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111(二更+感谢还会长的帽子架的深水鱼……

    当屯扎在此处的鲜卑人分辨出来人竟是汉军的时候,一马当先杀入营内的吕布都已经快到扶罗韩的面前来了。

    从阴山山口出发到此时,已是除却路上稍作停息之外的第十七八个时辰。

    这黄昏也是第二日的黄昏。

    饶是乔琰将体质点到了八十的数值,已然胜过了大部分的成年人,也不免在此时觉得有些疲乏,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何为诸葛亮所说的“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好在——

    好在草原行军比之内地的坎坷情况不同!

    好在他们随军携带的不是干粮炊饼,而是肉脯,足可以补充消耗的能量!

    也好在,吕布这等悍将冲杀在前,带起的是整支队伍的气势!

    在这一口气尚未松懈的时候,这不是一支已经被急行军耗费了大量体力的队伍,而是一支因为胜利近在眼前、正要大展拳脚,远比寻常时候还要凶悍的队伍。

    残阳已落,却有自骑兵刀锋之上迸溅开的血光泼洒在营地当中。

    吕布先行朝着那后方主帐杀去,也正可以确保他们此番的来袭中,绝不会放跑任何一人。

    他们从营帐中仓促跑去,在意识到有敌人来袭的时候持着刀兵列起了队伍,可先一步迎面而来的正是一蓬箭雨。

    其中来势最为锋锐的一支,更是因为其所来自的弓弩张力极重,竟在飞射贯穿了一面藤甲后还尤有余力地扎入了后方鲜卑将士的头颅。

    不等他们因此惊惶四散而逃,那为首的杀神手中兵戈已挥了下来。

    吕布手握方天画戟的手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稳。

    在看到这赛音山下营垒上方的旗帜之时他便意识到,此地并不只是他们必须要在行军途中解决的哨岗,要用来补给整顿的中转站,还是他要立下大功的地方。

    那特殊的标记正是鲜卑中可被尊称为“大人”的头目所有。

    想到乔琰在先前离开雁门,于他们出发之时做出的许诺,吕布便不由热血沸腾。

    身在此地的极有可能就是被乔侯列为头功的三人之一。

    他若能拿下对方的人头,就可以从现在的雁门郡兵曹掾升任为一郡都尉!

    谁人不想升官!谁又不想让此番进击鲜卑的战绩被铭刻在史书上!

    吕布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这份野心的意思,而让他实在觉得庆幸的是,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丝毫也不介意放纵他的这等野心。

    只因她自己有这魄力和能力站到更高的位置上。

    对他们这些,或者说,就是对吕布这等心思直白到一定程度的人来说,他现在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唯有先其他人一步击杀掉这位鲜卑大人,才是最能让自己接连几日的行军中郁气一扫而空,让他的前途抱负得以施展,能够回报这位明公的唯一途径!

    杀便是了!

    在那一片箭雨放倒了不少人后,那鲜卑众人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也已经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纵马跨越了前方的藩篱又杀入了一段,直扑那下令放箭守卫的领头人而去。

    这些鲜卑人简直难以理解,这些横空杀出的汉军到底为何会还像刚放出牢笼的猛虎一般,有着此等勇力。

    他们无暇去留意,在这营中的辕柱之上,一根飞射而来的白羽翎箭直扎其中,正是一个全力进攻的信号。

    能看到的只是这满脸杀气的猛将,一戟扫开了朝着他射来的箭矢,策马突至面前。

    这方天画戟与后方的每一把刀兵一道,形成了一片势不可挡的狂澜扑面而来,以至于他们不免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们好像是早已经躺倒在对方屠刀之下的猎物,现在除了引颈就戮之外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们有别的选择吗?

    吕布正处在一个武将在沙场上征伐最为黄金的年龄,更不必说此时还有一种信念支撑着他,在发挥出比寻常时候更加惊人的气势。

    对面的“大人”未尝没有举起手中武器试图寻求反击机会。

    可吕布要比对方手中的刀挥向他坐骑的速度更快,他手中的长兵在绕行一周呼啸而下的时候,也要比对面有着更加可怕的力道。

    这一戟落下也绝无可能有落空之处。

    吕布甚至没有去看自己的出手达成的结果,就已经继续朝着前方疾驰而去,追击那些从营寨后方试图逃窜的鲜卑士卒。

    而在他先前经行而过的位置,那扶罗韩的身体和头颅已经分开成了两半,更是随着惯性缓缓往后倒了下去。

    吕布当然不必怀疑会有人贪墨掉他的功绩。

    即便此时是骑兵急行军的状态,自首功制度严格实行以来就在完善的记录分功规则,让他身后很快有人来替他收起了扶罗韩的人头,以在随后送到乔琰的面前领功。

    何况,乔琰也看到了这一幕。

    在她这一方四千多人的骑兵卷挟雷霆之势冲杀入这营地后,对此地造成的无疑是一面倒的毁灭性打击。

    对方的巡逻骑兵没能及时发现他们的存在,提前做好守备已经是一个失败,乔琰顺着这失败的缝隙深凿劈砍而入,注定了这优势只会进一步被放大。

    对面已没有这个多余的空闲来确认她这位特别的领头人到底是何种身份,又到底是否有这个机会将她给擒获。

    吕布已当真对得其他那名字的奉先在前,斩杀了此地的首领,而剩下的人纵然是负隅顽抗又能坚持到几时呢?

    更不必说,此刻同行的人里除了吕布之外还有张辽。

    足够平坦开阔的环境,对张辽来说正是他最适合发挥的场地。

    先被吕布斩了那为首之人并没有让他在进攻的气势上有任何的收敛,就像张杨此时干脆接替的是典韦的任务,在乔琰身边完成这近身护持的任务。

    在乔琰的目之所及中,正是她麾下的这几员虎将正在各显神通,将先前拘束于边塞之内的气力都给用了出来。

    等到她从主帐中取到了几份文书,由身边精通鲜卑语的翻译确认,此地戍守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扶罗韩的时候,这营地内的动乱景象都已经被镇压得差不多了。

    乔琰丝毫也没有对这个中转站手下留情的意思,直接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决断。

    在环顾一圈,确认此地已无活口之后,她方才给出了下一步的指令,将此地的鲜卑族人尸体寻个营帐堆放掩藏起来,而后将此地最外围的防护收拾妥当,由队伍中的人换上鲜卑的服装充当外头的戍守之人。

    其他人立刻进入营帐中休息,等到后方的补给队伍跟上之后再继续行军。

    这起码会是一场长达三天的休息。

    因为乔琰要的不仅是后方的辎重跟上,让下一步的奔袭途中,士卒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有足够的干粮,也要确保此地被派出去的其他哨骑都会在回到此处后被他们吞吃下去,而非是朝着鲜卑单于的所在报信。

    在她缓缓于火堆边上坐下来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双腿在高强度的骑行行军中有些发麻酸疼。

    这种兵贵神速的作战果然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

    这么一想,卫霍之功也就越发惊人。

    她接过了一旁张杨递过来的木碗,问道:“务必控制这一顿饮食的命令都传递下去了吗?”

    “乔侯放心,都已经传达下去了。吴先生教授的课程记他们也都听过,虽然得胜该当庆祝,但是也不能一口气吃过量了。这附近的水源文远已先去查验过了,得亏此地水源匮乏,唯一的饮水来源,哪怕是这些鲜卑人不太讲究也将其保护得很好。”

    张杨确实稍微一根筋了点,可此时这种一根筋对乔琰来说是有好处的,起码他在严格执行乔琰的命令。

    她抿了口碗中的热汤,又道:“把吕奉先给我叫来。”

    旁人这么个打法怎么都该有些累了,偏偏吕布这家伙在蹦跶到了乔琰面前的时候,还是一副随时都能继续跟人干架的状态。

    乔琰朝着他瞥了一眼,羡慕得有点牙酸。

    但想想这种精力充沛可能是他用智商换回来的,她又觉得没那么值得羡慕了。

    见吕布总算是在她这里收敛了点,将手脚都收了回来,一副听从指令的样子,乔琰问道:“你杀了扶罗韩,想要做何处的都尉?”

    吕布脸上的疑惑简直不要太容易读懂。

    十之八/九便是——这居然还是能选的?

    乔琰便接着说了下去:“边境上的都尉往往驻扎在阴山脚下的边防要塞内,比如说定襄郡的都尉就住在武要城中,你若是觉得此地不满意,岂不是对不起你此番的功绩?我有一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吕布怎么听怎么觉得,乔琰不像是要坑他的样子,反而是要给他一个美差。

    想一想他们此前经过的武要城的状态,确实有些残破。

    若是因为他往后长期驻扎在此处,还得将夫人与女儿也接去那里,多少有些不便,当即回道:“请乔侯示下。”

    “我们此番是从白道口过的阴山,给这鲜卑一番打击,我有意在回返并州向洛阳上奏的时候,在白道川临近山口之处建立一座新城,新城以北就是阴山,新城以南便是云中郡的军屯田之所。”

    乔琰顿了顿,感觉手脚都已经在手中的热汤、面前的火堆作用下彻底回暖而舒张了过来,这才继续说道:“此城一立,意在警告这些鲜卑人,纵然我们此番不可能将他们尽数斩杀,他们也休想从那塞外走白道口来我并州境内。”

    “你又恰好是击杀扶罗韩的猛将,若是由你镇守此处,对这些鲜卑人来说更有一番警示的作用。让这阴山以北有这样的传说,有你五原吕奉先为云中都尉,一夫当白道关,纵有胡骑千人也休想踏足并州领土。你看可好?”

    吕布早听得两眼放光了。

    乔侯真是——真是太懂他想要什么了!

    明公啊!

    他吕奉先随同并州牧一道兵出白道口,斩杀了鲜卑之中的大人物,也被委任为这白道口的镇守者,听来简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更不必说,那白道川若是变成了军屯田之所,一来他手底下统领的兵马不会太少,二来这白道川水路密布,确实是种植的好地方,他若能种植出个成果来,还能有另外的一份功劳。

    他心中越想越觉得这就是最适合他的位置,尤其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震慑说辞,更是切中了他的心思。

    他当即朗声回道:“吕布愿意!”

    “那好,我希望之后你在往鲜卑单于王庭的进攻中还能拿出今日这样的气势,能做到吗?”

    能做到吗?

    若是在乔琰说出这个对他的安排之前,吕布说不定还真觉得,反正他的斩首功劳已经到手,那么就算在接下来的进军中稍微收敛一些打,大概也没什么要紧的,可有了乔琰这话,他如何能不尽心竭力?

    想想他可是要以一人的名声威慑白道口无胡虏胆敢通行的,自然要拿出那龙城飞将的勇武!

    这一次他开口的声音更是比方才那句回答还要响亮,“能!”

    怎么不能!

    他的方天画戟还等着斩尽鲜卑头颅呢!

    不过他这么一句就差没让整个营地都听见的声音,成功让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吕布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反正他也一向喜欢让人关注,就像他会格外羡慕乔琰载着匈奴头颅打马过五原郡的情况一样。

    但看得人太多了,他也不免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看什么看,乔侯问我能不能把那魁头单于也一并砍了,我当然要说能了,要不你们都在这几日休整里把气力给恢复过来,到时候跟我争一争!”

    这话说得真是有够欠的,乔琰把该说的话都给说完了,低头喝口热汤的动作都险些顿住了一瞬。

    可吕布这等表现,对她来说却没有任何的坏处。

    连已经先一步拿下了最为显赫战功的都是这般表现,其他人又如何能够懈怠。

    深谙话术和煽动技巧的乔琰只要做好这个把控方向的人就行了。

    至于现在越看越觉得她的表现不对劲的系统,就是这个合格的指南针。

    对此乔琰是这样回应的,“进击鲜卑,保有并州子民安泰,难道不是为人臣子该当做到的吗?”

    【可这样一来,真的有乱世争霸的诸侯容得下你作为下属吗?】

    “你见过汉武帝容不下卫青吗?”乔琰当即反问道。

    【可是卫青……他是个武将啊!】

    但系统又认真端详了一番乔琰的面板,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在智力上多出来的一个1到底是一种示好还是一种嘲讽。

    确实是有点像武将面板的。

    而它紧跟着又被乔琰一通科普,比如说光是雁门郡这一个地方,从汉末到隋朝建立之前削减了多少户的人口,又被她瞎扯了一通塞上江南的美好愿景,以至于它满脑子晕乎乎,觉得还不如先当好一个指南针算了。

    之所以先给自己卸任了闹钟的职责,还不是因为乔琰也觉得接连两日的快马奔袭,相当不利于她这个未成年人长身体,直接在确认营防和外围的状态和他们来前相差无几后,决定倒头睡个自然醒。

    也正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因这赛音山所处的位置,周遭往阴山豁口处派遣出的哨骑不可能天明离开天晚回归,而是以六日为一个巡防周期。

    这些在两日后傍晚回归营寨的哨骑并未意识到,他们在此地的营地早就已经换了个主,直到行到近处才发觉,那用大胡子遮掩住面容的岗哨根本不是他们的人。

    可到了现在才发觉这个事实又哪里还有什么用?

    早已经进行过换班的门岗士卒射出的箭正中这些哨骑,将他们了结在了此地。

    乔琰听着外边的动静,眼皮都没动一下,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若是毫无停歇地直取王庭所在,是对生命的透支。

    所以她接下来要改换一下策略。

    越是在这种生产力不够发达的古代,人对于河流的依托也就越是严重。

    昔日檀石槐于弹汗山建立起王庭,乃是直接依托于大汉的水源。

    檀石槐死,和连身死,鲜卑四分五裂又重新汇聚而成的部落,便朝着北方推进。

    但这种推进不是一两日的距离。

    他们和休屠各胡这等匈奴支部的情况还不太一样,因为他们的人数更加众多,对资源的依赖也更重。

    并州的稳定迫使他们要么向东而去,就像轲比能所属的那鲜卑支部所做的那样,要么就只能朝着更北方的位置。

    早年间的漠北匈奴王庭,依赖着鄂尔浑河的发源地杭爱山脉,这里还有个别名叫做燕然,后来的柔然单于王庭也位于此地。

    也有将营地驻扎在克鲁伦河与土拉河交汇处的,这里就是后来蒙古的首都乌拉巴托。

    哪怕是距离赛音山最近的一处,也需要以先前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再走上六天。

    两日一夜的急行军都已经让她需要这样回复元气,更何况是六日?

    即便是因为近年来的极寒气候让鲜卑建立大本营的位置不得不往南迁移了一些,充其量也只是在此基础上迁移了小半日的行程而已,为的是确保能获得充足的水源。

    便按照五日行军来计算,这也不是一段很短的路程。

    所以这只能是一出在确保前列岗哨都被解决的情况下,缓缓朝前推进的过程。

    她伸手在面前的地图上勾勒出了预设的轨迹,心中安定了不少。

    又过了大半日,后方的辎重队伍也进入了这赛音山达营地,她也越发有了发动下一步袭击的底气。

    进军!

    在这道口令传达下去的时候,新补充而来的物资已经装入了骑兵的行囊。

    不必再以一人两骑的方式行军,多余的马匹便让给了这些往中转站运送物资的后勤兵卒。

    他们在此时转为了寻常的作战兵卒,接下来的任务是继续清扫周围的鲜卑岗哨。

    也随着他们正式接管这赛音山营地,乔琰领着吕布张辽张杨等一众人继续北上。

    在改换的行军方式下,这一次的行军速度要比先前慢上了许多。

    多亏这位已经丧命的匈奴大人物在自己的营地内留下了不少记载文书,让乔琰非但可以借此大致判断出他那两位兄弟此时所处的位置,可保证不会扑个空,更可以知道他们在这王庭以南到底是以何种形式布置防守的。

    因为乔琰接管了并州牧一职的缘故,他们今年冬天的确是意识到并州的汉人没那么好欺负,退守于漠北。

    可在乌桓人于幽州冀州取得的战果面前,他们不免也形成了一种错误的认知。

    汉人解决自己内部的麻烦尚且不够,又如何会有这等胆魄深入草原腹地来找他们的麻烦?

    故而他们只是由步度根与扶罗韩二人每隔一月,由其中一人坐镇赛音山,观察是否有机会率兵攻入中原。

    巧得很,现在还没到换班的时候。

    这也就意味着,乔琰不必担心于会在半道上遇到从北方而来的鲜卑队伍。

    在这过于一马平川的环境下,这种遭遇战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个突然。而乔琰这一方还难免存在水土不服的情况,并没有那么大的优势。

    最能减少己方损失的打法,自然是突袭上门给对方送个惊喜!

    一个他们绝不会想到的惊喜!——

    因南迁而位于独洛河之南的鲜卑王庭,即便是因为这位乔并州击破休屠各胡的行为,对她有着武德充沛的认知,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对汉人来说何其重要的春耕时节,她会顶着远行塞外迷路的风险,自赛音山出发,行军七日,抵达了距离王庭不远的地方。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本质让他们所在之处的放牧活动几乎都是往北方去的,以至于还少了足够的牧民能发觉这一行人的行军动向,进而做出示警。

    他们也以为在扶罗韩的统兵之下,南面绝不会出现任何的疏漏之处。

    可也恰恰是因为这种特殊的生存形式,让乔琰这一路行来的推进,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最后一段路的趁夜行军之下,他们于凌晨时分,已能远远看到那一片营帐的存在。

    天上的残月早已在午夜消退了下去,因那天色初有几分将明,就连星斗也显得异常暗淡,只有远处独洛河上的雾气随风而来,将这一片聚居地也给笼罩在了其中。

    整个营地里为数不多的声响只是巡逻在最外头的兵卒发出的脚步声,和营中此起彼伏的鼾声。

    可到了这个即将换班的时候,他们也不免有些懈怠了。

    在草原上最为危险的夜晚已经过去,天明将至,又何来什么危险可言?

    然而变故也恰恰是发生在这一瞬间!

    从缓缓而来踩踏在草丛上,忽然转为疾驰的马匹,骤然发出了迫近而来的响动,昭示着正有一支凶煞的队伍从远方图推进而来。

    那才打了个盹儿的守卫脑袋往下一沉惊醒了过来,可还不等他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便有一支风中嘶鸣的箭矢洞穿了他的咽喉。

    在他倒下去之前,他看到的是漫天袭来的火光。

    乔琰为了让士卒饮用热水而携带的炭,最后剩余的部分,在此时被捆缚在箭矢之上,于点燃的状态下凌空砸落在这一片营帐之中。

    檀石槐当年没少从大汉边境的“交流”上学到东西,这一点也体现在了他的继承人所建立起的王庭之中。

    帐篷之间并不是密不透风的状态,而是留出了骑兵集结穿行的路径,可在这一轮流火齐射的面前,光是这一片燃烧起来的营帐,就已经足够让这些鲜卑人陷入惊惶的情绪了。

    “文远去寻牛羊畜栏和马圈,做完破坏后不必停留,直接往北冲出。”

    听到乔琰的吩咐,张辽当即领命而去。

    人数不足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靠着刀兵劈砍的方式将这些鲜卑人全部斩杀在此地。

    但她来既来了,便必须做出一番足够的破坏才好!

    乱军之中被牛羊踩踏同样是一种减员的方式。

    乔琰的眸光凝视这眼前的一片嘈杂,果断下达了第二条指令,“稚叔随我来。”

    她拨马回头往西面绕行而去,张杨也当即跟了上去。

    至于吕布?

    这家伙完全不用乔琰再多加吩咐,先前对他那往后都尉职务的安排,在这几日的行军中,被他以近乎咬文嚼字的方式反复欣赏,就差没先行做个美梦了。

    有此等情绪挑动战意,他的目光早已经朝着那鲜卑营地中最醒目的帐篷看去。

    随着这一片火光的烧起,这些鲜卑人纷纷朝着某个方向撤离而去,更是让那首领位置的所在,变得越发分明。

    他当即拍马疾行,一戟扫开了面前的鹿角栅,领着身后的骑兵一道朝着那个方向冲杀而去。

    在张辽制造出的混乱还未从营地中扩散开的时候,吕布及其率领的千余人,已经像是一把铿然开锋的利剑一般朝着营中扎了进去。

    这当真是好一把利剑!

    他听到了乔琰对张辽的吩咐,也自然知道他所拥有的时间并不太多。

    在边地的生活经历让他清楚,在牛羊马匹的混乱和眼前这座起码有三四万人的营地内,他所率领的这些人该当如何保全自己。

    他只有一次机会,就是从一头杀入另一头杀出,制造出足够的杀伤,最好能在直插入营盘核心区域的时候能再带走一位鲜卑头领的人头,而后立刻撤离。

    这个任务乔琰显然已在两句安排中交给了他来做,那他也必须做得漂亮!

    说起来昨日乔侯还与大家提到了什么来着?若是不能完成击杀,那就将他们看准的猎物往东驱赶,因为那里正是鲜卑支部的方向!

    吕布确定自己所记绝无遗漏,所有的心神便收回到了冲杀进攻之上。

    武器与敌人筋骨接触的滞涩,在他难有匹敌的气力面前,根本不是什么阻碍。

    在这支长戟面前,唯有被撕裂一个下场。

    以至于在营中仓促作出迎战举动的鲜卑人,只觉自己见到的可能是一尊杀神而非人类。

    偏偏他身后随同一道冲锋而来的骑兵也绝非等闲。

    每一个被乔琰加诸他们身上的筹码,都成了他们此时挥兵而前的驱动力。

    从那刚翻身上马的单于魁头看来,这一众骑兵比之他们背景里的灼灼赤焰,更像是一团要将他烧死在此地的火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在炽烈燃烧的战意,也让他从这一片炽浪中胆寒异常。

    又因为那些被人放出了栅栏的牛羊,在此时掀起了好一片烟尘,让人难以分辨出这样的一支骑兵到底有多少人。

    如若说起先他还有应战的,那么现在——

    他只剩下了逃命这一个想法!

    他连盔帽也来不及戴好便仓皇奔逃而去,却忽听见身后有风声传来,忙不迭地往斜地里窜了一段,从一座帐篷中穿行而过,也恰好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

    这手执方天画戟的凶神竟然将这武器给甩了出来,化作了一道凶戾的银芒而来,险些就要将他扎个对穿。

    他险些惊了个魂飞魄散。

    逃!

    逃得越快越好!

    在他穿行过营帐的时候,又见那凶神无人可阻地一把将长戟从地上拔了出来,继续朝着他追了过来。

    魁头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别的,直接就朝着吕布这驱赶的方向走,又拉上了骞曼与他一并奔逃,这便有了越来越多的护卫跟随在后头,成为他用于阻拦吕布的屏障。

    若是有人能从上空看去,看到的正是这营地被一把利剑劈出了一条鲜明的轨迹。

    利剑所经行之处,要么是杀戮终结,要么就是如魁头一般,被剑指着一路狂奔。

    说不出的滑稽,也说不出的大快人心!

    这或许只是一把剑,可在这种要命的威慑面前,他哪里还有思考如何翻盘的机会。

    只有跑而已。

    相比之下他那位三弟是要冷静些。

    在并未被吕布锁定作为目标的情况下,步度根还能一边试图集合起众人,一边自己也先努力离开这混乱的场所。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集合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四处踩踏的牛羊,扩散开的火势,以及因为汉军杀来而越发慌乱的鲜卑人群,将他的指令声都给压在了下头。

    步度根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最该做的还是先撤离开这片火海。

    好在汉军绝不可能有太大规模的队伍来袭,更不可能在此地打持久战,那么等到火势熄灭之后,他们鲜卑的数万人聚集在一起,还能重新拧成一股在草原上的显赫势力。

    该往何处撤?

    火势是从南方烧过来的,难保在那个方向不会还有汉军滞留。北面都是湖泽地带确实更适合逃命,但不利于他收拢部从,东面正是吕布追击魁头和骞曼等人的方向,他再往那个方向去,难保不会因为对方杀了个回马枪而遭殃。

    那只能往西走!

    他向来果断,既已做了决定,便当即抢过了一匹马,召集起了从属亲卫后便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可当他策马狂奔出了一段后,他却清楚地听到,周遭传来的马蹄声好像并不只是他的下属跟来的声响。

    这越来越醒目的声音,标志着正有一队骑兵在对他形成包抄。

    对方的马匹绝不差,只在他稍一犹豫、试图听清对方袭来的方向的当口,这两方骑兵就已经追了上来。

    不,追上来的并不只有骑兵而已。

    还有数十道齐射而出的箭矢!

    这些箭矢扎在了他前方的空地上,形成了一道直白要命的威胁。

    “吁——”

    步度根连忙勒紧了缰绳,警惕地朝着来人看去。

    这是在是一个但凡他再往前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的信号。

    即便这些人飞快地在他的前方形成了合围,俨然是个捕捉或者谈判的架势,也并不能让他的眉头舒展开多少。

    沦为阶下囚或者是死于此难之中,很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眼下的形式是,他并没有这个选择的余地。

    下一刻,他便看到他面前的拦截阵列中出现了一道豁口,而在这豁口的位置,正有一人缓缓策马而出。

    步度根的眼神不由一震。

    因为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太过有标志性特征的领头人物!

    那竟是个年岁不过十四五的少女!

    在这北地,有此等样貌的将领,除却那位年轻的并州牧绝没有旁人!

    哪怕此时她不该出现在此地,也绝不影响步度根辨认出她的身份。

    破晓天光自东方而来映照在她的脸上,也将她从容悠然的神情给映照得分明,形成了好一派得胜者的气势。

    她以手中的马鞭朝着掌心拍了拍,朗声笑道:“从这漏口袋子里跑出来的,果然是条大鱼。不知足下是步度根还是魁头?”

    不等步度根开口,她已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谁都行吧。久闻大名,缘悭一面,如今倒是——”

    “正是时候。”

    112. 112(一更) 牛羊岁贡

    对乔琰来说,这自然是“正是时候”。

    别看此时乃是个混乱局面,鲜卑大人与他们麾下的部从之间门,还是有着异常鲜明的区别的,就比如说在她眼前的步度根。

    从衣着到部从拥趸的状态,到他在面对眼前危局的时候所表现出的冷静,都不难看出,他着实可算是个人物。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在鲜卑部族中籍籍无名。

    他没与被吕布追杀的那一队人一道离开,而是朝着她可追击的方向逃奔过来,简直是意外之喜。

    只是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步度根来说,就绝不是个好消息。

    昔日檀石槐饮马弹汗山的时候,他也跟随着学了不少汉话。

    他虽听不懂缘悭一面这样的高级词语,听懂乔琰把他当做一条被她捞起来的大鱼,总还是可以的。

    被人视为网中猎物绝不是个什么舒坦的感受,可在此时人为刀俎的情况下,他也只能被迫跟随乔琰一道往西离开,彻底作为一个短时间门内没法被族人救回的人质。

    在这片草原上临时构建的营地中篝火燃起的时候,步度根终于开了口:“乔并州此话何意?”

    乔琰没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抬了抬眸,说道:“你好像还没有跟我解释你的身份。”

    这家伙会说汉话无疑是省去了她的不少麻烦,但这种话就不必作为对对方的夸奖说出来了。

    在得知对方是步度根而非魁头后,乔琰心情更好了些。

    步度根的实力要比魁头更强,只是因为他比魁头年纪小,这才让对方担任起这鲜卑单于的位置,当然更重要的是,步度根与并州人的作风有些相似,表现在外的特征便是——

    他是愿意臣服于强者的。

    在曹操崛起于北方后,步度根经历过了几次战败,也便表现出了对曹魏的亲近。

    不管这种亲近之中到底有几分真心,起码他可以暂时将对边境的掠夺,转为与轲比能的对峙,将自己的第一目标放在鲜卑内部各支部的统一上。

    这也是乔琰乐于看到的情况。

    那么跟这位鲜卑头目之一就有话可谈了。

    不过现在还得等一个消息。

    她在此时不与对方说自己的目的,只是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烤羊羔的树枝,颇有几分闲游草原自得其乐的状态,增加的是步度根身上的压力。

    对方被张杨扣着不得擅动,只能看着面前这位少年太守以刀在面前的食物上又划出了几刀。

    以至于他一时之间门难以分清,到底她在烤的只是一只因为方才的混乱走丢的羊羔,还是他步度根。

    这种软刀子割肉的状态,在前去追击魁头和骞曼二人的吕布回返的时候,才暂时得到了解脱。

    吕布和张辽会合到了一处,被乔琰派出去的哨骑接应带来了此地,一转头就看到了步度根有些难看的表情。

    令他觉得难堪的显然不是乔琰以这四千人就对他们鲜卑王庭所在发起了冲击。

    在吕布等人表现出了这般精锐的状态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营能做到将他们冲散开来的程度完全可以理解。

    而是——

    为何这样数目的汉军精锐突入草原内部,竟然在此前都没有传出任何的消息?

    莫非这位乔侯竟与那前汉的霍将军一般,有着神兵天降的本事不成?

    他的目光又短暂地停留在了张辽的脸上。

    张辽为并州武猛从事已有将近年的时间门,在他与扶罗韩循环镇守于前哨的时候,与对方交手过多次。

    这年轻人自身勇武非常,又时常身先士卒,步度根也不难在此时辨认出他的身份。

    可认出了张辽,也便意味着他看到了汉军表露出的另一个态度,他们可以将雁门守军作为此番袭击的队伍之一,甚至不怕被扶罗韩发觉边境防线的空虚。

    只怕扶罗韩已经死在他们手中了!

    在鲜卑内部,兄弟之间门的关系更像是合作同盟,而非是亲密无间门的关系,可对扶罗韩之死,步度根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这一瞬间门他心中的想法更接近于,如此一来,他们鲜卑王庭的威严必然遭到损毁,好不容易将鲜卑支部镇压住,确立起的中央威信也必将大打折扣。

    他刚想到这里,听见乔琰朝着吕布问道:“战果如何?”

    吕布叹了口气:“让那小子给跑了。”

    不等步度根松了口气,就听到吕布接着说道:“不过这也无妨,我方才突破他们队伍防守冲上去冲杀的那一阵,将他的一条胳膊给砍了,又远远射了他一箭,以这塞外的治疗手段,绝无可能让他保得住小命,便是勉强能活命,在靠力气吃饭的部落里,少一只手的待遇可想而知,除非那是鲜卑之中的智者。”

    吕布反正是看不出来对方还能有这样的潜质。

    “就是有点可惜,这是不是不能算战功了?”

    乔琰回道:“若是传出他的死讯,我再给你记上一功!”

    吕布顿时面上一喜。

    虽然想想都知道,他能凭借此番出塞的战绩升任为都尉,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擢升了,不可能再让他往上去当个将军。

    但乔侯是个赏罚实在的上司,既然都说了给他记上一功,自然也有对应的奖励才是。

    这么一想,他就难免觉得有些遗憾。

    他明明在追击那鲜卑头目的时候,还见到了一并逃窜的一人,年纪要显得更轻一些,大约也是个鲜卑贵族,却因为执着于自己的目标而没对那人造成什么杀伤。

    他老老实实地将这个情况反馈给了乔琰知道,却只见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了更为轻快的笑容。

    对乔琰来说,吕布达成的战果如何,她经由此番行动都不算亏。

    放任吕布去追击,正是因为这绝非是什么追穷寇的行为,而恰恰是让他的武力得到充分的发挥。

    毕竟也没人想得到吕布所持有的弓箭居然会有这样大的威力,又有这样远距离射伤的效果,只要这不易提防的一箭用在恰当的时候也就足够了。

    而即便没能将其杀死,一个被汉军如同追赶丧家犬一般撵着跑的单于,又还能滞留多少威严呢?

    如今达成的结果,恰恰是对乔琰来说最有利的一种。

    这不由让她思考她前阵子给自己加上的气运数值,是否在此时有了些体现。

    眼下的情况是——

    单于魁头中箭且受伤,极有可能不久于人世,上一任单于和连年幼的儿子骞曼逃出生天,魁头二弟扶罗韩死于吕布之手,弟步度根落在了乔琰的手中,成了个人质。

    乔琰朝着步度根看去,果然看到他那更加难看的脸色。

    魁头能从骞曼的手中将单于的位置夺走,一来是因为和连暴虐妄为,二来是因为他钞略北地身死之时骞曼又还年幼,可如今呢?

    原本由他们兄弟集合而成的强权在一夕之间门分崩离析,人死的死伤的伤,一旦魁头也身死,这单于之位很有可能回到骞曼这一支上。

    鲜卑所掌控的资源过分匮乏,让生活在这个部族中的有志之人必须去尽全力将权柄攥取在自己手中,步度根就是这样的想法。

    可如今看来,他若是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在魁头出事后继任单于,收拢今日被驱逐四散的鲜卑族人,只怕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除非……

    “若是我愿意将你放走,你能给出什么报酬?”乔琰一边指挥着张杨将那火堆上的烤羊羔给卸下来,盛放在了他们带在身边的木盘中,一边朝着步度根问道。

    步度根惊愕地朝着乔琰看去,一时之间门难以从对方平静的面容上看出她此刻的想法来。

    他能看到的只是她在此时让人将另一只盘子放在了自己的对面,而后抬了抬手,示意步度根在她的面前坐下来。

    虽然是个这样近距离的邀约,甚至那几位武猛之将都往后退出了几步,像是在给他们让出谈话的空间门,步度根也丝毫没觉得自己能有朝着乔琰发难,将她挟持为人质的机会。

    这位乔侯罕见地不能用寻常道理来做出判断,先是做出了这样亲自带兵出征塞外的举动,更在此时表现出了她本人的武艺也丝毫不差的状态。

    她虽是在这漠北草原上品评食物,却也在手边放着她的那杆两截尖头的长枪,仿佛随时可以将其朝着前头捅出。

    “乔并州何以愿意将我放走?”步度根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何,他在面前这少年人阔达的举动中,依稀看到了当年单于檀石槐的影子,或者更加准确的说,这是一种属于枭雄的气质。

    只是他念及自己虽然是落败的一方,却也必须维持住鲜卑族人的体面,这才让自己在坐于此地的时候,拿出了正是与人堂堂正正谈判的态度。

    乔琰语气依然轻松,“这漠北草原上支部林立,西边有迁移的北匈奴,东边有入侵汉境的乌桓,我若将你也杀了那么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英雄随时运而生,在某一个鲜卑的支部中又诞生了新的领头人,或者是那和连的儿子能承担起部族的责任,这个新任的首领怀揣着对汉地的觊觎和仇恨之心,却并无多少畏惧再度来犯。”

    “要么,北匈奴重新东来,在燕然重建漠北匈奴王庭,又或是那东边的乌桓势力进一步扩张,直到将你们吞并,成为雄踞在大汉北方的新一代外族王朝。”

    “这对我来说是个麻烦事。”

    她说是说的麻烦事,可要步度根看来,她的脸上分明没有太多的担忧,而只有一片仿佛在看人小打小闹的戏谑感,果然她的下一句就是:“我还得重新再来此地一次,这多麻烦。”

    “……”哪怕明知她要抵达此地或许没有这么轻松,可也的确,只要她成功了一次,做到的还是这般艰难的事情,便不会有人怀疑她能做到第二次。

    步度根沉默良久还是回道:“乔并州所言甚是。”

    他也大约能从她这话中推测出她的想法了。

    若是她将他给放走,确实是一笔相对划算的买卖。

    他还保留有在此地的权威,即便是曾经被她所俘获,也并不会影响到他在将真正忠诚于自己的旧部彻底调集起来后,将此地的乱象平复下去。

    但相对来说,他的继承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也因为曾与她有过正面接触,深知自己的南面并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敌人,注定了他不会成为她的劲敌。

    哪怕他在努力说服自己,以那中原人惯来喜欢故弄玄虚的做法,在他面前的乔琰很有可能也只是在己方成功得手后,将自己的形象再度拔高几分,可当他又问自己,是否有这个与她为敌,与她统帅的吕布、张辽等人为敌本事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可能只能得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道天明之前来袭的利刃给他心中造成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影响,这种影响只怕会持续到有人能够将她在正面击败。

    可对方是大汉天子敕封的并州牧、乐平侯,谁又会有这个击败她的必要?

    步度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交易邀请面前,他无疑是处在弱势的一方。

    乔琰所面对的情况,无外乎也就是要不要再一次出兵而已,而他所面对的,却是生死之间门的抉择。

    他咬了咬牙,回道:“您想要何种筹码将我放回?”

    乔琰在心中计量了一番,回道:“两万头牛羊。”

    她又补充了一句:“每年。”

    “这不可能!”步度根下意识地就喊出了声。

    这样一笔重量级的支出,必然会让他伤筋动骨,往后的数年也必将因为此事而难以在鲜卑内部立威。

    但乔琰却只是语气淡淡地回道:“那我同你算一笔账好了,故太尉段纪明进击西羌二十载,自西羌缴获牛羊马匹共计四十四万,斩首四万人,平摊下来约莫每年正是两万头,我此番杀你族人四千有余,比之平均高出了些许,明年可以只来打个秋风。”

    “若是你想要这等做派我也无妨,总归这北上一行,我还权且可当做是练兵。阴山隘口何其之多,我大汉可在阴山南麓建城设防,你鲜卑却无法在阴山北部建立起万无一失的防线,我若要来,你是拦不住的。”

    “再者说来,那西羌的环境与你这浩阔草原相比,显然要更不适合放牧些,尚且能有此等积蓄,更何况是你们?”

    “我也不过是要你们做出个选择,到底是拿出你们可支配的部分财富破财免灾,还是要让我定期来这草原上打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乔琰的这一段话,让步度根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幻。

    她拿出来说的段颎更是让他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谁让这位段太尉的凶名并不只是在西羌凉州,昔年鲜卑进犯酒泉的时候也曾经被对方击退过!

    与其说,他是在压制住外族对大汉的入侵,不如说这位段太尉奉行的是亡族灭种的政策。

    倘若这位同样武德充沛的并州牧在谈判失败后也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正如她所说,如今攻守易位,她确实可以做到这狩猎之举。

    倒不如当真按照她所说做出个破财免灾的举动。

    他又听乔琰继续说道:“你也不妨想想,我既要那稳定的牛羊来源,自然要扶持你坐稳这单于之位,你又并未如那南匈奴一般选择归化,内部的政事我绝不会插手。这对你来说反而是个好事。”

    “若你并不想要只给牛羊,便按照以换一的方式供给战马就是。”

    步度根不由苦笑,这前一条或许还能算是对方给出的让利,后一条却是将明晃晃的算盘都给打到他的脸上来了,牛羊只是食物,战马却是战争资源,哪怕是以换一都是吃亏。

    可在对方列出的事实面前,这还真是他能接受的底线上贡。

    他开口道:“我有一个条件,现在让我重回鲜卑,这一笔支出最多只能是五千匹牛羊,再多的话,我的族人会宁可将我放弃,另外选出一位统领。”

    “可以。”乔琰并未否决他的这个条件。

    事实上即便步度根不这么说,她也必然会让对方分批支付,否则以她只靠着四千骑兵和两千步兵深入草原的情况,再带上两万牛羊,极有可能会被恼羞成怒的鲜卑打个伏击战。

    想了想她此番前来的另一个目的,她又说道:“我甚至可以将你这个条件再放宽些,你拿出四千牛羊来,随后收拾出千牛羊马匹的残骸,装载后运送到雁门边境来交接,剩余的一万五千匹牛羊在今年入冬前送来就是。作为交换——”

    乔琰拍了拍手,早得到了她吩咐的张杨便将一件楮皮衣递了上来,“我会以两万件防寒衣物以及其他越冬物资作为交换。你看如何?”

    步度根将这件衣服在手中摩挲了片刻,做出了决断,“乔并州既然没有断绝我等生机的意思,这笔买卖,我做!”

    这一趟王庭遇袭确实让他损失了不少人手和财富,但四千牛羊,还是在冬日已过的情况下,确实有能力作为赎身之物。

    哪怕他随后眼见这四千匹牛羊混入了乔琰的骑兵队列中浩荡而去,令他心中说不出的心痛,可在此时,他没有多余的时间门来为这损失痛惜,谁让他还得去寻找兄长魁头的下落。

    若是他当真身死,那么他步度根就得在此时尽快确立自己的单于地位!决不能让骞曼有机可乘!

    可他又哪里知道,在那并州牧率众凯旋的欢呼声中,乔琰回首朝着北方又看了一眼,在这一刻心中所想的是——

    等回去了就让奉孝想办法联系上骞曼或者轲比能。

    她可没说只在这草原上扶持出一个单于!

    乔琰心中这般想着,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近处。

    步度根为了让自己尽快恢复到自由身,在正午之前就将这四千匹牛羊给聚集了起来,此刻正是草原春日上日光正盛的时候,得胜而归的喜悦让这支队伍依然像是一团横行于此的流火,烧得人心血沸腾。

    她也不免为之所动,于扬鞭策马间门朗声高喝:“走!回并州后我亲办酒宴,为尔等勒石庆功!”

    113. 113(二更+感谢远方传来风笛的深水鱼雷……

    对任何一位武将来说,勒石计功都是一件无上之功。

    昔日大将军窦宪追击北匈奴,直到燕然山刻石计功,留名史册,如今乔琰提及此战获胜也将以此为志,如何能不让这队伍中诸人为之欢欣鼓舞!

    即便这勒石记功的操作,只是被写在赛音山达的鲜卑驻地之中,正在那处唯一的水源边上,也并不会有丝毫折损他们心中的纵横快意之念。

    至于为何将记功之言立于赛音山达而非那独洛河边,乔琰也自然有自己的一番解释。

    虽然她接下来要做的是庄家通吃之事,将那些塞外的胡虏当成她收割牛羊马匹资源的韭菜,但还是要照顾一下韭菜的心情的。

    既然她已经跟步度根说了自己要扶持他上位,为新任的鲜卑首领,自然也该稍微让他一步,起码不必让他日日看到他们汉军来过独洛河边的证据。

    放在这作为前哨的赛音山达倒是合适。

    当然,乔琰往此处再走一趟,也不全然是为了要用此地来铭记功勋。

    在她重返此地的时候,距离她从雁门郡誓师出发,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日,她若是想要快马加鞭地返回并州,也不过需要两日的时间而已。

    尤其是,她此番不再需要走白道川去避让鲜卑哨骑,大可一马平川疾行而回,更可节省不少时间。

    但回去得太快对她来说没有好处。

    她没有打算让刘宏知道,她和那步度根达成了年年上贡的交易,否则难免引起对方的警觉。

    一旦明年洛阳有变,在这个“变”的迹象传出之前,她便该给自己找好一个再度出塞、平定胡人军队的理由,以便在特定时间内接收不到消息。

    否则若是刘宏让她入京,协助西园八校一道剿灭大将军何进,从而将刘协送上皇位,那么她的计划也就全盘落空了。

    刘协或许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可大汉的情况,实在已是不破不立。

    在此时的匡扶社稷已无多少意义,不如,先让这第一个摔杯之人在洛阳发动。

    所以乔琰还得再塞外滞留些时日。

    在重回那赛音山达驻地后,她检查了一番身边的药品食物以及防御屏障,确保这种滞留并不会造成己方的人员损伤,这才放下了心。

    有了这些保证,她甚至还花了两天的时间,在这块稍有些贫瘠的土地上挑选出了一块乌黑的石头,作为勒石之碑。

    因其颇有些方正,更让乔琰觉得满意了几分。

    对于乔侯的这等“不务正业”行为,随行的诸位将领其实——

    其实也没什么意见!

    他们眼见乔琰以手中的铁枪枪尖在这乌石上,将他们此番行军的战绩给刻了下来。

    那可真是好一手漂亮的书法!

    或许是因为亲身经历此番战斗的有感而发,或许是因为在这石头上刻画确实要比在纸上书写更加有手感,总之他们所看到的这块记功石碑上的字样,着实能称得上是铁画银钩。

    唯一知道真相的系统,看到被乔琰点到了lv7的书法等级,很难不在此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状态。

    先前它觉得,若是有多余的点数可以往上头点上一级,让她这位谋士的形象更有说服力,被乔琰以差不多够用就行的理由给打了回去。

    在乐平与晋阳的事务繁忙,更是让她并无多少练字的机会。

    但在这个它觉得好像最不应该去点这个技能的时候,她又来上了这样一出神来之笔。

    可要乔琰看来,任何一个技能都得落在它最关键的时候,若是能依靠此物收拢帐下武将之心,它就不算白费。

    窦宪将军勒石燕然,由随军的班固写下了封燕然山铭。

    乔琰自忖自己是没班固这般的文采,于是她也只简单写下了这几句。

    【惟中平五年月,有汉并州牧乐平侯乔琰,与武猛从事张辽、雁门郡从事张杨、雁门郡兵曹掾吕布,述职巡御,北击鲜卑。万骑并行,逐陵白道,斩鲜卑大将扶罗韩于此,又复北上,逐单于于野。是谓:

    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疆土有归,孰敢窥窃。】1

    皇威神武,疆土有归!

    这赛音山达驻地内留下的勒石记功碑铭,即便是写在奏疏之中上达天听,也指摘不出乔琰任何的问题。

    谁让她将自己此番进击鲜卑的理由都归结在了维护大汉的神器之威上。

    乔琰对这碑铭左右端详了片刻,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饶是这书法等级的提升连带有刻字的附加技能,也不免因为这种刻画的方式震得手腕发疼。

    但这一出的效果却无疑好得出奇。

    张辽向来内敛,倒是没那么明显,可张杨与吕布不同。

    他们二人虽然莽汉了些,却也算不上是文盲,自然能将乔琰所写的字样给认个明白。

    哪怕他们的名字按照职位的排序在张辽的后头,在看到“如霆之震”四字的时候,还是不免露出了个掩饰不住的笑容。

    若将他们此时的想法给翻译出来,大概就是:这话得背诵下来,往后给旁人说道的时候还得记着。

    而又若非乔琰这个上位者做出了这等进击的决断,他们也无法取得这样的战功和记载。

    乔琰觉得这是个归心之举也着实没错。

    此外,在此地再复停留的五日也并不只是休整、立碑而已。

    步度根最终还是得到了兄长死讯,但他深知,自己在此时绝不能将魁头之死怪罪在乔琰的头上。

    只因他同时也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骞曼出于对汉军的恐惧,东行并未回头,甚至选择了投奔鲜卑支部而去。

    于是步度根飞快地将手下的众人给召集了起来,一面将因为动乱而四散奔逃的族人加以安抚,一面将自己继任单于之事放到了台面上。

    在这番举措中,鲜卑王庭的位置也朝着北方推移了一段距离,起码先过了独洛河,如此一来,就算有外敌来袭,对他们来说要做出防御也容易得多。

    而后,步度根丝毫没有耽搁地开始执行一件事,便是乔琰先前所说的牛羊残骸收集。

    他虽然不知道那位并州牧到底是为何需要这些东西,但已经死去只剩一座骨架的牛羊,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用处。

    用数千具这样的骸骨换来他们暂时安定的处境,而不是被乔琰再度回头痛击,着实是很划算的。

    于是在乔琰离开鲜卑王庭的四日后,步度根就已经将这一批残骸装车完毕,朝着边境送了过来,也正好不必抵达雁门,直接在半道上由乔琰接管了过去。

    连带着被她给昧下来的,还有那些拉车的马匹。

    步度根派出的使者很难从乔琰这个顺理成章接管的动作中看出她此举的有意无意来,而他尚在迷茫的状态,就被乔琰拉着欣赏了一番水潭中的石碑。

    “我走以后,此地应当不会被破坏吧?”乔琰指着石碑上的字迹问道。

    那使者连忙摇了摇头。

    若是他们真敢这么做,以这位乔侯的脾气,难保她下次会不会将字给刻在他们的脸上。

    何况只是放在此地,又没往他们王庭里摆,乔琰作为得胜一方自然可以这么做。

    “那好,我们走!”

    听到这个煞星总算要回到阴山以南去了,使者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他目送着这六千人的队伍带着他们于战斗中丧命的同胞尸体,带着原本就在这中转驻地内的牛羊,带着这些死物活物上贡一道朝着南边而去。

    眼见对方的身影淡去,他自觉自己虽然又损失了一些车马,却也总算对得起步度根单于对他的嘱托了。

    只希望今年秋日的上贡能让对方当真换来双方的和平……吧?——

    乔琰当然还是很讲信用的!

    以步度根为首的鲜卑人,目前是她的重要牛羊马匹产出大户,她怎么也不至于在这会儿做出竭泽而渔的举动。

    在离开那赛音山达的四日车马缓行后,她终于抵达了雁门郡与关外的边境之处。

    因这几员悍将都被乔琰带去了塞外,雁门太守郭缊干脆亲自前来此地镇守。

    不过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这人自己来守关也就算了,把自家只有六岁的儿子带过来,算是个什么情况?

    那小童看着这些看着灰头土脸的士卒,又看了看被他们带回来的成群牛羊,眼睛亮得出奇。

    被张杨给一把举了起来,以便他将这长队给看得更加清楚后,他非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反而扯了扯张杨的胡子问道:“阿叔,那些只剩骨头的都是被你们在路上吃了吗?”

    乔琰在旁将他这个问题听了个清楚,毫无欺骗小孩负罪感地回道:“不错,这是我们行军路上的消耗,将它们带回来种到地里就有新的牛羊了。”

    “……”郭缊很想说,虽然乔侯您今年确实只有十四五岁,但是可以不需要这么有童心。

    但一想到此番实是这并州境内历年来备受胡虏进犯后,头一遭主动出击的胜利,他身为并州人是该为此而觉心潮澎湃的,一时之间竟然难以说出话来。

    他又听乔琰问道:“郭太守,可有酒肉与诸位将士?”

    “有!自然有!”郭缊忙不迭回道。

    他们出征一月,哪怕明知以乔琰和这位随行大将的本事,大约并不会出什么事,可一旦他们没有消息传来,总归是让人放心不下的。

    塞外的气候、迷路的可能性,以及那鲜卑胡虏素来表现出的劫掠天性,如何能不让人担心出现意外。

    好在他们带着战果而回,明摆着没经历过太多苦战,只是因为关外的环境让他们个个都看起来清瘦了不少,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即便乔琰还没说他们在这趟出征中所达成的真正战果,对这番出塞作战出生入死的将士,也合该以好酒好肉犒赏!

    早在乔琰离开雁门的时候他便让人将酒放在了州府的仓库中,现在正是让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乔琰笑道:“那好,让将士们洗漱一番去校场上,我手书一封你替我送去太原告捷。”

    别说这些将士们,哪怕在这出征的队伍中,乔琰作为统帅理所当然享有的是最好的待遇,在此时都觉得自己的身上像是结了一层风沙的壳子。

    这阴山山脉对风沙的阻断作用的确是……相当明显。

    等她梳洗一番换上了方便行动的劲装,因她先前就吩咐了让将士们自由庆祝不必等她,这校场之上早已经架起了诸多烤架酒坛。

    先前在那赛音山达驻地中休养的时候,即便他们已经有了战绩在手,乔琰也并无让人用胡人所存之酒庆祝的意思,以防在懈怠的状态下遭了对方的袭击。

    但现在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大醉一场。

    不过,乔琰耳闻此地最醒目的声音,是吕布这家伙先灌了两坛酒下肚后发出的。

    他先前就跟她汇报过追击魁头之时所出现的情况,现在从步度根的使者这里听说了魁头的死讯,也就更让他有了吹嘘的资本。

    只听这家伙还很懂说书艺术地将那抛出方天画戟的一下,说成是他一边高喝着“我乃五原吕奉先”一边将其甩了出去,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吕布正说到他随后追击之中的弯弓搭箭,忽然耳闻一声“接着”,他连忙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见乔琰将一只酒坛给抛了过来,连忙一把接了过去。

    然而他仰头一闷,却差点被呛住了。

    这跟他先前所喝的酒可完全不是一个烈度。

    周围刚听得吕布好一番吹嘘的士卒顿时笑倒了一片。“吕奉先你这可不行啊,五原豪杰竟连一口酒都撑不住?”

    吕布有苦说不出。

    如今这时代的酒按照现代的划分方式,充其量也就是二十五六度,哪怕被称为烈酒的也就是这么个范畴。

    可乔侯忽然给他来上的这一坛绝不止如此。

    他朝着乔琰看去,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在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得意了些,以至于被乔侯给他来了个惩罚。

    “英雄也该配烈酒,有什么问题吗?”乔琰挑了挑眉头。

    这话好像也没错。

    吕布从这一口入喉有如刀烧一般的口感里换过劲来,又觉得只有此酒才能对得起他们并州人的豪情。

    顶多就是乔侯没提前知会一声,差点让他出了个丑。

    他又哪里知道,乔琰这会儿还真盘算起了在让他效忠于她的先行提拔之余,确实是得适当打压打压他的气焰,免得这家伙嘚瑟过头了。

    但此时刚在作战结束之后,可不适合来上什么卸磨杀驴的举动,便先给他喂上了一口烧刀子得了。

    这还真是正儿八经的烧刀子。

    早前那九次加料的补料发酵之法,给了晋阳王氏作为酒坊的酒品优化,乔琰自己在乐平也还保留着些酿酒行当。

    而在她独立于山中的作坊建立起来后,有了足够的人手,有一些东西也可以研究起来了。

    比如说,酒精。

    但在乔琰口述出大概效果的蒸馏技术发展到一定境界之前,先产出的还是蒸馏酒。

    蒸馏酒一出,高粱酒也便被安排了起来。2

    这作物自丝绸之路传入,在并州境内只有小范围种植,可对蒸馏酒来说,高粱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这便是如今吕布手中出现的烈酒产物。

    乔琰在校场的台地上坐了下来,指了指吕布手中的酒又道:“此物我只在离开雁门出征之前在此地留了这一坛,以此番作战中功勋最为卓著的一位作为酬赏。你是不是该当喝完才是?”

    仅有这一坛?

    那他就算是咬着牙也得将它给喝完了才行!

    但七八十度的烧刀子能被称为第一烈酒自然是有道理的,饶是吕布自认自己在平日里有千杯不醉的本事,现在也得被一坛酒给放倒了。

    乔琰摆了摆手让人将吕布给扛下去。

    她又随手朝着营中的书佐指道:“给吕奉先记下来,庆功宴上一坛放倒。”

    校场上又响起了一片欢快的笑声。

    被放倒的吕布若是早知道如此,大概就应该选择将酒给分出去才对。

    然而乔琰又没打算拿高粱酒卖钱,还等着继续折腾她的酒精或者烈酒消毒呢,大概除了吕布有这个待遇,短时间内是没有第二人了。

    乔琰已在手中重新举起了一壶由郭缊准备的酒,朝着下方说道:“诸位,出行前我长话短说,今日也是如此。”

    “我等不醉不归!”

    这句话的确足够简短,但对这些庆功兴致正浓的士卒来说,可正是个开动的口号。

    一月的塞外行军,也让乔琰脸上尚存的几分稚嫩之气消退殆尽,越发显现出她眉眼间的锋锐迫人。

    可对这些雁门士卒而言,这种锐利绝不会让人觉得有失亲和,恰恰相反,这正是与他们一道出征的印记。

    不醉不归!

    那坐于台上的少年州牧遥遥举起了酒坛,在此时已渐渐晦暗下去的天色中,仿佛只能让人看得清这动作的剪影,可在四周的篝火火光之中,她却宛然是这最为璀璨的一束。

    “且与我同饮此杯!”

    这是得胜的荣耀!——

    等吕布那家伙头疼欲裂地爬起来的时候,都已经到第二日的中午了。

    听闻乔琰已经快马赶回了州府,他当即石化在了原地。

    好在有人替乔琰给他带了话,让他先继续在雁门郡兵曹掾的位置上坐着,等她如实将战功上报去洛阳得了回信后,自然会对他的职位有所调动。

    吕布立刻就翻身坐了起来。

    在听闻此番从鲜卑收缴来的牛羊马匹都已经暂时养在了白道川,他更来了精神。

    乔侯诚不欺我!

    别管他到底有没有彻底从醉酒中缓过劲来,反正他这会儿直接抄起了那方天画戟,往长城上巡视去了。

    哪怕面对着的是一片城墙荒草,也没能让他打消一点热情。

    乔琰也确实是已经在落笔写这封往京中寄出的上奏文书了。

    不过要如何写这封文书却还需要斟酌一番。

    就像她在请求出兵许可的时候,将这一趟出塞的人数来了个四舍五入,此时在她的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这封战报也需要对一些消息做一个整合和变更。

    比如她先前想到的“上贡”一事。

    于是她在这封奏表中写道。

    为免被鲜卑哨骑探查到踪迹,她选择从白道口跨越阴山,于赛音山达击杀鲜卑贵族扶罗韩,随文书附上此人头颅为证。

    不过她远征塞外,哪来的空闲带上石灰以保头颅不腐,这北地虽冷,但到了此时,那扶罗韩的头颅也已经有些不像样了。

    可敬献此物乃是为了让刘宏看到自己的态度,送总还是要送的。

    她又接着写道,她这趟行往那鲜卑王庭路上所用的时间,远胜过直扑赛音山达中花费。

    当然,从路程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刘宏要怎么理解那是另一回事。

    比如说理解成她在塞外迷路了有一阵,而后在言辞之间稍稍做了一点美化处理也没什么问题。

    这也为她下一次出行的时间预留了余地。

    下一段便提到了战果。

    他们此番“万人”行军,于赛音山达击杀四千鲜卑前线将士,又于独洛河前令鲜卑王庭大乱,死于此战的鲜卑人约有两千人,其中上一任鲜卑单于之子远遁辽东,现任单于魁头重伤后身死。

    有此震慑,今年内鲜卑必定不敢前来进犯边陲,可保越冬安定。如有必要,明年她可再行此事。

    【此番劫掠鲜卑牛羊八千之众,其中五千放牧于白道川上,千作为随行士卒之奖励。】

    实际上那千本来就是残骸,要用来做化肥的,但刘宏又不知道这个。算上了赛音山达处放牧的千头牛羊共计八千的数值,听起来也要更有排面一点。

    否则难保会被怀疑为何她只带了这些回来。

    乔琰持着笔,望着面前的书帛上比先前更有锐意风骨的字,更觉有说服力了些。

    而后她便写道,【赛音山达一战,雁门郡兵曹掾吕奉先奋勇杀敌,斩首扶罗韩,理当重赏。鲜卑众人闻听其名便觉胆丧,请陛下准允以其为云中郡都尉,于进军之道口,设立防备胡虏南下关隘,着令其为守关大将,可保山口不失】

    这是她对吕布的承诺。

    最后便是一点套话了——

    【臣可凯旋,幸得陛下交托重负,附以勒石碑铭,愿以皇威赫赫四字,显陛下威仪于塞上。

    臣谨拜表以闻。】

    这封奏表在最后一个字落定后,被乔琰快马送往了京城,也很快出现在了刘宏的案头。

    “白道川……”

    刘宏嘀咕着这个在乔琰笔下提及的地名。

    以他对并州该当说是蛮荒之地的认知,自然也无法想到此地倘若开垦出田地到底能达到多高的产粮。

    他也当真顺着乔琰这“既然是在白道口出兵,不如也在白道口设立防备重镇,作为对鲜卑的警告”这条思路想了下去。

    若是出于这个理由的话——

    刘宏没有必要拒绝她的这个设立关隘建议。

    包括那个都尉的官职,也不过是他随便就能给出批复的奖励而已,确实没什么太需要留神之处。

    但何止是不必拒绝!

    在收到乔琰的这封信后,他绝对是喜大于惊。

    乔琰给出的战绩确实没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前有卫大将军与霍骠骑的漠北之战,毕其功于一役,后有窦大将军勒石燕然,乔琰此番只能说是给了那鲜卑迎头一击,令其不敢贸然犯边。

    哪怕是与段太尉相比,乔琰这举动中好像也还少了几分凶煞之气。

    可再一对比那转入了中平五年四月里,依然未曾平定的凉州和幽州之乱,乔琰甚至能在处理好并州内部事务之余,腾出手来打散鲜卑的势力,以确保今年冬日并州不被进犯,她这位最年少的州牧便更显政绩卓然。

    这无疑也宣判了他去年做出的这个决定,着实没有任何的问题。

    乔琰便是最合适于接替并州牧位置的人选!

    随着春日渐盛,在刘宏身上的病灶之气稍显褪去了几分,也让他不免更生出了自己还能多活几年的错觉。

    故而他先是打消了要给刘协尽早敲定托孤之臣的想法,此时甚至觉得,乔琰这把位居并州的锐利之刀,而今出鞘斩向了匈奴,正是一个他还能锐意进取的好征兆。

    她只是想在白道川新建起一座城池又有何妨!

    他端详着这封奏书良久,因他本就喜欢书法,也自然欣慰于乔琰的长进。

    临战之间,塞上风霜浸染,方有此等勾画中锋芒尽露之感。

    好啊!这才是他的股肱之臣。

    他丝毫未曾觉得这日头渐暖中的康泰只是个表象,而真正要命的病症已然蛰伏在了膏肓之间,药石难医。

    他只是在此时吩咐身边的小黄门为他研墨,提笔写下了一封批复的诏书。

    这封诏书在数日后抵达了晋阳。

    乔琰离开并州的一月之内,因诸多事务都已经在冬日制定好了章程,又有这州中诸多真才实学的官员操持政事,各种事项都进行如常。

    或许唯一有些不寻常的就是,她是这团队上下运转的核心,在她暂时离开期间,哪怕是最想在目前这个职位上摆烂躺平的贾诩,都察觉出了这州府中不太寻常的气氛。

    连带着他都无端觉得,自己那一个月间没得到乔琰的指派,竟有那么一点不适应。

    好在这位亲自出征的并州牧到底是平安回返,虽这州府中没人说出什么过分煽情的话来,但对她的诸多关切之意,已从一举一动间反应了出来。

    最让乔琰感动的是,程昱简直是处理后勤事务的劳模,除却必须由她完成批复的州郡长官奏表外,几乎都已经替她清理了个干净。

    在那天子使者莅临并州宣旨之前,乔琰甚至还得了空,又往田间跑了一趟,以确保这田中肥料与耕作工具的改进,确实让这并州的农耕,出现了落在实处的变化。

    此番得了宣旨命令的还是毕岚。

    见乔琰被人请回州府来的时候发间还沾染着些许草屑,他便不由想到了早前乔琰请他研制的龙骨翻车,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位乔侯啊……当真是有些不同寻常。

    可她能在上一次由他宣旨的时候得到乐平侯的位置,这一次又有陛下旨意下达,也绝不是个偶然。

    想到乔琰如今在刘宏的认知中实为心腹之臣,毕岚也对她又摆出了个示好的神情,而后才宣读了起来。

    “并州牧乔琰听旨——”

    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倒是乔琰完全没想到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需从刘宏那里得到个准许的回复也就够了,却不曾料到,哪怕是她所以为的往小里报的战功,也已经是刘宏在今年收到的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正因为如此,他也必须对外给出一个表彰的态度来。

    一个不算过界,却也足够重量级的表彰。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中平五年四月七日……制诏并州牧乔琰。”

    “念汝外侵内侮之际,任参戈戟,伐于胡戎,天节高麾,威加绝域,紫阙腾鳞,光流边陲,虽年少仍有军伍之志,兵不足且荡毡裘之孽,望尔竭诚莅政,克除外难,特加汝为讨虏将军,敬之哉!”3

    乔琰抬眸之间,神情中不乏惊愕之色。

    将军号!

    哪怕这是个杂号将军,上还有四方四征四镇将军,可在将军号还未曾泛滥的如今,这到底也是个罕见的荣誉!

    114. 114(一更) 入学决定

    有汉一朝的将军号,除却大将军为常置之外,其余将军号大多在战事结束后暂时废止。

    只是如今天下动乱,这些将军号便处在常备状态。

    讨虏将军上头,也何止是四方四镇四征这些名号将军,还有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以及暂且空悬的卫将军。

    可这四个将军号在刘宏的官职敕封思路里,大多数时候是外戚所任,除非是如皇甫嵩和张温进击凉州叛军这样的特殊情况。

    那么乔琰能拿到讨虏将军的杂号,已绝对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这意味着天下现今的四位州牧之中,在她同时身具县侯和将军号的情况下,她年纪最小,地位却最高。

    除了幽州牧刘虞可能会因为明年同时出任太尉而加一波身价,其他人都不可能越过她去。

    如若刘辩或者是刘协还如历史轨迹上的方式上位,那么这二者,一个没有时间敕封几个将军州牧,另一个的加封多少带有几分非正统的意味,她手握的这个讨虏将军号的含金量便更要大大提升了。

    一旦乱世启动,别看这将军号给出的初衷,乃是刘宏表达对她象征意味的奖励,可这个位置,却无疑成了她拥有讨逆讨虏正统立场的凭据。

    若非要算的话还有一个优势!

    在往后并不只限制于名号将军才拥有开府权限后,当她试图招揽的人手,光是这州牧麾下的位置已经不足以安放的情况下,便能以讨虏将军府的属吏来做出委任。

    这道敕封诏书不是刘宏在将她作为一把利刃,而是她能借此又多了一把刀在手。

    乔琰心中在一瞬之间掠过了不少构想,但在面上依然是一片恭敬且惊讶的样子,从毕岚的手中接过了圣旨。

    “陛下重托,乔琰绝不敢望,必以克除外难,整顿边陲为己任。”

    这话说完起身后,乔琰又朝着毕岚问道:“毕常侍可愿随我一道去看看那龙骨翻车的实况?”

    其余中常侍,对乔琰来说只要保持一个正常相处的态度,让刘宏看看她的立场也就够了,唯独毕岚有些特别。

    哪怕因为马伦的缘故,她要接触到马钧的难度不大,可在方今这个时代,机械上的人才她是怎么都不会嫌多的。

    毕岚的奇技淫巧放在刘宏的手里,只不过是建造那些铜人水车而已,放在乔琰的手中能做的就太多了。

    正好又是由他来传召,自然要与之再加固一层交情。

    当然,在领着毕岚前去参观前,乔琰已经让人提前安排了下去,确保在他们所经行过的田地中绝不会有诸如曲辕犁和铁耙之类的东西存在。

    好在此时已是四月,在田地中已是幼苗繁茂的模样,这些犁耙都暂时被撤了回去,不至于有什么露馅之处。

    故而在毕岚眼中所见,正是一派比之三辅地带的农田更为草木青青的景象。

    农人往来之间神情安然,也绝非是为了应付他这位天子使者的到来而佯装出的景象。

    他不由赞道:“乔侯何止是弓马娴熟,统兵有方,便是将各地的农桑政绩摆在一处,也可算是名列前茅的。”

    一想到此地还是并州这个在洛阳人眼中的边陲之地,毕岚对她的称赞也就越发真切。

    他更是望着这田间的水道翻车,不觉驻足了片刻。

    有些话他不必说出来,心中是如何想的,乔琰却未尝不知。

    他们这些宦官作为天子执掌权柄中的有利工具,即便并无后嗣承袭香火,大约也并不是真只愿意享有在世时候所拥有的财富和权力,也不想如王甫一般落个尸体都无人收殓的惨状。

    若是能以为民有所裨益的方式留书在史册之上,当真是一件绝妙之事。

    可刘宏只用他的奇思妙想所铸造之物或是充当摆件,或是用来取乐,却不像是这乔侯……

    这是万民所铭记之法啊!

    在从晋阳离开的时候,毕岚还颇有几分不舍。

    他琢磨起了在他回返洛阳之后,要不要再想出些特别的创造,看看能不能替这位乔侯做出些实事来。

    怀揣着这种想法,他甚至忘记了他宣读这样的敕封旨意,原本应该是个从对方手中领取赏钱的肥差。

    乔琰也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专门提醒他。

    总归大家现在都是皆大欢喜的状态,那就不必多给她的簿曹从事增加一个从府库支出的活了。

    乔琰很有一番天子没给赏钱,自己也不必回送的节俭心思,虽然在将毕岚送走后,她转头就对上了戏志才戏谑的目光。

    “看破不说破,是一个合格的治中应该做到的事情,是不是啊先生?”乔琰开口道。

    戏志才拱了拱手,“精神满足也是满足,乔侯高明我等不及,我只是想要再恭喜乔侯一句而已。”

    “恭贺何事?”

    “这白道川上的新城周遭,可成乔侯的私产了。”戏志才从容回道。

    是啊!

    这个准许批复下来,这并州之北专为她所经营的一片区域,也就彻底成型了。

    自白道口、武皋、武要、凉城这一条阴山南麓的沿线,再往南推进三百里内,几乎没有多少并州境内的人口分布,可这一片上有黄河支流的灌溉,有盐泽岱海落居其中,有她所需开采的煤铁矿藏,是一片实打实的宝地。

    在白道口戍边城池建立的同时,这一片荒地上的军屯也可正式建立起来。

    四月播种,还为时不晚!

    若是按照历史沿革,这座新城距离如今所处时代最近的名字应该叫做东受降城,但乔琰都要考虑草原上韭菜的想法了,怎么都不该叫做这个名字才对。

    所以要么便是按照武要、武皋、武泉这一片的取名方式,将其命名为武川,要么就是如她此时这样,出于对自己所属领地的掌控,她最终决定将其命名为——

    绥远城。

    这也是个在后世出现过的对此地的称呼。

    算来这名字与那受降城一般,也有着绥靖抚远的意思,却到底要收敛不少。

    吕布虽觉得这城名稍微有些谦虚,但在被乔琰以新城将建的名义,从雁门先调度到此地的时候,脸上也丝毫不掩饰跃跃欲试之态。

    他上一次前来这并州州府的时候,分明还只是四个月前,当时辞去了县吏官职的他可以算是一介白身,想不到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又是亲自往塞外去杀敌,又是得到云中郡都尉的官职了。

    “在绥远城建立期间,我希望你暂时留在乐平。”乔琰示意他入座后说道。

    不等吕布发问为何要去乐平,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我对绥远城报以极高期待,也已先让底下老农前去丈量白道川中可用以耕作的田地,绥远城城墙我也打算按照固阳道城墙的情况,以水泥配合青砖建造,你作为其中的负责人,若是对此一无所知,又升迁得如此之快,说出去难以服众。”

    吕布思前想后,觉得乔琰这话说得确实不错。

    他若是只有勇武之力,确实当不得高位,否则也不会被张辽击败,也不会按照乔琰所说,虽然领了那都尉一职,目前情况下若需出兵,还是节制于张辽的麾下。

    统领一城更该有对应的本事才对!

    乔琰说了下去,“你往乐平书院住上两月,我请专人为你授课,以保在两月之后你继续督建绥远城之时对各部项目都心知肚明。你看可好?”

    这云中郡都尉的官职委任书还在他的手里握着,吕布又哪里会觉得不好。

    不过他又听乔琰说道:“我听闻你有一女,今年八岁,算来也是该当开蒙的时候,不如也送去书院中就读。前几日郭太守与我提起,想将郭淮送过去,正好也能一并入学。”

    吕布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

    郭缊是什么人?他可是出自阳曲郭氏!

    在家中有这等背景的条件下,他还选择将儿子送去乐平书院,可见他对乔侯教导子弟的信任。

    他女儿若能早早接受这样的教导,便是没有希望如乔琰一般,拥有这等十一封侯,十四为州牧,十五为将军的传奇经历,往后也如蔡昭姬一般在乔侯麾下当个女官总是无妨的吧?

    不过等他走出了州府大门后,他又想到了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这不对啊?

    那岂不是他们父女二人上了同一处学堂?

    听闻这乐平书院的门口还会将成绩张贴在外,虽说他跟女儿应当不是一套课程,但万一其中有同一门课程,然后放在了一处登记成绩,而他又刚好在女儿下面这可怎么是好?

    这会儿他倒是想起了早先听闻的消息,说是乔琰将贾诩和贾穆一并放在了假佐的位置上,让这父子二人比试业绩。

    他当时听来还觉得有些好笑,可如今其中的主角竟要换成他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乔琰还在此时盘算着,让贾诩去当这绥远城中的属官是否可行。

    吕布这个人不好管,乔琰也没打算让贾诩去管。

    让他去担任这个位置更主要的想法还是——

    这绥远城初建,从农事到军事所要处理的大小事务不少。权衡来看,这个人既要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又要有跟吕布交流的稳定情绪,最好还要在同时对那阴山以北的胡人有一定的认知和应变能力。

    在乔琰麾下能有这等本事的人并不多,其中最为空闲的,便是贾诩。

    有吕布这等武力冠绝的勇将驻扎在此,鲜卑又才被乔琰给打了个满头包,想来最近也没有这个寇边的胆子,这绥远城的安全性还是能得到保证的。再将这城墙修建得坚实些,正是个给乌龟量身打造的龟壳。

    好得很!理由都充分了。

    在将吕布安排去了乐平后,乔琰想了想,除了对贾诩的安排,她又写了另外一封委任之书。

    这份委任是给蔡贞姬的。

    先前蔡邕以自己在并州内有了典学从事一职的理由,请蔡贞姬与其夫婿羊衜一道前来乐平小住。

    因冬日行动不便的缘故,加上要照顾冬日生了病的婆母,他们在今年开春方才动身前来。

    抵达并州的时候,也正是乔琰已经出征塞外的三月。

    在乔琰回返后,因还未得空闲往乐平去,故而不曾跟这二人有过正式的会面。但她如今若想知道并州何处发生了何事,自然有人将其汇报到她的面前来。

    比如说蔡昭姬便与她提起过,泰山羊氏近年来越发是只有名无有财,姐姐比起她当年随父亲一道往洛阳为乔玄奔丧、与之分别时候,看着又憔悴了几分。

    中原的蝗灾与大疫,对身处贫贱之中的人来说更是一番折磨。

    乔琰便也顺势问起了,在昭姬看来,贞姬与羊衜二人的学识评估。

    昭姬并未在此事上说谎,她说的是“羊衜擅治政,阿姊擅治人。”

    有这句话,那她心中就有数了。

    他们二人既都是以蔡邕思念长女的理由来到此地的,乔琰也没打算这样快就给他们委派职务。

    不过现在,先有了个给蔡贞姬安排事务的机会。

    吕布之女与郭缊之子入学,因陆苑如今为她手下的主簿,忙于联络并州境内的世家,不适合再在书院内任职,倒不如请蔡贞姬任职教导。

    郭淮有名将之才,想来蔡贞姬教得出羊祜,教郭淮应当也无妨,而吕布之女——

    乔琰对她的了解不多,只从吕布这里听闻她颇有乃父之风,年少尚武,也难保能教出个武将来。

    “要不将你儿子也一并送去入学?”乔琰想了想又朝着典韦问道。

    典韦在报恩于田氏的时候,便有妻子在陈留,这按照今时之人的想法并无问题,要乔琰所说却有些不太负责,尤其是乔琰在后来才知晓,他的夫人彼时有身孕在身,只是未曾显怀,连典韦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好在自典韦追随她前来乐平后,典韦也将妻子接来了此地,不必再担心什么安全问题,平安生下了典满。

    如今既然要降低入学年龄的门槛,那么如今按虚岁是五岁年纪的典满,也正好一并送去得了。

    这一来可算是兑现了当年她对典韦的承诺。乐平书院算是她的产业,典满入学其中,也是另类的拜她为师。

    二来,这一批入学的孩童,因学生是这样的情况,不妨集中按照武将的方式来培养。

    为此,她又盯上了现任朔方郡从事的令狐邵的长子。

    典韦自然是无有不可的,一口答应了下来。

    不过……

    五岁、六岁、七岁、八岁,这规规整整的一行年龄列在这里,乔琰都觉得有些好笑。

    所幸他们只算是书院的学生而不算是她的属吏,否则这并州官员的平均年龄都要被往下拉一个十位数。

    乔琰转了转手中的毛笔,一不做二不休,提笔写下了乐平幼儿园五个大字,连带着绥远城三字都送去找城中工匠定做对应的牌匾。

    育人大计以十年起步,这一轮入学的几人,待到十年之后必能为她所用,她也并非没有这个等待其长成的耐心。

    就像她如今也可以稳步往前发展,有足够的耐心让并州的情况一年胜过一年。

    在她又落笔于纸上,写起调派乐平工匠往白道川的命令时,随着四月春风过境,蒙蒙细雨也落在了这片青苗旺盛的土地上。

    乔琰循声朝着窗外望去,正见一条条雨帘自屋檐口落下,与窗外翠竹相映,形成了一片返青泛白的帷幕。

    旋即又有一只鸣雀正因避雨而落在了窗台之上,不太怕人地朝着她看了过来。

    在往日的灾年时期甚少看到鸟雀,如今却恰为这生机盎然景象平添了几分颜色。

    乔琰眼见此景,不觉顿住了笔锋,在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可真是一场喜雨啊……

    115. 115(二更+21w营养液加更) 五……

    在雨势转大之前,白道川上的田地已经完成了乔琰定下的开垦目标。

    先前出征塞外的士卒中,除却归还度辽将军营的,留守雁门边地的,其余的也都转为了此地的军屯田所属。

    而后,自塞外带回的牛羊残骸都被乔琰让人按照农书上所说,制作成了生骨粉,填埋在了这片本就算得上水土肥沃的土地上。

    在那绥远城的城墙轮廓被青砖给堆垒出了个范围之前,这片土地上的犁地开垦工作都已经正式完成。

    这第一年的播种内容,乔琰没打算做出太大的变革,哪怕此地的灌溉要比并州内的大多数农田便捷,最后敲定的种植作物还是小麦。

    她披着蓑衣行于微雨中,自田垄上走过,与身边的贾诩说道:“我将此地托付给先生,请务必按照已制成册的农书管理,在今年秋收之时我要看到此地的收成比并州境内他处更高。”

    只有如此她才能让百姓相信,这生骨粉底肥确实能起到增产的效果。

    这毕竟是在种植之前就要入土的东西,寻常农户可不敢随便操作。

    贾诩回道:“请乔侯放心便是。”

    忽然被乔琰安排上了这么个工作,无疑跟他意图打卡上班领一份寻常工资的算盘相去甚远。

    但他总不能直接说什么这事他做不了。

    若真如此的话,难保这位乔侯会不会想出什么“一人的智慧不及,两人的本事勉强”这样的理由,把贾穆也给调到此处来,到时候他是出力也不是,不出力也不是。

    今年里发生的另一件事让他也意识到,在如今的时节,或许并不是自己想要明哲保身就能够保得住的。

    黄巾之乱平定后,当时还身在皇甫嵩帐下的西凉名士阎忠给皇甫嵩进言,他既然有这等兵权在手,当今又如此昏聩,不如直接反了了事,何必还要听命于刘宏。

    这个建议并没有被皇甫嵩采纳,反而被这位大汉忠良直接对外公布了出来。

    为此阎忠不得不仓皇逃命返回西凉,隐姓埋名度日。

    然而在西凉叛军杀汉阳太守、凉州刺史的第一轮攻势被张温所阻,北宫伯玉被击败后,西凉军又先内部混乱了一阵,彼此侵吞。

    为了让这叛军于凉州地界上有更高的名望,这些人将阎忠给挖了出来,强行将其推上了首领之位。

    阎忠试图说服皇甫嵩谋反,是出于对皇甫嵩人品的信任,却不是真想要做出什么助纣为虐之事。

    西凉三十六路叛军领袖的位置,对他来说无疑是个煎熬,哪怕是被韩遂、马腾等人给按上了那个车骑将军的名号,对他来说也并无意义,于是阎忠在忧愤之中就死。1

    贾诩与阎忠在早年间有些交情,难免因此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以他所见,这位乔侯年纪虽小,却上能处理好与当今天子之间的关系,下能立足于并州民生深耕劳作之事,外能进击鲜卑,在武力打击后出东西单于争雄之策,内能韬略兵事,统帅士卒,平黑山白波之乱,只怕在并州牧上一二年间就可将此地经营成铁板一块,或许也不失为一合格的效忠对象。

    不过,先不急吧,看看再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轻人惯有的毛病,以他看来这位乔侯现如今铺开的摊子还是稍微大了些。

    若非她天资卓绝,又恰好有程昱、戏志才与郭嘉等人相助,难免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

    起码也得在秋收之后才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贾诩想了想又问道:“乔侯令吕奉先驻扎于此地演兵,不知可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倒不是真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纯粹就是想确定一下跟吕布之间相处的边界。

    但要乔琰看来,他能问出这种问题,已着实是让她觉得有点意外了。

    “请先生替我留心他两眼便是,我对他自有安排。”

    这个留心,以贾诩的脑子,他会自己揣度的。

    好在,两个月后吕布从乐平书院中完成了各项科普课程后得到准许前来白道川,贾诩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那么点像是个才跑了好几十里累倒了的猎犬,倒是没有他想象中的张扬跋扈。

    他旋即又见吕布从袖中摸出了本手册,一副认真肃然地样子按部就班地执行下去。

    这场面多少是有点滑稽。

    随后他便听闻,这是因为吕布在两门课程上,还没考过他同为初学者的女儿,以至于跟闺女达成了约法三章,他得先将乔侯交代的种种事项一件件做过去,而后回来补考。

    吕布倒也算不上女儿控,只是他眼见乔琰此番招收的那些年轻学生,竟都是要往智勇双全的武将方向发展的,不免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即便按照她所说,这些学生都要在十年进学和边地考察演武后才能正式出师,彼时的他也还没到四十岁。

    这是个在吕布看来还属于武将黄金年龄的时候,若是被这些后起之秀给比下去了,那他的脸往哪里放!

    听着吕布这番絮絮叨叨的贾诩陷入了沉默。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说,他好像也面对着这样的危机,还是应该说那乔侯将摊子铺得这样大是有道理的,谁让她实在称得上是深谙训导下属、刺激竞争之法。

    但总的来说,忽略掉这些奇奇怪怪的两代人竞争,并州依然在这中平五年呈现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在并州之外,朝堂风云却可称一句波谲云诡。

    在四月里,因汝南与青徐黄巾又起,买官上任的曹嵩在太尉的位置上甚至还没做到半年就被罢免了。

    但他的继任者待遇还不如他。

    五月里刘宏选定以永乐少府樊陵接手太尉的位置。

    可才到六月,刘宏就因为洛阳城中大风天气频频,吹得他心中烦闷,又将樊陵给罢免了。

    这比之前因为出现日食、出现地方谋反、或者是出现有连体婴儿出生,还可算是个离谱的罢免理由。

    到了七月里,刘宏决定,以射声校尉马日磾为太尉。

    太尉这个对大汉来说格外重要的三公之首的位置尚且是这样的情况,更别说其他职位。

    谁都看得出来,刘宏此时身体上的症结淤积已经不再是以直白畏寒的方式展现,而是波及了他的心情,让他比先前更为暴躁易怒。

    可谁也不敢在此时将其说破。

    京城中的暗流汹涌之下,何进与何苗因为先前被刘宏的警告,而稍稍收敛起了一些手脚,却也不免重新担心起了一件事。

    刘宏可能会因为情绪上头,而将刘协确立为继承人的事情直接搬上台面。

    而与此同时,另一批人也在此时有了自己的求生方式。

    比如说张让就在这会儿建议刘宏,如今距离西园八校的成立已半年有余,乔琰这并州牧都已在经历一冬的遴选训练后,能将并州境内的士卒用于出战,在鲜卑王庭得一大胜,西园八校的队伍也该当更加训练有素了才对。

    陛下若是心中憋闷,不若再举办一次演军会武,向着京中之外展现武力。

    刘宏采纳了他的想法,将确实要比先前更像正规军的西园八校,调集到了洛阳的平乐观中,行演兵扬威之举。

    又如张让所言,又自称无上将军,以示皇威赫赫。

    或许是因为这次确认手中有可用武力的举动,确实给了刘宏以安全感,他的躁郁心情稍稍平复了几分。

    于是在第二日的朝会上,他还算心平气和地下达了新的调兵决定——

    令中郎将孟益与左军校尉夏牟一道前往幽州,与骑都尉公孙瓒合兵,务必击破张纯所属队伍。

    同时也给幽州牧刘虞下达了一条指令,年底之前,必须平定张举主力。

    京城中的这些变化都经由乔琰往洛阳派出的人手传递了回来,

    八月里的并州,乔琰收到了从步度根那里送来的岁贡尾款,将一批楮皮衣和煤炭,作为“给韭菜浇水”的奖励回馈给了对方。

    她琢磨了一番这些消息,转手又从这批送来的牛羊马匹中选出了最为优良的八匹骏马,送去了洛阳,声称是令士卒袭击鲜卑前哨所得。

    哪怕她如今有着远超太多人的优势,在上司暴躁易怒的时候,依然不能有任何的懈怠。

    正因为她必须将自己乐平侯、讨虏将军以及并州牧的位置,成功延续到中平六年刘宏病逝之前,所以她还不能只光顾着并州境内的收成,必须维持好与京城之间的联系。

    事实上她的这个决定做得相当明智。

    塞外的骏马,看起来比之京城里的那些更有一番难驯的野性和威风气场,而无论是乔琰所说的游弋进击获胜还是因马匹神骏进献给他,都正好切中了刘宏喜好。

    他将这八匹骏马令画师描摹画像后,作为了他这“无上将军”所骑乘战车的坐骑,又在朝会之上不吝夸赞乔琰为大汉的忠良之臣。

    当然,这绝不只是因为乔琰做出了这投其所好的举动而已。

    乔琰也不只是出于顾念刘宏心情的理由才有的此举,而是为了再做一次对照组。

    傅干得到乔琰的指派,领着一批人手自并州上郡直入凉州,打探到了个特别的消息。

    皇甫嵩与董卓合力出兵解陈仓之围,虽然当时没能对马腾韩遂等人造成根本性的打击,但董卓这位西凉出身的武人,却借此聚拢了一支数量相当可观的私军。

    皇甫嵩直觉这情况不对,将其上报给了刘宏。

    刘宏也做出了个反应。

    半年多前乔琰担任并州牧的时候,刘宏便已将有意立荆州牧与凉州牧的想法放了出来。

    不过当时荆州牧的位置被刘表以恶意竞价的方式给暂时预定,凉州牧又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次刘宏又放出了一个位置。

    只是这位置没有让人争的余地,而是直接对董卓下令,让他凭借此番战功升任为青州牧,前往平定青州残余黄巾的叛乱,同时将自己手中的凉州兵卒移交到皇甫嵩的手中。

    若非乔琰身在并州牧的位置上,更合适安顿董卓的位置其实是并州,而后让皇甫嵩从旁监督。

    但青州也不算是个太差的选择。

    总之,刘宏意图先将董卓和他那些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下属给分开。

    然而这个升官的敕封被董卓给拒绝了。

    早先刘宏便觉董卓只怕会成为一方祸患,想以征辟少府之名让他到中央来,被他以手下众人拉着他的车不让他走这等煽情理由给拒绝了。

    而这一次他给出的回答更是冠冕堂皇。

    他说的是——

    【臣既无老谋,又无壮事,天恩误加,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2

    言下之意,我没有太多本事,只有这些听从我的兵卒,我愿意率领这些能为我效死之人,替朝廷镇守北州平定边陲。

    我董卓,大汉忠良,死守边关!

    这话他何止是在跟刘宏的诏书中这样说,跟他麾下的兵卒也是这么说的。

    言外之意,他分明有自己升官去做青州牧的本事,却为了这些士卒的缘故宁愿放弃这个为地方军政长官的机会,也正因为这话术再度聚敛了一波人心。

    但也好在他做出了这个行为,让傅干得以收到这个消息后快马送回并州。

    乔琰不会不知道,她先前的有些行为若是非要算起来的话,与董卓是有些相似的,所以她必须在此时给自己做出一个区分。

    这也正是那八匹骏马送礼的另一个用意。

    她交出的是八骏,内在的说辞却是,她随时可以将兵权交还给刘宏。

    此外,从中平四年底,到中平五年的秋季,她始终维持着与度辽将军韩馥之间相对友好的关系,除却在云中郡的东侧新建绥远城,几乎很少涉及五原郡与云中郡西侧的军事行动。

    这也让韩馥在写给刘宏汇报的奏折中从未说过她什么坏话。

    在从刘宏处收到了一道嘉奖口谕后,她可以确定,自己暂时度过了这个关卡。

    乔琰松了一口气,也有了多余的精力去留意并州境内的秋收。

    丰收之时已到啊……

    在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的汉末,这也是州中百姓最期待的时候!

    寻常的北方亩产为三石,但在自汜胜之书推广后,在区田法的作用下,亩产可以达到三石到四石之间,而今年呢?

    今年乔琰在并州境内推行的乃是深耕细作,科学种植,又以土氨水与土硫酸作为补充肥料,这亩产必定大有提高。

    可在现今还没有条件大规模培育良种的情况下,这个提升到底能到什么程度,乔琰心中也没数。

    她只能大略从近来所途径的农田情况判断出,其中作物在今年气象尚好的环境下涨势优良,田中过路老农也觉比之往年收成更好,但不管怎么说,仍需一个自州府对并州境内民众公布的数值。

    乔琰努力让自己在看着秦俞领人统计的时候,摆出了一副从容的表情,可要同样身在此地的陆苑看来,她们这位州牧这会儿,就很有乐平书院那些学生等候出成绩时候的样子。

    她毕竟是去书院里上过课的,对此还有些发言权。

    然后她就被乔琰警告式地看了一眼。

    “乔侯大可不必担心,以老农估算,并州境内除却汾河两岸大多不是肥田,但按结穗情况看,亩产五石也还是有的。”陆苑笑道。

    乔琰此刻比之当年乐平收获薯蓣时候还要分明的紧张情绪,非但没让陆苑觉得有损她英明形象,反倒让她更显真实了几分。

    这统计并非是一日可完工之事,乔琰干脆领着陆苑走访了几日并州境内的农户商户,直到各郡的亩产数据统计完毕,汇报到了她的手上。

    在接过秦俞递来的亩产数据时,她一眼便看到了位于最上方的州内均值。

    亩产——

    五又三分之一石!

    好一个鼓舞人心的数字!

    别看这亩产距离现代的产量还着实相去太远,但从原本的亩产三石变成如今的亩产五石有余,几乎翻了个倍。

    有这粮食产量支撑,别说这并州境内的农户足以存上一批过冬口粮,州府缴纳所得的税收也能上升一个台阶。

    这对乔琰来说更至关重要。

    而即便这五石有余的数值是平均所得,其中贫瘠土地上的收成,竟也达到了四石。

    这并不只是意味着在并州境内实现了普及意义上的增产,同时也意味着,并州有了吸引周边凉州、幽州、冀州难民前来此地落户的资本!

    新来之人大多只能选择自己开垦荒地,可若是按那并州牧所推行的耕作之法,哪怕是荒地,也能比之其他州郡的田地产量更高,便是迁移过去又有何妨?

    更不必说,周遭的凉州有西羌之乱,幽州有张举未平,冀州也深受其害,那并州却真如乐平侯的乐平二字一般,实为安居之所。

    乔琰将这些后续影响看得明白,心中也更加安定了几分。

    在将收缴田税的任务布置下去后,她便直奔云中郡而去。

    那里还有一片田。

    人总是不满足的,今年有了此等丰收不错,她却难免想要明年更好。

    而这种得陇望蜀的想法要得到满足,只能看绥远城之前的新田收成,以此为凭据在明年推广底肥。

    这一片麦田种植下去的时间要比其他地方晚上一些,收获也自然稍晚。

    乔琰抵达此地的时候已是九月初,地里的小麦才刚预备收割。

    她抬眸朝着那最具标志性的新城看去。

    从春入秋,在诸多军屯士卒的劳作下,领近的雁门郡露天煤矿开采进度喜人,完全应了乔琰先前对并州世家交出煤矿隐户时候保证的产出,还积攒起了远胜去年账册上入库数额的煤炭。

    煤矿如此,那座绥远城的建造也就更是如此。

    这并非乔琰第一次来到此地,却是她第一次见到连带着城上哨塔也全部竣工的样子。

    而自绥远城往南望去,此地也早同她先前从白道口出兵的时候所见景象大不相同。

    哪怕还未曾走近也不难看出,这一片引白渠水与荒干水灌溉的田地,在麦田金黄中所表现出的团簇之状,确实胜过她先前在太原郡内所见。

    具有缓释效果的底肥在作物生长中逐渐显现出的效果,按照与她同行的贾诩所说,在接近收获时节爆发了出来。

    而今乔琰这位州牧到了,这片新田也就到了正式收获的时候。

    不过还不等乔琰下令,她就看到有个醒目的身影朝着田中跳了下去。

    这人不是吕布又是谁!

    “他懂收割吗?”乔琰的眼皮一跳。

    很难说在看到这场面的时候,她是不是会联想到一个飞扑的哈士奇。

    贾诩摸了摸胡子,回道:“其实吕都尉今年对此研究的不少,应当也还算是一把好手吧。”

    春日的进击鲜卑让吕布捞到了好一笔战功,他显然是还想再给自己添一笔履历的。

    只可惜短时间内大概没有作战的机会,他便只能将这个捞功绩的想法放在了白道川的种田上。

    非要算起来,他早年间也不是没做过种田的营生,现在不过是将其捡回来而已。

    州府亲临,他也自然要卖一卖力气。

    好在正如贾诩所说,他是有一点种地经验的,也没犯蠢到破坏收成。

    有了这位能扛重物能做苦工的好手,这十亩地内的小麦很快完成了收割,脱秆和过磅的过程。

    一个令人惊愕的亩产数值摆在了乔琰的面前。

    “亩产……七石?”

    七石!

    饶是吕布动辄前来观看小麦的长势,也知晓这数值大概比寻常麦田多了不是一星半点,此时也差点惊掉了下巴。

    多出了一倍有余还是军屯田所出,那便是戍边军队扩招的资本!

    他当即摩拳擦掌地转向了其余未收割的麦田。

    哪怕乔琰说的只是让他在监督收获后将其运送到绥远城中妥善保存,而没提及什么新增兵员或者是出战的计划,也丝毫不能磨灭他此时的实干动力。

    乔琰对他这表现颇有些哭笑不得。

    可想想他将胜负欲放在此处,未尝不是让她在管控上省些力气,倒也觉得无妨。

    见吕布暂时不需她费心,乔琰便转向了贾诩。

    他为此地的管理官员不错,但收割还需时日,军屯中登记造册之事又有不少伍长百夫长协助,他这会儿是有时间的。

    乔琰想了想,问道:“文和可有兴趣随我登山一游?”

    东汉之时已有些地方有九月初九登高驱邪的习俗,只是还未曾正式得名为重阳,也算不上民间节日。

    但大约是因为这些年间时逢大疫,那携带茱萸与菊花酒登高而祭的风俗,渐从汝河两岸扩散过来,连带着幽并边陲也学上了此事。

    贾诩朝着乔琰看去,却觉得她大概不是要寻他去搞什么驱邪仪式的,而分明是另有所图。

    因为她邀请他攀登的乃是五峰山,那地方可不在云中郡的地界,而在雁门郡之南。

    这里也就是后来的五台山。

    要贾诩看来,乔琰平日行迹中并无对佛道的信仰,那么这登山之举也显然不是因为,在永平年间,此地与洛阳白马寺几乎在同一时间修建起了一座显通寺。

    但州牧有邀,他也自当遵从就是。

    二人随同着乔琰所带的州牧扈从一道,直上那五峰山东台的望海峰而去。

    也或许此地还没有望海峰这个名字,可贾诩又不是并州人,他听着乔琰笃定地说着这个名字,便也真按照此名来理解了。

    但将其命名为望海峰却也合适。

    他们登山之时正是凌晨,抵达山顶也便正是日出东方之际,那夜来朝动的云海之间好一片明霞流波,当真有在看海上日出的雄奇壮丽。

    而在这片日出的景象之下,也便是朝着五峰山望海峰的东面看去,冀州的常山郡正从缓缓散开的流云中展露出来。

    也或许,并不该只说是常山郡。

    当红日凌空,朝雾散尽之时候,该当说这是河北平原尽收眼底,正是一片爽气浮升景象。

    贾诩觉得自己大概没有看错,乔琰收回那往东面浩阔平原望去的目光朝着近处看来间,眸光中还有几分未曾掩饰,也懒得掩饰的觊觎。

    她开口说道:“从此处西望虽是这五台群山中的其他各峰,但文和与我一道西来,应当还记得我们自云中至雁门,过句注山时所见的雁门关。”

    贾诩回道:“自然记得。”

    乔琰负手走出了两步,这才继续说道:“身处此地,西有雁门,东见河北,北看恒山,南向洛阳,实难不生出一番感慨。此为朝气满神州。”

    “文和先生——”

    乔琰忽然一改对他的称呼,让贾诩直觉她随后要说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话。

    尤其是他朝着四周看去,忽然发觉这些护送乔琰前来此地的扈从都已在她的示意下暂时退了下去,以至于这望海峰峰顶之上竟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即便贾诩在这白道川上秋收之日,亲见并州军屯富足景象,已觉得效忠这位乔侯未尝不可,但这种被人架到火炉上的待遇还真是头一次见。

    乔琰可不觉得这行为有何不妥的,以贾诩在那绥远城的处事风格看,他已少了几分藏拙之意。

    若是这并州境内,尤其是这白道川面临危机,他或许会如同当日郭嘉与她献策首功制弊病一般跳出来。

    但眼下并州境内并无太多危机,明年却有诸多常人难以提前想象到的变化。

    在贾诩的态度已经有所动摇之际,乔琰已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让他继续缩在龟壳里,只能主动出击把他揪出来。

    算起来,连梦见泰山捧日的程昱都没这个被她作陪一道登山的待遇,贾诩也算是第一人了。

    可他出自凉州,人生阅历丰富,也比这并州境内的谋士中任何一人都要明白,若是要对上西凉军,该当采用何种招数,所以这一迫,还势在必行!

    “先生不过四十,眼见这天着霞衣,云作舟浮的景象,大约也不该觉得自己已身在暮年吧?”

    乔琰朝着贾诩躬身而拜,“乔琰不才,想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这场望海峰上的谈话持续了半日。

    在下山后贾诩依然回返了那绥远城,继续秋收事务的处置,而乔琰则策马返回了晋阳州府。

    看起来这与上山之前的情况并无多大分别,可只有二人知道,此时即便没有明言披露,但他们已该当算是主公与谋士的关系。

    不过也得亏这等说话多打哑谜的情况,系统又被蒙骗了过去,只当乔琰是在向贾诩咨询,如何能在刘宏病故之后保全并州的子民,争取到看清当前时局的时间。

    总归这也可算是皆大欢喜了。聪明人和一根筋各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而在返回晋阳后,乔琰寄出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对傅干的安排。

    他在此时还不适合从凉州撤回来,而要继续监督董卓的动向。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因他此时距离杀父仇人很近,却得先继续忍耐下来。

    但或许是因为在乐平所接受的教导,或许是他本就不缺这种沉默的耐心,他给了乔琰一个绝不会轻举妄动的回复。

    另一封信则是寄给马伦的。

    这也是一封尤其特别的信。

    在寄出这两封信后,乔琰便暂时进入了空闲的状态。

    也或许这算不上是空闲,因为她将多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自身武力值的提升上。

    这并州内外的消息也在期间一条条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中平五年十一月,幽州公孙瓒与张纯对战于石门,破之。

    张纯勉强脱逃,为幽州牧刘虞悬红购首,将其斩首。

    张举出奔塞外,为鲜卑支部所获,因郭嘉已与轲比能联络,这张举便被轲比能作为示好筹码送来了并州。

    乔琰将其着人斩首后送往京城,只说其从幽州经由代郡逃至并州境内,为她所获。

    张举张纯之乱至此平定。

    中平五年十二月,皇甫嵩领左将军位,与董卓合兵击败韩遂,韩遂马腾退兵。

    因冬日行军不易,王师并未继续追击,董卓屯兵陇西,与皇甫嵩摩擦频频。

    在这转眼之间,中平六年已至。

    元月方至,乔琰便收到了一封从洛阳寄来的信笺,她展开了面前新收到的来信,见信纸上只有四个字——

    天子病重。

    116. 116(一更) 天子病重

    从中平五年到中平六年的这个冬日,并州境内底肥的推广因为绥远城的亩产而得以顺利进行。

    在这各家能过个安稳年的当口,秦俞又监督着州郡计吏书佐一道,完成了对区田法种植的普及教导。

    以至于在收到刘宏病重消息之际,乔琰心中竟然少了几分大事临门的惶惑之感。

    她也确实不必有这等感觉。

    而今并州外患不多。

    唯独还有些隐患的朔方郡,又被乔琰将赵云给派了过去。

    由赵云联手令狐邵一道,防备被皇甫嵩清算的西羌人,除却往马腾韩遂所在的凉州以东退避外,也会朝着朔方郡来袭。

    至于并州内部,粮食亩产的增加与学术教育中心朝着乐平方向转移,已经足够让人感觉到州内的民心依附之态。

    刘宏此时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管乔琰这等孤悬于外的势力,而只能顾及到洛阳内部的局面,这更让乔琰的处境安全了几分。

    她唯一需要挂心的事情也只是——

    她到底应该在何时悄然隐身,让自己在刘宏将死的时候不会成为他手中的一把破局之刀。

    历史上的进程,尤其是死生之事,对一位算不得寿终正寝的帝王来说变数太多,光靠着乔琰对其过世时间的记忆,以及她在洛阳零散安排的人手,还不足以达成准确监控的效果。

    所以她需要一个外援,也可以说是内应。

    天子病重这四个字,落笔之间虽笔画清秀却也有力,正是出自马伦的手笔。

    在两个月前乔琰给她送去了一封信,直到今日才得到对方的回音,一点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得到此时的这条回复就已经足够了。

    对马伦来说,担任太史令的官职是她走出的和汝南袁氏间不必处处捆绑的第一步,可要让她再往前走出一步,和乔琰之间从谈论天文历法变革到谈论这等要害之事,却多少有些艰难。

    为此乔琰给她写了一封不短的信。

    这当然也要冒些风险,可当此事也涉及到马伦己身的安全,涉及到她所属于的扶风马氏的安全的时候,当无论她做出了何种选择,乔琰都兵权在手稳坐并州的时候,她绝不会做出一个不明智的判断。

    在信中开头乔琰提到——

    【天子体弱,年不久矣,一旦大行,无论继位者谁,皆有主少国疑之虑。

    袁氏朽木,不可保夫人平安,扶风马氏处三辅之地,一旦陇西兵变,亦不可保。】

    这确实是个事实。

    刘宏的病症自去年六月连大风都不可经受,哪怕他自己不愿承认,这些下头的臣子却都看得清楚,马伦也不例外。

    无论继位者是现年十六岁的刘辩还是只有十岁的刘协,都必然会让洛阳城中发生动荡。

    乍看起来,袁氏如今一面依托于大将军何进,一面又有袁绍为虎贲中郎将掌管了一定的军事力量,在君王更迭之间足以保全自己。

    更有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名头在,等闲情况下不至于累及全族。

    可马伦的判断力并不差。

    袁氏的声名一面是家族的尊荣,一面却也是一种华冠负累,让他们对于眼前的局面有种过于单纯的乐观。

    刘宏放纵行事而引起的礼崩乐坏,所带来的恶果绝不只是卖官鬻爵盛行而已,还极有可能会让他死后的权力交替,并不像是世家高门所想象的文雅。

    再加上其中还掺杂着士人、外戚与宦官之间的争斗,也就更让这局面显得复杂了起来。

    也正如乔琰所说,在这京中即将迎来的骤变面前,她要如何自保?扶风马氏要如何自保?

    乾象历刚刚完成,还未来得及在京中彻底推广,马伦心中还有几分事业上的紧迫感。

    哪怕如今身在三公中太尉位置上的马日磾,乃是她的族侄,也并不能稍有减免马伦心中的忧虑。

    因为乔琰在信中写下了另外的一句话。

    【夫人曾与我言及日晦之律,若其中估量不假,于今岁三四月间,将有日晦,天子一面同意历法变革,意图减损天时变故与其德行关联,一面照旧因日晦缘故罢免三公。太尉屡有更迭,翁叔先生岂可幸免?】

    翁叔便是马日磾。

    马伦眼见这一句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认乔琰这话说的也对。

    太尉尚有些实权不错,可刘宏在情绪郁结与看人多觉害我的想法中,已经不会让太尉再做满一年。

    早两年间他还在试图将天象灾厄以寻求规律的方式来解释,让人不至于将蝗灾大疫等异象和他捆绑在一处,如今却又毫不犹豫地以天象作为罢黜三公的理由。

    马日磾于去年七月就任太尉,在各地叛乱相继得到平定的今年,三四月间的日食会不会成为他被罢免的理由呢?

    极有可能!

    马伦并不觉得马日磾会是个例外。

    【兵车辚辚,焚典籍造化于一炬,或非旧事而已。上位博弈,视下位为棋子,实为今时之常……】

    马伦朝着这灵台看去。

    此前为快速计算乾象,在刘元卓发明出了珠算后,自洛阳京中招募来了不少女子协助历法完善。

    这一年间此地竟成托庇之所。

    只是因为她身处太史令位置,灵台又少同外人接触,这才在外少有非议。

    这在如今又成了个促使她做出决断的理由。

    若是京中骤变,袁氏不可托,马氏不可保,她又要如何保全这些人呢?

    在这天下身处高位的人中,或许只有乔琰真心觉得,她马伦有能力坐在这个太史令的位置上,这些助手所做的也是功在千秋之事,而并不只是刘宏出于反骨之念,为了打压那些老迈犟直臣子才有了这等局面。

    【夫人不必早做决断,待我所言兑现之日再给出回复不迟,只请夫人在天子病笃之时,将消息告知于我。】

    不必早做决断?

    马伦细思之下却觉得,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可犹豫了。

    乔琰所能找的内应并不只是她一个而已。

    这位乔侯在自己的升迁上表现出了这么一派锐意进取的状态,自五年前到如今的步步走出,从未有过错处,又怎会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她的身上。

    反倒是她处在这洛阳漩涡之中,必须依托于对方才能从中挣脱。

    她是应该早下决断的!

    迟疑则生变,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在元月里她送出了这封给并州的回信。

    谁最了解刘宏的身体?

    太医署中的医者无疑是一种。

    可这些人绝不敢对着天子说您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在此时只敢开出些温补的药方。

    他们惯来清楚生存之道,也不会将这等消息外泄。

    天子随侍的宦官自然也是一种。

    可这些人的权力依托于刘宏而来,越是到了天子易位的时候,他们也就越是抱团紧簇在了一起,更不会轻易结交旁人。

    哪怕毕岚在去岁深秋时节,将他对脱谷机的改良想法着人往并州送了出来,也并未在其中提及任何与刘宏相关的事情。

    马伦是第三类。

    因为刘宏已经从药石求救,转向了寻求神鬼之说、天地垂怜来获取更多的时间。

    从去年九月开始,刘宏便时常莅临灵台辟雍,行吿祭天地之事。

    马伦将这种转变看在眼里,也不难看出这位帝王已到了垂死挣扎的状态。

    他先前意图收拢董卓的兵权,也正是在病中试图再削掉一个外患。

    可惜凉州之乱只是暂时休战而不是彻底平定,刘宏还需要董卓来替他出征,在对方拿出了这理由后,他也只能暂时做罢。

    一入冬日,他也更没有了这个做出制约的心力。

    这个冬天没有去年寒冷,却让刘宏觉得要比去年还难熬太多。

    这让他再不能去说服自己,他其实还能够多活些时日。

    从服侍于床前的刘协刘辩眼中,他看到了自己已经越发狼狈瘦削的形容。

    这种变化让他觉得恐惧万分。

    而当病痛并未因为他祭告上苍和做出大赦天下举动得到减免的时候,他更是不免有了穷途末路的狼狈。

    眼看着两位年幼皇子在前,刘宏越发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经到了要将权柄移交给下一代的时候。

    等到刘协刘辩退下去后,刘宏呛咳了好一阵才对着张让说道:“朕比孝桓皇帝要幸运,起码在死前还有两个儿子传承后嗣,不似孝桓无子,只能以朕为继。”

    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朝着一听他这话就已跪了下去的张让说道:“起来说话,如今大将军一心念着外戚之威,士人不愿重现党锢之祸,四方贼寇虽平,可有一人敢称天子,难保不会有第二人,我又还能相信谁呢?”

    “你怕,也得给我听下去。”

    说这句话的中途,他冷得打了一次摆子,又令人将炭火加得旺盛了些,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再问你一次,若是朕依然属意于让协儿继承皇位,你能否在我死后全力扶持他上位?”

    方才刘协刘辩一道站在他的床前,让他继续清楚地看到,这两个儿子之间的差别。

    刘协比他的兄长小了六岁,可在同样因父皇病症的悲痛慌乱中,他的表现要更符合刘宏对于皇子,或者说是对于未来帝王的期待。

    在方今的乱局中,下一任皇帝必须有足够的魄力,否则只会沦为朝臣之间博弈的傀儡。

    刘协虽然年幼,但确实要比刘辩更有稳定朝政的可能。

    一年前如此,一年后也如此。

    张让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说什么陛下的身体还能好转这样的场面话了。

    刘宏死死盯住他的目光像是一把卡住咽喉的锋刀,必须要让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过他原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语气坚决地回道:“若陛下下定了决心,臣纵身死也必保皇子协登上大位。只是陛下,若要废长立幼,朝堂之中的议论姑且不说,大将军那头——”

    刘宏阖目休养了好一阵,在张让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去的时候才听到他说道:“你放心,我会做出安排的。”

    他对何进的提防在他意图插手西园八校的时候便达到了顶峰,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他很难不去动辄观望何进的举动。

    大将军开府招揽的府掾随从,为何进所拉拢的董旻等京中西凉将领,何进意图让西园八校中有所折损的小动作……

    桩桩件件都是在往他绝不允许臣子触碰的底线上蹦跶。

    这都在促使他做出一个决断——

    他必须要让何进与他一道走!

    但要达成这个目的,还需准备些准备。

    在外人看来,从元月到春三月之间,他好像又随着寒冬的过去而重新捡拾起了几分精力。

    五日一朝的朝会上,除却朝臣都不难看出他为了掩饰自己的面色,而在脸上涂抹了不少脂粉之外,好像又和去年的此时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连何进都觉得可能刘宏还能再苟延残喘地过完一年。

    但服侍刘宏的近侍却清楚地知道,这位陛下已经到了夜不能寐,时常呕血的地步,禁宫之中也不乏人员调动。

    他已经到了能拖一日是一日的时候,也将给幼子铺路提上了流程。

    他先是秘密召见了蹇硕。

    要解决何进,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兵权,西园八校中身为上军校尉的蹇硕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怎么都该已经替他掌握了一支势力,更已经替他判断出了到底何人是他的可用之人。

    只是西园八校里有世家旧吏,刘宏难免要担心这些人中会有走漏消息的存在。

    所以他给蹇硕的任务是先潜中调动可信之人,在必要的时候持天子诏行事。

    而后,他以让骠骑将军董重向董太后定期请安的理由,在太后的居所,与董重做出了一番交代。

    在三月的中下旬,他才开始调动皇城内由张让等人筛选出的可信近卫。

    只是他佯装无事,处处小心地朝着何进举起屠刀,却并未想到会在第一步就出现了一个纰漏。

    颇得蹇硕信任的司马潘隐,虽是蹇硕的心腹,却在早年间,甚至是何进还未曾发迹的时候,便与之结为了故交。

    蹇硕的兵卒调动所为何事,也自然不可能瞒得住这位军司马。

    于是他向何进告了秘。

    三月之末的大将军府中,气氛压抑一如冬日。

    得知了天子有意诛杀他消息的何进,阴沉了一张脸坐在上首。

    先前刘宏只是想要节制他的兵权,他都已经在与何苗的交谈中,表示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局面,现在杀机已经被明晃晃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也就更是如此!

    君要臣死,臣——

    臣也是要反抗的!

    他已经享受到了这等大权在握的呼风唤雨,又如何会甘愿成为一个陪葬品。

    他朝着下方的众人看去。

    这大将军府中的人才济济并没有让他紧绷的神情有任何舒展,谁让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也难免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可反正他都要死了,这些人再有多少小心思也得将其给收起来。

    他们怎么都得先保住他何进的命,否则刘协登基,蹇硕张让等人辅政,可难保不会出现第三次党锢之祸!

    “本初,你有何想法?”何进环视了一圈,干脆来了个点名。

    被点中名字的袁绍,倒是没有突然被问询的慌乱。眼下的局面还未曾超出他的估计,天子位置的更迭,确实伴随着风险,但伴随风险而来的,还有他们一直在尝试达成的诛宦机会!

    这是风险之中的机遇!

    他回道:“天子属意幼子,方要除去将军,但外患除定,天子也绝不愿意看到京师争斗相持形成内乱。”

    这话说的不错,刘宏只想要快刀斩乱麻诛杀何进而已,并不想给后代留下一个残破不堪的京城。

    袁绍见何进面露沉思,继续说道:“大将军不妨召集四方军阀,以听命于将军的勇武之士屯兵河东,震慑京城。陛下或会回心转意。”

    何进迟疑了片刻,咬牙问道:“本初以为何人可用?”

    袁绍朝着董旻看了一眼,回道:“西凉董仲颖可为一助力。”

    西凉匹夫,用之罢之容易,正是此时首选!

    117. 117(二更+22w营养液加更) 对……

    “大将军不可!”

    袁绍话音刚落,陈琳便站了起来。

    “周易中有言,即鹿无虞,谚语中还有说法,言及掩目捕雀,不可欺以得志,捕猎尚且是这样的情况,何况是国家大事?”1

    陈琳朝着袁绍拱了拱手,以示自己并无对袁绍不敬的意思,继续说道:“我知大将军如今所面对的情势危急,上有所迫,必行不得已之举。但令人盘踞河东,诈为迫使之策,绝无可能无有后患,此为自欺欺人!”

    “以强兵为外援聚会于京畿,必以强者为雄,届时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可成否尚未可知,秖为乱阶却是必然!琳请大将军三思。”

    何进一听陈琳这话也不免犹豫了起来。

    他朝着袁绍看去,却见对方面色从容,显然没有被陈琳这番质疑给说退。

    “本初,有话直说便是。”

    袁绍回道:“我知孔璋所忧之事,以外援上临皇都,一来有损于天子权威,如若操作不得法,只恐有更大的反扑,一来若董仲颖有不臣之心,难保有他祸。”

    袁绍难道不知道董卓本事吗?

    当然不是。

    连刘宏身在病中都觉得,董卓此人自西凉崛起,从结交豪强之时便已显现出枭雄气度,必成后患。

    此人非但手下有一众西凉武将拥护,有兵行赫赫之势,当年孤军深入追击韩遂等人被围攻的时候还能沉着冷静,行奇策脱身,身边必定有智谋之士。

    这样的人物若是给了他正式出兵河东的机会,只怕要出大事。

    但董卓也有着比谁都明显的短板。

    在如今这个极重人品出身的时代,在袁绍看来,他是没有越权机会的。

    正因为如此,袁绍继续说道:“因叔颖在此,有些话我说了得罪人,董仲颖如今虽因平西凉之事受封为前将军,可其出自临洮,无有中原根基,纵兵屯河东,欲再进一步极其难行,更有将军以上位之威从中节制,加有北军五校戍守城郭。凡此种种早做筹备,此便非孔璋所言即鹿无虞,乃是有的放矢。”

    当然他并不会多说的是,董卓在升官途中曾得到过袁氏的提拔。

    这份提拔并不算太多,起码还不到让袁绍将董卓彻底归入袁氏故吏的程度,但在现如今这计较名声的环境里,董卓若再得了他这番相助,无论如何也该对他袁氏感恩才是。

    他话说到此,朝着董旻投了一眼。

    董旻先前为那西园八校和度辽将军的人选所恼,很是记恨了世家一番。

    若非刘宏没将他那醉话张扬出去,他早该跟袁绍闹起来。但他也没少想到自己被针对而淘汰的情况,暗中对袁绍这等世家子心怀不忿。

    不过他这会儿脑子转得也不慢,情知这很可能是兄长在年前与他所说的机会,他连忙在旁补充了一句:

    “大将军请放心,我阿兄对大将军素来敬仰,先前不愿为少府与青州牧,也确实是因阿兄自年少便与凉州豪雄结交,不舍离去。若大将军有令,阿兄必当遵从。”

    董旻这话说出了就差没指天发誓的样子。

    说实话,何进瞧着他这举动,是有几分亲切感的。

    也不知道这种亲切感是因为大家的出身都不高,还是因为董旻瞧着也不太像是会动脑子的样子。

    以至于他听董旻说什么“大将军有令,阿兄必当遵从”,只觉自己在听的是什么仗义豪侠之言,其中还真有那么些个可信度。

    但还不等他对着董旻答应下来,在场的人中又有另一人站了出来。

    “我还是觉得此举不妥。”

    何进循声望去,见开口说话之人乃是郑泰。

    郑泰郑公业乃是举孝廉出身,却不肯接受公车征辟,而是与豪杰多有结交,以自家的四百顷田地供养义士,名闻家乡。

    何进在掌大将军权柄后听闻此人名声,将其征用到了手下,对外的官职则是尚书侍郎。

    因他对天子征辟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投效到他的门下来,何进对他还是有几分特别好感的。

    他问道:“不知公业有何意见教我?”

    郑泰跟袁绍这等还要因为董旻在场而维持个面子的家伙不一样,他日后能与何颙等人一道密谋刺杀董卓之事,可见是个暴脾气。

    他回道:“董卓此人,虎兕之材也,进击韩遂已成,尤有贪念,孤军深入腹地。又有狼戾贼忍之象,虽有叔颖为之作保也不可妄信。大将军这是先除一祸,又来一事!”

    “西凉贼子贪狡反复,多见于行,那董仲颖先时不愿解兵权归于中央,若有堂皇之由驾临中原,届时又该当以何种理由令其回返?更何况,事留变生,殷鉴不远,望大将军谨慎处之。”

    董旻下意识就想要与郑泰来上个当庭论架。

    但郑泰如今年不过四十,又有豪武之貌,此时坦荡视来,让董旻不由担心跟他吵架是否会词穷。

    他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何进,很有一番我们凉州也有老实人,当真吵不过的意思。

    “……”何进又将目光投向了提出这一建议的袁绍。

    袁绍沉吟片刻回道:“人品高下之说,恕绍不敢妄加断言,但有一法,可令大将军不必担忧董仲颖陈兵于河东生祸。”

    何进目光一亮:“本初言说便是。”

    “请大将军除却征召前将军进于河东外,以鲍济北、丁建阳等人行募兵之举,于东侧呼应。且严令董仲颖不可携逾三千士卒,便有不测,也可将其拿下,大将军以为如何?”

    袁绍所说的鲍济北就是鲍信,丁建阳便是丁原。

    这两人如今也都投效在何进大将军府的麾下。

    不过鲍信时任济北相,做官在外,丁原为执金吾,正在京中。

    按照袁绍的说法,便是让这两人一个在京城附近募兵,一个从兖州方向募兵而来,而那董卓陈兵河东,位于洛阳的西北方向,正好与之分列东西两侧,成掎角之势。

    若能对董卓所带来的兵卒也做出一个人数限制,自然更少了些麻烦。

    何进显然对这想法颇感兴趣。

    若按此法行事,董卓在此番起到的作用也没有这么大,或许更能减少陈琳与郑泰口中的祸事发生。

    见郑泰还有话想说,何进连忙抬手示意他先不必多言。

    但在此时,何颙又站了出来。

    何颙早前为三公府议事的主持,也对何进早几年间的行事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见他站了出来,何进虽在心中不免哀叹了一句这建议当真是一波三折,却还是先示意他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对本初的建议并无意见。”何颙说道,“但将军要让董仲颖于河东进军就必须注意一个人。若陛下在得闻消息后令另一人自北面出兵,又令皇甫将军往东趋进,董仲颖的胁迫顷刻可解。”

    自北面出兵?

    何进当即明白了何颙在说的是谁。

    “你是说那乔烨舒?”

    “不错。”何颙回道。

    因为先前的西园八校选拔比斗,也因为乔琰先行让郭嘉给何颙传递了消息,却成为了最后的赢家,何颙难免对乔琰心存忌惮。

    这位并州牧的心术手段,绝不能用寻常少年的标准来衡量。去岁春日她出兵进攻鲜卑得胜归来,更是让何颙对她的评价再往上抬了一个层次。

    那么让董卓作为何进的外援,逼迫当今天子做出决定,是否刘宏真就没有破解之法了呢?

    倒也未必,他还能调动乔烨舒这张王牌。

    那董卓手下的兵卒是从凉州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乔琰手下的人,又如何不是经历了对战胡虏的战事!

    这一者之间若是同等人数的较量,结局尚未可知。

    但若是董卓在何进的限制下,只带着三千人马前来,乔琰自汾水流域的山口出兵,则必然稳占优势。

    要是再加上了此时还在西凉的皇甫嵩回兵出击,胜负就更不用说了。

    何颙只怕这威慑不成,反而成了天子追究何进过错,对他发起清算的理由。

    “这一点伯求却是过虑了,”不用袁绍开口,何进自己就能回答这个问题,“自太医署中传出的消息,陛下大约已活不过四月,我也并无弑君之意,只是想请陛下莫要在病中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如此一来,只需我等在四月里占据上风便够了。”

    “巧得很,三日之前,那乔烨舒如去年旧例,往塞外进攻鲜卑王庭去了,去岁之变,鲜卑部族必然迁移,要寻到王庭所在并非易事,就算天子有召,她也是来不了的。”

    何进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出来。

    这位乔侯北出塞外的时间可着实不好。

    等她回返,大约刘宏已经殡天,刘辩也已经坐上皇位了。

    届时他再来料理这位并州牧不迟。

    何进也不免想到,若非刘宏要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体状况,以确保他暗中调集人手的行为不被发现,大约那并州的讨虏将军也不会真觉得现在是什么出兵北上的好时候。

    刘宏属实是自己把自己坑了一把。

    而若是少了乔琰这一方的助力,只是靠着皇甫嵩一路要遏制住董卓的陈兵,可不那么容易。

    皇甫嵩到底是不如董卓一样扎根于凉州,他虽战绩比之董卓更甚,可若是董卓留守人马与皇甫嵩对峙,一月之内未必就能分出个胜负来。

    有了这一个保证,何进细想之下也觉得,袁绍提出的还真是一条可行之法。

    他当即着人写成了三封书信,分别送往执金吾丁原、济北相鲍信以及那前将军董卓的所在,而后才宣布解散了此番议事。

    只是在步出这大将军府府门的时候,先前出言的郑泰依然觉得何进此举多有不妥。

    他回头朝着那鎏金牌匾上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收回目光后他快走了两步,追上了前方一人的脚步,出言问道:“公达先前为何堂上不言?”

    被他追上的同路人正是那颍川荀氏的荀攸。

    自去岁起刘宏身体越发糟糕,何进手中的权柄也就越大。

    他也早不满于,只有那些为了躲避党锢之祸的人投靠到他的身边。

    又或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成为别人诛宦的工具,故而同样是征辟士人,他选择转换了一种方式。

    在让何颙许攸等人列出了一张名单后,他朝着四海名士广发邀请,将其中的一十多人“请”来了洛阳,荀攸便是在此时来的,对外则担任黄门侍郎一职。

    这荀氏子弟比其族叔荀彧的年纪大上六岁,但如今也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

    又因荀氏多美姿容,打眼看来,他那风仪气度与常人着实不同。

    听得郑泰这般发问,荀攸笑了笑,回道:“已知出言不可为上峰所采纳,何必做此等无谓之举?”

    郑泰叹道:“倒是你好脾气。”

    他说是如此说,却也清楚,荀攸此人看起来外表柔顺,甚至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迟缓怯弱,实为慷慨激昂之士,也自有一番胸襟算盘在其中。

    在两人又走出了一段,距离那何进大将军府有些路程,也无人会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郑泰忽然开口说道:“那何进不是个可以辅佐之人,今日堂上的情形公达也见到了,说是说的让董卓虎视河东,引为外援,乃是当下最合适的举动,实际上是何等目光短浅之举,你我心知肚明。”3

    见荀攸颔首未言,郑泰继续说了下去,“我有意弃官而走,不参与此番谋划。若洛阳当真乱起,我再寻机做些事情就是。”

    “公业如此脾气,的确留不得此时。”荀攸边走边回道:“不过我却觉得我等观棋之人,唯有身在局中,方有发起破局一击的可能,故而我想留在此地,再看上一看。”

    “如此也好。”郑泰并不太担心荀攸身在此地的安全。

    颍川荀氏虽然不像是那四世三公的袁氏一般门庭显贵,但荀氏八龙之名,于汝颍之间多有流传,绝非等闲可比,荀攸为其后辈,也自多了一份名望保护。

    他自身又为智计之士,料来自保无虞。

    听得荀攸在此时问他要往何处去,郑泰回问道:“你怎知我不是回返开封?”

    荀攸只微笑以对并未回答,但这答案不必他说也清楚。

    若是郑泰想要暂离洛阳远些静观其变,自然不能选家乡这地方。

    他是响应了何进的征召来的,现在却又跟对方离心,多少是得罪了那位大将军,怎么也得走远些。

    郑泰知晓友人这一笑中调侃的意思,自己已接话说了下去,“不错,我不打算回开封,自洛阳往开封不到四百里,若大将军于此闲暇之间还能寻我不痛快,难免麻烦,我便不留在河南了,往北边去看看。”

    他没有跟荀攸卖关子的意思,已接着说了下去,“我欲往那并州一行。何伯求与大将军均为乔并州兵出塞外而觉庆幸,我却觉得,若这引董卓入河东之事生变,能平定此事的,非乔并州莫属。”

    “只是我先前只闻其名,不知其实,而今先去那并州境内看上一看。”

    弃官而走,可谓是一身轻松。

    他郑公业是在河南有些名声,却也没什么标志性的特征,也没什么可大肆宣扬的事情,倒不如先以一个陌生访客的身份往并州境内走一走。

    此前他觉得何进为诸多党人提供了个安身立命之所,实有英雄景象,这才前来洛阳,如今既觉对方行事与他预料不同,要再对另一人报以希望,便寻思着该当先亲往了解才好。

    念及乔琰此时人在塞外而不在并州,那并州境内种种也就更为真实。

    这简直是个绝佳的观摩时机。

    荀攸没有劝阻他的这个想法。

    他安静地听着友人叮嘱,言及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他若留在京中必当小心行事,颔首回道:“你且去吧,若时不可转,我自会寻人庇护的。”

    可非要说起来,若这帝位更迭中已注定要经由流血厮杀,又有何处是可以称得上庇护的?

    与郑泰分别后荀攸往如今在洛阳的落脚地走出最后一段路,心中思忖,哪怕是这身处帝位上的天子,此时为那外戚刀兵所指,竟也不能太平地过完最后一段日子。

    方今这世道啊……

    他仰头朝着天上望去,虽已是阳春时节,但目之所及天色阴沉,实为山雨欲来之景象。

    也何止是天色阴沉而已。

    四月初,天有日食之变。

    哪怕并非是在洛阳头顶发生的,却也再度引发了民众一片人心惶惶。

    刘宏于朝堂上下旨罢黜了马日磾的太尉之位,欲以南阳太守羊续为太尉。4

    朝堂之上他还强撑着一口气,可一回返到嘉德殿中,他便晕厥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朝着殿外看去,竟见已是夜深时分,这殿内也已点上了烛火。

    他试图开口言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张口间嗓音说不出的嘶哑,已到了几乎失声的状态。

    天有日晦,天有日晦!

    哪怕他反复告诉自己,正如当年乔琰在与那张角辩论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即便是最为英明睿智的君主在位,日食乃是天时规律而已,不必将其非要联系在一起。

    可当他的生命正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他自小所接触的理论却在告诉他,这好像就是对他而言的一个征兆。

    一个将要命丧的征兆。

    “张……”

    他刚发出了个音节,张让便已经奔到了他的面前,“陛下先不必多说,您此番昏迷我已让人把守住了消息,并未让人知晓,哪怕是皇后遣人来询问我也只说陛下暂不见人。”、

    “不……让他们知道。”刘宏此时的面色说不出的难看,唯独一双眼睛在此时亮得惊人,像是一团几乎要在此时燃掉最后一点能量的火,“将消息透露给何进知道。只有朕已到了这等将要病笃临终的时候,让何进入宫前来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他已然有些枯槁迹象的手牢牢地扼住了张让的手腕,像是费了极大的努力才从唇齿之间挤出了几个字,“密令蹇硕,以西园八校中为他所调动之人,与皇城中的可用之人一道,一旦何进入宫,便将其格杀。”

    见张让的脸上一闪而过犹豫之色,刘宏脸色一沉,“你怕了?”

    “不!为陛下分忧解难为奴婢之本职,如何会怕此事。”张让苦笑道:“陛下啊,只是奴婢不知到底是何处走漏了风声,竟让那何进屠夫知晓了这番谋划。”

    刘宏面色一变,又听得张让说道:“在陛下您昏迷的半日内,有消息送来,何进令西凉董卓自陇西进军河东,俨然有威慑京师之意,他此时只怕早对陛下有警惕之心了,又哪里是您病重便能引诱过来的。”

    刘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只听得张让好一阵惊呼才收回了那神思不属的状态。

    张让神魂不定地看着刘宏又呕出了一口血来,越发是一副气若游丝的状态,不由有些后悔将此事告知了刘宏知晓。

    可在这等时候,他也只能将情况都告知刘宏才是。否则若是他们对何进的诛杀失败,那才是将局面推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服侍着刘宏饮下了几口药汤,又将带有血渍的绢帕拿了下去,让他得以重新安生躺下,再过了好半晌,才听到刘宏开口骂道:“出兵河东?简直荒唐!朕提防董卓至此,那何进是何人物,竟然敢给对方如此权柄。真是匹夫之见!”

    “替我拟旨,令乔烨舒自并州进军,拿下董卓。”

    见张让没有动作,刘宏喝道:“快去!”

    张让摇了摇头,“陛下……陛下您忘了,上个月是您批准的乔侯,让她如去年此时一般北上袭击鲜卑,以保今年冬日,那鲜卑贼子不会进犯并州。她还远未到回来的时候。”

    当时乔琰的奏表中还说道,那幽州冀州刚经历了张举张纯之乱,如今正在平复民生。

    若是春秋之间刚得些许收成,到了冬日又遭鲜卑袭击,只怕要引起民怨沸腾。

    她这并州既有余力,不如趁此时狩猎塞上,替陛下彰显大汉之威仪。

    当时的刘宏是怎么想的?

    他以为自己在死前能将何进也一道带走,让董重接管军务,那么乔琰替他在外保有太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当即做出了批复。

    可他又哪里会想到,何进匹夫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之后,又竟然会做出这等荒谬的决定。

    而偏偏在这个原本可以用乔琰来破局的关键时候,她居然并不在并州境内!

    塞外何其辽阔,更别说乔琰还已经出发了几日,要找到她所率领的军队踪迹,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更不必说要让她赶在合适的时间前,将董卓的部队击溃。

    她实在是离开得太不巧了一点!

    方今之时,还有谁有可能进攻董卓的部队?

    度辽将军只怕不行!

    何进与汝南袁氏,在如今的刘宏看来可称得上是沆瀣一气,而偏偏度辽将军韩馥是袁氏旧吏,倘若韩馥来上一出阳奉阴违,必然给他的计划造成第一次破坏。

    皇甫嵩也不成!

    正如何进所猜测的那样,刘宏也不看好皇甫嵩能在短期内击退董卓,除非能给他更多的募兵权限。

    可刘宏始终无法忘记,皇甫嵩逢战少有败绩,甚至曾被人劝谏直接取帝位而代之。

    早些年间皇甫嵩确实没有这个想法,如今却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先对他提防些才好。

    刘宏一想到自己此时竟陷入了无人可用的境地,心中悲苦莫名。

    这大汉江山若是在此等胁迫的处境中交到刘辩的手中,与交到何进的手中有何区别!

    若真如此,他还不如现在就将刘辩叫到这嘉德殿中将他扼死了事。

    不……还不到这个时候。

    刘宏的目光转向了床尾处的灯烛,瞧着那燃烧着的火焰许久,都未曾挪开目光,在张让都几乎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刘宏说道:“此时不宜再做什么打草惊蛇的举动。”

    所以哪怕在他排除了乔琰和皇甫嵩后,接着想到的可用之人是卢植,他都没打算起用对方来与何进打擂台。

    “你附耳过来。”

    张让觉得自己好像在刘宏微阖的眼中,看到了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

    在听到刘宏在他耳边所说之事后,他更是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此等谋划!

    陛下这主意何其惊人,却也……却也真有几分可行性。

    “你和蹇硕若能替我做到此事,你等性命也无虞了。”刘宏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将我扶起来,我写两封旨意给你,一封是你做完了这两件事后,扶持我儿刘协登基的旨意,另一封——”

    “一旦乔烨舒返回并州,如若此时时局还未平定,立即让她持此诏书前来清君侧!”

    “听明白了吗?”

    张让不敢犹豫。

    嘉德殿内的烛火将刘宏脸上映照出了一片分明的死气,唯独这双眼睛里的凶光,让人恍惚觉得看到的并不是一位帝王,而是一个赌徒。

    他当即回道:“陛下放心,我必定为您做到!”

    可一想到刘宏方才的那句叮嘱,他实在不能不生出了一片胆寒之心。

    这位陛下啊,他当真是无所不可为牺牲之物……

    不过刘宏此时做出的这些决定,与乔琰可没什么关系。

    她便是身在并州,都与这洛阳城中的风风雨雨隔了一条黄河,一道太行山脉,更别说她此时身在草原之上,中间还多了一道阴山山脉。

    有贾诩与程昱这两位老谋深算之人替她在此时坐镇并州,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当然最让她可以放心的还是——

    这两人都不是大汉的忠实拥趸者。

    也就绝不会因为收到什么需要他们奔赴司隶救驾的消息,而在暂时联系不上她的情况下率兵出征。

    而此番出塞,为防自己遭了步度根的算计,她将郭嘉也给一并带上了,做了个随军的军师。

    郭嘉原本还觉得,出塞算是个可以放假的游玩活动,结果在马背上颠簸行路了两日后,他便觉得自己已经是快要散架的状态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羡慕志才兄被送去了乐平,由乔侯请回来的华佗针灸治疗,还是应该羡慕文和与仲德一位在晋阳忙时办公,闲时对弈。”

    乔琰朝着郭嘉看去,不由对他这会儿的状态大觉无语。

    他们这趟往漠北来,带上了些对并州来说无甚大用的“残次品”,作为来找那步度根消遣的压惊礼物。

    这些东西自然是要用板车大箱来装载的。

    郭嘉不惯长期骑马,干脆躺进了其中一只箱子里,这场面当真是……

    “奉孝若是也要作为交换之物,我看那鲜卑部落得再加上两万头牛羊才行。”乔琰眼见他这置身之所,不由调侃道。

    郭嘉懒得动弹,只在箱中翻了个身,回道:“那乔侯记得在秋日将我抢回来,咱们每年做一次无本买卖也无妨。”

    乔琰挑了挑眉头,“那是否还要请他们再加上一份苛待于你的赔罪之礼?”

    郭嘉回道:“若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面对这何其无耻的一队人,步度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这一次乔琰直出雁门,却又绕行了一番,在步度根丝毫没察觉到他们踪迹的时候,他们已经绕到了鲜卑王庭的北面。

    在她派遣使者来见他,让他前去见面的时候,步度根差点没将手中的杯子给摔了。

    他领着数骑见到乔琰这堂而皇之驻扎于此的队伍后,艰难地摆正了脸色,问道:“不知乔侯此来何意?”

    不是说好的……他上贡她安分吗?

    乔琰回道:“一来是与你们送些并州内评为次等的煤炭,如去岁一般的楮皮衣,还有些多余的米麦,想多换些马匹。”

    步度根朝着乔琰身后已卸下的箱子看去,若真如她所说其中是煤炭衣物以及粮食,那么她便是来做财神的!交换也无妨!

    他却并未意识到,乔琰在说出“次等”一字的时候,分明有一瞬的停顿。

    她已接着说了下去:“此外,上一次前来,我带了麾下三位将领,这次除了文远是你们的老熟人外,干脆换了两位,也好大家都认个眼熟。便是不熟的,打上几架也就熟了。”

    乔琰指了指随队的典韦和赵云,朝着步度根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

    “便是这一位了。”

    118. 118(一更) 刘宏殡天

    “……”步度根沉默着打量了一番典韦和赵云。

    乔琰突如其来的到访着实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哪怕她这会儿表现得很有礼貌风度,也不能让他有任何的安全感。

    比起吕布,那赵云还算是个小将,也瞧着要文雅沉稳不少,可这典韦却是个实打实的魁梧凶悍模样。

    光是看他手中拿着的武器分量,都不像是什么寻常武将。

    但步度根也不敢小看赵云就是了。

    他能被乔琰用来和上一次袭营的人相比,可见在这位并州牧的麾下也不是什么等闲之才。

    他连忙回道:“比试便不必了,乔并州若是想要击败我等,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已,倒不如先来谈谈交易。”

    作为一个很识事务的鲜卑头领,步度根当即三步并做两步地迈到了那几个箱子的面前。

    方才只是远距离看来,还不那么明显,现在他却发觉了些异常。

    他从其中一个箱子中捡起了一块煤炭,转过头来狐疑问道:“若是我没听错的话,乔侯说的是,煤炭残次品?”

    这若是残次品,那他们这些鲜卑人用的是什么?

    要知道他们在燃料匮乏的时候,其实是用牛粪来充当燃料的!

    乔琰仿佛丝毫没看出步度根脸上这怀疑人生的表情,只是从容回道:“并州雁门新发掘出了一处煤炭矿藏,如今正在开采而已。”

    她并不必担心步度根会因为知晓此事进攻雁门。

    在他两次被人直扑老巢后,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不明智的举动。

    雁门的防守也足以将他拒之门外。

    她状似无意地说道:“若非人手不够充足,这煤炭矿藏还应当再多开辟些才是,不过或许明年,可用来交易的残次品质量也会更上一层台阶。”

    “你看这交易能不能做?”

    乔琰的问题打断了步度根在听到她说“人手不足”四字时候生出的遐想,他收敛起了表情,连忙回道:“能!如何不能?”

    只要能让他们在草原上安然度过冬天,保全有生力量,确保胜过其他支部的领袖地位,这位乔侯便是哪一天直接出现在他的营帐之中都没什么问题!

    当然,乔琰也没这么无聊就是了。

    她只是要先在步度根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而后在适当的时候将其引发出来。

    也恰好趁着这一趟北来,给并州再增添一批战马资源。

    要知道,她接下来的对手,可是那凉州的董卓!

    对方是不缺骑兵的!

    几乎也便是在乔琰与步度根商谈这交易与提前交付的岁贡期间,这位西凉的前将军已经在李儒的建议下,又往洛阳城推进了一日的行军路程。

    这当然不是何进对他们下达的旨意,甚至还因为这屯兵过近,被何进派出了种劭,对他们做出了一番阻拦。

    但李儒觉得,这才是一个对董卓来说随时可前进一步的好位置。

    而在这董卓兵马所处位置的僵持商定中,时间也已经很快走到了——

    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

    这好像是个在洛阳近日来的紧绷氛围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当久处病榻上的帝王忽然平复下了几分神情的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一天还是到了。

    他已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刘宏让人搀扶他起身走到了嘉德殿的窗边,寻了个坐靠之处,朝着外头看去,将目光停驻在了庭院中的一支春花之上。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刘幽州启程上路了吗?”

    七日前,快马疾行前往南阳的使者抵达了那羊续太守所在的官邸,在宣读了令他就任太尉的消息后,却被他接引入内,欣赏了一番他那一贫如洗的屋子。

    在南阳这等富庶大郡,他何止是从未收取郡中任何一人的贿赂,也未曾积攒一点余财。

    这番展示的意义不言而喻,他并没有多余的钱财用来上任三公之中的太尉,也没有钱给这位负责宣旨的小黄门以奖励。

    刘宏已然病危的消息并没传得沸沸扬扬,那小黄门还是按照往日办事的规矩,带着圣旨折返了京城。

    若是换了往日,刘宏早该发怒了,但他只是说了句“时也命也”,便重新下达了新的旨意——

    以幽州牧刘虞为新任太尉,保留其幽州牧位置不改,先回朝述职几日,再折返回幽州稳定局面。

    渔阳之乱已平,刘虞的暂且离开并不会影响到大局,却无疑会作为一支皇室宗族的支援力量。

    而拒绝了太尉位置的羊续被改任为太常卿,同时免去上任的礼钱。

    可一个意外的消息在昨日传到了京城,羊续还没来得及赶赴京城任职,就已经病死在了南阳。

    这条消息,张让犹豫了许久,还是告知了刘宏。

    那毕竟是一位身居两千石官职要员的死讯,不能欺瞒上位。

    可值此传位之路坎坷,他自己也命不久矣的处境中,再度收到了此等噩耗,刘宏闻讯又不免昏沉了好半日。

    直到重新清醒过来后,他才下达了赞颂羊续品德以及让泰山郡拨款给泰山羊氏的指令。

    再便有了今日之问。

    随侍在另一侧的赵忠很想说,陛下或许是糊涂了,那委任诏书从此地送达幽州都还要些时日,刘虞与各郡太守交接官职也还需要些时间,若要启程动身,起码也要到十日之后,又哪里可能现在已在路上。

    但他看见刘宏此刻的目光分明是一派清明异常的样子,又哪里是什么犯了糊涂的状态。

    在他望向那枝头一朵盛极之花的时候,那种目光里分明是希冀之色。

    他问的不是幽州牧刘虞有没有在路上,而是他给刘协选定的辅政大臣能否成功承担起这个责任。

    赵忠哽咽了一瞬回道:“陛下放心,他已来赴任了。”

    刘宏的指尖动了动,许久没再说话。

    赵忠与张让二人都险些想要去试探他鼻息的时候,他才重新低声开口道:“我自解渎亭侯升至这掌握国之神器的位置上,迄今已有二十一载,二十一年中大汉屡有动乱,蝗灾寒冻大疫不绝于耳,待我死后,民众会如何评说我呢?”

    孝桓皇帝与大将军梁冀相斗,他从大将军窦武手中夺权,正因为皇室与外戚又是提防又是合作的关系,他选择了在他看来最是安全的何进,但如今那何进的身边簇拥起了一众诛宦党羽,又因为传位之事跟他站到了对立面。

    他以为鸿都门学能成为他悄然对抗世家的力量,却也只像是个书画风雅之地。

    虽天下乱而不损,却也四海民怨沸腾。

    “陛下——”

    “时不我与啊……”刘宏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说,“死后之事不必再提了。我身故之后你二人该当如何做应当不用我再说,一旦得手,立即命令卢公执掌京中军务。”

    卢植德高望重又有统兵之能,对大汉可称一句赤胆忠心,大将军何进死后,也只有卢植能让刘宏放心暂时掌控军权。

    这也是他给刘协选定的第二位辅政大臣。

    只希望等到卢植收到委任消息的时候,这京城中的局势还没有失控,不必要动乔烨舒的并州军。

    在听到了赵忠与张让二人的承诺,以及蹇硕已经赶入皇城的消息,刘宏终于在心中彻底平定了下来。

    哪怕此时他依然存有疑虑,这些被他交托了重任的人到底能否达成他所想见的场面,可在此时,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在他身死之后才能开展的当口,他又何必再给自己增添庸人之扰呢?

    他的目光依然看着那朵枝头的花,直到其中一片花瓣被春风从枝梢上吹落,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了起来。

    而后,再也没有张开。

    这位东汉的第十任帝王,终于在此时陷入了永久的长眠。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睡去,可已经再也不会再出口说些什么了。

    张让直到过了许久,才敢上前去确定,刘宏确实已然殡天。

    那时不我与四字,便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若按照往日里的帝王殡天之事,此时这皇城之中的丧钟已该响起,告知洛阳众人天子大行一事,可张让知道,此时还绝不是他可以做出此事的时候。

    他甚至没有在此时为眼前这位帝王,以及为他自己本人的未卜命运嚎哭的时间。

    因为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与赵忠对视了一眼,由后者将刘宏的遗体搬回到了床上,而他则飞快联系了蹇硕,封锁南宫城门,又将带入南宫之中的守卫分布在四面的宫城城墙之上。

    皇城的城墙本身就是洛阳的一道重要守卫防线。

    在此时尤其特殊的是,只有天子在黄巾之乱后移居于南宫,太后、皇后以及两位皇子都居住在北宫。

    而为了防止刘宏废长立幼之心坚决,甚至到了不惜打破虎毒不食子规则的地步,何进凭借大将军位置所掌控的兵力,在北宫的守卫上与宫中禁军几乎是对半开的,以防刘辩的生命遭到威胁。

    但或许他根本不必做这等多此一举的事情。

    刘宏哪怕觉得刘辩怯弱,不堪担负起帝王重任,也只是想让幼子刘协上位,从未想过要让他仅有的两个儿子中的另一个给他陪葬。

    在张让、赵忠以及蹇硕等人接到的密令中,也并没有这样的一条。

    当何进领人策马赶赴南宫城墙之下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这洛阳南宫被守卫成了一块铁桶。

    瞧见那城头上隐约探出的半个脑袋正属于张让,何进冷笑道:“让公这是何意?”

    他不由想嘲笑了一句对方的愚蠢。

    自他所得到的消息,陛下身故大约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就算此地把守严密,以防他做出什么胁迫不敬之举,让刘宏得以顺利将遗诏确立宣读出去——

    可当兵权在握的时候,有些东西绝没有那么要紧!

    刘辩又还占着嫡长子的名分。

    哪怕他可能要因为带兵包围皇城而落上一个为人所诟病的话柄,只要他能在随后一口咬死,张让等人所持有的立刘协为帝的旨意乃是伪造,陛下重病期间已无行动能力拟立传位诏书,他依然可以成功将刘辩送上皇位。

    更不必说,刘宏如若过世,那么何皇后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在如今这个太后也同样拥有立储权柄的时候,刘辩的上位只会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大不了他何进就不要这个名声,直接包围南宫到其中的食物告罄,总能逼迫那张让投降!

    他如今死守宫墙,也顶多是让这结局往后延迟上数日而已。

    困兽之斗罢了!

    他听得张让在城墙上问道:“天子仍在,大将军莫非要犯上作乱不成?”

    何进难得能说会道了些,回道:“可不敢当这样的罪名,不过是念及天子为你等阉竖之辈所把持,想救天子于危难之间罢了。”

    城墙上有好一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又过了一会儿何进才听到张让重新奔上了城墙,说道:“陛下宣骠骑将军董重进见。”

    不等何进说出什么话来,张让已经抢先一步问道:“大将军既只是要防备我等阉宦,总不至于连着骠骑将军一道也给提防上了,陛下要传旨意,莫非尔等也要阻拦不成!”

    这话说的倒也理直气壮。

    不过董重此时并不在这城墙之下。

    何进直觉刘宏要寻董重,极有可能是依然不改要将刘协捧上皇位的心思,想寻董重为其倚托。

    可何进又觉得,纵然是陛下给董重了什么旨意吩咐,那他用来对付张让等宦官的手段,也未尝不能用来对付董重。

    他来便来了,难道还能扭转乾坤不成!

    何进朝着自己身后望去,眼见除却郑泰这辞官之人外,其余人等,哪怕其中有先前反对他调动董卓进京的,此时也都团簇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他此时对抗天子遗诏的最大底气。

    这着实是一番优势在我的景象。

    想到此,他摆了摆手,示意人去给董重传信,让他前来此地。

    比起何进领兵包围此地的有备而来,那董重便连官服都好像是被人给临时套上去的。

    他虽有那么些个胆魄,却也没少对陛下将他给送到了这骠骑将军的位置上心有怨言。

    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位置唯一的作用就只是让刘宏让人去瓜分大将军的权柄。

    可当环绕着何进的势力已经成型的时候,他这个骠骑将军非但分不到多少权力,反而会成为何进眼中的活靶子。

    在听闻自己又在此时得到天子召见后,董重望着城墙,不由生出了一种“陛下害我”的想法。

    但此时他也不免想到,若是让何进顺利将刘辩给送上皇位,若是他发起对另一方外戚势力的清剿,那么他董重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了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看看天子是否会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让他和皇子协能够度过眼前的危局。

    若是刘协能够登基,那么他董重必然会是下一任的大将军,也就彻底苦尽甘来了!

    董重怀着这为数不多的期待,在何进的目送之下踏入了南宫,于张让的带领下进入了嘉德殿。

    在这久病之人所住的宫殿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之气和驳杂的药味,连带着董重也觉得自己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透过重重围帘朝着那床榻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在点上了幽烛的内室,床上隐约有个躺着的人影。

    但很奇怪,与他先前所见过的时常呛咳的状态不同,此刻寂静得让人几乎要怀疑,到底是否真有人躺在那头。

    他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按照寻常的情况,刘宏早应该在此时出声了,可他非但没有,连呼吸声都好像在嘉德殿内已经消失了。

    该不会……

    “董骠骑,这是陛下给您的旨意。”赵忠在此时将一封圣旨捧到了董重的面前,也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迟疑地接了过去,刚生出了几分惶惑恐惧之感,都在看到这圣旨上意图安排刘协称帝的头两句后转为了狂喜。

    既然陛下决意要立幼子为帝,也必然会有对应的法子才对,然而他往后看去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望董骠骑以社稷为重,舍命为饵,此事若成,汝弟将为我儿刘协之大将军。】

    董重的瞳孔一缩。

    可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那素来被刘宏称赞其颇有勇力的蹇硕已经手持刀斧,从他身后砍来,一刀了断了他的性命。

    他那些未曾来得及说出的话都被卡在了喉咙中,只有从头颅断口处喷溅出的血液溅落在那道圣旨之上。

    而后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砸在了地面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最后的一个想法是——

    陛下啊……您为何!

    为何如此心狠啊!

    这显然并不只是已死的董重一个人的想法,手中握着刀斧的蹇硕还是头一次朝着朝廷要员举起屠刀,此时两只手几乎都在发抖。

    可想到他们若是想要活命,只能按照陛下所制定的计划来走。

    蹇硕被张让瞪了一眼,忙不迭地又往董重的头上再度补了一刀,将他的头颅给取了下来,以布帛包裹好后,跟随着张让一道回到了那宫城之上。

    他只觉手中的包袱烫手莫名,在看到城墙下方队伍的时候,方才恢复了几分冷静。

    那何进自觉稳操胜券,看向宫城的目光中也不免有那么几分猫抓耗子的恶趣味来。

    对上这样的目光,蹇硕深吸了一口气,将包袱给抛了下去。

    何进还在等着看人垂死挣扎的戏码,却忽见城墙上丢下了个带血的包袱来,径直滚到了他的马蹄之前。

    包袱因为未曾捆缚得格外严实,便在此时松散了开来,露出了里头的那颗头颅。

    此时只是黄昏时分,却还不到光线昏昧之际,何进清楚地看到,这颗头颅的主人正是才进入南宫的董重!

    对方脸上惊愕的神情还被定格在死前的一瞬,也显然没有任何作伪的可能。

    何进惊了一跳,将他驾驭着的那匹骏马都往后退了两步,在仰头朝着城墙上望去的时候,脸上更是不乏惊愕之色。

    他当即怒喝道:“张让!你这是何意?”

    哪怕这好像是个对他来说的好消息,也未免太惊人了些!

    他随即就听到了从城墙上掩体后方传来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要比先前显得虚弱不少,充满着一种情绪上的疲累。

    张让回道:“何大将军,这宫城之内成百上千人都是想要活命的,我张让虽是个阉人宦官,没有后辈,却也有兄弟亲人,也是要活命的!”

    他继续说道:“大将军,可否容我问你个问题,若是你如了身边那些人的意愿,将我等宦官势力给尽数铲除了,届时他们已不必再用你这位大将军作刀,他们真的还能对你如此尊敬吗?”

    “大将军,休要听他……”袁绍刚开了个口就被何进抬手示意,打断在了当场。

    在城墙上的张让已又说道:“若是大将军你还背负着一个,为了让皇子辩即位而行逼宫之举的名声,士人之口有胜于刀刃,难道不会对您行口诛笔伐之举,直到将您给架空下台吗?”

    何进的眉头动了动。

    张让的这番话着实也是他心中所怀的担忧。

    只是因为如今这些人还对着他好一番恭顺表现,北军五校的调度权柄也还处在他何进的手中,这才让他将这种担忧暂时给压制了下去,而让送刘辩即位成为他此时的头号要务。

    他又听张让说了下去:“我不瞒着大将军,天子已然大行,如若大将军不敢相信此事,可先派你随从入南宫来瞻仰陛下遗容。我等数位常侍的尊荣都悬系于陛下一人之身,此时只能依靠转投大将军求活。”

    “那骠骑将军董重身死于陛下的嘉德殿内,到底是因何事被诛杀的,大将军可自行言说。我等纵然手握皇子协继承大统的诏书,也可将其交给大将军。”

    张让说到此时不免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极力遏制住自己在此时极力求生的挣扎。

    “我等已为大将军做了一次刀,若是不容于将军,也唯有给先帝殉葬这一条路可走了。可想到大将军许也将步我等后尘,倒也没有遗憾!”

    “你不必此时挑拨离间了,”何进掩饰住了心中的动摇,又往那董重的人头之上看了一眼,这才重新朝着城墙上望去。“你有何条件说来听听,我也并非不容弃暗投明之人。”

    袁术袁绍两兄弟不由在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妙。

    何进这屠夫看似说了句并无偏颇的公道话,可实际上有无被张让说动,他们两人绝不会看不出来。

    又听那张让在城墙上说道:“请何大将军在派人入城见过陛下遗容与皇子协登基诏书后,只带二百人与二位皇子入南宫宫城,扶持皇子辩登基后,令新君下达一张保住我等性命的诏书。届时——”

    “我等必将销毁手中所有不利于大将军与皇子辩的证据,从此唯大将军与新陛下马首是瞻!”

    张让一字一顿地说道:“敢问大将军,意下如何?”

    119. 119(二更) 何进之死

    意下如何?

    在这一瞬间何进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现在的局势如何,他虽嘴笨,却也不是真只靠着这些士人的推动就莽上来的,总还有一杆心中的秤。

    站在这里的不是两方人,起码不是按照南宫城墙内外而划分出来的两个阵营。

    而是方。

    宦官、士族以及他何进!

    正如张让所说,若是他在此时将这些刚失去了最大依靠的宦官逼迫到绝路上,虽然能在将他们斩杀殆尽后,确保将刘辩给扶持到皇位上,可这些士族势力也就完全失去限制了。

    偏偏外戚与皇室之间还不是完全可以相互信赖的关系。

    哪怕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何皇后,在她成为太后之后,想必更关心的也是小皇帝的利益,而不是他们何氏满门!

    那么或许他真应该选择在此时放过张让等人一马,就像刚刚过世的刘宏一般,在宦官和士族的势力之间往复周旋,从两方都获取到足够的利益,以让自己处在不败的位置上。

    张让等人还比袁绍他们这些口头上说得好听的,要更符合他的心意,因为他们已经做出了实际的行动。

    杀了董重,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骠骑将军董重与那此时屯兵在河东、甚至已经逼近了洛阳的董卓可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乃是当今董太后的内侄,也便是属于刘协的势力。

    董侯刘协若要坐上天子之位,既要有天子传位的诏书,又得有董重手下兵马的拥趸。

    何进原本以为,张让等人传诏让董重面见陛下,是为了给这位骠骑将军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却没想到他们是在死亡的恐惧下,先将董重给杀了,作为对他何进的示好。

    好啊!这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张让他们是主动撇开了和刘协之间的联系!

    何进又哪里会想到,刘宏在死前留下的最后一条谋划,便是要铲除他这位大将军,甚至不惜让张让与蹇硕等人先杀了董重来取信于他。

    这是这位帝王无所不可利用的谋划。

    在董重死不瞑目的头颅置于他马蹄之下的时候,何进再看向那皇城方向,便只剩下了满心畅快。

    便是张让令他只能带上二百士卒随行又如何?

    有了这些人在侧,已经足够保卫他的安全。

    若是人数过多,反倒有了谋逆的嫌疑。

    何进朗声说道:“且先让我身边之人确认陛下的生死。”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从南宫城墙上垂吊下来了一只吊篮。

    他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一员随从前去。

    那心腹随从登上了吊篮,被接入了南宫之中,大约一盏茶多的时间又被人给放了下来。

    他急奔而来,朝着何进回道:“陛下确实已经大行,传位诏书也确实是给董侯的。”

    此皆为他亲眼所见。

    他也看到董重那失去了头颅的尸体正倒在嘉德殿内。

    大约那位骠骑将军也不会想到他在入内后见到的不是活着的陛下,而是这样要命的一击。

    而在听到刘宏最终还是选择了传位刘协的时候,何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此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总归刘宏觉得刘协比之刘辩更加聪慧、更符合他的心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现在遗诏中如此决断也不奇怪。

    何进笑的是,对方明明嫌弃他们兄妹粗鄙,所生的皇子辩也难当大任,可昔日簇拥在他身边为他所驱策的宦官势力还不是在他死后秘不发丧,将董重给杀了,投靠到了他这一边来!

    最后的胜者还是他何进!

    有了这几个事实在眼前,何进全然没管袁绍等人在此时对他的劝阻,说的什么箭在弦上局势已成之类的话,当即下令,让除了要跟随他进入南宫的二百士卒之外的其他人,都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而后在那一面城门缓缓打开后,他领着这支卫队一道踏足了这内宫重地。

    宫门敞开,他便看到了此时站在前方迎接他的张让赵忠等人。

    大约是因为先前的诛杀董重举动,让这两人的身上沾染了不少鲜血,也让这还被刘宏称过父母、昔日里趾高气扬的两位宦官,看起来格外像是两条——

    落水狗!

    何进只能想到这样的比喻。

    他策马而前,甚至懒得因为身处南宫之中而下马,只是何其倨傲地停在了张让的身边,说道:“让公啊,你若早如此明智,又哪里还用到今天这样杀皇亲来取信于我的地步?”

    张让面露苦色,回道:“大将军说笑了,我若是先前就站到你这边来,只怕早就不为陛下所容了。”

    何进闻言一哂,想想也真是张让说的这么回事。

    便只开口问道:“两位皇子已经从北宫方向的城门送入南宫来了,传国玉玺在何处?”

    在南侧的宫门合拢后,虽然少了袁绍等人在侧,何进却没觉得自己此时身处在危险之中,反倒因身处在一个此时无主的地盘上,那等贪婪狡诈的底层习性占据了上风,只觉浑身自在。

    与此同时,那北面的宫门开启又关闭,正是得了他的指令后,将原本身处北宫之中的刘协和刘辩都送来了此地。

    张让听着小黄门来报,情知他们此时已算是让刘协处在了个安全的环境,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便朝着何进回道:“请大将军随我来。”

    何进不问刘宏遗体如何处理如何发丧,而是先问及传国玉玺的所在简直再合理不过。

    既然只有传位于刘协的诏书,那么刘辩要想登基,或者说是合乎理法地登基,也就最好能有一张新的敕令。

    哪怕是后写的也无妨,只要在上方加盖了天子玉玺印信,又有大将军的护持,便已足够了!

    见张让将他朝着东边的宫室方向引,而不是朝着西边的嘉德殿方向,何进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张让老狐狸。

    这家伙看起来是防备着他强行闯入宫中,故而先将传国玉玺给藏了起来。

    好在他没选择跟对方翻脸,而是接受了他的投诚,否则要扶持外甥的上位还有些麻烦。

    中平二年南宫起火,并未波及到这一片。

    这处于洛阳南宫东南角的宫室,与公府邸只有一墙之隔,多是些形同于衙署的办公之处。

    即便张让正在领着何进一道往北面一些的区域走,这一片的巷道依然要比之寻常宫室之间的道路狭窄些。

    何进心中存着尽快拿到玉玺的想法,又如何会留意到在这样的宫室走道之间,他那随行的二百侍从队伍已经被拉成了长列,早起不到庇护他的效果。

    他只看到张让驻足在了一处宫室院墙偏门之处,说道:“便在此处了,请将军稍待。”

    张让推门而入。

    何进眼见此处院落因长久未有人打扫,竟还有一道横木架在了门口,不由皱了皱眉头,却又意识到张让这厮还真选了个合适的藏匿玉玺地点。

    若是他先前真选择了直接杀进来,可不会搜寻到这种犄角旮旯里。

    届时玉玺遗失,他还真又多了个被士人声讨的理由。

    “请大将军稍待片刻,我去将其取来。”

    张让朝着何进躬了躬身,并未合上院门便已朝着其中的宫室方向走去。

    何进不疑有他,留在了原地。

    可意外便发生在了此时!

    几乎就在张让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的下一刻,那院门忽然被藏匿在门后之人骤然合拢,徒留何进与其部从在这两侧高墙之间的夹道之上。

    也不等何进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反应,那两侧高墙之上顿时出现了数十名弓箭手。

    这些早已张弓搭建在手,置身于梯上的弓箭手,以那关门为号,整齐地探出头来,朝着那巷道中的何进部从便射出了长箭。

    对准何进的更是起码有十支!

    他与他那些个部从都穿着特制甲胄在身,几乎无法被寻常的弓箭给射穿。可这些自高处而来的箭矢对准的是他的脸!

    猝然之间的发难,还是由蹇硕训练出的西园八校精兵做出的袭击,当即就让一支长箭贯穿了他的面门。

    这是何其要命的一箭!

    箭贯入面部徒留箭羽在外,正中要害。

    在何进倒下去之前,他分明还做着美梦。

    等到拿到玉玺,他便有了扶持外甥上位的从龙之功。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

    他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又见从巷道两侧涌来的蹇硕部从,将两侧的出口都给堵死了,料来哪怕他并没有被这一箭命中,也只能丧命于此地。

    何进恨得睚眦欲裂,却难以阻止在这致命一箭之下,他的意识正在飞快地抽离而去。

    他唯独能做的,只是在仰天而倒之中骂了一句“张让小人!”

    “小人?”张让听着何进的呼喊冷哼了一声。

    他算什么小人!

    当年何皇后善妒闻名于后宫,在王美人生下了皇子协后便将其毒死,还是求到了他们这些宦官的头上才让刘宏暂时回心转意,并未让何皇后步上宋皇后的后尘,落个全族清算的后果。

    可何进回报给他们的是什么?

    在他于光和七年当上了大将军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些士族对他的投诚,让他何进成为了诛宦的“首脑”。

    恩将仇报的蠢货!

    如今何进已除,只需让人将消息报与卢植与董重之弟知晓,令他们尽快掌握住原本归属于何进的部从,他张让才是这个将重权延续到下一位天子即位的股肱之臣!

    先前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出现最开始刘宏想要在生前铲除何进时候的情况,张让不敢让此时身处于南宫内的其余人等离开。

    现在何进已死,在他看来已经少了那个最大的阻碍,那么便是这报信的人中有人阳奉阴违也已无妨了。

    他一把拎起了已被砍下来的何进首级,朝着南宫的东北角走去。

    西园八校中在刘宏筛选后尚有些可信度的人手正在此地。

    包括曹操和鲍鸿这两位校尉。

    曹操眼看着一身是血,手中还提着何进头颅的张让走了进来,说道:

    “孟德,我知你与那袁绍袁本初素有交情,可如今社稷危亡正在眼前,陛下遗命以董侯为继,我等为陛下直属,是否该当替他实现这个希望?”

    曹操心中苦笑,面上却未露出异样。

    他本觉得这西园八校的建立能让他实现建功立业的梦想,却没想到刘宏只是想以这势力对抗大将军而已,现如今陛下过世,他们的处境也更加尴尬。

    但如今的局面或许也当真只有先拨乱反正,才有肃清的可能,他既已骑虎难下也只能继续做下去。

    哪怕他曾经杖毙了蹇硕的叔父,在此时他还是被归在可用的一方。

    他身边也有悍将精兵,让他可以在此时突出重围,张让只能将这前去联络的任务交给他。

    他回道:“让公有事吩咐便是。”

    眼见曹操骤逢此变依然神情自若,颇有大将之风,又已应允了下来,张让不由满意地笑了笑,“你立刻从东北门出,前去寻尚书令卢植,陛下以卢尚书为幼帝辅佐,因卢尚书擅兵事,请他尽快在你部从的协助下整顿兵马,解南宫之围!”

    请卢植?

    这无疑是个让曹操异常惊喜的决定。

    要在卢植与何进袁绍等人中做出个选择,如今还是大汉忠良的曹操必定选卢植!

    哪怕这出权力交接太过特别,可起码卢植当真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若为辅政之臣,大汉或许真有中兴之望!

    既得指令,他当即领着许褚与曹洪等人直出南宫东北门而去。

    可甚至还不到曹操等人突围的时候,先前何进的一句“张让小人”在宫墙之间回声,何止是让附近的张让听了个清楚,也让此时处在司空府内的何颙听到了动静。

    他当即意识到情形不对,直奔袁绍等人所在之处而来。

    在听了何颙的揣测后,袁术袁绍二人毫无犹豫地将手下的队伍朝着城墙方向逼近而去。

    也果然与何颙猜测的情况一致,回应他们那“大将军何在”问话的,先是一片沉默,后便是第二颗从城墙上抛掷下来的人头。

    何进的人头!

    耳听张让在城墙掩体之后说什么何进谋逆伏诛,请待卢公与刘幽州抵达主持大局,在此之前他们不会有所妄动,袁绍非但没有如张让所希望的那样退去,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发出声音的一隅,忽然对袁术问道:“以公路看来,此时是否是那诛宦的最好时候?”

    这洛阳南宫可不是个严防死守之处!

    那些曾经为何进所驱策的部从,也正是此时最好用的刀!

    即便是此举有损于皇威又如何,一旦功成,以世家之口又有什么不能掩盖下去的,更别说被剿灭的只是些宦官而已!——

    曹操刚与卢植碰面言及了那洛阳宫中之事,将委任书交到了他手里,卢植朝着皇城的方向看去,便不由面色一变。

    在此时已然黑沉下来的天色中,一片燎天的赤红之色便显得格外醒目。

    那是……

    卢植一把抓住了曹操的手臂,“不好!南宫起火,只怕有变!孟德你留二十骑于我,我自往北军大营调兵,你先速去救火救人!”

    “无论如何,先保皇子协……不,先保陛下安全!”

    既已有先帝诏书在,那皇子协自当为下一任大汉皇帝!

    120. 120(一更) 南宫大火

    南宫大火!

    卢植目送着曹操离开,在翻身上马之际又朝着那火势兴起的方向看去,神情中不无忧心之色。

    即便只是意外失火,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中平二年的火灾后,一度于洛阳中有过传闻,说的是当今天子德行有亏,方有天降之火,正值帝王交替之日,更不能有这等短板流言。

    而若是人为之火?

    这也就更是麻烦了!

    洛阳皇城的壁障同时也是那皇权的保护,纵火更是对皇室威严的蔑视和挑衅。

    谁也不曾料到在此时会横生这样的变故。

    起码在原本刘宏的设想中没有。

    卢植先有平定九江之乱的战功,后有在黄巾之乱中擒杀张角的功绩,便是随后刘宏忌惮于他的战功,给他的也是尚书令的官职,作为内朝首官。

    加之卢植师从经学大儒马融,自身在学问上也造诣匪浅,又栽培出了不少弟子。

    无论是从官职、履历还是自身的硬实力上,卢植都当得起这个稳居中央的辅政大臣。

    然而在何进入南宫反遭杀害的当口,一心只想着铲除掉宦官势力、恢复到两次党锢之祸前情况的世家,根本没有被张让提出的等候卢植和刘虞到达后决断的说法给震慑住。

    在袁绍问及是否可趁着这个机会行动的时候,袁术朝着地上董重与何进的人头看去,很快做出了选择。

    当然更准确的说,只有董重的人头。

    因为此时同在此地的车骑将军何苗已经将何进的头颅搂在了怀中,放声悲哭。

    袁术实有几分看不起这位外戚,然而在此时,对方却也未尝不是一把好用的刀。

    那些宦官极力想要如了先帝的意思,将刘协给捧上皇位,他们自然也是得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或者说是遮羞布也没错。

    比如说,刘辩。

    袁术开口道:“车骑将军只怕还不是哭的时候,若是让对方拖延时间的目的达成,让皇子协登基,他们这些篡逆之辈明日就为从龙之臣,哪怕是先害死了骠骑将军,又杀大将军,他们也可解释为权宜之计。”

    “董氏并非只有董重一子,还可再有大将军,可将军届时该当如何自处?”

    何苗的哭声顿时停住了。

    他妹妹何皇后本就是从民间擢选入宫,他们何氏彼时虽还有那么几个闲钱,却绝算不上有盘根错节的氏族关系。

    若是刘协上位,董太后因董重之死而要对他们发起清算,他们连一点风险抵抗能力都没有。

    今日死的是何进,明日死的就是他何苗!

    不,哪怕他们有氏族背景也没有用处,便是那昔日的和熹皇后死后,真正大权在握的汉安帝还不是将邓氏一族清算殆尽,哪怕和熹皇后在位时对族人屡屡劝诫限制低调行事,也没能拦住帝王的屠刀。

    他何苗又怎么会有例外。

    一朝天子一朝臣,向来是这个道理。

    他抹了抹眼泪,朝着袁术看来,问道:“公路不必多说,且说如何行事便是。”

    袁术伸手指向了前方的宫门,说道:“我等怀疑那些阉宦手中的诏书为伪造,大将军窥破其中真假,这才惨遭对方杀害,若令其奸计得逞,我大汉权柄必将为此等贼人所把持!”

    “长幼颠倒,纲常紊乱,此为取祸之道。值此之时,不可再有所顾忌,便是有触犯礼法之处,也乃是为保大汉昌盛不得不为之事。”

    “不若我等杀进南宫,擒杀张让赵忠这等佞幸之辈,将皇子辩救出,扶持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登基!”

    何苗明知袁术这话有不少是为了对方自己的利益,张让等人敢说让卢植与刘虞前来辅佐新任陛下,或许还真有些站得住脚之处,但……

    但他也是要为自己的命努力一把的!

    现在这些世家出身的体面人,给他将动手的理由都想好了,那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犹豫是死,冒犯皇权顶多就是责罚而已,两害相较取其轻,他一个屠户都会做这思考!

    只是——

    “公路啊,”何苗想通了这决断,却还是不免面露苦色地朝着袁绍袁术这两兄弟看来,说道:“这洛阳南宫之中,而今集齐了西园八校中忠于张让这等贼人的不少部从,加之居高临下,实不是我等能轻易攻破的。”

    “不,好打。”袁绍朝着宫墙方向看去,脸上并无多少慌乱,抢先回道。

    若是先前曹操还在南宫之中,以他对对方本事的了解,或许会对他们造成些麻烦。

    可他们刚才还得到了消息,曹操自那头突围而去,显然正是为了要找卢植,那便好办了。

    这些宦官中,即便是蹇硕这个被刘宏寄予重托,抬到西园八校尉之首地位上的,其实也没经历过多少真刀真枪的较量。

    这不是一句有勇略就能改变的事实。

    区区一个纸老虎罢了!

    袁术接话道:“不错,我等放火便是。”

    “放……放火?”何苗惊愕万分。

    但他的意见显然不那么重要,袁绍袁术所要的也不过是他一个支持的态度而已。

    别看何进这人蠢是蠢了些,但以他这种对武将推心置腹的行事方略,多得是被他从微末中提拔上来的人愿意为他卖命。

    就比如说此刻,听闻了袁术火烧的计划,甚至不必他本人亲自执行,那何进麾下的吴匡、张璋等人早已经站了出来。

    这等莽夫所奉行的正是有仇必报,在此时又哪里会去顾忌什么皇权的威严。

    还在何苗犹豫之际,这南宫大门就已经起了大火。

    而这一个开端发起,让他咬牙也只能做下去。

    若是僭越过后,他能成为大汉的大将军,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一把火也同时让南宫之内的守军和张让等人惊恐万分。

    因为与此同时,袁绍已经快速让人将袁隗接来了此地,以其曾为三公,如今也在太傅位置上的身份,喊出了一个着实体面的口号——

    奉先帝遗诏,诛杀宦官!

    袁隗手里哪里有什么先帝遗诏,但后面再补就是!

    如今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打破局面,又不是真要手续流程走个齐活。

    只是他们并未留意到,在这个进攻的决定下达之际,同在此地的董旻朝着自己的其中一位心腹吩咐了两句,那人便迅速策马离开了队伍。

    董旻虽自己少了几分本事,却也知晓这等大事,他必须要通知给距离洛阳不远的董卓知晓。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也人人都没在按照剧本走。

    刘宏若是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正是因为他买卖官职,买卖关内侯的金印紫绶,才让皇权变成了一个一戳就破的虚影。

    他觉得只能忠于皇权的张让等人,确实没有背叛他,也严格执行了他留下来的计划,可他们……他们守不住南宫!

    他们也守不住大汉岌岌可危的天子尊荣!

    当这把在南宫外烧起的大火一直烧入那宫城之中,城外铁蹄飞踏而来,那先一步垮塌的青琐门落地,发出了一声沉闷声响的时候,发出悲鸣的好像并不只是这座宫城中的宫室木梁,不是四分五裂的城门,而是这个终于走向了末路的王朝。

    将夜间天色都给照亮的火光,一时之间让这些南宫中的守卫与宦官都惊骇莫名。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张让喃喃开口,脚步后退。

    到了这种时候,他又怎么会看不出,一个最大的意外已经出现在了先帝的计划中。

    不过他到底还有那么几分急智,也在此时果断地做出了两个决定。

    先前为了防止何进直接攻杀,他是将玉玺给藏好了的,哪怕此时火起也绝不会让玉玺被人发现。

    那么他要做的只剩下了……

    他一把将怀中的一道诏书塞入了鲍鸿的手中,“鲍校尉,你与乔侯早先便有交情,而今情况,陛下的后手也必须用上了,请你携麾下人手杀出,直往并州而去。只要乔侯从塞外回返,立刻让她率领并州虎士,进京护驾!”

    “听明白了吗!”

    张让语气急促,却也将这道指令交代得很清楚。

    先帝是有些防着乔侯的,可事到如今,也唯有乔烨舒能有此等力压群雄的本事!

    鲍鸿来往过并州,最不容易在贸然闯入中引发误解,无疑就是传送这消息的最好人选。

    张让已经无暇去分辨这鲍鸿是否有可能是旁人的人手,只能将这个责任交给他。

    好在鲍鸿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立刻将圣旨给揣入了怀中,领命而去。

    张让则与蹇硕一道,立刻带上了先帝的遗体与两位皇子一道,从南北宫之间的直道杀出,意图直接往北军五校的方向撤退,看看能否与卢植会合。

    但这洛阳南宫范围并不小,他们的这番决断绝无法快速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张让等人前脚撤出,袁绍等人后脚杀了进来,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段珪、郭胜二人当即就被砍死在了当场。

    南宫之内的宦官四处奔逃。

    但在此时,何止是那些有名的大宦官被杀入宫中的众人视为必杀的奸佞小人,哪怕是些平日里从事洒扫事项的也没能躲过。

    这显然并不是一支只要追击张让等人、夺回刘辩刘协的队伍会做出的举动。

    但在这等混乱的情形下,谁也无法多说些什么。

    直到那队伍直出洛阳南宫的北门,继续追击而去,才让此地稍稍恢复了些平静。

    也或许不该说是平静,因为这些人手已经朝着四面八方追捕逃亡中的宫人而去。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宫室前头的铜人才动了动。

    铜人翻倒在地的声响混杂在救火之声,木料燃烧之声,宫殿垮塌之声,与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响之间,倒是没有那么醒目。

    毕岚小心地从铜人内部的空洞中爬了出来,飞快地循着记忆中的情况,寻了身宫女的衣物换上,而后本着危险的地方在此时更安全的道理,朝着袁绍袁术等人进入的南门方向奔去。

    这是这些人来时的方向,料来也少有人会往那边跑,追兵也更少。

    另一个理由则是——

    改装易服并没有那么保险,他必须得给自己寻个暂时托庇的地方才好。

    想到先前的往来,又想到对方与袁氏之间的关系,他咬了咬牙,一路南来,直往那月色下比之寻常建筑更高的灵台而去。

    身在南宫以南那灵台之地的太史令马伦,无论她这几年间是否与袁氏有所疏远,都不能改变她是太傅袁隗的夫人,袁隗两个儿子的母亲。

    故而哪怕是袁绍袁术等人要搜捕宫中逃出的宦官,也绝不会对此地有所不敬。

    他们会冒犯皇权,却不会动自己人。

    只是让毕岚未曾想到的是,当他赶到灵台附近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一片慌乱的场面,而是这灵台之前的长街上已经套起了一辆马车,马钧正坐在车夫的位置上。

    见到他前来,此刻身在车边的马伦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果断说了句:“上车!”

    若是毕岚有机会脱逃,她也最多等到这个时候,过时便不会等候。

    若是他无法脱身,她也绝不会因为他而耽搁行程。

    被她这等雷厉风行的态度和斩钉截铁的“上车”二字所震慑,毕岚在此时不敢多问,飞快地爬上了马车。

    而后便看见车内有些成百计的书卷,以及此时端坐在车中的刘洪。

    在他刚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藏匿在简牍之后的时候,这马车便发动了起来。

    “元……元卓先生,现在这是?”

    刘洪回道:“你倒是机灵先换上了身女装,自南宫起火,兵卒四方捕杀宦官,连街头的年轻男子都不得不脱衣自证,马夫人觉京中局势不妙,先将灵台中的女助手尽数藏在了高台之下的地窖内。为防计算天文历法的典籍有缺,先将我等送出。”

    “地窖?!”毕岚眼神一震。

    他此时最惊讶的的确不是马伦先将刘洪这个要紧的大脑送出洛阳,而是马伦居然敢在灵台之下挖地窖!

    这是个何等胆大的行为。

    要知道灵台之所以能承载地动仪的功能,便是因为这高台之下刻意制作成稍松垮状态的地基,可若是在底下挖了地窖,便无疑将这等传震的效果给彻底破坏了。

    可要马伦看来,要将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送出,目标未免也太大了,将如此多的人藏匿在袁氏府邸中,不知为何,她也直觉不是个靠谱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乔琰信中所说的那句袁氏朽木,让她明知此时袁术与袁绍手中都掌有兵权,这南宫大火也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举动,都并不想将她们的性命交托在袁氏手中。

    不如试试乔琰说的,在高台之下挖掘地窖,将人和食物都藏匿在其中的想法。

    这个想法一开了个头,便完全止不住了。

    人是会进入思维误区的,连毕岚这等知道灵台下方空洞容易挖掘的人,都不敢相信会有人做出这种事,又何况是旁人!

    人是活的,地动仪的运转还可以另寻他处,这是死物而已!

    孰轻孰重不难决断。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将刘洪送出。

    只要这位乾象历和珠算的发明者还活着,灵台便是随后也如那洛阳南宫一般被烧毁,也无甚干系。

    在南宫火起之时,她一面让人筛选出了典籍中最为要紧的部分,一面让人将书架上的其余竹简排开成仿佛填满的状态。

    又让姑娘们看似各自逃奔回家,实则藏匿入地底的地窖内,自己则以太史令以及袁氏夫人的名义,将刘洪和马钧送出。

    带上毕岚顶多可以说是顺便而已。

    而这马车的目的地,正是在马伦看来要更安全的并州!

    因乔琰先前给她递出的邀请,马伦同时也让马钧捎带上了一条朝着乔琰求助的消息。

    她将刘洪一人送出容易,要将上百人都给送出洛阳,却着实不可能。

    尤其是这些前来灵台工作的女子也大多还有家人,不能无所牵绊地离开。

    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

    乔琰会如她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因她已经在并州站稳了脚跟,并不吝于给身处京城旋涡之中的人提供帮助!

    请速来洛阳!

    不管袁绍袁术能否诛杀宦官,将刘辩扶持上位,此时她只相信这种更加靠谱的盟友,而不是那几个行事无端的混账!

    在因为皇宫起火而人心惶惶的洛阳,这样的一辆马车行驶离开并不过分招人。

    即便是有将车拦下来的巡逻兵卒,也只见马伦从车中走出。

    她身上的玄色官服与世家贵胄的气质,让她哪怕是处在这夜色之中也绝不会被错认。

    她手托官印喝道:“我为太史令马伦,现要送元卓先生北上暂离洛阳,尔等何敢阻我!”

    她这番气势堂皇的发声,令人在见车中刘元卓端坐的时候,又哪里会想到在这书简之后还有一个毕岚。

    马车飞驰而过,径直从洛阳的南郭区进入了北郭区域。

    到了这个地方,马伦已经不必再凭借身份保护这辆马车了。

    她任由马钧带着那两人继续北上,自己则徒步而行回返灵台。

    在行于洛阳长街上的时候,望着火势越发惊人的南宫,她心中也不免生出了一派感慨。

    这些点火之人可曾想过这样的行为,即便新帝即位,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让洛阳从礼崩乐坏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们又可曾想过,当在明面上更倾向于文官势力的汝南袁氏都可以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么……那些拥有力量的武将是不是可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他们或许想过。

    但在家族荣耀更进一步的惊人诱惑面前,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动手!

    马伦长叹了一口气。

    在这等荒谬的场面下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利用自己所拥有的条件做出些保住有生力量的事情。

    再多的,也只能看看力挽狂澜之人的本事了!

    而在此时,期待有人阻遏这一乱象的又何止是马伦一人。

    张让赵忠等人撤退得太快,反而与曹操这一回援的势力错了开来,于是他们只能凭借着蹇硕手下的部从,一边与后方的追兵周旋,一边继续朝着北面奔逃。

    他旋即又见追击他们的人中,竟然还有北军五校中隶属于越骑营的人手。

    这让他对卢植能否顺利掌握北军五校,抱有了十足的不信任。

    那么他便不能自投罗网!

    在他与蹇硕快速商谈后,他们决定直走北邙山,借用山中的地形拖延住时间,若是能翻越北邙山而过,再寻船过河,凭借黄河天险而守,或许能有挽回局势的余地。

    但还没等他们抵达北邙山,赵忠便已经被后方的流矢所射中,未过多久就已经咽了气。

    张让眼看前方在夜色中宛若野兽蛰伏的群山,听着身后的搏杀之声,不由在心中哀叹——

    他到底要在何时才能得到一位忠义之士的救援?

    苍天呐!先帝呐!

    难道要眼看这些连皇宫都敢烧的乱臣贼子得手吗?

    等到将近天明的时候,他才在邙山山中的一处山洼里暂时寻到了个躲避之所。

    他朝着队伍中的两位皇子走去。

    他们此时与背负着刘宏遗体的士卒待在一处,被裹挟在队伍中这般逃窜,脸上都已露出了十足的疲惫状态。

    他们不知道为何他们的父皇过世后,他们所要面对的却是这样的局面。

    按照大汉的算法,现在该当算是十七岁的刘辩更因本就胆怯,几乎瑟缩成了一团,反倒是那十一岁的刘协接过了张让递过来的水,问道:“让公,我等要往何处去?”

    张让苦笑连连,回道:“先翻过了前方山头吧。”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要在此时对刘协称呼为陛下,给这孩子的身上再加上一层负累,但最终也只是收拢起了队伍,在稍事休整之后重新进发。

    天明之后要想甩脱掉后方的追兵越发不易,可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往前走,就只能跟赵忠一样身死此地!

    求生的占据上风后,他便彻底摆脱了一夜未睡的困顿。

    他并不知道的是,同样是在这将近天明的时候,因并没有任何人的阻挡,经过了一夜的快马疾驰,董旻派出去送信的心腹已然抵达了董卓的营地。

    这骑兵险些直接摔下马来,在缓过了一口气后,当着被董卓召集起来的牛辅、李傕、郭汜、张济、李儒、徐荣、胡轸等人,说出了洛阳此时发生的种种变故。

    董卓本就是个性情果断之人。

    听罢了这一番惊变,哪怕不需有人提醒他也立刻辨别出,这等混乱的局面正是他能谋取最大利益的大好时候。

    他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我等立刻往北邙山方向进军,除贼,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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