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决定好要开吃食铺子后,刘玉碧和许芸立刻就行动起来。
新打灶房锅台、订做桌凳蒸笼炊具、采购碗筷大木盆、买招牌幌子、安排孩子们想店名、备菜牌...
一番忙活布置下来,由许氏亲自起名、李世民题字的“赵记好味吃食铺子”,打算在五月十二正式营业,兄弟俩早商量好了,谁先下值就先赶去铺子帮忙。
眼看明天就要开张了,许芸又激动又紧张,竟破天荒的丑时就醒了,她蹑手蹑脚收拾好自己,悄悄背着背篓挎着菜篮子打开了院门。
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在本地不管是小食铺还是大酒楼,都是当天现采购肉菜的,不过做熟了的固定客户都有店家送货上门,赵家铺子刚起步,没人愿意送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不如赶早把菜啊肉的置办齐了,第一个去还能抢到最好的五花肉呢!
先用绍兴的黄酒过遍浮沫,再用些常见的香料混着酱汁慢火少水煨着,起锅时再淋上几勺自己去年腌渍的桂花蜜...东坡苏先生发明的这道猪肉软糯新吃法,别提有多诱人了。
许芸喜滋滋想着烹制各种菜色的场景,一路脚步轻盈地朝市场走去。
早些年,雄心大志的神宗皇帝还在时,一心想改变大宋的屈辱现状,一边重用王相公推行新政,一边派兵南下攻打交趾、北上征伐西夏,引来多少百姓激动奔走相告啊,大伙满心以为,朝廷从此真要对那帮蛮子硬气起来了。
一时间,热血的大宋子民心怀报国之志,各地的武馆人满为患,许家武馆也因此生意火爆,攒下了一笔丰厚的家底。
正因家境宽裕了,家中才会纵着热爱做菜的她乱买食材折腾。不然,每日做菜连多放几滴油都要计较,哪有机会练出一手好厨艺?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鱼米巷东头的肉铺子,在本县拢共有两家肉铺子,这家鲁记肉铺最大,猪牛羊肉样样齐全。
这会儿的天空依然漆黑一片,但肉铺子因为要赶早给酒楼送货,已经点上油灯影影绰绰的在摆货了。
许芸快步走向肉铺子,迅速借着目光挑选后,捧起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高兴道,
“鲁家大哥,帮我给这块猪肉过个秤!”
正在用火烧着猪头的鲁屠户手一顿,却假装没听到这话,继续低头忙活手里的活。
许芸又喊了一遍,对方还是无动于衷,她不由纳闷起来,鲁屠户的耳力一向不差啊。
这时,一个高挑的年轻姑娘走过来,热情地招呼着,
“许婶子来啦!我爹耳朵不好使,您别介意啊。咦,您今天买这么多肉,是铺子要开张了吗?”
她是鲁屠户的女儿鲁瑛娘,平日经常在自家肉铺子里帮忙,大伙都认得的。
许芸立刻喜笑颜开,“是啊瑛娘,我家铺子今天开张,等你有空了记得过去耍一耍!”
鲁瑛娘边接过那一大块肉挂在秤钩上,边笑嘻嘻答着,
“好嘞许婶子!等会儿我空下来了,一定带人去给您捧场!”
许芸忙笑着道谢。
说话间,鲁瑛娘手上的秤杆尾端高高翘起,她大声报着数,
“一共是九斤三两,算您九斤吧。”
许芸连声道,“哎呦闺女,这哪能行啊!一斤猪肉80文,三两肉也得不少钱了,我家是长期要来买的,哪能让你们亏呢...”
说着,就凑近油灯数起了钱。
哪知这时,鲁屠户突然丢下猪头,一把从女儿手上夺过猪肉扔回摊子上,眼睛也去不看许芸,只瓮声瓮气道,
“你去别处看看吧,我家猪肉不卖给你!”
许芸骤然一惊,手上拿着的铜板咕噜噜滚落几个到地上,也顾不上去捡钱,立在原地疑心自己是不是听岔了,慌忙问道,
“鲁屠户,你在说笑吧?”
鲁屠户嘟哝着,“反正不能卖给你。”
她也一下来气了,只见过招揽顾客来买东西的,哪有不卖东西给别人的?立刻大声质问,
“你给我说说清楚,什么叫猪肉不卖给我家了?”
同样一脸懵然的鲁瑛娘,这时也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先看了一眼许芸,心头是又羞恼又气愤,跺着脚去抢案板上那块肉,嘴上噼里啪啦就开始训她爹,
“爹,你一大早在这乱说什么胡话啊?人家铺子还等着用呢!”
鲁屠户瞪着她,喊站在一边的妻子快把女儿拉回去,又朝许芸摆摆手,
“趁时辰还早,快去别家看看吧。往后我这铺子,你自家要吃的买上几两一斤可以,买多了真卖不了。”
说着,就从这块五花肉上割下约摸一斤丢在许芸面前,叹了口气,“拿去吃吧。”
许芸没有去拿那一小块猪肉,在鲁瑛娘和她母亲越来越远的吵闹声中,她蹲在地上把洒的铜板捡起来,快步背着背篓离开了。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赶往另一家肉铺子买肉时,也遭到了对方无情的拒绝。
饶是许芸再怎么淳朴,也察觉出这事不对了,巷子里的鸡鸣声开始响起时,她已经回到家里着急地把这事告诉了婆母和儿子。
一家人商量后立刻紧张地分头行动起来,许芸和婆母负责马上去买菜,而李世民兄弟两个则许诺会想办法买些肉来。
赵子瞻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换上官服就气咻咻出了门,边走边叽里呱啦把薛家骂得狗血淋头,骂着骂着发现没人附和,转头一看傻眼了:我弟弟呢?
他来不及想太多,一跺脚往肉铺方向跑去。
...
李世民本想跟兄长一起出门的,哪知换好衣裳出来一看,家里只剩他一个了,只得赶紧锁好门跑出来。
这会儿的天空已经渐渐有了灰蒙蒙的亮光,他衣袂翻飞穿过杏花巷旁的小巷子,边走边想着,这回,恐怕又是薛家人的手笔。
与薛寿的手段如出一辙,行事如此卑鄙下作,怪不得能让宜阳百姓畏之如虎。
他本来以为,对方搅黄了铺子一事便会善罢甘休,没想到对自家的挑衅却没完没了的。既然小人一再相逼,他就得认真考虑怎么把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走着走着,他忽地停下了脚步,静静站在原处不动,全身的肌肉却立刻绷紧到战斗状态,双耳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有人在跟踪他,两个人。
默默数到“三十”后,他见对方依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就继续迈步朝前走去。
哪知他刚抬脚,对方又跟上来了。
李世民假装不知道,目视前方阔步前行,等走到小巷子的出口处,他突然飞快转身,在一瞬间看清面前的两个人影后,跃上前几步,朝前面那人的胸膛伸手扫出凌厉的掌风,趁对方惊慌护住前胸之际,立刻调转手掌,一把扯下他裹在头上挡脸的披风——
又是薛家人!
他搞不懂,薛家人天不亮就来跟踪他到底想做什么,行刺?
要不是自己不想做违法失德之事,这俩废柴,甚至能反过来成为被他劫持的人质。
他扔下披风,冷冷看着面前的薛孚。
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凌晨小巷中,这样一道居高临下的冷漠目光,并非来自于赵家二郎,而是来自身居高位的大唐皇帝。
薛孚蜷着肩膀紧紧抓着身旁发抖的小厮,壮着胆子先发制人,
“你看什么看?我们好好的在巷子里散步,你来抢我的披风干嘛?做人要讲理的...”
李世民冷声道,“讲理二字,从你们薛家人口中说出来,倒是令人惊讶。”
薛孚揣测着对方这么说,肯定还在介怀上回的事,忙放软语气解释,
“赵二哥,我上回是听了别人挑拨的话,以为我堂哥是被你害的,才气昏了头...其实我平时很讲理的。”
李世民瞥了瞥地上的披风,“天还没亮,就遮遮掩掩的跟踪别人,这也叫讲理?”
薛孚忙捡起披风,重新胡乱一通裹在头上,笑嘻嘻道,
“你不懂,我近日去了趟杭州城认干爹,这是城里最新流行的,我喜欢戴着它看日出。”
李世民却眸光一闪,也懒得戳穿他的谎言,立刻换了个话题,
“认干爹?我记得你家在杭州好像...”
薛孚忙高兴地抢过话头,“嗐,我爹原本在杭州认了个死太监当干爹,也不知到底送了多少银子给他,没想到那死太监不中用,被官家贬黜离开杭州啦,现在我爹想重新抱棵新大树,非逼着我去杭州认知院署衙那个郑官人当干爹,结果你...”
小厮在一旁拼命扯他的衣摆,又接连假咳了几声,薛孚见李世民听得很认真,心里正十分高兴着呢,就转头吼他,
“你有病啊,扯我衣裳干嘛!都快把我腰带扯下来了!去去去,滚一边站着去...”
他又急忙转回脑袋,继续眉飞色舞道,
“结果你猜怎么着?嘿,人家郑官人说了,我爹既然是方昔范的干儿子,他又怎么能认我当干儿子呢?这样一来,他的辈分不就比方昔范矮一头吗...”
李世民看着眼前毫无戒心的少年,倒是相信自家铺子那些事并非他指使的了。
一个打架只会嚣张带上一堆废物、连自家机密都能随口跟外人讲的人,实在无法想象,他会有毒蛇般暗中布局行事的耐心。
以薛孚的性子,如果真想找自家铺子的麻烦,八成会亲自带一大帮人堂而皇之来砸店吧...
那么,隐藏在暗中的黑手难道是薛季阳?不对,他仔细打听过薛季阳的名声,此人虽然高傲又势利,却并不喜欢在宜阳作威作福,而且他经常在外地跑很少留在本县,相比之下,反而是薛家其他几房更喜欢出风头惹事。
想到上回梦境里那道声音,他不由得蹙了蹙眉,那个人,到底是薛家的谁?
薛孚废话连篇,滔滔不绝讲了半天还没说到结果,李世民直接开口打断他,
“所以,郑官人不肯收下你这干儿子?”
薛孚趁机挪到他身边,仰起头喜气洋洋道,
“是啊,他不肯收我,但我爹还没死心呢...”
李世民抬头看了看天色,既然问到了想要的信息,就不必再耽搁下去了。
他正想转身离开,却听见了薛孚的下一句话,
“他打听到郑官人喜欢收集字画,在本朝文人里最喜欢苏先生的诗词书法,此外,还格外喜欢王羲之和唐太宗的书法...可我爹说了,除了小苏学士家里,苏先生的真迹手稿早被梁内侍全搜去了,所以,他决定派人直接去找王羲之和唐太宗的真迹...”
李世民顿下脚步,眼中迅速流过一丝玩味,唐太宗真迹?这倒是真巧了。
薛孚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一脸郑重地看着他。
李世民:??
下一瞬,只见薛孚高高举起双臂大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赵二哥,你看看唐太宗的爹、王羲之的爹、苏先生的爹都不如儿子名气大,可见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
李世民倏地眸光一寒,迅速扫过四周,还好没有别的人经过。
他转头无语看向薛孚,这家伙莫不是个傻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也敢张口就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商量造反起义的!
而且,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李世民的耐心已经告磬,彻底不想再跟这少年废话,就打断他说了声“我走了”,转过身准备离开,薛孚急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裳,
“赵二哥,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你是不是还在记仇上回的事啊?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李世民想了想,还是开口劝道,
“你如果能真的知错改过,自然是最好的。你们薛家身为宜阳巨富,却不思行善积德,泽被后世,体恤乡邻,反而仗着手中权势三番五次逼迫贫寒小民,今日这肉铺子一事,想来也是你家里人的手笔吧?我劝你一句好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无德无行而取厚利者,必有奇祸临门!”
说完,他立刻推开薛孚大步疾行而去,留下对方怔怔呆在原处。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子尽头,全福才哭丧着脸,
“公子,您不睡觉偷偷溜出来,还把府里的机密之事告诉赵二郎,要是被老爷和老夫人他们发现可怎么办啊?公子,您以后还是少来招惹赵二郎吧,他那人发起火来,可比老爷还可怕...”
薛孚这才回过神来,眼中的光亮却越来越旺盛,兴奋地继续挥舞着双臂,
“是吧,你也觉得他最厉害?我爹哪能跟他比呢!别担心,他今天都把我当成好朋友了,咱们以后多跟他偶遇几趟,等我摸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就让我爹买上礼物去赵家拜师学艺喽!”
全福没想到他打的竟然是这主意,这下是真的快哭出来了,
“公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赵二郎只比您大了一两岁啊,您如果拜了他当师父,不就把他抬到老爷的位置去了吗?他根本不配当您的长辈啊公子...请您一定要三思,三思,再三思!”
薛孚挥手就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
“怎么说话呢你,三个屁!没听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吗?赵二郎虽然家世不好,年纪不大,但人家一身武艺威风凛凛,怎么就当不得我师父?只要他肯收我,别说当我师父,让我跪下来喊他爹都行。”
全福吃痛地揉着脑袋,在心里默默为老爷点了一炷香。
薛孚一把拉过他的袖子,顺便还改了口,
“走,既然我师父他老人家说肉铺子一事有我家的手笔,我倒要去看看,是哪个不要脸的敢打着我家招牌做龌龊事!”
全福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鬼影都看不到一个的巷子,忙问,
“公子,我们去哪个肉铺子?”
薛孚翻了个白眼,“前几日不是刚让你打探过,赵家今天要在鱼米巷开吃食铺子吗?当然是去那边的鲁家肉铺子,我还能顺道去赵家铺子捧捧场混个脸熟呢...”
主仆两人一路叽叽喳喳往鱼米巷跑去。
...
天已经渐渐亮堂起来,许芸和刘玉碧却愁眉苦脸坐在铺子里,别说肉买不到,连市场里的蔬菜铺子也不肯卖菜给她们!
婆媳俩跑了半天,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从乡下挑担来卖菜的老人,赶紧全买了回来,算是暂时能应付几个今天的菜色。
可是明天呢,以后呢?开店是做长久生意的,吃食铺子最重要的原材料就是菜和肉,这样被人日日拿捏着,撑不了几天她们就得关门大吉。
许芸今日也是被彻底激出气性来了,憋着泪一拍桌子,
“好,既然他们要搞这套见不得人的龌龊把戏,我就写信回去让我大哥二哥把武馆开来宜阳,咱们以牙还牙走着瞧!我就不信,咱家孩子那么多,还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对上薛家那群狗腿子还能打输了!”
刘玉碧拍拍她的手,叹气道,
“芸娘啊,可不能让咱们赵家这边的事,把许家的哥哥侄子们也牵扯进来,人家也是要养家过日子的。崔官人再好,他也不能在一辈子留在宜阳县。许家哥儿他们真搬来对上了薛家,打架确实是打得过的,可薛家只消朝上头递些银子,许家立马就要吃大亏,你忍心见到这样吗?”
许芸好不容易被劝得鼓起勇气开吃食铺子,没想到刚起步,满腔心血就全部付诸东流,早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这时再也忍不住,扑在婆母身上呜呜哭起来,
“娘,穷人的日子怎么就这样难啊,薛家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没出过一个当官的,却能仗着手头的银子到处欺负穷人...”
这时,赵子瞻扛着一个装谷子的大竹筐急急走进来,东西都没顾得放下,就急忙劝道,
“娘,今日是开张的大好日子,您看儿子买来了十二斤上好的五花肉,三斤羊肉...”
许芸忙惊喜掏出帕子拭泪,追问他是怎么买到的,赵子瞻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官服,
“薛家再怎么唆使,那些人要想长久做生意就不敢当着衙门官差的面作乱,有肉不卖,不是故意欺行霸市吗?您放心,等我回去跟崔官人把这事一说,衙门定会整治这种恶习。”
许芸听了这话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犹豫着说道,
“可是今日我们去的时候,衙门里负责市场收税的人也在呢...崔官人总不能时时盯着他们,你又忙,没法日日去买菜卖肉。等我和你祖母以后再去买,恐怕还是今日这般的情形。”
刘玉碧眼中也掠过同样的担忧,点了点头。
赵子瞻把肉搬到最里面新砌的灶房,安慰母亲和祖母,
“这段时间,我和二郎早起一个时辰过来市场买菜卖肉,有人要敢当着我们的面欺行霸市,我倒求之不得,立刻就能把他押去衙门审...”
这时,李世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快拿两个大木桶来!”
赵子瞻忙拎起水桶到门口一看,好家伙!
门口放着两个垫满芭蕉叶蓄水的背篓,一个背篓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河虾,另一个背篓里,装了大半篓肥嘟嘟的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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