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蒂娜躲在干草垛后,看到安塔过来,明显有点局促不安。


    在看到法蒂娜的瞬间,安塔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还是问:“怎么了?”


    “您别误会!我不是想指责您和卡卡瓦夏用草编东西玩,我只是……”法蒂娜停了下,担忧地往卡卡瓦夏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安塔说,“我来和您说,‘天外来的大人’这次会再帮我们,我们准备和卡提卡人一绝死战了。”


    “你们说的‘大人’,是星际和平公司吗?”安塔平静地问。


    “您怎么知道……”


    “‘公司’不是正义的化身,他们的目标是回收整个茨冈尼亚,不会站在你们这边。”安塔打断法蒂娜的话,淡淡说,“对于他们而言,最好的结局是埃维金人和卡提卡人两败俱伤,他们好将整个茨冈尼亚收入囊中。”


    安塔注视着法蒂娜,缓缓说:“你们没有和他们平等的筹码,与‘公司’的合作,是错误的选择。”


    盛夏的晚风吹拂过整个茨冈尼亚,星空下的草原在微弱的星光下轻柔晃动。


    法蒂娜的脸色苍白,过了很久,苦笑了下,对安塔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那些‘大人’在利用我……但是我们只能赌!埃维金人不是卡提卡人的对手,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我们一个个杀死啊,错过这次机会,我们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安塔没有回答,看着法蒂娜深深鞠了一躬,听她轻声说:“我只求您像上次一样,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替我照顾好卡卡瓦夏,他是母神赐福的孩子,是埃维金人最后的希望。”


    安塔说:“你比我更了解他。他很幸运,不需要我的保护。”


    “就当是……我作为姐姐的一点私心吧。”法蒂娜喃喃说,苦笑一声,看向安塔,“他们都说您是女神的化身,都说卡卡瓦夏是母神赐福的孩子,可我发自内心还是认为你们都是普通人……纵观寰宇,我们一直都无足轻重。”


    说完这话,法蒂娜就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走到干草垛的阴影下,“抱歉,我不该来找您的……卡卡瓦夏等着和您一起玩,您离开这么久,他该担心了……真的很抱歉。”


    法蒂娜转身,踏着草地离开了。


    安塔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停了一会,这才回去找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似乎没注意到安塔离开过,仰躺在草地上,嘴里还念叨着草蚂蚱。


    “……二百三十七只蚂蚱,二百三十八只蚂蚱。”卡卡瓦夏闭着眼,听到安塔在他身边坐下的声音,迷迷糊糊地扬起一个笑容,“大姐姐,我发现,数蚂蚱真的很好。我数着蚂蚱,就很快乐,而且不会害怕……”


    卡卡瓦夏睡着了。


    夜空中星辰闪烁,漆黑的草原水草丰茂,齐膝高的草在风中摇曳,晃出的声音静谧而甜美,像是送给埃维金人最后的挽歌。


    ……


    丰水季很快过去,生长在埃维金人聚居地附近的草纷纷干枯,整个世界又变回了难看的暗黄。


    埃维金人出征了。


    看着浩浩荡荡的人往远处走去,卡卡瓦夏独自站在一块石头上,小声问身边的安塔:“你说,他们都能平安回来吧?”


    安塔没有回答,只是坐在他身边,静静眺望着远方。


    “会的,一定会的,我很幸运,只要我活着,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幸运……”卡卡瓦夏小心地蹲下,捂着脸,轻轻说着些什么。


    安塔仔细听了一会,发现卡卡瓦夏居然在数蚂蚱。


    “一只蚂蚱,两只蚂蚱……”


    ……


    安塔沉默着。


    后来安塔也没再教卡卡瓦夏打石子。


    安塔有点遗憾。她不是教不会卡卡瓦夏怎么活下去,只是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太少。


    整个聚落的青壮年埃维金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卡卡瓦夏这样的小孩子在靠着长辈留下的一点点食物生活。


    卡卡瓦夏一直跟在安塔身后,安塔去哪他也去哪。安塔没事做躺在吊床上睡觉,卡卡瓦夏就坐在旁边的石板凳上直勾勾地看着。


    安塔被卡卡瓦夏看得有点难受,睁开眼,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卡卡瓦夏眨了眨眼,停了好一会,才小声问:“大姐姐,我都数到一万七千只蚂蚱了,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个好问题。


    但是大概率是回不来了。


    安塔看了卡卡瓦夏一会,还没斟酌出答案,就听外面传来老大的动静,似乎有人边跑边喊着什么。


    “……姐姐,是姐姐他们回来了吗?”卡卡瓦夏说着跳下石凳子就想跑出去,被安塔皱着眉拉住。


    不过一会,外面传来孩子尖细的尖叫声,还有男子粗犷的大笑。


    “埃维金人的小贱种们,都给我滚出来,陪你们父母一起下地狱去吧!”


    ……


    安塔抱起脸色惨白的卡卡瓦夏,两人都瞬间知道战败的事实。


    安塔仔细听着周边人的动静,绕开乱打乱砸的卡提卡人,把卡卡瓦夏放进一个干涸的蓄水缸里,想着先出去把这些人打跑一部分,就听见卡卡瓦夏惊慌绝望的声音:“大姐姐……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安塔回头,顺着卡卡瓦夏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安塔正在渐渐变得透明。


    是啊,安塔几乎都忘了,这里是幻境,只是过去的茨冈尼亚而已,一切早已经注定了。


    “你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很幸运的,你跟着我一定能活下去——”卡卡瓦夏慌乱地摆出他所有的筹码,声音也头一回带上了哭腔,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绚烂的瞳眸中流下,“我只剩下大姐姐了……”


    安慰吗?


    好像什么安慰都显得无力,在这个急切想挽留自己的孩子面前。


    但是容不得安塔多想,她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抽离这片空间,伸手想给卡卡瓦夏擦泪,手却穿透了他的脸。


    “有一天你会深爱着我。”


    不知为什么,安塔脑海中忽然蹦出这句话,容不得思考便脱口而出。


    这句话直接把卡卡瓦夏干懵了,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磕磕巴巴地重复:“爱……爱?”


    “嗯。”安塔静静说,再次伸手,这次抹去了卡卡瓦夏的那滴泪,“所以,请活下去,千万等到那一天。”


    ……


    说完这话,安塔的身形消失在了卡卡瓦夏面前,卡卡瓦夏看不到她,安塔却能看到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流着泪,强撑着不抽噎,“等……好,我等……”


    卡卡瓦夏缩进了蓄水缸里,把盖子盖上,躲过了这次屠村。


    ……


    之后的安塔感觉自己走在时间回廊上,所有的时空在她身边一闪而逝。


    安塔看见卡卡瓦夏沦为星际和平公司的死囚,被迫着在脖颈盖上奴隶的烙印,在黄沙中跋涉,在无数奴隶主之间周旋。


    他杀死了把他扔在生死局上的奴隶主,用他自己的“幸运”赢得了一次又一次活下来的机会。他被人从监狱中提了出来,那人把他带到一块石头面前,轻声说:“开凿它,获得琥珀王的庇护。”


    石头在他面前碎裂,露出碧绿色的砂金石。


    “……砂金石的熔点高达五千摄氏度,一般的家庭用火无法融化。就算丢到火里,它也会完好无损。”


    ……


    “卡卡瓦夏承载着太多不堪的过去,从此,你的名字是——”


    “砂金。”


    ……


    在曾经束缚着砂金、不让他过分利用自己的“幸运”的亲人离开后,他像是被崩断了弹簧的机器,任由自己窜了出去,以命为筹码,一次又一次走上赌桌。


    安塔冷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幕幕,看见他在觥筹交错间笑得轻松,听他在剑拔弩张时轻声调侃。


    “可太阳杀不死我,流沙反将我送上公司的怀抱。记住,我不是偶然赢了一次,我从来没输过。”


    ……


    埃维金人的笑容是如此迷人,三重的眼瞳从此淬进了毒药,交际花的名声打响了大半个寰宇,他把曾经伤害他的人狠狠踩在了脚下。


    然后,安塔看见了自己的哥哥。


    ……


    公司总部庇尔波因特昏暗的房间内,只有窗户漏进一点光。


    砂金轻松地笑着,问真理医生:“好容易和教授合作一次,没想到你信不过我。看来,必须向你介绍一下我的行事方式。”


    真理医生冷冷地看向砂金。


    砂金拿出一把枪,放入三枚子弹,把枪塞进真理医生手中,枪口抵着自己胸膛。


    砂金三次扣动扳机。


    三声空响。


    砂金笑盈盈地看向真理医生,有点漫不经心地说:“生命是一场巨大的豪赌,而我总是最后的赢家。”


    ……


    所有的幻境碎片在一瞬间碎裂,走廊的尽头,安塔看见了自己。


    砂金抬起头,看到昏暗的走廊上空水晶吊灯一晃,纤细的身影逆光而立。他的维纳斯摘下了石膏头,长发倾泻而下,侧过头冷淡地看他。


    红棕色的眸子折射出一点亮色的光。


    ……


    幻境彻底分崩离析,安塔站在半轮巨大的黑日前,脚下是清浅的水。


    “大姐姐,你果然没骗我!我等到你啦!”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卡卡瓦夏雀跃一声,幸福地抱住了安塔的小腿,笑着欢呼。


    “嗯。你等到我了。”安塔伸手摸了摸卡卡瓦夏的头,又往下,牵起了卡卡瓦夏的小手,往黑日的方向走去。


    “大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卡卡瓦夏好奇地说。


    “去见你的未来。”安塔轻声说。


    安塔看到了远处的身影,牵着卡卡瓦夏往他们的方向走去。


    砂金和黄泉听到动机,同时回过头,看向安塔和卡卡瓦夏。


    看到他们的瞬间,砂金略微有些怔神,很快温和地笑了起来。


    安塔松开卡卡瓦夏的手,略过砂金,走到黄泉面前,对这个将砂金一刀劈死的人点点头,问:“我才去的幻境,是真实的吗?”


    黄泉之前深紫的头发已变成雪白,静静看着安塔,说:“你知道虚数理论吗?”


    安塔点点头,看着砂金蹲下身,耐心地陪卡卡瓦夏玩,对着黑日的光做着手势,玩手影。


    “时空就像一棵大树,我们都在主干上行走。你在幻境里经历的一切,是大树分出的一根枝条。”黄泉平静地说,声音带着点空灵,“至于是否是真实的,由你们自己判断。”


    “谢谢。”安塔礼貌地说。


    “你们应该有挺多话要说。”黄泉看了眼砂金和卡卡瓦夏,“我就不打扰了。”


    黄泉消失在了安塔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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