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 291(二更) 印刷之术
这种畏首畏尾之人,确实只能成为被淘汰的存在。
像是王允这种能在此时意识到乔琰此举异常的,可能都不能被归并入这一类人中。
毕竟,即便是将乔琰带入到王允的位置上,遇到这样一件极具颠覆性的事物面前,她可能也未必就能保持平常心。
真正惧怕这股浪潮的,是连这种新生代事物的迹象都没有看出来的人。
不过在此时的情势之中,不管他们有没有看出这东西,乔琰都必须要将其摊开在台面上了。
或许在她的权力从臣过渡到君之后,她的话语权会得到进一步的提升,但该反对这个建议的人可不会因为她从大司马变成天子就闭上嘴。
恰恰相反,在外部的生存因素和敌人威胁都被铲除掉的情况下,他们只会觉得,他们能更加轻易地和她谈条件了。
而现在呢?
在灾难临头的无差别攻击之下,他们要想让自己依然保有现在的太平安生日子,又还需要通过她行军打仗的能力来平定幽州的公孙瓒、冀州的袁绍这些势力,就只能咬着牙接受她所提出的规则。
何况,她目前在利用这项新技术推广的,也仅仅是一个旱灾蝗灾的防治之法而已。
“德祖,”乔琰忽然开口道,“让荀文若和陈长文他们来见我,就说,过几日的朝会上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宣布。先跟他们交个底。”
这是不是钝刀子割肉姑且不说,该有的礼仪她还是要尽到的。
王允已经用他的表现做出了个示范,在目前的主次矛盾之中,因为印刷术的出现而产生的纠纷绝不会是位居前列的存在,那么她何妨再大胆一点。
两年的沉寂所累积的东西绝不只是让她试图在别人的救灾中接纳更多的人口,将敌我双方的差距拉开,这次天灾危机也恰恰是她要从天下群雄之中彻底颖脱而出的最佳跳板。
同时,也是她给天下人留下一个真正深入人心形象的开始。
从战无不胜,到……
为民请命!——
春日已到,天色明亮起来就要比冬日早了不少。
但在这场长安朝会开始之前,天色依旧昏沉。
今日的情形好像还有些特殊。
参与朝会的大臣抵达的时候便发觉在紫宸殿外还点着几盏灯,在灯下便是几张桌案。
向来只有天子朝臣以及侍卫可以出入的桂宫之中居然多出了几位匠人,此刻正借着天光和点着的烛灯补光,聚精会神地完成着什么工作。
不知道算不算是直觉,前几日才往大司马府走过一趟的王允不由眼皮一跳。
见他神情有异,与他相熟的杨瓒小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情况?”
王允没开口,而是顾自朝着那几个匠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看到他们此刻正各自在一块梨木板上雕刻着什么后,王允心中那个猜测立时得到了印证。
他的脑中也在这一刻闪过了乔琰那日与他所说的东西。
她说,产出那些一模一样的报纸,就像是制造钱币一样,而现在,她就在将这个如何“一样”展现在所有长安朝廷官员的面前!
可是,她怎么敢的?
王允心中一团乱麻。
他原本只以为,乔琰顶多就是打算在有人像他找上门问询的时候,将这些情况告知于对方,让这些反对此事的声音在还没有传递到外头之前,就先断绝在大司马府之中。
他却万万没想到,乔琰根本就是打算直接将其公之于众!
但听着众人的嘈切交谈之声和雕刻师傅用刻刀和木板发出的声响交汇在此地,王允又陡然意识到,这种对内的公开其实对乔琰来说根本不是一件坏事。
他那日的上门,很有可能只是那份乐平月报三月刊发出之后的开端。
乔琰无法确定,在长安城中是不是会有人像是王允一样看出了她举动的特殊之处,却又碍于她大司马的名头,根本不敢上门来找她进行一番求证,最后也只是将不满的情绪给留在心中。
这种不满太危险了。
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这种情绪会不会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发作出来,造成她行动的功亏一篑。
既有此等风险,还不如将危机都直接摆出在台面上,起码也能死个明白。
不,不对!
以王允看来,当她做出这举动的时候,死个明白的到底是她还是他们,在她心中必然已经有一个论断了。
一想到这里,王允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这些木屑被锉起又飞溅的余烬,转向了那几块木板。
在这几张木板上,工匠正在以铭刻阳文的方式将几行字书写在上头。
也不知道这些被乔琰安排到此地的工匠到底从事了此事多久,他们雕刻那些反过来的文字,技艺相当的精湛,被雕刻出的八分隶书字样正是顺着反贴在上面的字而刻的,已从笔画间显示出了几分美感。
借着周遭的光线,王允并不难将这些木板上的字给辨认出来。
“呦,鲁诗啊,我说看着这么眼熟。”王允闻声朝着边上看去,就看到了画院院长赵歧凑过来的脑袋。
让王允多少还觉得有点欣慰的是,赵歧此刻的神情分明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显然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此事。
虽说因为画院的性质,那里的学生和这两年间的乐平月报有些联系,但看起来,赵歧和乔琰之间算不上是“一丘之貉”。
赵歧眯了眯眼睛,朝着面前的木板又仔细端详了片刻。
比起王允此时复杂的心绪,赵歧这人上了年纪就不太爱给自己添堵,八分隶书加上鲁诗让他很快想起了个东西,正是昔年汉灵帝让蔡邕书石镌刻的《熹平石经》。
当年的熹平石经雕刻四十六块石碑,共计花费了八年之久,此时的这些工匠显然也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将所有的鲁诗内容都给刻画在此,他面前的这块上就只刻着一首《甘棠》。
要和书写的速度去比,雕刻是必然有其劣势的,但只区区三十六个字的诗歌,加上鲁诗之中的释义,从开始到完工,所花费的时间倒也并不很久。
打从赵歧开始观望这块书写的木板,到这工匠的刻刀停在了最后一个“说”字上,时间也并未过去太久。
几乎是在相差无几的时间里,另外的几位工匠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几人都快速地接过了一旁递过来的刷子,将手中的木板清理了个干净,而后将其递交到了下一个环节的人手中。
这些木板并不大,直到在陆续固定在一块框架之中才形成了一张手幅的大小。
随后便有人将墨色刷在了这凸起的阳文之上,直到墨迹上色均匀,又有人将一张白纸铺了上来,在覆压妥帖后,用刷子小心而快递地将木板上的墨色刷到那张白纸之上。
在雕刻木板时候的反向文字,到了白纸上就成了正面。
也不过是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早已经悬挂在紫宸殿外的竹竿长线上就已经挂满了从上头拓印下来的鲁诗文字。
被这长安城中过境的春风一吹,便是一派招摇的白纸墨字。
正逢日光从东方破云而出,映照在了这一张张纸上,将上头每一张纸原模原样的笔触都映照得清楚。
在从翻面阳文转为正常文字后,也越发清晰地让人看出这确实像极了当年的熹平石经。
蔡邕的手笔。
一度刻在熹平石经之上,作为大汉儒学经典的内容。
但此刻让人最为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字是何人所书,书写的又是何物。
更令人在意的是,这一套刷墨、盖纸、印字的流程,在以一种令人咋舌的速度完成的同时,在纸上的墨迹丝毫也没有糊开的迹象,在被挂到晾晒之处的时候更是好一派行云流水。
直到一个声音的出现,才打断了他们沉浸于观看这套流程的目光。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烨舒,你有意让人刻下这首甘棠,应当不是随便选的吧?”
众人循声看去,便看到刘虞和乔琰不知道何时都已经出现在了这里。
刘虞的目光落在那一片竹纸之上,流露出了几分惊叹之意。
这种将文字拓印下来的奇特方式,即便是他也算饱览群书,也从未见到过。
说实话,在拿到新的一期乐平月报的时候,别说王允有此疑惑,刘虞其实也有。
但他毕竟在此时已经是天子,不适合为了这种个人的好奇而将乔琰找来问话,尤其是还赶在乔琰为蝗灾旱灾兢兢业业筹备预防的时候。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在几日前乔琰会先找上了他,并请他准允将这趟朝会用作一个展示之所。
于是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种看似想出来不难,却在早前完全没被他们纳入考虑的“书写”方式。
即便乔琰已经在先前和刘虞大概介绍过这其中运作的逻辑,在正式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让人不免为之眼前一亮,更是在看到这一张白纸上留下墨痕的那一刻,脑子里下意识地闪过了无数个将其应用到实处的方法。
若要刘虞说的话,他第一个想到的正是那本《备急方书》。
除却捕杀蝗虫,遏制蝗灾诞生的指引之外,最适合大规模扩散的也就是那本医书了。
但刚想到这里他又意识到,虽说最新版本的备急方书在池阳医学院和画院的联手之下变得更加简单易懂,这依然不是对普罗大众来说能认清的文字,还不如保持着现在交给各亭亭长的状态。
除非,先用它来印刷一批认字的书籍。
等等……认字?
刘虞的思绪有一瞬的停顿,也忽然明白了乔琰为何执意要在此地将这些话说个明白。
经过了这一番印刷术的表演,哪怕明知这其中并没有什么令人费解的技术,也并不妨碍众人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放在今日的朝会之上。
好在今日的朝会没有太多要紧事要做,耽搁了也无妨。
在场众人旋即听到乔琰回道:“昔有周武王同宗子弟召公奭,受封于燕地,但其并未前往封地而是留在镐京辅佐武王,武王便将扶风赐予召公为封地。”
“召公治理扶风之时,巡行乡里,于棠梨树下明断案情,处理政务,令百姓各安其所,于是百姓爱屋及乌,对召公昔日所居之棠梨树细心养护,不剪不砍,以此歌谣作之,以示其永远铭记召公之恩。”
这就是“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这句诗的由来。
刘虞是学过诗经的,当然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但乔琰显然不是平白说起这个故事。
召公姬奭原本被册封在的燕地,就是如今的幽州,而他后来协助武王治理朝政的镐京,就在如今的长安附近。这无疑是和刘虞的履历有些相似的。
虽说刘虞是君而召公是臣,其中不可类比,有一点却可以共通。
乔琰继续说道:“施恩于民,令其安居乐业,其歌谣之中虽无一字提及召公所做之事,却字字句句都是真情,令后人念之也觉感怀。如那明断讼狱,政令通达之事,陛下其实已经在这两年之间做到了,又何妨再往前走一步呢?”
“若能让人人知晓如何抗衡蝗灾,让这一出天时有变里,虽庶民黔首也免遭灾厄,长安君臣与黎庶可称鱼水相得,那么今日我等初开蒙之时诵念的还是召公之事,明日便成对诸位尤其是陛下的美誉了。”
刘虞摇了摇头,笑道:“人活世上岂能只为了名誉?”
乔琰回道:“因果关系并非如此,就像今人解读诗经,鲁诗也好,荀公的《诗传》也罢,难道会有人觉得召公此人乃是沽名钓誉之辈吗?大概不会吧,也不过是从甘棠诗中字字句句里,都读出那上行下效、民生和畅之景象。”
“西周之关中如此,大汉之关中呢?”
大概也会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
到了那时,东面的朝廷再如何有着汉灵帝长子刘辩在手,在百姓的心中也绝不可能是归附之地,而会更倾向于选择长安的朝廷。
而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在旱蝗之灾的面前,再多为民众做一点事情而已。
她话音未断,接着说了下去,“以此诗为例倒是还有另一个理由。”
“昔年孝灵皇帝于洛阳铭刻熹平石经,以儒家七经为汉室正统经学,勒石以镇太学,可惜自董卓之乱以来,太学荒废,熹平石经被毁坏大半,余者留于洛阳,难以搬迁至长安,然校正各家经典之作仍为一朝之要害。”
“不过要我来看,却不必再以石经为代表。世乱之时,也无有这额外的八年用来雕刻石经。”
乔琰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似是在感慨石经不存,却倏尔转为坚决:“倒不妨以朝廷正名,将各家典籍藏书与著作之中择优者录入,以拓印之法传世,供给经文之家将永留名姓于刻板之上,一面刻板可传纸张数千,绝无丢弃之可能。不知陛下与诸位意下如何?”
将各家典籍藏书与著作录入拓印!
这话一出,远比乔琰先前说的要为民众公告灭杀蝗虫,抗衡旱灾之法还要引发众人的情绪惊变。
这看似依然是要让士族将利益让给本无识字机会的黔首,可再一细品却绝不是那一回事!
昔年熹平石经被树立在太学前的时候,每日前来观视临摹之人,光是车辆就以千来计算,甚至到了将周遭的道路都给堵塞掉的地步。
这难道是在让洛阳的所有人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吗?
显然不是。
即使洛阳的太学位于南郭区,民众可以随意到达此地,也不是!
就像那后世的宋濂抄录了书籍之后也得“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方能读书通达。
只有书文是远远不够的。
作为官方树立的石经,此经更大的意义是在维护文字与政治的统一,也意在纠正对经学的穿凿附会之说。
如此一来,那些学到诸家异字的士人便必须改换自己的认知,与熹平石经统一。
所以他们不得不来!
当年如此,今年又何尝不能如此呢?
诗书礼易都有各家注本,身在朝堂上的臣子及其家族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其更进一步地推广出去,以被更多的人认可为正统,并衍生出了各种解读阐释的文字与其他创作。
将其摹印出一份也好,千份也罢,并不会造成阶级上的突破性变革,只会……
让他们在文化上挤占掉河北士人的地位。
在意识到乔琰画出的是何种愿景的那一刻,众人恍惚意识到,这其中若是有商有量地来办,好像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就连先前被乔琰用那两个理由说服的王允都觉得自己好像之前实不该找上门去问责,若真是按照乔琰所说的话,也难怪杨修会站在支持她的立场上。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通过印刷术所产生的典籍依然处在可控的状态,而不是被逐批地分发到千门万户之家,甚至佐以讲解,成为民众启智的工具。
想来以乔琰的立场和身份,她是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吧?
王允压下了心中的忧虑,就见乔琰朝着刘虞躬身一拜:“请陛下准允臣以此法加印乐平月报,在灾情结束之前以此为常例,并向各家征集经文典籍,备列学宫,以正视听。”
刘虞的目光在在场众人的脸上扫过,见众人虽还有犹豫,却并无人明确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便回道:“先准月报之事,额外的晚些商议,总得拿出个更明确的章程出来。”
否则在针对邺城之前,他们各家学说情形不同的,都要先为到底印谁的为官方正统,自己就打起来了。
这就不是喜而是忧了。
乔琰面色不改,却在闻听刘虞这话后,在心中浮现出几分喜悦。
只要光明正大地拿到这个加印的权柄,对她来说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足够了!——
这批加印出来的乐平月报三月刊,似乎早在乔琰朝着刘虞申请这个许可的时候,就已经在筹备之中,以至于当朝堂议会的决定下达后不久,众人就看到长安的书铺中新进了大批的三月刊。
还不只是如此……
“你是说,关中那边每买上一瓶酱油,就附送一张这样的报纸?”
袁绍看着被探子带回来的东西,面上的神情精彩至极。
乔琰的这一手,实在是拿捏准了有些人的脾性。
若是让他们单独去购置报纸,即便因为印刷术的存在,报纸的价格已经远比去年低廉了不知多少,在大多数人还不认字的情况下,有些人还是并不想要这样一份支出的。
可如果是买调味品赠送报纸呢?
为了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铺开摊子,乔琰承担得起这样的一笔支出。
但账不能只是这么算,买酱油的人得了赠品,卖酱油的人得了口碑,而酱油的原料之一盐还是要从乔琰这里采购的,所以其实谁也没亏!
唯有并不知晓其中底细的袁绍,看着这张数据详实的报纸陷入了沉思。
这次他也不着急开口了。
他只想知道——
乔琰这混账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
292. 292(一更) 以书换粮
不过别管乔琰在折腾什么新花招,即便是袁绍这种向来不太看得惯她的存在都不得不承认——
她对旱灾的准备实在是太充分了。
充分到……
让人睡不好觉了。
酱油搭配报纸的售卖方式,甚至很快从那三州流到了冀州境内,顶多就是因为运送不便加上三州内部市场还没有饱和的缘故,相比于那头,这个售卖的数量依然相当少。
而后又有好一部分被袁绍给买去研究了,以至于流传出去的更是不多。
但即便是这漏出去的一部分,也让邺城中出现了一点让袁绍不痛快的声音。
那些人在说,为何关中那边会为了可能出现的旱灾蝗灾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而袁绍这边却好像并没有对此做出高度的重视。
这些言论让袁绍更觉上火。
要不是先被乔琰派人把郑玄给截胡了,他们邺城这边的太学早不该只有这样的人数。
但凡太学的规模能往上提一个层次,他或许也有机会像是乔琰一样把控住宣传的唇舌。
不,到这里还不够。
还得有足够的纸张,足够的……州中权利。
这是一套自上而下的东西!
“酱油的制作作坊背后基本都有世家势力,且如今只有对外运输售卖而没有被准允将作坊开到三州之外的,这早已经让他们和乔并州捆绑成了利益共同体,现在又多了个报纸赠品和大规模印制。”辛毗看着面前的报纸,神情凝重。
这显然对袁绍,也对他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作为士族出身,辛毗当然看得清楚此刻关中那边的利益博弈。
别管乔琰在做出的种种文化入侵中是不是在一步步扩张她的话语权,起码有一点她做的是没错的。
那些已经投效到她那边的人或许会遭到某些方面的权柄削弱,但也能在其他的地方补足回来,甚至在士人最重视的名声上对他们做出更要紧的回馈。
这就让她原本还有些危险的举动,反过来变成了一种破局之道。
新拿到手的这一批酱油报纸是随着入境商人带来的,距离袁绍刚从下属那里得到消息到如今已经又过去了七八日,而在此期间丝毫也没有从长安那边传来任何内部动乱的消息,这就足以做出证明了。
至于为何危险?
袁绍手中的报纸数量足够多,让他麾下的谋臣不会看不出来这其中的猫腻。
这些报纸都是以同种方式批量制造的。
“不只是报纸。”袁绍朝着在场众人看去,继续说道。
他其实有心想要将消息给隐瞒下来,但他深知,这种举动可能非但不会让他占到什么便宜,反而会在这等特殊的时期和下属之间形成嫌隙,还不如坦然地宣告出去。
“长安那边还有一条消息,各家藏书之中的七经经典和编书,都会被以朝廷名义录入书号的形式进行登记,在完成旱灾蝗灾的民生事务之后逐一发行,以示汉廷正统。”
“取代……熹平石经的位置。”
袁绍说到这里的时候都已经有点咬牙切齿了。
如果说乔琰在宣传抗蝗之法的时候是在跟他争夺民心,那么现在加上了这一出正统典籍地位的确立,那就是在刨他的根基!
汝南袁氏何以能够在士人之中享有卓越超然的地位?
除却四世三公的高官位置让他们在数十年的时间里提拔起了无数的士人,以至于形成了盘根错节的人脉网络,还因为对儒家经典的释义说法有相当一部分是主宰在他们这样的世家手中。
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的叔叔袁隗才会迎娶大儒马融之女。
这就是他们所掌握的游戏规则。
但现在,乔琰看似未曾动兵,却对着他扎出了最为凶狠的一刀!
一旦真让她像是用传播乐平月报的方式,以数量上的优势奠定了典籍正统的位置,何止是他们汝南袁氏的声望会随之大幅跌落,就连他所掌握地盘上的世家也多少会跟他离心。
袁绍心中腹诽,她这决断实在是毒。
毒到他都没有这个心力来吐槽,她这等举措是不是要将原本高高在上的书籍也跟报纸一样,变成酱油和盐的赠品!
这话说出来都让人觉得荒唐。
他只是朝着方才出声的辛毗看去,见这位颍川系出身,且兄弟二人都效命于他麾下的谋士并未在此时露出任何的异色,心中稍觉安定了几分,开口问道:“以佐治看来,为了对抗长安那边的举措,我们是不是也需要尝试批量制作文书之事?”
见袁绍流露出这种意向,要说辛毗这些颍川士人代表和审配这种河北士人代表对此不觉得心动,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心中思忖了一番后还是回道:“我看不妥。”
“且先不论此时旱灾当前,明公到底有没有这个多余的人力物力投身于此道,就说这件事本身的难度。”
“一模一样的文书,只有可能是在存有模板的情况下拓印出来的,但明公现在有无获知消息,这样的模板是由何物制造出来的?明公又是否知道,对方那种成本低廉又质量稳定的纸张是以何种方式制作的?”
这些纸张,他们还没法通过大批量的采购获得,因为关中朝廷的律令中规定,各家书铺所售卖的纸张,一次不得超过百张,否则就需要登记买家的身份信息,违者按照五刑处置。
而这样的纸张数量,对于关中这种规模的宣传用纸,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拓印的模板,看似是比起蒜素这样的东西便于研究得多,但事实上是不是真的如此,可能还需要经过一番检测。
辛毗接着说道:“此外,这等要害举措,长安那边必定是与各方大儒、朝中重臣都达成了一致协定,才最终推行出来的。等到书号为1的那一本现世之时,必定会得到各方助力宣传。明公能否保证,当我们这边也要推行此道的时候,能抢在对方的前头?”
辛毗这接连的三个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扎心。
哪怕明知道他是在对眼下的时局做出一番分析,袁绍还是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第一问其实只是材料的确定,顶多就是多做尝试的问题而已。
第二问的纸张,却是自建安元年,或者说是他们这边的永汉元年开始,袁绍就已经在费尽心力尝试破解的。可到如今,制作出的纸张依然像是早几年间市场上就有的劣质产品。
要么价格高,要么质量差,总之就是绝不可能被投入到大范围的应用之中。
而最后一问一面揭开了袁绍这边没有镇场子人物的事实,另一面也在指向一点。
袁绍如果继续这般以拾人牙慧的方式发展下去,谁会觉得他所发行的书可以叫做经学正统呢?
“我认同佐治的想法。”沮授开口说道,打断了袁绍有点自闭的心中纠结。
“若是只为了跟对面打擂台争一口气,就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给放在了后头,就是本末倒置的行为了,我想明公对此应该很清楚。”
沮授抬了抬手中的乐平月报,说道:“北方到底会不会多发旱灾,甚至到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地步,在眼下已经有些征兆了,以明公看来,蝗灾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袁绍再怎么没有亲自耕作的经验也总还是知道一件事的,惯例以来,在旱灾和蝗灾上都是不分家的,甚至因这两项灾害的到来,饿死的人多了,还有可能进一步引发疫症。
袁绍拧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说道:“只怕会有。”
“那么我们迫在眉睫之事,就是要防治旱灾蝗灾了。”
一想到这两种灾难的组合到来,可能会让前几年还过上了一点安生日子的民众重新回到水深火热之中,沮授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好在,眼前的一个坏消息,或许也可以说是一个好消息。
“有些举措可以跟着关中和并州那边来操作。”
至于为何不必考虑凉州?还不是因为凉州的海拔造成了气温的偏低,这种环境在大部分情况下会极大地抑制蝗虫卵的孵化,所以也很难出现蝗虫为患的情况。
顶多就是干旱的情况会更加严重而已。
同样有这种情况的,还有个幽州。而这边则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北造成的。
他们就可以省着一点口舌和公孙瓒交涉。
袁绍听着沮授的判断,又重新将目光落在了他面前的那份乐平月报之上,“公与,你先让人安排下去,让冀州青州境内的民众……把土地重新翻整一遍。”
这是一项不管这两种灾祸是否会到来,这么操作后都不会吃亏的行为。
昔年并州境内的农具改革,在商贾互市日渐增多后,已不可能成为保密的东西。
但怎么说呢,到了如今乔琰已不在乎这些东西泄露出去,反正早一步拉开差距的优势越到后期越无法填补。
比如说,铁耙这样的东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是要消耗铁矿的。
偏偏并州和凉州境内的铁耙基本上都是在早年间打造的,而彼时都还未曾进入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的对峙阶段,这部分前期投入就完全在乔琰所能接受的范围中。
可对如今的袁绍而言,这就是一笔他需要从战备物资之中瓜分出去的东西了!
甚至在已经显露出旱灾端倪的气候中,他想要让治下的民众出钱添置耙,还不能开出太高的价格。
越是恶劣的条件,也就越是限制了消费。
袁绍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当然看得到这项弊病,只可惜,比起大规模从并州采购乐平月报,将其分发到两州百姓的手中,比起在三月才开始水渠的大规模修建——
在制作农具上的这部分损失,反而是相对较小的了。
身在兖州的曹操倒是没有袁绍的处境这么艰难。
他确实因拿下兖州牧位置的手段是先扩张后正名,于是和兖州境内的士人在后续的配合上产生了一点龃龉,但他一来不像是袁绍一样还有一个邺城朝廷在境内作为拖累,二来也还有陈宫等人为他逐渐缓和与兖州士人的关系。
不过要说面对旱灾的到来,他能过得有多舒坦,又显然没到这个程度。
历来若有旱灾之变,兖州所要遭到的罪都是比冀州青州这种地方大的,气候、土壤、田产的优势反而会成为此间的劣势。
能怎么办?蝗虫爱吃……
曹操发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要说多种豆类和苜蓿来进行防治倒也不是不能做,但前提是,这两种东西要有足够的市场。
虽说豆为五谷,也没听说过谁会将豆长期作为主粮,顶多配合黍麦食用,所以倘若种多了,消耗就是一个问题。
苜蓿草就更别说了,它比起豆类所需的生长环境更为严苛得多,偏偏在兖州境内还没有足够的战马资源需要用它来喂食。
“我看也不必想着将其种出来后送到司隶贩售,”曹操托着额头,将面前的这份报纸翻了又翻,“这种广而告之的手段势必会让那三州的豆类和苜蓿价格大幅下跌,算上路费往来,我们就亏了。”
也就是说,麻烦还是只能在他们自己境内想办法解决。
不过即便是这样,身在此地的陈宫看得出来,面对这种因责任大而带来的困境,曹操并没有后悔于自己就任兖州牧这件事,而是依然在积极寻找出路,就这一点上来说,便让陈宫倍感欣慰。
在这种压力之下,曹操甚至和边让等对他颇有意见的兖州士人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也将话给挑明了,要么就是他们和衷共济,度过眼前的这次危机,要么就是他们一起失去民心,性命难保,总之有什么意见都等到这些灾情结束之后再说。
就为了这个磨合之中的进展,陈宫也自觉自己有这个责任,全力配合曹操度过这次危机。
天时既然自有其常理,无法按照人的意志来进行转移了,也就只能从人力的角度来做了。
除却乐平月报上给出的法子之外,陈宫建议道:“西面三州有乔侯以身作则,故而民众不再对蝗虫怀有神化的忌惮情绪,东观汉记中对于蝗虫飞入海化为鱼虾的说法甚至重新做出了校勘,然而兖州境内的绝大多数百姓并不知道此事,若蝗灾一起,府君即刻亲身作则行捕蝗之举。”
曹操颔首,这一点他当然会做到。
“此外,当年曾被乔侯用过的驱蝗之法不妨一试,以蝗换粮,以火灭蝗,再下一条诏令,如若有人因捕蝗而致使田地毁坏,可将这块田亩免税。”
曹操刚要开口,就听陈宫说道:“我知道府君在担心什么,如此情形之下难免有人刻意踩踏田亩以求避税,故而需有严格的监管和巡查,我想向府君举荐一人,此人姓满名宠,表字伯宁,曾在郡中担任督邮,纠察为祸贼寇恪尽职守,又曾在高平县中担当县令,因县中督邮贪污,便将其抓捕拷问,致使督邮受刑而死,故而弃官归家。”
“非常之时,正需有非常手腕之人!”曹操眸光一亮,当即回道。“不知此人现在何处,我即刻去请。”
陈宫回道:“他为山阳郡人,府君既有此意,让人往山阳昌邑走一趟就是。”
这也只是一个疑虑而已,曹操想了想又问道:“可若要以蝗换粮,我等手中的粮食并不足够,又该当如何办?”
他们是不能给人开个无法兑现的价码的,但这个兑换的数额也不能太低。
可虽说去年收成尚好,也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粮都被曹操用来换取棉衣供给越冬之用了。
现如今的府库里正常的过完一两年还好,真遇上这种灾情,却着实不够。
陈宫果断回道:“让人往长安走一趟,问询于乔侯——”
“是否愿意,以兖州各家所藏之孤本典籍换粮!”
曹操愕然,“他们如何能舍得!”
陈宫摇了摇头,“让他们全拿出来或许不舍,一家凑上一批总能愿意的,在书籍的选择上也大可以再斟酌一番。”
“孰轻孰重,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总得分出个高下吧。”
293. 293(二更) 激将之法……
但陈宫说这是性命攸关,在有些人看来却未必有这样要紧。
当他以兖州别驾的身份朝着各家游说的时候,收到的回复几乎是统一的。
春三月的雨水短缺在早几年间也是常有的事情,不一定真会发展到旱灾的地步,更遑论是在此时还没有见到影子的蝗灾了。
那长安朝廷对此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到底是真要为这样的灾祸做出准备,还是想要通过舆论给他们制造在心理上的压力呢?
陈宫忍住了直接开口就骂的冲动,冷声问道:“倘若当真如此呢?”
对方漫不经心地回道:“且不说这兖州地界上,曹兖州所在的东郡就有黄河经行而过,便是那济水、濮水、泗水和那大野泽,都是这方土地上的稳定水源,少下个几天雨而已,何必先自己人吓自己人。”
“再者说来,曹孟德的兖州牧是由邺城朝廷授予的,我等就算现如今要效忠也该当效忠于邺城天子才对,你因为关中的存粮更多,便要将我等的典藏孤本拿去那头换粮,在情理上也说不通吧。”
“还是说,你陈公台是有什么大作需要在长安那头印制的,好叫你名闻天下?”
这话说得简直荒唐!
陈宫反问道:“短短十年的时间,就让你们忘了光和年末的旱灾,让大野泽的水域都缩减到何种程度了吗?”
虽此刻也才是三月中旬,但真正精通耕作的老农哪里会只按照一点降雨量的多寡就来评判今年的灾情,大灾之前各种自然生物的表现也同样反常,若非陈宫走访过了各方乡里,哪里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
可这些人都将他当做是什么了?
真是旱灾当头的话,在他们口中的这些河流水泽根本就不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这些水源也绝不足以让他们的粮食在地里正常生长。
他们只是舍不得自己的脸面,舍不得自己要先付出再获得罢了!
陈宫冷冷地看着对方岿然不动的面色,深知自己就算将前几年的情况搬到他们的面前来做个比对,在他们这里可能都并不能起到任何劝说的效果。
他当即拂袖而去,只留下了一句“不堪与谋”。
“嗤……不堪与谋?我看是他陈公台跟着曹孟德做事久了,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又是何方人士了。”被陈宫登门劝说的寿张王氏子弟瞧着对方的背影消失,不由冷笑了一声。
这兖州境内奉迎曹操前来担任兖州牧的人里,有被曹操在东郡太守任上政绩说服,觉得他确实适合兖州牧位置的,也有些得算是随波逐流接受众人所提出建议的。
在背后说不定还盼望着曹操早点出个什么意外。
寿张王氏便是其中一支。
这一家里在这东汉末年倒是出了个有名人物,叫做王芬。
光和七年因黄巾之乱的缘故,党锢之祸被解除,其中就包括王芬。
在皇甫嵩从冀州牧位置上卸任之后,他甚至一度当上过冀州刺史的位置。
但在中平四年,也就是乔琰坐上并州牧位置那一年的年初,故太尉陈蕃之子陈逸和青州术士襄楷造访了王芬,在席间,襄楷声称天象将会不利于宦官,黄门常侍将要灭族,于是几人都觉得时机已到,便密谋将汉灵帝给废黜,改立合肥侯为帝。
因曹操在黄巾之乱后的表现,加之他彼时愤然辞官在家的状态很对王芬的胃口,王芬就也邀请了曹操。
但曹操在信中果断拒绝了他,说废立皇帝这种事情很不祥的,古往今来实行此道的也只有伊尹和霍光罢了,这两人都是权柄在握,在实施的过程中也面对着相当多的困难。
现在你们贸然实行这样的计划,和七王之乱有什么区别呢?1
事实上拒绝王芬这次行动的也并不只有曹操,名士华歆也对此做出评价,说王芬此人性格疏忽,又不擅长统兵,现在还到处发出邀请,谁知道会不会事败,而后牵连妻儿。
这些人的拒绝并没有打消王芬动手的念头,反而让他觉得天下的希望都尽数悬系在了他的身上,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单干,就趁着刘宏北巡河间郡的时候动手!
谁知道太史令观星言及不宜出行,让汉灵帝打消了这个计划。
又因他恰好在此时下诏让王芬入京,王芬以为事情败露,就自杀而亡了。
这件事因为并不算事败,就连许攸这个参与谋划之人也就是藏匿了一阵就回到何进大将军府任职了,或许就连汉灵帝本人都没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寿张王氏也同样没有遭到追责。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于曹操是怀有怨怼之心的。
要他们看来,若不是曹操、陶丘洪和华歆等人相继对王芬表达了拒绝,又正逢汉灵帝拒绝了这趟往河间国的出行,或许王芬的废立计划就已经成功了,如何会因为恐惧而落到个自杀的地步。
另外两人不在兖州,甚至陶丘洪已经病逝了,那么这个迁怒的对象当然只有曹操。
他们能不明确地对曹操提出反对,都得算是不错了,更别说是配合这种用书换粮的举动。
“阉宦之后,买官太尉之子,果然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惧怕到这个地步了。”那人将陈宫给激走尤不解气,又在合上门后暗啐了口。“我看还不如让那张孟卓做兖州牧算了。”
张孟卓也就是张邈,也是陈留郡的太守,同为寿张人士,和寿张王氏之间还算有些交情,可惜对方跟曹操也有交情,也是在曹操发起占据兖州之战的时候极快倒向对方,顶多就是这两年间和曹操有些理念上的磨合问题而已,若要让他反对曹操,大概是做不到的。
这么一看,也就是那兖州乔氏跟他们之间还能有点共同语言。
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跟他们,还有其他不喜曹操为兖州牧的世家联手,往邺城去告他一状!——
“我看他们就是吃太饱了!”陈宫向着曹操禀报此行结果的时候,曹洪恰好在侧,当即拍了桌子。
见曹操朝着他看过来,示意他稍微注意一点形象,曹洪嘀咕道:“我说的也没错,前几年在枣校尉的屯田安排下,加上有从并州那边流传过来的耕作之法,这些兖州世家的日子别提有多好过了,我看他们一个个的,现在坞堡仓储都丰盈得很,就算真有什么天灾人祸,坞堡一关,也够他们吃上三两年的,哪里会担心旱灾真来,对兖州而言的压力到底有多大。”
陈宫脸上不由浮现出几分愁容来。
曹洪这人说话直率,但他看问题是很明白的,这还真有可能是这几日陈宫吃了不少闭门羹的原因。
但说归这么说,他们也总不能将这些不配合的世家豪强的坞堡给悍然攻破了。
到时候杀鸡儆猴的效果没达成,反而是要在旱灾到来之前先在内部生乱了。
曹洪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也就是在陈宫说自己要先下去再想想办法告退了之后,才跟曹操说道:“要我说,那乔烨舒在凉州干的事情那才叫个漂亮,汉阳四姓不听她的安排给她添堵,那就直接有罪的论罪,没罪的释放,这么一通清洗下来,该安分的也都安分了。”
“打从他们被清算到如今也有快三年的时间了,只听过汉阳四姓之中的有才者给那凉州别驾当左膀右臂,何曾听过他们在凉州重新掀起反叛。”
曹操又瞥了他一眼。
曹洪这个既作为从弟又作为下属的连忙耸了耸肩,“我知道这是个混账话,凉州不服长安管制已久,该杀的威风还是要杀的,您也同我说过,那边跟兖州不是一个情况。我这不就是看不过眼这些兖州士人的所作所为,想为大哥出口气吗?”
曹操笑骂道:“你要真想给我出口气,你就先把你手底下的那些兵给我带好,前几日还听说你和子孝赌马约斗,哪有你们这么整顿军事的。”
曹洪不太服气,“这哪里能怪我和子孝行事不妥,分明就是没什么外敌可打。大哥,您说说看,早年间还有讨董这一场可以杀敌的,来了兖州之后,就算是夺济阴、东平这些地方,您也都说要收敛着打,以防后续治理不便。这我们也能理解。”
“可现在呢?现在就更让人不自在了。要说我兖州境内的精兵,打个豫州没问题吧?但先是让袁绍那厮封了刘备做荡寇将军征讨袁术,就这样还能折了文丑,结果刘备那小子可好,转头就去当什么徐州牧去了,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要说大哥是因为和乔烨舒之间的交情,加上不太看好袁绍,这才既没向河东出兵也没进取洛阳,我也都能理解,就是还得在这里受这些个兖州世家的鸟气,真够憋屈的!”
曹洪说到这里留意了一番曹操的脸色,见他显然对自己这个自家人在私底下发的牢骚并没有什么不满,便又小声道:“大哥啊,早年间您还说自己想做征西将军,可您看这现在哪里有征西的样子。”
曹操很清楚,曹洪忽然在此时跟他说这些,绝不是在表达对他的不满,而是在说,他身为兖州牧,却依然受到诸般掣肘,而这些制约甚至并没有因为他在兖州立足的时间渐长,在此地的人脉愈深便有所减少,着实是让人不痛快。
他眸中的复杂之色一闪而过,对着曹洪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想一会儿。”
兖州士族的不配合在天灾的到来之前实是他所面对的阻力,但这也或许会是推动他做出转变的动力。
说实话,在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若不是因为他的兖州牧来历和兖州世家的立场,他是更倾向于长安的。
想想当年和乔琰饮酒畅谈,竟恍惚还是在昨日发生的一般。
要不是出于这种想法,他也不会将次子曹丕送去乐平书院就读,也不会和乔琰之间达成以粮来换棉的交易。
但若让他毫无顾忌地领着宗族投往司隶,他又还做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乔琰越发位高权重,在长安城中挥斥方遒,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近来所行的种种都带着一股将汉廷主导权夺去的迹象,以至于曹操在看着那些字迹相同的报纸之时时常在想,倘若她真能击败袁绍,将汉室合二为一,那么届时的天下当真还是汉室天下吗?
汉室天下又真的是最合适的天下吗?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还是对手,他和乔琰虽不能严格算是对手,但也从这些细枝末节之间窥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种迟疑让曹操不由有些犹豫。
但他也从陈宫和曹洪的话中意识到,他再怎么犹豫,都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性的举措,让接下来的时局无论发生何种改变,他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尤其是,在这天灾当前,尽可能地保全自己所统辖境内的力量。
好在今日他所得到的也不全然是坏消息。
早前陈宫向着他举荐了山阳的满宠满伯宁,曹操对此也尤为重视,便并不打算只是向对方送出一封征调其前来州府的邀请而已,直接让曹纯走了一趟。
曹纯年纪很轻,只比乔琰大上四岁而已,但在董卓之乱前他就已于洛阳担任黄门郎,又跟随曹操募兵作战,因其雅好重纪,又有礼贤下士之能,曹操对这个从弟尤其看重。
让曹纯去请满宠,可算是将态度表现得极其谦恭了。
满宠也未曾辜负曹操的期待,在与曹纯的简短交谈后便当即动身,从山阳来到了东郡,并在和曹操的头一次会面中侃侃而谈。
让曹操尤为意外的是,陈宫举荐满宠的时候,只说对方执法严格,适合于在此时的兖州树立新规,以应天时之变,但以曹操的经验来评判,满宠在军事上的眼光同样很好。
这是个典型的军政两手抓的人才!
曹操喜获干将的同时,也越发坚定了自己在心中做出的一个决断。
于是在五六日后,身在邺城的袁绍前后脚地收到了两条消息。
一条是兖州的几方氏族势力向他密报,说曹操有意向长安朝廷投诚,希望他们将手中的孤本典籍拿出来,用来向长安朝廷示好,请袁青州务必小心。
另一条奏报则是来自于曹操,他在奏表中写到,因这两年来兖州局势的日益稳固,为显示我方朝廷的威仪,不如对外扩张。
他想请袁绍向天子提请一份准允,若时局得宜,便让他出兵豫州,剿灭袁术,将此地收归邺城朝廷管控。
作为他出兵的回馈,他希望能让天子下令,让兖州氏族之中带头表率捐献军粮的,可以得到朝廷的敕封。
“子远对曹孟德此举怎么看?”
涉及曹操,虽说还跟沮授一度出兵的豫州有关,袁绍还是下意识地先找来了许攸,抛出了这个问题。
许攸看了看前一封信落款里有寿张王氏和梁国乔氏,顿时就明白了,“明公啊,这不就是各方的陈年旧怨汇聚到一处了吗?”
王氏不满曹操,乔氏不满乔琰,赶巧这两人又得算是旧友,加上曹操还因有动兵打算而意图征收军粮,难免引起内部的矛盾。
就是这一次闹得稍微凶了些,竟直接变成了送到袁绍面前的告状。
不过旧友这种东西,谁没有几个呢?
在眼下这种明摆着是乔琰占优的局面下,曹操也顶多就是维持着和对方的交易,没做出什么悍然进攻邺城的举动,已得算是表现很正常的了。
若在此时因为这等小人的状告就对曹操发出质疑,或许才是真的要将对方逼到对立面去了。
反倒是曹操的这个出兵申请,在许攸看来格外有意思。
他分析道:“倘若今年真如乔并州所说,旱蝗之灾已不可避免,比起冀州青州和兖州,其实最容易失控的,还是豫州。”
想想看吧,担任着豫州牧的袁术到底是个何种水平的“人才”!
就算有袁涣阎象这些人在袁术的身侧辅佐于他,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将家务事弄得一团糟的同时,对豫州的治理也相当得不上心。
若不是因为乡党联结,加上汝南袁氏的地位,只怕袁术早就已经被拖下台了,又哪里只是先前那般摔断了腿,受到一点□□上的挫折。
现在再施加一个外因,必然会让他面对顾此失彼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还真是夺取豫州的好时机。
但袁绍依然不敢对相邻的并州掉以轻心,跨过兖州抵达豫州的作战,在先前也已经被文丑之死给出了一个反面证明,用曹操的兵力来达成目标,好像还真是最合适的!
袁绍的眼睛里闪过了几分思虑,“你的意思是,将这个出兵的权力给他?”
许攸点了点头,“对,给他!明公也不必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会让曹操横跨兖、豫二州,进而变成对明公的威胁。”
他抬了抬手中的第一张密报,说道:“这不就是一个用来制衡他的东西吗?”
袁绍恍然。
是了,曹操在今年选择恰当的时机动兵,或许可以让外部的收获用来填补内部的缺漏,却也会将兖州境内的矛盾以更快的速度激发出来,到底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
这必定会是袁术的灾难!
沮授当日领着高顺只让袁术遭受了这样的一点损失,着实未让袁绍彻底解气,倒不如在这天时变化面前,将他本不该拥有的权柄彻底交出来!——
在邺城的袁绍做出这番决断的时候,乔琰也收到了两封书信。
这当然不是从兖州方向过来的信,而是从益州送来的。
两封都是。
其中一封是她安排在刘协身边的暗探定时将刘协的情况告知于益州的情报人员,又由他们转告于乔琰,这就不需多提了。
在益州这种相对闭塞且安全的局面下,刘协会遇到什么生命危险的可能性相当之低。
而另外一封则是来自于贾诩。
“这老狐狸一边说自己要休假,一边也没少做事。”乔琰看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
贾诩被那几个心眼不少的年轻人问得不堪其扰,干脆带着他们实战教学。
该说不说,乔琰还是给他们选了一条好路径。
往益州去的这趟,正好先在汉中这边给徐庶设立在此地的各项驻防查漏补缺,顺带对身在广汉属国的张鲁和位居蜀郡的刘焉再行一番震慑举动,以免乔琰这数年间的内部经营,外不用兵,给身在群山包围之地的这两人造成了什么不必要的误解。
在完成了这番校查之后,这才带着几人顺江而下,前往海陵。
与他们同行的人里有两个人是从刘焉这里薅过来的。
一个叫做张任,乃是益州蜀郡人士,刚在刘焉的手底下出任从事。
张任此人年少之时便颇有一番胆气志向,可惜此时在益州牧位置上的还是喜欢任用东州士的刘焉,而不是他那个被益州士人扶持上位的儿子。
故而张任虽在名义上来说是从事,却远不能和乔琰做并州牧时候手下的那几个从事去比较地位高低。
在贾诩和徐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对刘焉的敲打中,张任甚至被刘焉指派做了贾诩等人的随行护卫。2
张任乐不乐意这一点大概不重要,贾诩这头给他的“学生们”又弄来了个将领打手,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另一位被从益州带走的,就是甘宁。
但是让贾诩在信中写来都觉得有点哭笑不得的是,甘宁并不是被他们说动前往的,也不是因为和褚燕、马超的关系还不错于是跳上贼船的,而是因为吕令雎这姑娘来了一出激将法。
在意识到这个跟她凑巧遇上的人就是乔琰说要让他们带上的甘宁后,她当即动起了脑筋。
按照她在来到益州后所打听到的消息,甘宁此人尤其喜好排场,且极有胜负欲。
她便和陆议商定,由两人争吵到底是南方的水师更为强盛还是北方的水师更强。
至于北方这头的论据,一个是乔琰当年以羊皮筏子率众渡江骗过了董卓的耳目,以这种北方特有的泅渡之法奠定了攻占的基础,另一个便是从凉州武威郡到并州云中郡之间的黄河水路上,北方善使渡船的好手下在其中往来无忌,可要比那劳什子的锦帆,威风不知道多少倍。
在“发觉”她和陆议的谈话好巧不巧地被甘宁给听到后,她还不忘叉着腰对着甘宁喝道:“看什么看,我又没说错,君侯有何种本事不必多说,那黄河水路现如今也是我父亲吕奉先看管着,你若不服,便上并州去跟他较量一番。”
甘宁都要被气笑了。
自打他在益州混出名声来之后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挑衅。
偏偏在他面前的还是两个小孩儿,他总不能直接上手去揍。
但若是直接往北方去找吕布或者乔琰比试个高低……甘宁又觉得有些不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
他在并州人生地不熟的,还未必能将自己趁手的下属都给一并带去,到时候输得难看,岂不是让他显得更加丢脸了。
想到方才他听陆议提到,他们此番是要去往徐州检验在乐平书院中的进学成果,目标是同淮河对面的叛军一较高下,他当即来了兴致。
同样是渡河,彼时的乔琰是渡黄河,河对面的董卓军队是由牛辅这种角色统领的,现在是渡过淮河,河对面则是刘备和陈登鲁肃这样的麻烦货色,一比较之下,说不定还是后者的难度更大些。
若是他能做到的话,岂不是证明了他们南方人的水战本事丝毫也不逊色于北方人?
甘宁这人平日里奉行的就是一个快意恩仇、为所欲为,既然想到了便当然要去做,他当即和刘焉请了个外派的职务,说是也要跟着这群人往徐州走一趟。
刘焉……刘焉大概始终也忘不掉上一次带着甘宁到汉中赴会乔琰之约的时候,对方那个让他眼前一黑的口哨,能把这个祸害从益州地界上丢出去,说不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件好事。
所以当贾诩等人将要出发的时候,甘宁就也在队伍里了。
这同行的两个益州人士,一个是被赶鸭子上架带上的,一个是自告奋勇来证明自己的,在队伍里光是从神情上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总的来说,这两个人要么是被绑架要么是被骗,反正都不是什么正经加入的方式,贾诩的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以至于在这封寄给乔琰的信中,都表现出了溢于言表的愉悦。
乔琰没忍住又看笑了。
她提笔写下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吕布的,信中写到,他闺女很有本事,还比他会动脑子,所以他在并州也不许懈怠,今年或许就有让他出兵的机会,务必将麾下军队养得兵强马壮。
另一封信则是给贾穆的,信中说,他那位老父亲又重拾信心,在益州这个中转站都表现得尤其出众,想来到了海陵也是要大展身手的,他这个做儿子的也千万别落下。眼下旱情将至,水利兴修之事至关重要,如有不能决断之处,便向陆苑问询就是。
乔琰搁下了笔,喊了人来将这两封信给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又吩咐道:“往弘文馆去一趟,请田……请元封到我这里走一趟。”
既然是要用两代人相互督促,那又怎么能漏掉这一个!
说起来,距离袁熙上一次来到长安,也有将近两年了吧……
这孩子可真是有够不孝顺的。
294. 294(一更) 考核选才
该说不说,在长安这地方工作久了可能是会产生一点后遗症的。
比如说——
当田丰刚被乔琰传唤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他的卧底身份是不是暴露了,而是他最近协助陈纪新出的那份考题,是不是在内容上出了什么问题。
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为了让这场暂时定在四月的弘文馆选拔起到适配于眼下时局的需求,这一次的题目里甚至将蝗灾旱灾之后的灾后治理,发行刊物的抉择,法理与情理在大灾面前的协调,灾害面前的民族关系处理,以及特殊关隘在人手调配可能不及情况下的戍守周转等,都加入了考题的范畴。
至于乔琰说的选择题和判断题也基本是围绕着已知事实展开的。
他们甚至考虑好了两套卷子,让参与考核之人先行决断,自己到底是更偏向于走经学进修路线,还是实干从政路线,各自选择更适合于自己的方向,以免出现在人员选拔上的错漏。
但田丰刚想到这里又不由脚步一顿。
他是当元封当久了还是出题出傻了,怎么当真把自己当做乔琰的下属了!
何况就算出的考题真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首先被找上的也肯定不会是他这个做助手的。
上头还有个陈纪呢,不能让他这个当弟子的扛大梁对吧?
比起此事,还是应该当心自己是不是在何处表现出了破绽。
他怀着有几分忐忑的心情走进了乔琰的办公之所,就看到在她的手中拿着一份新的模板卷,好像并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甚至先抬手示意他在此地就座。
田丰不由先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乔琰开口道:“我听元方先生说起你在弘文馆两年中的种种表现,觉得只让你放在这个位置上还是有些屈才了,若此次考核能选拔出得用的人才,你就再往上升一升吧。”
“虽说弘文馆这边也不能缺了你这样一个好助手,但元方先生和文若他们也都是在朝堂中自有其职务的,顶多就是将工作再分配出去一些。”
她这第二句话直接把田丰本想出口的回绝理由给堵了回去。
何况乔琰给他选的老师陈纪位列九卿之一,反正他再怎么进入朝堂升迁,在短时间内也不会越过陈纪的位置,还真能让他进入“体系”之中。
田丰回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经验还不太够而已,做出的贡献也不足,不值得君侯对我另眼相待。”
乔琰摇了摇头,“你这话说的,就实在是妄自菲薄了。虽说这些考核卷宗之中的大致方向是我先给你们划定的,但在各个细枝末节之处的难易考量,却是你和元方先生等人逐字逐句地推敲过去的,生怕在对贤才的决断上有何失当,实是难得的求真之人。”
还别说,就因为田丰这个情况,乔琰都有点希望其他各家也能把自己的卧底给派遣到她的身边来了。
这种人为了防止因为摸鱼划水的情况被人发觉异常,可不就得拿出自己起码七八成的实力来办事。
像是眼下的情况里,谁也不会嫌弃己方的人少的。
尤其是,在今年乔琰还有对外扩张想法的情况下。
可惜啊,像是袁绍这样的冤大头实在是不多了。
她在心中叹惋了一番后,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了田丰的身上。
对于乔琰的这番夸赞,他显然是有几分不自在。
但这几句话还只是个开始,因为乔琰的下一句话,就是田丰更不愿意提及的东西了。
“说来,自你从冀州来到并州,又到长安任职到如今,也有两年半的时间了,你在冀州的家人还是不愿意随你一同定居在此地吗?”
田丰脸上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他们……”
“我听说你有让人将月俸送回去过几次,也有给他们捎带问候的信件,对面让人给你送过年礼和问候,可总是这么分居两地,也不是个事儿。”
乔琰一边说一边对着田丰投来了个不无同情的眼神,“建安元年你那儿子来长安看过你一次,回去的时候奉孝还让人给他多添置了些带回去的礼物,可惜他此后便再未前来。我本想说,他若是不孝,我便亲自写信与他谴责一二,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此事不能尽数怪责于他。”
“想来也对,要让人迁移到他处定居本就不易,像是关中地界周遭的搬来容易,冀州山高水远的,却不是一个难度。总得你有个更为稳定的职位,有个合适于一家人落脚的住所才对。是不是如此?”
田丰:“……”
他能说什么?他总不能说,被郭嘉误认为是他儿子也被他稀里糊涂应下来的那位,其实不是他的儿子而是袁绍的儿子,绝不可能长居于长安,被挟制在这里做个人质。
袁绍也当然不可能把他田丰的家人给直接放了过来,以防他这个时间太长的卧底到最后真的倒戈过去。
他只能犹豫着说了句“是”。
又听乔琰说道:“眼下情形特殊,天灾将至,我对冀州地界上的防治手段并不看好,你若看得分明,还是该当在此时劝说他们一二。再如何故土难离,总还是保命重要。”
“好在也有个给你名正言顺封官的理由,就如我先前所说,四月初的人才选拔完毕,我会以朝廷得才为由,对你给出足够的嘉奖,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家人应当不会做不出个抉择吧?”
虽说乔琰语气温和,也只是在对下属和家人分居的情况做出问询,可不知道是不是田丰的错觉,他还是觉得这其中有一种隐藏的威胁。
但他又陡然想到,乔琰话是这样说不错,然此时已是建安年,天下愿意出仕的人才其实早已经被各方给瓜分得差不多了,还在等着凭借这场考核跻身上位的,也就是在弘文馆中滞留的那一批。
这些人也不能说毫无才华,却着实配不上大才二字。
若真是因为选出了这样的人才给他升官,其实是有点站不住脚跟的。
田丰连忙回道:“君侯的好意我心中明白,但还是请君侯爱惜羽翼,不必只因元封一人的家中情况做出破格对待。”
乔琰笑了笑,“这是自然,若是这场考核出了什么问题,我还是要拿你问责的。此事至关重要,你也别在我这里有所懈怠。”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有个想法,在你们将试卷拿去刻印之前,也跟着安排下去。”
她将手中的另外一张纸朝着田丰递了过去,说道:“看看这个。”
田丰起身接了过去,就见上头虽无几个字,内容却极为关键,写着的正是对四月试题的排版考虑。
其他的安排都不太要紧,唯独有一条极其特殊。
在试卷的右侧有一条竖向的线条,将姓名籍贯等信息都列在了划分出来的单独区域,而在这条竖向线条之上,还写有个字,叫做装订线。
田丰在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却还是朝着乔琰看去,问道:“这是?”
“考核完毕后先将收集上来的卷子以此方式隐去姓名,再行阅卷。”
乔琰眸光中透着一丝兴味之色,继续解释道:“此番考核选拔之前,这些参与之人中有大部分在长安城中都住了不短的时间了,总有些闲谈趣事传到我,和阅卷之人的耳中,这里面有好消息,当然也有坏消息,打架斗殴的,一度写过些不敬之辞的,其实也不少见。”
“因长安包容万千,这些举动也并未违反五刑条例,这才未曾对他们做出惩处,但若是在阅卷之时受到了影响,那就有些不妙了。”
“祢正平昔日醉酒斥责于我,我依然深爱其才,此人口齿之伶俐,文辞之清美,也是当世少见,虽私德有缺,也不必对其贬斥论责,余者皆同。倘若因为前几个月中的种种印象就错失人才,那就是这次选拔方式不当了。”
“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该当将这些人的名姓都给直接糊上,且先不管这答题者是何人,光看其才华,最为妥当。”
但凡乔琰这个糊名的想法是提出在黔首之中也多有学成之人的时候,又或者是个相对太平的年代,有些生怕被后进的下层人士取代且想走关系的人参与其中,可能都会遭到反对。
偏偏她是在此时提出的这个想法,拿出来的理由还格外适合于眼下的情况。
这种对人才品行在不触犯法律情况下的稍稍放宽,正彰显了她这位大司马的肚量。
谁又会去反对这样的革新?
何况,以田丰看来,乔琰设立此举,分明不只是要防止出现被固有印象干扰评判这样的情况,也是为了促进这场考核之中的竞争。
现在人人都被封住了名姓,没有什么祖辈父辈的关系可走,整张卷面上唯一能够用来作为评判标准的就是实力,谁有几把刷子,谁只是沽名钓誉之辈,都可在这里清晰地分出个高下。
此举无疑正合大汉士人的胃口!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一些原本并不打算前来参与这次选拔的,也会因为这个特殊的规则而被卷入进来,打算用这样的方法来检测自己的实力?
乔琰又说道:“此外,我已向天子上书求得准允,这些考校通过之人,可以在各自合适的岗位上任职一月,若觉得我长安朝廷与他们理念不合,可随时离去,由朝廷负责往来路费,在此期间不会接触到此地的核心机密,且等到安家在此地再知晓也不迟。”
“若对糊名考核之事无有异议,我便让人尽快将告示给张贴出去了。”
田丰听着乔琰娓娓道来,站在敌人的角度来评判她的这番举动,尚且要觉得她言行风度令人折服,再想想此番可能会被遴选入朝的士人,更觉得自己前途无“亮”。
该不会等到这四月考核结束,他就真的要上岗加薪,成为长安正式官员之一了吧?
那到时候,他要是被要求将自己的家人接到身边来安顿,难道真的要让明公把袁熙用元西的身份给送过来不成?
田丰怀揣着这种忧思,将乔琰对这场考核的两项补充说明告知了陈纪。
陈纪闻言,哪里能领会到田丰在此时的复杂情绪,当即拊掌赞道:“大司马果然不愧是大司马,这般设置之下,若是还能让网罗到长安的人才跑了,那就只是我陈纪的过错了。”
大汉所崇尚的士人风骨,让人根本不会在乔琰提出的这种公平面前提出任何反对。
对这批平均实力不如早早入朝之人高、家世地位又相对均等的人来说,这样的考核方式无疑能让颖脱而出之人显得更有水准,也在无形中提高了他们的身价。
在都觉得自己才会是那个优胜之人的情况下,他们感谢乔琰还来不及呢。
但这场糊名考试的意义仅在于此吗?
乔琰耳闻考核规则告示张贴出去后的各人反应,不由露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现在参与选拔的,都是原本就有认字进学条件的士人,以后……
可就未必了!
不过这种话,就不用在这种皆大欢喜的场面之中说了。
“我看也不是皆大欢喜,”程昱忍不住吐槽道,“田元皓真是被君侯坑得不轻,他现在就担心这场考试里选出个大才,让他真要因为出卷而得到君侯的嘉奖。”
乔琰挑了挑眉头,“仲德先生不会以为,我是随便跟他这么说的吧?我要不是提前获知了有人有这个参与考试的想法,哪里会做出这种承诺。”
所以眼下的情况,可真是田丰怕什么来什么了。
因人手缺乏的缘故,他们这些出题之人还得负责阅卷,于是在他的忐忑不安中,迎来了这一张张答卷的校阅。
字迹什么的便不必多说了。
对方今的士人来说,写出的文字就是他们的脸面。
虽然不需人人都和卫觊、张芝、蔡邕这些人一样,写出一手让人眼前一亮的好字,但起码的字形流畅,卷面清晰还是能做到的,这样一来,拼的就是他们在这答卷中所展现出的水平了。
卷子审阅到一半,田丰就看到了一张让他都觉得有些心惊的答卷。
这张卷子中的有些话其实还有些稚嫩,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从这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个“奇”字,若是在治理民生上喜欢走奇道,其实是有点问题的,可如果是在兵法谋略上呢?
这就是好一个奇才了!
田丰倒是有心将这份卷子的评分稍微往下压一压,说不定还能让这个贤才流往其他地方,但这一来对不起他的良心,二来,乔琰对这种可能出现个人倾向干扰决断的情况,其实是有过考虑的——
一张答卷起码要经过四个人的手进行打分计量,通过众人裁决去掉一个最偏离的,而后取平均值。
若是田丰对此做出了什么不合适的评判,反而要给他招来麻烦。
果然在他给出了个正常评分,将其传到了被叫来改卷的荀攸手中后,就见对方在阅卷数行后,忽然叫了声“好”。
荀攸向来内敛,也难免有这样的表现,可见此人是真有本事。
还不等田丰为这等人才落入乔琰的手中而唏嘘感慨,就听另一头的陈纪拍了一下桌子,又因惊觉自己拍的不是腿,顿时龇牙咧嘴地抽了口冷气。
田丰转头小心地问道:“老师这头是又见到什么妙对了?”
“何止……看看这份答卷就知道,这位来得可太是时候了。”陈纪忍不住面露喜色,“你还记不记得,大司马给我们弘文馆这边的有一条要求是,让我们尽可能地寻找有经济方面才干的人才,这不就来了一个!”
好事啊!天大的好事!
田丰接过卷子一看,就见此人在旱灾蝗灾的灾中治理问题上,洋洋洒洒写下的俱是对平抑粮价和物价,以及如何避免出现以物易物现象干扰货币系统的举措。
这何止是经济学人才,还是个极有实干潜质的人才!
于是这两张最为出彩的试卷在评判完成拆除糊名封条的时候,便引来了这些阅卷之人的争相围观。
“扶风法正……”
这是那张用策出奇的卷子的答题之人。
法正本人的名字,在此时还并不出奇,但他的曾祖法雄一度官至南郡太守,祖父法真乃是极其有名的清高名士,父亲法衍一度为司徒府掾属、廷尉左监,这扶风法氏的背景一出,便让人不难猜到他为何要参与这场考核了。
法真的傲然清绝脾性显然在他的孙子身上有所传承,故而他丝毫不想让自己作为某人之孙,某人之子的身份进入长安人的视线之中,也并不想让他这个十九岁的年纪成为评判他能力的影响因素。
乔琰的这出糊名决定,恰到好处地戳中了他的心肺。
他大概觉得,这就是他证明实力最合适的时机!
而另一头,那张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经济学实力的卷子,也将答题之人的名字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零陵刘巴……我隐约记得,大司马是不是曾经对他发起过邀请?”陈纪摸了摸下巴问道。
“您没记错,”荀攸在旁回道,“君侯两年前就邀请过他,结果他非但没来,还以访友为名,跑到交州去了,似乎生怕自己被直接逮来长安。”
一听这段插曲,再一看刘巴在这封答卷上给出的回复,陈纪不由笑道:“这叫什么?”
乔琰刚来到此地,就听到了刘巴的名字,开口接道:“这叫梧桐成林,引凤来栖。”
如今的长安,如何不能算是一片梧桐林!
295. 295(二更+46w营养液加更) 凿……
哪怕是田丰这样的“外敌”,在听闻乔琰的这句话后,都不由流露出了几分钦佩。
她这一句“梧桐成林,引凤来栖”说得顺口得很,让人丝毫也没觉得其中有何怨怼之意。
直到前三甲的试卷被拿走,预备送交朝堂之上再做出第二轮的评判,众人才从郭嘉程昱等人的口中得知,乔琰对刘巴的延请,可并不只是在两年之前轻描淡写的一句而已。
刘巴暂无出仕之意,甚至在接到邀请后不久,就本着观望的想法暂时南下交州,乔琰依然让人往他所在之处送了一本书。
这本书该当算是从备急方书之中划分出来的一个部分,乃是池阳医学院之中对于南方瘴气之疾的调治之法,以防刘巴在客居交州期间直接病倒在了那头。
她虽未曾再提邀请之事,但也正因为这份上心,让刘巴身居交州也不忘留心于中原局势。
尤其关注的,正是去年关中地界屡屡发生灾变之后长安朝廷对此的处理之道。
收容他的交州交趾太守士燮都说,既然他对长安局势有所牵挂,还不如早早回返算了。
像他们南边这种地方,有雄图抱负之人可不会多留。
对比一下刘巴的待遇,同在士燮这里避祸的另一个人别提有多羡慕了。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许靖许文休。
他因先前在扬州对孙策给出的那句“有似项籍”的评价,在会稽郡也没敢久留,听闻孙策有南下会稽的想法后直接跑路去了交州,得到了士燮的接待。
即便接待他的人得算是交州的豪强一霸,他在此地所受到的礼遇也颇佳,交州到底不是中原,对许靖来说并非是他颐养天年之处。
偏偏他并没有一个合适回返中原的理由。
昔年许劭许子将对乔琰做出那“雏凤有清声”评价的时候,许靖早就已经和自己的从弟闹翻,故而并未在场,以至于少了个和大司马攀交情的由头。
他被孙策从扬州一路逼迫到交州的地界上,表现出了一番狼狈而逃的状态,分明也不是什么美谈,还颇有几分晚节不保的样子。
目送着刘巴在闻听长安城中有考试后动身前往的背影,许靖不无唏嘘地感慨道:“方今这天下,还是得看这些年轻人的表现了。”
士燮问道:“以文休先生所见,那位大司马可保多久之富贵?”
许靖打量士燮问出此话神情的时候,意识到对方好像并不是在说一句玩笑之词。
士燮对中原士人惯来尊重,此时也绝非是在以交州安定局面和北面的时局万变做个对比,而是真想听听许靖对此的想法。
许靖也就难得没说些云里雾里的点评,而是回道:“秋收之前,关中不乱,大司马之前程不可限量。”
许靖自觉自己这话说的没什么问题。
这天时有变的迹象在交州不太明显,从北方传过来的消息之中却着实不少见。
旱灾已然是板上钉钉之事。
要评判两方朝廷的胜负,应对天灾的反应无疑是其中尤其重要的一环。
若关中在承受着远超魏郡的人口负荷后,还能安然度过这样的灾劫,再看刘虞和乔琰之间的君臣关系,得出“前程不可限量”的结果也理所当然。
似乔琰这等有中兴汉室之功的股肱之臣,就算是打破非刘氏不可封王的规则也未尝不可。
可当他看向士燮的时候,却发觉对方的神情中有几分古怪。
“士太守在想何事?”
士燮摇了摇头,压下了面上的那些异色,“我在想两件事,一件便是我们这位交州刺史到底何时能收起他的那套把戏。”
交州刺史张津同样沉迷于以宗教来统辖治下,可惜他远离中原,以至于无人对他的这些举动做出斥责。那徐州的笮融已授首身亡,益州的张鲁被当做了个修路的工具人,唯独张津还在让部下带着红头巾随同他一起研习道教。
士燮对此人早有几分怨言,却心知在汉廷有余力将注意力放在交州之前,张津此人都是当之无愧的交州刺史,在此地拥有足够的权柄。
他接着说道:“另一件便是,刘子初在长安会做出何等表现呢?”——
弘文馆的选拔考试并不像是后世的科举一般盛大,毕竟在当下能参与进这场考核之中的还是少数。
但当前三甲的答卷被张贴在弘文馆之前的时候,这种尚显简陋的放榜,也没影响这些对结果翘首以盼的人,以极为惊人的速度将此地包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虽说早就已经猜到,大司马在理政上的喜好必定会影响到这次考核的题目,但最后题目会是这样,还是让人有点意外。”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声。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了周边的应和。
“是极是极,那选择和填空愣是出了这么多术算题,这是生怕我等将账目算不明白不成?考场上的珠算打得人头疼,要不是只给了一炷香的时间计算,严禁在超出时间内答题,我都怕我在写论述题的时候耳边全都是拨算盘的声音。”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个年轻人的声音,“术算不过关,岂不是要如那袁本初一般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是该算明白些才好。”
这话一出,顿时引发了一片笑声。
自乐平月报对外兜售到如今,能参与进这场考核的,大多将合订本都看过了,就是为了揣摩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到底是何种处事态度。
故而就算有人早前不知袁绍的欠债笑话,现在也必定知道了。
这么一看,乔琰的这出设置还真没什么问题。
既已让敌人在此事上吃了个教训,便也不能让自己人在此事上吃亏。
但要这些习惯于早年间举孝廉习惯的人,转而来适应这样的考核,其实还是不太容易。
这人当即又吐槽道:“那这些术算也就罢了,为何还需要让我等回答与凉州羌人相关的问题?虽说都知道,现如今的长安朝廷治下,凉州西羌也是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历来都是关西出将,关东出相,也早转入了以羌治羌的政策,何必非要我等尽通此道。”
还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在他后头回道:“你若是如此说的话,为何不选择经文那张卷子?也没人逼着你非要往实干派发展吧。”
“你……”这人没忍住转回头去,朝着这个两次对他提出批驳的年轻人看去,见对方好像年轻得有点过分,看起来连二十岁都没到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好像犯不着和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话,争吵起来还显得自己很是不体面,便只接了一句“你谁啊你”。
这小子说的轻巧,说什么还可以选择经文那张卷子,但要知道,会选择弘文馆这地方作为中转的人,大多都是奔着长安朝廷还有职位空缺而来的。
随后若收复东面就必然会有更多的空缺位置,多少能在此地谋求到一个实权官职。
要是真想在乔琰面前展示文采,那就该当效仿祢衡和王粲的操作,而不是在这里参与文学考试。
能在考场之上一蹴而就满意诗赋的,本也就是少数。
这果然是年轻人才能想出来的天真之言。
不过这年轻人的脾气倒是还挺好的,听他这句问话的语气不佳,也只是好声好气地回道:“在下扶风法正。”
说话之时,这年轻人还朝着他拱手作了个礼。
这么一来倒是那吐槽出题特殊的人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哦,法正……”
“法正?谁是法正?”他刚嘀咕了两个字,就听到前排传来的声音。
那过于激动的声音里表露出的兴趣,听得他一头雾水。
他一边思忖着自己是不是漏过了什么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一边往边上退开了些,将他前头的空隙给漏了出来,就听前头解惑的答案已经从嘈杂的人声之间透了过来,“阅卷和朝堂议会都点这法孝直为此番考试的第二名,卷子都贴在这儿了,他人在何处?”
一听这第二名三个字,在法正前头的队伍都稍稍让开了些。
虽说这趟弘文馆选拔并不只是选三两个人,可眼下明摆着的情况是,只有这前三甲的卷子是要经过朝堂会议的二次决定,以确保这番评判并不只是一家之言,而前排看了这三份卷子的人都并未提出什么异议,可见这基本就是最后结果了。
这三人在天子和朝臣的面前都挂上了名号,自然是远比他们要有前途得多,能结个善缘总是要比质疑他们能力与之交恶更好的。
然而他们便看到了法正这张有些过分年轻的脸。
这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从人群的缝隙中走到了那并列着的三张试卷面前。
虽一打眼就瞥见每一张卷子上都有着不同人的落笔批注,法正还是下意识地向着第一张试卷上看去。
在逐字逐句地将第一张卷子上的论述题看过去后,法正原本还有些疑惑的心思顿时消失无踪,只剩下了目光之中的异彩连连。
输给这样更合时景的人,一点都不冤枉!
他连忙回头朝着人群之中看去,问道:“敢问,零陵刘子初在何处?”
既为同参加这场考核的,或许他们还得算是个同学,同学有本事,正好彼此交流一番。
可惜他朝着人群中问询了两声,并未得到刘巴的回复。
随后被接应他这位通过考核之人的侍从请走后,法正才知晓,在考核结果对外公布出去的同时,刘巴也已经被大司马给请去了。
“灾情之中的货币和经济政策的制定已是刻不容缓,倒也确实不能怪大司马如此心焦。”法正在心中思忖,倒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也不太意外,在他交出了那一份更倾向于战术方略的答卷之后,他没按照理论上弘文馆选拔人员本该去的地方,而是直接进了大司马府,而后被分派到了郭嘉的手底下。
因还有一个月的试验期,法正当然不会直接被委派着接触到多少军事机密,而是先跟着郭嘉进行长安守军在灾情阶段的人手分派和整治工作。
而刘巴已经站在了乔琰的面前。
让他有点意外的是,乔琰好像没有跟他叙旧那出邀请未遂的意思,也并未问及他在交州的见闻,而是对着他抛出了一个直白得过头的问题,“以子初看来,如若旱灾持续一年,要将长安的粮价平抑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需要调拨给你多少米粮在市场上流通的主导权?如若持续的时间是两年,这个答案又如何?”
刘巴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后回道:“这个问题我不能直接对大司马给出一个回复,起码我需要先知道,您在今年和明年有拿下几州之地的打算,这决定了在赈灾之余还有多少行军计划所需的用粮,又有多少灾民会从其他各州涌入关中。”
“但我可以给您一个确切的回复,若大司马愿意给我足够的信任,在先前那份答卷上的计划,我会全力让他们落到实处。”
乔琰看着对方沉静中透着几分自信的面容,不由笑道:“我先前和元方先生说,这场考核有你和法孝直前来,该叫做梧桐成林,引凤来栖,可惜眼下这片梧桐林有点缺水,还望这几只凤凰不要嫌弃此地无有醴泉。”
她朝着刘巴递出了一份奏表,接着说道:“我已向陛下奏请,册封你为大司农麾下的平准令,这个官位的职责我想你是很清楚的。”
刘巴并未直接应下,而是转而问道:“那么,现如今的均输令是谁?”
更让刘巴意外的是,乔琰伸手指了指自己。
她回道:“你可以认为现在的均输令是我,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变更的输送策略,也可以上报到我这里来。”
均输和平准,乃是从前汉的元鼎年间,由桑弘羊提出的经济方略,对当时各个郡国需要将当地的特产品输送到京师这个现象做出调整,一直沿用到了如今,成为大司农之下的两个重要官职。
均输的任务是,负责确认哪些东西需要送抵京师,哪些东西不必,参与进地区之间的调配之中,将其运送到邻近有需求也价高的地区进行售卖,以增加财政收入和货币流通。
乔琰戏称自己是长安朝廷目前的均输令其实也没说错。
早年间她在拿下凉州之后,将凉州羌人手中的牛羊在年节时候售卖到并州,其实就是一种均输的行为。
而何为平准?便是由官方收售物资来平抑市场的价格。
汉灵帝时期,这个平准令转为中准令,被挪移到了内署,由其身边的宦官掌握,且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负责掌知物价这件事,不再负责操持具体的调控事宜。
但刘巴听得出乔琰在先前问话之中的意思。
她问刘巴需要多少的粮食才能稳固长安城的物价稳定,明摆着就是要将原本被从平准令上剥夺出去的职权重新还给这个职位。
而均输和平准在严格意义上是捆绑在一起的,如果一个合格的平准令遇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均输令,上头的大司农又不能起到平衡协调的作用,刘巴再如何自己有本事,也得主动请辞。
好在如今长安朝廷统辖的州郡数量有限,少量的均输调配都出自大司马本人的手笔,刘巴对自己需要起到的作用和接下来的工作环境,也就心中有数了。
他朝着乔琰俯身一拜,“早年间弃君侯而走交州,是在下有眼无珠,承蒙君侯不弃,仍愿以高位重责以托,刘巴必为君侯竭诚尽心,以报知遇之恩。”
刘巴很快也发现,他从交州北上来到长安,参加了这样的一场考核,将自己送到了乔琰麾下做事,很有可能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他所处的官场生态,和他一度在荆州所见,以及他曾经在前来此地路上所想象的,都不太一样。
大司农的位置上是乔琰绝对的心腹程昱。
都内令是她在并州时候担任簿曹从事的秦俞。
籍田令是在农事上表现卓越的田畴。
从屯田校尉转为治粟都尉、负责主管军事费用筹措的,是被乔琰从郑玄弟子之中启用的国渊。
简而言之,上到大司农、下到其属官,都是少说话多做事的精英人员。
所以刘巴发觉,自己和同僚之间的相处既不需要打哑谜,也不需要在什么环节上卡壳。
又因为在建安元年和建安二年的财政累积,在长安府库之中的存粮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值,甚至让刘巴有那么一点怀疑,是不是随便放个人在平准令的位置上,都能够凭着粮仓资本来达成这个目的。
当然了,这种话他是不会说的。
他很清楚,乔琰选择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还是为了让他花费最小的消耗就精准达到调控的目的,这需要很强的即时计算和市场观测的眼力。
同时,乔琰问出的那句“如果旱灾持续的时间是两年”,很可能并不是一件随便说出的话,而是希望他能以长远计划的方式来完成这个任务。
这样一看,他的职务也没有这么轻松。
此外让他觉得苦恼的也就剩下三件事了。
一件是,据说大司农的目标是为君侯为朝廷效力到八十岁再考虑致仕的问题,都内令的目标是要比自家儿子,也就是现任汉中太守徐庶活得更长。
于是整个大司农连带着佐官所形成的机构,从上到下充斥着一种过分养生的气氛,让刘巴时常觉得自己好像在往一条奇怪的道路上走。
第二件是,跟他参与了同一场考核的法正法孝直,好像对他这位赢得头名的存在,不是一般地感兴趣,时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刘巴比较喜欢跟财货打交道,跟法正这种军事脑有一点气场不合。他甚至有点怀疑,法正是想要从他这里把知识套到手,然后在什么官员内部考核中找回场子。
但他又哪里知道,法正这纯粹是在实习期没事可做,觉得有必要跟同期的同僚处好关系。
第三件倒确实是一件正事了。
乔琰以比喻的手法说起,长安像是一片缺水的梧桐林……
刘巴抬眼望了望天色,不由叹了口气。
这是一句事实——
即便关中地界早在两年前就开始水利工程的兴修,在今年又进行了一轮修整,所能改变的也只是地上的水流现状,而不能改变天时。
这些蓄水工程所能起到的调控作用,也绝不可能让此地完全达到去年一样的状态。
四月已过半还一滴雨都没落下后,再如何反应迟缓的人也该当意识到不对劲了,何况还有坐镇中央的大司马天天在让下属传达这些个防治旱灾蝗灾的举措。
现在的情形越发直观。
“渭水变浅了。”乔琰站在河边,面色沉沉。
还没到亢旱的时候,也还没到夏季水汽蒸发最旺盛的季节,这个变浅能被观测到的幅度还算有限。
但在单独开挖出的蓄水库中,水位线的变化是需要每日由专人测量汇报到她面前的,绝不可能被她错过。
别看天气转暖,从理论上来说,在渭水上游的鸟鼠同穴山上,冰川该当有部分消融的雪水补充到渭水之中,但去岁的冬日没有雨雪对冰川进行补充,到了今年,这部分融雪就要比往年少,渭水支流中也少了两季雨水的注入,水位是势必要降低的。
一想到她要面对的是这种持久性恶化的气象,担负着的也是以百万为计的黎庶性命,她就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不是一般的沉重。
求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头等大事。
乐平月报的四月刊,在乔琰的授意之下,放弃了对弘文馆的考核、法正和刘巴的出仕,以及糊名考试制度推行的宣传,而是以相当细致的文字与图幅介绍了井灌井排工程,尤其是滨河滩区域的井灌推行。
对各个环境下的井灌深浅,都尽可能地做出了明确的划定。
同时由各郡县长官统筹井渠工程的补建。
随后在报纸上以图样标示的,就是通过杠杆运作的冲击式凿井设备,用于告知民众深挖的方式。
倒也实在不能怪乔琰没让人提前打这些深井。
在月报的最后一页上也已提到了,春耕之前,关中水利工程的人力除了对一部分地界进行翻修之外,几乎全部的劳工都用在了“秦岭山前地下水库”之上。
秦岭北坡的七十二峪从山区进入关中平原的时候,形成了相当可观的垂直渗漏,就成了一座天然地下水库。
即便是在枯水期,这座地下水库中也有着相当可观的储水量。
通过勘探地貌,选取合适的位置打下深井,正是给关中地界预留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地下水库的凿井已成,才是下一步的工作——
希望三州民众配合各郡县的长官,在地表河流调控的能力削弱到一定程度之前,将井灌工程彻底落实,以备时需,尽量延缓秦岭地下水引流工程发动的时间。
起码在遭逢旱灾的第一年,不是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乔琰是不打算动用这道保命符的。
但不用和没有完全是两码事。
拿到报纸的民众未必人人都认得字,却都能辨认得出报纸上印刷清晰的画作,那里标识着一座巨大地下湖泊所在的位置,给他们传递着旱灾当头的信心。
当凿井的辘植式滑车开入一个个村庄的时候,对旱灾的恐惧就更是变成了协助凿井开工的动力!
也不只是如此。
在月报的第三页中还告知了他们一个好消息。
他们遵照着上一期月刊阻遏蝗虫孵化而进行的深耕以及秸秆还田,其实都是有利于旱地种植的,在旱灾到来之中的抵御能力原本就要比普通的田地更强。
虽说减产已经是今年的必然情况了,但这么一看,总归不会减产到颗粒无收的地步。
“我就说该当听从大司马的诏令做事!”听着乡亭长官对月报上的信息又做出了一番解读,当即有人欣然慨叹道。
他摸着自己手中的一份报纸,看着秩序井然的水渠灌田景象,一想到若是没有这些人为施加的调控手段,自己可能会面临何种局面,他就忍不住想要将自己手中的这份月报给供起来。
不过,他一边听着凿井顺序的安排,一边又小声地对着妻子问道:“你说,这等好东西,大司马就不怕流传到别州去,帮了咱们的敌人吗?”
这个问题,也同样被已经开始筹备五月刊的昭姬对着乔琰问了出来。
“且不说其他地方有没有我们这样连地下水库都纳入考虑的细致举措,只说以井灌井排抗旱……”
乔琰眸光微怔,叹道:“昭姬啊,我倒是希望他们能将这些尽数学去。”
“方今这世道,百姓也只是想活命,却为何这么难呢?”
296. 296(一更) 民有同心
昭姬也不觉愣神了许久,方才回道:“是啊,为何就这么难呢……”
蔡邕为当世大儒,其实也不可能是全无出身,但在政治斗争上失利之后,陈留蔡氏显然并未对他提供任何的庇护,反而让他不得不避祸在泰山羊氏门下,而泰山羊氏连姐姐的儿子都难以保全下来,也早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有名有姓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些可能从小到大就用着一个诨名,遑论取字的乡里黔首了。
在医疗条件何其简陋的偏远之地,一场简单的风寒都有可能让人送命,或者留下难以复原的后遗症。
更别说战乱之时的征兵了,那真是一件要命的差事。
现在还加上了旱灾,和极有可能在一个月后就发作出来的蝗灾。
这无疑是在往人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处境上,又毫无顾忌地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昭姬听着乔琰语气中令人不由触动的沉重,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她所看到的关中并州凉州,已经是在乔琰的种种举措之下显得条件没那么恶劣的地方了。
若要以这三州之地的情况去推测整个中原的情况,那就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那些地方没有人去通过山岭和其上融水所形成的冲积扇来推测地下水库的位置,也没有人在得到了马钧这样一个机械奇才后,分明可以让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武器的研发上,却依然要让他在挖掘井渠的工具之上多加考量。
现在又有了黄月英这个与之协作的天才,这才有了这次更容易让民众理解、进而搭建起来的冲击式凿井设备。
蔡昭姬跟上了乔琰继续往前的脚步,接话道:“难怪君侯让我在五月刊中记载的,依然是可以让人方便学去的东西,若能凭借着这部分知识让更多人活下来,我们损失的这一点时间和利益,也实在不能算是什么了。”
在五月刊上一个相当关键的内容,叫做如何在旱灾之中偶尔出现的降雨里收集雨水。
这个收集,当然不是让人直接在屋外放着个水盆多接取一点水。
各家的容器是有限的,通过这种手段接取到的水,对于整个旱灾之中所需的用水,也委实是杯水车薪了点。
这是在教人如何让流经地表的雨水以更合适的方式,一部分留存下来,一部分让其均匀地渗透到流经区域,而不是快速流过,在水洼处沉积入地底。1
说起来也有意思,其中的一项举措还是先前用来调控渭水水流的。
就是那石笼。
从都江堰工程里学过来的石笼。
若是按照现代的话来说,这东西就像是个层级控制结构,在旱灾期间布置在小型河道之中,便能起到减缓径流的作用,让这些流水尽可能地在缓慢流动的状态下渗透进土壤,以达成浸润更多土地的目的。
要编织多大的尺寸,要将这东西放在什么位置更为合适,在三州地界上负责兴修水利工程的那些人其实都已经知道了,操作起来也堪称熟练。
之所以还要在乐平月报上再做出一番刊登,还是为了防止有人觉得这东西是在恶意截断水流,也是为了让其他各州的人有机会学到这样的一种自救手段。
比起她第一次提出要尝试印刷之法的时候,眼下才是一个更适合让其登上时代舞台的时机!
所有人只会庆幸,在这样一个最需要开启民智,合力度过灾情的时候,有这样的一种手段能让纸张这种载体发挥出其最大的功效,而不是让画院的所有人都埋头在抄录的工作中,甚至可能在绘制过程中的失当报废掉纸张。
却再罕有人会留意到,这项技术已经开启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前行局势。
想到在朝堂议会上决定,在今年夏天将《急就篇》作为第一号典籍大量印刷,昭姬就不免想到当年乔琰对她的那句承诺。
都会慢慢有的。
《急就篇》是前汉时期由黄门令编纂的孩童识字课本,但其中并不只是识字,还包括了相当多的生活常用知识,放在今年印刷,在名义上也算说得过去,毕竟月报上的种种协助度过灾年的科普知识,还是要让民众尽量知晓的。
这东西虽然不如乔琰在乐平时期让杨修编写的识字童谣更为朗朗上口,却也要更具有官方的正统性。
若要在半月前来到长安拜谒乔琰的仲长统看来,这东西还有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在《急就篇》中有一句话叫做——
列侯封邑有土臣,积学所致非鬼神。冯翊京兆执治民,廉洁平端抚顺亲。2
这好像正是乔琰如今所为的写照,又是再一次对人定胜天之论的强调。
昭姬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只是从对印刷术前景的幻想中抽离开思绪,转头就见乔琰已经又往前走出了一段,连忙追了上去:“君侯,你等等我!”
不要仗着自己身高腿长就走那么快啊!——
榆娘只是岐山脚下一处极不起眼村落中的一员。
既是岐山脚下,当然也得算是关中地界。
但并不像是司隶之外的人对此地的了解一般,好像身在这种关中沃野之上的民众就能享受到有多富庶的生活。
没有。
不止没有,这里的人可能还要比旁人所知道的更苦一点。
中平年间的凉州叛军祸乱三辅,岐山县就在其中。
当年只有四五岁的榆娘做梦也忘不了那样的一幕。
这些冲进关中地界肆意掠夺的蛮徒根本不会考虑到,自打朝廷在后汉之初,从长安搬迁到洛阳开始,关中就已不是富庶之地,反而是被朝廷作为抵抗凉州的屏障,冲进此地肆意烧杀抢夺。
虽然他们很快又被驱逐回到了凉州境内,将势力的交锋放回到了自家地界上,但为了保护家中的资产不被这些贼人抢夺,她的父亲死在了那一年。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年幼的榆娘需要在家中承担更多的职责。
因为家中少了壮劳力,她们是不可能按照一户百亩这样的极限数额来耕作的,在关中能让她们耕作的田地也没有那么多,所以更多的时候,她们都处在靠山吃山的状态下。
这样的日子过得蒙昧而平静,就连汉灵帝驾崩对她们而言,都好像是一个遥远到让人觉得有点不真实的消息。
而后,董卓逃来了长安。
榆娘一面庆幸于她们的家中没有男丁,所以也就没有被征兵走的人员,一面听着外面混乱的声响,隐约听到可能会加重赋税,不由心中惶惑。
她咬着牙从床底下将这几年间积攒的钱币小心地数了一遍,却也没能从中多数出一个子儿来,便开始担忧这笔余财能不能撑得过一年。
好在岐山这里可能是因为过于贫穷的缘故,竟然没被董卓分来多少注意力。
这里没有驻军,没有屯田,只有一些过得一日是一日的人。
榆娘觉得,若是能就这么过下去,好像也挺好的。
再然后,在两年后这里迎来了新的王师,新的天子,新的一支军队。
这些消息都跟她们像是还隔着一层薄纱,并没有真切地抵达她们的面前。
直到长安大司农麾下的属官逐地走访,也来到了她们所在的这个村庄。
让榆娘实在很意外的是,这位到访的长官居然是个女官。
她言谈利落之间就敲定了此地田地统计后重新划分的方式,就连榆娘这种和母亲姐姐相依为命的,都分到了共计二十五亩地。
在那女官即将要走的时候,榆娘忍不住好奇朝着对方张望了许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视线过于放肆了,以至于被她逮了个正着。
对方问她叫什么名字,得到“榆娘”的答案后,她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开口问道:“哪个榆?”
榆娘指了指村口的榆树回道:“这个榆。”
对方却忽然笑了起来,“那我们很有缘啊,我的名字里也有个俞字,不过是要去掉你那个木字旁的俞,俞然有安定的意思,所以君侯为我取字的时候也是在这个释意之上延伸的,你还多了个木,那岂不是更太平了?”
榆娘不太确定,她们真的能安享太平吗?
背靠的岐山位处于这条东西延伸的山岭之中,却在早年间也并未给人以作为屏障和支撑的安心,反而在暮色夜色里看去,像是个藏匿着无数危险的鬼魅之地。
好在她们现在有了土地,那就有了吃饱饭的资本。
她的姐姐也很快在长安城的广泛招工中找到了一个工作,领起了一份相对稳定的薪水。
虽说现在是要两个人承担起那二十五亩地的种植任务,但榆娘觉得,这已经比起早年间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十岁了,推得动分发下来的曲辕犁,在没有牛驴来协助耕作的条件下,这种耕作工具的改良让她可以协助母亲一起完成田地的开荒播种,又在建安元年和二年的秋收中积攒下来一批粮食。
田地确实有点少,但是没关系,她们吃得也不多。
存够了下一年的存粮后,母亲就和她商量着将剩余的一点粮食卖了,反正关中地界上现在粮食的价格很稳定,真缺少的话还能买来,这样一来,她们用来存钱的罐子里又多了些钱。
在榆娘和母亲的计划中,这些钱要用来在明年支付用牛耕田的租金,那么节省下来的时间她们就可以多做一点针线活,卖出去后得到多于租金的钱。
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榆娘都已经想好了,等存的钱再多一些,她们就往靠近关中平原中部一点的地方搬,还能更接近于天子脚下,也说不定还能再见到那个说跟她有缘的女官。
但上天好像一点也不打算厚待她们这种从险厄处境中走出来,只求努力过好生活的人。
姐姐在告假回家后带着从城里传开的消息,宣告了今年可能会有旱灾和蝗灾到来。
十二岁的榆娘和母亲一起将存钱的罐子打开,不舍地看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去采购一批粮食。
因为在这个迟来的消息后传到不久,她就发现,自家的水井确实没有之前水深了。
在旱灾到来后,就连井水都有干涸的可能!
她们确实得多存粮,起码要给明年再多存一年的。
这个一进一出的折损让她心痛得咬了好一会儿的手指,可不知道是什么鬼使神差的力量,让她在途径郿县书铺的时候,看到外头展示的月报,又和母亲商量着买下来。
三枚五铢钱的价格,相对于纸张和文字来说绝对不贵,但再对比一下米价,却是将近一斗米的价格了,其实一点也不便宜。
可店家说,这上面写着的是让她们度过灾情的生存之法,最好还是买一份回去,要不然就得买一份酱油才能有得赠送了。
这么一比,又是这样更划算。
为了存钱从岐山搬到郿县,榆娘当然是舍不得买酱油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她在购买报纸时候的迟疑,店家还额外赠送了一张上月刊——
运送的时候撕破卖不出去的那种。
虽说是残次品,榆娘还是有种如获至宝之感。
她不识字,只能和母亲一起将报纸上的图幅连蒙带猜地看过去。
等到实在猜不出来的地方,她们就发动起了周遭住在这里的几十户人一起猜。
也不能怪消息没被更加准确地通知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
宣告旱灾蝗灾之事和统计人口田地的方式是不同的。
从朝廷方面调控灾情,还是本着自上而下的原则,从渭水主支到径流的顺序一点点排查,所以在打井促成井灌上也得是按顺序的。
这种几十户人的聚居之地在关中地界上顺着两侧山势散布着不少,总得一个个来。
“我们得打个深井吧?”榆娘指着那份月报上的冲击式凿井车问道。
一进四月,她们所在的村庄井水开始枯竭的可不只是她们一家。
总得想个办法出来的。
村中年岁最大的长者问道:“你是说,我们自己来组建这个凿井车?”
“当然不是!”榆娘瞪大了眼睛,“您看到这个旁边的备注了吗,这块用来凿大口的蒲扇锉,重逾千斤,是靠着这些转换的绳线杆架才让它可以变成用蹬踩碓板的方式运作的。把咱们各家的余钱都拿出来,也买不起这么一个蒲扇头啊!”
“您都说了,这上面写了,是让我们配合郡县的长官来打井,那岐山县城里一定有这样的东西分派,咱们几十户人家,想要打一口井,不过分吧?”
不过分!当然不过分!
即便早年间的凉州乱三辅,让他们各家之中的人数远远没到一户五口的平均数,这里也有百人之众了,只是想要一口井保命罢了,哪里是什么过分的举动。
榆娘坚决地说道:“我们去岐山县城,看看能不能借到一架来。可以由我们自己来运输,由我们自己操作打井,不消耗他们的人力。”
老者想了想,回道:“好!我们多派几个人一起去。”
榆娘的猜测并没有错,从长安送抵到岐山县的凿井车还有闲置在这里的,原本是要等着这边的深井开凿进入下一个阶段,可以节省出不少人力后再朝着周边运送,并协助当地的村民完成,现在见有人直接找上来,并将凿井的过程也能说个明白,当即将这辆凿井车交付到了他们的手中。
在凿井车被朝着小村庄推去的时候,榆娘摸着自己包里随身带着的月报,眸光越来越明亮。
她好像做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更让她觉得欢欣鼓舞的是,在她们去岐山县借凿井车的往来路上,留在村中的民众也没有干等着。
他们已经凭借着经验选出了一处合适于深挖的位置,铲平了井口后套上了石圈。
碓架和大车被固定在了井口之上,随后就是用那蒲扇锉继续深凿井底岩石的枯燥过程。
榆娘是不明白杠杆原理到底如何运作的,但她知道,经过了这样的转换后,即便是母亲的体力也可以参与到这样的自救工作中,她则承担起了管理田地的工作。
如此一来,别管旱灾是不是越发严重了起来,就连地里都出现了更严重的土地皴裂,对这百余人规模的小村庄来说,还远没有到要人心惶惶的地步。
凿井的落锉之声,实是一声声让人情绪安定下来的敲打。
更让人激动的,是在七日之后的黄昏。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铁器和岩层的敲击声停顿的那一刻响了起来,传到了此地每一个人的耳中——
“水!这井见水了!”
297. 297(二更) 双线出击
这道从地底深处涌出的水流,让所有闻声而来的人都感觉到了希望的萌芽。
他们的目光也下意识地从井底朝着上方的碓架看去。
这种凿井的工具在他们的印象之中其实从未出现过,只隐约听说,在那些被官方掌握的盐矿中,一些盐井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凿的。
而现在,它们被经过了改良,被记载在三枚五铢钱可以购买到一份的乐平月报之上,成为了开凿旱灾之中求生希望的工具!
也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都别愣着啊,还得往下凿呢。”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打断了众人围着井口发愣的状态。
是了,别看现在已经见了水,还远没有到他们可以停手的时候。
虽说这种凿井并不像是凿盐矿井一样,在用蒲扇锉开凿大口后,还需要花费上数年的时间来用六百斤的银锭锉来锉小眼,继续往下深挖到更深的地方,但为了防止旱灾期间水位的进一步下降,按照报纸上所说的那样,他们还得再往下深挖个一丈以上的深度。
而后还得拓宽井道。
毕竟这个蒲扇锉说着是挖大井口,实际上也就只有一尺半的宽度。
这么一算,井是打到水了,真要让这口井能变成一口稳定使用的水井,怎么都得再有个大半个月。
好在周遭的溪流和他们家中日渐干涸的井里都还有些水,足够他们撑过这一段时间。
“等等,等等,先不忙着继续干。”最开始被榆娘说动一道前往岐山县城的老者打断了众人重新支起蒲扇锉的动作。
他匆匆返回家中取了个小竹罐,而后跑了回来。
众人看到,这竹罐上本就在两侧打上了绳子,现在又被栓系上了一根更长的绳索。
竹罐连着绳索一道,被老者交到了榆娘的手中,“来,往这井里打一次水。”
“让我来?”榆娘愕然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竹罐。
“不是你是谁,这口新井要不是你提醒,我们哪里能这样快开凿出来。”当即有人在旁边应和道。
榆娘接过了竹罐,在周遭人的推搡之下行到了井前。
事实上在她面前的这东西还不能叫做井,但在井底的黢黑之间,底下的水面反射出了一抹头顶的天光,又好像和一口真正的水井没有什么区别。
捆着绳索的竹罐被丢进了水井之中,因为倾倒着的缘故,水很快进入了竹罐之中,而后让其变成了被盛满直立起来的状态。
榆娘小心地将它拉了上来。
在这口刚凿出水的井里,还有些未曾沉降下去的泥沙石屑,一道被裹挟在了水中,但这丝毫也不影响这东西摆在地面上的时候,众人看着它的眼神都像是在看着一块拂去尘土的黄金。
“旱灾到来后的第一杯新井水,得供起来吧?”有人问道。
就他们这个只有百人左右的小村落里当然是没有祠堂的,不过要想供起来也不是没地方,临时在这片村落中间搞个小土地庙就是了。
当即有人有了类似的想法,“水得供着,这份报纸是不是更得供起来?”
这个建议立刻遭到了有人的响应:“我出三钱,再去县城买上一份。”
“那我也出三钱,把三月那份破的也补上。”
“既然要去县城,是不是还得找个平日里帮忙代写家书的书生,帮咱们再给这报纸念一遍?虽说咱们靠着瞎蒙乱猜的本事已经将想知道的猜差不多了,谁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理解有误?”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靠着图幅瞎猜,就目前的发展来看,确实没出什么问题,但不代表在别的内容上还可以按照这种方法行事。
又有人说道:“最好再顺便去问一问,这架凿井车我们到底需要在什么时候交还回去。要是时间来得及的话,多打一口井岂不是更好,再试试那个报纸上写的井渠灌溉,毕竟也不能真将今年的收成全部放弃了。”
“是啊是啊,再问问吧,有了经验,下一口打起来还不必这么费时了。”
“或者跟他们商量商量,我们可以出人力和给那铁锉的抵押钱,让咱们再打上一口。”
“……”
榆娘听着乡邻你一言我一语地出着主意,忽然觉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湿热。
打从七年前的战祸开始,大多数人都觉得,生在这片土地上是对他们而言的不幸,因为谁也不知道灾厄是先从天上来,先从朝廷来,还是先从那些西凉的蛮子那里来。
总之都会以一种让他们无法抗拒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即便是共同聚居在此地的,也不再敢和左邻右舍之间深交了。
倘若明日邻居就被征兵走了,或者是被杀了,还得在本就苦难的生活上再添一份痛楚。
可现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里,好像出现了一种改变的迹象。
就算还有旱灾在侧,也让人觉得生活有盼头得多了。
这就是如今的关中啊……——
在四月旱情的扩散中,尝试自救的绝不只是榆娘所在的这一处村落而已。
因乐平月报的存在,并不住在县城中的民众前往领取凿井车的也不在少数。
为了防止出现领取错乱,以及不能正确使用的情况,关中的驻军又被分派出去到各处人口集散地巡检去了。
而乔琰则是翻着面前的账策,听着被她借调过来一并负责此事的鲜于辅问道:“按照大司马这样的分发方式,铁还够用吗?”
也不怪鲜于辅会产生这样的问题。
一把蒲扇锉就要一千汉斤的铁,只有靠着这样的重量才能击穿地下的岩石。
可一千汉斤是什么概念,用这些铁,武器都能造出不知多少了!
犯得着为了这一口口井花费出去这么多铁吗?
鲜于辅倒不是想跟乔琰的决策唱反调,就是单纯地觉得有点心疼。
乔琰回道:“你知道今年的旱灾不只是发生在中原吗?”
鲜于辅茫然了一瞬,没太理解为什么忽然从她这里说出这个跑偏的话题。
她接着说道:“以鲜卑草原为例,对他们来说最合适的状态就是冬日的积雪消融滋润草场,春夏的数场雨水令草场返青,但雨水很少,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鲜于辅自己是在幽州效力过的,幽州的情况和阴山山脉、燕山山脉以北的情况有点相似。
说是说的草原少雨,却不能真的没有雨。
若真如此的话,草原会很快变成光秃的状态。这对于逐水草而居的鲜卑人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这种草原的光秃可不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水分供给牧草的生长,还因为鲜卑族人豢养的牛羊吃掉了太多的草。
乔琰没打算再跟鲜于辅卖关子,说得很直白,“鲜卑单于步度根和我达成了一笔交易,我从他这里购买走他们暂时无力承担的牛羊,并允诺,在旱情发展到难以遏制地步之后在并州给他们一块暂住之地,他则暂不接回冬日协助开采煤矿铁矿的劳工,甚至再增加一批人手。”
“湟中河谷之中的羌人同样需要担心这样的问题,比起养育牛羊可能蒙受的损失,还不如先将牛羊寄存或者售卖给我,参与到这些有工钱的工作之中。”
“你也不必担心这些铁器会浪费,相对而言,蒲扇锉是最不需要加工制造工艺的,等到打井的需要渐渐减少,直接回炉重造就是了。”
鲜于辅好奇问道:“可这样一来,大司马用于购买牛羊的这部分支出不会太多了吗?要供给这部分牛羊的饲料,就算是凉州并州也有点压力吧?”
乔琰摇了摇头,“我将其收购回来何必非要养呢,直接做成肉脯充当军粮不就是了。”
现在是他们急于甩掉这些牲畜养殖所带来的压力,能吃得下这么一笔牛羊订单的,在他们所接触到的人里也只有乔琰了,这价格当然要比乔琰自己豢养便宜些。
这也谈不上是什么压价不压价的,充其量也就是一出双向选择。
在天灾之年她还打算出兵的情况下,士兵的军粮中,米粮类的必定会有所下降,相应提高的就是肉制品的占比,这些正好作为物资。
等到灾年过去,这些鲜卑人和羌人可以回返草原了,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可能会已经适应现在的关内生活,成为了归化的外族,一部分则确实需要重新购置牛羊。
而这一部分需求,她靠着原有的牛羊繁殖已经足够覆盖了。
乔琰抬了抬眸,“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鲜于辅回道,“没有了。”
作为金吾卫的统领,他好像不用问询这么多,只需要协助进这些通知村民的工作中就行了。
同样是被乔琰征调借用过来的荀彧和黄琬比起鲜于辅要想得更多。
从表面上来看,乔琰好像是因为手中还掌握着铸币三官这才可以轻易地采购羌人和鲜卑人手中的牛羊,并对他们提供工作岗位开出工钱,实际上并不是。
大批量地印刷乐平月报对外销售,以薄利多销的方式让她聚敛起了一批财富。
这两年之间被她严格把控的酒水交易,给她带来的收益同样惊人。
新占据市场的酱油因为原料的缘故,也给她带来了可观的收益。
所以实际上用于购置牛羊的支出,有很大一部分是从这些途径来的,而不是通过滥用铸币的权柄。
正是因为这种严谨,才让在经济学上更加敏锐的刘巴接手这些经济事务的时候没发现什么问题,而是可以直接进行物价的调控工作。
这一点上,乔琰的表现不得不令人深表叹服。
只是有一点让这两人有点想不通。
如果说印刷术发展以及造纸术的精进,让大规模印刷成为可能,是时代的必然;酱油的出现与其原料食盐配合的产业链获利,是捆绑世家和长安朝廷关系的必由之路;这个持续两年的限酒令提出——
却好像就是在为这场旱灾做准备。
也不怪他们会产生这样奇怪的联想。
实在是这个时间太巧合了一点。
但从乔琰时而有条不紊地安排灾中事项,时而为民众所遭受的劫难而忧心的表现中,又没法让人看出这其中的端倪来。
何况,人又怎么可能会有预测天时的能力呢?
若她真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对去年的华山崩裂和长安地震她就应当做好更完善的筹备,而不是让袁绍还能一度将这些东西作为攻击她的舆论由头。
想到这里,他们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比起想这种毫无根据的可能性,还不如想想其他的问题。
在安排好了鲜于辅的职责将人送走后,乔琰便转向了黄琬和荀彧,说道:“眼下有两件事需要两位协助于我。”
“其一就是,目前在关中地界上,应对旱灾的引用地下水源举措都进展得还算顺利,但也不能因为光留神着旱灾就忘记伴生的蝗灾了。早前水源充沛的情况下还能让民众尽量多浇灌土地,现在却只能让他们直接开始防备蝗虫成虫。”
乔琰朝着黄琬说道:“黄司空,我有意请陛下和三公均以身作则,在长安城郊捕杀蝗虫,做个示范,不知道你们意下如何?”
“这旱灾蝗灾之中的种种举措也不适合全部由我来提出,故而我想请你在朝堂上将此事给说出来。”
蝗虫并非不能捕杀之物,在乐平月报上早就已经刊登过了,不过也难免有人在真动手的时候还是会表现出迟疑,所以需要有人先做出一个示范。
这个示范再由乔琰来做,就显得她在这出救灾之中的风头太过了,还是得稍微回退一步的。
反正民众也已经清楚了到底是由谁给他们带来的转变,不必处处相争。
黄琬回道:“理当如此。由陛下在明堂敬告天地,也好让此事为更多人知晓。不知大司马要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乔琰道:“关于关中可能会涌入的难民。”
“我想同两位商议一下,该当以何种方式来对待他们。”
荀彧长于内政,黄琬也是从刺史州牧起家的,在将这个问题并不只是放在大司马府内部商榷,还要和长安朝廷官员商定的情况下,确实是先找这两人最合适。
也不能怪乔琰要先将人往不利的方向去想。
在这个时期会出现的人口迁徙,和早年间洛阳朝廷转移后造成的民众外流,以及建安元年定都长安后民众迁入关中,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也要比那两个时期更容易引发民众暴动之类的灾祸。
此时关中的田地分配其实也是相对饱和的状态,就算还有多余的,要么就是在军屯的范畴内,要么就是在现今的水渠规划路线上暂时放弃管理的区域。
前者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被乔琰让出来,这部分多余的产粮也是她在行军供粮上的保障,后者要进行开发的难度着实不小。
此外这些人不远千里朝着关中投奔而来,极有可能已经是在原本的地方过不下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手边没有存粮的可能性相当高。
朝廷应当对他们拨拢多少数量的赈济款项,才能让他们既感受到长安对他们的接待收容之意,不至于引发动乱,又不会让他们觉得,朝廷对他们的援手是理所当然呢?
乔琰将自己的这番担忧说了出来。
荀彧听完后回道:“有没有可能不将他们安顿在关中呢?我不是说将他们迁移到并州凉州的意思,而是说,弘农郡和河南尹这些地方。”
“自定都于长安以来,司隶校尉部的掌控权实际上一直都没有彻底收回,虽说身为河南尹的司马建公已明确表达了对长安的忠心,但并未派兵驻守,这一块区域完全可以在此时成为缓冲区域。”
见乔琰脸上闪过了几分深思之色,荀彧说道:“若大司马准允,我可草拟一番筹措接应之法。”
乔琰道:“那就有劳文若了。”
弘农郡与河南尹……
这确实是两个最合适的地方!
由荀彧来负责此事,并将民众先放在了关中之外的地方,并不意味着她要放弃对这些流民行归心之举。
恰恰相反,这意味着,她终于要对着潼关之外迈出一步!——
相比于中原地界,沿海的徐州在旱灾之中的水文异变来得还没有那么快。
但因中原各地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灾情筹备阶段,对峙于淮河两侧的两方徐州牧势力,还是暂时处在了休战的状态。
二者的原因不尽然相同。
北面是因为,琅琊郡的臧霸孙观等人在四月里向刘备陈登索要一批为数不少的存粮,说是为了预防真出现了旱蝗为祸,自己的下属会出现动乱,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这几人本就是贼寇出身,那这名义上说的讨要,便谁也无法确定会不会变成抢夺,偏偏现在还不是刘备和他们直接翻脸的时候。
出于这种考虑,刘备被迫收回了一些兵力来建立北部防线。
南面则是因为,在这等要害关头,周瑜还是需要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扬州本地的情况,故而减少了对张懿的支持。
于是在这种休战状态下,来到海陵不过一月的那伙师生还得了点空闲,在已经将徐州的各种情况都了解清楚后,决定前去船厂欣赏一番此地新打造出来的航船。
甘宁也自然跟他们一道来了。
只是他打从进入造船厂,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且不说此地的棚顶远比打造江上行驶船只的地方更高,甚至高过了楼船的高度。
在空气中弥漫着的气味,连带着目之所及间周遭散落的一些东西,都不像只是在打造河船的样子。
河船其实也需要用桐油,但基本不会用鱼油!
河船偶尔也会用一些避虫防腐的颜料,但是极少去奢侈到使用密陀僧和石黄这样的东西。
河船需要一部分麻料,比如白麻和黄麻,但络麻却是海船特供之物。
等亲眼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艘四桅船帆的海船之际,甘宁这种不妙的预感更是直接变成了真。
他猝然回头朝着把他“骗”来此地的吕令雎和陆议看去,却见这两个孩子毫无负疚感地迎上了他的目光,还对着他鼓励地笑了笑,而后就直接欣赏起了大船的钉接技术。
这表情之中的意思仿佛是在说,他们面前的这艘船是不是还挺漂亮的?
甘宁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得像是一盘被打翻的颜料盘。
真是见了鬼了!
这种船怎么可能是用来跨过淮河的?
是用来跨海的还差不多!
他这是上了贼船了!
298. 298(一更) 不忘根本
但说贼船这种说法又好像有点不对。
在跟着他们从益州来到徐州的一路上,甘宁也算是从他们的交谈中看出点东西了,他们这些在乐平书院中就读的少年人等到完成了这次徐州实践之后就会陆续在乔琰麾下任职。
就算不是在朝中有个具体的官位,那也得算是当朝大司马的直系下属。
这就不能叫贼船,而叫准官船。
可甘宁刚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属实是有点傻了。
是不是准官船,跟他眼下所遭遇的情况可没有什么关系。
有大司马的撑腰,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淮河渡船变成海船吧!
别看往远了看,在孝武皇帝时期就有七次巡海的记录,屡次试图从东莱出海寻访海上仙人,还开辟了从辽东到白仑河口的航线以及徐闻合浦航线,往近了看,在孝桓皇帝时还有大秦使臣从海上而来,带来了一批稀有奇珍——
海航依然是充满了神秘感且危险万分之事。
甘宁擅长于在潜涡万变的江上出没白浪之间,也绝不代表将这个地方从江换成海的时候,他还能够如此适应。
他是锦帆贼,又不是四桅帆海贼!
但他人都已经在这里了,也已经被这群年轻人带着来看大船了,总还是要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的,毕竟这时候掉头再跑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于是在吕令雎问他此船如何的时候,他回问道:“这是要效仿孝武皇帝在昆明池中起楼船,于洪泽湖上水师飞渡?”
洪泽湖就在淮河流域内,也就是前徐州牧陶谦送命之地,要说此地的船只打造得大一点也还能解释得通,反正汉武帝就干过这种事情。
他在长安城西南方向挖了个方圆四十里的池子,在里面存备楼船以供演练之用,最末最大的楼船不算旗子的高度也有十丈之高,形如庐舍。
也正是因为楼船在此时的大规模发展,才会让楼船成为了战船的统称,水军将领自此得名楼船将军。
要这么解释的话,也还能让甘宁觉得能说得通。
然而他话刚说完,就见另一边的太史慈对他投过来了一个仿佛在看傻子的表情,“若是如你所说的这般,我等为何要将造船之地放在海陵,而不是洪泽湖畔。”
若只是小船,这么运输还是有些可能性的,但如果是这等规模的大船,显然只能从临近的长江水道开出去,从陆上运输……
且不说难度是不是太大了,就说这个醒目程度,也和明晃晃告知众人没有太多区别了。
甘宁尤不死心地问道:“那便是要以楼船临江,震慑江东?”
他话音刚落就见已经爬到了船上的吕令雎从船舷探出了个脑袋,自高处朝着他喊道:“甘兴霸!你怎么就不能多长点志气!既是说要证明南方的水师比北方更强,当然是要跨海而战,方显英雄本色。”
“我等的目标乃是那辽东的公孙度。”
此时的船厂之中,从益州和长安方向陆续送来、以及在本地招募来后严格管控的造船工人,都已经被陆续从此地撤离了出去,只剩下了他们这些参观之人。
以至于吕令雎这话说出,在周遭的棚顶之间响起了一阵让甘宁很觉牙酸的回音。
公孙度?
什么打公孙度?
这比他们说自己要去打琉球,还要让人觉得不靠谱得多!
从东莱出发往辽东,只经由渤海,都尚且有可能会在半道上失航,更何况是要从徐州出发,先在东海上航行,而后进入渤海!
甘宁望着船上那个兴致勃勃探索船况的身影,很是怀疑了一番,自己当时听到吕令雎和陆议之间的对话,到底是真有这么凑巧,还是自己被这两个小鬼的激将法给算计了。
他们要是真觉得南方的水师没有这么强横的话,怎么会想到要在此地造船,以水师跨海北上,去打那公孙度!
但此时再说这些显然没有太大的意义,想到这个远航目标的不靠谱,绕是甘宁自觉自己恣意轻狂惯了,也还是忍不住转向了贾诩的方向。
这队伍之中,这位既是做老师的,又看着还算成熟稳重,总得给个准话才是。
“文和先生,这是您的意思?给学生选择了这样的目标,是否还是过于困难了。海上风浪万变,方位不定,如何能确保我等顺利抵达辽东,而不是自此漂浮于海上?”
贾诩从容回道:“这并非是我的意思,而是君侯的意思。”
甘宁刚想再问,就听站在贾诩身边的诸葛亮又补充道:“那辽东的公孙度自恃远离中原,便有称王辽东之心,若不行讨伐之举,迟早联结高句丽、夫馀与乌桓,割据一方,若真让其成气候,纵平袁绍逆贼,定复中原,也难以尽快收复辽东。倒不如趁其方有不臣之心,造车舆,结旄头羽骑,与下属共谋封侯,就将其震慑拿下,或还能为我方助力。”
不知道是不是甘宁的错觉,在诸葛亮说到称王辽东,割据一方,造车舆的时候,他觉得对方在说的好像不是公孙度,而是刘焉。
可看着这个老成的少年平静的面色,又好像并不是意有所指的样子。
也正是在他有些被这个理由说服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吕令雎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这个就是放在船上的指南车了吧,若这样还能迷路,那可真是可以趁早回家赋闲了。”
船上的指南车?
甘宁眼皮一跳,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见还留在船舷边上的陆议对着他指了指上船的路。
他叹了口气,一把接过了朝着他丢过来的绳梯。
这实在不能怪他在这种荒诞的跨海计划面前也这么容易被人说动,要怪就怪这群人精一样的孩子一唱一和的表现,让他既觉得北伐公孙度是必行之举,又觉得这是一出他必须要做,也并非做不到的行动。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上船之后,太史慈便朝着诸葛亮问道:“那公孙度何时造车舆、结羽骑,谋封侯了?”
因地理条件的缘故,乔琰散布到各地的消息探子中,其实没有抵达辽东的。
现代的辽东以黑土地闻名,如今的辽东却还是地广人稀之地,若忽然出现了什么原本并非此地的人,要不被引起怀疑的可能性相当低。
故而自建安元年到如今,辽东和辽东属国的消息罕有传递到中原来。
太史慈想想他刚和邴原离开辽东时候的情况,好像和诸葛亮告知于甘宁的并不相同?
诸葛亮回道:“此一时彼一时,昔日因陛下尚在幽州,公孙瓒不得不往其族地辽西方向迁移,和公孙度为近邻。虎狼在侧,名位不正,公孙度需以自保与累积实力为上。”
“而今公孙瓒进取渔阳,与文远将军对峙居庸关,公孙度反有了喘息之机,局势已变,其在辽东的发展远比早年间顺遂。”
“我听闻他发迹于玄菟郡小吏,又因旧名与故玄菟太守之子相同,得蒙其厚爱,方有就学机会,最终跻身太守之位,这样的人要么深知下层之苦,要么便为富贵所惑。”
“他初为辽东太守之时,虽如子义将军所说令辽东安定,成包容士人避祸之地,然其因口角便将襄平县令公孙昭当街鞭打而死,因辽东豪族田氏与他往来间少给恩惠,便寻衅灭族逾十家,大约还是后者。”
“眼下局势利他,无疑是助长其贪狡之气。”
太史慈听得入神,想到辽东当地豪强的情况,觉得好像还真是诸葛亮所说的这回事,却又见这少年一改方才沉着论断的样子,语气悠闲了几分:“当然了,以上都不过是在并未见到公孙康之时的推论,能用来说服甘兴霸就好。”
诸葛亮这一副坦然的模样,翻译过来就是推断错了也无妨,反正都不会改变他们需要遵照乔琰所说震慑公孙度的目标。
“……”太史慈沉默了半晌,说道:“我也上船去看看那指南车。”
谢天谢地,他不像甘宁这样,是被忽悠过来。
但若非要说的话,诸葛亮所说的也不是个瞎推论的话。
自光熹年末刘虞和公孙瓒一战,以刘虞退出幽州前往长安登基告终后,公孙度就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他的机会来了。
他在数年间于辽东发展的势力,终于有了摆脱强敌之后继续腾飞的可能。
虽说辽东侯这个位置被邺城朝廷赐予了乌桓蹋顿,但这家伙自在渔阳损兵折将后,其势力便远不如前。
于是凭借着公孙度在辽东施行严刑峻法的手腕拉拢起的人手,凭借着辽东作为避祸之地引来的一些人才,公孙度先是出兵征讨夫馀,而后将宗族之女嫁给了夫馀国主尉仇台,形成了结盟之势。
按照如今边境外族和大汉之间的实力差异,加上公孙度的先兵后礼举动,这出结盟的主导权,自然在公孙度的手中。
这是建安元年发生的事情。
而后在建安二年,公孙度联手尉仇台继续往东扩张,进攻高句丽。
在这场扬威之战中,因公孙度出自玄菟,又曾经在玄菟郡中担任属官,对高句丽别提有多知根知底了。
饶是如今的高句丽人在大汉给其的记载中有“性凶急,有气力,习战斗,好寇钞”之说,高句丽国主伯固依然狼狈而逃,被迫臣服于辽东。
建安二年秋,公孙度讨伐富山贼,伯固还被迫派兵相助于他。
因这番扩张之举,公孙度增长的并不只是他的实力,还有他与日俱增的野心!
要知道,也同样是在这一年里,乔琰因为长安的种种天象异变而忙于内政,袁绍则在一边发动舆论攻势,一边从那些从长安带回来的知识之中学习东西。
距离他最近的公孙瓒,和张辽在渔阳上谷二地时而发起试探性的进攻,寻找对方的破绽。
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来留心于他。
他多舒坦啊。
境外有夫馀国主成了他的侄女婿,高句丽国主让其部下作为代表,对他表现出了俯首称臣的姿态,境内又因公孙昭和田韶等人之死,再无人敢对他的出身和此刻的统领地位做出质疑。
虽说这辽东乃是苦寒之地,并没有益州刘焉这样奢侈的条件,可以给自己打造千乘仪驾,但因这汉廷的秩序崩塌,公孙度在辽东形同封地诸侯,他也毫不在意地给自己折腾出了鸾路九旒,旄头羽骑这样的阵仗。
今年中原因旱灾而处在风声鹤唳的时候,这辽东的气候倒是和早年间的区别不是特别大,反倒是让公孙度还觉得适应良好。
因此,也差不离便是在诸葛亮对着太史慈做出了一番基于公孙度表现的推断之时,公孙度和下属站在了一块巨石的面前。
这里是辽东属国襄平县的延里社。
襄平县的前县令是被公孙度打死的公孙昭,现在则是由公孙度的儿子公孙康暂时接任。
延里社的民众发现了一块大石头,长约数丈,下头还有三块小石头作为底下的奠基,看起来就像是一尊冠冕。
此地的里长告知于公孙康,这块石头长得很像是汉宣帝的冠石,延里这个地方呢,名字又和公孙度的父亲公孙延的名字相同,这就分明是一出吉兆。
公孙康一听,好像还真像这么回事,当即就将此事报给了自己的父亲。
公孙度可不会觉得,这是因为襄平县的民众怕他因为前县令的缘故,迁怒到他们的头上,所以弄出了一个用来哄骗他的假象,他手摸着这块石头,朝着自己身边的亲随说道:“若汉祚将绝,当与诸卿图王耳。”1
要是大汉的皇室要因为这连续的天灾和东西内斗衰亡覆灭,就到了他和下属图谋王位的时候了!
这话说的,可真是意气风发到极致了——
“我有时候也挺羡慕辽东那地方的温度的。”乔琰本是在跟郭嘉荀攸谈论辽东的进军计划是否稳妥,但大概是因为近日来忙于关中井灌和荀彧所提议的接纳流民之地建设,她又将话题拐了回来。
那地方冬日冷归冷吧,也不是没有长处,起码到了这四五月的交接之时,受小冰河期气候的影响,在辽东那地方远没到蝗虫卵孵化的温度。
虽说凉州也是这个情况,但凉州毕竟只是她管辖地界的一部分,也有其另外的麻烦事,公孙度盘踞的辽东却几乎是他地盘的全部了。
一个没有蝗灾发生可能性的地盘。
听起来也怪幸福的。
在乔琰收到的奏报之中,关中各地已经在田间出现了蝗虫若虫的踪迹,进入了对其执行消杀行动的阶段。
郭嘉咳了声,“君侯,你这话听起来……”
怪欠揍的。
她羡慕辽东的温度,其他地方还羡慕关中这边有条不紊的应灾状态呢。
袁绍比任何时候都要庆幸,他对于乔琰这位大敌的直觉性防备,造成了他对这出灾情揣测相信得还算早,也早早做出了应对。
哪怕没像是乔琰一样,从粮食到挖井锉都给准备了个一应俱全,总还算没被打个措手不及。
顶多就是忙到无暇顾及,他那个给他带来了不少情报的好谋士田丰,在乔琰的那一番感慨后,由人带领着来到乔琰的面前,在这个时候接下了加入长安尚书台的职务。
这么一算,不到三年的时间,田丰在长安朝廷这边的位置,就已经要比原先在袁绍麾下的时候更高了。
田丰面上没有异样,心中却又腹诽了一句,这世上可能再没有这般荒唐的事情了。
尚书台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当朝内政的核心之地!
让他从一个往农具厂打工的人升到这个位置上,真就没人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还将他当做打工人的榜样是吧?
“先前应允子固,若你能在此番弘文馆考核中做出贡献,我便为你在朝堂中谋求个官位,也好让你将家人接来,共享天伦之乐,眼下选拔出的刘子初和法孝直都为当世之俊才,自然该当实现这个允诺。”
乔琰顿了顿,又道:“此外,既有实绩,也该当做出金银嘉奖,只是想到如今的局势特殊,我想将这份奖励换一个方式来交给你,可能要更加适合。”
听着乔琰这般笃定的语气,不知何故,田丰有种着实不妙的预感。
他随着乔琰来到院中,就见地上搁置着一把并不陌生的东西,正是一只用来凿井的蒲扇锉。
这把蒲扇锉和其他的稍有些区别,在锉柄上还印刻着几个字样,写着“元封赠予乡里凿井之用”。
乔琰指了指此物,说道:“我意在将此物随同子固升官的消息一并送往冀州,待子固家人前来,此锉仍可造福乡里,以表不忘根本之意——”
“不知你意下如何?”
千斤之铁,在如今可真是一份重礼了!
299. 299(二更) 中原突变
这份礼物……确实是挺贵重的,但对田丰来说,这可能是一份太要命的礼物。
“你好像已经笑了半天了。”乔琰送走了有些恍惚的田丰后,朝着一旁的郭嘉看去,不由摇头。
郭嘉摆了摆手,“论起送礼,还是君侯是个内行人……把刻有田元皓假名的蒲扇锉作为送往冀州纪念其高升的礼物,也就是君侯做得出来了。”
论起送礼的贴心,那大概还是东海麋氏的麋竺在此事上在行。
但要论起送礼的扎心和脑回路特殊,大概把乔琰麾下的所有人捆在一处打个包,都没法和她相比。
郭嘉一想到田丰在刚才看到那个特殊的礼物,有一瞬间如鲠在喉的神情,和说不出拒绝理由的卡壳,再一想想这东西送到冀州之后会出现的情况,他就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虽说眼下旱灾当头,时局不易,就连禁酒令那见鬼的两年也还没有结束,但人嘛,还是要寻找一点苦中作乐的东西,才能让自己保持充沛的工作精力不是?
看兖州乔氏那群没眼力见的东西是一个乐子。
本以为他们先前在对乔琰的评判上没点远见卓识,甚至硬生生将自己给送到了乔琰的对立面,已经算是他们所能表现出的极限了。
凭借着乔氏在兖州梁国境内的底蕴,加上兖州此时的立场,他们和君侯不在同一阵营,或许还是一种保全自身的法子,谁知道他们居然还能有别的骚操作。
和寿张王氏联名的邺城上告,非但没让袁绍给曹操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举动,反而让这两家都被迫献出了不少存粮。
袁绍没蠢到在这种时候做出自断臂膀的举动,这兖州乔氏的人倒是觉得他可以这么做。
另一出乐子是徐州那边。
这片被乔琰用来磨炼后辈的场地,在两年前被分成南北对峙局面之后,眼下又要迎来新的变革,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猜到随后的事态发展,这些备受乔琰期待的小辈又能不能拿出让她满意的表现。
再有的一出,便是袁绍这里了。
乔琰在将这蒲扇锉让人送走的时候,脸上还浮现出了几分不舍的意思。
“把精铁往别人的地盘上送……还是在现如今能起到大作用的铁器,这世上真是少有我这般贴心的人了。”
郭嘉回道:“但袁绍大概不会感谢您的。”
这一件东西中所表露出的信息量可真是太多了,本就已经受到灾情困扰的袁绍会怎么想呢?
反正大概不会真的觉得,乔琰只是想让元封闻名乡里,成为自冀州前往司隶务工之人的表率——
该说不说,袁绍这人在给田丰安排假身份这件事上,其实还挺尽心竭力的。
元封这个身份并不只是单薄的一张户籍证明而已,还有着明确的家乡所在地,和围绕着这个姓名所形成的一系列人际关系。
除了“元西”这个儿子是因为袁熙到访长安才出现的意外,其他的信息都是详细可考的。
故而在那封田丰升官后所写的家书和送到冀州的蒲扇锉被送到他的家乡之时,整个对信和礼的接收过程,都找不出任何的问题来。
甚至在此地随便找到一个人来问,元封此人是谁,大概都能得到一个相同的回复——
一个为了给家人带来更好生活,故而前往并州去碰碰运气的勤恳老实人。
就是这样。
若是需要的话,他们甚至还能说出几句和“元封”有关的细节。
不过这些人所要记住的信息,当然都是袁绍给他们安排好的。
在送信之人走后,当即有人将送到此地的东西都一并移交到了驻守在此地的亲卫手中,由此人快马……不,快车加鞭地送到了邺城。
还有个千斤重的大铁块在,再有本事的跑马也没法将它直接扛到邺城去。
袁绍看到这么个玩意都茫然了一瞬。
沉重的蒲扇锉被数人合力,小心地抬到了他的面前,并将其上所刻有的“元封赠予乡里凿井之用”几个字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先前除了被袁熙送回来消息的那一次,田丰让人送回的信件里,大多是为了防止乔琰对他身份产生怀疑的寻常家书,袁绍也看过几封,觉得田丰为了写出家书的真实感,那可真是竭尽了全力。
后来因他要协助弘文馆出题的缘故,甚至被严格管控了起来,袁绍也没想着,还能在短时间内得到田丰的回应。
再加上天灾的缘故,袁绍也差点忘记那选拔已经完成了,以至于忽然在此时收到这样的东西,还真有点没反应过来。
但也或许,就算他早知道田丰要给他送个东西,也绝不会想到居然会是此物。
更别说,还有在信件中提到的升职!
他的眉头竖起又压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对着许攸问道:“这叫什么?衣锦还乡吗?”
袁绍在看到蒲扇锉的那一刻就认出了它的身份。
他手中是有乐平月报今年的几份刊物的,毕竟就连冀州和青州在预防蝗虫的举措上,都有不少是跟着月报上所记载的信息来执行的。
他也就自然不会错过旱灾期间提升地下水应用来缓解灾情的说法。
那新式的冲击式凿井车图样就在月报的四月刊上原原本本地画着,其中作为核心部分的蒲扇锉也在其中,和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差别。
事实上,就在这把锉头出现在袁绍之前的时候,他还在下属之间发起过一轮关于是否要大批量开凿深井,行井灌井渠之法的策略。
他的下属之中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个立场。
以沮授为代表的一众认为,这个深井可以凿。
既然乔琰那头判断,这场旱灾可能会变成一场更加持久的灾祸,做出更加完善的准备也是必然。
而以郭图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则认为,要是继续被乔琰这样牵着鼻子走下去,这邺城的朝廷到底还是谁的朝廷?
之前已经将相当多的人力物力用在研究长安那边的新事物上,现在对面提出的举措还伴随着大量的铁矿消耗,带来的成果却未必对得起这份支出,袁绍决不能再这么跟风下去。
袁绍也颇为苦恼于此事。
深井开凿所消耗的物力若是投入到武器的打造上,能带来的收益显而易见。
而换回到挖井上……倘若这个锉头的数量不够,先紧着邺城周遭来安排,必定会出现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情况。
袁绍其实也倾向于在此时上不跟着长安那边做,但碍于沮授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军中的声望都要远胜过郭图,到目前为止他也从未做出过什么错误的决策,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沮授的判断,这就让袁绍有些迟疑于表达出自己的建议。
现在这一把实体的蒲扇锉,更是让他难上加难。
许攸眼见袁绍望着这铁锉沉吟的表现,深知还不到他开口的时候,便并未打断袁绍在此时的思索。
果然在又过了一会儿后,许攸听到袁绍以有些不太确定的口吻问道:“子远,快三年了,你觉得乔烨舒这种聪明人到现在还没发现元皓在她手底下做事吗?”
虽说任职的时间渐长,也都没有做出什么暴露身份的举动,到了如今已是该当形成固有印象的时候,被发现的概率必定降低。
然而在如此一个紧要的关头,这把送到他面前的铁锉,却像是一把榔头直接砸在了袁绍的头上。
或许……或许有那一点概率把此物理解成吃水不忘挖井人,树立标杆作用。
但那可是乔琰!
“她真的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本没有什么背景的人可以一步步地走到这个位置,担负起出卷考核的职责,甚至进入尚书台?”
要是这种毫无心眼的事情是由乔琰做得出来的,袁绍觉得她早就在支撑起长安朝廷建立的哪一个环节崩盘了,绝无可能会发展到今日这个让他倍感头疼的地步。
袁绍盯着那行文字又过了好一会儿,复问道:“有没有可能,她早知道田丰是什么人,这才将他放到这样的位置上,甚至在今日借着他的高升告诉我这个消息?”
许攸深吸了一口气,回道:“有,还很有可能。但是明公担负得起这个判断所带来的结果吗?”
如若乔琰早已知晓田丰的身份,那么袁熙所带回来的消息就极有可能是经过筛选的。
他们先前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可能都是一出无用之功。
比起袁绍试图通过舆论对乔琰所造成的影响,显然还是乔琰给出的亦真亦假消息促成的结果,对袁绍这边所带来的危害更大得多。
此事若暴露出来,就是动摇军心了!
许攸又问:“即便如此,明公能做出何种应对?将田元皓打为叛徒吗?”
姑且不说田丰本人到底知不知道此事,田丰本身归属的河北士人阵营,和他早年间积攒出的名声口碑,都让袁绍如果做出这样的选择,势必会遭到河北士族的反扑。
除非袁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雄踞数州,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何况现在也只是一个凿井工具放到了袁绍的面前,没有任何的一个铁证可以证明,田丰确实进行了倒戈。
在袁绍的沉默之中,许攸继续说道:“比起将无谓的想法放在纠结田元皓到底有没有背叛明公,还不如试试看,这个凿井车到底有没有在乐平月报上表现出的能力。”
袁绍脸上闪过了一瞬的迟疑。
这么一来,乔琰送来的这个蒲扇锉,竟好像是在迫使他直接通过实际的结果来决定是否要开凿深井,而不是任由他的各方谋士在面前相互争辩,却因为都罕有调控一州之地旱灾的经验,彼此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许攸的下一句话直接坚定了袁绍的决心,“明公到底有没有被长安的那位牵着鼻子走,在对外的说辞上完全可以经由一番美化,可明公若是救灾失当,到时候难道不会被曹孟德和袁公路看笑话吗?”
许攸和袁绍之间的多年交情,让他深知在此时到底应该用何种方式来对袁绍做出劝谏。
不过这个用事实说话的决定是做下了,田丰在长安的高升袁绍也可以暂时忍下,唯独还剩下了一个问题。
袁绍极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蒲扇锉的“凿井之用”四个字上挪走,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瞬,问道:“田元皓来信之中提到的,乔烨舒让他在得到高升之后将家人送去邺城,我们又该当如何应对?”
他确实还存着几分田丰还支持于他的希冀,那么这句将家人送去很可能不是乔琰希望将人质从袁绍手中夺走的意思,而是田丰想要一个和他稳定接头的人,让他不必再在长安孤军奋战。
若是袁绍愿意的话,他还可以将那个乔琰很可能已经识破田丰身份的消息送去给对方,想办法将田丰从“魔窟”之中援救出来。
可想想他在两年前用袁熙派往长安之时持有的是何种想法,便知道他显然宁可相信,这长安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送还是不送,这真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问题——
但相对于身在豫州的袁术,袁绍的处境还是相对不错的。
袁绍毕竟占据了天子在侧的优势,有着一套相对完备的朝堂体系。
他手下的谋士在各自为政的同时,提出的建议中也不乏具有真知灼见的,且能被他听见。
最重要的是,袁绍比起袁术显然要更有执行力和魄力。
当然非要说的话,袁术也不是没有魄力,要不然也闯荡不出那个路中悍鬼的名号。
汉灵帝驾崩当日,火烧南宫将宦官从其中逼迫出来的想法,也是袁术当先提出的。
只是,这种执行力显然不在整治豫州的民生上。
袁涣简直要因袁术这种对付麻烦无果,就直接而开始摆烂的行为而失望透顶。
他们当年自作主张联手周瑜击杀文丑的战绩,好像根本不是扭转豫州局势的开始,反而让袁术觉得,在面对无法解决的问题之时,这个答案是会顺理成章浮现在面前的。
这还不算是最坏的情况。
倘若袁术能因为自知自己的能力不足,干脆一点给下属放权,并让合适的人被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或许也可以算是一种治理州郡的方式。
美其名曰就是一个无为而治。
但自从沮授高顺突袭汝南,险些给汝南袁氏都来了个地理位置的大迁移,袁术在被乔琰派来的樊阿治好脚伤后,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少了几分安全感,便将所有麾下的部队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将自己所在的城池经营成了铁桶一块。
“旱灾当前岂能只管着戍防!”袁涣劝阻无果,从袁术这里离开后就忍不住小声暗骂。
这种守财奴一样的做派,确实能让袁术在今日喝着冰镇蜜水的时候,绝无可能被任何人打扰到他,也能让他今夜高枕无忧地安眠。
只要城墙坚固,他的腿脚就不会遭受到第二次灾劫。
可袁术到底有没有听到,那些因为天灾降临而试图求援的百姓正在发出的声音!
庶民子弟也有相当多正效命于袁术的麾下,组成着他所以为的坚城铁壁!
或许旱情不会立刻缓解,毕竟降雨这种东西就算是帝王亲自去求,也未必顷刻落下。
或许蝗虫不能因为人力的阻拦就全部被禁止孵化,毕竟严防死守的关中也没做到这一点。
他起码也该表现出一个正在尝试扭转局势的态度,而不是觉得等到从夏入秋,从秋入冬,灾情就会通过自己的发展而逐渐消失,让汝南和颍川重新变成早年间人杰地灵的状态。
指望这个,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哪怕汝南袁氏和陈郡袁氏同气连枝,袁涣都有点不想干了。
眼前的稳固也未必真的就是稳固。
若粮价随着灾情的严重而进一步上升,这些民众从担忧转为暴动,袁术要用什么方法阻遏部从的人心惶惶,又要用何种方式来确保,这些如今的坚固防守不会在一夕之间崩塌殆尽呢?
袁涣看着手中从关中流过来的乐平月报,心中越发生出了几分怆然。
若非从豫州到关中之间还隔绝着这样长的一条崤函道,他毫不怀疑这些豫州民众会选择迁移过去。
对一个不认字的人来说,这张乐平月报也在传递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袁主簿!”袁涣刚想到这里,忽然见到一名士卒朝着他跑来,面上的仓皇之色足以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被袁涣看得清清楚楚,也打断了他在此时的沉思和愤慨。
那士卒甚至没等跑到他的面前就已高呼道:“颍川……颍川蝗虫聚拢成灾了!”
袁涣面色一变。
蝗虫成灾了?
是了,眼下已经是五月了!
第一批孵化出的蝗虫已经可以在此时形成了飞入空中的成虫,在汝颍之地所进行的防护之举远不如关中的情况下,便如乔琰让人在乐平月报上所刊载的那样——
一丈见方的土地因干旱所能产生的蝗虫都是以百来计数的。
脱离开地面的蝗虫再不能通过地面放养的鸭子进行吞吃,也不再能轻易地通过渔网捕捉,只能启动面对真正蝗灾的那些举动。
袁涣哪里还顾得上吐槽袁术的种种不负责任行为,一边和阎象交代了让他主持汝南郡的蝗灾事宜,一边领着人往颍川郡赶。
在离开汝南平舆之时,袁涣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希望能得到袁术改变主意的答案。
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看到的只是在这一片远不如去年富有生机的土地上,在那看似固守的城墙之上隐约传来了骚动之态。
从风中送来的声音里,依稀是“回家”二字。
“袁主簿?”报信的士卒对袁涣此时的停顿稍有几分不解。
袁涣咬了咬牙,决定先解除眼前最大的麻烦,再来讨论袁术的举动是否不妥。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蝗灾并未在各地全线爆发的时候,并非人人的目光都只能停留在自己原本的一亩三分地上。
比如说乔琰,她此时和郭嘉荀彧一道,久违地以骑装出行,出长安城直走潼关,直奔那即将要用来接纳流民的弘农郡而去,意图改变原本只占据司隶之中关内地盘的局面。
也正为徐州方向的跨海之战吸引开注意力。
比如说曹操,他深知无论自己接下来要做出何种抉择,他都不能再局限于眼下的处境,必须做出一番改变。
这出旱灾是一些人的麻烦,却很有可能是他的机遇!
兖州境内的蝗灾在枣祗和满宠的协助下,虽然各地都有出现灾情上报,但在平抑灾害上,其实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他朝着堂上齐聚的曹氏夏侯氏宗亲,投效于他的许褚李乾看去,随后转向了坐在他心腹位置的谋主陈宫,对着他颔了颔首。
既已决定出战,那就速攻!
但求速胜!——
弘农郡位处于潼关和函谷关之间,若放到现代,这里有个相当出名的城市叫做三门峡,不过如今这里还叫做陕县,距离弘农郡的郡治相当近。
荀彧刚在同乔琰说起,这段收容逃民的区域将会设置在黄河和雒水之间的这一段,忽见乔琰一改方才专注聆听他说话的状态,抬眸朝着空中看去。
下一刻,她抬起了手臂,毫不犹豫地朝着空中射出了一只袖里弩箭。
这支劲弓利箭并未射空,悍然击中了一只掠空而过的飞鸟。
但在这只飞鸟从空中摔下的那一刻,荀彧忽然意识到,那不是一只寻常被当做猎物的燕雀,而是一只原本代表着吉利征兆的鸽子。
不,不止如此。
那只原本要朝着关中飞去的鸽子飞快地被乔琰的部从托捧到了她的面前,也正是在这一刻,荀彧赫然看到,在这只鸽子的脚腕上还拴着一个小竹筒。
这是一只……用来送信的鸽子?
乔琰把竹筒取了下来,打开后从中抽出了一张卷起的纸张。
在纸张铺开露出其中内容之际,荀彧见到她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
在凭借着自己灵敏的观测力发觉信鸽飞过的时候,乔琰懒得等它飞到郿坞的信鸽基地,再由专人送到她的面前,而是直接将这封密信射落了下来。
双面铺线的状态让她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磋磨,任何一点对她不利的意外都可能会让她先前的筹谋落空,既然如此,损失一只信鸽算得了什么。
她直觉此时送往长安的消息绝不寻常!
她也并未猜错!
只见在这张密信上用她所规定的密码记载方式写道——
曹操率兵奇袭汝南郡。
袁术军队哗变,袁豫州丧命军中。
300. 300(一更) 颍川之援
袁术……死了?
这个历史上一度因为手握传国玉玺僭越称帝的家伙,居然就这么死了?
在认清这封密信之上所写的是何事的瞬间,乔琰都不免有点恍惚。
但这条信报出自她自己筹划的情报系统人员手笔,绝不可能有假!
若是她连这以信鸽和密码传信的系统都在这个时候被人入侵了,那她也实在是可以趁早别混了。
她一边将这张纸条递交到了郭嘉的手中,一边快速思忖起了眼下豫州那边的局势。
旱蝗灾害当头,袁术无法控制豫州的全境局势,以曹操这等有宏图远见之人,选择在此时动手,确实是有可能的!
沮授和高顺还已经给曹操示范了一个速攻袁术的可能性。
彼时的沮授手下兵员不足,只能通过直接进攻汝南袁氏族地的方式,将袁术从他的乌龟壳里引出来,达成这个和他正面交锋的目的。
在袁术已侥幸脱身之后,也就无法继续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好在警告袁术和找回场子的目的已经达成,就算没能做到更进一步的结果,对沮授来说,退军也是一件不算吃亏的事情。
但他们开了个头的结果,就是让人可以再一次尝试速攻破境之法!
而这一次,袁术就没那么好运了。
不,这可能并不能只是用运道二字来形容。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在这种灾变当前的局面下表现得尤其明显。
袁术这等出身世家公卿背景的草包,若不能将自己傲慢的心态抛开,将民众的死活放在心上,在这等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他或许可以指望那些同处汝颍之地的世家都继续站在支持他的立场上,却又凭什么指望,这些也想活命的民众也继续为他无条件卖命呢?
这是袁术应得之命数!
乔琰一点也不意外袁术的种种荒唐行径和与他那兄弟的争端方式,会让他落到这样的地步,唯独意外的只是——
居然会在此时!
动手的还是曹操!
“军队哗变,袁术身死……”郭嘉看着面前的这条消息,也不由为之惊诧,“君侯,我们小看曹兖州了。”
先前传入长安的消息之中,曹操还被其兖州境内的世家牵绊着手脚。
这甚至还是今年灾情刚发生时候出现的情况!
这难免让人觉得,他也是个局面难熬的处境。
可在短短的数月之间,他就敢顶着灾情的压力,先除掉袁术这个最弱的邻居,这倒当真是一番好魄力!
“这确实是对他来说最合适的破局之法。”乔琰不得不说,曹操能在原本的三国历史上成为北面的胜者,确实是有其道理的,他此时的这个决断就展露着十足的枭雄风范!
“既然兖州境内对他有一些不太服从的声音,那就将自己的拳脚伸展到兖州之外的地方,给自己拿到另外的支持,来和兖州境内的世家制衡——好得很!”
好一个曹孟德!
若是曹操真能在豫州站稳脚跟,引入豫州士人力量来对抗内部反对的声音,这种仓促展开的作战非但不会让他出现顾此失彼的状态,反而会给他打开一番全新的局面。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在夺取了袁术的地盘后站稳脚跟。
若看看眼前的情况,只要他将自己麾下的武将分布得宜,这还真不是一件办不到的事情!
身在冀州青州的袁绍还在面临着灾害的压力,在乔琰又给他送了一根蒲扇锉提醒的情况下,袁绍还需决断,他到底要不要通过凿深井的方式,来进行灾害的进一步调控。
手握两州的地盘,对此时的袁绍来说已经是一件相对不易的事情,他便当然不可能做到在曹操进取豫州的时候,还从他的背后来谋夺兖州。
他要是真这么做了的话,就算他说这是为了自己的同宗兄弟讨还一个公道,也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除了给自己惹来麻烦之外,没有一点好处。
何况,乔琰猜测,曹操的行动很可能已经得到过袁绍的准允。
徐州那边距离豫州最近的是刘备。
这边也是最容易的情况。
刘备身为邺城朝廷册封的徐州牧,眼下的头号目标是跟同在徐州的张懿分出个高下来,而不是贸然将自己的战线拉得这么长。
对于徐州这边的戍防,曹操完全可以保留着与徐州之间的沛国作为缓冲地界。
在刘备入主徐州之后,此地其实还在刘备的手中。
以曹操发起豫州交战的决断,他不会愚蠢到在此时就将沛国也掠夺回去,达成和刘备之间交恶的结果。
对他来说更合适的,是由自己握住陈郡、颍川郡和汝南郡,在已经吃下了足够的利益后,将沛国依然交给刘备来管辖。
可莫要忘了,沛国乃是曹操的故里,就连刘备刚开始进军沛国的时候,都是由曹操供给的军粮。
这看似是曹操退了一步,却是一边给自己瓦解了一个隐患,一边拉上了一个和自己共同对上扬州的同盟。
那么他所面对的敌人,也就只剩下两个了。
一个是荆州的刘表。
一个是手握关中并州凉州的乔琰。
刘表这个人,如今的眼界还在己方荆州的一亩三分地上。
甚至若是细究荆州的情况,他也还没能将南方尽数纳入他的掌控之中。
因他手下的兵卒大多依托于荆州世家的支持,他要北上入豫州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至于乔琰……
“以奉孝和文若看来,我如今对司隶掌控的最远范围在何处?”
乔琰的这一句发问,让人已经不难从中听出她的意思。
她进攻凉州和关中的孤军深入,从本质上来说也都还是在支援力量可控,敌方数量有限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并不意味着她在此时也可以进行效仿,直接出兵将曹操从豫州的地界上驱逐出去。
两年间暗中累积发展的实力,并没有让她对敌我局势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提早一步知晓豫州的突变,也并不意味着豫州那边有让她偷袭的时机。
郭嘉回道:“洛阳八关。”
“不错。”荀彧接话道,肯定了郭嘉的判断。
他虽没亲自看到那张纸条上的消息,但其上的内容被乔琰和郭嘉说出来的同时,荀彧也已经开始分析起了此刻的局势。
原本归属于长安朝廷的豫州忽然易主,对他们来说当然是损失,尤其是想到其中还包括了他家族所在的颍川,荀彧心中不能不为之心焦。
但担忧是一回事,客观评判局势是另一回事。
从长安到豫州的战线太长了,长到荀彧绝不会建议乔琰去打这场豫州反击战。
要确保乔琰如今所能实际掌控的地盘不会首尾难顾,她最多从原本的潼关为界,变成——
“以虎牢关为界。”
荀彧朝着乔琰行了个礼,“豫州之变,无论大司马是否要将其夺回,都必须让世人看到,长安朝廷绝无软弱可欺之态,不妨以最快的速度进军洛阳,扼守八关。一面以重新掌控洛阳收容民众,包括旱灾之中逃入司隶的,以及因豫州战祸而来的,一面以洛阳和兖州之间拉近的距离,对曹操发起警告。”
郭嘉补充道:“此外,请君侯向陛下求一道旨意,令荆州刘景升加增驻军于南阳,不必贸然出兵,只做出意图北上进军汝颍之态即可。”
乔琰接受了这两个建议,又道:“此外还有两件事,我也会去做的。”
她虽并未在此时将这具体要做的事情说出来,但郭嘉和荀彧都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行动在心中已经有了一番成算。
想来也对,或许对别人来说,要在这种特殊的天时影响下出兵,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更别说还是原本地盘就不小的情况下。
但对乔琰来说,要做出突破性的举动却并没有艰难。
有陆续挖掘出来利用地下水的井渠井灌,三州之地要安然度过这一年,已经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反而是一个可以看得见的事实。
长安粮仓内的千万石存粮除却应灾之用外,也确实是她的底气所在!
“传讯子龙,让他即刻领军押送军粮赶赴洛阳。”乔琰将印绶递交给了郭嘉,又道:“奉孝以大司马府长史身份代我入宫面见陛下,拿到令刘景升出兵的指令。”
同样需要拿到的,还有他们此番在河南尹地界上的动兵权力。
不过有司马防这个河南尹的最高长官,总的来说难度不大。
乔琰转向了荀彧说道:“请文若随我一道走一趟吧,不入洛阳,直走轘辕关!”
轘辕关就是司隶和豫州之间的门户,过轘辕关而过,就是豫州的颍川地界了。
昔日董卓占据了洛阳之时,就曾经让樊稠和张济镇守在此地。
这既是在守洛阳,又是个随时可以出兵颍川的位置。
至于为何带上荀彧,就凭荀氏在颍川的地位这一条,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此行出潼关,原本就是打算要在弘农郡与河南尹构建新的聚居地,也等同于是要将这些难民以军屯的方式安顿在此地,带出同行的兵卒并不算太少。
这策马东行的队伍在一打眼之间看去,根本不像是对豫州惊变在仓促之间做出反应的样子,反倒像是以极快速度奔袭来援的队伍。
自陕县抵达轘辕关将近四百里路,在其中大多是骑兵的行路速度之下,当她抵达之时,也才是收到袁术身死消息的三日之后。
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当她令人将大司马的大旗插在轘辕关之上的时候,从司马防留在此地的守军口中,她得到了个消息——
袁术虽死,豫州却没有全部落入曹操的手中。
“袁豫州的主簿袁曜卿身在颍川,在汝南兵变后接应了袁豫州之子,仍在临颍与曹军相抗。”
似乎是怕他们给乔琰传递出的消息存在问题,那守军又道:“如今的情况我等知道的也不太确切,只知道在我方哨骑一日前探报的时候,袁豫州的亲卫还和曹兖州麾下的什么夏侯将军对峙于临颍。”
豫州有州牧在的情况下,司马防身为与之临近的河南尹长官,和此地当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在袁术身死的情况下,他原本是可以出兵做出援助举动的。
但碰上对面的敌人是曹操,己方的军队又不强盛,出于行事求一个稳重的想法,司马防还是决定退守在轘辕关之内,顶多就是朝着长安方向让人尽快送出消息。
不过让司马防都没想到的是,距离他将豫州的消息送出甚至还只有一两日的工夫,乔琰都……都已经到了?
这是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
而她何止是来得快,在骤闻豫州局势后,她做出决断的速度也同样很快。
她不打算只是止步于轘辕关了。
在跟荀彧对视一眼,从这位颍川世家子弟的眼中看到认同之色的下一刻,乔琰当即下达了指令,将轘辕关守军中抽调一半,与她奔赴此地的援军会合,就地休整一夜之后,在第二日出兵临颍。
鞭长莫及,她确实不能将豫州给拿下,找人代替袁术镇守在此地。
发起了这一战的曹操,也必定会竭尽全力地将他已经拿下的战果给保全下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非要龟缩在轘辕关内,做那个作壁上观之人!——
袁涣听着袁耀的哭声,听得头都要大了。
他干脆离开了临颍的府衙,朝着城头上巡视了一圈,见远道而来的曹军越发有了即将围城的迹象,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校查了一番府库,见还剩下足够城中人吃用半年的粮食,也并未有任何展颜的样子。
府君身死,对任何一方势力的下属来说,都是一件最受打击之事。
袁术确实不能算是个明公,但他也没干什么对不起袁涣的事情,所以在先前对袁术的一番暗骂谴责之后,袁涣还是跑来颍川收拾蝗灾所造成的烂摊子了。
但让袁涣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也不过是来了几日,豫州居然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袁术将部从聚拢在平舆的举动,让他在兖州和豫州交界线上的防守完全处在了懈怠的状态。
当曹操打着在梁国和陈留郡平治蝗灾的理由走动的时候,丝毫也没得到陈郡守军的额外关照。
早已做好动手意图的曹操怎么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从豫州这边的角度看,对面聚拢军队好像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一般,等他们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是对方挥师南下、全线入侵之时了。
这是一出真正的进攻!
被曹操投入到这一战的军队,数量起码在一万五千人以上,若按照其本质的行军目的,这是要从袁术手中拿下汝南郡,而在确保兖州不乱的前提下,这已经是曹操所能出动的最大人数。
也正是这样一支军队的入境,让袁术麾下本就想要逃走回家驱蝗的士卒,甚至还没等到曹军围城的时候,就先一步发生了暴动。
袁术惊惶不已地从他的居所被下属带出,却在刚一出城之时,就撞上了曹仁气势汹汹杀来的队伍。
因彼时正值夜色,袁术很快跟下属被敌军给冲散了。
他早年间还能驰骋马上,纵横洛阳,如今却早因为州牧的权柄在手而长圆了一圈,以至于在他这出逃窜之中,不仅没能杀敌,反而被从马上绊了下来,竟是被城中失措的百姓当成了入侵者,杀死在了当场。
倒是袁术的儿子袁耀,因他和阎象等人走了另外的一面城门冲出,和敌军擦身而过,侥幸从此地逃出,前来了颍川投奔袁涣。
可颍川和汝南之间,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地理屏障作为阻隔的。
要不怎么汝颍汝颍,向来都是放在一处来说。
袁涣深知,他就算在此时据守临颍,也绝非长久之计,必须要等到轘辕关之内的援军前来。
这个轘辕关之内,指的还不是司马防。
而是……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下属朝着他疾奔而来,口中喊道:“主簿!西面有援军到了!”
援军?
袁涣连忙抬头,愕然不已。
他可不相信意图明哲保身的司马防居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更想法,忽然决定前来派兵前来支援。
若是刘表那边派来的也更不可能。
消息送到襄阳,再由荆州调兵进发,没个五六日的时间是做不到的。
至于位置更远,也是最被他期待的关中,那就更不可能了。
此时乔琰到底有没有收到豫州这边出现意外的消息,都可能是个未知数,何敢指望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就赶到。
那这又是哪里来的援军?
袁涣匆匆随着下属赶赴了临颍的西面城墙,果见远处有一片浩荡而来的烟尘,显然是一队正在以极快速度行军的骑兵开赴,即将抵达他而所在的位置。
若是北面行来的,袁涣或许还要担心,是不是曹操的队伍选择从陈留而来,行双面合围之势,但西面的话,这种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这还真有可能是援兵!
袁涣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那一片烟尘之中,奔马骑兵的身影也渐渐出现在了袁涣等人的面前。
忽然之间,他一把抓住了身边的随从,指着那边若隐若现的大旗脱口问道:“你快看看那边的旗子!旗子上,是不是一个乔字!”
日光金影,照着那随队伍而翻动的旗子变得有些模糊。
但袁涣觉得自己并未看错,那绛色白字的旗幡——
分明是乔琰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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