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世民听完这话,下意识就想到了桐庐的孩童失踪案,为了抓紧时间让衙门寻人,他立刻安抚住情绪失控的阿庆嫂,跟大哥一起急匆匆带她往公堂走去。
原来,今日阿庆嫂的儿媳下了工就跟丈夫和孩子提着礼物出了门,要赶去几里外的村子给她爹过生辰。
哪知没过多久,两口子就满身尘泥地哭着跑来告诉她:他们半道被人抢劫打晕了,等醒来一看,两个孩子早不见了!
她一听魂都快吓没了,但儿子和儿媳都受了伤,她让许芸帮忙去请郎中来看,问了大致经过一个人先跑来报案。
眼下主簿不在,崔仙芝让李世民来记录案宗,又追问,
“他们是坐车去的?同行的可还有旁人?”
阿庆嫂后悔得一直抹着眼泪跺脚,“回崔官人,他们是走路去的,我儿媳说一路上并没见到旁人。都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出门前我还叮嘱了他好几回,桐庐那边接连不见了那么多孩子,眼看天都快黑了,让他别省那200文牛车钱...”
崔仙芝又盘问了其他细节,了解到苦主从被打晕到现在过去了半个时辰,就让赵子瞻马上召集县衙所有壮班衙役和弓手去封锁各处路口和寻人。
等阿庆嫂离去后,他面色严肃看向李世民,
“这宗孩童失踪案,我认为与桐庐县的孩童失踪案兴许有几分关联,二郎怎么看?”
记录完口供就沉默不语的李世民,立刻抬起头面色严肃道,
“根据本县已知的信息来看,桐庐县失踪的孩童虽然男女不限,但年龄最高不会超过10岁,阿庆嫂家两个孩子正好在10岁以下。而对方除了偷窃孩童,也有人曾见过红衣人从妇人手中抢走孩子,和今日明抢孩子的手法如出一辙...”
他拱手请求道,
“所以本案与桐庐县孩童失踪案有重大关联,还请崔官人立刻调高案情级别!”
崔仙芝起身慢慢踱步思考,
“二郎言之有理。我们先前配合桐庐的案件进展,江南各处县衙都让人盯着牙行,这几个月并未出现身份不明的孩童,我们推测那些孩子并没有被带去外地...既然桐庐查了几个月都没抓到案犯,可见对方是团伙作案,如果这回能顺藤摸瓜端了他们的老巢,兴许还能一起救出先前那些孩子..不行,县衙人手不够,我马上写信请州里增援!”
...
事从权急,这封求援信当天夜里就送到了郑秋麟的府上。
好在他还没入睡,正擎着一盏灯小心翼翼欣赏着唐太宗书法呢,许是心情极好的缘故,破例让人把宜阳来的公文呈了上来。
一见宜阳县也出现了孩童失踪案,还是青天白日的被人打晕抢走的,他面上的笑容立刻就消退了下去。
按朝廷的规矩,他这知州本该也三年一迁的,但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事情哪能按规矩来办?
只要他安安分分的不被人抓到大把柄,这辈子都能稳稳当当待在这江南富贵乡,当一个铁打的杭州知州,或是更上一层楼升迁到路里。
然而凡事总有意外。
虽然现在形势一片大好,造作局也意外落入了自己手中,但童贯会善罢甘休吗?
恩师说了,官家近年虽对手握重兵的童贯生出了疑心,但只消他这回成功与金人签下盟约,必会再一次圣眷深重,到时,自己这边可就要首当其冲了...
而眼下,崔仙芝声称宜阳的孩童失踪案,必然与桐庐的孩童失踪案有关联,要求升级案情到最高级别,还让他这个知州派官兵前去协助搜查,一副要把事情闹大的阵势,担心被童贯揪到小辫的郑秋麟还笑得出来才怪。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闭着眼都能猜到崔仙芝的下一步举动:
只要自己不同意派兵,对方肯定会一道圣旨把这事捅到京城,给童贯提供一个现成的弹劾“杭州知州治下不力”借口。
所以,郑秋麟当场就沉着脸批复了崔仙芝的请求,派出五百兵士连夜前去宜阳协助查案。
童贯固然让他忌惮,但能从恩师和童贯手上一再保住崔仙芝的人,不也同样令人忌惮吗?
再想到恩师秘密传来的另一个消息,他的好心情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
...
李世民等崔仙芝把信函交给了送信的快班衙役,才神情凝重地再次开口,
“今日,学生赴约云阳楼,从薛季阳口中得知了一件事关国运的大消息。”
崔仙芝没兴趣管李世民怎么会跟薛季阳交往的,他立刻上前一步,
“什么消息?”
李世民侧身靠近他,低沉了声音,
“此事机密,是他从杭州的郑官人处听来的:童太尉劝官家暗中派人与金人结盟,到时好联手灭辽...”
崔仙芝面色顿时大变,低吼道,
“什么?金国完颜阿骨打的野心远胜辽王数倍,我大宋如何能与猛虎谋划去杀了一只老狼分羹?”
他轻抚着急剧颤动的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
“此事,你怎么看?”
李世民喟叹一声,语气有些沉重,
“辽国自然是应当灭的,但不是现在。如今时局变幻,辽国已是苟延残喘,而金人却数回以少胜多打赢辽军,完颜阿骨打如今更是一心把‘灭辽’视为头等大事,越是如此,大宋越该暗中襄助辽国,让猛虎去与饿狼缠斗周旋,让辽国这个巨物继续挡在中原的北面...”
只有这样,大宋才能在夹缝中拖延时间,从而想出办法破局。
以他的角度来看,纳贡求和固然能换来一时的和平,让国家有机会停下来发展经济。但从长远来看,一旦养精蓄锐攒够了力量,就该第一时间绝地反击,只有除去强敌,从此让卧榻之旁再无他人酣睡,才能真正安心地长久发展经济。
大宋朝廷当初若能君臣一心、文武和睦,果敢善战、恢弘士气,就算那位厉害的辽国萧太后还活着,也未尝不能尽早一雪前耻。只可惜,昏君庸臣,误了国与民!
崔仙芝背着手愤然不安地走来走去,
“你虽小小年纪,却比朝中那帮酒囊饭袋看得还长远。哼,他们恐怕还把契丹人视为猛虎,把女真人视为毫无威胁的顽皮小儿呢!以为把辽国打垮就万事无忧了,却不知现在真正的豺狼猛虎是金国!只要辽国一倒,完颜阿骨打必会把下一个目标对准我大宋...不行,我要上书劝谏官家,此事万万不可!”
李世民的声音冷静而清朗,“崔官人请想一想,连您都没听闻的机密要事,郑官人怎么会让薛季阳一个商贾知道呢?据学生所知,他们昨日才刚结盟,关系并未亲近到这种地步。”
崔仙芝脚步一顿,转头看向李世民,飞快推论着,“你是说...郑秋麟是故意透露给他知道的?”
李世民点点头,“薛季阳说了,郑官人并不赞成此事。”
崔仙芝若有所思,“那就是说,他背后的蔡京和梁师成也不赞成此事,所以他才要借着一个急于炫耀的商贾之口,把这消息传播出去?此事若传得沸沸扬扬,传到辽人的耳朵里...”
李世民已猜出郑秋麟的真正企图,接过话头,
“不,据学生所知,薛季阳极擅钻营,颇有城府,并非搬弄口舌之人,他费尽心思才攀上了郑官人,又怎会拿这等机密事四处宣扬?而且此事若传到了辽人的耳朵里,必会生出一番大风波,到时官家降下罪来,他定是第一个逃不掉的。”
崔仙芝指了指李世民,又指着自己,“你难道怀疑,他是故意只对你一人透露这消息,好让你来告诉我的?”
李世民明亮的目光透露着自信,
“是,我认为这事,是薛季阳为讨好郑官人纳下的投名状,他刚好能借着我的口,把这事告诉您,而以您的性子,必会第一时间上书劝谏官家。
若您成功劝住了官家,童贯想借此事巩固皇恩的计划就被打破了,蔡党梁党自然是喜闻乐见的;而如果您因劝谏被官家训斥责罚,他们又能趁机添一把火除去您这个眼中钉。”
崔仙芝锁眉想了片刻,上前拍了拍李世民的肩,
“二郎啊,你这孩子虽年纪尚小,却多智近妖堪称孔明再世!放心,我不怕被官家责罚,而且我会尽量把奏章措辞写得委婉些。”
李世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可是您再想想看,蔡京那帮人跟童贯相互倾轧,是最不希望这事被官家采纳的,可他们既然同为天子宠臣,为什么不直接去劝官家,而要弯来绕去在杭州设局把您拉进来?”
崔仙芝怔愣一瞬,反问,“你是说,联金灭辽,其实也是官家自己的意思?连蔡京他们都不敢出面反对,所以要推我去当劝谏阻拦的替死鬼?”
李世民来到放卷宗的地方,取出一份陈旧的舆图,指给他看,
“是的,朝中之人和官家既然把金国视为无害小儿,认为与它联手灭辽后,就能以大国的姿态瓜分到手巨大利益。那么,童贯只需以‘趁机收复燕云十六州’为饵,官家就一定会不惜代价促成联金灭辽一事。那么,这事在官家那边,就不会再有任何可以商榷的余地。”
崔仙芝恍然喃喃道,“是啊,不管官家往日如何荒唐,只要大宋在他的手上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全天下就会奉官家为大宋真正的道君神仙...”
可这些,只是朝廷那帮人自以为是的美梦啊!
这时,李世民眼中闪过了一道坚定的光,伸手在舆图上虚虚画了一个圈,说,
“当务之急,不是知难而上折损自身,而应该配合蔡京他们设法拖延此事。”
崔仙芝一愣后,眼睛里重新泛起灼热的光亮,
“二郎真乃大宋的天降神将!是了,两国既然要结盟,总要双方同意才能成事,可有辽国挡在中间,朝廷要想派人偷偷去联系金人,只得从登州海路出发,如此一来烟波微茫,想寻到金人落脚处本就不易,若是我大宋使臣路途上多耽搁些时间,或是金人那边有人反对...”
他立刻转身取来纸笔,唰唰写了几行字封好,郑重其事道,
“我明早就派人拿去送给郑秋麟,蔡京虽然是奸臣,但能借着奸臣的手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我自认不算同流合污。希望郑秋麟看在这封信的份上,能尽快派州兵来协助宜阳破案。”
李世民眼含赞赏地看着他,差点就脱口夸出一句“孺子可教也”,好在他及时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年纪和身份打住了——
若是崔知县绕过郑秋麟直接把这信送给蔡京,恐怕以后有穿不完的小鞋。
出来时夜已深,李世民大步流星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下他丰姿神逸的面容却格外冷峻。
拖延联金灭辽一计,虽然能为大宋争取几分喘息之机,但同样也给金国提供了继续壮大的时间。
而就眼下的处境来说,能够跟在崔仙芝的身边做事,已经是他在短期内能获得的最好机会。
但这还远远不够。
契机,他需要一个能尽快手握兵权的大契机。
一个当过皇帝手握日月山河的人,又怎会甘心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随波逐流?
...
阿庆嫂家中发生变故,连茶馆都歇业了,女儿和儿媳自然也无法再来干活。
第二天早上,李世民两兄弟就早早来铺子帮忙了,赵子瞻昨日忙到半夜才回去,这会儿哈欠不断。
许芸担忧地看了一眼隔壁的茶馆,边择菜边跟婆母聊着,
“这么好的一家人,怎么偏偏就遇到了这种事,也不知两个孩子到底被拐去哪里了...唉,这世道也太乱了!”
刘玉碧把择好的菜放进簸箕,抬头看了看忙活的两兄弟,长叹一口气,
“咱们安生在宜阳过日子,哪晓得外头的情形?我这些天听很多吃饭的客人说了,现在外头到处都乱得很。他们做生意的也不容易,说是如今水路拥堵,陆路又担心土匪来劫道...南边的匪盗也多了起来,听说川陕四路那边的蜀地,有个匪首这两年一口气夺下了一百多座大山头!”
赵子瞻这时已经把水缸挑满了,就放下扁担过来叮嘱她们,
“朝廷近日,连发了三道诏令让各州衙门剿匪,咱们宜阳周边虽然还没出现明目张胆的匪徒,娘和祖母也别往城外走,如今外边确实不安生。”
刘玉碧应下了这话,又怜悯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听说很多被逼上山头当匪的,都是没了土地交不起税的百姓...”
许芸忙朝门外看了一圈,比划了一个手势,小声提醒道,
“娘,自古兵匪不两立,咱家大郎二郎还在衙门里当着差呢。”
刘玉碧一下后知后觉吓出了冷汗,忙点头说,“对对对,我往后可不能再说了。”
李世民站在灶房,双手持刀飞快剁着案板上的羊肉,思绪却顺着祖母的话飘到了远方:
据崔知县说,先前京东西路署衙为解决去年雪灾导致的财政减收问题,在郓城梁山的八百里水域全设了关卡,规定百姓不管是进去捞鱼还是采藕,全要按船只大小收税。
而那些因为粮食减产吃不上饭的周边百姓,原就指望着捞点鱼虾莲藕卖钱充饥,没想到,官府连这条路也给他们断了,一时民情激愤揭竿而起,杀了来收税的官兵,逃上梁山当了匪。
可见朝廷如今要剿的“匪”,不知有多少是被朝廷逼得无路可走的“民”。
这时,赵子瞻瓮声瓮气说了句,“那些人又没说错,这就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
许芸惊惶起身一把捂住他的嘴,“大郎,这种话是说不得的呀!”
这个话题太沉重又太忌讳,刘玉碧忙开口打岔,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我还听客人说啊,现在大宋不知有多少妖道四处作乱!有人说,他老家那边有人得罪了一个妖道,对方当场伸手一指就把他变成狸猫了...还有人说,有的妖道指名要用人血和人肉炼丹,说吃了可以强筋健骨,他一个族叔就把家里买来的丫鬟小厮全杀来炼丹吃了,最后被衙门给发现了...哦哟,你们出门可千万别得罪道士,也不要被妖道给盯上了...”
这么说着,她感觉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隔着袖子揉了揉手臂。
许芸整日在灶房烧菜没空听客人闲聊,听了这话,忙问是不是真的。
刘玉碧坚定点头,“有好多客人都说他们见过这样的妖道。”
许芸立刻就蹙眉忧心忡忡起来,“那你们说,阿庆嫂家那两个孩子,是不是也被妖道...”
李世民已经忙活完洗了手出来,安慰道,“这些荒诞不经之事都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娘不必担忧,崔官人一定能找回那两个孩子的。”
婆媳两个就唉声叹气地互看一眼,端着择好的菜进灶房忙活去了。
很快,梁金枝就带着梁银叶背鱼虾来交货了,李世民快步上前一手接过一个背篓放下,就把昨日阿庆嫂家丢了孩子的事说了,提醒姐弟俩这段时间先不要再进城送鱼虾,等衙门抓住案犯破了案再来。
梁金枝却着急地说,“不行的二哥,天已经热起来了,不早点把鱼虾背来卖掉,到时全会死在塘子里。”
赵子瞻称完虾也来劝孩子,说如今县衙的人手只能在城里巡逻,根本没法分出人手去城外,还是先顾安全最重要。
七岁的梁银叶可能因为脸上那块青色胎记的缘故,向来低着头很少说话,这时,他一脸紧张地抬头盯着姐姐,梁金枝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声说,
“银叶别怕,那我们就先不来了。”
李世民心细,想到两个孩子等会还要独自走回去,就取出家人先前为他订做的双刃弯刀匕首,借给姐姐带在路上防身,又顺势教了她几招用这种匕首借力防守的方法,
梁金枝很认真地练习着,嘴里还念念有词重复着李世民的话,“我们力气小,遇到坏人要撒腿先跑,跑不过就趁其不备用巧劲一击即中...”
赵子瞻拿来烧火棍跟着比划了几下,嘿,我家二郎就是聪明!
他自创的这几招巧劲借力招式,只要能瞄准时机偷袭,就算对方壮得是头牛也得被这把锋利匕首割伤!
等李世民停下来,他急忙放回烧火棍,指着计时的水漏提醒弟弟,
“二郎,我们早些衙门吧。你昨晚回来不是说,崔官人今日会派人去找桐庐的甄知县调卷宗...”
话还没说完,梁银叶突然涨红了脸,大声喊道,“姓甄的全是大坏人!”
李世民正想上前问问是不是有姓甄的欺负他们了,梁金枝却急忙拉着弟弟告辞离开了。
赵子瞻也扯着李世民走出铺子,咬牙切齿道,
“咱们也赶快走,我今天要亲自去桐庐县调卷宗。等我抓到那帮贼人,真想拿滚水挨个烫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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