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121(二更+23w营养液加更) 董……

    那些在洛阳城里的世家与何进旧部,连带着那做起了大将军美梦的何苗,没有一个将皇室威严放在眼里,董卓久处西凉,又如何会有例外。

    他先后拒绝了刘宏提出的让他就任少府与青州牧的敕令,却并未因为做出这决定而遭到任何的惩罚,足以让他窥见大汉朝廷色厉内荏的本质。

    而今,更是天降一个机遇在他面前。

    天子驾崩,将军逼宫,皇宫起火,皇子外逃,这桩桩件件都让人听来有种不真实感。

    可又好像,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可以预料到今日的这一幕了!

    那么他董卓先是有这个机会,在大将军的征调下名正言顺地陈兵河东,而后继续往前推进到临近洛阳的位置,又恰到好处地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此为天与之时机也!

    他这除贼护驾的决定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李儒对他这一决定的赞同。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将军既明白这道理,确实不必犹豫。那张让等人若要携皇子外逃,且四下无援,必得经由邙山而逃,与我等的距离更近。请将军令骑兵先行,直走邙山北部坳口,而后往南推进,令后方队伍多携旗帜以壮声势为援。”

    董卓拊掌而笑,“依文优所言。”

    他这些麾下的西凉兵卒跟随他征战多时,多是从凉州这等酷烈的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要在做出决定后拔营起行,速度也比之寻常队伍要快上不知多少。

    徐荣、郭汜与牛辅领了骑兵先行,他则作为后军调度推进。

    牛辅乃是他的女婿,相当于是自己人。

    徐荣虽不是凉州人,却格外善战。哪怕是此前被他派出洛阳协助董旻,却败在了乔琰的手下,也不影响他是有真材实料的战斗好手,有他在,若是出现了什么交战,胜算足可有保证。

    至于郭汜……

    按照董卓在随后出行中与李儒所说便是,阿多出自马贼,邙山之间若有需急变之处,他的反应必然最快。

    这三人一道,若要前去寻查张让与二位皇子的下落,可说是最为合适。

    这便是他西凉军的实力!

    何进限制了他只能携带三千人前来,可当两千骑兵与一千步卒莅临河东的时候,他要再多拉扯出一些人手也不难。

    在那三人携着一千五百骑兵而去后,与他同行的这支队伍其实还有三千多人。

    他向东而行,正见那红日升腾于眼前,扬鞭而指间,只觉此番当真是个好兆头!

    这也合该是他董卓大显身手的时候!

    而张让此时还在逃窜。

    他并不知道,他翻过了北邙山或许并不是度过黄河得保太平,又或者是得到河内郡的援兵,而将要面对的是这样一头西凉豺狼。

    更不知道,在这夜间的洛阳风波中,试图追击他而来的追兵先是被曹操给拦截住了一批,而后又被卢植调度的北军士卒给了拦住了一部分。

    那已有数年没有执掌兵权机会的卢尚书,亲自执着长戟,厉声质问与他对峙的张璋等人,是否竟有谋反之心。

    卢植为天下名士,此刻这疾言厉色之问中,字字令人难以招架,哪怕他身后所掌握的兵将并不太多,也让人有种如临千军的错觉。

    更或许是因为此时距离那洛阳南宫中放起来的第一把火已经有了数个时辰,在最开始那要为大将军报仇的上头情绪渐渐消退下去后,他们也意识到了一种心虚与恐惧之感。

    吴匡与张璋二人对视了一眼,再看看面前的卢植,不由都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经由这两道阻拦,在张让等人后头追击的,也便只剩下了袁绍与袁术这两兄弟麾下的部分兵卒。

    倘若蹇硕在排兵布阵上多有那么点天赋,要从容地退到黄河边上其实不难。

    可在进退失据与消息闭塞的环境下,他们只能草草以山中少量野果为食,而后继续在格外饥饿的状态下前行。

    张让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听到了后方峡谷之中的追兵,但哨骑探报又分明没有旁人。

    他最擅长的也不过是揣测刘宏的心思而已,说四体不勤都还是往少了说的,这会儿只觉自己要一个跟头从这山道上摔下去。若非身旁有人扶了他一把,他险要要因为这等乌龙的理由而丢了性命。

    但再往北行出一段,他便陡然意识到,他方才听到的动静好像并不是个错觉。

    因那山中回声,一句尤其清楚的喊声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阉竖休走!

    一夜的短兵相接,拉开距离后的草木皆兵,已经让张让的精神完全处在了紧绷的状态,他回头一看又见那率兵前来追杀之人,正是袁绍这虎贲中郎将麾下,在京城中出名悍勇的颜良与高览,不由更是慌张。1

    蹇硕也早已疲累难当了,可无论是张让还是蹇硕都知道,他们要么一道捱过这个难关,要么便身死此地,所以只能且战且退。

    蹇硕咬牙急道:“让公与皇子先行,我去阻拦他二人!”

    他到底是被刘宏提拔到上军校尉的位置上的,早因为此事得罪了些人,比谁都难以在这番变故中幸免。

    倒不如替张让他们断后,说不定他们若能活下来,还有替他收尸的机会。

    他这样一想当即下了决定。

    可他固然为一军校尉,却时常听命于刘宏跟前,与颜良高览这等正儿八经的将军大不相同,便是此时提起了些胆魄率队而来,又哪里是这等勤练力气之将的对手。

    还没等张让走出多远,他便听到了那先前喊出“阉竖休走”四字的声音,此时已经换了另外的四个字高喊。

    说的正是“蹇硕已死”。

    张让的心当即沉到了谷底。

    再看到还惶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两位皇子,和身死后也未得到安宁的先帝遗体,他更是悲从中来。

    如今的情形,他只怕也命不可保了……

    偏偏在他近乎机械地随着仅剩的几十骑与百来扈从翻过前方土坡,已遥遥看见那北邙山外孟津渡口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列来势汹汹,足有千人以上的骑兵,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袭来。

    这些骑兵与他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张让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分辨出他们是归属于何人,只觉得是有另外的哪一路追兵包抄而来。

    徐荣却一眼分辨出了山坡上众人的身份。

    他曾经前去过洛阳,也见过张让,而队伍之中两个被严密保护着的少年衣着特征明显,只怕正是董旻手下来报中所说的两位皇子!

    可还不等他与牛辅禀报,与对方言明己方的身份,便看到张让朝着东面奔逃而去,似要避开他们,可还未曾走出几步,就已经被一支从远处袭来的箭给射中了胸膛。2

    这昔年于高台之上、位同天子重臣的宦官首脑,这一次没能让自己被人给拉拽住身形,而是直接从那山坡之上滚了下来。

    等到牛辅派人前去查探他情况的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支箭的缘故,还是因为他自高处摔下摔断了脖子,总归已经咽了气。

    牛辅来不及多想此时的情况。

    那依然在小黄门带领中往山坡下跑来的皇子,和他们身后已有喊杀声传来的动静,都已经足够让他在这一瞬间大致判断出局面。

    他当即下令徐荣与郭汜阻拦住对面的追兵,自己则朝着刘辩和刘协的方向赶去。

    高览与颜良本已距离全盘得胜只有半步之遥,却万万没想到,还能在此时杀出个截胡的!

    那不是一般的截胡之人!

    对面人悍马壮的西凉兵卒,丝毫也没因为他自称虎贲中郎将麾下而有所迟疑,在冲上山坡列阵后便朝着他们掩杀了过来。

    那徐荣动手极其果断。

    在他们进发之前李儒便对他们做出了指令,若是他们遇到的是何进的部从,可以只表现出对峙的状态。

    毕竟董卓是听了何进的指令来的河东,怎么也要给对方几分薄面。

    哪怕人已经死了,现在也得做个面子功夫。

    但若是旁人的部从,那便直接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就是,也正好让人知道他们凉州军的本事!

    虎贲中郎将?

    那是袁绍的部下!

    他们显然不在李儒所交代的需要礼让的范畴中。

    即便是随后要有什么商谈戏码,反正他们也只是董将军的前哨队伍而已,若是在保卫未来天子的时候做出了什么过激举动,也完全合乎常理!

    这两方从队伍到大将的配置都极其相似,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

    徐荣与郭汜乃是在临近天明的时候才接到的行军指令,在今日过午之时抵达的邙山脚下。

    而高览与颜良二人,却是从昨日下午便随同袁绍何进等人一道包围了南宫,自火起时便同蹇硕所属队伍僵持作战。

    他们抢先于卢植一步杀入这北邙山中后,又同张让等人在山里整整绕了半个晚上的圈子,直到方才,才恢复到了正常的山地追击状态。

    这几乎已接近一日的追逐拼杀作战,饶是颜良这等悍将也不免觉得格外疲累。

    在先前弯弓搭箭直射张让的时候,因他所用的弓乃是重弓,自出了生出了几分力不从心之感。

    偏偏在此时他对面的西凉虎士,于这一片地形平缓之处,竟打出了骑兵疾冲的状态。

    一年半前的洛阳会斗,颜良身在袁绍身边,与那徐荣有过一面之缘。

    他也曾经见过徐荣彼时和典韦之间的搏斗,还听得中郎将称赞徐荣为好一员虎贲之士。

    而今在这骤然拉近距离下的骑兵对冲中,他方才知道,当时那绝不能算是真刀真枪的比斗,绝对大大限制了徐荣的发挥!

    但让他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却是他在猝然间被砍下的头颅。

    等到董卓率领部从前来的时候,此地的交战早已经结束了。

    颜良丧命于徐荣之手,高览倒是反应够快,当即收拢骑兵回撤,从这西凉军的手里保住了性命。

    董卓听得牛辅汇报了一番交战中的战况,只听了个大概便已朝着那两位小皇子的方向走去。

    从昨日黄昏被人裹挟出宫,到逃命于北邙,至董卓赶来,已是完完整整的一日。

    两位皇子中哪怕刘辩曾经被养在道人家中,也无疑得算是个养尊处优之人,何曾经历过这样的折腾。

    若非还有几个相熟的小黄门围绕在身侧,又有郭汜给他们送上了干粮,这会儿早该晕厥过去了。

    现在这龙骧虎步而来的董卓生得好一番面目凶恶的样子,如何能不让两位皇子备受惊吓。

    在董卓一句“臣救驾来迟”,确认了是友而非敌后,刘协方才缓过神来,当先回了句“前将军多礼了。”

    董卓打量了一番这两个皇子,心中对他们的性格大略有了个数。

    因他们此来人手不多,故而他当即决断率众回撤到了孟津以北的平阴县中,先将两位皇子给安顿了下来,这才聚众来进行商量,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李儒来得最晚,在一进屋后便对着董卓拱了拱手,“将军,好消息。”

    他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绢帛。

    董卓自开始为官到如今早不知接了几次旨意了,一眼便认出了这正是圣旨。

    “这是?”

    “方才听他们说起那随行的宦官,乃是先帝身边的得力之人,既然劫持两位皇子而逃,不可能绝无凭据,我便搜了搜他的尸体,从他的里衣中搜出了此物。”

    李儒笑道:“有此物在手,将军便更有底气进军洛阳了。”

    “这是先帝册立幼子刘协为天子的诏书。”

    在先前那报信骑兵口中他们已经得知,先帝确实是留下了这一道诏书,也成为了张让与何进谈条件的筹码。

    若是何进肯在刘辩即位后放过他们,他便会将这诏书给销毁。

    不过他们原本觉得,在张让等人被迫逃窜的时候,这封诏书极有可能并不能被保存下来,却没想到他不止是将其贴身携带,中箭之处也恰好避开了这诏书,并未造成破坏,顶多就是在边角上沾染了些许血污而已。

    见董卓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李儒问道:“将军觉得,我等能成功屯扎在平阴,而未曾在会合之前遇到第二波进攻是何故?”

    洛阳便在邙山之南,纵然颜良丧命于徐荣之手,可但凡那北军五校多出动些兵马,在董卓来前徐荣牛辅等人都不会过得如此舒坦。

    除非……

    董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此时在洛阳之中应当是两方势力在互相制衡。”

    “而这两方势力所对应的正是拥趸两位皇子上位的两面阵营。”李儒继续说道,“将军觉得该当站在哪一边?”

    只是因为颜良之死,还不至于将他们归属于其中一方。

    恰恰相反,在如今这个混乱局面下,他们刚到洛阳就拿出了这样的表现,只会让人对他们拉拢才对。

    不过,别人可以觉得他们正在两头犹豫,他们自己却需要先划定立场,不能真觉得自己只是为人所用的屠刀。

    而这个立场就需要董卓自己来决定了。

    李儒是他的军师,只负责给他提醒眼前的状况。

    事实上他所说的也并没有错。

    在此时的洛阳之中,卢植手持先帝旨意接掌北军五校,在中央无主,连玉玺也不知所踪的情况下,他手中这份圣旨的含金量便大幅上升。以至于与袁氏和何苗所率领的人手形成了相持的状态。

    昔日曾征辟于袁隗府中的羽林中郎将桓典,因格外敬重卢植的为人而选择了中立。卫尉杨彪之妻虽为袁氏女,他却因为父亲遗训同样站在了中立。

    在双方的相互制衡之中,原本应当被勒令尽快将二位皇子交出的董卓,竟然只在傍晚迎来了前来确定皇子安全的使者,以及来自董旻给他汇报洛阳中情况的信使。

    “卢植与袁隗……”董卓敲着桌案沉思。

    这两方中一方是想要遵从先帝旨意,尽快恢复朝纲,而另一方则是想要从中谋取世家利益。

    若是以他手握那张传位诏书的情况看,他应当直接选择卢植合作才对。

    但卢植这人和皇甫嵩着实是一个作风,董卓对此是有些心理阴影的,他若想要更高的权力也显然越不过卢植这辅政大臣去。

    那么和袁氏合作?

    袁绍在他抵达平阴的第二日,还让人给他送了一封信,说的是——他既蒙受袁氏与大将军的提携之恩,也该当念旧才对。颜良之死可不与他计较,当做误杀就是。只是希望他尽快选定立场。

    这等傲慢非常的口吻让他说不出的如鲠在喉。

    更何况他一想到刘协的称谓乃是董侯,便不由萌生出了以此董代彼董的想法。

    他想了想,又把李儒找来问询道:“若是我想要扶持刘协,却并不想位居于卢植之下,该当如何?”

    李儒似早已预料到董卓会有此等选择,回道:“那么我给将军两个建议,其一,佯装壮大我方现有人手,扩大扎营规模,其二——”

    “先选择袁氏,以吞掉何进部从为条件支持他们,等时机一到,立刻反水,拥立董侯上位。而在此之前,先将卢植的兵权给夺走。”

    李儒意有所指地说道:“在这方面,这些暂时占据上风的世家,会比我们更加熟练。”

    何为借力打力,正是如此了。

    董卓朝着他投去了赞许的一眼,当即做出了决定。

    他先是给袁氏送去了一封信,信中对斩杀颜良,击败袁绍部从之事报以了几分“歉疚”。

    当然,他们这些西凉人,还是刚打赢仗的西凉人,便是稍微在言辞之间流露出几分不逊,也实属寻常。

    而后,按照李儒给他的建议,他在信中写道,要让他站在袁氏这一方其实也无妨,总归大家都算是老朋友了。

    只不过他有个条件。

    西凉这地方实在是太过苦寒了,早先先帝的邀请被他拒绝,他有些后悔了,这会儿他还是比较想在京城里做个将军。

    那刘辩上位登基,何苗自然就是大将军,底下的那个骠骑将军他想做一做。

    此外,他这凉州扈从要比之何苗麾下的废物有本事多了,若要直接击溃卢植,还得让他先来统兵。

    袁氏此时同时手握太傅、太仆、司隶校尉、虎贲中郎将四个位置,又有诸多门生在朝堂中担任要职,哪里会想到董卓居然在此时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在做事,当即同意了他的条件。

    然而等到董卓掌握了何进与何苗部曲,又在袁氏协助下击退卢植,迫使其逃离洛阳后——

    “董卓于堂前痛斥,列位公卿不能救国之动荡,匡正社稷,令天子流亡在外,更是令他不得不卧薪尝胆,先与谋逆之臣推心置腹,今日方可拨乱反正……”乔琰一回到雁门就收到了这条消息。

    且不说这卧薪尝胆一词到底用的对不对吧,这好一派大汉忠良痛斥群臣的做派可真是让人难以评述。

    但想想董卓在原本的历史上,八月护驾九月废立,十一月才自拜相国,怎么都有着两三个月的缓冲时间,如今距离他进驻洛阳不过区区十日,先给自己塑造个尚且过得去的形象着实……可以理解。

    而在这番训斥后,董卓当即请出了那张传位刘协于天子的诏书。

    这立时改换门庭之举,可算是把袁隗等人给反扎了一刀。

    可他们纵然在此时想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已经来不及了。

    董卓手中的圣旨乃是正统,起码能用来说服那些如今归入他麾下的北军五校。

    而那些原本属何进的军马,在董卓便于掌权的收拢过程中,可称为大将军死忠的都被他给砍杀殆尽了,唯独剩下的便是为求一个富贵的。

    那他们跟着如今圣旨在握的董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足够强大的兵权面前,就像先前重病在身的刘宏,无法以一道圣旨便褫夺何进所拥有的一切,此时的袁隗除了痛骂董卓反复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能有效制裁他的手段。

    甚至还被董卓给骂成了叛逆。

    也正是在董卓堂而皇之提出立刘协为帝的同一日,车骑将军何苗死于乱刀之下。

    先前在中立态度的桓典与杨彪还好说,袁绍与袁术这两兄弟只能率众跑路,以免步了何苗的后尘。

    董卓的这一出先借势后反水无疑玩得非常漂亮。

    而他随后快速扶持刘协上位,自请为太尉,又将豫州牧黄琬调回洛阳为司徒,以卫尉杨彪为司空,追理陈藩、窦武旧案,恢复爵位,擢用子孙,启用党人的行为,更可称得上是在袁氏意图以身份和名望压制的情况下,打出的一记格外漂亮的组合拳。3

    在这样的局面下,袁隗等人彻底无法再用什么提携之恩来压制住董卓了。

    虽然进入京城之前的局面与原本不同,但在李儒给董卓的一番谋划之下,他依然达到了原本的战果。

    或许唯独的不同只是——

    在洛阳以北,越黄河跨太行的并州境内,还有一位孤悬在外的托孤之臣,忠良之后。

    在乔琰自雁门回返到晋阳后,她便迎来了自并州之外前来的几波访客。

    第一位便是荥阳名士郑泰。

    在何进接受了袁绍的建议征调董卓入京之时,他便选择了弃官北上,进入了并州。

    这一路行来在并州所见的景象,让他当即意识到,只怕洛阳之中的那些人还是看轻了这位乔侯!

    这也让他毫不犹豫地在收到了何进身死而董卓进太尉的消息后,选择直向州府报道,意图求见并州牧。

    另外几人则是恰好凑到一处一起来的。

    发明乾象历法的天文与数学家刘洪,在马钧与毕岚的陪同下一并前来,简直像是个空降的理科大礼包。

    乔琰一面为这几人的到来而觉欣喜,一面又觉马伦为了庇护那些助手而留在洛阳,实在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情!

    尤其是,此时袁氏还面对着失势的情况!

    她的太史令官职乃是刘宏册封,即便董卓承认刘宏传位诏书的正统性,也未必就意味着,他也同时承认那太史令的官职。

    太危险了!

    她心中不免为马伦捏了一把冷汗,也越发确定,自己需要选择一个最合适的出兵时机,才能将她给保下来。

    这份隐忧并未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与马钧毕岚等人恰好在路上遇到而同来的鲍鸿,便看到乔琰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因她方从塞外回来,这目光之中似也含着一缕沙场征伐的鲜明锐气。

    鲍鸿不由心中一凛。

    来不及多想这几年的时间在乔琰的身上发生了多少变化,而是想到张让在南宫被攻破之际对他的请托,鲍鸿当即跪倒在地,将手中的诏书举到了乔琰的面前。

    他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这并不是个正常宣读圣旨的姿势,高声说道:“请乔侯承先帝遗令,起兵入京护驾!”

    122. 122(一更) 出兵决定……

    这是一封特殊的诏书。

    在刘宏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哪怕她这位并州牧的年纪还是太小,又哪怕再引入一太强势的外援可能招来其他祸端,刘宏在死前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但其中稍出现些差池,这封授命护驾除贼的诏书都很有可能送不到乔琰的手中。

    所以她也早做好了手中并没有此物的准备。

    可有了这个从先帝手中授予而来的诏书,她便有了更加名正言顺进军的理由!

    鲍鸿带着部从来投是一喜,他带着这诏书而来却是另外一喜!

    她伸手握住了这封呈递在她面前的诏书。

    当然从鲍鸿所能感觉到的角度,是先有一道虚握的力量加诸于这诏书之上,而后才被牢牢握紧在了对方的手中。

    她只是犹豫了一瞬,便接下了这个在鲍鸿看来宛然如烫手山芋的东西。

    “鲍校尉起来吧,这是宣旨不是送战报,你如今是京城之乱的亲身经历者,先帝直属军队的校尉,不只是个信使。”

    鲍鸿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姿势属实像是士卒给将军送信保的样子。

    他当即蹦跶了起来,讪讪一笑:“让乔侯见笑了。”

    乔琰显然也没有多在意此事,只示意几人入座,“劳驾几位将洛阳中的其他情况告知于我吧。”

    “董卓入京,借助袁氏掌权又反戈一击,凭借军威将皇子协扶持上皇位的事情我已知晓了。天子即位传檄各州,正式的文书虽还未曾送到我面前,洛阳距离并州并不算太远,若我还对此一无所知,那便当真对不起这并州牧一职,更对不起先帝信托。我只想知道一些并不会出现在对外情报中的消息,比如说——”

    “陛下到底留下了哪些交代?在这出君不君臣不臣的戏码里,这些人都扮演了何种角色?”

    乔琰方一入座便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或许是因为这少年州牧的戎马经历,也或许是因为她此刻身披在后的绛色披风,让她看起来格外像是一团张扬桀骜的炽火,尤其是她眉眼间的铿然决绝之意态,更加重了这种印象。

    这让她随后的这句发问里充满着质询声讨之意,“袁术他何敢放火烧宫,将天家威严置于不顾!”

    在这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表演里,此时还打着“正义”旗号的董卓,甚至不是最应当被归咎责任的一方。

    若无袁绍的怂恿,何进的许可,他如今虽在凉州境内募集了诸多好手,却还在皇甫嵩的节制之下,未有进入京城的机会。

    又若非是袁术袁绍等人的焚烧洛阳南宫之举,张让等人又为何会携刘协刘辩逃往北邙山,让董卓得到了从中斡旋胜出的机会。

    乔琰对此心中有数,在这权力更迭的过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其中的有一部分人所拥有的或许不应该称之为小心思,而应当称之为野心。

    但此时她必须发出这样的一问!

    郑泰简直像是找到了个知音,将当日在何进府上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又补充道:“大将军本以为凭借执金吾丁原与济北相鲍信在东面所招募的兵卒,能与那董卓成东西呼应之势,可还不等他们募兵而回,董卓就已经先行东进,在我进入并州地界前于河东郡所见,此中制衡之说是丝毫未有。”

    “陈孔璋所说之话极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诈为之举,国之大事,更不可诈立,而今的苦果倒也……”

    倒也让袁氏见到了。

    “公业先生慎言。”乔琰打断了他的话。

    郑泰意识到,乔琰这话不是在阻止他表达对袁氏的不满,而是若按照这个诈为之事不妥的说法,那么刘宏在死前定计的以杀董重来诱骗何进进宫之事,也就连带着被他给骂进去了。

    他轻咳了一声方才说道:“是我失言,请乔侯切勿见怪,只是这洛阳之变突然,我心中多有不忿。”

    而今袁氏之中身在洛阳的袁隗袁基被董卓严令监视了起来,又有董卓为拔高己方身价而给对方扣上的叛逆之名,袁术袁绍外逃,一者前往了南阳,一者前往了冀州,可算是在引狼入室之后反遭狼攀咬的典型。

    只是这显然不足以偿还他们拉开这混乱序章所应担负起的罪责。

    乔琰摩挲着指尖的玉韘,又听着毕岚与鲍鸿二人说起了先帝的安排。

    刘宏的遗志啊……

    若真能让刘虞与卢植掌握住局面,在何进已死,董卓又还未曾入京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让刘协成功即位。

    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如果。

    刘宏的计划若是想要功成,也只能放在一个大汉权威还未曾衰弱至此的环境下。

    而放到如今这情形之下,便只成了个处处变数的样子。

    这计划的提出者,也便是刘宏本人,险些都落了个尸体沦陷于南宫大火之中的结果。

    也便是张让还记得将他的遗体也一并带上,才免于遭难,又在随后董卓接应住了他们这一批人后,将刘宏遗体装殓于车中,送至文陵安葬。

    那两位辅政大臣——

    卢植在与董卓在洛阳城中的军械之斗里落于下风,在乔琰看来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好在他人倒是没事,而今远走冀州。

    至于为何是冀州而非幽州?

    先时黄巾之乱期间刘备凭战功任清河郡兵曹掾,许是因为他和此地的风水尚算合拍,在刘宏逐渐收回在黄巾之乱中获功者官职的时候,因其任职政绩颇佳,并未将其撤职,而今已为清河郡丞,只在这一郡太守之下。

    卢植还意图挽回洛阳局势,自然不会跑得太远,故而去了刘备那儿暂住。

    协助卢植作战的曹操也在此时回返家乡,于谯、沛之间重新募集兵将。

    而刘虞倒是因为没跟董卓对上,顶多是在半道上被人给拦截了下来。

    董卓自然是不希望让刘虞到京城来的,但在他刚与京中站稳脚跟的时候,他也并不希望将这些皇室宗亲给得罪死了。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刘虞为大司马,位居于三公之上,但并不在朝中任职,而是在担任幽州牧的同时遥居幽州受领此职。

    当然,董卓其实也不乐意屈居于其他臣子之下,刘虞又是大司马又是幽州牧,明摆着地位要比他更高。

    故而他在同一日做出的决断是,他自己在任职太尉与前将军的情况下,以加节,赐予斧钺虎贲,加封郿侯的方式提高了一轮身价。

    比起刘宏寄希望于意外不会发生的谋划,董卓自洛阳以来走出的每一步虽有僭越却也有平稳局势之法,哪怕是让乔琰处在他的这个位置上,只看他这十余日间举动,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在听到鲍鸿问及乔侯何时起兵遵从先帝遗诏的时候,乔琰沉思许久,问道:“现居皇位上的天子正是先帝所属意的继承人,唯独所欠的不过是辅政之名而已。若此时兴兵征讨,是否有重现袁氏所为之嫌?”

    这一句问的可不只是鲍鸿,还有郑泰。

    他既可算是荥阳豪侠,也算是士族中人,在评定董卓的举动上,他的想法也要比乔琰麾下众人,在她看来更有标杆作用。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徐福将今日收到的消息递到了郑泰的手中。

    董卓如今还可算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他的手底下有一位备受他倚重的聪明人,给他提出了又一个建议。

    因董卓和袁氏可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几乎不可能再从袁氏这里获得太多的助力,那么他便理所当然地转向了其他士族。

    在拉拢士人上,先前为陈藩和窦武平反的举动是一项,现在所做则是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他启用了周慎之子周毖,汝南士人、时任侍中的伍琼,原三公府长史何颙,而后征辟荀爽、韩融与陈纪等人入朝为官,若非蔡邕如今身在乐平,也应当会在此时成为他所招募的党羽。

    这是对内。

    而对外,他以刘岱为兖州刺史,孔伷为豫州刺史,张咨为南阳太守,应劭为泰山太守,张邈为陈留太守。

    这一番举动足以让他在此时将士人之心拉拢到他的身边!

    乔琰看向郑泰,问道:“如若此时公业身在洛阳,会有因董卓太尉之位来之不正,而有讨董之心吗?”

    这是个有些不好回答的问题。

    以郑泰算起来还算是个客人的身份,他也不那么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可很奇怪的是,大约是因为他前来并州州府的一路上所见景象从农业到民生都仿佛与太行山南的另一头,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当他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未感觉到有何冒犯,反而当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董卓的崛起绝无什么忍辱负重一说,这是个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看不出的情况。

    可若真如乔琰给他看的消息这样,董太尉所针对的只是此番洛阳乱局的罪魁祸首袁氏,这莽夫对士人群体也不乏器重之心,尤其是连荀氏八龙之中的荀爽都接到了董卓的征辟,那么他若是没因为好奇并州的情况来此,在辞官后只是离开了大将军府而已,料来也会得到董卓的征召。

    届时他会否接受这个邀请呢。

    或许会的。

    “董仲颖所驱之人,皆为军事对手,对士人却用之重之,若是乔侯在此时起兵,纵然有先帝遗诏在手,意图将先帝委托之臣卢公送回到那辅政位置上,也有理亏之嫌。”郑泰想了想回道,“所以乔侯此时不能出兵,算来,那位董太尉也应当很伤脑筋要如何安排您才对。”

    董卓确实对如何安排乔琰格外伤脑筋。

    张让将那道清君侧的旨意交给鲍鸿之时,只对着鲍鸿与曹操二人。鲍鸿领兵而走之际,那些并不知内情的小黄门也只觉得他是如曹操一般去求援的,所以董卓倒是并不知晓乔琰手中还有一道这样的杀器。

    但在他将刘岱、孔伷、张咨、应劭与张邈,甚至是让他以眼不见心不烦为由丢去北海的孔融都给委任了太守刺史的职责后,他的目光也很难不放在这与司隶紧贴的并州之上。

    并州牧乔琰……

    若非对方先前出塞横扫鲜卑,他在河东郡内的驻军绝无可能如此轻松。

    而她现在已经回来了!

    要对她撤职?不,在董卓现如今还面临不少内忧外患的当口,他连士人都要先礼让三分,如何有可能对乔琰做出这等举动。

    可加官的话,在列侯爵位上她已凭本事做到了县侯的位置,在官职上她已是一方州牧,就连将军号都被刘宏给赐予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加无可加。

    除非董卓愿意将征北将军的位置给她。

    但这种敌人和士人的情况又不相同,和幽州牧刘虞那种平定个渔阳之乱要花费一年半的更不相同。

    一旦让她再掌握更大的权柄,只能是资敌!

    李儒给董卓提出的建议是先将对方晾着,只要太尉能够在中央将该握在手中的权力都拿稳,尤其是拿好士人之心的挡箭牌,他便不必担心那位乔并州。

    这看似是一条极其合理的建议,可几乎在同时,在安顿下了郑泰、毕岚与鲍鸿等人后,乔琰和戏志才程昱等人聚首,所定下的计策也是一个字。

    等。

    乔琰对刘宏并没有那种为之赴死的忠心,在接到刘宏死讯和起兵护驾的消息后,更不会为之激发出当即就要与董卓拼命,取而代之的想法。

    春四月正是并州境内农事繁忙的时节,乔琰出塞将近一月,虽然确定她麾下诸人会将情况料理妥当,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亲自过问一番的。

    她的心态可说是稳得出奇。

    可董卓呢?

    他从西凉的二把手将军,一跃而成了天子之下位高权重第一人,他脾性里暴戾恣睢、肆杀妄为的一面在随后的短短二十日内已暴露出了端倪。

    刘协上位,虽然刘辩回到了她的身边,但对何太后来说,无论是何进、何苗相继身死,还是刘辩失去继承大统的机会,都是个重量级的打击,为此她屡次试图以太后之权试图声讨董卓所为。

    这种无所凭依的撒泼,除了激怒如今大权在握的董卓之外没有半点好处。

    董卓下令,以何太后早年间对永乐太后,也便是刘宏生母不敬为名,将其迁于永安宫,而后处死。

    何太后依照礼法应当于刘宏陪葬,然在文陵重启之日,董卓先前就对其中墓葬品多有觊觎,如今距离他入洛阳已有将近一月,他便再不加掩饰地将其中珍藏掠夺一空,连刘宏的面子也不给了。

    洛阳之中的贵戚家产殷实,董卓便放任士兵突其庐舍,掠夺财富,为所欲为。

    当此之时,这些洛阳豪富尚且成为西凉军士的后花园,董卓又如何能不将皇宫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若非早在刘宏病逝那日,伏寿便已建议阳安长公主将宫中未成年出阁的公主先悄然接出,此时她们便已成了董卓暴行之下的牺牲品。2

    随着洛阳中的军事权柄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卓膨胀的野心让他在此时做出了一个谁也劝阻不住的决定。

    天子年幼,他与天子“外家”同姓,自当领相国位,入朝不拜,剑履上殿!

    也正是在这条消息传入并州的时候,郑泰刚与鲍鸿意图一起来劝谏乔琰出兵,就看到这位乔侯已按剑而出,面上煞气凛然。

    “两位不必多说,董卓于洛阳一月便原形毕露,西凉贼子贪狡之性昭彰,实不可为社稷之臣!”

    “我已决定,兵出河东,直取洛阳,以清君侧!”

    这清君侧三字被她说来掷地有声,着实听来有一番振奋之意。

    她更是随即任命张杨与郭缊同守雁门一线,令狐邵防备凉州,徐晃与褚燕留守并州,程昱与戏志才主持州中事务。

    其余诸人,点齐兵马,随她一道出征!

    乔琰负手立于堂前,身后正是并州与司隶的地图,在这地图上于这几年间填补的种种,让其变得比之寻常地图不知详细了多少倍。

    而在她的面前,文有贾诩郭嘉陆苑等人,武有张辽吕布赵云典韦等虎将,正是文武兼备,士气逼人之态。

    但兵出河东,也得讲究些方法。【公众号:惊鸿带你看小说】

    她缓缓开口,问道:“谁人愿为我往河东卫氏走一趟?我等兵出河东,自当让那西凉匹夫眼见士族扫榻相迎之景,以示震慑!”

    123. 123(二更) 讨贼檄文

    河东卫氏自当年卫觊向乔琰求索援兵开始,便与乐平之间保持着联系,卫觊也应诺将卫氏族人送来了两位前往乐平任教。

    若这位卫氏的未来家主闲来无事,也偶尔会上乐平住上两日。

    乔琰任并州牧后与并州世家的关系越发紧密,似乎也激发了对方几分危机感,干脆将其胞弟卫仲道也送来了此地就读。

    只是这等围绕乐平书院的教学事业所形成的联系,在乔琰看来也不过是今日来明日毕的存在。

    在如今这董卓乱政,大汉威严彻底扫地的状态下,四方诸侯割据的景象距离而今不远,那么口头的声援与盟誓已经远不能达到乔琰的需要。

    说这是出自于政治生物的冷酷权衡也无妨,河东卫氏必须给出一个非此即彼的立场!

    也正好作为己方展现给董卓的一尊筹码。

    陆苑起身离座,朝着乔琰回道:“文和先生此番的作用在对凉州士人武将的剖析,奉孝意在临战对策,联络河东氏族之事还是交给我来去做吧。”

    在并州的数年时间里,陆苑都是陪着乔琰一道走过来的,也理所当然地传染了她身上那精明强干的气场。

    此时即便她不做出什么承诺,乔琰也相信当年她曾说过的那句话——谒者因君侯所给的底气而腰直,在今日也绝不会有所改变。

    她所要达成的目的是让河东卫氏向着并州牧的出兵示好,而非是双方打感情牌、达成什么友善往来。

    乔琰因这出兵指令而稍显冷冽的眉眼稍稍柔和了几分,“你去吧,并州便是你的后盾。”

    她再度朝着座中数人看去,除却贾诩这人持重有度之外,对这场即将来临的洛阳之战,似乎都有那么几分兴奋。

    吕布这种就不必说了,先前乔琰让他镇守绥远城捯饬军屯之事,大约是因为威名远镇鲜卑的荣誉感和军屯田收获斐然,又有贾诩在旁协助,吕布干的还算拿得出手。

    但这等屯田戍边之事,哪里有跟洛阳里的叛逆贼人开战来得激动人心。

    纵是郭嘉这等计谋之士,也到底是年少了些,在此时于眼神中蕴藏着几分跃跃欲试。

    那毕竟是国都洛阳啊……

    为显出对此番出征的重视,也为了显示出声讨董卓的正义性,在从并州出发前,乔琰又往洛阳送出了一封檄文。

    这封檄文是在乔琰的要求下,请蔡邕写成的,也便是一封《为乔并州讨董贼檄文》。

    乔琰深知董卓是个什么性情,因此没选择中间经由什么人传递消息,以免让他有了什么可以迁怒的对象,而是给了吕布一个任务。

    “以你这可开三石弓的臂力,若要将这悬系了檄文的箭矢在洛阳守卫的射程之外命中城墙料来无妨。”

    乔琰将几乎已成她标志的白羽箭,与那写有檄文的绢帛一并交到了吕布的手中,“你此番乘我的朱檀马去,务必让人知晓,我等声讨董贼之举名正言顺,我并州兵马也绝不惧怕他那西凉虎士,你可能做到?”

    这等大出风头的举动,被乔琰交到了他的手里,吕布眼睛都要亮了。

    “君侯放心,我必为您做到!”

    吕布领着数十骑当即动身,也自然而然地将整顿军队的职责完全留给了张辽与赵云。

    但他显然意识不到乔琰在这番举动中的用意,对他来说,乔侯所表现的态度正是那任务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做到,这就够了!

    乔琰目送吕布远去,朝着郭嘉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度辽将军还病着?”

    在乔琰于并州各郡宣布了讨贼决定,开始调整边防人手布置的时候,各郡太守对她的决定并无异议,唯独一个韩馥,忽然说自己病了,像是生怕乔琰因为度辽将军为武职,也将他抓上一道前往洛阳讨贼。

    郭嘉回道:“君侯对并州的掌握显然不是他能想象的,他还真以为他与袁绍的书信往来没被您发觉,那袁氏兄弟二人自洛阳潜逃,似也有募兵联盟讨伐董卓之意,韩馥便自然不能应和乔侯的讨逆之举。”

    “不过君侯也算是有个意外之喜。讨董檄文传檄并州各郡,有意应征入伍的姑且不说,那韩馥麾下的麴义倒是对他这托病举动颇有微词。”

    墙脚松了,之后也就好挖了。

    麴义与吕布一样都是桀骜放旷之才,在关键时候可为一方强援,但在此之前,却得给这等悍马以一个发挥的场所。

    在这一点上,韩馥与乔琰相比就做得太差了。

    郭嘉朝着乔琰又道:“若君侯能将麴义收归帐下,还正可令两骑相斗一争高低,给那韩度辽用是浪费了。”

    “这话你在此地说说也便算了,”乔琰摇了摇头,“且先不急,看看吕布的表现。”

    事实上吕布做的着实是比乔琰所期待的还要精彩得多。

    这人在并州地界上长到三十岁,养出了一身冠绝的武力,也同时养出了好一派专业挑衅的狗脾气。

    董卓自入洛阳,虽如今渐成张狂之态,自恃手握大权,行横征暴敛劫掠之举,却也未曾对洛阳的防卫有所懈怠。

    尤其是那些游弋在外“搜牢”的西凉兵卒,也在无形之中起到了巡逻的作用。

    但今日这支正往河内方向前去搜刮的队伍,却在半道上遭到了袭击。

    这些西凉兵卒已经习惯了将屠刀朝着弱者而去,此番出行的队伍也便有些列队的混乱。

    若这是平日里倒也无妨,偏偏这朝着他们袭来的,却是实打实的并州狼骑。

    吕布虽不会什么战阵理论,有一点总还是会的,那便是让这些人一个都别从他的手底下活命!

    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作战方式。

    他们所骑的乃是乔侯给他们提供的塞外好马,所用的乃是以并州铁矿打造出的锋锐兵器,更是在休整了一夜后才盯上的这伙西凉强盗,若是这都能让他们给跑了,那还得了!

    于是原本还在洛阳北城之上的守军,等到的不是北行劫掠而归的同僚,而是一行数十骑飞奔而来。

    远观其阵仗,那分明不是他们的人手。

    让他们更清楚地判断来人是敌非友的,是这一行骑兵在射程之外停驻了下来,每个骑兵都飞快地将携带的三两人头抛掷于前,在他们的前方形成了一道极其惊人的摆设。

    也还不等那城头之人反应过来城下之人的身份,已有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一箭击断了那城头的董字大旗,而后钉在了望楼之上。

    第二支羽箭更是几无停滞地袭来,扎在了前一支箭不足三寸的位置,唯独的区别也不过是在这一支箭上还捆缚着一块绢帛。

    城头的西凉军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城下为首之人好高明的箭术,也好惊人的射程!

    眼见那人弯弓搭箭,似在城头逡巡之间寻找目标,他们本还想下城头追击的动作都不由一顿。

    这个反应显然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也让那赤红马上的青年将领朗声而笑。

    在对方的笑声中,他身后的五十骑兵齐声喝道:“并州牧乔侯令我等为董贼献礼,并讨贼檄文送到,我等去也!”

    吕布领人杀贼如风,射出的两箭也奇快,带着人一道撤走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丝毫也没有要与此地纠缠的意思。

    在西凉军下得城来,发觉这些头颅真属于他们今日北行的同袍之时,再要追击这些说走就走的并州骑兵,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将此地所发生的情况,连带着那封随同羽箭而来的书帛送到了董卓的面前。

    李儒踏入太尉府的书房,看到的便是一地狼藉的暴风过境,以及坐在桌案之后怒气沉沉的董卓。

    这与他前几日负剑上堂的意气风发可截然不同。

    “将军何必发这样大的火气?”李儒走到了董卓的面前问道,“今日洛阳北郭的情况我已经听人说了,这并州军以五十骑破我方百骑而已,以有心算无心,要赢也不难,若真是两军对垒,又岂能令对方如此轻松出入?”

    “你以为我气的是那个?”董卓冷声回道。

    小规模的骑兵交锋,他在凉州的时候便经历过多次。

    纵然有吕布挑衅,他也已让人去己方尸体残骸所在之处查验,大略能知晓,到底是如何让对方得手的。

    在对方来人之中还有一神射手存在的情况下,这种胜利更可以理解。

    他伸手指了指面前桌案上展开的绢帛,“我气的是这玩意!你看看她都让人写了些什么!”

    真是好一个乔烨舒!

    也好一篇讨贼檄文!

    他本还以为对方在返回并州之后的二十天内并无动静,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洛阳时局于她缺席期间出现的种种变化,哪能想到,是她在此时憋了个大招!

    眼见董卓一副被这讨贼檄文给气的半死,李儒将桌案上的檄文给取了过来,打眼便见这绢帛上一手好字。

    想想还是要顾念一下董卓的想法,李儒将这句夸赞并未说出口来。

    他琢磨了一番,确定这大约是大儒蔡邕的手笔。

    先时他给董卓罗列的名单中便有此人,只是因对方乃是那并州的典学从事,才打消了对其发起招揽的念头,却没想到乔琰倒是毫不吝惜于将人家用在此道上。

    蔡邕的飞白体属实好认。

    不过李儒端详了一番这讨贼檄文的写法,又觉得这与蔡邕所写的几篇碑铭以及那述行赋不像一个文风,却与那并州乔烨舒的实用性做派相似得很。

    这开篇便是——

    【曩汉之初年,产禄专权,擅断决事,下凌上替,于是有平勃奋起,诛夷逆暴,王道兴复。前汉之末,王莽篡逆,辱慢天地,鸩杀孝平,反戾饰文,罪难尽书,于是有光武兴兵,光明显融,海内升平。】

    【历观载籍,暴逆不臣,贪残酷烈者,多难长久,太尉董卓,自称忠良,细数不然,料循其理。】1

    李儒看到这里往董卓的脸上看了一眼。

    这乔侯上来就把董卓与那吕产吕禄和王莽相比,当真是一点没给他留什么脸面。

    他说乔琰这是实用主义檄文也正因为这两句。

    吕产吕禄之祸,有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来平定,王莽篡政有光武帝中兴,总归这佞臣贼子终究不得善终,那么董卓这自诩忠良实为汉贼之人也显然遵循这个规律。

    这是士气的基调!

    再往后看他便知道董卓为何这么生气了。

    因为乔琰便将这自称忠良实为不臣的理由,连带着对董卓的一通人身攻击,都在随后来上了一出火力输出。

    对比一下她当年所写的《州牧封建论》,在骂人水平上可算是大有长进了。

    李儒最近奉劝董卓收敛一点的建议,没少被董卓当做耳旁风,以至于他此时还岔开思绪想了想,作为头一个被乔琰这般指着鼻子骂的,他家将军还挺待遇独特的。

    不过作为被骂的那位,大约不会觉得有多痛快就是了。

    【自领相国者董卓,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得蒙先帝器重,以前将军位征讨凉州。然马腾韩遂之乱不减,结托权贵于显官之事昭彰,承资跋扈,肆行凶忒,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竟有舆金辇璧,输货权门,坐领三台,专/制朝政之事】

    【使董卓之行径放任自流,今日可开文陵掠宝为己用,逼杀太后,明日则以摸金之校尉破棺戮尸至于先贤,汉室陵迟之祸至矣,其窥探神器、摧挠栋梁之心已显,帝都有吁嗟之怨,于边陲字字可闻。悲乎哉?悲乎矣!】

    “……”李儒沉默地又朝董卓瞥了一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乔并州和一般人的骂法还不一样,她真没夸大事实来说。

    像是她在檄文中所写董卓领前将军位置却没能根治凉州之乱,结交权贵,出入銮辇逾制,盗窃文陵之宝,逼杀太后,索取百姓财货之事,确实都是董将军最近做出来的。

    而也正是因为这些个理由,她方能有了结尾的一番慷慨陈词:

    【董卓罪至于此,不堪托付辅政之职,何能不复长戟雄兵,陈良弓劲弩,整顿戎马,匡扶社稷,铸非常之功!】

    【以此檄文布告天下,令天下人知圣朝有拘逼之难,料来能救国于水火之间者,非只乔并州一人也。届时州郡连接,四方有志之士兵进洛阳,举师扬威——】

    【再视董卓,不过西凉一匹夫尔!如律令!】2

    “看完了?”董卓这会儿心情也没平复下来,朝着李儒看过来的眼神里还带着刀子。

    他放下这檄文半天了,最后一句“再视董卓,不过西凉一匹夫尔”还是反复在他的面前扑腾,一想到让蔡邕誊写檄文的乔琰小儿今年不过十六岁,他便想让人领兵直扑并州去跟乔琰来上一场拼杀。

    但董卓大约只是今日受气还是不够的。

    三日之后他便收到了消息,乔琰传檄于并州以及河东,所整顿的三万军马自轵关陉而出,沿汾水夹道行军,自太原郡入河东郡而来。

    分明正是如那讨贼檄文中所言,要以良弓劲弩,长戟雄兵来铸这非常之功了!

    “并州犹有边防之患,那乔琰小儿如何能有三万兵卒!”董卓咬牙喝道。

    可想到乔琰吞下了黑山贼与白波贼,若是算是后勤兵卒,还真差不多就是这个数量。

    再一对比他初来洛阳之时惨淡的三千人,他便觉得自己的年纪活到了狗肚子里。

    “将军所要担心的可不是那乔并州麾下的兵卒,”李儒语气严肃地说道,“那乔并州前军刚出陉口,便有安邑卫氏、闻喜裴氏、襄陵贾氏箪食壶浆以迎并州军,她此前身在并州,却能得河东世家之拥戴,着实不可小视。”

    这也确实是董卓觉得忧心的。

    河东世家在他引兵进驻期间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却在乔琰出兵之时,给出了这等天渊之别的对待,再想到他在这洛阳城中行事,还得先启用一批天天只会提建议的名士,分派出去那么一堆实权官职,他心中的火气也随之直冒。

    不等李儒提出什么迎敌策略,他当即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区区西凉一匹夫”的言辞不断闪现在他的面前,现在又有对方进驻河东的这般排场,他若是再无动于衷,那才真是妄对他这自封相国的胆魄!

    “谁人敢为我趁那乔琰驻兵未稳之际,突袭其大营,逼退此军?”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回道:“末将愿往!”

    董卓循声望去,眼见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牛辅。

    牛辅……倒也不是不能算良将,可多少还是因为他乃是自己人的关系,才被放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见自请出战的是他,董卓想了想乔琰的战绩,不免犹豫了几分。

    可下一刻他又想到了乔琰指责他忝为前将军,却不能平马腾韩遂之乱的痛骂。

    那牛辅既是他的女婿,在此时出战,倒也正好能代表他来证明,他董卓并非不善战之人。

    “将军——”

    董卓打断了李儒的话说道:“文优不必再说,我意已决,便以我之贤婿出战,以阿多为副将,趁并州军马并未于河东整顿齐备,先斩其锋!”

    “不,”李儒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在说,不能用牛将军进攻乔并州所属,我只是在想,她于檄文中言辞激烈,有年少者意气风发之象,我等何不先助长其气焰,来上一出先礼后兵举动。”

    董卓问道:“文优此话何解?”

    李儒:“我听闻将军麾下有一并州人名为李肃,请将军派遣其为使者,领一重礼,前去赠予乔并州吧。”

    “此为——示敌以弱之法。”——

    听闻董卓帐下李肃前来拜访,乔琰还真有那么几分意外。

    在将人请入帐中后,便见对方朝着她行了一大礼后说道:“董相国自入洛阳,先周旋于袁氏逆臣之间,后掌军事,擢拔贤能,若有所为之事令乔侯误解之处,实非相国本意,听闻乔侯进军,以平鲜卑之悍将勇卒兵进河东,欲袭洛阳,相国心中惶恐,想与乔侯一叙,以论治国之道。”

    “听闻乔侯喜骑赤红色骏马,相国先时征讨西凉,恰得一名驹,名为赤兔,欲以为礼物送与乔侯,以通往来之好。只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动了动眉头。

    赤兔?

    怎么,她这是领了吕布的剧本?3

    124. 124(一更) 赔了赤兔

    不过,她跟吕布的情况可大不相同,董卓也显然不可能觉得,能让她来上一出倒头拜服,交出兵权的行为。

    那么他这一举动的意义便有些微妙了。

    乔琰心中思忖,若是她当真是个年不过十六的少年,纵然有些早熟善战之能,因先帝无人可用,故而将她抬到了这个位置上。

    现在她为了护持先帝所留下的遗孤,对董卓自称为相国后于洛阳行事种种多有不满,故而兴兵南下,甚至在河东郡内得到了世家的这番拥戴追捧,箪食壶浆送行,现在又被大权在握的董相国畏惧,派遣人前来说和,还送上了名驹宝马作为礼物——

    她应当要有何种表现呢?

    别人可不知道她早年间的种种行事与言辞之间的孩子气,其实大多是为了让刘宏放松戒备而装出来的。

    别人也不知道她此番出兵所谋划的东西,远不只是基于对董卓行为的义愤填膺而已。

    别人更不会知道,她站在了后世的角度在看着这段历史,所拥有的也绝非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性与见识。

    骤闻赤兔二字,对这本应当是吕布的坐骑,却成为了她收到的礼物之事,她那种微觉滑稽的心情也只出现了一瞬而已,很快又成了两军对垒之间的谋划。

    她朝着这出自于五原郡的李肃看去,见对方脸上流露出的讨好之色,倒也未曾显露出什么过分的得意来,只是问道:“董贼倒行逆施,把持朝政,有何可与我说的,洛阳城外见个真章便是!”

    “乔侯这话便说错了,相国当真不曾有如檄文中所说窥探神器,侵辱汉室的行径,自然也当不起乔侯这董贼非汉臣的说法。”

    李肃似有几分苦笑之意,又继续说道:“相国为西凉人,自与那京中贵胄之间多有不和,其中有些摩擦不得不以武力平复,也实属应当。”

    乔琰冷笑问道:“他逼杀何太后总是真吧?”

    李肃摇了摇头,“乔侯并非亲自处于京城之中,又如何知道其中的本来面目。那皇位之争便是亲生兄弟之间,也难免有阋墙之祸,先帝遗诏以董侯为下一任帝王,何太后却属意于史侯,若是令何太后以太后权柄行废立之举,又或是与天子争权,洛阳朝纲必定不稳。董相国也不过是迫于无奈,才甘愿自己背上骂名而已。”

    乔琰都不得不说,李肃此人倒也有些口才,竟然能在言语之间表现出了好一个忍辱负重董相国的形象。

    但他这说法里却完全规避了董卓此举,正是在南宫之火后岌岌可危的汉室尊荣之上,又给踩上了一脚的事实。

    既然太后都可以被这般随意逼杀,那么当今天子的凛然不可侵形象,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乔琰心中只觉其解释重点偏颇的话术有些离谱,却并未对此做出反驳,在沉默了片刻后又问道:“那这搜牢掠夺之举,既有传闻入并州,又有我那前来传檄的部下亲眼得见,董卓老贼又要做何解释?”

    李肃朝着她歉然一拱手,方才回道:“乔侯有所不知,那边地士卒大多不听管教,如乔侯一般可胜鲜卑,劫牛羊而回,令士卒平复其心中暴戾的,到底还是少数。”

    “董相国依托于这些西凉军士方能掌握京中局势,而今要给出令他们效命的钱财却不容易,也只能放任其劫掠,暂平其心。西凉军区区三千而已,有钱财傍身便可于洛阳中安定过日,料来随后便可安生。”

    乔琰指尖叩击桌案的动作都不由一顿。

    这可真是好一番歪理邪说,这李肃倒也不愧是从董卓帐下出来的人。

    大约他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说法站不住脚跟,又连忙拐到了另一处,“乔侯且莫只说董相国,这洛阳有城郭而无郭垣,若是您大军压境,与相国而今所统率的北军五校以及带入洛阳的西凉兵卒交手,绝不可能只如前几日骑兵突至的情况一般,直抵北城墙之下。”

    “届时两军交战于洛阳郭区之内,对这些洛阳百姓而言,何止是要丢掉财货,连性命也不可保!难道乔侯竟要令自己,也成为叱责相国的那一番言论中的罪人不成?”

    若非如今还没有道德绑架一说,乔琰真想用这话给还回去。

    李肃此人倒是也深谙些对特定对象所说的话术。

    她若真是个除却出塞击败鲜卑之外,可称得上是以德政治理并州的州牧,又是个并未经历过多少中原境内交锋的少年人,只怕听闻此言,还真要犹豫一二。

    这种迟疑也如李肃所想要看到的那样浮现在了她的脸上,虽只是稍纵即逝而已,却也并未被他错过。

    他心中暗忖,文优先生所说果然不错。

    这示敌以弱的方法,或许不能让这位乔侯全然相信他们的无辜,也极有可能不足以让她为之飘飘然,却已经足够让她在心中生出几分犹豫的情绪。

    这便已经足够了!

    他趁热打铁地说道:“可否先请乔侯随我一道看一看相国的诚意?”

    何为诚意,自然是作为礼物的那匹赤兔马!

    乔琰所骑乘的朱檀宝马是从幼年马驹养起的,如今虽然体型与成年马匹相差不大,可实际上却远没到成年的状态。

    但这匹赤兔马却显然已接近成年了。

    何为赤兔?除却那赤红的马匹颜色之外,最醒目的莫过于在评定名马之中的“兔首”一称。

    马头自鼻以上的部分向外突起,形同兔首,正是重型马的标志性特点,事实上乔琰的那匹朱檀也有类似的特征,只是在赤兔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些罢了。

    而这赤兔烈马,饶是有与李肃同行的下属牵绊住了缰绳,也表现出了好一派酷烈暴躁的脾性。

    这对于初学骑马的人没什么好处,可对顶尖的武将,尤其是擅长骑射的武将来说,却绝对是个最合适的礼物。

    见乔琰望着赤兔的眼神中也微有意动,李肃不由心中暗喜,继续开口说道:“宝马配名将,自古如此。乔侯是何许人物,岂能没有这天下一等一的好马相配。相国自得赤兔起,便在为其寻觅一个合适的主人,如今却与乔侯适逢其会。”

    “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

    乔琰话虽这么说,李肃却眼见她又朝着赤兔的方向走出了两步,似也在端详这匹奇珍骏马,越发确定文优先生所说的示敌以弱之策,或许是当真奏效了!

    他又道:“相国也知,要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说服乔侯,他并无坑害社稷的想法,大约不太容易。”

    “乔侯为并州牧,更有这两年间自漠北草原所得,或许也看不太上这赤兔名驹,故而相国的意思是,不若寻个位处于河东郡又临近于洛阳的地方,请乔侯带上千人随行赴约,相国也带上那千八百虎士同行,双方将辅佐新帝之想法做个交流,也好免于洛阳北郊居民受战争之害。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目光从那赤兔名驹转到了李肃的身上,这等明利的眼光令他不由心中一跳,好在他旋即听到乔琰问道:“定于何处商谈?”

    李肃忙道:“五日之后,洛阳以北二十里处,夕阳亭。”

    他又见乔琰思忖了片刻,这才回道:“那好,便依你所言。”

    既然协定已经达成,这赤兔马就作为礼物留在了并州军营地之中,那李肃欢欢喜喜地领着与他同来的几人一道南行而返。

    乔琰目送着对方远去,眼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先前的迟疑之色都在此时变成了一派坚决,她也当即吩咐了下去——

    营地之中撤去外围防守,内部成埋伏之势,在这几日之内务必以巡防换班之法成严防死守之态。

    “李儒此人喜用诈计,昔年董卓为韩遂等人所困,深入西凉腹地之中,几为羌人所围剿,粮草殆尽之时,围兵依旧迅猛进攻,李儒定计以河中铸造堤坝截断上游流水,又令董卓部从于河中捕捞鱼虾为食,令西羌将领以为汉军已彻底粮尽,只围不杀,却给了董卓借机逃走的机会。”

    贾诩语气平静地说道,又做出了判断,“如今那并州人为说客,欲令君侯于五日后与董卓会面于夕阳亭,实是李儒所能想出的行诈之策。君侯所做出的判断着实不错。”

    有贾诩这个从旁的判断,乔琰更多了几分信心,笑道:“那董贼欺我年少,方有此计,只怕往后便不会有这等好事了。”

    贾诩颔首,“但乔侯只需临战应变就是,往后之事自有往后的对策。也正好借此令天下人知,乔侯早该与他们同台相论,何敢以欺诈稚子之法相待。”

    “先生说的不错。”乔琰的目光又往赤兔的身上打了个转儿,忽然生出了个颇有些促狭的想法,当即吩咐了下去。

    在一旁听到乔琰这主意的郭嘉忍不住笑了出来。

    见乔琰朝着他看过来,他连忙正了正脸色回道:“若要按照乔侯此计,只怕不能让奉先动手了,这一场埋伏仗让子龙与文远来做吧。”

    这一头丝毫没被董卓的这点送礼与商谈小伎俩给弄晕了头,在营防之中早有准备,另一头李肃将乔琰的表现汇报了回来,董卓大喜,当即令牛辅并郭汜一道出战。

    李儒又对他们做出的叮嘱是,他们务必在第三日的入夜前抵达乔琰的营地附近,绝不能行军过快。

    而后,若是见到那乔侯为夕阳亭之会而遴选人手将出,便不必停下当即趁夜进军就是,若是难以观测到对方举动,便于第四日夜间,在对方的防备最为懈怠之时发起进攻。

    牛辅郭汜领命而去。

    虽这几日间他们在洛阳横行无忌,但既然军师都表现出了对那乔侯的警惕戒备,他们也不敢太不将对方当回事。

    好在那乔并州到底是年少,大约还真觉得那夕阳亭之会是什么摆在明面上的邀请!

    牛辅等人的哨骑探报,对方的营防虽不能说是懈怠,却绝对经不起西凉骑兵的冲击。

    而其中接近南面的位置,更是单独整顿出了一支队伍,像是要用于明日出行。

    在这等安排之下,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都变成了相对薄弱的状态。

    好消息!

    牛辅立刻下令,今夜子时,前往偷营,必定要给这并州军一个迎头痛击,若是能趁乱将那位乔侯给擒拿住,那他便彻底给相国立了个大功了,届时可没人能说,他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

    他怀着这等美好的梦想,在夜深人静之时直接从西面突入,令那骑兵喧然的喊杀之身一时之间充斥了这一片营地。

    而他身为西凉武将更是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前头,手中的长枪直朝着那因困顿而倒伏在一旁的士卒扎去。

    他身边的骑兵士卒更是在他这一个驻足之间,已经朝着那营盘深处杀将而去。

    可也正在此时,牛辅忽觉长枪所刺中的手感不对,同时也让他不免心觉不对的,是这营地之中巡逻的兵将也委实太少了些!

    这不是用对方有所懈怠就可以解释得通的!

    他直觉不妙,又已听到郭汜比他更快地喊出了一句“撤军”,可比他们两人的反应更快的无疑是布置这西侧包围圈的赵云。

    在牛辅与郭汜突入而来的方向,早有并州军从南北两侧而来,形成了收拢的堵截。而这白袍银枪的青年将领,已经率领自己麾下的精锐骑兵自北面急冲而来。

    这营地之中的任何一处绊马索与鹿角栅栏都是赵云领着这些骑兵亲自布置下去的,哪怕此时夜间昏黑,他们也绝无可能会做出什么错认的判断。

    自五年前来到并州到如今,赵云所接手的任务,从县尉琐事到兵曹从事所负责的州中治安,从对战黑山白波,到戍守朔方郡,甚至还被乔琰带到了塞外打过休屠各胡与鲜卑。

    他本就在为将之道上有一份罕见的天赋,又如何会在这等优势已在己方的情况下失手!

    从牛辅等人的角度所见到的,便是他们掉进了这并州军的陷阱还不算,对方派出的这青年将军,比之当日于北城之外射出一箭的神射手,还要给人以最直观的震慑。

    这手执长枪的青年将军领着身后的骑兵自北面冲杀而来,简直有如入无人之境的凶悍,他们还尚未从落入圈套的惶恐中缓过神来,后军与并州军的交锋声响震天,而今这主将所在又遇上了个这样可怕的对手。

    牛辅连忙拨转马头,一面让骑兵尽快聚拢在他的身侧,一面意图快速退出对方的营地。

    可这混乱之中的折身回返,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冲得太急的前列骑兵已经摔入了前头的壕沟之内,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长枪兵捅了个对穿。

    正在朝着牛辅汇聚的骑兵为横空出现的绊马索所绊,摔倒在了地上,便见自南北方向的盾刀兵呼喝而来,将他们夹在了前后壁障之间。

    牛辅心头大乱,却已见赵云的银枪如龙出海已到面前。

    他连忙提起长枪应战。

    可赵云平日里切磋的都是张辽吕布这样的同僚,这牛辅却仰仗于自己在董卓军中的独特地位,哪里会想到精益求精之道,险些被赵云在三两回合内给斩杀于马下。

    得亏对方乃是一小将,在力量的持续性上多有不足,在牛辅身边的亲兵合力护持之下,勉力将赵云给阻拦了下来。郭汜快马急冲,将牛辅给捞到了马背之上,一边扫开了朝着他们飞射而来的箭矢,一边带着牛辅从这包围圈中为数不多的薄弱处攻杀而出。

    可他们虽借着这道杀开的豁口逃出了生天,这原本追随他们而来的一千多骑兵,却在此时只剩下了百多骑。

    只剩下了一成的兵马!

    乔琰的并州军并未全部抵达河东,按理来说,夜间冲杀破营,千多骑兵已经是绰绰有余的数目,却哪里想到反而来上了一出攻守易位,他们这些前来偷袭的却落了个被当做猎物的结果。

    更让牛辅难以想到的是,他还未行出多远已听到了对方整齐划一的口号,清楚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喊的正是——

    “董贼诈会夕阳亭,赔了赤兔又折兵!”

    而后便是一阵让他听来只觉羞恨万分的笑声。

    在这笑声之中他又如何会猜不到,他方才能杀出重围只怕也是对方有意为之,正是为了让他将这个消息给带到董相国的面前。那小将也未必没有将他们斩杀殆尽的余力。

    赔了赤兔又折兵!

    这确实是他们此时情况的真实写照,可他此时听之都有种想要呕血的冲动,若是将其汇报到了相国的面前,也不知道会得到何种反应。

    偏偏他在此时唯独能做的也不过是继续由郭汜带着一路往南逃窜,以防对方改变了主意,又将他给留在此地。

    乔琰冷眼望着对方这狼狈逃命的一幕,在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个笑容。

    在对方来袭所发出的动静中,她快速披衣起身,也将手下的将领给召集到了身边。

    此刻她遥望牛辅败退的阵仗,以手中的两截三驳枪指南而道:“那董贼老儿吃了这一败,随后必定不敢再小觑我等,派出的将兵也必将比今日更盛,然我进取洛阳之心绝无更改,望诸君与我共破此敌!”

    她又复开口,以同样坚决的语气说道:“先入洛阳,取董贼老儿首级者,那赤兔名驹便归他所有!”

    吕布早在赤兔被送到乔琰面前的时候,便看上了这匹世所罕见的宝马,如今听闻乔琰竟要将其作为斩杀董卓的奖励,当即摆出了一副摩拳擦掌的状态。

    不过他到底还是记着点这主从关系,又问道:“君侯不将这赤兔宝马收为己用吗?”

    在吕布的视线中,这起身之间仓促的君侯眉眼间毫无困倦懈怠之色,依旧一派锐气如刀。

    只听她朗声一笑,回道:“我纵无赤兔为骑,难道便入不得那洛阳城吗?”

    125. 125(二更+24w营养液加更) 对……

    吕布想都不想便回道:“自然不是!”

    乔琰这一句纵然无有赤兔她也并非入不得这洛阳城,在吕布听来,着实是有着一番等闲之人难以匹敌的自信。

    当这种信念宣之于口的时候,更是意气风发到了极致。

    想到他们先前击败的,正是如今为祸洛阳的董贼所派出的先遣部队,吕布更是不免在心中豪情激荡。

    不错!

    如乔侯这般当世豪杰,如何需要依托于赤兔马来成就其名,即便是骑着驽马都不影响她身为此方队伍的头号领袖,完成这清君侧的重任。

    也唯有这等豪杰,才能让他吕奉先为之折服,甘愿在她手中充当马前卒。

    为了那赤兔马的归属,他可着实应当表现得更加突出一些,尤其是得在杀入洛阳之日直取那董贼的首级!

    想到能骑此等宝马征战扬名,吕布只觉心潮澎湃。

    虽然第二日的军事会议上他又意识到,这好像也不是一个口令发出,大军挥师南下这么简单的事情。

    司隶的地图摆出在他们的面前,挂成了一张幕帘一般的状态,乔琰以半截枪杆的连接位置作为教杆点在了洛阳的位置。

    “我等此番对外宣称三万人,实则为骑兵三千,步兵八千,因并州境内铁矿开采情况尚可,骑兵均有甲胄在身,步兵中有两千铁铠士,余者着皮甲,另有万余人作后勤运粮及军中杂务之用。”1

    “董卓老贼的凉州军尚有部分为皇甫将军所挟制,真正直属者充其量在四五千,但如今北军五校尽归其统帅,其兵员约在两万之间门。若将其凉州旧部不遗余力召集,令在京中募兵,约莫能凑到五万之众。这是而今彼我两方的人员差距。”

    董卓先前意图来上一出以小博大的操作失手,绝不可能继续让乔琰继续占这种便宜,只能是正儿八经地交战。

    洛阳为京师重地,甲胄的囤积绝不会太少,乔琰凭借边地的库存与州牧掌握铁矿开采的特权,却也只能说是在这方面没有太吃亏而已,称不上有太多的优势。

    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她以并州粮仓作为后援,兼有河东世家在此时与她达成的合作关系,让她的军粮运输没有太大的压力。

    反而是董卓——

    他可能都没想到,京师自黄巾之乱开始的各种蝗灾疫症旱灾等造成的减产,让他若要以极限状态下调动五万人同时处在备战状态,要撑起这个消耗并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要打持久战,反而是乔琰这头更有优势。

    她继续说了下去:“此外便是对方地理条件上的优势,牛辅与郭汜败退,董贼必定陈兵于洛阳之外,阻遏我等的攻势,最为严防死守的状态,便是重启当年黄巾之乱期间门的八关紧锁,要防备我等——”

    “以我方如今兵屯箕关的情况看,可只防备三处。”

    她以枪指向了洛阳西侧,“守函谷关,防止我军在河东世家的协助下自邙山西起的平陆而下,过渑池走新安,自西面而来。”

    当然,乔琰就从没打算走这条路。

    令河东郡内世家做出迎接并州军的样子,正是为了给董卓造成这种她可能会迂回作战的错误判断。

    可这条路太长了。

    邙山西起于如今的三门峡位置,若要自轵关陉外的箕关直走此地,往来之间门军粮运输绝对跟不上,哪怕是到了函谷关下,也早已经精疲力尽了!

    所以董卓若要防备她速攻,应当扼守的是另外两道关隘。

    “另外两处,守小平津与孟津,防备我等过河后自这一段邙山隘口直走洛阳。”

    吕布先前往洛阳送檄文的时候走得就是这一段,他彼时人少,要渡河还算容易,但他想了想彼时的河口关隘,再看了看己方的人数,怎么想都觉得他们不占优势。

    哪怕小平津以北有河中岛可做中转,这两处的河道也相对较为狭窄,确实是最容易被进攻的位置,但黄河天然就是一条军事屏障!

    便是他这等凭直觉作战的也相当清楚这一点。

    他开口问道:“君侯先说了我方与董贼的兵力差别,现在又说我等只能走这易守难攻的位置,岂不是在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奉先这话就说错了。”贾诩与他在那绥远城中配合一年,又在当日与五峰山上对乔琰给出了承诺,于秋冬至于开春表现得主动了些,和吕布也算是多说了两句话,此时便开口回答了他的困惑。

    “先前君侯提到我方万余精兵,而董卓一方非但人员复杂,且有起码三处隘口需要分散防御,又需留够人手防备京城中的反扑,那么能戍守于小平津或者孟津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与我方人数相等而已。”

    吕布挠了挠头,觉得这样说他便清楚多了。

    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以乔侯的战绩还从未打过败仗。

    那在兵甲充足的情况下,不算有劣势。

    “此为其一而已,其二,君侯昨夜令子龙将军有意放走牛辅,此人脾性素来是在何处跌倒便要在何处找回场子来,偏偏他又是董贼的女婿,既然我等最有可能自小平津与孟津进攻,此人必定在其中一方。”

    贾诩比谁都能将董卓这边的凉州势力看得分明。

    若是牛辅想要驻扎于黄河渡口,以图扼守此地击败乔琰,别管李儒是否会提出什么反对的建议,牛辅都一定能够达成目的。

    最多也不过是董卓会给他安排一个更加靠谱的副将而已。

    吕布想了想昨夜随同乔琰见到的场面,那牛辅被郭汜提溜在马背后头才救其逃出生天,着实是让他印象深刻。

    这样说来,若是对面真以牛辅为主将,这又可算是一个己方的优势。

    因为那绝不是一位优秀的统帅。

    “其三嘛……”贾诩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向了乔琰的方向。

    这其三便不应该由他来说了。

    乔琰笑了笑,“其三,我们目前还不需过河,只需要令董卓分兵镇守小平津与孟津便可,与我等对河而望。董卓的对手,从来不只有我们,而他们也绝不会错过这个反击的机会。”

    她若直接底牌尽出,不顾死伤地渡河而击,又何必选在距离董卓入主洛阳将近一月方才出兵呢?

    所以孟津之前的黄河滔滔,起码到目前为止,也不是她的劣势所在——

    身在洛阳的董卓刚收到女婿牛辅打了个败仗,带着只剩下一成的部将勉强逃回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可惜自己那匹赤兔名驹有去无回,压根没起到蒙蔽乔琰的效果,便随后收到了两个消息。

    其一便是乔琰的后军,似乎没有全部驻扎在箕关,而是不知所踪。

    再结合她与河东世家的关系,让董卓不由担心起了自家后方的潜在危险。

    另一条消息则是——

    乔琰的主力正在整装拔营,继续朝着南方稳稳推进。

    虽然万人之众,行军速度不快,可要全军抵达黄河之畔,哪怕算上拔营起行,也就是一日的功夫。

    自听闻乔琰兵出河东起,他便调集了守兵前往孟津渡口扼守。

    但不得不说,他原本有些寄希望于他的好女婿能带回个好消息,还没在此地形成全线防守,而今却必须加派驻兵了。

    只有驻扎在此地的军队足够多,他才能确保,凭借对并州军渡河之中半道而击的优势,让对方不敢轻易尝试渡河进攻。

    而这样一来,这北面贴近黄河一线的防守,便必须要出个主将。

    他的目光刚落在了段煨的身上,便看到牛辅顶着脸上与腿上残存的伤势站了出来。

    “将军,让我去吧!”牛辅梗着个脖子毫无示弱的意思。“我先前败于那乔琰小儿的手下,不过是因对她实力估算失误,又被她以有心算无心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有大河天险为凭据,又有足够的人手,绝不会再让对方得手。”

    闻听此言,董卓犹豫了一瞬。

    出于理智的想法,他觉得不应该答应牛辅的这个请战。

    但出于感性的想法,他这人是有那么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想法的。

    也正因为如此,刚在洛阳中站稳了脚跟,他便着人快马加鞭地赶去凉州。

    一面试图将凉州部从带来中央一部分,一面又让人将家人也给接来洛阳,如今已经由右扶风方向而来。

    虽还未到洛阳,但他已将封赏的旨意草拟出来报与中央了,正要加封自己的母亲为池阳君,连孙女董白都得了个渭阳君的称号。

    牛辅是他的女婿,他自然也要对其厚待一二。

    但乔琰不同于往日他们在凉州所遇到的对手,牛辅又已经先败给了她一阵,若是再让对方抓到什么进攻的空当,将战线一路拖延到了洛阳的城下,他就彻底落于被动了。

    他以眼神示意李儒不必开口,自己在斟酌一番后向牛辅问道:“大河隘口,因当年黄巾之乱的缘故,新设了小平津,我有意以两人前往一道镇守,你并未被乔琰打坏了胆量,还敢主动出战,这很好,但是我不能只让你一人前往镇守。”

    “而今我麾下数位中郎将,你选择其一,与你成掎角之势分别镇守两处。”

    牛辅脸上一喜,毫不犹豫地回道:“那便请将军令徐中郎与我同往吧!”

    徐中郎,说的正是徐荣。

    董卓如今麾下的几位中郎将,其实不包括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

    这些人都算是校尉,在行军的时候作为副手。

    先被董卓提拔到中郎将位置上的是牛辅、董越、段煨、徐荣以及胡轸。

    牛辅说是说的要找回场子来,却也没打算真一个劲地头铁。总还是要拉个相对靠谱的盟友的

    这个盟友又最好不要是主意太多的。

    那胡轸麾下有个勇武非常的华雄,最近脾气大得很。

    段煨乃是先太尉段颎的同族兄弟,称得上是年高德劭。

    董越实力平平,又与他素来有矛盾。

    这样算来,唯独也就剩下了个徐荣。

    被牛辅指名道姓点了出来,徐荣多少有那么一点无语。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次在协助董旻之时败给了乔琰,他直觉这次又有个不靠谱队友的情况下再次对上那位乔侯,极有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

    但这等安排显然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董卓当即下令,让他带兵驻守小平津,令牛辅带兵驻扎孟津。

    而后,以段煨为主将驻守函谷关,令胡轸为主将驻守成皋,令董越为主将镇守太谷关,李傕郭汜镇守伊阙关,樊稠张济驻扎于轘辕关,如此一来,除却广成关之外均已有守备安插。

    而广成关以北分列伊阙、太谷与轘辕三关,倒也未必需要额外安排人手。

    做出了此等安排后,董卓终于如当年面临黄巾之乱、派人分驻八关后的刘宏一般,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大概也因为,他在做出了这番安排后,正逢侍御史扰龙宗登门拜访,董卓瞧着对方大约是忘记解除的配剑许久,冷笑着让人将他给拖下去活活打死。

    而后他让人将先前已经杀死的何苗的尸体从坟茔之中挖掘了出来,肢解后丢到了路边,又将何苗与何太后的母亲舞阳君也给杀害了。2

    洛阳城中先前还有些因为他收到的檄文而出现的闲言碎语,在这等何其暴戾血腥的行为面前,也只能先暂时平复了下去。

    为防朝中官员的亲属在他让人紧守八关期间门,打着入朝拜会的理由前来洛阳,串通消息,正逢大司农周忠之子周晖自庐江而来,董卓也当即下令将他劫杀,以正规矩。3

    朝野之间门一时风声鹤唳。

    只因董卓此时显然已经不再只满足于对与他有军权争斗之人动手,将他清除异己的范围从武官转向了文官。

    而这绝不是因为并州牧挥兵南下陈兵于黄河对岸,才促成的这般变化。

    甚至比起怪责于乔侯出兵,今日这洛阳城中诸人反倒更希望她能击退董卓,将这狼子野心之人给剿灭。

    谁让那董卓早已经在给自己加官为相国后,便显露出了唯我独尊的处事作风,也早显露出了一个事实,他重用士人的本质,绝不是真对他们怀有尊敬之心,而分明只是为了掩饰他的不臣之念。

    为董卓招揽而来的颍川名士荀爽,在黄琬自司徒进太尉,杨彪自司空迁司徒后,便被董卓扣上了司空的位置。4

    他看着在他被强征入洛阳后暂居于他府中的荀攸,不由悲从中来。

    “董卓残暴,性如虎狼,我避世于汉滨长达十余年,竟要落到晚节不保的地步,何其可悲啊!”

    他今年已是六十二岁的高龄,自知自己寿命不永,只怕也看不到大汉在董卓这等行径之下到底会被损毁到何种地步。

    可他虽一生钻研经学古文,却也心存报国救难之心,更见此时身在他面前的荀氏子弟才学卓著,若继续留在洛阳,难保不会招来董卓的毒手,心中怅然异常。

    偏偏董卓不许人进,也就自然不许人出。

    他如今这司空乃是个虚职,绝无有机会将荀攸给送出。

    荀攸回道:“从祖不必过虑,车到山前必有路,那董卓倒行逆施,以士人提携之恩自抬身价,却也将奇人志士给征调进了京城。而于京城之外,有乔并州于河东击败董卓部将,与其兵马对峙于孟津,成皋之东如有眼界过人之辈,必当趁此发动。”

    他温声继续说道:“董卓约束部将已是不易,要想管控住那北军五校更是艰难。方今之时,他越是残暴不仁,也便越是显出他已然顾此失彼。若兖豫冀徐各州兵马趁机联盟,速攻旋门关,冲杀入洛,则天子可保,朝廷可兴。”

    “从祖不必计较于今日之名,您既居于高位,不若竭力保全京中名士与典籍,又何来晚节不保之说。”

    荀爽闻言怔楞了许久,方才喃喃开口道:“速攻旋门关……不错啊,旋门关虽有虎牢之险,却也到底只是由一中郎将镇守,若此时有人有乔侯之胆魄,入京勤王,董卓也不过区区一匹夫,并无比人多生一个头颅,何必惧他!”

    他拖着有些抱恙的身体起身,行到了院中,朝着这分明晴朗却令人不觉春暖的天色看去,又问道:“那么以公达看来,谁人可有此等胆略,抢在此时机发兵?”

    荀攸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先帝殡天那日,留下诏书令卢公辅政,他有统兵之能,又与乔并州有旧,若能募集兵将,或能往洛阳进发。”

    “中军校尉曹孟德,先时与董卓军对峙落败,遁逃于谯、沛,其家资充裕,兄弟众多,其间门多有游侠好武之人,有起兵之机。”

    “袁术袁绍二兄弟,虽为洛阳祸端之魁首……”见荀爽朝他转头看来,荀攸温吞地又往后头加了两个字,“其二。”

    “然此二人,一者正在南阳,与如今的南阳太守张子议合兵一处,又有长沙太守孙文台可联合北上,一者于冀州境内以袁氏之名募兵,也可发兵前来。”

    “若再论天下颇有胆魄之英雄,现于洛阳以东任职者,陈留太守、广陵太守、东郡太守、北海太守以及如今的徐州刺史,均有发兵之可能,倘有人于中原振臂一呼,或有十余路两千石要员,可同临洛阳八关之外——”

    “从祖如此一想,是否又觉天下有望呢?”

    荀爽忽觉眼前天朗气清了不少,叹道:“是了,那董卓又如何能以权柄掌控天下人心,他这暴戾恣睢之行,既有乔侯南来相持,也必有志士响应,若真如你所说有十余支势力齐往旋门关而来,这大汉终有青天重现,我又何惜己身!”

    “备车,我往兰台走一趟!”

    刘宏病逝那日,由袁术引发的南宫之火,并未祸及兰台,将其中的书简都给保留了下来,可这也只能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而已。

    如若董卓战败于旋门关,这豺狼人至末路再起一把火,却未必能让兰台幸存。

    他如今被人强行擢拔到司空的位置上,若要力挽狂澜怕是没这本事,可若只是想保住京中的典籍,却还有些希望。

    在他被荀攸搀扶上马车的时候,正望进这从孙看似柔和实有铿锵脾性的眼睛里。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话:“以你看来,那乔侯有无可能自孟津破关而入?”

    荀攸回道:“她惯于创造意外,我看不透她。”——

    而此刻这位在荀攸的评价中多出意外战绩的乔侯本人,正在孟津对面黄河北岸的营地中写信。

    驻守孟津的牛辅一面欣慰于自己隔着大河便能看到乔琰军营隐约的轮廓,一面又觉得对方毫无进攻的举动无端让他觉得有些心慌。

    他令士卒乔装作了渔民,自更下游的位置渡河而过,寻机混到了那军营附近,打探回来的消息是,这位乔侯正在令全军士卒合力铸造船只。

    造船?

    这确实是进攻的架势,可绝不适用于孟津!

    若是要以船渡河,孟津船坞之中常备的船只不计其数,其中更有适用于黄河作战的楼船,对方仓促造船如何有可能与他这一方的军备相媲美。

    何况半道而击,简直是作战的最有利条件。

    若不是以船渡河,而是以船来拉起浮桥,那便更是个笑话了!

    自商周时期起,便有造舟为梁之说,奈何此等建造浮桥之法只适用于渭水这等规模的河流上,还从未有人能在大河之上弄出此物。5

    牛辅望着对岸的并州军营地,不由冷笑道:“如今正是四月末,她若是造上七个月的船只倒也无妨,到了十一月里以这几年的天时,大河是会结冰的!届时她便可以渡河了。”

    他这话说完,相当满意地听到周遭的士卒格外捧场地发出了一阵笑声。

    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又不由龇牙咧嘴了一阵。

    那日被郭汜直接携于马上折返,在回城途中他过河之时气急败坏,一把拗断了船桨,一个不慎拍在了脸上,连带着敲掉了半颗牙齿。

    这也越发加深了他想要从乔琰这里找回场子来的想法。

    偏偏对方不容易过河来进攻,他也不容易过河去袭击对面,这让他不是一般的难受。

    更麻烦的是,只要对方驻扎于黄河对岸一日,他也就必须领着相国所给的兵马驻扎在此地,以防被对面寻到可乘之机渡河袭击洛阳。

    而比起他这番沉不住气的状态,乔琰就要稳健得多了。

    正如荀攸所猜测的那样,在她将董卓的两路兵马牵制在了此地后,她便给卢植与曹操送出了一封信。

    信中所言正是请二人发起讨伐董卓的联军。

    她在信中提及——

    董卓在洛阳京师之中所行屠戮之举,正为掩饰其心虚难当的本质,而他为大权所腐化的速度何其之快,甚至在乔琰写出的檄文之后,他又做出了这一番落人口实之举。

    方今士林震动,已知其本性,便是先时为董卓授予官职的几人,此时也该当先以天下民生与扶救圣朝为己任,而非以董卓旧吏自居。

    董卓分兵驻守防备不及,也正是个兴兵的好时候。

    为求除恶务尽,一旦他们统兵自旋门关而出,她便会快速渡河,自北邙而入,直取洛阳城北,截断董卓的逃生之路。

    至于她要如何渡河,请他们不必担心。

    【先汉之年,并州境内大河经行之处,已有特殊渡河之法,人皆云北人不擅水战,我并州不然。请君拭目以待便是。】

    乔琰搁下了笔,令人将这两封信送了出去。

    而后,她往营地以北忙得热火朝天的造船事业处走了一遭,只漫不经心地让他们将造好的小船搁置到岸边空地上,给那对面的牛辅也看个热闹,便转向了营内以幕帘掩蔽的地方。

    在此地的地上,几个打开的箱笼中已可见到,其中所装的并非是送与大军食用的军粮,而是一张张趁热剥下的羊皮。

    光是从他们此番进击鲜卑所获得的羊,还不足以形成此地获得的数量。

    可在乔琰去年出击鲜卑之前,郭嘉便已经对那左谷蠡王来上了一出诱骗恐吓,又加之今年的巡猎战果依旧,南匈奴左谷蠡王便是还有些反心也早吓没了。

    更不必说,自幽州之乱平定后,南匈奴单于羌渠之子于夫罗也返回了并州西河郡,对南匈奴左部贵族更多了一番威慑。

    左谷蠡王已属归化匈奴,在这等恐惧之下,他竟连远走遁逃都无法做到,于是他干脆与其余左部贵族一番商量,选择了将财产献出以保全性命。

    这才是为何,乔琰此时能有四千多张几乎完整的羊皮在此。

    还得是公羊皮。6

    她伸手拿起了一张此前就经过了烘烤脱毛的羊皮。

    为了便于运输,这些本应当是呈吹起状态的羊皮如今都还是干瘪的状态。

    而除却那些在外制作船只的士卒之外,其余的人已都在此地了。

    他们正忙于为羊皮灌气,以麻绳封口,涂抹清水与油脂而后晾晒起来。

    经由吹气而成的羊皮便形成了羊皮囊,也正是捆绑在羊皮筏子下方的气囊。

    乔琰望着这已然吹起了数十个作为测试的羊皮囊,露出了个笑容。

    这便是她的渡河之物!

    126. 126(一更) 单刀赴会……

    以羊皮囊渡河之法,若是放到现代,还得算是黄河流域的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放到如今,却也得算是个新奇之物。

    别看乔琰对曹操和卢植说的什么“旁人都以为北人不擅水战,我并州地界不同”,事实上自凉州地界上的护羌校尉将“缝革囊为船”这运输之法传入并州,也不过是小几十年的时间而已。

    就连她先前试图令人将羊皮自颈部起完整地剥落下来,都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

    好在,并州的地理位置已经注定了,她若要进攻洛阳,也就必须完成自孟津处跨越黄河的举动,因对其难度早有预料,也并非是从开春时候才开始筹备的此事。

    “奉孝站在这浑脱胚子面前,是打算也做个吹羊皮的好手?”乔琰顺着这晾晒架子看向末端,便看到了个眼熟的身影。

    郭嘉连忙摆手回道:“君侯这便说笑了,我充其量也就是在渡河而击的时候,带上一只羊皮囊往水里扑腾两下,权当是给诸位助个威,何来这吹羊皮的力气。”

    乔琰笑了笑,带着羊皮囊水里扑腾,也就是他能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的事情。

    又听郭嘉端正了脸色,说道:“我只是在想,我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着打造船只的幌子,行制羊皮浑脱之法,确实是能骗过对面留守于孟津和小平津的两方。”

    “但大河水流在孟津处呈现上弯弧形口,恰好这一条冲击的线路也受到河心岛处水路分流影响,若是能直接自小平津外河岛进发,从贴邻洛阳的这一侧顺流而下,直冲河流转弧之处,是否能让水性并不那么出众的士卒也能成功完成泅渡,而不需以浮桥或者是连接成筏的方法过河?”

    羊皮筏子之上的木条扎作方框,虽然所需的数量不多,可对乔琰如今所掌握的兵力来说,也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消耗。

    难免容易被对面看出,他们在营地内还有异动。

    既然以羊皮囊的浮力,足以做到一只送一人渡河,那么除却运载骑兵的大型羊皮筏子之外,剩余的部分为何不选择利用地形减少竹木的用量呢?

    郭嘉观摩此地地形已久,又端详了这羊皮浑脱好一阵,深觉其中大有可为。

    事实上别看他们若循此法,还需往平津处退上一段距离,缩减了一半容易为人所发现的渡河进程,又可更好地借助江流之势,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唯独需要担心的不过是——

    “小平津处驻扎的徐荣,此人并非出自西凉,也与董卓各部有些格格不入,以此人的严谨性情,绝不会置平津前河岛于不顾,哪怕如今并未派兵驻扎,也必然不会疏于戒备。这一点上还需想想。”

    徐荣啊……

    在历史上寥寥几笔带过的汴水之战,他打得曹操等人抱头逃窜,而这一战的交锋怕也绝不只是因为西凉兵多的缘故。

    要从他门前借道,或许还不如冒点风险,让人将木框的材料趁夜送入军营之中。

    可乔琰对郭嘉提出的想法颇觉意动,那么与其去动摇这个计划,不如去解决影响到这个计划的人。

    乔琰思忖一番说道:“取纸笔来。”

    在小半个时辰后,一位信使自大河以北乘船度江而来,径直前往了徐荣的营帐。

    因对方言及是为并州牧送信而来,又只有一舟一人一船夫而已,上岸后并未遭到多少限制,而是被带到了徐荣的面前。

    见来者只是一少年人,徐荣也不免诧异问道:“乔侯自己年少,手下之人也多用年少者不成。”

    “这倒并非如此,”来人朝着徐荣拱了拱手回道:“只因我同君侯说,我见将军营垒齐整,料来治军有方,必无有斩来使之说,我又恰好与将军同姓,虽我出自颍川,绝非同宗,却也有些渊源可说,多一重保命之法。”

    此人不是徐福又是谁。

    乔琰此番出兵将他也给带在了身边,便是第三位军师。

    不过徐福一向在此事上谦逊,自觉自己还算不得出师,自请以书佐的位置从军,在乔琰打算给徐荣送信后,自告奋勇前去送信。

    对他如今的胆魄与口才,乔琰都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唯独有些担心的是,徐荣虽表现出如此做派,却也未必能如她所愿地将信使安然放回,若是让徐元直折在了此地,那后悔也晚了。

    但徐福对此的回复是“若不能以一有胆略之辈将此送信之事办妥,君侯的大计难免有缺。昔年我因君侯舍身为黄巾军中诱饵而折服,今日也有同样的话可说,如可借此顺利渡河,直击洛阳,又何惜徐福一人之命!”

    他又道:“更何况,将军迟早要与那徐荣对上,若能趁此机会观摩其军中情形,实为有备无患,此事交托给寻常信使,却绝无可能做到。”

    不如让他来做!

    这也正是为何他此时站在了这里。

    徐荣朝着这少年人的脸上端详了好一阵,发觉对方觉得他治军有方之说似乎诚然是发自本心,不由心情轻松了几分,问道:“你所说不错,我确实不斩来使,那么乔侯有何话要令你捎带给我?”

    徐福将袖中所携的信笺交到了徐荣亲兵的手中,回道:“先时乔侯与将军于京中有过一战之缘,乔侯身边壮士与将军交手,深觉将军本事不小,此番前来平董贼之乱,再度相遇……”

    “你不必多说,”徐荣打断了徐福的话,“董相国于我有知遇之恩,你何敢在我面前以董贼二字称他!若要相谈拉拢之事,更是不必多说。看在你毕竟年少的份上,我可姑且将你放回,其他的切莫再谈。”

    面对徐荣话至过半便已拍案而起的表现,徐福的脸上没有半分慌乱,依旧从容地回道:“徐将军若以为我是来收买将军,意图令您反戈,确保能从此地渡河的,那也未免太低看了我家君侯,也太低看自己了。”

    他掷地有声说道:“此种行径君侯不屑为之!”

    见徐福言之凿凿,徐荣也不觉收敛起了几分怒气,问道:“敢问乔侯此举何意?”

    徐福回道:“君侯仰慕将军之名,奈何双方各有立场,随后不得不兵戎相见,为显对英雄之敬佩,乔侯愿以一人携薄酒相会将军于那河中岛上,不知将军可敢单刀赴会?”

    不等徐荣开口,徐福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以酒会英雄,酒后但为敌,不过如此而已。乔侯有此等舍身会友的胆量,莫非将军却要恐怕其中有诈吗?”

    “那董贼不当乔侯是个人物,分明令信使李肃言及,欲与乔侯会于洛阳之外夕阳亭,却在出行前夜令人前来袭营,乔侯却绝不会做此等龌龊之事,我方兵卒所属尽在那位牛将军的眼皮底下,自不可能趁会面行渡河之举。”

    “……”对他趁机还要对相国那场并不成功的偷袭来上一出内涵的说法,徐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现在知道为何乔侯要令你为使了。”

    徐福坦然接下了这句“夸奖”,回道:“那么敢问将军意下如何?有信中乐平侯纸之上的邀约为证,料来那董贼也必不会怪责于将军擅离职守之事才对。”

    徐荣将信封拆开,展开了信纸,所见也果如徐福所说。

    他沉吟片刻,回道:“如乔侯所愿便是。只是这河中岛就在眼前,信使往来也不过是这般而已,何故要在五日之后?”

    他有一瞬觉得,这约定的日期也像是乔琰对董卓先前那出邀约的内涵,却又听徐福说道:“乔侯如今在督辖造船过河之事,兼有联盟中原仁人志士一道讨伐董贼要务,这几日间分不出心神罢了。”

    见徐荣闻言一怔,徐福笑道:“将军想来不会因为我多说的这两句怪罪于我,我这便告辞了。”

    徐荣疑心他这话中是在放什么诱骗陷阱,可早先便已应允了绝不斩来使,将其强行留下也没什么意义,他只能眼看着对方乘船而去,抵达了河岸的另一头。

    五日……

    这五日内,乔琰的另外两封书信也都已经送到了其该去之处。

    曹操得到乔琰的邀约,想到当日与乔琰所说的征西之志,再想到当日被董卓逼出洛阳的狼狈,当即拍板决定,发出一封讨董檄文,聚众进攻旋门关,与乔琰呈两相呼应之势。

    他与身边的长子说道:“先时烨舒还欠着你一份礼物,如今若能同入洛阳,她既为并州牧,也合该叫她补上。”

    “父亲……”曹昂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该提这个的时候吗?

    他又听曹操说道:“她此等年纪,竟开天下讨董创举,其中胆魄心性,实已将同龄之人甩开太多。如此看来,子脩尚需努力啊!”

    “不过烨舒其人百般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檄文檄文,要的便是个讨伐的正义性,也不是只给那董贼看的。就该将其所为再夸大一番才算是个檄文的样子。”

    曹昂眼看曹操捋起了袖子,努力绷着脸才没让自己做出什么异样的表现。

    谁让父亲此时的举动,其中的潜台词正是——

    骂董卓这事,乔琰做得还不太漂亮,还是得他这个更有经验的来。

    父亲啊!您这到底是在夸耀自己的文采,还是在内涵自己啊!

    可无论曹昂如何在心中腹诽,这封由曹操书写成的标准版檄文,还是在乔琰的信抵达冀州的后脚,便送到了卢植的手中。

    在这言辞极具煽动性的调兵合击宣言之中,卢植当即离座而起,在屋中反复踱步,忽然朗声笑道:“好啊,好啊!一路自北,一路自东,两关若破,董贼必定伏诛。玄德!”

    刘备早因卢植来此便已做好了进军洛阳的准备。

    这几年间他虽不像是乔琰这般还能完成个几级连跳的长进,在为官上并无太多门路,只能说是按部就班而已。但他早年间与那中山富商张世平、苏双结交下的关系,在他身处冀州后更因身处一州而未曾断绝。

    借着与这二位的往来,他也多少积攒出了些人手。

    在清河郡任职期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若要按照寻常的法子升迁,若不能像是那现太尉黄琬一般,得到三公的提拔,要升到高位只怕并不容易。

    反倒是若能有在平乱讨贼之中做出建树,才更有不需官场人脉也能升迁的机会。

    而今先帝驾崩,幼子继位,却被把持在奸恶小人的手中,正是个对他而言最好的机会。

    若想为百姓做出一番大事,起码也得成为一方太守,这等功利的想法并不丢人!

    他连忙回道:“卢师但有吩咐,我即刻携人手一道动身起行!”

    “且先不急,”卢植回道,“你与我先同去见一见那袁本初。”

    他与袁绍在洛阳中也算是一度站在了对立方,更要不是因为袁氏对董卓的支持,他也不会为董卓所击败。

    他相信曹操并不只是将檄文送到了他手里,必定也给了袁本初一份,而那成皋虎牢又是天下险关,既要联兵出战,这队伍内无论如何也得是一条心。

    不管是袁绍先退一步也好,或者是他先退一步也罢,这些前嫌恩怨都得先做出一番开解。

    若不如此,只怕在旋门关外,他们所能起到的作用还不如乔琰这一路。

    “卢师……”

    “玄德,”卢植坦然地笑了笑,“这等时候了,脸面能值几个钱?还是大事要紧些。你便当我在以身授课吧。”

    可接到曹操这讨贼檄文的,却显然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觉悟。

    就像被荀攸以为会与袁术合兵的南阳太守张咨,竟在起兵之初,因军粮之故死于北上的孙坚之手。孙坚猛鸷张扬,而张咨按他郡太守无权调发粮饷的理由行事,个中糊涂账简直一言难尽。

    便是袁术与袁绍这二兄弟,在此时的起兵讨董中也不免于往来书信间有些主次争夺。

    乔琰对这些将至的“诸侯”会做出何等表现心知肚明,不过她如今可并无多余的精力来顾及这些人的明争暗斗。

    五日之约既到,比起那徐荣深怕其中有诈,她却何其坦荡轻松地一身便服登船。

    自与徐荣同在大河南岸的牛辅所见,便是那一叶轻舟行于大河浊浪之间,在船桨推动的行船中,对方那玄衣于河上清风之中招展,卓然飘逸至极。

    船行电掣,已至那河心之岛的方向。

    以牛辅所在的位置,绝难看清那一头的景象,也只能望而兴叹,却不免在心中将徐荣给记了一笔。

    而在这头的船停于岸边后,赵云压了压斗笠的边缘,暂且当了个合格的船夫,目送她持配剑挎酒壶下船,与另一头登岸的徐荣遥遥对视。

    便是带了保镖在侧,这也当真是好一派以酒会英雄的气派!

    127. 127(二更) 迁都决定……

    徐荣绝没想到,以乔琰这并州牧的地位,与此战对峙的要紧性,她居然当真会选择孤身前来。

    而那随同她来此的船夫,似也不过是个少年人而已,却不是当年洛阳城中所见那位壮士。

    他原本都做好了乔琰并不会如约前来的准备,又或者是她想以此法,将戍守渡口的主将给趁机擒获,所以他也早预备让船随时掉头离去。

    可眼见乔琰弃舟上岸,独自前来,徐荣方知那送信使者所说都是真话——

    乔侯实为信守诺言之人,以所谓的邀约为幌子,行进攻之事,她乔烨舒不屑为之。

    他心中不免有几分动容,又见这乔侯信步于河中岛上杂花生树之间,寻了处青石平阔处坐了下来,见他行到了近处,便将手中的一只酒壶朝着他抛了过来。

    徐荣接过了酒壶,有一阵没有动作。

    “怎么?我都敢一人一剑两壶酒来到此地,不怕徐将军所带的佩刀取了我的头颅去,与那董贼讨功,将军却怕我在酒中放上鸩毒与蒙汗药,将你解决了不成?”

    乔琰摇了摇自己手中的酒壶,笑道,“徐将军且坐吧,今日不谈军事,我也可暂时不说那董贼一字,所谓以酒论英雄,只谈酒而已。”

    让徐荣比乔琰会孤身来此还要觉得意外的是,她说只谈酒,好像还真就只是谈论酒而已。

    他手中被她丢过来的酒壶之中正是高粱烈酒,但为免有将敌方放倒在此地的嫌疑,乔琰往其中兑了不少水。

    当然,即便如此,对比如今市面上的“烈酒”,这酒也可算是一句够劲儿了。

    徐荣平日里治军甚少饮酒,今日却在乔琰的劝酒与品评酒水的说辞之间喝去了半壶。

    只是在目送她回返那船上,离开河心岛前往北岸营地的时候,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她好像当真只是因为欣赏他的本事,而请他喝了一回好酒而已?

    这也同样是牛辅的疑惑。“她真什么都没与你说?”

    早在徐荣回返之前,他就让部下胡车儿暂时接管了巡防的工作,自己跑来了小平津的位置。

    徐荣摇了摇头,回道:“她只问,那高粱是经由外域传入的,我等先前在凉州可有用过此物酿酒。”

    牛辅闻言一把摔了手边的杯子,怒道:“你这话说的,是将我当岁小孩糊弄不成?那乔琰派遣使者前来与你邀约之际,都会提及她正在督造船只,又与中原联络起兵之事,难道她本人来了,却只与你品评酒水如何吗?”

    这可不是敌方主帅与我方一路主将之间的交流方式!

    所以牛辅绝不相信乔琰什么话都没同徐荣说!

    起码不可能是跟人讨论高粱传播的。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她实际上是与徐荣说了什么拉拢入伙的话,而这种话不能跟他这位相国女婿交代。

    心中有了这份怀疑,他瞧着徐荣这小子的表现就有些不对了。

    哪怕随后徐荣义正辞严地回说确实并无他话,他打量了对方许久,也并未打消这份疑虑,而是一把捞起了那另外半壶酒离开了小平津。

    话不投机半句多,看来徐荣是不会跟他交代实情了。

    偏偏他与徐荣都是董卓麾下的中郎将,并没有直接拿对方问责的权力。

    不过他能做的事也不少。

    比如说,先监督着徐荣的行为!

    牛辅自觉自己好像选错了个一道镇守于此地的人,也就有这个责任牢牢盯着对方,却不知道他领着一队随从回返到孟津大营之中的举动,也落在了河对岸的有心人眼中。

    郭嘉随着乔琰在河边漫步而行,说道:“君侯此时什么都不说,而不是与徐荣历数董贼暴行,劝说其倒戈,着实是精彩的一招。”

    人总是会有些思维定视的,尤其是在乔琰先前还写过讨伐董卓檄文的情况下。

    谁会相信她真的只是在与人品酒呢?

    那么便该怀疑怀疑徐荣有没有在说真话了。

    乔琰回道:“那徐荣倒也是个人才,可惜所托非人,如今也正好让他看看,他配合行动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要不是因为她虽已有了过河的工具,在酸枣的数路太守刺史聚集之前,她也还不到正式动手的时候,她倒是想趁着将徐荣引来此地暗行进攻之举。

    不过如今这般也无妨。

    即便徐荣已从牛辅的表现中猜出来了乔琰的用意,他也无法去影响一些人的思考方式。

    离间已成,在他并非凉州人,难以进入核心集团的情况下,他便必须应对随后而来的各方掣肘。

    如若董卓明辨此道,给足了徐荣信任,那么乔琰纵然是以身犯险策划了这一出也没什么用。

    可若董卓在如今这内忧外患之际,优先选择了相信牛辅,那便是她的机会了。

    她的渡河行动务必保证一击即中!谁让那大河对面、邙山以南的洛阳城里还有友人在等候她,也还有个将传国玉玺作为交换筹码的任务。

    郭嘉倒也是个什么都敢说的,他忽然在此时问道:“说来我还挺想问君侯一句的,若是那对面的董卓老贼也约我喝酒,同样没提什么拉拢之事,只说美酒佳肴,等我回来之后君侯会如何想?”

    这个问题便很实在。

    如今是乔琰的奇招频出,可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将这等花招用在自己人的身上了呢?

    乔琰并未对郭嘉这等防范于未然的问题觉得意外,回道:“若是董贼请你喝酒,与你品评酒水中真意,以你在并州所见所闻,若不能与对方辩驳上个一一,回来我可不饶你。”

    她停下了脚步朝着郭嘉看来,“奉孝,既已见过云横太行,气贯五峰,又何必投身北邙,困于丘陵,是不是这个道理?”

    郭嘉怔然片刻又朗声一笑,“君侯啊君侯,你这说的可不是与董卓论酒。”

    她说的分明是眼界。

    可郭嘉偏偏就吃这一套回答!

    如吕布这般的猛将,需得做主公的有压制于其上的豪情烈性。

    如他这般的文臣,同样也需主公有鲸吞天地的胸襟。

    若乔琰这并州牧有这样的底气,在她的麾下人尽其才,并州便是那山岭巍峨,又何必担心旁人的这等离间计戏码能奏效呢?

    这便是她给出的承诺。

    可惜董卓不行。

    他在洛阳之北捡到了个天子以及拥立的诏书,又恰好遇上了让他从中斡旋、执掌大权的机会,却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个暴发户。

    所以他先后杀死了何苗、何太后、甚至是他们一人的母亲,让本就有些懦弱的刘辩几乎吓到了重病。

    如此一来,他既确保自己所执掌的何进何苗部从绝无掀起风浪的可能,又确保了他所扶持上位的刘协,绝无任何可能被取代。

    他在洛阳之中力求让自己所说便等同于天子诏令,对疑似有可能对他有所微词的,都做出了血腥镇压的处理。

    可那封新的讨董檄文,连带着关东州郡联结掀起的声讨之势,让董卓即便还没收到他们正式进军成皋方向的消息,也依然升起了极度的危机感。

    也正是在此时,他收到了牛辅送上来的军报。

    牛辅在军报中提及,他怀疑徐荣与并州牧之间有所勾结。

    徐荣又有意在小平津前的河心岛上设立岗哨。

    可乔琰的军营便驻扎在孟津对岸,如有异动,他自然能够察觉,何必分散兵力驻扎于河岛之中!

    这极有可能是徐荣要对乔琰做出什么接应举动。

    董卓看到这里,不由额角一跳。

    他先前刚放下了曹操所写的讨贼檄文,被那“五毒具备,门下宾客如犬豚过也,鹰扬凶逆,其为尊位若枯骨冢中,污国虐民,睚眦必杀,实无道之臣也”刷了满眼,就差没给气出个头风病来,现在关东那面的情况还未探听个明白,怎么这北方防线又要出问题了?1

    有黄河天险,又有徐荣这等以稳出名的将领戍守,他本觉得起码在冰期之前都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而以乔琰执掌并州的时间长短来看,若是他能将这防守的时间再撑得长一些,便是让其粮草供给不足,被迫选择退兵,也并非不能做到。

    可牛辅信誓旦旦,别看那乔侯邀请徐荣喝的酒滋味不错,但哪有敌军之首只与我方将领谈论品酒的道理?

    徐荣不敢将那些话给说出来,其中必然有鬼。

    此事请相国明鉴,绝非是他在对徐荣做出针对。

    董卓连当真只是前来洛阳探视的周晖都容不得,也已在此时盘算起了对远在西凉的皇甫嵩动手,以报昔日恩怨,绝非什么大度的性情。

    他阴沉着脸色将牛辅对徐荣的指控又看了一遍,虽然对牛辅为何知晓乔琰请徐荣喝的酒味道不错这一点,心中冒出了个问号,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事实面前,他还是更愿意相信牛辅对他的忠诚度,以及他在此时做出的判断。

    徐荣……

    在洛阳八关的防线都已经初步构建完成,徐荣又没有正式做出什么通敌的时候,对他做出什么撤职的处理,又或者是将他与其他关隘的守将进行置换,都显然不利于眼下局面。

    可若是对徐荣全无处置,以董卓的小心眼程度,又不免觉得心气郁结。

    他沉思许久,做出了决断,让牛辅全权接管孟津与小平津处的戍守,徐荣依然留守于小平津,以牛辅来对徐荣做出领兵权力的节制。

    在表面上看起来,起码是从乔琰所在的大河北岸看来,对面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两处营盘还是原本的样子,可徐荣被迫放弃在湖心岛上建立哨岗的计划,对她来说便是个好消息。

    至于她是否要担心一番,徐荣会怀疑她的离间计正为了借助河心岛为跳板,于营地之中对此地专门戒备——

    倒也未必!

    在孟津与小平津之间,她选择的着陆点,从头到尾也没有做出过改变。

    那么再如何严防死守,也都是会出现漏洞的!——

    时入五月,初夏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哪怕是处在黄河沿岸也难减暑热之气。

    军营这等人员聚集之地,更是让人觉得烦闷燥热。

    乔琰营中大将谋士兼备,又并不只受限于渡口关隘的范围,早将营地布置得疏密得当,又让人将马钧和毕岚从并州接了过来,临时搭建了一辆由人力推动在营中洒水的机关车。

    更为了防止出现夏日的热症疫症,令乐平书院内跟从吴普学习医术的专人,对这处营地之中的排泄与饮食严格把守。

    相比之下,河对岸的牛辅就要难受得多了。

    徐荣麾下大多是董卓入洛阳之后接手的北军五校成员,牛辅的手下却大多是凉州人。

    这些人是“闲”不住的。

    此前在乔琰并未兵迫洛阳的时候,他们虽还在董卓的嘱咐下别将事情闹得太大,以免他不能顺利接管权力,却也能自洛阳的豪富之家索取到足够的财货。

    若是能往洛阳城郊甚至是更远处搜牢,还能更放肆些。

    可如今算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不得不被困在这黄河边上的军营中,每日只能盯着河对岸的那群并州士卒,看他们又往岸边拖出来了几条新打造出来的船只。

    明明富庶的洛阳就在后方的邙山庇护之内,他们却得在此地做这等苦差事,这是何道理!

    更让他们郁闷不已的是,他们再问牛辅,到底要在此地守到什么时候,牛辅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要看那对面的乐平侯在何时退兵或者进军。

    可他们之中负责往对岸去打探的,看到的却只是这并州军源源不断地有粮车送来,自军营中走出的士卒又个个都是精力充沛的样子,分明也不像是会在短时间内退兵。

    那便还得守下去!

    越加炎热起来的天气,又助长了这种烦躁不耐的情绪。

    牛辅也觉得此时的情况大为不妙,恨不得让对岸的乔琰赶紧将那些木船上载满士卒过河来算了,却只见到对面毫无一点拔营进攻的意思,宛然是个大河对面的桩子。

    乔琰对此时双方的对比心中有数,也就更显稳健。

    她坐在主帅的营帐之中,朝着被曹操派来作为传讯使者的曹昂看去,见对方一身轻甲,瞧着比当年在洛阳城中见到的样子晒黑了不少,笑道:“孟德兄近来似对子脩的作战本事抓得有些紧了?”

    想到父亲在他来时还调侃让他来取礼物的场面,再想想乔侯这上来便是一句“孟德兄”,曹昂深觉这两人能把话聊到一处去,着实是有道理的。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正了正脸色回道:“父亲先前险些送命于董贼部将之手,此番与我几位叔伯一道重新募集兵将而来,深知董贼不好应付,为免我在军中交战之间出事,便盯得严了些。”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哪怕曹操没有什么预知的本事,能确认剿灭董贼可否毕其功于一役,也猜得到,现如今这种时局不是在一年两年之间可以平定下来的,曹昂多学些作为士卒身份的防身本领总没有坏处。

    因他前阵子被曹操安排着与寻常兵卒一道吃住,也便自然多有关注军营的情况,见乔琰问起了他从军之事,顺其自然地问道:“方才我入军营,见并州军人强马壮,且士气极盛,可我记得乔侯驻扎于此地已有将近一十日,虽有些冒昧,不知可否问及这士气是如何……”

    “是如何保持的?”乔琰替他将后半句话问了出来。

    曹昂还是脸皮薄了一点,在这个各方势力之间还只有董卓与反董卓两方,而在内部的友军之间没有这么明显界限的时候,若是曹操本人身在此地,必定直接问出来了,换了曹昂在此却要先犹豫一番。

    见曹昂颔首,乔琰回道:“只因我告诉他们,最迟一月,我等必然渡河而击!”

    最迟一月?

    她斩钉截铁的进军时间决定,让曹昂不由惊了一跳。

    不等他提出疑问,已听到她继续说道:“据我所知,此番袁本初与卢公和刘玄德会师于河内,本可走孟津渡方向而来,但因我已在此地,便与孟德兄等人会师于酸枣,徐州、兖州、豫州所兴之军伍多汇聚与此。袁公路则与孙文台会师,袭太谷关,目前正屯扎在鲁阳地界。洛阳已呈面包围之势。”

    曹昂回道:“正是如此。”

    “五年前我曾与孙文台在长社有过一面之缘,此人生性急烈,今日不改,”乔琰并未提及孙坚和张咨之间的矛盾,只接着说了下去,“若令其速攻太谷关,以其当年先登南阳、斩杀黄巾逆贼的做派看来,不过是一鼓作气而已。”

    这是第一路。

    “酸枣会师之地有数路大军,董贼必定以为我方需多番商榷、调配军粮、平衡兵力,此皆为耗费时日之事,增派兵马前往成皋便难免懈怠,不如以速攻之法破其坚壁,此为趁其不备。”

    这是第一路。

    “我屯兵于此,固守营盘,似待时机,对面一关守将却不知,我随时可渡大河直扑洛阳,破关而入,此为示敌以不能。”

    这是第路。

    “而若是给董贼以应变时机,且莫说其可征发多少兵将,此贼手握天子与朝廷重臣,如若挟以为质,难免令我方投鼠忌器,顾此失彼。以袁氏为例,袁本初与袁公路起兵在外,袁次阳与袁士纪等人却身在洛阳,若不能速胜,必为董贼所持筹码。”

    这话说的的确不错。

    袁氏与弘农杨氏的情况不同。

    同为四世公之家,他们的官运却远比杨氏昌隆,虽本家在汝南,却在京中有相当数量的嫡系子弟。

    也正是出于这种顾虑,又因此番会盟之中有卢植这位被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故而在曹昂离开酸枣前来孟津的时候,集结的队伍中已暂时敲定由卢植作为这个盟主,而非是袁绍。

    不过尚有些争议在于,卢公所拥有的本部人手欠缺,不若袁绍所募集的兵马多罢了。

    但以曹昂尚显天真的想法,却觉得这也并非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

    他收回身思,便见乔琰伸手指向了身后的地图,“子脩且看!”

    地图之上的洛阳八关被她着重标示作了红色,哪怕其上的小字还有些看不分明,要认清这些地点却已足够。

    她说道:“如若太谷、旋门与孟津可同时攻破,届时我分兵两路,一者直扑函谷关方向拦住董贼去路,一者守邙山,以防其走河东脱逃,酸枣盟军挥师西进,鲁阳联军奇袭北上,董贼出入无门,唯有授首伏诛而已。”

    “此计,宜快不宜慢。”

    “若能如此,这一月之期是否正是最佳的时候?”

    曹昂凝眸看去,笃定回道:“不错,确是这般!”

    若如乔琰所说,南路为一鼓作气,东路为趁其不备,北路为示敌以弱,那么正是路合击的最好时候。

    乔琰道:“便劳烦子脩将此想法报与孟德知晓吧,若子脩不来,我本也打算遣人往酸枣走一趟的。”

    曹昂朝着她拱了拱手,当即领命而去。

    当然,乔琰能有自己的消息路子,又有曹昂亲自前来报信,数日之后,身处洛阳之内的董卓,也收到了酸枣与鲁阳一路联军进攻的消息。

    关东各州郡此番起兵的官员里,甚至包括了他先前启用的刘岱、孔伷、应劭、张邈等人,已经让他掀了一回桌子,现在又听闻他们在随后的酸枣会盟中,以卢植为盟主,表车骑将军,更是让他狂怒不已。2

    车骑将军这个位置,只能由朝廷、由天子来册封,即便卢植为先帝托孤重臣,确实可以进车骑将军位执掌军事辅政之权,但在董卓已将自己标榜为洛阳大权在握第一人的情况下,他们这番举动便等同于是对他最为直接的挑衅!

    可他也必须权且放下这等怒火中烧的情绪,先将目光落回到如何解决眼下的麻烦上。

    乔琰尚且会想到袁隗和袁基还身在洛阳,因为先前被董卓打为叛逆的缘故,而处在董卓部将的严密监视之下,董卓也自然会想到这一点。

    再顺着这人质的角度想下去,他便不免想到了皇位之上的小皇帝。

    若是能凭借手握人质的条件对其中的几路做出退兵的劝阻,无疑能够给他减少不小的压力。

    他虽近来暴戾肆杀的本性在洛阳中的行事里暴露无遗,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能拳打脚踢各路联军,稳操胜券。

    本着一个一夜暴富之人的标准想法,他的决断无外乎是两样。

    其一便是先将人质放到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以确保不会被人给轻易救走。

    其一便是对这几路联合而来的兵马逐一击破。

    一想到这几路人里现在还有一个屯兵在大河以北,兵迫孟津的乔琰,竟时至今日也没露出一点营盘颓败的架势,董卓就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疼了!

    或许,要不是因为他拿那乔烨舒没什么法子,其他人也并不会如此果断地起兵而来!

    想到这里,他决定先放弃思考这个最令他头疼的问题,而是将其交给了李儒来解决,他本人则思考起了前一个问题。

    路军马压境,给他唯独留下的退路便是西侧,那么最合适将人质送去的地方也是西侧。

    西边!那是长安!

    董卓并未犹豫于做出这个决定。

    只因对他来说,长安距离凉州更近,还有另外的一重保障。

    怀着这种想法,在光熹元年五月一十五日的朝会上,这身形壮硕、剑履上殿的董相国,丝毫没管小皇帝刘协的脸色,站在群臣之首朝着后方诸人看去。3

    他以近乎宣告天子敕令的方式,问道:“本相有意,将朝廷迁往长安,不知各位意下如何?”4

    128. 128(一更) 借粮出兵

    迁都长安!

    这话一出,董卓是早已有准备,众人却都惊动万分。

    被董卓提到了太尉位置上的黄琬当即出列问道:“相国可知迁都一事要害非常,如何能随意言之?”

    董卓不疾不徐回道:“这先汉以长安为都,光武中兴后,改都洛阳,至今已传十代,正为一整数,如何不能易位回长安,合乎兴复之道?”

    他扣着配剑往前走了两步,又道:“再者说来,洛阳自光和年间门便怪事频频,多有两头同身之怪胎,有燕雀于怀陵之上悲鸣,有蝗灾大疫聚集于郊野,此皆为此地不堪为国都之迹象,既民间门童谣有云,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不若还于旧都,仰仗宗庙之庇佑。陛下,您觉得无妨吧?”

    董卓话至一半就朝着刘协看了过来。

    这今年也不过才只有十一岁的小皇帝,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了一番镇定的样子。

    可他纵然在经历了洛阳宫变与北邙逃亡后,能在见到董卓之时还言辞清晰,这一月半来多见董卓冒犯宫闱、横加掠夺之举,早心中惶惑非常,又如何还能再对他的威慑保持镇定。

    迁都这等几乎关系到国家命脉的事情,现在也能被董卓用这等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让他深觉天家尊严被冒犯之余,也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努力以寻常音调回道:“相国有此谏,不若听听群臣的意见。”

    董卓刚转回来,便见黄琬持着笏板又往前走了一步,丝毫也没被他那一派祖宗庇佑的说法说服,反倒越发显得疾言厉色了几分,“相国此言置朝廷威严于何地?若要更替国都,朝廷官员、宗室祭祀用具、典籍藏书,乃至于京都之民,尽需一道搬迁而去,其中种种弊病不可胜数,更有劳心劳力摧折民生之嫌,请相国三思。”

    他这话说出满是据理力争之意。

    而黄琬方说完,又见司徒杨彪站了出来。

    杨彪的语气倒是要比黄琬温和几分,可因他说的同样是劝谏否决这迁都建议的话,让董卓心中依然大觉不快。

    只听杨彪说道:“设若先以迁都来论,要知王莽篡政后赤眉军起事,曾于长安作乱,致使宫室几被焚毁仅剩地台而已,唯存者不过高庙与京兆府舍,若朝廷搬迁至于此,陛下居于何处?朝廷又居于何处议事?”1

    长安的宫室庙堂已荒废多年,修葺又是一项耗费人力至极的举动,哪里能因为如今的国都周遭有怪事,反而想到要返回到长安去?

    何况长安如今的人口所剩余不过二十余万,洛阳却有百万人口,表现在外的风貌,何止五倍之差!

    董卓冷眼朝着下方站出来的两人看去。

    倒是那司空荀爽有些眼力,虽然近来时不时便同他说什么兰台典籍需要进行重新分门别类与保护,但也不过是保护一番书籍而已,读书人的玩意罢了。

    他又哪里知道,荀爽不在此时开口,完全是因为他在同荀攸一道的分析中早看透了董卓到底是个什么人,清楚此时做出劝谏的举动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绝无可能让他收回成命。

    还不如寄希望于乔琰等人会抢在董卓迁都之前进攻八关而入,将董卓这老贼给留在此地。

    可显然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愿景,又能在此时的迁都建议面前保持住冷静。

    就像黄琬和杨彪所说,无论是因为洛阳已成体统的各项物事搬迁不易,贸然挪移反而有害于民生,还是因为长安昔日曾遭赤眉之乱,早不能显现出天子尊荣,若要修葺也是一项麻烦事——

    这迁都都绝不是一件首选!

    周毖、伍琼也随即站了出来,同样提出了自己的一番反对建议。

    只是对董卓来说,有一两个人阻拦他的想法,他那点为数不多的耐心还可忍受。

    当第三个第四个人也跳出来,便是让他觉得,他先前在洛阳城中的种种所为,好像这些人还没知道,现如今这刀到底在谁的手里!

    他们也还有一种错觉,他董卓竟是个好说话的人!

    周毖话未说完已经被董卓给打断了,“住嘴!”

    “周尚书……”董卓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周毖,这种有若狼隼一般阴鸷的目光里一派清晰的杀意,让时任吏部尚书的周毖直觉有些不妙,便听董卓说道:“若本相不曾记错的话,刘岱、孔伷、张咨、张邈这四人都是由你所举荐上来的,当时你与我说的什么来着?”

    周毖乃是凉州名士,昔豫州刺史周慎之子,正是因为这份地缘关系,在董卓入主洛阳后对对方多有信任,也遵照了对方所给出的名单来委任官员,想的是李儒和他到底长年身在西凉,还是周毖这等在中央任职的更清楚中原贤良的情况。

    可是——

    董卓怒道:“当时你说,此四人均为善士,可用于治理州郡,我便听从了此言。可事实如何呢?”

    “善士?”他反问道,话中不无嘲讽之意,“这四人到官后不思治理,反凭借太守刺史之位举兵相图,还有你伍琼!”

    听董卓直呼其名,伍琼不由一震。

    董卓已继续说了下去:“本相记得你还劝我说,不如让那出逃在外的袁绍当个渤海太守,他若是有官位可做,自然也觉能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可实际上呢?”

    “他便是没这太守官位也能掀起这等麻烦事来,若不是上头还有一个卢植压着,你猜他会不会直接自领为车骑将军?”

    董卓疾步朝着这二人走来,目光之中凛冽森然之气迎面,“如今你们倒是都想要来劝我莫要迁都,难道你们能有这个本事,先前一句话让这些人得了官职,今日也能一句话让他们退兵不成?”

    “……相国说笑了。”周毖回道。

    “说笑?本相可没在同你说笑!”董卓高声喝道:“诸君已看到了,是这两人先出卖的我董卓,今日又不知为了何种目的才劝我莫要迁都,我若做了什么事也算不得辜负他们,来人!”

    这大汉朝堂之上何曾出现过做官的一声号令,便有虎贲甲士冲入殿中的景象,可今日却出现了。

    这俨然是帝王才能有的排场。

    然而在此时谁也无法在此时先抗议他这僭越之举,因为董卓的下一句话便是,“将周毖、伍琼二人给我推下去斩了!”2

    还不等有人能对董卓此举做出什么据理力争的举动,这些听从于董卓指令行事的西凉士卒根本没有一点对此地朝堂的敬畏,径直上前来将周毖和伍琼二人都给擒拿了下来。

    这二人被捂着口鼻限制着手脚给拖出了殿外,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两声惨呼,就被董卓的部下给砍杀在了大殿之外。

    血溅朝堂!

    在场的谁也没见过,做臣子的居然能当着天子的面将其他大臣给推出殿外斩首的,可在董卓这西凉匹夫做来便是有种说不出的理直气壮。

    他虎视了一圈被他此举恐吓到噤声的大臣,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在场确实是无人敢发表什么异议了。

    那些当真敢在此时不惜性命也要与董卓据理力争的,几乎都已经在他封锁八关之前弃官而逃,或者是外放在州郡中,正身处于那讨董联盟之内,又如何还会在此地。

    就像以刚直善战出名的朱儁,早已出逃去了荆州,自然不能在朝堂上对他提出驳斥的建议。

    董卓朝着他面前低首顺目的一众人等看去,终于露出了个满意的神情。

    “看来无人有异议我这迁都的决定了,陛下,您看如何?”

    再一次接到董卓这个问题的刘协显然不能再说什么听听各位公卿大臣的建议,否则难保他不会再看到朝堂上少几个人。

    他低声回道:“便依相国所言。”

    可即便他答应得已算是快了,董卓还是在今日这早朝上又将太尉黄琬和司徒杨彪给罢免了官职。

    而后才将迁都的重任分派给了各方部门去做。

    众人僵直地立在原地,直到董卓迈步出门,身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他们才觉得脚下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往家里走。

    只是走出了殿外又见伍琼、周毖二人的尸体并未被董卓让人给收殓起来,还是横躺在这殿外,正是头身分离的惨状,不由让人神色惶惶。

    还是刘协下达了一道诏书让他二人各归于家,入土安葬。

    杨彪回到府中在庭院里站了许久,面上满是悲凉。

    见杨修立于廊下,他怅然说道:“你我父子二人的命只怕也要留在此地了。”

    四年前杨赐去世,杨修往弘农去为祖父守灵三年,于去岁夏日回返了洛阳,至今尚不到一年。

    他原本是打算遵照先前与乔琰的约定,等到守灵期满便往乐平去,继续替她效力,但杨彪却说,乔琰已为并州牧,如今麾下可用之才囊括并州,杨修年不过十五,前去乐平又能帮到对方什么,还不如留在洛阳观望时局,也好多学些本事。

    彼时的杨彪觉得自己的一番说辞着实妥当,可现在乔琰处在大河之北,就算短时间门内无法达成进攻的目标,也起码有着退可守的保证,不会被董卓老贼说杀就杀。

    让杨修处在京城里,才是当真有灭族之祸了。

    杨修开口道:“父亲是要留得青山在,先保住性命,再图日后,还是要为汉室王业而殉,不惜死谏?”

    杨彪听他话中口气并无慌乱,先不免为这聪慧的儿子心中骄傲,又掂量了他话中的意思,忽觉沉重,问道:“前者如何?”

    “若是前者,父亲即刻去寻黄子琰,往相国府拜谒,便说你二人反对迁都一事,不过是因为恋旧而已,并没有要干扰那董贼行事的意思,特意前来请罪,董贼既杀尚书二人,必已后悔,也需担心朝内暗怀杀之心思者甚众,不若留着父亲的性命,只是如此一来……”

    便少了几分气节和脸面了。

    可在刀兵面前,又有这一家数十人在此,除了向董卓低头,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也正如杨修所言,当廷斩杀了周毖与伍琼,确实让董卓成功地让迁都的决定下达,却也让他不免有些后悔。

    这二人一死,董卓先前所营造的亲近士人景象也就彻底不复存在,只能继续靠着狠辣手段来震慑,而史官到底会对这一段历史如何记载,董卓心中也没有个底,忽然听闻杨彪与黄琬前来请罪,让他心中不由一喜。

    别管这两人的请罪是否是被逼无奈,又别管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心,这起码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董卓当即上表,以黄琬和杨彪为光禄大夫。

    虽然不可能让他们官复三公之位,但起码也先给了个秩比二千石的官职以示体面。

    接到这道委任诏令的时候,待得宣旨的人离开,杨彪不喜反悲。

    光禄大夫为天子近臣,司顾问应对之职,可如今的大汉又如何,君不君臣不臣,所谓的天子近臣或许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教导陛下的学业而已,全无实质作用。

    他握着诏书许久,才仿佛梦呓一般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卢公与本初等人攻入洛阳,若天子迁都,尊位便尽丧了!”

    杨修在一旁反问道:“为何父亲不觉得是乔并州先攻入洛阳?”

    他这人说话没什么顾忌,眼力又不差,这话问出也不那么在意,袁绍若按照辈分还应该算是他的舅舅。

    那酸枣会盟的一众人聚集在一处,以他先前在洛阳所见到的一番权利斗争来推断,只怕没有父亲所想的这么乐观。

    他总觉得袁绍并不是因为昔年党锢之祸的残存影响才在那日执意进攻南宫;也不是因为要以嫡长子为尊才和手持先帝旨意的卢植对峙,反让董卓从中牟利;今日也自然不是因为董卓专断朝政倒行逆施,才发起这一干人等前来讨伐。

    这些人先前可以各为利益而战,现在这个看起来应当同气连枝的时候,也未必就能表现出人多势众的优势。

    “父亲,我想与你打个赌。”

    见杨彪诧异看来,杨修也依然从容地说道,“父亲觉得是卢公与袁本初先入洛阳,我却觉得是乔侯先行,那黄河天险未必就能给她造成什么麻烦,若我胜了,请父亲准允我前往并州就任乔侯属官。”

    比起这些烦心事一堆的朝廷,他还不如去并州干点实事。

    杨彪沉默了片刻,回道:“若当真是你胜了,便证明你在观人察势上确实有一番本事,我又何必阻拦你。”

    对他来说,无论是谁能杀入洛阳都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这如今身在八关之外的各部,起码没有董卓这等虎狼之辈,其中更有不少心怀报国救难之心的。

    起码,不能迁都啊!

    这迁都的决议一下,即便杨彪搬出了三公府,也还居住在洛阳富贵之地,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这行将迁移的号令一下,在洛阳到底引发了何种变动。

    徐荣、牛辅与乔琰对峙于大河南北,加上段煨镇守函谷关的情况,让李儒猜测乔琰先前的故布疑阵可能只是为了让董卓分兵,于是董卓也当即下令段煨兵出函谷关,先行率领一部分兵卒前往长安附近,屯兵于华阴地界。

    在段煨所传递回来的消息中,华阴有地可种,却也正如杨彪所说,赤眉之乱纵然距今已有将近二百年,但人口便只有这么多,因长安大火与战乱迁徙走了的,也绝不会再返回来,其中人口凋敝的景象着实很难建立起都城。

    董卓连迁都都可以随便说,更何况是迁人。

    他直接令手下的部从在街巷之间门发布了要往长安搬迁的诏令,如有不遵从之人,西凉兵卒可将其就地斩杀。

    让人抛弃自己已经经营了数年的产业,到一个还有些荒废的城市,只为了填补如今长安和洛阳之间门的人口差距,这是何其毒辣的迁都政策。

    这种民怨沸腾之声,哪怕是董卓紧锁关隘,也没能拦住消息传递到了关东联军的手中。

    连带着的还有周毖伍琼二人的死讯。

    “荒唐!”卢植锤案而起。

    他在缓和与袁绍之间门的关系上可以做出一番退让,让人觉得这位长者的脾气尚好,可在这种大汉被迫迁都的惨事面前,他心中愤慨万千,只恨不得明日便杀入洛阳城中。

    此前乔琰所说的一路为一鼓作气,一路为趁其不备,一路为示敌以弱的说法,已经经由曹昂之口告知了曹操,又由曹操在先前的会盟商谈中做出了陈述。

    被孙坚袁术这一路派来的代表祖茂和纪灵二人对此极为赞同。

    这一鼓作气的说法中无疑是对他们这一路行动力和军事实力的肯定。

    曹操与卢植也认可乔琰这个速攻的想法。

    趁着董卓以为他们还需整装权衡些时日,尽快发动进攻,夺取旋门关,确实有可行之处。

    乔琰所经历的战事绝不比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要少,更身在州牧要职,没有任何必要对她此时所面对的进军情况做出任何的谎报。那么她既说自己有渡河之法,想来也确实是有。

    而现在又有了不得不速攻的另一个理由。

    卢植在临时召开的盟会上语气之中不免多了几分迫切之意,“若是让董卓成功迁都,我等便是攻下洛阳,也未必能救回天子,这洛阳二百年间门经营的民生也将在一夕之间门毁于一旦。”

    “列位,卢某自会盟以来从未说过重话,可如今洛阳百万民众之命悬系于列位之手,我等唯有抢攻,三线并进,方有一线救汉机会!”

    卢植话毕便看向了袁绍的方向。

    在他此时掌握的兵员数量最多的情况下,他们这一方若要形成破坚之势,他就必须居中带头,再不然也得下达指令。

    在卢植看来,袁绍有所犹豫可以理解。

    周毖和伍琼二人被董卓说杀就杀,黄琬和杨彪二人的官职被董卓说废就废,更何况是现在还处在董卓监控之下的袁隗袁基,袁绍顾念家人的性命,在情理之中。

    只是让卢植没想到的是,袁绍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出兵确实可以,若让董贼固守关隘,以虎牢之险,更难攻破。”

    “但我等之中太守刺史到任者甚至不到一月,纵能动用州郡府库,数额也极其有限,要令士卒奋勇作战,以如今的军粮储备只怕还不够。卢公啊,那并州乔烨舒能与牛辅徐荣隔岸相对,又已执掌并州一年半……”

    “总归这渡河不易,不如令她将军粮自河内送往此地一批,权当我等从她这里借用的,等军粮一到,我等立刻急攻,你看如何?”

    卢植才因为袁绍说要出兵露出的笑容凝固在了当场。

    129. 129(二更+25w营养液加更) 有……

    向乔琰借粮?这想法也亏得袁绍想得出来。

    卢植光是想到乔琰此时能陈兵二三万人于黄河南岸,胁迫董卓,而自己却只能调度这二三千人,还有大半是刘备的部从,只能与这些各地发兵之人一道共聚于此地,共商击破旋门关之事,都已觉羞赧万分。

    袁绍倒是毫不客气,竟要与乔烨舒借粮!

    可若要算起来,此地军中缺粮也的确是个事实。

    刘岱、孔伷、张邈几人都是在董卓的任命下担任的太守刺史,确实时间不久,完全是凭借着名士的声望和讨伐董卓的大义之名起兵的,乔瑁、孙坚、鲍信等人倒是时间稍久些,但中原各地近年间的收成不过尔尔,虽是比早先的旱灾情况要好上几分,可府库之中并无余粮也是常态了。

    此地唯独算得上军粮充裕的也就是鲍信和乔瑁二人,这两人一为济北相,一为东郡太守,合计粮车共有五千多辆。

    当然这个数目,实际上还是经过夸大的。

    为了安定此地兵卒进军之心,在粮车的下方以草石来进行了一番填塞,上方才是真正的军粮。

    这些军粮要用来供给全军进发的粮食,的确有些不足。

    可这绝不是袁绍在此时对着乔琰趁火打劫的理由!

    眼见卢植的面色不虞,似要开口辩驳,袁绍已又说了下去,“卢公,非我刻意为难后辈,只是方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先有孙文台与张子议之间起了摩擦,以张子议丧命告终,这几日里,刘兖州与乔东郡之间的摩擦也多是因为士卒用粮,若是在此时贸然令他们合兵在一处进攻成皋这等险关,倘若事有不成,只怕随时会因为进一步的争端就而内乱,届时我等除贼不成,却反而要被人给当做猎物了。”

    “我也知道让乔并州多拿出些粮食来着实为难她,可她先前出塞两次击败鲜卑,多有劫掠而回,麾下兵卒有肉可吃,又于那白道川上起了军屯,纵然边地地贫收成不佳,也实打实是她自己的军粮……”

    “我等若能击败董贼,往各地去重新任职,督管民生恢复田产,也必定会加倍偿还于她。此也是不得已之法了。”

    袁绍将话说得冠冕堂皇,若是让乔琰知道他以军粮作为幌子,说不定也得夸他一句会找理由。

    谁让那现如今因为军粮起了争执的兖州刺史刘岱和东郡太守乔瑁之间,还真在联军解散之后酿成了血案,以乔瑁身死告终。

    不过袁绍到底是真的因为缺粮才迟迟不进兵,还是因为其他理由,那便不知道了。

    他仰仗着汝南袁氏的声望,才与袁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发起讨伐董卓之名的时候,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

    可若是顺利攻入洛阳城之后呢?

    当今天子刘协曾经因为袁氏火烧南宫的行动而外逃,就连董卓入京之事,也或多或少是因为袁绍才引起的。

    哪怕其中的种种变化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但天子摆脱了董卓的牵制后,若想要对袁家做出清算,完全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就算因为董贼的所为加上袁氏多年来的积淀,令天子选择继续对袁氏委以重任——

    可袁绍虽被过继给了伯父,算是半个嫡子,真正的袁氏嫡长子袁基还活着,他便必须屈居于下,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届时他就很难再享有这等待遇了。

    纵然他还没疯狂到希望袁基被董卓以杀害扰龙宗、周晖、伍琼、周毖等人的方式也给了结了,却也希望自己能在此时这种状态下,再多掌握几分筹码,而后再达成这个除贼的目标。

    他原本就生得可算相貌堂堂,此时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之间还把卢植给梗住了。

    但卢植不是说不出什么驳斥袁绍的话,完全是因为,当对方已经自己完成了逻辑自洽的时候,他是没法跟对方说通了。

    “这也太厚颜无耻了……”从议事主帐的角落里忽然发出了个声音。

    袁绍循声看去,便看到了一张同样很坦然的壮士的脸,眼见袁绍看过来,张飞一点没被对方这身份所震慑住,反而抬高了音量回道:“我又没说错,你这说是有借有还的,可这天灾的时候,人家并州有多余的粮干嘛不自己多存着,非要换一个未必兑现的承诺?又不是肚皮吃饱了闲得慌。”

    “翼德。”刘备出言提醒了句,让张飞闭上了嘴。

    袁绍拧了拧眉头,“这也是玄德的意思?”

    刘备此人,若按身份来算,袁绍是有些看不起他的,但他能与冀州贩马商人交好,此番带来的人里竟有小半都是骑兵,只比那济北相鲍信的七百余骑兵稍少一些而已,已足够让他作为一支能与众人平等交流的队伍领袖。

    更何况卢植如今乃是这联军的盟主,刘备作为他的弟子,也自然可以算是个副手。

    在这样的情形下,袁绍也不得不顾及到刘备的想法。

    “本初若是要听实话,那我也只能说是。我刘备虽然不像那乔侯占据有一州之地,却也不愿在此时因为这等理由去向对方索要军粮。敢问本初,如若乔侯借了军粮,我等进军成功后可会将战功分给她一部分?”

    袁绍沉默着没有回答。

    若是真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或许是——不会。

    军粮是军粮,战功是战功,袁绍将这二者区分得很明白。

    刘备又问道:“如若乔侯不肯借用军粮,那么本初选择暂不出兵,其中贻误战机的罪过,又是否要让她来承担呢?”

    这好像也不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袁绍自己就会带头给不出兵找到了最佳的背锅人选。

    刘备话说到此,朝着袁绍拱了拱手:“我无法改变本初的想法,若是本初还是想要向乔侯借粮,请不必管我麾下士卒,军粮的问题我自然会想办法解决的。”

    “也不必管我。”曹操在旁沉声说道。

    他嫌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丢人!

    若不是张飞这家伙心直口快抢先发表了想法,曹操早想开口了。

    哪有让乔琰一边抢先发起讨董之举,给他们提供了战机,还得给他们提供军粮的道理!

    他朝着帐中数人看去,将他们先前在听到袁绍提出这建议时候脸上流露出的意动给看得明明白白。

    那东郡太守乔瑁算起来还是乔琰的同宗,居然也没在此时做出什么争辩的反应,更让曹操觉得有些可悲。

    曹操隐约记得乔琰曾经在与他往来的书信中提起过,乔瑁的次女被她接来了乐平就读,以维系与兖州乔氏之间的联系。

    但这份脆弱的联系显然比不上摆在面前的利益。

    这样的一群人啊……

    哪怕此地有卢植,有刘备,还有他在,按照联军少数服从多数的规矩,和那声讨董贼正义性的包袱,绝无可能打消他们觉得借粮可为的想法。

    曹操心中怅然万分。

    若是试图让大汉中兴的居然是这样的一群人,这大汉真的还有兴复的可能吗?

    即便他们将董卓给枭首论罪,明日谁知道又会不会出现个与董卓一般为祸的存在!

    这种贪婪随时可能演化成为恶鬼!

    曹操想到先前在延熹里与乔琰的把酒交谈,想到她这接连两次,不,应当说是三次的出塞进攻胡人,以守并州境内太平,更觉得烨舒种种行事不值。

    这世道下,如卢植一般可为公义而退让的,只会被人当做可欺的老好人,如乔琰这般镇守边陲、内治民生的,只会被人当做可以供给军粮的钱袋子。

    可笑得很!

    他甚至没等袁绍再说出什么话,便已对着卢植和刘备拱了拱手,直接掀帘而出了。

    若是他再留得久一些的,他怕听到袁绍说出什么时局所迫的言论,让他还以一句“竖子不堪与谋”来。

    也正如曹操所猜测的那样,虽有那么三两路人选择退出这个向并州牧征求军粮的行为,在确实有些可行性的情况下,给乔琰所回信的约定进攻时间的信笺中还是提到了此事。

    乔琰收到这来信,看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对袁本初的脸皮估计程度还是有些浅薄了!

    “我原本以为他最多就是消极怠工,或者是与卢公争夺这盟主的位置,却不曾想到……”乔琰捏着这封信,转向贾诩和郭嘉等人的时候,脸色说不出的无语,“他还敲竹杠到我的头上来了?”

    贾诩自忖自己在凉州在洛阳见过的世面都不少,也没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索要军粮的。

    但想想对方出自四世三公的袁氏,又觉得也不是说不通。

    他问道:“那么乔侯是如此想的?”

    “以眼下的情况看来,粮自然还是得给的。”乔琰沉着脸回道。

    刘备会想到的问题她也自然想得到。她虽然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是在她成功攻入洛阳的时候,袁绍等人还被拦截在旋门关之外,却绝不想让自己在别人这里留下任何的话柄,所以这个借粮,在如今并州确实借得起的情况下,可以借。

    但是——

    “但这出借的办法和还粮的办法都得由我们来定。”

    袁绍是不是忘记了,先前她上京城来请求天子擢拔度辽将军之时,别看她好心地与袁绍透露了天子的计划,可最终获益最大的绝不是韩馥这个度辽将军,而是乔琰这个并州牧。

    正因为这层制约的关系,那韩馥想要在袁绍等人发起讨董起义的时候做出声援,都被乔琰将他以“州牧外出,欲行不轨”的理由给扣押了下来,甚至干脆地将麴义给调到了这黄河边的营地来。

    此等做派,韩馥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她一向以来都是此等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性情,怎么可能让袁绍占到便宜!

    “奉孝,我想让你往酸枣会盟的大营走一趟。”乔琰开口说道。

    郭嘉回道:“袁绍此人好大喜功,哪怕是君侯送去的粮食,他只怕对着军中士卒也要说是自己弄来的,君侯若不对此做出限制,难保让功劳都落到了袁绍的头上。”

    “此为其一。”对袁绍这种算计到她头上的行为,乔琰以指尖轻叩桌案的速度都比之平日里显得急促了几分。

    可郭嘉很快见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莫测的微笑,像是已经有了对袁绍限制的办法。

    她朝着郭嘉招了招手,“你照我说的去做。”

    两日后的酸枣大营内,自乔琰处派遣来的使者站定在了袁绍的面前。

    郭嘉来到乐平的时候乃是中平四年,现如今已是两年过去,这距离正式及冠还有一年的青年因在并州牧麾下担任职务,加之在外走动,倒也不必这般非要遵循规矩。

    被并州水土与乐平饮食养出的俊秀青年朝着袁绍行了一礼。

    袁绍人是不要脸了一点,时常表现出的礼贤下士做派却没见少,眼见乔琰派出的使者乃是一看来气质相貌均可称卓越的文士,俨然对这会谈格外重视,面子上的客套还是给足了的。

    因卢植与刘备不愿向乔琰借粮,此时已自行筹备去了,袁绍便单独接待了郭嘉,商谈这借粮的相关事宜。

    “乔侯的意思是,既然此番都是为了大汉出力,那么并州多拿出一些米粮来倒也无妨,但并州境内还不到今年丰收之日,所能用的也只是去年的库存,至多只能拿出五万石来。”

    五万石?

    郭嘉所说出的这个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袁绍原本的估计了。

    他面上闪过了一丝喜色,却还端着几分架子回道:“乔侯为社稷有此心,实为仁人志士之中的领衔人物,若此战能救天子于不臣之手,必计乔侯首功。”

    郭嘉在心中腹诽,你袁本初出于何种身份才能做出这种允诺?

    纵然不论这个,君侯也犯不着要你这点表面上的功夫,总得来点实际的。

    他想是这样想,面上依然一副沉稳之态,又道:“我等屯兵之处要拿出这五万石来也不难,只是袁中郎也见到了,我家君侯与那牛辅对峙于大河,若是营盘之中有所动作,还是要被对方所察觉,这粮草运输之事告知了董贼,无疑是将我等进军的意图也告知于他。”

    袁绍:“那么乔侯的意思是?”

    郭嘉回道:“不若由乔侯修书一封,令上党郡太守将粮草自滏口陉运出,经由冀州而过,下至酸枣。算起来还更近些,不至贻误战机。”

    至于这一路上他们要如何与人宣扬此事,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但凡袁绍那好友何颙此时不是身在洛阳,为董卓所胁迫,而是在他的身边,看到郭嘉这副轻快自在的表现,他就应当拉响警报了。

    偏偏他此时丝毫没感觉到算计临门,只想到粮食到手,他作为提出建议之人也能给盟军卖个好,让乔琰占到一些便宜也无妨。

    袁绍回道:“若能如此便更好了。”

    郭嘉又道:“此外,乔侯的意思是,既然是出借,总还是要偿还的,她虽是并州牧不错,却也不是在并州割据一方的诸侯,那五万石的军粮本可供给塞外行军之用,如今挪用过来乃是权宜之计。好在袁中郎累世名门,中原之望,既在来信中提到有借必还,应当不会爽约。”

    “按照乔侯的想法,这分作多人偿还到底也是麻烦,若是袁中郎不介意,不若一人担下这五万石?”

    袁绍思索了一瞬,颔首以示同意。

    反正都没打算还,到底是他一个人欠账还是他们每人欠乔琰一点,哪有什么区别可言。

    有他这反应,后头的话就好说了。

    “不过——”

    郭嘉清了清嗓子,“丑话得说在前头,现下以讨董为首要任务,各郡太守也初初到任,便是那袁本初现在也就是个有名无实的虎贲中郎将,既然如此,要还也得拖到明年秋收了。我们并州没这么不讲道理,让他们明年九月归还就是。但怎么也得给我个欠了债的文书。”

    “袁本初四世三公之家,料来是不会赖账的,可咱们家贫地穷的,还得要个保障,至明年九月的利息就不要了,可若是拖延一日归还,劳烦袁本初在五万石军粮的基础上再加上一粒小麦,若是拖延两日,再加上两粒,拖延三日,加上四粒,拖延四日,加上八粒,以此类推。若他违约,我便名正言顺地上门讨要,还得让他数给我看!”

    袁绍刚要发怒便见郭嘉施施然朝着他躬身拱手说道:“此为我家君侯之原话。若袁中郎肯写这欠条,五万石军粮即刻奉上,绝不拖延。”

    “……”袁绍先是被这话中所言“有名无实的虎贲中郎将”给哽住了片刻,又听到了后面那个延期归还的奇怪规则。

    这什么一粒小麦两粒小麦的延期增加,听来简直像是个玩笑话,在五万石军粮面前,这几粒小麦连个零头都算不上,只怕这句话里的重点落在那句“数给我看”上!

    乔烨舒今年都十六了,但凡她换个身份此时都是该当嫁人的年龄了,怎么还干出这等幼稚的举动!

    但反正赖账的算盘都已经在袁绍心里了,她便是写上这什么八粒十六粒的也没什么干系。

    他盘算了一番回道:“那便写吧。乔并州此时的雪中送炭之举已是不易,确然不能让你等吃亏。”

    吃亏?

    他们可没吃亏!

    郭嘉持着盖有袁绍官印与签名的文书离开大营的时候正撞上了曹操。

    曹操此前在乔琰身边见过郭嘉,也便是在那演武比赛之时,此时也将他给认了出来。

    “乔并州让你前来是……”

    郭嘉回道:“让我前来与袁中郎商榷送粮一事,如今攻入洛阳要紧,其他的事情都先不要紧。”

    曹操愣住了片刻叹道:“烨舒实为大汉股肱之臣,我不及她,只是她此番吃亏着实太大了。”

    他能不了解袁绍是个什么脾气吗?起码不会是在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后就会还回去的。

    但他看到的只是郭嘉神色不改,转而说道:“我记得曹校尉与袁中郎乃是少年至交,若不嫌我冒昧的话,我想问曹校尉一个问题。”

    “你但问便是。”

    郭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袁中郎的术算能力,一直以来便是这么差的吗?”

    “……?”曹操没明白这问题的用意。

    郭嘉显然也没想要曹操的回答,径直离开了这酸枣大营。

    在他自孟津出发前往酸枣的时候,乔琰令人赶赴上党调集粮食的书信也已经发了出去,郭嘉与这送粮的队伍接上了头,方才折返回来。

    而在此期间,乔琰已和酸枣盟军又交接了一次书信,彻底明确了进军的时间。

    正式发起对洛阳进攻的时间,正在五日之后。

    也便是光熹元年的六月十三。

    正逢洛阳雨季,连带着黄河也涨水不少,孟津与小平津的关隘虽没将这范围延伸到涨水位置。

    可这两处本就不是常设关口,此番为了防备乔琰的大军还进行了军员的扩招,便不得不将部分兵卒以扎营的方式布置在关隘以外。

    这已不是什么舒坦的环境,偏偏雨季泥泞,军营内的排水若未做好,也就更加难捱。

    牛辅行在军营中已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说的是距离他们驻扎在此地已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打胜仗的痛快没见到,光感觉到扎营于此的折磨了,相国却在那洛阳城里过得快活,这是什么道理。

    哪怕是月初时候那无有月色的环境,也没见对面趁机驾船来袭,让他们白白空等了几个晚上,如今只怕更不会来了。

    这等怨声载道,对比起对面士卒极有活力地在河岸跑动训练,更让人觉得心里不平衡了。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趁着两处关隘守将对河心岛防备的懈怠,乔琰麾下的士卒在夜里早不知道在北面河岸到河心岛的这一段上,用羊皮囊操练过多少回了。

    虽说其中也有些先前不识水性的,可用绳索系着个等同于救生圈的东西,再旱鸭子的也得学会扑腾了。

    如今可称万事俱备!

    乔琰抬眼望了望天色。

    许是因为明日又要落雨的缘故,今日乌云密布,恰好将天上月色也给遮掩殆尽。

    简直好一番天时地利!

    随着她抬手示意,营盘内交接信号的口令便以无声的方式快速传递了出去。

    那些身着皮甲拎着武器的士卒,按照夜间训练的情况一样,飞快地奔向了属于他们的那只羊皮囊,而后结队出营朝着西方而去。

    他们需要先背着羊皮囊往上游奔跑大约八里地,而后泅渡到河心岛,再顺水而下。

    乔琰这头则在一个时辰后正式动身。

    这也正是她给这些士卒留下的抵达河心岛,吃掉携带的肉干,恢复体力的时间。

    在她的第二道指令发出的同时,两架庞大的羊皮筏子被人扛到了岸边,搁置在了岸边距离那些木船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正处在对面的视觉盲区之中。

    由六百只羊皮囊扎成的羊皮筏子载重可达到三十吨,这是经由乔琰测试出的结果。

    也就意味着,她能通过这两架羊皮筏子,将她麾下的数百重甲士给运送到对面。

    乔琰自己也踏上了其中一只羊皮筏子。

    前后各三把重桨配备的筏子入水,发出了一声有些沉闷的声响。

    可在夜风呼啸与江水涛涛之声里,这点声音绝不会引起什么人的察觉,至多以为是何处浪拍河岸所发出的声响而已。

    典韦和被乔琰勒令前来的麴义各自率领二百甲士登上了一只筏子,以盾兵所携带的盾牌挡御于前。

    在整只筏子站满了人后,这羊皮筏子也依然稳稳地漂浮在水上。

    这站定后连甲胄之声都几不可闻的肃穆中,乔琰抬了抬手,发出了第三道指令。

    开船!

    每一把重桨都需有两人操持,这才是这大型筏子得以运行于黄河之上的保证。

    乔琰站在那第一排的盾牌之后朝前望去,河对岸的邙山在今夜的夜色昏昧间几乎无法看清,唯独清晰的,也只是孟津关之上的火光微闪。

    作为主帅,她本不该行这等以身犯险之事,但这渡河一战不容有失,更需指挥调度剩余人等的过河,以及对小平津方向援军的阻拦。

    这样一来,她便必须亲自来走一趟!

    可行到河中,那唯一的一点亲身督战的后悔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谁曾见过这样的渡河方式呢?

    在今夜晦暗的天色之下,没有“流波将月去”的浪漫,只有两艘承载着铁铠之士的大型羊皮筏子破浪而来。

    而在其前方,三千兵卒携羊皮囊沉浮于河水之中,顺流而东,即便她无法一一将他们的动作看清,却能看到一道接续而来,指向前方弧口登岸点的黑线。

    他们形成了一道自然之力都无法阻拦的进攻之势!

    乔琰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渡河!进攻!

    130. 130(一更) 渡河之战

    星月不明。

    就连这孟津渡口关隘的巡营火光也不太分明。

    接连一个多月的守关,对这些惯用骑兵来去如风的西凉人来说,足够将他们的耐心给彻底耗尽。

    留守在城头上的守军也已困顿非常了,只是近乎机械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船只的方向,见没什么动静,便靠着自己手边的枪杆开始打盹。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随着浩荡的河水奔流,于孟津这一段上速度减缓下来,并州士卒背着羊皮囊,与河水一道被冲到了岸上,又飞快地整装列队。

    这些士卒里有些还并不太适应水中的划行,却早在前阵子训练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结帮结对的组合。

    有些凫水更快的,早混成了小队的领头,在此时也先一步登岸,完成收拢部从的任务。

    有些被冲到更远位置的,只能借着前方的弧口弯登陆,快步跑了回来。

    在这些限制与联结中,这一出平日里并未完成全盘演练的行动,却并未出现超出乔琰预估的意外。

    取代了那“流波将月去”场面的正是这流波带人来!

    这一条在乔琰身处于羊皮筏子之上所见的黑线,成功在与对岸接洽后,变成了一片齐整的阵型。

    对于这种身着皮甲的士卒来说,在这已经适应了的凫水后站定在岸上,并不至于让他们感到有多疲累难熬,这夏日的夜风吹来也没有多寒凉受冻。

    他们只是听着夜色中的动静,捕捉到了一声羊皮筏子划开江水的声响。

    下一刻,由张辽所带领的两千余士卒便不管后面还未上岸的兵卒,直扑前方的孟津关而去。

    后方的援军再近,便要先被城上的人察觉出动静了,他们必须抢先发起速攻!

    这确实是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速攻!

    一支原本间隔着一条大河的敌军忽然空降到了这一头的军营中,和天降神兵也几乎没有分别了。

    这孟津关上的守军才被这动静给惊醒,就被一支飞箭给射穿了喉咙。

    而后,城头上便搭上了数支攀援的铁爪。

    这孟津关最大的作用在于扼守黄河渡口,与寻常的城池并不相同。事实上这座守关原本应当将敌方给阻拦在渡河成功之前,也就注定了在这座关城的修建中,并没有形成太高的壁障。

    靠着攀援的器具,已经足够让并州军朝着城头进发。

    总算还有个站在了边角些位置的守军在城头扯开了嗓子,回过神来后高喊了一句“敌袭”,可——

    在白日里牛辅才为了平复手下不能在此时进行劫掠的怒气,从洛阳城中沽取了不少好酒,在晚膳时候与身边的亲卫共醉了一场,这会儿正睡得深沉,如何能被唤醒起来。

    他本觉城外的黄河是一道天险,这关隘本身更是一尊庇护之物,又有在城下军营中的守兵,他无论如何也是处在安全的位置。

    却又哪里会想到,被他以为无胆进攻的并州牧,居然会在今夜发动了渡河之战。

    但凡乔琰在河上的行舟再多上几艘,或许还会明显些,可当先登岸的这些士卒,于来时几乎与江水融为一体,这便是一支无人可阻的登岸进攻队伍。

    登岸的士卒如同洪流一般分作了两列,如若有人能从高处朝着这守关与兵营的上方看去便能看到,攀援城关的只是他们之中的一百人。

    对这些时常行动于并州山地环境中的士卒来说,这等低矮的城墙上便是摸黑中也有着无数的落脚点。

    他们飞快地攀援而上,占据了孟津关的城头,将惊起的城头守军彻底砍杀后,便打开了孟津的城门。

    早已侯在城外的另外八百人立刻与这一百人一道攻入了孟津关内。另外两千人则直入城外大营。

    能容纳在城中的守军不过千多人,即便是在全副武装戒备的情况下直接交手,他们也未必是并州军的对手,更何况是在此时。

    并州军直接杀入关塞,令这夯土墙的壁垒直接化为乌有,而偏生在刀斧声四起的时候,凉州军还不是在酒酣之中,就是在睡梦之中。

    牛辅终于被自己的下属拉拽下了床榻,将脑袋磕在了地上,才总算是恢复了几分神志。

    听到外面的交战之声,他的脸色一白,总算还对得起他这凉州军的出身,立刻意识到了在此地发生了何事。

    且先不管外头战况如何,他立时出声喝道:“立刻吹响警报……还有,点火报信!”

    这两处军营距离洛阳城本身有将近三十里,但孟津关与小平津关之间只有八里左右的距离,加上在邙山之上设置的哨卡,足以做到在一处遇袭后,快速将消息传递到另一处。

    若是一方所面对的敌军数量并没有太多,也还没有在这一端的河岸上稳定立足,此时有另一方的人手作为助力,足以做到将对方给清除出去。

    牛辅想的很好,却不知道乔琰对此也算是有备而来。

    她朝着城上城下交战的场面看去,正见了城上与远处山中的火光,又朝着西边隐没在黑夜中不可能看清的小平津关看去,脸上闪过了一抹危险的笑容。

    “麴校尉!”

    弃舟登岸的短短时间内,乘坐两只大型羊皮筏子的四百重甲士也已经持盾持矛列队完毕。

    听到乔琰点名,本还不算属于并州军队伍的麴义应声出列。

    在他被乔琰调到这战备前线后,这四百重甲士之中的三百人就归属在他的统领之下,也跟随他进行着贴地倒伏后快速起身进攻的训练。

    此前他还不知道这到底是要用在何处,但在敌方军营混乱中响起的警报号角动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个猜测。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乔琰吩咐道:“你领着你的人伏击在路上,一旦小平津关收到消息前来支援,务必将来人中的步卒给我留在路上!”

    三百人并不是个太多的数目,可在小平津关中的守军不可能冒着风险倾巢而出的情况下,又有这一段河岸并不太适合于更多人交战的展开,这个人数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连日的落雨让河岸变得泥泞不堪,也正给了这些甲兵以突袭后制造更大规模混乱的机会。

    眼见麴义领命而去,乔琰抬了抬手。

    与典韦一道的另外一百重甲士也随之投入了城下军营的战斗。

    重甲士在这种平地作战上的优势毋庸置疑。

    在这种交战中,身量和体重更大的一方于对冲之间无疑是占据优势的,何况此时领着这百人重甲士行动的还是典韦。

    这营地之中接连点亮的火光让乔琰得以清晰地看到,在典韦率领人手的推进之中,那些侥幸聚拢起来的人手,又像是遭到了一道利器从中撕开。

    典韦手持重戟一人当先。

    因为那羊皮筏子的承重尚可,加之典韦的力量又大,他的身上干脆套上了两件重甲。若非没有单独定制的再大一号重甲,乔琰毫不怀疑在典韦的身上可以套上第三件。

    好在以并州边防要地制造锁子甲的能力,这两件重甲的叠加足以让他变成近战上几乎刀枪不入的战争机器。

    有重甲士开路,原本还在缠斗中优势不明显的队伍顿时取得了近乎压倒性的优势。

    但这还不够!

    为了确保牛辅所统领的部从能在对上并州军的时候取得足够的压制力,哪怕有半渡而击的说法,在此地陈列的兵卒也有四五千之数。

    在从第一波的偷袭中缓过神来,这些依然堪称凶悍的凉州军已经在尝试进行一番防守反击。

    若非军营狭窄积水,又被典韦的虎贲甲士拦在前头,他们只怕早已经选择上马疾冲了。

    可有乔琰亲自坐镇此地,又如何会给他们这等反击的机会。

    这孟津关以引火之法对外传递出求援信号的同时,乔琰也同样令人点起了火。

    眼见沿岸的五处火把亮起,分明不是在交战中出现的意外,而实实在在是乔琰给对岸放出的信号,赵云与吕布也率众登上了船。

    先行的三千四百人,所为的也不过是给后方的军队制造船只登岸的机会而已。

    那些船既然已经被打造了出来,自然还是要用的。

    在马钧的协助下,这些船在安装船桨的形制上要更像龙舟而非渡船,以至于当船只入水后,立刻有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对岸而来。

    哪怕牛辅此时不是在城关之中与并州军交战,而是能在此时登临城墙,他只怕也没有这个机会做出阻拦了。

    在此时抢先一步登岸的并州军与孟津守军所形成的胶着战事中,牛辅完全不可能再分出一支装备齐整的兵卒,来对渡河的船只形成有效拦截。

    而这些船的行船速度又足够快。

    快到西凉军刚凭借着人数抢占回来了一点微薄优势,并州军的后援就已经抵达了对岸。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打造的大小船只,足够将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给运送到这一头来,包括骑兵!

    赵云和吕布所统领的队伍已快速抵达了河的这一头。

    无人阻拦的环境下,哪怕是在登船下船的过程中还耽搁了不少时间,也完全不影响到他们此时的顺利登岸。

    乔琰人就在岸边,面前是防备冷箭的盾牌,也当即对这两人所统领的部从做出了安排。

    吕布率领彼时前去送过讨贼檄文的数十人,连带着一百骑兵直扑洛阳,务必在半道上对从小平津处派出的报信使者做出拦截,如若拦截失败,看到洛阳北城墙的防卫情况加强,立刻折返回来报信。

    这一者对乔琰来说都有应对之法。

    在不能确定邙山三十里内是否还有其他火光传信信号的时候,她也只能尽可能地将战事消息拦截在河岸上。

    这是对她来说最有利的情况了。

    如若拦截成功,他便可守在邙山南部出口,以防有成功逃走的兵卒行往洛阳的方向。

    按理来说,这种更需要滴水不漏的行动应当交给赵云才对,但吕布曾经走过这一片山道,比起赵云要对此地的地形更加熟悉几分。

    这一点优势在夜间行动中显得尤其重要。

    而赵云所率领的骑兵,则在快速整顿队伍后,直从侧面切入了孟津关下的大营!

    更有相当一部分随后赶来的步卒遵照着她的命令杀入了关内,务必尽快擒拿此时还在做困兽之斗的牛辅。

    牛辅简直叫苦不迭。

    他身上的盔甲倒是因为酒醉后和衣而睡,并没有脱下来,反而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阻拦住了几支朝着他射来的箭矢,姑且保住了他的小命。

    可摇晃在孟津关内的火光让他无端觉得自己好像还并未睡醒,眼前一阵发黑发红的错乱光影,耳中所听到的消息也都是他手下的哪个亲兵,又在意图带人作战冲出一条出关之路的过程中,被人给斩杀在了当场。

    他到此时可以确定,本应当作为庇护的城墙,在此时反而成了对他而言的囚牢。

    偏偏他还听到了此时敌方投入更多兵将入城所发出的动静。

    他只能在此时选择依托于守关之中的壁障掩体,与残存的亲卫兵卒一道,等候从小平津方向前来的援军。

    他也不免在心中打鼓,这对面的并州军为何可以如此顺利地登上这一面的河岸,莫不是——

    莫不是那徐荣已经投降于汉军了!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忽然陷入了这样的危局。

    要是让徐荣知道这家伙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说不定都想要后悔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开始调配士卒,预备前来支援。

    孟津关位置发出的求救信号他绝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这也并不只是因为牛辅在董卓的安排下变更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而是孟津与小平津之间的守望相助极其要紧,否则何必在这不到十里的范围内设置出了两道关隘。

    可在他整装登上小平津关城头的时候,前方黑暗中的江水让他无法去推断下游方向的情况,从陆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远处山中忽明忽暗的信号。

    对方来了多少人?

    孟津处的信号虽然还在闪烁,却无法以最为直观的方式告知于他交战情况。

    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先着人将消息送往洛阳,而后自己整装列队出发。

    但就算是他派出了信使,他也不敢确保这条消息一定能够及时地被洛阳城中接收。

    这些上马出关送信的士卒也并不知道,他们会在山道上遇到吕布这等凶悍的拦路虎。

    当然,另一方出行作为援军的也没多舒坦。

    徐荣所率领的这一支足有一三千人的援兵,前头的五百骑兵先行,后方的步卒以快速跑动的方式跟上。

    这本是个分作了两批的稳妥应援。

    但谁又会想到,麴义率领了三百重甲士一部分持着盾牌贴伏在岸边、一部分靠着山壁而站,在步卒跑动过半的时候忽然喊杀而出,将这支队伍几乎居中斩断!

    换成是在白日里,这种埋伏绝无可能会起到这样好的效果,可在这个天光晦暗的夜里,这一支队伍造成的杀伤力和破坏性可想而知。

    一千横空杀出的重甲士在极端情况下甚至能对上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如今这三百重甲士要想杀退这批援兵之中的步兵也显然只能说是小菜一碟。

    徐荣耳闻后方的动静,心中一紧,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必须做出一番抉择。

    他到底是要先掉过头去支援后方的队伍,还是要继续往前前去救助孟津,只能选择其一。

    偏偏在麴义有意控制了杀出的时间后,这是个前后都无法快速摸清状况的局面。

    麴义在韩馥的麾下,哪怕是来到了并州也没得到多少作战的机会,早憋着一股想要证明他本事的气。

    即便这些重甲士到他的手底下时间也不长,但这些能承重甲的自然是兵卒中的佼佼者,对他而言已有若利器傍身,更是让他攒着一口气直接冲杀到了这些步卒的前头,绝不给他们继续往前给徐荣报信的机会。

    这三百人同时发出一个“杀”字所发出的气势,更是让人不得不对这后方到底出现了多少敌人,产生一种错误的判断。

    徐荣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了往前。

    前方还有入邙山的隘口,便是那孟津关下的战事情况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协助的范围,他也可以快速转道回返洛阳,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之中。

    然而当他往前奔行到已能看得见前方军营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山头山口都已经登岸的并州军占据。

    孟津关内的战事,也已在人数优势都不复存在的时候,彻底进入了尾声。

    牛辅在何处他不知道。

    他能看到的只是,那位胜券在握的乔侯骑乘于送过岸来的朱檀马上,提枪策马立于一排甲兵之后,在周遭的火光中显出好一派睥睨天下的气度,也正朝着他看了过来。

    眼见这小平津关的守将亲自来援,乔琰不由笑道:“徐将军,你这一出自投罗网,看来是要将小平津也送到我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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