怀恩几乎没犹豫,他不再理会跟在自己身旁的玄鹄,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打招呼。
“厉统领,你这是去当值?”裴怀恩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朝前拱手道,“这会时辰还早,你吃过饭没有?”
厉戎和裴怀恩的假身份有渊源,厉家祖上往前倒三辈儿,曾同裴怀恩如今栖身的容家结过姻亲,裴怀恩也是前些天才知道这事。
但当他知道后,他也没刻意避讳什么,他从没有那种不屑于攀关系的文人清高,他甚至托容家老太爷给厉戎写了信,让厉戎对自己这个容家孙儿多多照拂,千万别让自己在京中缺了吃穿银两什么的,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便以容祁的身份和厉戎混熟了。
厉戎对在此处见到裴怀恩也很惊讶,自从李熙上位后,厉戎因为跟对了人,职位还和承乾帝在世时一样,是负责守卫皇宫安全的御前侍卫统领。为了保平安,厉戎在巡防时兢兢业业,从无半分懈怠,甚至每天早上都提前半个时辰赶到宫门口。
可是厉戎从没在这条路上,在这个时辰碰见过裴怀恩,今儿算是头一次。
这是从宫里出来的路。
再抬眼看,又看到追着裴怀恩跑过来的玄鹄,眼里不禁更疑惑了。
玄鹄和李熙关系不一般,这事旁人不知道,厉戎却不可能不知道。厉戎不是冷心肠,自从容老太爷给他写信后,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就是裴怀恩在这京都中唯一的人脉,再加上他一介武夫,时常羡慕那些会做好文章的读书人,因此对裴怀恩照顾的十分尽心,从不敷衍了事。
……可是今天看起来怎么,一时竟有点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人脉了?
正愣着,三个人很快互相打了照面,玄鹄对裴怀恩和厉戎相识也很惊讶,没忍住道:“厉统领,你认得他。”
厉戎不好隐瞒,忙点头应了,心说老人们常说的话果然都没错,只要对别人好,便会得好报。
年底的考课有着落了。
想到这,厉戎笑得更真切了,他匆匆和裴怀恩寒暄过,又转身朝玄鹄抱拳,如实解释道:“玄鹄兄弟见笑,容家与我家交情匪浅,是容老太爷托我多照顾小公子,因此才熟悉。”
玄鹄当即撇撇嘴,牙疼了似的,似乎有点听不得容小公子这四个字。
有些……有些怪。
但还不等玄鹄嫌弃完,厉戎已在很好奇地问他。
“玄鹄兄弟,你也与容小公子熟识么,你二人是在何时结交?我竟连点风声都没听到过。”厉戎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仔细斟酌着用词,势要问出裴怀恩和玄鹄的交情有多深,“据我所知,这容小公子在京都除了我之外,就没其他好友了啊。”
玄鹄被厉戎缠得脱不开身,只得垮着脸现编,说:“没……也没认识多久,我前阵子去春风如意楼吃饭,钱袋被人偷了,是他替我填的账。”
说完就想抽身离开,因为看见裴怀恩趁着他和厉戎说话,人已迈步溜出了好几丈远。
哪成想,玄鹄扭头看着裴怀恩的方向,眼珠子都快急得飞出去,厉戎却还不肯识趣地放过他,依旧执着地拦住他说:“原来如此,早就知道容小公子心肠好,时常与人为善,但你俩看着可比寻常朋友亲近得多了。”
玄鹄嗯嗯啊啊的点着头,心说最近大沧使团很快就要来,李熙再三考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他要时刻看好裴怀恩,不许裴怀恩乱跑,为此就连淮王那事儿都换了人去做,所以能不亲近么?那可真是一步也不能离开的亲近。
……再闹就跟丢了啊。
“哦对了,玄鹄兄弟,我明日休沐,你我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喝过酒,你如果不嫌弃,今晚就来我家里,我买只甲鱼给你炖汤喝,补补你的操劳。”
“……”
哦,苍天,难怪裴怀恩方才对他是那种表情,原来耳朵旁边飞苍蝇,真的很不好受。
尤其是在他还正急于摆脱这只苍蝇的时候。
眼见随着日头升高,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玄鹄再无心应对,摆摆手敷衍道:“行,行,今晚一定去。”
说罢便抬腿要走。
厉戎对能请到玄鹄吃饭很满意,得了肯定答复后,眼睛顿时一亮,粗声粗气地再三确认道:“那就今晚酉时,咱俩可先说好了啊,谁都别反悔。”
顿了顿,又仰天长叹一声。
“唉,也是该喝点小酒放松下了,就算用头发丝想,等过阵子那些大沧人一来,宫里一定戒备森严,兄弟们哪还有休息的机会了。”
“话又说回来,提起那大沧使团,听闻那里面儿可还有位貌若天仙的公主呢,想来咱皇上正年轻,登基后又一直忙于政事,还没选过秀,正该是火气旺盛的时候,也不知他会否和这位大沧公主看对眼,彼此天雷勾地……”
玄鹄心不在焉地连连点头,压根就没听清厉戎嘴里说的是什么。
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玄鹄耐心耗尽,打算直接用轻功跃过厉戎的时候,他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眼睁睁看见裴怀恩转过身,又走回来了。
“厉统领,劳驾问一句。”裴怀恩幽幽地出现在厉戎身后,探着颈子说,“你口中的那位大沧公主,她究竟有多好看啊……”
第169章 换脸
裴怀恩这问题挺危险, 玄鹄想让厉戎别说了。
“一个外族女子能有多好看?难道还能长出第三只眼睛吗?”玄鹄暗地里攥厉戎的手,朝他使眼色,“走走走, 咱俩现在就去你家吃甲鱼。”
话落, 厉戎扭头看玄鹄的眼神, 就像看傻子。
“……可是兄弟, 现在才刚卯时啊, 怎么能吃晚饭呢。”厉戎很困惑地道。
说罢再转身, 被凑在他脑袋旁边的裴怀恩吓了一大跳。
是真的大跳。
厉戎常年习武, 身体对很多动作都有了肌肉记忆,骤然看见裴怀恩鬼魅似的出现在他身边, 差点一把将裴怀恩扔出去,为免惨剧发生,只得勉强自己像兔子一样向左边跳开。
“唉呀, 唉呀,容小公子你真是, 你是何时绕到那里去的……”
险些在大跳过程中闪了腰的厉戎伸手挠头,还以为玄鹄是眼睛抽筋, 他本着前辈要照顾后辈的良好品德,正要为裴怀恩解惑,却听玄鹄忽然大声朝他喊:
“历统领!你不着急去宫里了吗?你看这可都快到了卯——时——啦——!!!”
一嗓子震得厉戎如梦初醒, 连声抱拳告辞。
“唉,瞧我这脑子,小公子见谅,此刻实在不方便跟你说闲话。”厉戎有些惭愧, “等晚些吧,晚些你和玄鹄兄弟一起来我家吃甲鱼, 我再和你细说。”
“……”
巡防轮值是正事,裴怀恩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望了会儿厉戎背影,直到厉戎彻底走远了,才又转头看玄鹄。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裴怀恩一改先前冷淡态度,温温和和地对玄鹄说道:
“走吧,你不是想送我回去么,我们边走边聊。”
玄鹄:“……”
也就是厉戎不能动!玄鹄看着裴怀恩的脸咬牙切齿,心说如果李熙答应他动手,他真想把厉戎当甲鱼炖了!
这该死的大嘴巴,虽然脸长得凶巴巴的,一旦扯起闲话来,却跟那些坐在村头交换情报的大爷大娘们没两样。
……听闻孟青山那厮最近正在锦衣卫无趣地抠脚,连个陪着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如今再看,真该赶快把孟青山喊来见厉戎,让他俩成双成对,比翼双飞,一起比比看谁的嘴更大!
心里骂完还得跟着走,因为这是李熙交代给他的任务。
“玄鹄啊,你这阵子什么都别干,你去帮朕寸步不离地盯着裴怀恩,直到大沧使团离开,期间不许他到处走动,更不许他出现在大沧公主与赫连景面前。”
万里晴空下,李熙的吩咐犹在耳边,玄鹄却有点不乐意干了,不为了别的,主要是裴怀恩先前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有点大。
玄鹄永远都记得,在他刚费尽心机回到京都那时候,他倒吊在窗外,偷偷看裴怀恩爬上李熙的床,和李熙颠鸾倒凤,巫山云雨……那场景真的太刺激,刺激到他需要用一辈子去忘记。
就因为这事,裴怀恩在玄鹄心里一直和疯子差不多,所以当玄鹄听见李熙用一种非常沉痛的语气对他说“玄鹄啊,你这次的任务很重,你要知道朕虽然已经不再怀疑裴怀恩,但却始终无法真对他放心”的时候,玄鹄表示很理解。
理解,特别理解,这有什么可不理解的。事已至此,不怀疑是说裴怀恩不会再造反,不放心是指裴怀恩随时看情况发疯,这二者一点也不矛盾,玄鹄都理解。
……就比方说现在,裴怀恩不就因为大沧公主这种特定词汇,表情变得有点不对劲了么。
只是可怜他玄鹄,他还要亦步亦趋地跟着裴怀恩这疯子一个月——至少要一个月!
一想到这,玄鹄忽然觉得生活都没希望了,他很想念金翠坊的小桃红,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想跟她说说自己身边这些讨人厌的死断袖。
前面儿,裴怀恩已经又抬起脚了,玄鹄则垂头丧气地跟上去,他用眼角余光瞥见裴怀恩的脸,一点也没有刚从宫里出来时的好兴致了。
走着走着,两个人目光对上,玄鹄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没忍住悻悻道:“……喂,我说裴怀恩,你别这么冲我笑,我也不知道那大沧公主长什么样,没准她很丑,你、你要乐观。”
裴怀恩嗯了声,负手沉默很久,脑子里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等过好一会儿后才又问:“你家皇上要我多看书,最近一直催我看书,究竟是真的担心我考不过,还是怕我见到他的新欢和旧爱呢。”
与其说是问,倒不如说是语气轻柔的自言自语。
走在裴怀恩旁边的玄鹄没听懂,闻言愣愣道:“旧爱?什么旧爱?哪有旧爱?不就一个有可能入宫的新欢吗?”
裴怀恩不回答他,像是彻底沉进了自己的世界,继续喃喃自语道:
“让我在下个月少出门,还不让我进宫,莫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一边在这敷衍我,一边又想在宴席上跟他那旧爱续前缘吧。”
玄鹄还在懵着,“什么?到底谁是旧爱?”
裴怀恩闻言看了玄鹄一眼,发觉他是真不知道,便歪头饶有兴趣地对他解释道:“还能有谁?当然是赫连景啊,小玄鹄,难道你家皇上没有告诉你,他可是真真正正的男女通吃,当年他受困大沧,可跟那赫连景还有过一段情。”
酸气熏天,好像全京都的醋坛子都被打翻了,把玄鹄唬得一愣一愣的。
然而还不等玄鹄开口,便听裴怀恩又自顾自地说道:
“但是这不行啊,原本想着只有那赫连景需要防,如果实在没法推辞,就让小崽子点头娶了那大沧公主,然后赶快踢赫连景回老家,结果没想那公主也貌美。”
“都说男女之事是顺其自然,阴阳调和,如此美人若进了宫,万一引得阿熙对她感兴趣,万一……万一她带阿熙开了这个荤,往后可怎么得了。”
玄鹄面无表情,好不容易才从李熙的荒唐旧事中缓过来,觉得自己还不如聋了。
眼看着裴怀恩还要继续往下做些没用的分析,玄鹄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张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裴怀恩。”玄鹄说,“你现在好像个怨妇,不想看自家夫君娶美貌小妾的那种。”
裴怀恩挑起眉毛看玄鹄,目光凉津津的。
裴怀恩问他,“你说什么?”
玄鹄不敢重复自己刚才说的话,闻言只把脖子一缩,嘟囔道:“好话不说二遍。”
裴怀恩把眉挑的更高了。
一时无言。
“你什么也不懂。”良久,裴怀恩忽然这样说。
说话的功夫,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走到了裴怀恩的住处。裴怀恩迈门槛时没低头,意有所指地念话给玄鹄听。
“你不懂,比起那位大沧公主,我其实原本更在意赫连景,我想让他赶紧滚蛋——当然现在我也很在意那位公主了。”
因为什么呢?
大约因为他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旧势力,又还没来得及培养起新势力,他将自己从棋手自愿粉饰成了棋子,他已不再有能力抓住他的小虎崽。
又或者……
又或者是因为李熙从没和他仔细说过赫连景的事,也没说俩人从前是走到了哪一步。
而他单凭臆想——异国他乡,质子困境,随时都会有的生命危险——这样艰辛的处境,其实和李熙刚回京那会,是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的。
换句话言之,如果李熙能对他动情,如果李熙连当初那个残暴不堪的他都可以喜欢上,又凭什么没有对赫连景念念不忘的可能?
更何况,李熙现在根本就不让他去接触大沧使团,这看起来分明是有鬼。
越想就越觉得有道理。身旁,玄鹄看裴怀恩脸黑的像锅底,觉得自己有必要先劝劝。
“嗯……虽然,但是——裴怀恩。”
玄鹄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脑子里又想起李熙当初和他提起赫连景这个名字时,脸上那种极度嫌弃和扭曲的表情,不禁原地打了个寒战。
“裴怀恩。”
玄鹄尝试和裴怀恩辩解,说:“虽然在你告诉我之前,我的确不知道皇上以前还……可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你是多虑了。无论从前如何,我确信皇上如今已经不再喜欢赫连景,甚至一看见他就烦。”
裴怀恩不为所动,只侧首问:“以你家皇上的性子,倘若此次与赫连景交好,有利可图呢。”
玄鹄:“……”
算了,还是放弃辩解比较好,因为裴怀恩提起的这个问题,让他根本就没法反驳。
“我不管,反正皇上让我看着你,我就要看着你。”玄鹄破罐子破摔,干脆伸臂往门口一堵,生无可恋道,“有我在,除非皇上要见你,否则你都别想出这个门,更别想见到大沧使团。”
“……”
裴怀恩不应声了,他只管摸着下巴上上下下地看玄鹄,把玄鹄盯得发毛。
“…………”
“你、你要干什么,你这是什么眼神啊?!”玄鹄见状,瞪起眼睛戒备道。
裴怀恩却只是笑了笑,似乎在斟酌。
“没什么,我方才只是在想,阿熙身边功夫最好的就是你,你就算眼下能时刻跟着我,等到大沧人进京那一天,你还是得去保护他的吧。”
玄鹄觉得裴怀恩这提问很莫名其妙,听罢也只说:“就算是又怎么样?我会另外安排更多的人守着你,除非你想暴露身份,把他们全都打倒了,你才能逃出去。”
玄鹄说得认真,裴怀恩却笑得更开心了。
“离来年开春的会试还有至少六个月,刚考完得放松,天天只读书可熬不过去……不让我见大沧使团,这绝不可能。”
下一刻,在玄鹄堪称惊恐的注视中,裴怀恩步步走近他,然后……忽然一掌朝他劈下来。
“有时觉着你和你家主子都可爱,竟然还没适应我会易容了,而且技术还很精湛。”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玄鹄听见裴怀恩笑眯眯地对他说:
“小玄鹄啊,你可知我从小就学什么都快,当然也包括画别人的脸。”
“我当然不会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只是既然你都送上了门,那便替我好好在这屋子里睡觉,换我去向你家皇上汇报‘容祁’的日常起居,以及……陪他一起接待大沧使团去。”
第170章 太后
中秋过后, 转眼入了九月,北边的大沧人终于姗姗来迟。
许是上天眷顾,李熙这阵子都过得不错, 裴怀恩依约顺利地中了举, 就等来年会试, 这让李熙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也让他对裴怀恩说不必太过着急温书的话多信了几分。
更让李熙放宽心的是, 就算裴怀恩如今已考过了, 暂时得了空闲, 也没再像从前那样胡搅蛮缠,整天往他身边凑。
裴怀恩似乎真的很讨厌大沧人, 也不想见什么大沧使臣。玄鹄每日来和李熙汇报,只说裴怀恩如今对什么都兴致缺缺,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似乎连易容也不研究了,一副被大沧人碍到他正常喘气的鬼样子, 估计得等大沧人离开后才能好。
李熙对此没意见,甚至希望裴怀恩的这种症状能持续久一点, 并且已在思考日后的补偿方法-
九月初八这天,京都落了雨,带着秋天凉津津的寒意, 把街道两旁的翠绿冲黄了不少,也为常年都是纸醉金迷的长澹京都添上几分肃杀气。
大沧使团是赶在辰时前入的京,彼时天色渐晚,大沧使团经礼部安排, 全部住进了京都新修的会同馆,等待明日长澹为他们准备的宴席。
杨思贤的孙儿杨善不负李熙重望, 办事周到,礼数也齐全,因为听说赫连景喜欢长澹的建筑和风俗文化,还问赫连景晚些要不要出门走走,他会安排专人陪同。
谁成想也不知是李熙给他的信息有错,还是赫连景的性子变了,打从整个大沧使团入京,赫连景便显得一脸疲相,双眼布满血丝,甚至有好几次就差把“本王想休息”五个大字写脸上了。
甚至扭头问了跟在他身边的护卫好几次,直言想要赶快走完这些接待的流程。
更别提那个从始至终都没露面的大沧公主,据说是在半路感染风寒,容颜憔悴,正在小心调养着,若是运气好,等明日酒宴便可见人了。
来者是客,面对赫连景毫不掩饰的困顿萎靡,杨善再三斟酌,临时决定将后续安排全部精简,大手一挥拿出第二套方案来,动作迅速地还赫连景清净,令赫连景刚过辰时便可沐浴睡觉,也好洗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早点恢复精神。
为了表示尊重,赫连景居住的房间外面没有长澹人守着。赫连景得了自由,杨善前脚刚离开,赫连景便一扫方才故意装出来的疲态,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整张脸都急得皱起来了。
赫连景是大沧和长澹的混血,祖母是长澹人,正因为如此,赫连景面上的骨骼感没有寻常大沧人那么重,却又同时天生一副大沧人的健硕身躯,这让他在安静坐着的时候,光看脸庞还算温和,可当他一旦急得站起来团团转,他似乎就变成了一只熊。
能不急么,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把和亲公主弄丢了。
第一次是在半路上,他那个打小就鬼主意多的公主表妹说自己肚子疼,疼得快死了,随行的大夫都看不好她,便只得央赫连景绕路进城,为公主寻名医。
结果可想而知,公主不过是进了个医馆的功夫,就从后门跑了,之后公主混在乞丐堆里好几天,也让赫连景急急忙忙地派人在城中找了好几天,还把原定的行程给耽误了。
第二次便是临入京前,公主又说喉咙疼,还咳了血。
赫连景原本不想再信她,也懒得管她,索性放她自己在轿子里咳嗽去。
可谁让公主演技好,咳得连气息都弱了,骗得赫连景不得不下马查看,然后……就被公主往眼睛上撒了一把生石灰。
电光火石间,大队人马乱成一团,生怕赫连景瞎了,而原本坐在轿子里的人也趁乱跑了,至今也没找到,以致不得不让公主身边的婢女先蒙脸代替。
出了这么大的事,赫连景哪还有心思跟着杨善参观了?他此次领队出行,本就是他的太后姑母力排众议,将他赶鸭子上架的送来,如果他没办好差,可想而知回去后又要被那些鼻孔朝天的大臣们怎么骂。
大沧人天生长得高,赫连景在大沧只是寻常男儿的个子,到了长澹已是鹤立鸡群。他穿着厚实暖和的皮草,因为习惯了大沧粗犷精练的房间布置,心里又着急,在这基本就是三步磕到一块桌角,五步踢翻一个瓷瓶儿。
……在今天之前,赫连景从没觉得长澹的精美瓷器能让他感到这么烦!
烦死了,真的是烦死了,派出去找人的那些护卫怎么还不回?难道明天宴饮,也能让那婢女蒙着脸跟他去吗?!
虽然印象中的李熙挺好说话的,但此事涉及两国颜面,若不幸暴露,就算李熙愿意看在从前的面子上不和他计较,甚至还可能帮着他一块找人,但其他长澹人能放过他吗?恐怕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了。
越想越觉得愁,赫连景风风火火地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低声问跟在他旁边那护卫。
“……巴格,你方才同本王说,今夜子时之前一定能带回公主,你没哄骗本王吗?本王实在不放心,本王信不过那些人,想自己出去找,你就让本王自己出去找吧。否则,否则本王也睡不着。”
巴格是个外表比赫连景更健壮高大的汉子,下巴上长着络腮胡,做事却粗中有细,闻言就只是说:“王爷稍安勿躁,我不敢哄骗王爷,还请王爷耐心等待,不要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阿布恩动作快,已经查到公主就在长澹京都,只是现在外面人多眼杂,阿布恩找起人来难免束手束脚,可等到天一黑,这里城门落下,黑夜就是阿布恩和他那只枭的天下,一定能将公主平安带回。”
赫连景听到这里,稍稍放心了些,但还是忍不住跟巴格小声抱怨道:“我知表妹不愿嫁,可两国邦交不是小事,她闹得这么大,万一真在长澹出了事,让本王回去如何与姑母交代?姑母还不得扒了本王的皮?”
巴格对此也很感慨,低声说:“公主只是太想念大沧了。”
赫连景一听这个就更不爽了,赌气说:“那她倒是往城外跑啊!她回大沧啊!跑来城里干什么?长澹是富庶地,可比大沧那种能把人冻死的鬼地方好多了,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巴格面上皱巴得比赫连景更苦大仇深,跟在赫连景身后尽职尽责地分析道:“或许公主是想故技重施,她认为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算准了我们不敢太大张旗鼓地找她,又考虑到她不想嫁过来,必定要先往城外找,就躲进城里来了。”
此次出使长澹,巴格的任务其实比赫连景更重,是躲在赫连景背后真正拿主意的人,他必须对一切突发状况保持警惕,并及时解决。
毕竟大沧太后心里也知道她这个侄子烂泥扶不上墙,除了心肠软脸蛋好之外,几乎没什么可取之处,脑袋也不够用,常常被别人一两句话就带着走了。
换句话说,大沧太后这次能派赫连景来,纯粹只是看中他从前和李熙关系还不错,是整个大沧皇室中为数不多没欺负过李熙的人,想趁机借他缓和长澹与大沧这两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罢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她已垂帘听政了这么些年,如今早已不满足于只坐在珠帘之后,当黄毛小儿身后模糊的影子。
她要更进一步,她要迈出从古至今都没有女人敢向前迈出的那一步,可她也要考虑朝中大臣的口诛笔伐。
在与大沧接壤的这些国家中,唯有长澹能与大沧一战,而长澹恰好前两年又真和大沧打过仗,闹得双方都损失惨重,两国士兵彼此间敌对情绪也很高。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她不顾反对贸然称帝,起初万一没压住自己手底下那些人,让他们起了叛乱,谁能保证长澹不会再横插一脚,坐收渔翁之利?
而一旦长澹也决定动手,于她便是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了,她很难在那样困难的环境下治理好大沧。
她是一个女人,她坐在珠帘后面的时候,虽说也是手握大权,能替刚学会说话的小皇帝御笔朱批,可大臣们却都愿意默认她的存在,愿意将她当成同先帝一样的人。
可若当她一旦走到珠帘前面,坐上龙椅,她便成了那牝鸡司晨。从此以后,只要大沧境内还有一个村子吃不饱饭,一处地方闹了天灾,那都得是因为她这个女人不安分,竟敢学男人一样称帝掌权,由此招来了天罚。
所以她在掀开珠帘之前,必须确保长澹与大沧的关系稳定,确保李熙会在未来几年内站在她这边,给她喘息的机会。
基于这样的考虑,大沧太后特意挑了赫连景来,又命自己的心腹巴格在旁辅佐,一心想要促成李熙与她女儿的婚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今时不同往日了,若被大沧太后知道李熙其实是个外面裹了层白面粉的小黑煤球儿,背后还有一个比他心更黑的醋缸在严防死守,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自己如今的决定。
第171章 谣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入夜后,还不等阿布恩放出他的枭,公主已然识趣返回。
这位和亲公主名叫慕容瑶, 是当今大沧太后的第二个女儿, 虽说是姓慕容, 但坊间都在传她的生身父亲并非大沧先帝, 而是眼下那位早已卧病在床, 药石难医的大沧摄政王, 也是大沧百年来第一位受封的异姓王。
慕容瑶与赫连景长得有些像, 都是身材高挑,眼窝却比赫连景更深, 个子甚至都快有李熙高了。
赫连景见她回来就生气,故意坐得离她远远的,闷头把手里的小扇子摇了又摇, 看样子是不大想理她。
慕容瑶早就习惯了赫连景这性子,见状就哄他。
“表哥, 你别恼我,我本来就没想跑。”慕容瑶给赫连景倒茶水, 眼珠子骨碌碌的转,“路上那次是想跑,这次不是, 你看我现在不都平安回来了吗?我这次真就只想先到处逛逛,怕你不让才这么闹的。”
赫连景不信,也不接她的茶,闻言只把白眼往天上翻。
“少来。”赫连景说,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大你七八岁, 你中午放个屁,我都知道你早饭吃的什么。”
慕容瑶眼睛弯弯地笑,撒娇说:“……真没有。”
赫连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沉默。
良久,慕容瑶被赫连景瞪得有点遭不住,低头摸鼻子。
慕容瑶说:“……好吧,其实是忽然改变了主意。”
赫连景听见慕容瑶这样说,心里明白慕容瑶这小丫头说话算话,既然已经答应嫁了,往后便不会再跑,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自己这身好皮可算保住了。
松口气的同时又很好奇,因为想不出慕容瑶会因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改主意。
毕竟慕容瑶今天为了逃跑,都敢往他眼睛上撒生石灰。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那东西弄不好就瞎了,闹得赫连景此刻想起来还后怕。
后怕之余,就更不想搭理慕容瑶,但又实在好奇。
慕容瑶像是看穿了赫连景的想法,几步走到赫连景身后去,给他按眼睛。
“表哥,真错了,我可是因为知道随行大夫们能帮你治眼睛,才敢那么干。”慕容瑶挠了挠头,尝试转移赫连景的注意力,“而且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你猜我在街上听见什么有趣儿的事了?”
赫连景闭目养神,听慕容瑶说到大夫俩字儿时,眉头才松了。
其实赫连景也知道慕容瑶说的是事实,但他需要一个台阶,如今慕容瑶愿意给他递这个台阶,他便立刻被哄好了,注意力也被慕容瑶吸引过去。
“好了好了,别再使这么大劲给我按眼睛,我真快瞎了,”赫连景合上扇子,冷声道,“要说就快点说,别吊人胃口。”
慕容瑶笑的神秘,微微附下身,凑在赫连景的耳边。
“表哥,现在坊间都在传,听说眼下这位长澹皇帝自登基起就没纳过妃。”
慕容瑶用手拢唇,把声音压的低,兴致勃勃地对赫连景说道:“……听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还已经有了心上人,平时从不碰女人。你说这么好玩的事,如果不进宫,我又怎么能听得全来龙去脉呢?更何况他连女人都不碰,我还有什么好怕?”
话落,赫连景摇扇子的动作一僵。
却听慕容瑶继续道:“听闻他那心上人姿容无双,还曾数次救他于水火,如今只是因为某些不太好说的缘故,不能展露于人前……唉表哥,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说话间,只见赫连景收起折扇,越往后听越沉默。他眉头紧锁,面上似乎有些惭愧,引得慕容瑶侧目。
“……”
“……坏了,我就说这次来长澹,他接待咱们的阵仗怎么这么大。”
听了慕容瑶的话,赫连景显然是误会了,他不顾慕容瑶疑惑的眼神,转头用一种十分复杂的语气对慕容瑶说道:
“瑶瑶,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这个长澹皇帝的心上人,他好像是我啊。”
慕容瑶:“……”
“啊!?”
“唉不是!表哥,你在开什么玩笑!?”
慕容瑶被赫连景说出来的话震惊到了,眼珠子瞪老大,似乎有些不能理解,“这都什么和什么?”
赫连景对此也很惊讶,摸着桌角道:“我原本也没太往这方面想,可是方才听你一说,我便忽然想到了。”
“瑶瑶,你当时年纪小,或许不记得,但你听我给你讲,就在几年前,如今这长澹皇帝曾在咱大沧做过质子,期间数次性命垂危,都是我救的。”
慕容瑶茫然的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啊……是,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后院儿里正养着三个长澹美人。”慕容瑶楞愣地道。
赫连景无比沉重地点头。
“就是说呀。”
“长得好看,救过他的命,又不方便对外说是谁。”赫连景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又很自信地分析道,“再加上今天礼部招待我们时的用心,这不就很明显都对上了吗?这说的就是我呀!唉,没想到几年过去,他竟还记得我喜欢什么,我太感动了,我不值得他如此。”
慕容瑶:“……”
“……表哥,不知道为什么。”慕容瑶试图保持清醒,不被赫连景的歪理带着走,“虽然你说得都挺有道理的,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赫连景听罢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问:
“哪有问题?我长得丑吗?”
“没……那倒是真不丑。”
“我没救过他吗?”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听你说救过,那就是救过吧。”
“我是大沧王爷,他是长澹皇帝,他如果钟意我,方便往外说吗?”
“……”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慕容瑶也被赫连景带歪了,忍不住开始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赫连景。
“表哥,若事实果真如此,你也太……”慕容瑶斜着眼睛啧声道,“人家为了你,做了皇帝后连妃子都不纳,你却四年娶仨。”
赫连景惭愧得满脸通红,一头砸在桌子上。
“而且我现在还亲自送人来和亲,我可真不是人啊。”
顿了顿,又稍微转过点头,从额头挨着桌子变成一边脸颊贴着桌子,幽幽地抬起眼睛看向慕容瑶,犹豫着说道:“妹妹,要么你跑吧,我就当没看见。你们俩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曾经跟我好过,我虽然不能再为你们两个人做什么,却也不想违背你们的心意。”
慕容瑶:“……”
慕容瑶的脸扭曲了一下。
“赫连景!你这个见色忘妹的小人!你在来时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记着我那会不愿来,你还劝我要顾全大局!你说长澹皇帝性情好,一定一定会是个好夫君!”
赫连景反驳不了,又把脸转回去了。
“妹妹,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赫连景把扇子展开,铺在自己脑袋上挡着,瓮声瓮气地问,“你……你还嫁吗。”
毕竟如果长澹皇帝真是个断袖,那慕容瑶就算嫁过去,也是守活寡,枕边风是肯定吹不了的了。
慕容瑶明白赫连景话里的意思,闻言陷入沉思。
思了一会又抬眼,默不作声地盯着赫连景看。
赫连景被慕容瑶这样看的头皮发麻,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啪的拍桌子站起来。
赫连景:“别看我,我是送你过来的,又不是我和亲。”
慕容瑶似笑非笑地朝赫连景挑眉。
“哟,这会知道发脾气了,当初是谁劝我劝得那样大义凛然?”
慕容瑶话里带笑,连珠炮似的调侃,“我倒希望是你和亲呢,反正你很喜欢长澹,你如果嫁进宫,说话没准比我还管用,我们就能早点替母后分忧了。”
比方说,早日说服李熙,让他助大沧太后一臂之力,帮忙清除大沧境内反对她的各方残余势力。
赫连景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皱眉憋出个比方才更红的大红脸。
“好了,别说笑话了妹妹。”半晌,赫连景叹声气,似乎是在感慨人世无常,“横竖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假如传言是真,那先没良心的人便是我——我当初哪能猜着我跟他这辈子还能再见面,而且他还愿意等我这么久呢?”
“若是……若是真如此,那姑母此番派我送你来,还叫我骗他签那些乱七八糟的盟书,那便是在教我往他身上插刀了。”
“所以……所以我就想着,你是我的妹妹,反正你不想嫁,他也未必想娶,不如就豁出我这身皮,我情愿被姑母训。换言之,我们这次只要跟他把能签的东西都签了,签完就回去,或许不必让你们两个太为难。”
“……”
慕容瑶嘴角一抽,说:“表哥,你这人情味有的,真是一阵一阵的。”
赫连景自觉羞愧地低了头,悻悻笑两声,不再开口了。
是在过了好一会之后,慕容瑶抿紧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出声说:“……有了,我还是要嫁。”
话音未落,这次换赫连景惊讶了。
“什,什么?你不是不想嫁过来吗?”赫连景睁大眼睛说,“我说妹妹,你要知道皇宫里水很深,你如今既已听全了那些传闻的来龙去脉,若再只因一时好奇就点头,就太不值了,你喜欢小孩子,但你觉着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能给你子嗣吗?”
慕容瑶眼神古怪。
“不……我才不和他生孩子,我想到办法了,我要做皇后,我不会辜负母后的期望,却也不甘心余生都留在长澹。”
迎着赫连景不解的目光,慕容瑶说到这,忽然向赫连景招手,示意他倾身。
“哥,你不是说,这长澹皇帝的心上人是你吗?那你明天想办法替我把他约出来,我要与他单独说话,我想跟他谈桩顶好的生意,但我没法子把他约出来。”
第172章 端水
赫连景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尽管心中不愿,但看在慕容瑶是他表妹的份上,最后还是在慕容瑶软磨硬泡的央求下, 替慕容瑶给李熙传了信。
信是用阿布恩养那枭传的, 那东西吓人, 半路险些被厉戎一箭射下来。
等信真落在李熙手里的时候, 太阳已落山很久了, 李熙用过晚饭, 正在高阳殿内百无聊赖地逗老虎玩。
近日奏疏少, 裴怀恩易容成玄鹄的模样,陪在李熙身边, 皱着眉头看李熙拆信。
信的内容也很简明扼要,右下角没落款,从右到左只有十五个大字。
丑时一刻, 会同馆南三里,望莫带外人。
赫连景的字迹很好认, 李熙把这玩意反复默念了三遍,也没想明白赫连景此举的用意。
明明隔天宴席上就能见, 这样着急找他干什么?
裴怀恩显然也从李熙狐疑的表情中猜着了这是谁的信,但因为他此刻是玄鹄,心里有什么话都不好说, 只得沉默忍耐。
从李熙接着信到丑时一刻,大约还有两个半时辰左右。
团团玩得累了,已经甩着尾巴回笼里睡了。裴怀恩则一言不发地看李熙在殿内乱转,先是从左边踱到右边, 紧接着又从右边踱回左边,如此周而复始。
裴怀恩不想太早暴露, 他怕李熙赶他回东街。为了不显破绽,裴怀恩只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面无表情的给李熙剥核桃。
只是忍着忍着就忍不住了,扭头试探道:“……是谁的信?”
李熙心不在焉地看了裴怀恩一眼,只把裴怀恩当玄鹄,回答的那叫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丝一毫都没有隐瞒。
“是赫连景。”李熙发愁地捏鼻梁,“他提出想与朕单独见一面,字里行间隐有亲近意,朕实在害怕。”
裴怀恩闻言哦了声,眼见李熙如此厌烦,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手里核桃也完完整整地剥出一颗,半晌又道:“既然害怕,那就不要去了,谁家好人约见面能约在那个时辰?我看他就是居心不良,三更半夜的不安全,你……皇上您得小心应对啊。”
李熙脑袋打结,压根就没注意到“玄鹄”今夜的反常,听罢只是自顾自地说:“玄鹄啊,你每天吃那么多饭,就不能多长点脑子吗?”
“朕堂堂皇帝,你以为朕在怕什么?还不是因为前阵子不想和东街那边闹不愉快,便默许了裴怀恩借百姓之口,暂时向外传出那些闲话的提议。”
“可是如今怎么样?朕听闻那赫连景自从进京后,言行举止便很反常,不仅当场拒绝了杨善的招待,还不让公主露面,这可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话音未落,裴怀恩嘴角的笑已经没了。
第二颗核桃剥的有些难,裴怀恩闭眼深吸一口气,闷声说:“皇上很了解他的性情。”
李熙伸手抓核桃,眉头还是皱着,眼睛没往裴怀恩那边看。
“债主嘛,不用心多了解点,当年怎么好赖账?”李熙转累了就坐下,下巴轻轻抵在桌沿,右边脸颊被核桃仁撑得鼓起来,“唉,朕其实早就觉着裴怀恩那法子不行,可又不好跟他说。”
话说到这才转头,求助似的望向玄鹄:
“玄鹄啊,事到如今,朕也不瞒你什么了,其实朕在被困大沧那两年,曾与赫连景有过那么一段不大好说的暧昧不清,还欠了他不少钱。”
裴怀恩把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往下撇,没吭声。
却听李熙又不怕死地继续道:“而今时过境迁,朕从他进京后的种种行为看,只怕他还没放下,更怕他前脚从大沧兴致满满地来,后脚就被那些传言浇冷水,闹得心里面不痛快,难免又想起朕从前欠他那些银子来,然后在谈判时做文章,有意卡着我们不给谈成。”
毕竟此番大沧使臣赶来,明面上说是为了祝贺李熙顺利登基,实际却是为了就边陲贸易与休战年限的问题进行协商。
说白了,这么多年没见,李熙又没跟赫连景联系过,哪能清楚猜到赫连景的近况?他不过是从赫连景来到长澹后的种种反常作为,猜测赫连景对他或许还没忘干净罢了。
结果好巧不巧的,那赫连景偏也是个爱多想的人,只不过他想的有点偏,居然能把传言中那个令李熙日夜思念,又不便露面的心上人误会成了他自己,还坚持认为李熙肯定对他有旧情。
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许是天公不作美,故意让裴怀恩提前放出去那传言弄巧成拙,令李熙与赫连景在同一时刻双双误会,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该被天打雷劈的负心汉。又因为两国邦交事大,他们俩心里都不太敢在这个时候触对方霉头,被迫对对方的诸多要求颇纵容。
裴怀恩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听李熙把话说到这份上,当即了然道:“所以皇上还是想去?”
李熙连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这么多年以来,李熙惯会以两幅面孔示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骗子,撒娇精,明明在外也早就能镇得住场面,面对亲近之人却总表现得软乎,仿佛连面相都变柔和了不少。
“要去的,但是不能自己去。”李熙心里有事,对“玄鹄”骤然得知他与赫连景的关系,却表现平淡的细节毫不在意,只顾仰脸提道,“玄鹄,你赶快收拾一下,远远地吊在朕身后,陪朕一块去。记着还有——此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
裴怀恩真想把手里的核桃仁丢出去。
“好……但是要大约离着您多远?”裴怀恩尽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些,微微笑着问。
李熙想了想,敲桌道:“远点儿跟着吧,只要能在紧要关头把朕捞下来就行了,如非必要,还是尽量不要让赫连景看见你。”
“那皇上您口中的紧要关头是指——”
“……朕的意思是,只要他没在朕拒绝还他钱的时候,气的当场捅朕一刀,其他都可以再商量。”
“……”
就因为李熙这句话,毫无意外的,第三颗核桃被裴怀恩不小心捏碎了,都碎成沫儿了。
李熙不喜欢吃碎核桃,见状就挑眉,不满意地伸手拍了拍玄鹄的肩。
“好了玄鹄,知道你担心朕,你快去换夜行衣,咱俩趁入夜悄悄地去,千万不要让旁人看到朕这么丢脸的事。”李熙对裴怀恩千叮咛万嘱咐,临了还不忘多问句,“……对了,今晚东街那边是什么时晨睡下的?”
闻言,带着玄鹄面皮的裴怀恩咬牙切齿,把两边腮帮子都咬硬了。
咬完牙又攥拳头,裴怀恩故意把脑袋垂得低,做出一副听从安排的模样,也把自己脸上的独占欲藏起来。
裴怀恩说:“……回皇上,那边天刚黑就睡下了,看着还是老样子,人很消停,但也没怎么用心读书。”
半真半假的话最容易让人相信,李熙听见裴怀恩这样说,当即便放心地抚掌笑道:“好好好,朕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能暂时安分就好,朕知道他最近心里不痛快,他要是还能用心读书,那才真见鬼了。玄鹄啊,你得空多去替朕劝劝他,就说朕跟他保证,只要等这些大沧人离开了,在不暴露他身份的前提下,他随时都能进宫来。”
裴怀恩:“……”
真他妈离了大谱了,啥叫端水大师啊?事已至此,裴怀恩嘴巴里的脏话都快憋不住了。
就说李熙最近怎么总往东街送东西!果然心里有鬼!
“……可是皇上,您也说那赫连景曾与您有过一段儿,若他今夜不为钱财,不害性命,只想同您神不知鬼不觉的再续个前缘,您又当如何?这样算不算紧要关头啊?”
很久的沉默后,裴怀恩尝试学着玄鹄平日的语气问:“皇上,您也知道我这人,我平时脑袋不大转,常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事先说我肯定站在您这边,没替东街那边说话啊,但我也知道做人要一心一意的道理……”
李熙很不解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怀恩噎了一下,把话问得更委婉了,“……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从前听小桃红教我说,男人一旦成了家,便得收心了,所以还是有点摸不清您话里这个紧要关头的度,想着若那赫连景有意亲近您,您又该怎么办啊,需不需要我出手。”
李熙没想到“玄鹄”会这么问,听见了就笑。
“你看你,又多虑了不是?男人间逢场作戏怕什么?口头上哄他占些便宜不要紧,若非朕自己想,朕难道还能真吃这个哑巴亏吗?你放心,朕对此自有分寸,也有法子的,其实无论是男是女,只要不是朕爱吃的,朕必不会委屈张口。”
顿了顿,似乎生怕玄鹄到时沉不住气,又语重心长地斟酌着安慰他道:
“再说你仔细想,那赫连景就算再凶,能有当初的裴怀恩凶吗?可是就连裴怀恩那样凶的人,当初不也被朕耍得团团转,若非朕自己甘愿,那裴怀恩不也绝碰不到朕的一根手指头吗?唉,反正你不要多管,朕说有法子就是有法子,你无事不要上前,远远藏着等朕喊你就是了。”
裴怀恩:“………………”
好奇怪,裴怀恩心说,按理李熙这几句话该是他的定心丸,李熙现在明明都已在外人面前坦诚自己对赫连景没兴趣,而且是在不知他裴怀恩真实身份的情况下。
换句话说,他此刻几乎可以确认李熙对他的心意,也明白李熙绝不会与那赫连景做出什么荒唐事。他知道李熙不是故意将这些哄人的话说给“裴怀恩”听,可他为什么还是高兴不起来?
……甚至于,不仅高兴不起来,还有点想把人吊起来抽。
第173章 好处
另一边, 赫连景不放心让慕容瑶自己去,也是远远地吊在慕容瑶身后。
赫连景此举有深意,他不是因为怕慕容瑶受欺负, 而是怕慕容瑶欺负人, 尤其怕李熙哪句话说错了, 惹得慕容瑶不痛快, 单手就把李熙抡起来摔。
毕竟在赫连景的记忆中, 李熙还是当年那个一碰就碎的小团子, 手无缚鸡之力的, 而慕容瑶这女人,力气大得可是能徒手打死一头狼。
……虽说从某个角度看, 赫连景今晚担心的也挺对,因为李熙“求仁得仁”,如今是真手无缚鸡之力了。
转眼已是丑时一刻, 同赫连景料想的一样,李熙果真如约而至, 但暗里带了人。
赫连景因着愧疚自己写信骗李熙来,就算察觉到李熙带了人, 也只当李熙是在合理防备,并未出声提醒慕容瑶。
至于李熙这边就更有意思了。李熙原本以为赫连景要来,还在犯愁赖账的事, 此刻眼见来的不是赫连景,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压根就没计较慕容瑶冒名赴约的算计。
会同馆南三里是片树林,林中有座年久失修的小石亭, 李熙和慕容瑶两个人心里都有鬼,不约而同地将见面地点选在此处, 觉着这石亭方便他二人说话,林子里又很适合给他们各自带来的人藏身,实乃风水宝地。
石亭中有四个小座,慕容瑶的身份不难猜,李熙与她对着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
坐下后,李熙还在四处张望,像是唯恐见到债主来。
但他这期期艾艾的模样落在慕容瑶眼里,就恰好变成了期盼,也让慕容瑶对赫连景的猜测更信了几分,闹得她连再看向李熙的眼神,都瞬间带上了点不好描述的恨铁不成钢,仿佛在感叹这李熙看脸长得挺聪明,咋就相中赫连景那倒霉玩意了。
但唏嘘归唏嘘,慕容瑶讲话还是很开门见山的。她时间宝贵,之前答应赫连景会在宴上表演那支舞也还没练熟,她急着回去练舞,甫一见到李熙便表明身份,干脆利落地把来意往外倒豆子,把李熙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再次惊叹于大沧人的直来直去。
慕容瑶提要求很直接,一共就三条。
其一,要进宫。
其二,要做皇后。
其三,要只活两年。
进宫是为了完成和亲的任务,做皇后是为了有面子,只活两年则是为了偷偷回大沧。据慕容瑶说,长澹这地方的风水不养她,令她着实施展不开,呆久了恐怕要短命。
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慕容瑶对李熙提出的这些条件,若细细想来,其实比赫连景张口催李熙还钱还严重,这导致李熙越往后听越头疼,余光瞥见慕容瑶那两片在月光下不停开合,颜色嫣红的唇,只觉得这女人要吃人,刚听她说完便忙不迭地摆摆手拒绝了。
夜色渐浓,李熙畏寒,孤零零地坐在夜风中拢氅衣,甚至都没耐心仔细看慕容瑶长什么样。
有什么好看的呀,有裴怀恩那尊大佛在,这大沧公主就算长得再好看,还能比裴怀恩更好看吗?
抱着这样的心思,又是面对大沧人,再加上慕容瑶今夜自打见到他起,态度就一点不客气,闹得他也不想再装着怜香惜玉什么的了,闻言只强硬道:
“公主,朕念及你兄长曾对朕的帮助,姑且不计较你今夜的冒名相邀,只当你没来过,但你胡闹也该有个度,你若不喜长澹,大可立刻回到大沧去,朕那皇宫不是给你玩乐的地方。”
言罢便想走。
哪知才站起来,胳膊就被慕容瑶拽住了,而且力气还特别大。
李熙没想到慕容瑶的力气会这么大,他暗地使劲挣了两下,没挣开,顿时恼羞成怒憋出个大红脸,但也幸好是在晚上,大家彼此都看不太清。
李熙不想和慕容瑶纠缠,心里想喊玄鹄来,但考虑到慕容瑶是女子,李熙不想在玄鹄面前丢这个脸,只得强装镇定。
“……公主这是做什么。”两相僵持之下,李熙出声问,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了。
慕容瑶却是个反应慢半拍的人,甚至因为天生手劲大,都没发现李熙刚才是真使劲掰她的手了,还以为李熙只是因为没如愿见到赫连景,才会不耐烦。
慕容瑶认为李熙把她的话全听进去了,对李熙这种还没谈价儿就拒绝合作的行为很不满,忍不住皱眉道:
“我没玩,谁把你那宫里当玩的地方了?那有什么好玩的?你倒是认真听本公主讲啊——我说长澹皇帝,你们长澹人常说做生意要有来有往的道理,本公主也懂,你难道就不好奇,本公主既然敢开这个口,私下想好了能带给你的好处是什么吗?”
李熙心里着急,闻言敷衍着嗯了声,示意慕容瑶有话快说,因为如果没记错的话,从玄鹄藏身的那个角度看,是能清楚看到他和慕容瑶在拉拉扯扯的。
有些事,玄鹄如果知道了,孟青山也就知道了。孟青山要是知道了,那离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也就不远了。
……可恨,这女人的手劲怎么这样大!
正在心里埋怨着呢,就听慕容瑶清了清嗓子,小声问他道:“喂,我说长澹皇帝,你私底下是不是有相好?”
李熙:“……”
李熙眼皮一跳,倏地转过身,仿佛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慕容瑶的嘴里,从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这……这种事只在心里知道就好了,但像现在这样直接开口问出来,她觉得合适吗!
半晌,李熙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他合眼长长叹了声气,很是疲惫地问:“公主,你到底想对朕说什么?”
慕容瑶对李熙的反应不以为然,只当李熙是被她戳破了心思,害羞了,接下来依旧一句比一句语出惊人。
“唉呀,你跟我还装什么呀?你不就是喜欢赫连景那草……那家伙吗?我全都知道。”慕容瑶微微仰脸,笑出一排异常洁白的小牙,“你们长澹重礼数,像你这个年纪,平日顶着压力不肯纳妃,一定很辛苦。”
顿了顿,嘴角越发往上扬起来。
“但你如果娶了我,那就不同了,因为我是大沧人,我可不会写什么贤良淑德,我是最善妒的。换言之,你只要答应娶我,愿意和我做这场戏,对外假装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我自有办法让其他女人进不了你的门。”
李熙:“……”
老天爷!这都什么和什么!他今晚就不该出来,更不该浪费时间,留下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玩儿!
话说到这起了风,惊起几只寒鸦,李熙不着痕迹地往玄鹄那边看,见那处枝杈晃动,耐心也快耗尽了。
“公主,和亲之事并非儿戏,你若不愿嫁,朕就算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也会让礼部帮你安排好,你今夜邀朕至此,若只为了谈此事,那大可不必。”李熙奋力将自己的衣袖从慕容瑶手里一寸寸拽出,磨着牙告诫她,“还有,我与赫连景只是寻常好友罢了,望你慎言。”
慕容瑶根本不信李熙的话,虽然没反驳,但满脸都写着“你看你还不好意思了”。
“……别,你别走,你们长澹人真麻烦,有话从不直说,就算看上谁也遮遮掩掩的。”
眼看着李熙一点也不想再谈了,慕容瑶不敢再调侃他,连忙几步绕到李熙前面,伸手拦他说:
“等等!再等等!我还有其他好处能给你!这回真是正儿八经的好处!”
李熙不听,当即绕过了她。
慕容瑶见状,便亦步亦趋地追着李熙,边走边对他说:
“我母后!我母后近来是不愿与长澹为敌的!这你都知道!”
“长澹皇帝,你听我跟你说,现如今我母后虽掌权,却总逃不脱那些旧臣的牵制,而那些旧臣多半都主战,其中更有曾下令屠你长澹城池的沈骁!”
屠字一出,李熙眸里暗了暗,住了脚。
慕容瑶抓住机会,几乎没停歇,立马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道:
“长澹皇帝,一山哪容二虎,我母后从来都是个要强的女人,不欲与人分权。”
“你娶了我,让我死在长澹,丧仪也不必做得太好看,我是大沧唯一活到成年的公主,更是母后唯一的女儿,届时母后接到我的死讯,便可以悲痛过度为由,假意与那些旧臣讲和,央他们出兵长澹,为我报仇。”
“届时不必你多耗费兵力,你只需守城不出,再派一队兵马绕到他们后方去,将其重重围困,让他们回不去,我母后自会从旁助你,不仅会让你的兵马过去,还会切断他们的粮草,让你有机会报那城池被屠的仇。到时候,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从此以后,只要我母后在一天,大沧与长澹便不会再起战乱!”
李熙:“……”
夜深人静,风也停了,李熙又转头往玄鹄那边望了眼,犹豫片刻后,却是与慕容瑶又回了石亭。
“公主。”李熙变脸如翻书,一改方才怠慢态,笑眯眯地引着慕容瑶坐下,温和道:“公主请坐,请你继续往下说,我们今夜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谈。”
第174章 私心
慕容瑶显然也没见过变脸这么快的, 愣住一下才坐了,心说眼前这个长澹皇帝,怎么同赫连景先前同她讲过的那个软团子不大像。
“……就, 就是这些了。”
慕容瑶似乎被李熙突如其来的殷勤吓到了, 气势上先弱了三分, 少倾才接着说:“我无意留在长澹, 你封我做皇后, 我不会打扰你思念心上人, 还能替你挡桃花。”
李熙听罢摇了摇头, 撩袍在慕容瑶身旁坐下,微笑着提醒她:“公主, 朕想听你说的,并非这些话。”
“公主方才言道,当年下令屠我桓水城的人, 是谁?”
李熙此刻的神情太危险,慕容瑶抬眼望他, 后知后觉地舔了舔唇。
“沈、沈骁。”慕容瑶敛了笑意,本能很认真地回答道, “他与我母后时常意见相左,那会他刚在我母后那里吃了亏,一时气愤就……”
李熙抬手打断她, 眯眼问:“他一时气愤,便要拿我长澹百姓撒气么?”
慕容瑶有点心虚了,她咕咚咽下一口唾沫,把脸转到另一边。
“如何?你若答应我, 我们就能互惠互利,我可以说服母后把沈骁交给你处置。”
慕容瑶说着话, 就和李熙时不时要往“玄鹄”那边瞥一眼一样,也开始忍不住往赫连景藏身的方向看,只是看过去的眼神挺幽怨。
该死的草包!长那么大两只眼睛却识人不清,这长澹皇帝哪里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分明就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
可是想到也不敢说,只能以更加仔细的姿态对待,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长澹皇……皇上,您细想想,只签一纸盟书有什么用,那是随时都能撕毁的东西,可您如果能帮我母后除掉那些大沧旧臣,那么从今以后,大沧便彻底是我母后说了算,而我母后不喜穷兵黩武,是绝不会轻易同你开战的。”
李熙听到此处才点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戴在他拇指上的血扳指。
“公主,你现在同朕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你母后教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同朕说的?”
言外之意,这事你慕容瑶究竟能不能做主?
慕容瑶听罢抿紧嘴唇,眉间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本公主与母后一体同心,说话算话,难道还能白白诓骗您不成?”慕容瑶思索着,将语速拖得很慢,“皇上,您既然能坐上这位子,就该明白这些话既可以是本公主的意思,也可以是母后的意思。”
慕容瑶把话说得隐晦,李熙不禁啧了声,这才全听明白了。
原来至今为止,方才慕容瑶口中那些所谓的再无战乱,交出沈骁,不过就是慕容瑶画给他的一张大饼,是慕容瑶不愿留在长澹的自作主张。
只不过么,以慕容瑶的年纪,能想到这层已经不容易,他的确不该再过多苛责。
更何况慕容瑶向他提出的这些建议,也算给了他启发,让他忽然想到许多对付大沧人的新法子。
……祖宗在上,横竖只要处理得当,两年时间足够周旋了,谁说画的饼就变不成真的饼呢?
再说就像慕容瑶方才说的,李熙心想着,即便抛开两国从前的战事不谈,他如今已经快二十二岁了,承乾帝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侧妃都已纳了两个,而他如今竟然还要因为纳妃这种事,每天坐在朝堂上听那些言官的骂——这实在让他感到很憋屈。
所以假如……假如能把慕容瑶娶进宫。
假如能依慕容瑶所愿,将她风风光光的封为长澹皇后,从此拿她当幌子,对外只说自己一心扑在她身上,在她没有诞下嫡子前,绝不会再纳妃……
另外反正慕容瑶也不喜欢待在长澹,那么等到两年后,慕容瑶“死”了,他便又有了新的借口,他到时就可以直接对那些讨人厌的言官说,说他是因思念慕容瑶,方才伤了身体,再也不想碰别的女人,那……那岂非一劳永逸?
至于其他的,则都可以等日后慢慢谈,因为慕容瑶一旦进了宫,便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住着了,还不是由着他搓扁揉圆吗?届时就算单凭慕容瑶一人与大沧太后谈不拢,他也可以从旁协助,让这位大沧公主既做了他手中的筹码,又可为人质,相信那大沧太后是个聪明人,断不会有肉不吃,做出什么亏本买卖的。
这样私心一想,娶慕容瑶就真成了一本万利的好事儿了。
夜越发深了,李熙沉默地撑着额琢磨,不过片刻之间,再转头看向慕容瑶的眼神,便已满含爱惜。
慕容瑶被李熙盯得浑身难受,一看事成了,连忙面色古怪的出言告辞,李熙亲自将她扶起来。
李熙笑道:“公主聪慧无双,朕能娶到你做皇后,是朕的福气。”
慕容瑶背后发凉,脚下走得更快,李熙先是礼貌性跟着她行了几步,而后改为目送,直到慕容瑶的高挑背影消失在林里更深处,方才不再笑了。
李熙转身往回走,朝“玄鹄”藏身的方向招手,示意他现身。
裴怀恩其实早就想冒头了,他方才见来的是女人,便险些按捺不住,此刻得了允许,立刻就从树上跳下来,数次欲言又止。
须臾两个人又是并肩站着,李熙还在想慕容瑶刚刚跟他说的话,底下脚步没停,心思却已绕了十八个弯。
还不够,慕容瑶的计划还不够完善。
倘若真如慕容瑶所言,他与大沧太后便只是简单的各取所需,事后再没联系了。
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大沧太后真欠下他这个人情,并且终其一生都还不尽呢……
正琢磨,便听身边人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轻声问:“方才来的那个,是谁?”
说句实在话,如果李熙现在没分心,一定就能听出这根本不是玄鹄惯有的语气。
可惜李熙心不在焉,闻言只随口道:“哦,是那位和亲公主慕容瑶,她假借赫连景的名约朕来,是为了说服朕让她入宫,封她做皇后。”
裴怀恩不出声了,落了半步在李熙身后,眯眼瞧着李熙的玉白颈子。
偏偏李熙还不知死活,自顾自地边往前走边说道:“这事有意思,朕记着朕从前在大沧时,也曾远远见过那慕容瑶一面,那会她才十二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豆芽呢,怎么一晃几年过去,她竟长这么大了,而且还长得挺好看。”
裴怀恩笑意愈冷,“你很喜欢她?我虽听不清你们说了什么,但见你伸手扶她了。”
李熙毫不掩饰地点头。
“喜欢,当然喜欢了。”李熙笑眯眯地摸着下巴感慨,“她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对朕有用的,朕喜欢一切有用的人,或是值钱的物件儿。”
裴怀恩气血上涌,只觉得胸腔中积攒多日的怒意,隐隐有爆发之象。
“皇上,你在来时可没这么说。”裴怀恩不再往前迈步了,咬牙一字一顿的,“我竟不知,那大沧公主究竟是有怎样的魅力,居然令你一见倾心。”
这句话说得就有点怪了,至此,李熙就算再迟钝,也难免觉出点不对劲来。
“咦?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熙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回头,皱眉道,“你怎么停下不走了?”
裴怀恩将双手拢在袖里,闻言微微歪过点头,不答反问道:
“皇上答应她了?”
一句话,把李熙问得都有点懵了。
唉不是,这怎么……旁的不说,玄鹄为何会忽然问他这些,而且好像还有点不高兴?
可玄鹄怎么会不高兴?要知道玄鹄从前就最不待见他和裴怀恩混在一起,眼下听见他说觉得大沧公主有意思,合该很开心啊。
想着想着,探寻的目光往下滑,落在裴怀恩拢在身前的袖口。
……而后蓦地瞳孔微缩,头皮一下就麻了。
无他,借着月色,李熙看见“玄鹄”袖口布料的轮廓不算平整,正在小幅度的蠕动着,看起来就像对方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着拇指根部。
这样的小动作,似乎……似乎只有常年戴着扳指的裴怀恩才会有,就如他现在,也总喜欢摸他自己手上的血玉扳指!
再抬眼往上看,歪头的角度也很熟悉,李熙面无表情地沉默很久,心里却骂开了花。
他娘的太吓人了!真太吓人了!幸好他反应足够快!及时把这疯子给认出来了!
所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换的人?是在来时的路上?在他方才与慕容瑶谈话时?还是……还是早在数日以前,就已经换了?
越想就越后怕,尤其再想起他这几日仗着裴怀恩不在,说话从不过脑子,几乎每天都抱怨。
虽说他那些抱怨一点恶意都没有吧,但是……但架不住某人记仇啊。
要完蛋了——当这四个字骤然出现在李熙的脑子里时,李熙下意识往后退。
哪知李熙退一步,裴怀恩就往前逼近了两步。
裴怀恩这会正恼着,压根就没耐心管李熙心里又想到了什么,只执拗地继续问道:“你答应她了?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李熙太阳穴突突的跳,因为太心虚,急得脑袋在这一刻都快转冒烟了。
“那、那倒也没有……你听朕说,朕还可以再狡……”
话至此顿住,心说他如果在这时露了怯,不就等于变相承认自己认出了裴怀恩,故意念话给裴怀恩听吗?
那、那可不行啊!依着他对裴怀恩性子的了解,那样只会让结果更糟糕!
李熙想到了这,不禁脊背僵硬,立马就把话锋一转,假装犹豫道:
“……我、朕的意思是,朕也对此正为难。玄鹄啊,朕想着你是局外人,要么你听朕把方才大沧公主开给朕的条件给你说,你来替朕、替朕参谋一下?”
第175章 同葬
身后是大树, 李熙退无可退,背靠大树,觉着面前的裴怀恩好比一道天雷, 将他方才那点困意全劈干净了。
沉默。
良久, 裴怀恩顶着玄鹄的脸看他, 居高临下的, “你结巴什么, 这里有让你害怕的东西吗。”
李熙又拢了拢氅衣, 眼神左右乱瞟。
“朕、朕冷。”李熙说。
裴怀恩听罢再往前, 动作利落的脱了自己外袍,伸手递给李熙。
“又发作了?”裴怀恩面带不悦, “御医院那边的人怎么不尽心?药开了这么多,却不见你身体好转。”
李熙没法反驳,悻悻的把衣裳接过来披了。
披完侧首嗅嗅, 心又死一半。
好香——虽然已被小心处理过,香味变得很淡, 以致不贴身穿便嗅不出来,但这的的确确就是裴怀恩身上的香。
“先、先不提这个。”李熙拢唇咳嗽两声, 偏头躲过裴怀恩贴他额头的手,尝试转移话题,“玄鹄, 你猜慕容瑶方才和朕说什么了?”
裴怀恩闻言皱起眉,心里明镜似的,看出李熙这会压根就不冷,但也没有多问。
幸好李熙也没真指望裴怀恩回答, 他见裴怀恩安静下来,似乎愿意听他说, 便连忙意简言赅地把方才之事全说给裴怀恩听,临了还不忘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
“……喏,事情就是这样了。”
好一会过后,李熙口干舌燥,解释得喉咙都快冒烟了,他当在裴怀恩面前擦了擦汗,然后再叹气。
“玄鹄啊,朕眼下进退两难,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裴怀恩含笑睨着李熙,期间虽未插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李熙的唇,也不知到底将李熙故意说给他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如芒在背。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熙屏息凝神,听见裴怀恩终于舍得开口了。
裴怀恩说:“这样说来……皇上若能娶到她,是件好事儿啊,皇上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李熙眼睛一亮,心说等的就是你这句,面上却装得更凄苦。
“是好事,可朕心里难受。”李熙凄凄惨惨戚戚地抹眼泪,虽说其实一滴泪也没有,“玄鹄啊,朕有句话说出来,恐怕你又生气,但你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朕还是想和你说。”
“你不明白,裴怀恩他从前其实为朕做了很多事,他心里有朕,朕也答应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现如今,朕居然因为一个慕容瑶,心生动摇了,朕觉得很对不起他。况且若非涉及到两国邦交,朕其实一点也不想娶慕容瑶那女人,朕只要一想到得把她迎进宫里,朕就很心烦。”
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因为太肉麻。
娘的,当在苦主面前现场编瞎话,这和让他当街拉屎有什么区别?
背后靠着的树皮有点糙,磨蹭动作间,好像把衣裳划破了,李熙眯了眯眼,隐隐听见布料裂开的声音。
裴怀恩又是很久没出声,看脸喜怒不显,不晓得信没信。
李熙被这种过于寂静的气氛闹得头大,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攥成拳。
这样……这样好像不行,这样还不足够说服裴怀恩。
得快点想想,娶慕容瑶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最好是能对裴怀恩本身有好处,而非眼下这些冠冕堂皇,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饼。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李熙封皇后,对裴怀恩还能有什么好处?
想的头都疼了,李熙忍不住又擦汗,只觉得此刻时间难捱的仿佛静止。
还有什么、到底还有什么真真切切,能让裴怀恩也觉得开心的好处……
正愁着呢,头顶忽然飘下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在李熙脚边,轻飘飘地盖住了两只小虫。
李熙见状灵光一闪,眼睛又是一亮。
亮完又再暗下去,装着煎熬地单手捂脸。
裴怀恩看见李熙这样子,心下了然道:“皇上,其实你心里早就有了决定吧。”
李熙听了就点头,点完头再叹气,演技越发精湛。
“……是、其实是有了。”
“玄鹄,朕实际上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朕之所以想娶慕容瑶,除去考虑到边陲安宁之外,也有自己的私心。”
“你不明白,经历这么多波折后,朕早就已在心里认定了裴怀恩,朕要在百年之后,与他合葬。”
裴怀恩呼吸一滞。
却听李熙又说道:“朕方才听慕容瑶说的时候便在想,她若做皇后,两年后假死脱身,棺木便可依着朕的棺木建,朕……朕不想做她的衣冠冢,朕想偷偷做一个空棺,待到百年之后,留给朕的心上人。”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朕都要娶慕容瑶,可朕也知裴怀恩从前过得不好,是最不喜旁人将他当做女子的。朕……朕虽无心辱他,只是因为太想跟他葬在一块了,却也怕他误会朕,怪朕擅作主张,反倒惹得他更不开心。”
对,就像现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真正的为难之处,悄悄偷梁换柱。
更何况他现在说这些,其实也不算骗人。虽然对于合葬一事,他是直到见着那两只被树叶盖住的小虫,方才一时兴起,可他心里也是真的想这么干,他没有说假话。
毕竟事到如今,或许也只有如真夫妻那般生同衾,死同穴,才能对得起他与裴怀恩之间的羁绊。因为他与裴怀恩之间,早就不是只有单纯的赤诚爱意,他们两个不光是爱人,还是亲人,是手足,是师徒,更是彼此生命中为数不多晃眼的光亮。
至于说,害怕裴怀恩会怪他把自己塞进女子的棺材里这句话,便是实打实的撒谎了。
因为李熙确信裴怀恩对他的心意,李熙早已看清,裴怀恩把一颗心都捧到他面前,虽然厌恶被当做女子,可是能与他合葬的诱惑和欣喜,一定可以压倒这些厌恶的。
果不其然,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李熙看到裴怀恩的脸色软下来。
“……所以,皇上。”迎着李熙的灼灼注视,裴怀恩又往前走,和李熙离着两步不到的距离,笑眼道,“现在能让你真正感到为难的,其实不是该不该娶慕容瑶,也不是事后该怎么和那姓裴的说,而是忧心有人不愿入女棺。”
眼见裴怀恩上道,李熙把脑袋都快点出残影了。
“啊,对对对,玄鹄你好聪明,一眼便看穿了朕的心事。”李熙期期艾艾地拢袖,小声说,“玄鹄,你一定不知道,其实裴怀恩他很善解人意的,他以前也劝过朕娶慕容瑶,是朕自己舍不得跟他断了,才拒绝了他。”
顿了顿,又假装擦眼泪。
“所以实际上,朕现在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找慕容瑶的麻烦,朕知他并非旁人说的那般跋扈,更不会计较朕这次为了长澹的出尔反尔,朕只是……只是唯恐他会伤心,他已经过得很辛苦。”
前半生于长夜中孑孓独行,受万人唾骂,后半生隐姓埋名,永远也走不到阳光下,死后还要入女棺,将自己在这世间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抹消,让一切彻彻底底的深埋黄土。
思及此,李熙忽然真的有些难过了,他垂了眼睛,不让裴怀恩看到他隐隐发红的眼圈。
他好像挺过分的。李熙想,他好像,从始至终,爱裴怀恩总是没有裴怀恩爱他多。
可即便如此,他又能怎么样?他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改不了,便只好在其他地方尽可能的多补偿。
喉咙有些涩,假哭很快变成真哭了,李熙使劲抹了把脸,喘息有些重。
出神的功夫,裴怀恩已经走到他面前,和他鼻尖挨着鼻尖。
“但你刚刚真的很害怕,你其实不冷。”没头没尾的,李熙忽然听见裴怀恩这样说。
李熙循声抬头,驾轻就熟的继续编瞎话。
“好吧,的确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担心,朕也担心你。”李熙揉着眼睛说,“你看不上裴怀恩,朕如今却陷进去了,还对他这么上心。唉,玄鹄你别忍着了,你现在一定觉得朕很蠢,对朕怒其不争,你……你心里一定又想唠叨朕了。”
裴怀恩:“……”
好漂亮的一套谎话,前后逻辑通顺不说,简直是有理有据,令闻者落泪。
只不过么,有时候,或许人就是这样,就算明知是谎话,也甘之如饴。
因为瞧出李熙后面儿是真的难受了。
还能怎么办呢?没办法,裴怀恩看向李熙的眼神颇自嘲,心说到了现在,他早就已经拿李熙一点办法也没有。
裴怀恩很少被爱,所以哪怕只给他一点爱,他都要千倍万倍的回报——只要对方给他的,是真的爱,是能让他切实感受到的爱。
更何况这还是一位君王的爱。
心里只有小情小爱的人做不好皇帝,裴怀恩明白,这已经是李熙能给他的全部。
正如李熙虽然能想尽办法救他活,帮他改名换姓,引他重新入朝堂,可若有朝一日,当李熙真的遇到了困境,当他们俩真的只能活一个,当他真的变成旁人威胁李熙的筹码,恐怕李熙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推出去。
区别只在于他死后,李熙会竭尽所能地替他报这个仇罢了。
第176章 妒夫
夜色沉沉, 月色莹莹,裴怀恩不想再装了。
顷刻间,裴怀恩伸出手来, 将李熙翻了个身, 双臂反拧压在树上。
裴怀恩的动作太快, 李熙奋力回头, 却看不清裴怀恩的表情, 只能听见裴怀恩把唇贴在他耳后, 声音沙哑地笑。
“……你这个小骗子。”
李熙听见裴怀恩这么说, 话里带着笑,胸膛紧贴着他的背, 尚在微微颤动。
李熙张了张唇,一时不知做何言。
“……啧,你早就猜到我认出了你, 你还这么唬我。”
大惊之后便是彻底的松懈,李熙见裴怀恩主动暴露, 反倒不再提心吊胆,他软在裴怀恩怀里长长的舒了口气, 甚至还有闲心埋怨道:
“真吓坏我了,看我着急有趣儿么?”
裴怀恩听罢又笑,两根手指徐徐捻着李熙的耳垂肉。
“你怕什么?怕我对你不利?弑君夺权的蠢事我不做, 那太危险了。”裴怀恩不答反问,语气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再者我一介布衣, 如何还能动得了你,你不该怕我了, 你该对我说真话。”
手腕被裴怀恩攥的有点疼,李熙皱眉扑腾,还不等裴怀恩把话说完,便脱口解释道:“不、不是,我不怕你害我,我怕你伤心。”
话落,身后力道骤然放松,紧接着又压得更紧。
李熙敏锐察觉到裴怀恩的喘息变重了,纠缠间,他又想起裴怀恩方才问他的话,心口仿佛压着块巨石。
“这句是真话。”半晌,李熙忽然这样说,声音很轻很轻,像乳燕的羽毛。
身后很久没有动静,也没动作,李熙猜不着裴怀恩心里怎么想,只觉得裴怀恩抓着他的力气越来越大,把他的手腕都抓麻了。
有点急,像是生怕裴怀恩不信他,李熙铆足了劲往后看,哪知脑袋才转过来,就被裴怀恩压着后脑勺摁了回去。
“……”
“……裴怀恩!疼!疼了!”李熙的脸皮没有树皮厚,他不满裴怀恩这样做,眉头一下皱起来,连嗓门也扯得更响,“是真的!真的!我没有骗你!”
裴怀恩左手攥住李熙双腕,右手压着李熙的脸,眯眼笑道:“狼……”
李熙连忙打断他,扬声道:“狼没来!狼没来!这把狼没来!”
裴怀恩:“……”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裴怀恩确实被李熙这急着解释的模样逗笑了。
须臾右手改压为托,裴怀恩叹了声气,用右手手掌实实在在托住李熙的下巴,强迫他仰起脸,白嫩颈子抻得笔直。
裴怀恩蜷指蹭李熙的唇,眼睛盯着李熙上下滚动的小巧喉结,低声笑了许久才道:“嗯,我知道,你怕我伤心。”
彼此认识这么久,他怎么可能蠢得连李熙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都听不出来?
未料此言一出,李熙这边却是真炸了。
“你既然知道,眼下又是什么意思!”李熙使劲挣扎,像只被捕兽夹困住的毛茸茸小白貂,因着被裴怀恩身上的香味包裹,眼尾眉梢皆是艳色,“你……你放开!这是在外面!”
裴怀恩不理他,把手指往他齿间探,摸他小小的牙尖。
“不是折腾,是想念,我并不伤心,但忍耐的很辛苦。”裴怀恩说,手上动作不停,“我装了这么久你的贴身侍卫,每日与你不过咫尺,却始终不得更进一步,你方才哄得我很开心,我太想你全身颤抖着求我的样子了,不想再忍了。”
闻言,李熙简直想破口大骂。
裴怀恩这人,发怒时要折腾他,高兴时还要折腾他,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慕容瑶可才离开没多久!
像是看穿了李熙的担忧,裴怀恩很好心地提醒他,“乖,叫声别那么大。”
裴怀恩这话说的暧昧,故意把李熙同他拌嘴的气话曲解了,把李熙逗得嘴唇发白,恨不得一脚把裴怀恩踹出去。
平白闹了这么一遭,李熙心里一点也不难受了,甚至气的想咬裴怀恩一口。
说来也挺奇怪的,自从和裴怀恩在一起,李熙便错觉自己在面对着裴怀恩时,总会变成一只不知疲倦的兽。
裴怀恩也是野兽,他们彼此狼狈为奸且配合默契,无数次在对方面前短暂抛开身为“人”的廉耻,无论是谈正事还是争吵,最后似乎总要顺理成章地双双溺毙在欲海里。
这种感觉很可怕,也很奇妙,李熙眼睫颤颤,垂眼看向自己的鼻尖。
那里挂着颗汗珠。
裴怀恩的手还在往他嘴里伸,他用舌头把它们往外推,说不清心里是害怕更多,还是期待更多。
慕容瑶有可能会回来,正如裴怀恩方才所说,假如她听见这边有声音的话。
“……什么时候换的人。”李熙含糊地问。
裴怀恩如实回答他,说:“从你让玄鹄看住我的第一天。”
顿了顿,又说:
“你刚刚跟我说的话,我全听进去了,也知事到如今,顺水推舟娶了那大沧公主才最好,可我还是不甘心,我很妒忌,我从不知自己竟是个这样善妒的人。”
李熙支支吾吾地点头,挣扎力道渐小,悬着的心终于全死了。
裴怀恩了解李熙的性子,知道李熙每次都看似不愿,但等真的动了欲,却又无比放浪,于是越发放肆地对他上下其手,撩拨抚摸。
“别动,你在这里陪我一次,我让你娶她。”裴怀恩低声说,甚至想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还是说……你想把人喊回来,让她亲眼看见你跟我好?”
李熙喘息急促,裴怀恩早已松开了他的腕,摸进他的衣裳里,这让他不得不主动屈肘撑着身前树干。
“只要、只要在这里……一次,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是么?”李熙不放心地问,“以、以后你也不能再提……你放心,我只要两年,我不会碰她的。”
裴怀恩“嗯”了声,掌下抓到两团白软的肉。
李熙被磨得有些受不住,他虽是皇帝,却因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教导,有着一副比瘦马名妓更贪婪的身躯。
裴怀恩恰在此刻咬住他的耳,温声对他循循善诱。
“别总急着拒绝我,我能做很好,你难道就不想要么。”裴怀恩笑着说,“每次都等浑身发烫了才点头,这会让我觉着你不是爱我这个人,而是爱我这双很懂你心思的手。”
李熙额头抵着树干,脑子里还在努力思考。
“至少……至少别用这张脸。”李熙说。
裴怀恩却不听,一双手依旧仿佛长了眼睛般。
“这不是正好么?”裴怀恩执拗地说,“也让我瞧瞧,你这小骗子是否跟谁都能这么热情。”
李熙耳朵尖,听出了裴怀恩的弦外之音,连忙说:“我跟赫连景没……呜。”
“……”
“好吧我坦白,我跟他抱了,也亲了,但我们再往下就真什么都没了,你、你别……别……!”
裴怀恩伸手捂他的嘴,“嘘,别再说了,我在意的不是这些,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这些。”
李熙又快哭了,气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对,裴怀恩,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李熙欲哭无泪,声音明显有些哑,“总不会是因为我让你入女棺,我……”
话说到了这,肩膀猛地一颤,再开口时就是真的哭腔了。
“别、别弄,我错了,可我也是真想跟你埋一块,你如果不愿意,咱俩就换换,反正、反正我要跟你埋一块,这……这是圣旨,这没得商量……啊!”
裴怀恩笑得都快停不下来了,摇头说:“这事我也不在意,不过阿熙,你怎么越来越娇气了,我还没真把你怎么样。”
李熙羞耻极了,裴怀恩说这话的时候,手上正掐他的腰。
“那你、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李熙被燎原欲望冲的头昏,大口喘息道,“不是为了慕容瑶,不是为了赫连景,也不是因为不想入女棺,你到底是在因为什么闹别扭,你……你这手段狠毒的妒夫!”
裴怀恩目光复杂地看他。
“为了什么?谁知道呢?大约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裴怀恩附在李熙的耳边说,“李熙,你喜欢一切有用的人,还有一切值钱的玩意,我现在已经没钱了,那么倘若假如有一天,我变得对你连一丁点用处也没了呢?”
“倘若有那么一天,我忽然成了你的累赘了……”裴怀恩这样说着,眸里漆黑如墨,“但你身边总会接连出现下一个‘赫连景’,再下一个‘裴怀恩’,我会被你毫不犹豫地丢掉。”
李熙一听裴怀恩说这话,就知道他是又钻牛角尖了,不禁粗喘着叹息。
叹完再也没忍住,直接破口大骂。
“……但他们都不是你!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你!我只要你!”李熙眉心紧锁,刻意把声音往下压,但却在低吼。
“嘶……你他妈有病吧裴怀恩?!你脑子有病!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要是换个人敢这么对我,我定诛他九族!不……不!朕要把他祖坟也刨了!叫他生前被活剐三千刀,死后再做千千万万年的孤魂野鬼!永不得超生!!!”
第177章 狗链
李熙说不出话了, 裴怀恩太了解他,让他虽然戒备,身体却在本能的迎合。
“别……别在这, 求你。”
很快的, 劝解之言变成哀求, 李熙在有武功傍身时, 尚且不是裴怀恩的对手, 如今内力尽失, 就更成了任人宰割的案上鱼肉。
但裴怀恩不松口, 仿佛有意要磨他,长着薄茧的手指在他腰后缓缓摩挲。
裴怀恩不听他的话, 也不跟他说话,这让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盖过草丛中窸窸窣窣的虫鸣。
“别、别, 裴怀恩。”
李熙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喉咙里似乎含着一把沙, 带着灼人的情.欲。
“裴怀恩,你听我说, 像你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不会变得没用。”
“你……你来日入朝堂,你想去哪里, 我就把你安排在哪里,我们依旧亲密无间,我离了你不成的,到死都不成……”
“裴、裴怀恩……”
泪珠成串儿往下掉, 被裴怀恩蜷指擦了,还要啧啧称奇地打趣他, 说:“阿熙,从前觉着你总是装哭,可相处久了,才发现你这眼泪确实不值钱,遇事就忍不住掉金豆儿,像个小姑娘。”
而且还常常一边掉眼泪,一边又恶狠狠地放话说要砍人全家。
挺有趣儿的,多少有点哭得越凶,记仇越狠那意思。
更有趣的是若叫这“娇滴滴的小姑娘”盯上了,他是真的会报仇,甚至就连人家院里养的狗,他都想顺手捅两刀。
然而现如今,裴怀恩在彻底了解到李熙的脾性后,却只从李熙埋怨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一点若有若无的撒娇,丝毫不见任何戾气。
这种无意间的区别对待令裴怀恩感到很兴奋。两个人撕扯间,李熙身上的氅衣落下,须臾露了大半个肩膀在外头。
玉白色的,日夜被汤药娇养出来的细嫩皮肤,在这个混沌撩人的长夜,显得格外扎眼。
确实忍不住了,裴怀恩伸手拆李熙的冠,五指如鹰爪,钳住李熙脆弱的颈,拇指指腹就压在颈侧脉搏跳动处,微微施了些力气,让李熙因呼吸不畅而满脸潮红。
“一次就好。”裴怀恩低声说,“阿熙,你可真是我的药。”
李熙脑袋迷糊,已被裴怀恩弄得快不能思考了,闻言脊背猛的弓起。
“……”
罢了,劝不动,那便只好如此了。李熙在心里浑浑噩噩地想,如果这样做能让裴怀恩安心,那他愿意这样做,但这不是为了能娶到慕容瑶,而是单纯的想叫裴怀恩安心。
不过得快点儿,最好速战速决,才不会被随时有可能回来的慕容瑶看到。
总之还是别在这些无谓的言语拉扯上费时间。
思及此,李熙稍稍松了齿关,眼珠向裴怀恩那边转。
“……好、好,我陪你,你先松点手。”李熙仰起脸,被迫感受胸腔中空气的缓慢流逝,断续地小声说,“蜡封不好剥,你想吃药,我帮你剥蜡封。”
这已经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引诱,裴怀恩眼里一亮,对李熙对他的前后态度变化很满意,虽然他并不知道李熙心里又想到什么。
“不必了,我更喜欢自己剥。”裴怀恩笑着刮李熙的鼻尖,“先前松开你,你可转头就捅了我一刀。”
李熙连忙说:“我再不会——”
裴怀恩把食指抵上他的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里却笑盈盈的。
“我知道你不会。”裴怀恩说,“但我的确更喜欢自己剥。”
随着裴怀恩话音落下,李熙身上的衣裳也变得一件比一件少。
“灵药珍贵,合该一寸寸仔细剥去它的蜡衣,然后焚香净手,引世间最清冽甘泉做药引,认真品味才对。”
说到甘泉两个字的时候,裴怀恩又帮李熙擦眼泪,只不过这次用的,却是舌头。
裴怀恩不像承乾帝,他从不嫌李熙爱哭,他心知李熙的这些眼泪是为他而流,在心底将它们当成了无上珍馐,俯首全舔干净。
李熙被裴怀恩撩拨的浑身都热,至此,他脑袋里才嗡的一声,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也断了。
大火真烧起来了,顷刻间,李熙餍足地眯起眼,追着裴怀恩的唇咬。
天雷勾动地火。
裴怀恩松开摁在李熙颈间的手,放李熙大口喘气,李熙则不甘示弱的转身扑上来,伸手扯他衣裳。
“裴怀恩,朕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李熙说,掌心徐徐摸着裴怀恩的背,脸上尚且挂着颗欢愉的泪珠儿。
眼前这人是他费了无数心神和代价,亲手驯服的重明鸟,对他有着任何人都比不了的忠心,他虽时常抱怨这鸟儿的爪子太利,却从未想过弃养这只鸟。
换句话说,裴怀恩离不了他,他难道就能离得了裴怀恩?
离不了的,他们两个分开了是游魂,只有合在一块,才是真真正正的两个人。
很快只剩一层薄薄的里衣了,李熙牙齿打颤,冷得往裴怀恩怀里钻,惹得裴怀恩没忍住笑话他,说:“……一国之君,不知羞耻。”
李熙不以为意的挑眉,只道:“所以才跟你天生一对。”
裴怀恩又笑了,这次笑意到了眼底,李熙则用力抱他,仿佛要把他融进自己的血肉里。
明明颈子上还有裴怀恩方才掐出来的手印,却像正抓着根拴在裴怀恩身上无形的链儿。
说来也讽刺,承乾帝花了那么久,都没能彻底驯服裴怀恩这条疯狗,然而现如今,却被李熙轻而易举抓住了裴怀恩的“狗链子”。
裴怀恩埋首在李熙肩头,两只手不得闲,毫不掩饰地绕到李熙身后,要往李熙腿间摸,李熙便出声宽慰他,一下一下拍他的背。
“不要怕,我再也不会丢下你。”李熙很认真地说,“直到我死,再也不会。”
裴怀恩嗯了声,低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
李熙双手捧起裴怀恩的脸,又吻他。
“我不会抛下你,但假如你为了我而死,死在我前面。”好一会过后,李熙望着裴怀恩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会为你报仇的。”
“因为……”
“你也是我的药啊,再没有人能让我这么快乐,我若没了你,就是半边身子也埋了黄土。”
“……”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很小,裴怀恩听罢愣住一下,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几经变化,不知是又想到了哪里去。
然后不知怎么的,许是真说到他心坎去了,抓着李熙的手忽然松了。
李熙这会正在兴头上,他和裴怀恩不同,他如今虽然已不能生育,但身体却仍是个完完整整的男人。他被裴怀恩到处摸得难耐,眼见裴怀恩往后退,便以为裴怀恩这是又想他主动,立刻就往前扑。
哪知手才伸出去,就被裴怀恩把腕子攥了。
短暂的沉默。
良久,裴怀恩低着头不看他,却在一件接一件的把衣服从地上捡起来,重新为他穿上,连每根系带都理得仔细。
李熙:“……”
李熙:“?”
“……这又是什么新玩法?”李熙欲.火焚身,被裴怀恩这种反常举动彻底弄蒙了,不禁皱眉说,“快别磨蹭了,一会人真回来了,要做就赶快做,我现在都——”
话音未落,裴怀恩刚好为他穿好最外面一层的氅衣,还为他打了一个顶漂亮的结。
等把这一切都做完了,裴怀恩才抬头,看向李熙的眼神缱绻温柔。
“不做了,适才是我想不开,差点就伤着你了。”裴怀恩摸了摸李熙的头,很和气地对他道,“这里不安全,我们还是快回去。”
李熙:“………………”
唉不是,怎么个事?!把他摸得难受又不负责,这就很合理吗?这难道就不是做错了吗?怎么刚刚他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也哄不好,现在莫名其妙就开始自我反思了?退一万步讲,这姓裴的到底是因为听见他说的哪句话才心花怒放了?他能记下来等以后再用吗?
敢情这老王八蛋因为少了底下那二两肉,压根就不知道男人箭在弦上的时候,究竟会多么煎熬……
可是想到也不能说,毕竟幼年受宫刑那事,是永远扎在裴怀恩心里的一根刺,他现在好不容易才把裴怀恩哄好了,万一再不小心祸从口出,那才真完蛋。
……那估计就不是陪一晚上能解决的事了,到时候,裴怀恩绝对敢让他也变得真不举。
这么想着,到嘴的骂又咽回去了。有那么一瞬间,李熙觉得自己比方才更火大——比刚刚被裴怀恩猝不及防摁在树上的时候更火大。
另一边,裴怀恩见李熙面容扭曲,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没考虑到,居然还在体贴地问他,“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刚刚不小心磕着哪儿了?”
李熙脸色时青时白,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该怎么说?难道要他在这时候直接告诉裴怀恩,让裴怀恩继续帮他弄弄,说他底下精神得受不了了?
这怎么可能!?
很尴尬。
“……”
半晌,像是看穿了李熙的心思,裴怀恩面色微变,继而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
说着又摸了摸李熙的头,语气更温柔了,哄小孩儿一样。
“乖,你且忍一忍。”裴怀恩微微笑着,哄他说,“方才是我考虑不周,勉强在这里做,你会着凉的,如果你还想要,可以等我们回去后再继续,好不好?我今夜就留下来陪你睡,会让你舒服的。”
李熙:“……”
干他娘!此刻想骂人的心情忽然到达了顶峰!李熙满脸哀怨地看着裴怀恩,心说天杀的,今天算我倒霉。
……谁让这裴怀恩七岁就是太监了,居然天真的认为这种事情可以忍,而且还可以过后再续。
干,晦气,下次出门一定看黄历,这简直是酷刑,是比把他压在树上硬来还残酷的酷刑。
第178章 本钱
回去的路上, 李熙没和裴怀恩说话。
裴怀恩也知道自己今夜做得有些过,好脾气的对李熙哄了又哄,然而收效甚微。
直到裴怀恩承诺过两日会送李熙礼物, 而且一定将这礼物送到李熙的心坎上, 李熙方才扭头看了眼他。
裴怀恩见状, 忙趁热打铁, 不仅答应放玄鹄回来, 还郑重保证自己日后再不会做这种“冒名顶替”的事, 才勉强哄得李熙又对他笑了。
当然了, 放玄鹄回来也有条件,那便是让李熙允他在这京中四处走动, 别总催着他读书。
据裴怀恩说,左右李熙也看不住他,事到如今, 与其把他闷在屋子里,让他整日对着墙壁生闷气, 反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放他出来,让他把堵在胸口这气儿喘匀了, 自然也就不会再去找慕容瑶的麻烦了。
对于裴怀恩的这个提议,李熙再三思索,觉着挺在理, 遂将信将疑地点头答应。
至于玄鹄在这次被放出来后,究竟又因为功夫太“差”,被他大哥拉过去苦练了多少天,这就不是裴怀恩和李熙会考虑的事儿了。
一夜好眠。翌日, 裴怀恩又在李熙睡醒前离开,一整天都没在李熙面前出现过, 但也没回他自己的住处。
李熙挂心裴怀恩的安危,也怕裴怀恩的身份被发现,悄悄派人到东街打听他的行踪,却打听不到——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直到当晚酉时,宫内设宴,李熙忧心忡忡的赴宴,亲眼见着一切安排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其中并无恶意破坏,方才渐渐放下戒心,相信裴怀恩是真想开了。
酒正酣时,慕容瑶上台跳了支笨笨的舞,把在座陪宴臣子看得都很懵。
慕容瑶身材高挑,平日最爱的是骑马训鹰,如今却为了表达她对长澹的尊重,特意请老师学了支长澹的软舞。
……结果却又因悟性不佳,硬生生把这软舞练成了“太极拳”。
看得出来有很努力学,心意收到了,但胳膊和腿确实是各忙各的,好像刚长出来没多久似的,把护在李熙身前的几名侍卫都跳得瞪眼了。
可再不好看也没用,碍于慕容瑶的身份,大伙儿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装瞎,更有几个会作诗的,识趣的将她今夜这套“打虎拳法”,夸的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仿佛洛神在世。
而李熙也很给面子,依着他昨夜与慕容瑶的约定,在慕容瑶一曲舞毕后便起身,装出十足惊喜的模样。
然后撒谎不打草稿,当着赫连景的面,就把赫连景当年帮过他那些事李代桃僵,一股脑的全往慕容瑶身上按,直接当在百官面前演了把痴情种,把赫连景听得一愣一愣的,期间数次想开口,都因为顾忌着大沧太后交给他的和谈任务,努力憋回去了。
事已至此,赫连景猜着是慕容瑶昨夜和李熙谈条件了,他不知道自己这妹妹究竟是怎么跟李熙说的,但他眼见李熙如常对他,并未在宴饮时有任何的失态,他想起自己如今那吵闹的后院,忽然长舒了口气。
之后便是淡淡的怅然若失。
眼下时过境迁,赫连景再转头看李熙,只觉此时坐在龙椅上的这个人,早就与他记忆中的粉嫩少年无一处相同,不禁惆怅的多饮了两杯酒,悄悄将李熙从前送他那把扇子收了起来,不再展开了。
再说回那些长澹大臣们,尤其是那些老臣。
按理大沧和长澹头几年打成那鬼样,他们应该很看不上慕容瑶,可谁让李熙自从登基起,除了总在纳妃这件事上推辞外,偏偏又将其他所有难题都处理得很好,逼得他们对李熙这位新帝又爱又恨,每天挑不出李熙的错,就只好为李熙的终身大事和子嗣问题,纷纷愁白了胡子和头发。
而这慕容瑶恰好在此时出现,还是以李熙从前小恩人的身份。
说白了,那些大臣们又不知道李熙正打算立慕容瑶当皇后,然后借她的空棺入帝陵,以便裴怀恩日后能与他合葬。
他们只看到李熙对慕容瑶的态度和对其他女子不同,还以为李熙和她之间真有情,心想有一就有二,只要李熙愿意收女人进宫,那就证明他身体没毛病,往后自然就也会纳其他妃嫔美人在身边,最终子孙满堂。
这样一想,慕容瑶是大沧人这事,看着似乎也就没那么扎眼了。
于是满堂皆贺,在场所有人都在称赞李熙与慕容瑶这对有情人的佳话,压根就没一个人想起来,当年李熙被困大沧时,这慕容瑶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萝卜头,或许帮不了李熙很多。
当然也可能是想到了但没说,毕竟谁会没眼力见到那种地步,主动在这时站出来扫皇帝的兴,破坏大沧与长澹的和谈?
况且两国先前已经打了好几场仗,百姓都累了,而慕容瑶作为那个能让大沧和长澹借坡下驴,各退一步的契机,谁管李熙到底是见色起意,还是真的想报恩,只要李熙愿意让慕容瑶入宫,就算直接封她个皇贵妃,埋头专宠她几年,大家伙儿也不会说什么的,大家反而还怕李熙会像平时那样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肯接纳慕容瑶呢。
总之这夜是宾主尽欢,就连被赶鸭子上架,派来出使长澹的赫连景都没想到,事情居然能进展的这么顺利,在宴上就和李熙把他们两国的和谈条件,还有他的回程日期定好了。
不待了,赶紧走,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因为眼前这位长澹皇帝,早就不是他当初认识那个软软糯糯的小质子。现在的这个李熙,对他讲话又客气又疏离,一点也没他院里那三个小美人儿可心-
同一时刻,夜半三更,被李熙遍寻不到的某人,却孤身出现在京郊的一处破庙里。
原因无他,先前裴怀恩对李熙撒了谎——裴怀恩对李熙说自己没钱了,实际还有些。
记着裴怀恩从前就对李熙说起过,说他偶尔会将自己那些多出来的钱藏在佛像里,偷偷运出城去,但李熙那会大概正在气头上,满脑子都是被李恕耍了的不敢置信,并未将裴怀恩随口和他说的这些话,放在心上。
这也就导致李熙从未仔细查过裴怀恩的钱,更没搜过京城外面那些破庙。
裴怀恩原本不是有意要骗李熙的,他从前有钱的不得了,随便从指缝里漏出去一点,便是寻常人家一两年的吃食,又怎么可能想得起佛像里这点应急的钱。
但等他后来死里逃生,终于想起这些钱了,他也曾跑过来偷偷瞧过,惊讶地发现它们都还在。
裴怀恩本想将这些钱也交给李熙,可不知怎么的,临了却打起退堂鼓,鬼使神差的改变了主意。
兴许是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吧,那天夜里,裴怀恩又将这些金银藏回了原处。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李熙昨夜对他说的那些话,可算是彻底安了他的心,让他惊觉现在最要紧的,其实不是适时给自己留退路,而是尽快重新变得有用。
退一步讲,就算李熙真的不会再放弃他,愿意与他长相守,可他又怎能容忍自己今后的一切全仰仗李熙,然后在那样不安稳的环境中,逐渐真变成李熙口中那个草木皆兵的妒夫?
换句话言之,裴怀恩如今是真想好好入朝做官,并且做出一番成绩来的,这是他幼时的愿望。但光做官还不够,他不愿将心神都花费在妒忌和猜疑上,放任自己在日后年复一年的磋磨中,慢慢变得自卑又敏感——那不是他。
可偏偏他对李熙的执念又太深,他没办法不妒忌。
是以,就只能重新再给自己找点能傍身的东西,让自己日后不必全仰仗着李熙的恩赐活,甚至还能再站回李熙身侧去,在李熙不再认为他是个威胁的前提下,变得对李熙真有用,而且是不能被替代的那种“有用”。
而眼下这些曾经被他遗忘掉的金银玉石,便是他翻身的全部本钱了。
裴怀恩已经算过了,他当然不会把这些钱直接全部都交给李熙,他将这些钱分成了两份。
一份是替李熙还给赫连景,彻底断掉李熙的念想,至于这另一份,则刚好可以用来买下京中的春风如意楼,然后就像李恕当年那样,慢慢的把生意做起来,在全国各地重新建立起一张只属于他和李熙的情报网。
横竖李恕现在逃到了南月,手伸不进长澹来,这让李恕从前开在长澹境内的那些铺子都经营惨淡,有些甚至已变得无人管理,濒临倒闭了,正好方便他插手进去,抄底整顿。
这样一来,他今后既能重新赚到钱,想法子给从前跟着他那些旧部一个落脚处,又能彻底清除掉李恕留在长澹的残余势力,岂非一举两得?
只是有一点,在这件事情尚未真正做成前,他还是别跑过去和李熙讲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就怕李熙现在虽然确实喜欢他,却始终不能对他真放心,眼下忽然见他折腾出这些,便以为他又要在暗地里搞点什么,拿软刀子磨得他成不了事。
但等真做成那天又不同,届时他家财万贯,李熙已插手不了他的生意,他只管照例把每年的账目和情报给李熙过目,再把钥匙光明正大的分成两半,让李熙也拿一半,从此他们两个人只有合在一块儿,才能动得这笔钱,看得见那些情报……
等到了那时,李熙便会看清他的真心,也能读懂他的不安和私心,想明白谁才是这世间最有用的了。
第179章 草包
又过了些天, 李熙终于在朝堂上说服百官,答应与百官各退一步。
商量的最后结果是,慕容瑶会被封贵妃, 但以皇后仪仗入宫。
不为别的, 官员们又不知慕容瑶会“死”, 他们可不敢随便让慕容瑶当皇后, 然后再诞下身怀大沧和长澹两国血脉的孩子。
毕竟李熙看着就是个病秧子, 而慕容瑶身强体健, 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到时若新帝想开疆扩土,究竟会偏向长澹还是大沧, 实在很难预料。
但李熙对此并不在意,他私心想着只要慕容瑶一“死”,百官们没了后顾之忧, 便一定不会再阻止他对慕容瑶的追封,到时慕容瑶的空棺还是可以入帝陵, 与他长长久久。
至于慕容瑶就更没意见了,她此番入宫, 虽然名义上没能当皇后,但实际待遇却比皇后还要好,简直有点乐不思蜀。
两国的和平盟书签署很顺利, 赫连景就要返回大沧了。
临行前一天,赫连景收到了李熙的书信,他犹豫很久,还是决定赴约。
哪料就和慕容瑶之前假借他的名字约李熙一样, 他也没能见到李熙,而是见到一名容貌俊秀的陌生青年。
这青年当然就是裴怀恩, 他今日戴着“容祁”的脸,模仿李熙的笔迹骗赫连景来,一方面是想替李熙把欠债还了,另一方面也是打算从赫连景嘴里探虚实。
李熙的话最多只能信一半,裴怀恩深受其苦,在被毫不留情的坑过几回以后,早就懂得要在暗地里多方求证的道理。
裴怀恩把赫连景约在了春风如意楼,这里从昨天起已是他的底盘,只不过他在出钱买它时,用的是另一张脸。
春风如意楼内雅间很多,布置也精巧,人们在楼梯过道上上下下,却听不见雅间内的一丁点谈话声。
当年这里还归李恕经营时,李恕借口要保护客人们的脸面,方便他们想在雅间内随时玩点没那么雅的玩意,特意找人把每间屋子都包裹严实,务必不留一点能偷听偷看的死角,实际他自己却也没少借着此处,和别人谈些大逆不道的生意。
如今倒好了,李恕设计逃到了南月,可这春风如意楼底下却长不出车轱辘,反而全白白便宜了裴怀恩,让裴怀恩只用三成价钱就把它买下。
话又说回来,裴怀恩今日请赫连景吃饭的这个雅间有名字,叫莫思量,赫连景刚进门时就看见那牌了。
虽然读不懂,但隐隐觉着不是什么好话。
今日这一面,赫连景误以为是李熙找他来的,他进屋后四处张望,没见着李熙,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裴怀恩是被李熙派来的,压根就没想过裴怀恩是自作主张。
偏偏裴怀恩也不解释,见了面行了礼,便邀赫连景坐。
“皇上日理万机,无暇他顾。”裴怀恩对赫连景很客气,虽然脸上没露多少笑,但该给的面子却都给到了,对赫连景温声招呼道:
“使者见谅,您明日就要离开长澹,听闻您从前对皇上颇照顾,今天有您赏脸,便由我代皇上谢过了。”
裴怀恩这话说得挺巧妙,细听下来没一个字是谎话,可若连起来听,细细的琢磨下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他没跟赫连景介绍自己是谁,只说是代李熙谢过赫连景,那么听在赫连景耳中,裴怀恩这个人便是由李熙授意赶来,一言一行也是能直接代表李熙的意思。
其次裴怀恩说听闻赫连景对李熙颇照顾,用词很平常,丝毫不见亲近意,这也很容易让赫连景误会李熙是把他们俩在一块那些日子当耻辱,更把李熙自己在大沧做质子的那段经历当耻辱,迫不及待的想与他赫连景做分割,而且以后也不想再让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再次,裴怀恩话里话外都在替李熙和赫连景断绝往来,却还要约赫连景吃饭,这便是在对赫连景表明李熙没有忘记他的恩情,但也仅仅只是恩情而已。
赫连景平常是纨绔了些,但不是真傻,一听裴怀恩这些话,脸顿时垮下来,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须臾上齐了菜,赫连景应邀落座,三两杯酒下肚,忽然略带遗憾的叹了声气。
“无妨,你家皇上有心了。”赫连景低声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难为他还记着呢。”
裴怀恩闻言,便将事先准备好的银票向前推。
“这是皇上曾从使者那里借来的钱,我代皇上还了。”裴怀恩尽量公事公办地道,“使者要不要数数,我还给使者凑了整。”
赫连景生得高大,他那体格虽在大沧平平无奇,到了长澹却显得很孔武,裴怀恩十分讨厌赫连景的体型,因为这会让他想起曾经的晋王,从而很难给出什么好脸色。
好在赫连景并不介意裴怀恩对待他的态度,他把心思全放在裴怀恩跟他说的话上,一看裴怀恩要还钱,眉头立马就皱起来了。
“不……这不需要还。”
赫连景把银票往回推,坚持道:“大家好聚好散就是了,把送出去的东西往回要,本王还没那么小气。”
裴怀恩见赫连景不收,便把斟满了酒的杯子往银票上一压,再推给赫连景。
“这不是笔小数目。”裴怀恩说,希望使者理解,喝下我敬给使者的这杯酒,如今皇上贵为一国之主,不便再欠人情,那些陈年旧账还是尽快都清了的好。”
赫连景无法,他说不过裴怀恩,便只得将压在银票上的烈酒一饮而尽,郁闷地收下银票。
“……也罢,他要谢我,却不亲自来,还要将我从前赠给他的银钱尽数归还,他是真想跟我彻底断了,日后与我如陌路。”
半晌,赫连景又饮了几杯酒,像是喝醉了,摇摇晃晃地撑着额问裴怀恩:
“倒是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代他来谢我,你可知我与他从前,根本就不是寻常好友那么简单。”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挑眉,看赫连景喝的差不多了,就一改方才客气有礼的模样,顺势往椅子里歪,满脸都写着“你说吧我在听”。
不用想,裴怀恩为了套话,提前在酒里给赫连景下了药。
李熙跟裴怀恩说自己对赫连景早就没想法,裴怀恩不信。裴怀恩思来想去,觉得一定要从赫连景的嘴里听见他和李熙早就没联系,而且往后也不会再联系。
……其实从某种角度看,李熙和裴怀恩如今这种配合默契,却总会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小事上互相怀疑,偷着给对方“下绊子”的微妙状态,怎么不算般配呢。
饭桌对面,赫连景喝了裴怀恩敬的酒,脑袋一片空白,还在对着裴怀恩大声吐苦水。
“唉,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悲风秋画扇,他是真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
赫连景把李熙曾经送给他的扇子拿出来,展开看了又看,最后啪的丢到桌上。
“他要还东西给我,我也把这玩意还给他,我跟他本就多年不见,各自安好,往后也别再见了。我原本还觉得自己成家太早,有些想他,现在就当听个笑话了。”
裴怀恩默不作声地扇子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儿画的是一株红豆苗,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
裴怀恩气的都笑了。
好家伙,李熙这小子居然还懂对症下药呢?明明都是因有心攀附才结缘,怎么他当初就没这种好待遇,听不见李熙跑过来跟他说这种好话呢。
赫连景因为喝了被下药的酒,反应慢了半拍,没弄懂裴怀恩这会到底是在笑什么,但当他昏昏沉沉地抬头,正经看见裴怀恩那张温润如玉的“假脸”,便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回忆。
赫连景最喜欢长相温和,性子软糯的长澹美人,因为这很符合他从小对长澹人的想象。
“记着他从前也总对我笑。”赫连景边看裴怀恩的脸边说,“他笑起来眼睛很好看,像夜晚盛着星辰的水流……”
说着说着就没动静了,变成若有所思地盯着裴怀恩看。
赫连景其实不是什么很痴情的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他对那些他感兴趣的,模样柔和,说话好听的美人,全部都是一视同仁的“痴情”,只不过李熙是他从前喜欢过的人里最好看的,又和他分开很久了,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瑕疵,所以在他初来长澹,突然听说李熙还没纳妃时,只觉满心愧疚。
更要命的是,赫连景在此事上,甚至还比不上寿王,听闻那寿王虽多情,可却也是真真切切的愿意为了府里每个美人去死,而这赫连景则是见一个爱一个,一旦身边有了新人,便会很快将旧人抛诸脑后了。
所以现如今,当李熙真跟他把话说开了,他就只会觉得委屈,觉着是李熙先不要他了,然后理直气壮的开始寻找新目标。
……再然后,恰好裴怀恩今天戴的这张脸,就很符合他的喜好。
实际上说白了,裴怀恩今天决定来试探赫连景这行为,就挺多余的,他既高估了李熙对赫连景的留恋,也高估了赫连景对李熙的情意。
然而裴怀恩此刻还在钻牛角尖,压根就想不到这层,他见赫连景忽然不说话了,便出声问道:“……使者?”
“……”
电光火石间,赫连景看裴怀恩冲他笑,眼睛也亮亮的,鬼使神差的,心里顿时一点也不犯愁了。
“……唉,对对对,他当年笑起来也是这个样,温温柔柔的可漂亮了。”
有那么一瞬间,赫连景借着酒劲,觉得自己大概是又一见钟情了,他倏地拍案而起,很诚恳的对裴怀恩提议道:“这位公子,只不知你在长澹是个什么官,一月俸禄多少,你若是愿意,大可以点头跟本王,本王这就带你回大沧,让你后半辈子都荣华富贵。”
裴怀恩:“……”
什么东西,真晦气,之前也没人告诉过他,这位让他心心念念防了好久的大沧王爷,居然是个傻子啊?
第180章 礼物
赫连景在临走前一天出事了。
据传是在春风如意楼喝醉了, 将赶去接他的一个大沧护卫错认成长澹美人,不小心给睡了。
而且还是在下面。
消息传到李熙耳朵里时,李熙啧啧称奇, 心说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未料这赫连景居然好这口。
毕竟就赫连景那体格, 那身份, 若非他自己愿意, 有哪个大沧人敢真动他啊?
李熙哪里能猜到, 其实是裴怀恩昨天发了怒, 退一步越想越气,干脆就在离开前, 特别好心的又送了赫连景两柱迷情香,然后差人唤他的护卫来接,骗他主仆二人双双中招。
总之当赫连景翌日睡醒, 睁眼看清躺在自己被窝里的人是谁时,简直气炸了, 扬手就把雅间内的桌椅板凳全砸烂了。
可等他砸完东西后,他心里也明白, 眼下之所以会闹出这种丑事来,全赖他自己贪杯。
一切都因他低估了长澹美酒的后劲儿,三两杯酒下肚, 就把闻讯赶来接他的巴格,错认成昨晚陪他饮酒的那名小公子。
丢脸呐。
偏偏巴格又是他姑母的人,他提着刀瞪着眼,但却迟迟不敢往下砍。
更何况他这会还是在长澹的地界上, 实在不好将事情闹得太大。他琢磨着,或许眼下最好的办法, 便是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暗暗吃下这个哑巴亏,否则只会让他更丢脸罢了。
幸好这春风如意楼的老板挺好说话的,早起见他心情不佳,便识趣的没吱声,只管带几个小跑堂躲在门后看他砸,一直等他都砸的累了,才客客气气的跑过来向他保证,只说自己今儿什么都没看见过,损失也不需他赔。
赫连景哪里知道这好心老板就是裴怀恩,更是害他昨晚倒霉的罪魁祸首。
而这个缺德带冒烟的“酒楼老板”,昨晚不止什么都看见了,甚至还以最快速度,兴冲冲的把此事全都分享给了李熙。
实际上,以裴怀恩平时的阴损程度,如果不是因为他还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新身份,他简直恨不得把李熙从皇宫里拎出来,快快乐乐的陪着他一起从头看到尾。
可赫连景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呀,有那么一瞬间,他低头看着眼前“酒楼老板”那张温和纯良的脸,只觉得长澹人真是太好了,个个都生得又体贴又有眼力见的,简直不知比大沧那些还没开化的野蛮家伙好上多少倍。
说实话,其实好巧不巧的,裴怀恩现在这张“酒楼老板”脸也很符合赫连景的喜好,若换在以前,赫连景一定又故态复萌,殷切的问裴怀恩要不要跟自己回大沧。
可谁让昨晚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令赫连景一点寻欢作乐的兴致也没了,甚至变得有点蔫。事到如今,赫连景只要一想到要跟别人睡觉,就忍不住头晕目眩的。
待到日上三竿时,赫连景带队要走,跟在他身后的巴格也垂头丧气的。李熙这臭不要脸的为了看热闹,在故意躲着赫连景这么些天的情况下,没忍住亲自来送。
结果人到现场之后,眼神就止不住的在赫连景和巴格之间来回梭巡,在无意中让赫连景受到了二次伤害,变得从此对李熙避之不及,是真再没一丁点的想法了。
李熙对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见赫连景不跟他说话,倒也乐得清静。
但当他送完人往回走,彻底看够了热闹,他转念再一想,终于隐隐约约的研究出一点不对劲,心说老天爷啊,这不会就是裴怀恩前两天想送给他的礼物吧?
真活见了鬼了,这算什么送给他的礼物,说是送给裴怀恩自己还差不多。如果裴怀恩想送给他的礼物真是这,那也太幼稚了。
正在心里无奈着呢,就听裴怀恩又托人来传话,让他想办法去东街,准备好接裴怀恩送给他的礼。
正巧在李熙看来,裴怀恩这两天表现得挺安分,除了让他找不见人之外,其他几乎没错处,而就算突然消失不见这举动,也能用正忙着为他准备礼物来解释。
换句话说,准备礼物总比准备捣乱强,所以当李熙听见裴怀恩要见他,当即便答应赴约,驾轻就熟的又偷偷溜出了宫。
李熙对裴怀恩为他准备的礼物很好奇,他思来想去,觉得除了赫连景在长澹闹出的这个大乌龙,京都这几天好像都挺风平浪静的,故而李熙实在想不通,裴怀恩到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出什么能送到他心坎上的好东西来。
钱吗?那不可能吧,裴怀恩以前的家产早充国库了,就算是想东山再起,至少也得等个三年五载的吧。
要么就是有老五和淮王在南月的消息了……但这好像也不可能,因为裴怀恩当初假死时,他们两个为了把这局做到天衣无缝,是连跟在裴怀恩手底下的自己人也瞒了的。
如此一来,经过那场大清洗之后,有坏心思的早就做了鬼,没坏心思的也已树倒猢狲散,各自退隐江湖,裴怀恩现在无人可用,又怎么能把手伸得到南月,比他更快得到老五和淮王的消息?
可再往下也委实想不出什么了,李熙心中暗道,他如今都已经做了皇帝,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只有裴怀恩能得到,他却无法得到的珍宝?
想不出,索性不想了,李熙下意识的认为裴怀恩这是在故弄玄虚,随便寻借口骗他出来罢了。
不过也是,仔细想一想,他和裴怀恩也因为之前在小树林那事,互不搭理两三天了,他原本就挺想裴怀恩的,觉着能见到裴怀恩本身就是挺好的礼物,所以当裴怀恩愿意主动给他递台阶,他也很愿意借坡下驴,顺着裴怀恩递给他的台阶往下走-
带着这样的想法,李熙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一路乘马车到了裴怀恩如今常住的小宅子。
……结果刚伸手推开门,就被眼前大片大片的红色刺了眼,啪一下又把门拍上了。
怎么回事,是他开门的方法不对吗?李熙心说,这是谁在成亲?
可当他往后退半步,仰头看清面前的大门,又疑惑地发现自己没走错,这里的的确确正是他买给裴怀恩的那个小宅子。
有点怪,不确定,再看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像裴怀恩被李熙坑怕了一样,李熙又何尝不是被裴怀恩坑怕了?鉴于眼前的一切布置都太匪夷所思了,良久,李熙沉默的站在门外,居然没敢迈进去。
最后还是正在里屋换衣裳的裴怀恩听见动静,诧异的走出来开了门,皱眉道:“咦,你怎么来得这样快,我还没准备好。”
李熙循声望去,见裴怀恩身穿大红色的喜服,头发披散着,果然是一副还没收拾整齐的模样,但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
就如李熙来时所料的,裴怀恩虽然有心给李熙送大礼,但做生意要时间,建立新的情报网也要时间,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成那些事。
是以裴怀恩今天要送给李熙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民间昏礼。
就像李熙曾送他那副重明图一样,这回只不过掉了个个,换他来哄李熙开心了。
毕竟李熙今年的生辰实在是……因为有他在,过得真太糟糕了,差点就生辰变忌日了。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送他这个,没来由的愣了下,最后是被裴怀恩一把扯进屋里的。
“傻站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进来?”裴怀恩见李熙不动,便把李熙拽到屏风后面去,指着桌上的另一套喜服说,“来都来了,就把衣裳换上吧。”
李熙顺着裴怀恩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大脑还一片空白,诧异发现那是一套男子形制的喜服。
等看出款式后,又不敢置信般转回脸,惊觉裴怀恩现在身上穿的,居然会是一套女子形制的喜服。
“……”
李熙人都麻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老天爷,今天他不夸张,他真见鬼了,要知道看裴怀恩主动穿女子衣裙这件事,本身就比见鬼更离谱!
李熙受了大刺激,一时间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神色复杂地抿唇,看裴怀恩试探着对镜戴凤冠,眉间艳色无边,用其原本那张漂亮到邪气的脸。
“……”
“……裴怀恩,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么。”李熙怔怔问他。
“嗯,原本是很讨厌的,当然现在也觉得很讨厌。”另一边,裴怀恩却像是没看见李熙脸上的表情,自顾自说道,“而且比起让我自己去穿这些破玩意,我其实更爱看你穿。”
“可是讨厌归讨厌,事到如今,我也已经有些想开了,我想大丈夫立于世,就算身体残缺又如何?只要正心明志,热血不凉,便能活得坦坦荡荡,否则……就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了。”
“况且阿熙,其实在见到你之前,我曾经很讨厌自己这张脸,但假如你喜欢它,我想我也可以试着喜欢它,试着不再那么讨厌我自己。”
说到这顿了顿,裴怀恩把凤冠戴好了,转回来对李熙笑,笑容有点戏谑似的坏。
“再说原本便是我害你不能有子嗣,也害得你一辈子都别想再娶妻……”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几步走上前,伸手抚李熙的脸,理所当然地补充上后半句。
“阿熙,今天算我赔给你的,穿一次不要紧,没什么的。”裴怀恩笑吟吟的歪头,趁李熙还在出神时,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温声哄他说,“你如果实在觉着对不住我,怕我心里不舒服,往后就多穿给我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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