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 301(二更+47w营养液加更) 沈……
不需要袁涣的下属对此做出回答了。
因奔马的速度,乔琰的军队已在他问询此话的时候又朝着临颍的城墙靠近了一段距离。
他也骤然意识到,这乔字帅旗的出现并不只是代表着乔琰的部从出现在了此地。
虽还未能清楚地看到来人相貌,袁涣还是敏锐地从对面的人中隐约看到了那个众星拱月的身影,从这身形看来那好像……
好像竟是乔琰本人到了!
不知道何故,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那一刻,袁涣觉得自己的指尖都有点微微发麻,甚至牵连着舌根都有一刹的无法动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直到马蹄声已经彻底变成自己耳中清晰可闻的声音之时,他才终于从那种无言的震撼之中缓过神来,张口而出便是一句,“开西城门,将人迎进来!”
临颍夹在颍水和潠水之间,两条河流交汇于临颍以东,故而此时的曹军虽有围城之意,为了驻军方便,还是屯兵在河流交汇口以东的方向,避开了这片水网纵横之地。
乔琰从临颍以西而来,不仅远比曹军的进攻路线方便,也避开了曹军的眼线。
这开城门迎人的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因乔琰随从卫队的秩序井然,也就更加没发出什么动静惊动敌方。
但即便是已经在城头认出了这位亲自到来的大司马,当乔琰本人亲自站在袁涣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太快了!
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虽说对宝马名驹的形容都是日行千里,但真能做到这样的马匹,数量实在是少得可怜,更何况在行军打仗的奔袭之间,也无法做到长时间持续。
她是如何做到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来到这里的?
袁涣原本还对自己应对曹军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毕竟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个擅长统兵之人,顶多就是在势力交锋之间能准确判断出敌我关系而已,这才有了当年的那一出联孙抗刘。
可眼下他要担负的是纯粹的防守战,这就完全不同了。
一旦曹操大军压境,他绝无还手的机会。
也就是仗着被曹操主力先一步占据的汝南郡,就面积上来说是颍川的五倍,袁术身死后尤有不少给曹操造成麻烦的小股势力在其中作祟,这才让袁涣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即便如此,作为曹操族亲的夏侯惇还是已经压境临颍。
他所负责扫荡的,原本就是汝南郡最接近西面的这一片,正好顺势进攻颍川。
“夏侯元让?”乔琰思忖了一番这个名字,解下了身上的披风丢给了一旁的侍从,看起来不似方才一般有着远道而来赶路的风尘仆仆。
在随同袁涣登上另一头的城墙后,袁涣眼见她接过了一支圆筒状的东西,搁在眼睛上朝着远处的营盘看去。
她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不止吧,为何纪灵也在对面?”
在对面营地中立起的旗帜中,除却一杆代表曹操的曹字大旗,一杆代表夏侯渊的夏侯字样将旗之外,居然还有一杆纪字的。
她没料到曹操居然会在此时动兵是一回事,她对曹操手底下有哪些人却还是知根知底的。
在曹操那里效力的将领中,有名有姓的人里并没有一个人姓纪。
反倒是袁术的麾下有个名为纪灵的将领,在他手底下也算是矮个子里拔高个子的头一份了。
袁涣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从乔琰手中的新奇玩意上挪开,回道:“平舆城中哗变,加上曹军攻城之时的杀伤,让府君麾下的冯将军、黄将军、张将军相继战殁,纪将军为曹军所擒获,便……便投敌了。”
冯将军说的是冯芳,昔年在洛阳城中的西园八校选拔里,还有他这一份,在讨伐董卓之时他就已经归入了袁术的部将。
黄将军说的是黄猗,乃是袁术的女婿。
而张将军,便是同样参与过回击文丑和刘备之战的张勋。
纪灵没死而是选择投敌而活下来,在袁术已死的情况下倒也算不得背主,故而当袁涣说起此事的时候,在语气之中并未对他流露出指责之意。
乔琰颔首,示意自己知道这个情况了。
袁术的部将死的死,投的投,更让她庆幸于她在轘辕关做出的支援颍川决定下达得足够快。
或许但凡她来得晚一点,颍川这地方都要保不住了。
“走吧,先回府衙休整,等曹军那边有攻城的动静再说。”
这种带有被动防守意思的话从乔琰的口中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好像在哪里有点奇怪,可或许是因为这位大司马治理并、凉二州和关中的稳健,让袁涣丝毫也没提出质疑地跟了上去。
顶多就是在他们行在回返府衙路上的时候,袁涣小心地看着乔琰沉静的侧脸,问出了那个打从看到乔字旗开始就很是困惑的问题。
她到底是如何以这等速度抵达此地的?
乔琰回问道:“你不会觉得我是从关中出发的吧?”
袁涣还真是这么想的。
她摇了摇头,“说是说的兵贵神速,人到底还是人,哪里能想出现在何处就出现在何处。”
“春夏之交,关中局面还算可控,但各地的蝗灾却该当兴起了,若各地难以应灾,司隶尚有田地可种,便是接应救济之处。”
“我本是勘探弘农郡与河南尹情形的,却没想到会接到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袁涣忍不住感慨道:“大司马心中有民。”
相比之下,袁术的结局真是有几分咎由自取的意思。
但逝者已矣,在此时再去计较袁术的行事不妥,已经没有太多的意思。
还是将目标放在城外的情况要紧。
等行到府衙之中,乔琰便将身在此地的袁涣、袁耀和阎象等人,连带着此番随她一道出行的荀彧、徐晃和典韦都给聚集在了一堂。
因有乔琰这个外人在侧,袁耀身为袁术的儿子也还得撑起些场面来,便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比起先前镇定了几分。
他这会儿又哪里想得起来,在建安元年他前往长安城的时候,还一度在城中发现了袁熙的踪迹,将此事报给了乔琰,这才有了袁熙被乔琰算计之事,也不知当时结果如何,而是满心想着,有这个能主持大局的大司马身在此地,他是不是也有了报仇的机会。
出于这种想法,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中也就包含了几分希冀之色。
可他很快又意识到,虽因乔琰的出现让临颍城中的守军人数增加了千人有余,在对比夏侯惇和纪灵那边人数的时候依然吃亏。
别看曹操在抵达汝南的时候只带着一万五千的作战士卒,随着几日的交战,这个人数绝不只是如此。
袁涣对着乔琰说道:“夏侯元让负责汝南西部的夺城掠地,按照哨骑探报,他手下的人包括了曹操分给他的三千精锐,过平舆往西以来收拢的各地驻兵,大约在四千之数,以及纪灵和其麾下部从两千。”
“九千人……按照临颍的城墙防卫,够拿下这里了。”乔琰的指尖轻叩着桌面。
在她方才与袁涣上城墙去巡视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了这座城池的问题。
这里的确是汝南和颍川二郡的分界线,可绝大多数时候,这里是并不需要进行额外戍守的,毕竟也不是州与州之间的分界,更不是什么单独被设立出来的坚城要塞。
在和平时期这样的情况并没有什么要紧,总归也就只是一个寻常的城镇聚集地而已,可到了战时,这就完全无法阻拦住敌军的来袭。
同在此地的另一位袁术麾下谋士阎象,一面为乔琰的到来而觉欣喜,一面也觉得己方的条件依旧不利。
他有心想问问乔琰的后手,又想起当年讨董时期,奉迎天子在手的主意里,或多或少有他的一份“功劳”,便觉得在乔琰的面前总有几分气短。
还是袁涣留意到了阎象的欲言又止,替他问了出来,“大司马此行骑兵先到,不知步兵还有多少人。”
乔琰微微摇头,“你可以先不必考虑后续的援军,短时间内他们是到不了的。”
她让郭嘉回返关中,将赵云在关中的驻军调拨过来,且不说这个消息传达的时间,大规模的调兵绝不可能有她赶赴颍川的速度。
要等到真正意义上的援军,那怎么也得是七日之后的事情了。
在此之前,他们还是得依靠自己。
“不必做出这般忧心的样子,”乔琰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浅淡的笑意,“你们没想到我能在此时赶到此地,难道对面的夏侯元让就能想到吗?”
这当然是个给他们惊喜的好机会!——
夏侯惇和纪灵确实没有想到,在他们摩拳擦掌,意图在攻城器械抵达后直接强攻临颍的时候,乔琰居然已经堂而皇之地借着城池的掩庇,从另一侧进入了城中。
不过夏侯惇看着那头的城墙还是有几分警惕。
他自黄巾之乱时期就跟着曹操征战,作为曹操的裨将,若是将他只当做是个莽夫,多少也有点小看于他。
要知道,在军旅之中他也没忘记治学求教,就是在样子上看着有些粗蛮而已。
“都说颍川出文士,但到底是腐儒还是谋士实在难说,那袁曜卿如你所说,在颍川还有几分理政所得的民心,又有机变之才,是该小心提防才是。”夏侯惇开口道,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若非元常先生不擅征战,此番进军豫州未曾跟随,而是留守兖州,该当让他一道前来相助才是。”
夏侯惇话中所说的元常先生,便是钟繇。
这也得算是个乔琰在长社之战时候的老相识了。
今年的四月里他忽然北上投奔了曹操,投奔的理由无外乎就是觉得袁术不靠谱。
也正是因为钟繇的到访,愈发坚定了曹操要出兵的信心。
可惜,也就是像夏侯惇所说的那样,钟繇除却书法上的造诣之外还是更加长于理政,适合坐镇一方,让他参与这种闪电奔袭战,那就太为难他的体魄了。
好在以夏侯惇看来,此时的豫州平定已经是必然,就算袁涣能给他造成一点麻烦,这种麻烦也很有限。
只要他们能赶在关中援军到来之前得手,就没什么问题。
便是出于这种考虑,夏侯惇才尽可能地将这攻城的准备做得更加充分些,但求一击即中。
想到这里,他又朝着纪灵问道:“你确定那袁曜卿之前和司马建公没什么私交吧?”
夏侯惇不太担心袁涣发动临颍的百姓守城,甚至是从颍川的其他县城调拨人手来发起守备和反攻。
袁术手下的兵卒到底是个什么水准,在他们攻入汝南郡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
数量是无法弥补质量上的差距的。
他只担心会有司马防麾下的河南尹守军前来相助,给他多添一点麻烦。
纪灵连忙回道:“司马建公何止是和袁曜卿没有交情,和我家……和袁公路也没有交情。”
这么说来,夏侯惇就放心了。
因这份放心,他也有了点余暇关注别的东西。
比如说……
纪灵方才的那句刻意改口,就让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
若非纪灵是袁术麾下为数不多的活下来且投诚的人,夏侯惇其实有点看不起他,谁让纪灵这人明明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才投降的曹操,却非要给自己寻找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
他跟曹操说的是,袁术在夜逃之时身死,尸体没能及时被脱身的那几人给带走,他以自己效忠于曹操为筹码,请曹操留袁术一个全尸,并将其下葬。
这话说的还挺有忠义风范。
——如果夏侯惇没有听到纪灵和自己的下属交代,在此番攻破临颍城后必须将袁耀给斩尽杀绝的话。
但他们如今还得算是同僚,夏侯惇懒得跟他多计较这种问题。
反正以曹操的性情和谋略,对纪灵这种人自有安排的法子。
夏侯惇回道:“那好,我等连夜筹备攻城器械,向临颍推进,等到明日攻城槌和弩车也该到了,到时请纪将军身先士卒,与我一道夺下这颍川门户!”
纪灵并未查觉到夏侯惇对他的排斥,只觉得夏侯惇让他列阵在前,也不过是为了对身在临颍城中的守军再进行一番劝降之举。
像他这般本在袁术麾下身居高位的,在如今还能参与到要紧的征战之中,可见曹兖州并未对他们持有杀绝的想法,着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正面案例。
为求在自己的新主公面前立个大功,也为求让这世上不再存在一个袁术的亲人,让他那番装腔作势还会遇上后续的麻烦,在第二日的攻城之际,纪灵毫不犹豫地提着他的三尖两刃刀便冲到了最前面。
和袁术打从两年前开始就不断巩固营防的平舆城相比,这座临颍城真是磕碜得厉害。
攻城部队所扛着的强弩组成了一道异常凶悍的火力压制,甚至让城头的弓/弩手都无法站稳脚跟。
若是城头的盾兵习惯于这样的场面,能和弓/弩手之间打出默契的配合,或许还不会落到这般被动挨打的状态,可很显然,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守城之战,唯独能够依赖的,也就是那道城墙和城门。
但在推向城墙的攻城云梯面前,这种负隅顽抗又能持续多久呢?
当先头开路的十架云梯搭在城头,攻城槌也撞向了东城门发出一声巨响的时候,纪灵觉得自己几乎已经看到了城破建功的画面,便又将他所统领的骑兵队伍往前推进了一段。
不论是攻城槌先将这座县城的门户撞开,还是云梯上的兵卒先攀爬上城墙——
只要眼前的城门开启,就是他冲入城中之时!
“这城上不敢露头的人倒是不少。”纪灵朝着城头看去,见顺着云梯攀援上去的人不消多久就不见了动静,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但就算如此又有何用!
攻城槌的连番撞击之下,这城门已经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动静,仿佛下一刻就会径直露出门后这座毫无抵抗力的城市。
“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也就是在纪灵发出了那句腹诽的下一刻,这扇为人力所推挡,意图抗衡攻城槌之力的门扇还是被撞了开来。
纪灵面色一喜,毫不犹豫地策马而前,领着骑兵就朝着城中冲杀了过去。
今日的推进之中,夏侯惇所率领的部队已渐渐形成了对临颍城的三面包围,按照围三阙一的原则,让出了西面的这一道城门。
这头东面的城门一破,这群人便极有可能会直接从西面撤出,前往下一座城市坚守。
虽说按照夏侯惇所说,只要他们以这种小损失的攻城拿下三座城池,整个颍川必然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而且再不敢有任何反对的想法,纪灵还是觉得,若能直接将袁涣和袁耀等人拿下,一劳永逸地结束战斗,岂不是要比一次次遭到阻挡更加合适得多!
废那么多事做什么!
然而正在他的坐骑距离那临颍城只有百步的一瞬间,却发生了一出转折。
在他进攻这一面的城墙上忽然之间放出了数百上千支箭矢,自城头的高空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砸落下来。
纪灵连忙掣起了身边的盾牌,挡住了这些高抛而来的箭雨。
可还不等他为这出意外之中的应变而觉庆幸,便忽觉喉头一痛。
在这一刻,一支与方才那片箭雨制式不同的箭矢,自他前方的士卒和他手中盾牌的缝隙之间精准无误地穿过,悍然扎进了他的咽喉。
他只能隐约看到那支箭尾白羽的轻颤,便自马上摔了下来。
不只是他一个人。
从夏侯惇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城头之上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应敌状态,随着纪灵的落马,不,应该说是随着这支队伍踏过安全线的冲击,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秩序有方的样子。
和之前真是天壤之别。
城头屏障的树立和拉弓搭箭之人的出手,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姿态。
“该死,被他们示敌以弱了!”夏侯惇不由脱口而出。
但还没等他话说完,就见那城头又发生了一番变化。
在城头原本代表着汝南袁氏身份的旗帜忽然倒了下去,取而代之立起的是一面面写有乔字图样的旗帜。
这一出变化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却还是凭借着旗帜之多,让人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了旗帜之上的字样。
夏侯惇不由神情一僵。
乔?
怎么会是一个乔字?
袁术麾下姓氏为乔的部将,早就在刘备领了荡寇将军位置前来豫州讨伐袁术的时候,就已经死在张飞的手中了,此时唯独能满足这个姓氏的——
不是别人,正是虎踞长安权倾天下的大司马乔琰!
可她为何会在那里?
就算是所有的报信都是用飞马传讯的方式来达成,就算她可以不必经由刘虞的准允就自作主张地选择出兵,就算她在前来此地的路上都没有经过任何的休息,她也不该有这么快才对。
但眼前的事实已经在告诉他,对方出现在这里,极大可能并不是袁涣为了迫使他们退兵而做出的佯装之举。
只因但凡袁术的部将有这样凶悍的声势和精英一般的行伍秩序,他们这些兖州军都不可能这样轻易地杀入到汝南腹地之中,将攻破平舆的一战打成这样滑稽可笑的样子!
他也陡然意识到,方才那支精准击杀纪灵的羽箭,极有可能就是出自乔琰本人的手笔!
素闻她箭法独步,此话一点不假。
偏偏,对方即便真在那里,也只是位居于城头的重重防护之后,根本不可能让夏侯惇有直接接触到她的机会。
而也正是在他意识到乔琰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那里的同时,忽然有分列在那临颍城池南北方向围堵的队伍中,有兵卒朝着他飞速赶来,扬声说道:“将军,西面有大股烟尘扬起,似是有敌人来袭,我等是否要即刻应战?”
夏侯惇闻言一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朝着对面的城池望去。
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原本被攻城槌撞开的城门已经恢复到了合拢的状态,那几架搭在城头上的云梯已经从高处往下燃起了火焰,这些事实都在以一种何其简单明了的方式在告诉他——
方才的一切仅仅是在诱导着纪灵急于建功的心态,专为杀他而来的陷阱。
纪灵一死,他麾下一并投降而来的两千汝南士卒不是跟着他丧命在了城下,就是在此时陷入了慌乱无措的状态,好像根本不能轻易地被他夏侯惇调拨指挥。
城中的士卒则还保持着戍防一方的完备姿态。
他们的援军也已经到了!
倘若夏侯惇不是先收到了乔琰出现的消息,他可能并不会这么直接相信,这些在此时朝着这边开赴的敌军必定是乔琰从司隶调拨的援军。
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夏侯惇朝着自己所统领的队伍看了一眼,清楚地看到在这些士卒的眼中充斥着一种情绪——
对乔琰执掌军队的本能畏惧。
所以他也当机立断地下达了一个决定,“鸣金收兵!”
不能接着打了!
他很清楚自己所统领的队伍能够压着袁术的队伍打,绝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有傲视天下的实力,而是因为袁术的部从经年之间甚少经历真正的战斗。
当对上的敌人是乔琰麾下的虎狼之师的时候,这种优势便荡然无存了。
为防产生进一步的伤亡,不如先行撤出。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身在临颍城墙之上的乔琰对着他收兵而走的队伍,露出了一个格外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也很快就跟行到城下的队伍领头者打了个照面。
这当然不可能是从关中而来的赵云部从。
而是荀彧从颍阴的荀氏族地借来的扈从和早早出城的袁涣下属。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乃是数百只在尾部拖拽着树枝的牛羊马匹。
这些制造出了敌军来袭迹象的功臣,被顺利地驱赶进了城中,并未对夏侯惇进行追击。
但随即便有一队人马出城而去,为首的正是乔琰!
她可不只满足于让夏侯惇因为她到来的消息震慑退走。
在已经先杀纪灵,除掉了夏侯惇这方的一路援军后,她当然还得再给夏侯惇一个真切教训才对。
随同她出行的骑兵早在昨夜其他人布置城防、出外求援的时候休息了个够,此时个个都是精神饱满的状态。
养精蓄锐的两年,让他们甚至比乔琰还要渴望通过一场战事来成就自己的威名,证明他们还未曾因为在关中的建设而失去了锋利的爪牙。
于是在袁涣的带领之下,他们比夏侯惇的队伍更快地抵达了从临颍到平舆之间的一处埋伏之地。
此地名为,黑闾涧。
当夏侯惇整顿着队伍,决定和曹操会合后再行考虑如何对抗乔琰的时候,何曾想到在他回程的路上,还会遭到这样的一出伏击。
他的哨骑都留神着后方的追兵,却不知在这汝南郡的地盘上,袁涣或许不能凭借着正面交锋将他击败,却远比他知道到底要如何抄近路。
当乔琰的骑兵冲杀而出的那一刻,夏侯惇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这位声名赫赫的大司马。
但在这场由对方发起主导的涧中交战里,他还没来得及杀到她的面前,就已经先被一双铁臂给扣在了地上。
那是乔琰麾下的牙门将军典韦!——
曹操看到夏侯惇的时候,对他的新形象沉默了半晌。
夏侯惇离开之时,可谓是意图扫荡汝南颍川的意气风发,但现在却是被打了个脸上开花。
还不只是如此,在他的身上居然穿着一身孝服,头上还被扎了一根白布。
要不是巡逻在平舆城周遭的卫兵发现了他,还不晓得他要继续跟那杆将旗一并捆在那里待多久。
“输给袁曜卿了?”曹操问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一点不相信。
夏侯惇有几斤几两,曹操还是知道的,说他会输,有这个可能,但会被袁曜卿打成了个光杆司令,绝不可能!
但他眼看着夏侯惇耷拉着脑袋半天,终于吐出的答案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被乔烨舒打的。”
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把身上被人套上的那件白衣脱了下来,铺开在了曹操的面前。
只见在这件孝服的内侧,赫然被人以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下了五行字——
数年不见,孟德兄可好?
惜再度相逢,对阵沙场,均行不告而取之无礼。
念旧日把酒相谈,欲再行一叙。
三日后愿一人一马一随从,会孟德兄于平舆城外沈亭,请君亦携扈从三两而来,并袁豫州之遗体,为其子讨还。
大司马乔琰亲笔。
302. 302(一更) 亭中之会
这并不只是叙旧,也是一出知会。
在配上这个特殊的送信方式之后,那就更不是两个熟人相隔经年在异地重逢的叙旧。
大司马乔琰亲笔之中的“大司马”三字,已经清楚地点明了她的立场。
在“故人”身份之余,还有“敌人”的身份。
而在天下地盘之争的时候,后者才是更占据上风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曹操看着面前夏侯惇这五彩缤纷的脸色,在被乔琰突如其来的到访打乱了全盘计划的同时,忽然又摇头失笑。
“您还笑得出来啊?”夏侯惇哭丧着脸问道。
“我在笑她这句均行不告而取之无礼。”曹操将这件孝衣拿起在了手中,又看了一遍这几行文字,“我们突入豫州,意图通过拿下豫州,均输两地,进而制衡权柄,来改变原本兖州的局面,对豫州的袁术来说还真是不问自取。”
还是一出让人送了命的不问自取。
曹操最终成功坐在平舆城中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或许在想,不管他做出这个改变的决定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起码他确实有着通过这样的一番操作改变自己处境的能力。
这一度为汝南袁氏话语权所掌握的地方,终究还是要成为他的立足之地。
天下能想到他会做出这番举动的能有几个人呢?
或许就连乔琰也会觉得,他既然是兖州牧,那就当然要安分地待在兖州的地盘上。
可任何人在局势的变动面前都会做出让人意料之外的举动的。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他曹操。
就像当年在荆州经历了丧父之变的孙策会选择前往扬州一样。
“但我们能这么做,乔烨舒又为何不能也如此呢?”
她也当然可以突然陈兵临颍,成为夏侯惇奉命进取颍川路上的拦路虎,给他们以一个迎头痛击。
更可以让天下人看到,袁术之死是此人咎由自取,并非是她乔琰没给对方提供足够的支持。
她一来已经在人力所能达到的最快时间赶赴了豫州,参与到这场突发战局之中,二来也对袁术的身后事做出了足够的牺牲——
一人一马一随从,和进攻豫州的敌方将领会面于平舆城外,索要回袁术的遗体,用来交还给袁耀。
无论是将其在颍川完成了父子团聚之后安葬,还是将其遗体送往长安,对于她这位长安头号权臣来说,已经是在补救上能做出的极致了。
她都不怕亲自来到沈亭会对她的人身安全造成什么威胁,他曹操要是还在此时畏首畏尾,是不是也过于胆怯了?
曹操当即拍了板,“以无礼对无礼,以有礼对有礼,这个三日之约,且看看她要说些什么。”
夏侯惇小声问道:“您就不怕其中有诈?”
哪有在大敌当前,还跟人在城外会面的。
夏侯惇被乔琰打了一场埋伏,这会儿也比平日多长了几个心眼,何况在被平舆这头的守军发现他的踪迹之前,他被捆在那里也将这几行字思索了不短的时间,那可真是怎么想都觉得乔琰这举动里很有一番不怀好意的意思。
他便接着说道:“我听说,当年在讨董渡河的时候,乔烨舒就曾经单枪匹马地会见过彼时还是董卓部将的徐荣,造成了河对岸牛辅和徐荣之间的相互猜疑。”
“同样的,就算她不是要在沈亭设下埋伏,我们这边的哨骑巡逻也能将这里的危险排查掉,她这么一邀约,您这么一见,岂不是要让袁本初对您生疑,担心您直接投靠到长安朝廷那边?”
夏侯惇越想越觉得还真是这么回事,顺带着给一旁的曹洪使了个脸色,示意他也帮着劝上两句。
可惜他脸上挨了典韦那一下,导致这个使眼色……乍看起来可能要更像是眼睛抽筋。
也还没等他或者曹洪再有多说,就听曹操回道:“我当年将丕儿送去乐平进学的时候,袁本初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我此番纵然是求得了邺城这边的准允才出的兵,但我方进展如此之顺,让汝南郡和陈郡都几乎落入了我等的掌控之中,袁本初难道不会更加生疑?”
乔琰的这一手,充其量也就是叫做再进一步的煽风点火,其实算不上是最直接的诱因。
她这个举动中必然有挑拨离间的意思。
不过,这不能对曹操的举动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夏侯惇头上那条和孝服搭配的白布也给摘了下来。
这原本是个想让他形象看起来正常些的举动,但让曹操没想到的是,在这块白布的内部还有字,写着的正是“不见不散”四个字。
这一写,又将原本作为双方领袖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冲淡了不少。
也让曹操不由想起了当年延熹里的那场闲谈对饮。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
乔琰没取夏侯惇的性命,而是以这种恶趣味的方式让他回来传信,确实是没让两方结仇的留一步退路,可这个退路其实无法保证他们不会走向更进一步兵戎相见的对峙局面,甚至因为乔琰极有可能要朝着洛阳推进,而变成一种避无可避的正面争锋。
最后又会走向何种样子呢?
她这悍然入场击败夏侯惇的表现,更是比任何时候都让曹操确信,如若终有一日要发起生死之战,乔琰必定会是个让人如临噩梦的大敌。
在让夏侯惇下去休整敷药后,曹操终于发出了一句曹洪以为他早该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问出来的话,“她怎么来的那么快?”
随后他又朝着陈宫问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所提出的三日之约,其实是要行拖延时间之举,因她的后续部队其实还没全部到位。”
乔琰能吃准,曹操不会做出在沈亭埋伏,趁机将她解决,她就应该也会知道,曹操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要决定赴会,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在这等看似要害的问题上,曹操并不需要对人一个个地问询过去,而是可以直接作出决定。
这么说起来,这个三日的等候时间,其实是很没有必要的。
倘若这真是她拖延时间的手段的话,曹操完全可以选择直接领兵杀到临颍城下去,来上一出换个地点的会面,算起来还是将这个主导权给抢夺回来。
但他听到陈宫回问了他三个问题。
夏侯元让之败,在双方人数尤有差距的情况下没打赢,难道只是因为被乔琰在黑闾涧打了个埋伏仗吗?
从平舆到临颍之间,单论行军的时间也需要一日多了,在乔琰那边有备而来的情况下,剩下的时间是不够他攻城的,只是陈兵于城外对峙,真的有意义吗?
如果乔琰所要拖延的时间,不是她要将关中的军队调拨到此地来所花费的,而是她要将兵力往兖州推进威胁后方所用,在有些指令已经下达的情况下,直接威胁乔琰本人的人身安全,对曹操的处境能起到改善吗?
陈宫这个人,虽然在外人看来,偶尔会有一点智迟,在思考问题上还是相对全面的,若非如此,他也不能从原本的兖州士人代表,成为曹操最视为心腹谋主的存在。
曹操思忖了一番这三个问题,觉得他确实不如以静制动。
当然,在这三天之内,汝南境内的隐患还是要排查的,总不能让人上门前来的时候看了他的笑话。
“此外还有两件事,主公得在此时去做。”陈宫接着说道。
“我心中有数,”曹操回道,“其一就是告知袁本初豫州战况始末,对他做出一番告罪,其二就是让元常他们这些留守兖州的,替我看着点东郡和陈留这些与司隶接壤的位置。”
陈宫一笑,“既然主公并未因为故人到访而自乱阵脚,那么见上一见又有何妨?或许还能从对方这里获知一点消息。”
主公是个聪明人的好处也就体现在这里了,交谈之中那些以隐晦的方式透露出来的情报,大多能被他精准地捕获。
这场沈亭会见,到底是乔琰在先击败了夏侯惇后要再给天下人看个美谈,还是曹操也要从中牟利,谁知道呢?——
会见之前的三日,豫州的天气依旧如常。
在旱灾的继续恶化之下,临颍城前的那两条交汇河流都已经又浅下去了一层。
袁涣遵照着乔琰留下的指令,除却将少量兵力留于此地戍守,其余跟乔琰一道前来豫州的人手,都被他给投入到了颍川的灾情防治之中。
原本在此事上他就已经按照乔琰在乐平月报中给出的信息,做出了一些框架的制定,现在可好,有了荀彧这个对这些应对之策更为熟知,也在颍川地界上声望更高的,操作起来便更加得心应手了。
这套高效运作的救灾体系,让袁涣实不难由此推断出关中是何种局面。
也因乔琰的存在,在她击败夏侯惇的消息送到河南尹地界后,那头已先于关中援军派出了不少协防的兵卒。
司马防这个人,真是让人一点也不奇怪他会教出司马懿。
如果说早先在乔琰夺下关中的时候他就快速地站定了立场,已经能看出此人的眼力,那么现在他这个依然合适时机做出的调兵,也很难不让人暂时忘记他先前的明哲保身。
这部分兵力,因到来的时候乔琰已经往平舆去了,就被荀彧做出了决定,送到了颍川、汝南和荆州交界之地的舞阳县。
倘若曹操这边的哨探留意到此地的情况,他所看到的到底是从颍川这边调拨到的援军,还是从河南尹调过来的呢?
这大概没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分辨。
而对荆州来说,因其即将收到从关中发出的令刘表陈兵南阳指令,舞阳这边的增兵,对他们来说就相当于是一个警告。
荀彧深知,乔琰在收到袁术之死消息到如今,做出的种种应对,已能算是兵贵神速之极了,但这还不能确保她的处境完全稳妥。
尤其是这孤身赴沈亭的会面,光靠着旧日情谊这种东西是最不靠谱的,更有保障的,还是凭借着实力让人投鼠忌器。
所以,还得让人在汝南收到一点别的警告。
直到他做完了这些准备,身在荆州的刘表和身在邺城的袁绍才后一步地收到了消息。
袁术身死,曹操占汝南,乔琰兵进颍川。
刘表此时还不知道,乔琰抵达颍川的首战都已经打完了,但他在让人将从长安那边到访的使者送下去休息后,朝着被他召来议事的蔡瑁蒯越看去,眼神中还是有几分恍惚和呆愣。
“我应该没有一觉睡糊涂,直接睡过去半年吧?”
这显然没有。
那为何也只是这样短的时间内,就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乔琰的每一步都让刘表觉得,自己头顶架着的那把屠刀随时可以取走他的性命,还是以他不知道会从何处飞过来的方式。
此前是她和刘焉会猎汉中,乍看起来遭灾的是张鲁,可实际上呢?他刘表也是个受害者。
汉中的汉水可以直通他所在的襄阳,汉中太守徐庶还在此地遵照乔琰的指令在这里修筑了一座造船厂,就差没将别有用心四个字写在脸上。
也正是因为这座船厂对刘表所能起到的威慑,在乔琰让张杨走这条水路赶赴徐州海陵的时候,刘表才会如此迫切地给张杨送了一份礼物,以表示自己的无害。
随后贾诩甘宁等人的过境,又让刘表提心吊胆了一回。
但彼时蔡瑁告诉他,乔琰这个让后辈往徐州历练的表现,或许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乔琰接下来的目标应当在徐州,让这里尽快结束南北对峙的局面,全部收归到长安朝廷的治下。
要真是如此还好了!
这条忽然送到的消息中却不是这么说的。
曹操到底是如何进攻的豫州姑且不论,乔琰她到底是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快出兵的?
刘表怎么想都觉得,这其中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乔琰也刚好觉得,袁术这厮在这旱灾蝗灾当头的时候没法治理好豫州,干脆将他的豫州牧权柄都收回去。
比起让袁术在收到撤职诏书后奋起反抗,还不如先发制人。
结果刚好是曹操那边的动手更快一步,让乔琰反而成了神速的救援。
若真是如此的话,这就并不只是对袁术这个死人所做出的军事行动,也是对他刘表的威胁。
一旦让乔琰同时手握汉中和颍川,她就随时可以通过两面夹击的方式进驻南阳,进而南下襄阳,直接打到他的家门口来。
刘表的脑袋里在短时间内转过了无数个弯弯绕绕,很难不觉得自己的处境危险,但他也只是对着身边的人问道:“你们说,这南阳陈兵一事,我们该当如何处置?”
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就让蔡瑁有点失态了,“要不,让长安那边的军队直接驻扎在南阳?”
要是乔琰知道,刘表这人还能这么被迫害妄想症的话,可能都有点想笑了。
让刘表出兵也不过是因为,颍川和汝南之间既没有天然的险塞来进行阻隔,也就必须让近邻提供足够的威慑力。
她眼下可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来找刘表的麻烦。
最要紧的,还是豫州。
以及和曹操的这出会面。
当曹操带着许褚来到沈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乔琰坐在亭中,典韦跟个门神一样站在亭外。
亭中摆着个小火炉,炉子上放着个陶盆,在乔琰自己的面前和她对面的座位上,则都各放着个杯子。
曹操原本以为这是煮酒迎客,最多就是在酒具的选择上稍微有一点奇怪。
可当他再走近了一点就意识到,从空气中传来的分明不是酒味,而是……茶香和奶香味。
他步入亭中便看到,在这陶盆之中正是牛奶并茶叶。
乔琰抬眸朝着他看过来,对于这种特殊的迎客方式并未表露出任何一点异样的神情,而是颇有几分理直气壮地说道:“而今刚入五月,限酒令的时限未到,这豫州尚未正式易主,还是按照我长安这边的规矩办事,孟德兄不会介意吧?”
这话和这举动,若是她早两年做出来,还颇显童趣,如今听来,却更像是下马威了。
但曹操也分不清,这种下马威的直觉,到底是不是因为两人的身份都已与当年不同,这才产生的。
他只是在入座后回道:“我还以为烨舒在推出烈酒和酱油之后,又要推出新茶和存储不下的奶制品了。”
乔琰闻言一笑:“孟德兄懂我,我这人无利不起早,也不无这种可能。”
她朝着曹操递出了搁置在一旁的漏勺,又道:“只不过,货物的利润有限,土地和人才的利益,才是当下之要务。”
曹操伸手接过,从盆中舀起了一勺子的茶叶,倒在了一边,问道:“所以呢?我捞茶叶你喝这成品?”
乔琰朗声一笑,“当然是先去残渣,再分成果。”
303. 303(二更) 划地而治
先去残渣,再分成果……
在乔琰何其笃定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也朝着曹操又递出了另外的一把勺子。
这回当然不是漏勺了,而是一把正常舀起陶盆中奶茶的勺子。
乍听起来,这举动好像是在说,这就是她方才那句话的语境,先把盆中的残渣浮沫给捞走,剩下的就是奶茶了。
既是相会于此地,合该有待客之道,又如乔琰所说还在限酒令的范围之中,那以奶茶来代酒也未尝不可。
但将这句话放在豫州境内,当说出这句话的人在邀约的“信笺”中点明了大司马身份的时候,其中又有些不言而喻的意思。
这个被乔琰说作是“残渣”的存在,到底是她眼前煮完用尽的茶叶,还是在这一出豫州变故之中黯然退场的袁术?
又或者是其他会干扰到豫州完成权力交接的东西,比如说此刻身居邺城的袁绍,再比如说此刻依然在豫州境内肆虐的蝗灾呢?
乔琰没将这东西说明白,只是将面前这个撇去残渣浮沫后共享一锅奶茶的结果摆在了曹操的面前,他自己自然会做出一番理解。
当然,真将这句话理解成写实也无妨。
五月初的天气,干热还未达到顶峰,喝点热茶也无妨。
这盆早在曹操来到此地之前就被煮上的奶茶里,也并未加入太多的糖,捞在杯中,将刚刚过火的余热褪去了几分后,还因残存的茶叶清香而让人镇定下心神。
曹操喝了半杯,虽觉得此物还是不如酒水更合适于眼下的场面,但既然乔琰自己都觉得可以自圆其说,那也实在没什么可指摘的。
正在他准备搁下杯子的时候,又忽听乔琰问道:“说来,袁公路的尸体呢?怎么没被孟德兄给一并带来。”
曹操差点一口呛出来。
在请人品茶的时候问出这话来,也真是亏她干得出来。
但连她给夏侯惇打成了光杆司令,还套上了寿衣给他送信这种惊人操作,曹操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也只是问起袁术来,也只能说在情理之中。
何况那张邀约之中也早就提到过了此事。
但怎么说呢,曹操这人还是有几分反骨的,也觉得这份邀约之中需要在意一下脸面问题。
乔琰说自己只带着一个随从前来,曹操也就打算效仿一下,在拒绝了夏侯惇和曹洪的毛遂自荐后,选择只带上许褚。
既然只带着一个人,若是再让他扛着个尸体,显然是有点怪异的。
那还不如先不带的好。
不过曹操没解释这种面子形象问题,而是回道:“袁公路到底是隶属于汝南袁氏,既已身殁,也该当被安葬在汝南地界上,纵然追根溯源,也得归于陈郡,何必非要令其与子团圆,说出去也是令其不得安宁。”
乔琰捧着茶盏摇了摇头,“孟德兄此言差矣,那袁本初一度意图将汝南袁氏宗祠迁移往邺城,以抗衡袁公路的绍非袁氏子之言,谁能保证,袁公路死后,这汝南袁氏的嫡长之辨不会再度旧事重提?要我说这才叫不得安宁。”
这话真是让人没法接。
曹操自己从宗族这里得到了尤为可观的支持,着实是有点不能理解袁氏兄弟之间的相争,但不得不说,乔琰所说这话还真有可能性。
他沉吟了片刻,方才接着说道:“逝者已矣,袁本初也算当世英雄,料来不会做这等事情。”
乔琰闻言嗤笑了一声,“袁本初是英雄这话,若是公孙伯圭、陶恭祖这样的人说来,尚还说得通,由你孟德兄说来,却实在有几分好笑。”
“若无那汝南袁氏的四世三公之名为之奠基,若无那河北与颍川士人将领为之披荆斩棘,他何敢有今日之地位尊荣。昔年洛阳城中我拦路骂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也敢以此话说他。”
她顿了顿,忽道:“不对,匆匆五年又过,他本还有几分相貌上的优势,料来到如今也成败絮了,实不能说是金玉其外。”
曹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不由庆幸起了今日赴会之人,就算加上了那两个保镖也就只有四人,大约其中也不会有将今日谈话给外传出去的。
否则若是让袁绍听到这样的话,非得气出个好歹来。
他也不必去问什么,若按乔琰如此说来,天下谁人堪配英雄之称。
按她这等什么话都敢说的方式,天知道会不会出现——
公孙暴戾,刘备迂腐,袁绍无能,刘表徒负虚名,刘焉制衡无度,孙策轻忽桀骜,天下英雄不过你我而已。
这话要传出去,那可比袁绍金玉败絮之说,还要有杀伤力得太多了。
不是对其他人的杀伤力,是对曹操本人的。
他连忙转移了话题,“还是说正事吧,除却讨还袁术遗体之外,烨舒这趟前来,该当还有其他话想要同我说才对。”
“比如说——豫州?”
乔琰前来颍川,若说她只是要在此地先给曹操来上一出回礼,再给袁术讨还个公道,而后来个旧年盟友的叙旧,这话用来跟不谙世事的孩童去说,或许还有几分可信度,跟曹操这等老油条说,却实在没有。
她自己也说了,她是无利不起早,就算早年间真是为了汉廷之兴复而披肝沥胆,不惜远赴边陲之地,到如今也大约并不只是热血上头而已。
能站到如她这般高位的,要是只凭着一腔孤勇在做事,如今的三州也就不会是在乐平月报中所展现的这个样子。
她也更不可能如此娴熟地在两年前的长安论酒会上,对外给出一个这样的利益交换。
但若要让曹操就此无功而返,那也同样是轻看了他的志向。
乔琰的目光,在曹操眼中的坚定之色上扫过,回问道:“我既然亲自前来,确实是要谈正事的,若不然来信一封也足够了,何必让自己置身险地。”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有些假设在未曾真刀真枪一战的前提下,再怎么说也就是个空谈。长安在远,兖州在近,我若说自己要同孟德兄一争汝南,这话说来你也不信。”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倘我立刻退出颍川,这地方你拿着烫手吗?”
曹操刚想开口,又被乔琰打断在了当场,“我说了实话,孟德兄也就最好不要说——土地这种东西是多多益善的,这可不是韩信带兵的问题。”
曹操原本还真是打算这么回的,现在却只能先闭了嘴。
烫手吗?
颍川这地方肯定是不好拿的。
从地理位置上看,颍川若到他的手中,他便会又多了两处和其他州郡接壤的地方,还都是在如今立场之下的敌方,给他带来的驻兵压力不小。
这是外部的麻烦。
而在内部……颍川系士人是士人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派系,长安那边有荀彧荀攸陈群陈纪郭嘉戏志才等人,袁绍那边有郭图辛毗辛评等人,反倒是曹操手下出自这头的,到如今也只有一个钟繇而已,还是因豫州旱灾的缘故投靠过去的。
这导致了他们若是想要在颍川内部给曹操制造出麻烦来,完全可以做到让他应接不暇。
可颍川若能到手,除了目前还在名义上由刘备掌管的沛国之外,其他的郡县便都收入了曹操的囊中,让他如同袁绍一般,是有着一州州牧之名,行统领二州之实。
就算是烫手,难道就要将其弃之不顾吗。
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曹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面前盆中依然烧热的奶茶舀起了一勺,盛进了他面前半空的杯中,而后举杯朝着乔琰问道:“此物烫手吗?”
乔琰调侃道:“孟德兄这现学现卖的本事着实不小。”
前有她用捞出茶叶残渣的方式来说这瓜分的态度,后有曹操用这烫手也美味之说表示自己不愿放手的想法,算来确实是在现学现卖。
但这世上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她抬眸间,目光一改方才的温和,流露出了几分锐利之色,“此烫手非彼烫手,这话不需我解释给孟德兄听。长安强盛于邺城的局势下,袁本初可以对你曹兖州让利,不过问于你整顿州中豪强世家之事,却必定不甘于养虎为患。”
“若他放任你雄踞兖豫二州,届时必定有人要问,他袁绍可以扶持天子于邺城,你曹孟德又为何不可取而代之。”
“这样一来,他与其担忧会将你逼到长安这边,不如在你的兖州上动点脑筋,直接卸掉你的臂膀。”
曹操拧了拧眉头。
乔琰这话也并非是危言耸听,而是个事实,也正因为这其中确有一番道理,才让曹操不得不为之迟疑。
他心中也未尝不知,掠夺豫州入手,既是机遇也是风险。
要是没有这个承担风险的底气,他也不必做出出兵的举动了。
可乔琰这话中倒不像是要劝他直接打退堂鼓的意思,他便顺势说道:“烨舒将话挑明了说就是。”
“若要避免危机一触即发,孟德兄有两个选择。”乔琰不疾不徐地开口,“其一,投往长安。如今并州凉州,连带着大半个司隶与那益州汉中均在我手,纵然孟德全取豫州,也是三州对两州的局面,我没有这个嫉妒的必要。”
“昔年孟德与我说过,若为大汉之征西,实不负平生,凉州现今安定,征西我看是不必了,倒是不妨为征东将军。”
曹操回绝道:“这话就莫要说了。就像烨舒此时大概也不会告诉我,你这人臣之极走到最后,到底想要达成何种目的。”
见乔琰笑而不语,神情中带着几分让人不太看得透的淡漠,曹操心知,这确实是个短时间内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便道:“说说另一个选择吧。”
乔琰重新开了口,“孟德兄占汝南与陈郡,刘玄德占沛国,将颍川交给我。”
“如今的徐州,不就是这样的情况,才让刘玄德可以随意和徐州士族相交吗?”
这话说得竟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当如何反驳。
徐州划淮河而治的局面,既是对邺城朝廷的不利,也是对刘备而言的机遇。
这种利好局面是需要特定条件来支持的。
张懿经由长安朝廷册封出的这个徐州牧位置,屯兵于海陵的张杨,都是促成他此刻发展的条件。
若让乔琰占据颍川,形成与徐州相仿的状态,会不会也是对曹操横跨豫州兖州来说的一项必要前提呢?
在他的迟疑之中,又听乔琰说道:“若孟德兄愿意应允我这个条件,颍川钟氏子弟我都会让人陆续送往兖州,绝不让孟德兄难办。颍川系士人的去留我也绝不多加拦阻。何况……我想我不会是个太难相处的邻居,尤其是在如今的天灾局面之下。”
这最后的一句话其实远比前几句还要戳中曹操的要害。
他攻下汝南平舆之前绝没有想到过,按理来说在地理条件上比起兖州更好的汝南郡,居然没有在这郡治府库之中囤积出足够的粮草,也让曹操原本盘算用战争收获来促成兖州内部团结的想法,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放弃。
这么一看,他还真需要一个更近距离下充当榜样的邻居。
他手中的茶盏在这一段交涉之中,温度已经渐渐降了下来,再不复先前烫手的状态。
不管这到底能否算作是个应景的表现,曹操都不得不承认,他固然仍有一尽全功的图谋,还是被乔琰的这番说辞给说服了。
在又是一段沉默之后,他开口回道:“我可以停下进攻颍川的脚步,但这个颍川太守,必须姓袁。”
乔琰毫不犹豫地回道:“那就让袁曜卿来担任这个位置好了。”
曹操的想法,无外乎就是希望这个位置没有直接交到乔琰自己人的手中,也可借助汝南和陈郡尤在他的手中做出牵制,可到底是不是自己人,又哪里是按照今日的立场来评判的。
乔琰有这个自信,经由此番颍川来援,袁涣这等人才,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不过这一点,曹操大概心中也有数。
让他没想到的,还是在这出会面即将结束的时候,从乔琰这里说出来的话。
“对了,既然要达成瓜分协定,有些实话我就得和孟德兄说个明白了,总不能接着瞒着不是?”
乔琰一边指挥着典韦收起煮奶茶的工具,一边慢条斯理地朝着曹操说道,“我此番能来颍川纯属是个意外,也不必将我当做是什么未卜先知的神人。”
曹操一听这话就不由眼皮一跳,当即想到了他问陈宫的那个问题。
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我手底下的精兵,加上从颍川荀氏那里借来的人手都加在一起,也没到两千人,更没什么分兵袭扰后方之说。孟德兄若是先前有这个魄力,早前直接杀上临颍来,行强攻之举,或许颍川早已是你囊中之物了,就连我也不得不撤军而逃。”
她将己方的弱势如此坦然地披露出来,在话中没有任何一点波澜,让曹操骤然意识到,在先前,这或许是她的弱项所在,也是曹操要想进攻颍川的唯一机会,现在却已经不可能是了!
果然随后就听到她说道:“可惜这个最好的时机稍纵即逝。待孟德兄此时举兵,奔赴颍川,荆州刘景升的部从该当已经从南阳赶到了,我关中守军也已至轘辕关入豫,戍守于临颍周遭。这汝颍地界上的较量,我与孟德兄虽同为远道而来之人,但料想还是我这边占优些。”
曹操面上郁卒之色一闪而过。
要说擒获长安的大司马这种战绩他不贪图,那大概是不可能的。
可机会既已错过,此时再说这种无用之事也着实没有必要。
他笑道:“烨舒此时这么说,竟不怕我即刻调集麾下部从,凭借人数优势将你拿下吗?”
乔琰回道:“昔日有人说,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我这人并非匹夫,却还有一身好武力。孟德兄要不要试试看,你和这位与你同来的许壮士,是不是我和典将军的对手?”
曹操:“……”
这……这还是别比了。
就算忽略掉乔琰的箭术加持,光是讨论武力值的高低,乔琰在这各方州牧之中也是独一份的。
别的战绩还有可能仰仗于下属的帮扶,这出塞北击鲜卑的两次作战,对体力的要求可真是够高的,曹操怎么想都觉得,要是将这种任务交给他,他是得被这急行军给拖累得病倒在路上的。
哪怕许褚侥幸能胜过典韦,他也早被乔琰给打倒了。
在他这番因比较而产生的沉默中,只听乔琰朗声一笑,打破了此刻的沉寂:“孟德兄心中既已有了判断,就劳烦送我十里吧。别人我都放心,唯独不放心那陈公台派兵追击的本事,总得再走远些才好。”
许褚想都不想接话道:“那这不就是劫持?”
他刚想撸起袖子动手,就被典韦一把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说劫持多难听,明明就是我家君侯与你家州牧相谈甚欢,十里相送。”
曹操简直要被乔琰这套又坦诚又无耻的行径给气乐了。
典韦这个对他来说也算旧相识的,当年还是个一手扛波才、一手扛梁仲宁的莽夫,现在也成了个会说扎心话的奇才,倒是很符合近墨者黑的原则。
他便忍不住问道:“那袁公路你不带了?”
乔琰回道:“宾主同乐,乐而忘乎所以,将礼物落下了,劳驾孟德兄随后将其送至临颍,以全此佳话。”
曹操一时之间更是无言以对。
但凡已经身在九泉之下的袁术能跳出来给自己正名,他估计都得来找乔琰探讨一下自己到底是个礼物还是个人。
可怎么说呢……作为人质,加上他和袁术之间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交情,还是不必对他抱有太多的同情了。
在曹操下属们心惊胆战的窥探中,乔琰和曹操一边谈论着曹丕在乐平书院的教育问题,一边平静地往颍川方向走出了十里地,而后异常潇洒地上马扬长而去。
乔琰所说的她这边援军已到,也确实不是一句在此时撑场面所说的虚言。
在曹操让人将袁术的尸体送至临颍的时候,距离那场在平舆城外沈亭的会见,又已经过去了两日。
装载州牧遗体的辒辌车行入那临颍城中,随之同行的曹纯就留意到,此地表现出训练有素状态的士卒绝不在少数,除却城墙上的守军布置让此地看起来像是铁板一块之外,在城外也已经扎起了安顿兵卒的军营。
曹纯稍一问询便获知,眼下的情形,是原本镇守关中的赵云到了。
与他同行的关中守军起码在六千以上。
可别说这个数字还比曹操在豫州的驻军少。
这六千人所要防卫的仅仅是一个颍川而已,曹操要留神的却是汝南和陈郡。现如今曹操这边的兵卒还有大半都被投入到了豫州灾情的救治之中。
谁让豫州这地方,是一块香饽饽的同时,也是一片被袁术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真要对决疆场,乔琰先前带来的骑兵,加上这六千援军,已经是绰绰有余的数量了,甚至能让曹操感受一下强敌在侧的压迫感。
还不只是这一路。
曹纯完成了交接即将回返的时候,又见另有一路队伍朝着这临颍城而来。
那为首的将领抵达城门之后,便高声说道:“南阳黄忠,奉刘荆州之命前来接应,荆州四千精兵已至舞阳县,听凭乔侯差遣。”
这两个消息,在曹纯回返平舆后,都被汇报到了曹操的面前。
曹操不由叹道:“若论胆大心细,这世上能与乔烨舒匹敌之人,实是少之又少。她也已经拿到了最适合于她在此地立足的资本。”
曹纯:“那我们眼下……”
“多想无益,反而徒惹烦忧。”曹操直接抬手止住了一旁陈宫意图请罪的举动,说道:“将颍川不可取的消息告知于邺城吧,便如乔烨舒所说,一个不完整的豫州,才是我们有可能把握得住的。”
这就叫,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304. 304(二合一) 海航辽东……
几日前,刘表在为乔琰出兵颍川消息而觉惶恐的时候,面对着同样的一条消息,袁绍其实是有几分窃喜想法的。
袁术身死,意味着他在准允曹操出兵之时,希望袁术付出的那个代价已经落到了实处。
这个在袁基过世之后就一直极力往他身上扣黑锅的兄弟,再也无法和他争夺汝南袁氏领袖的位置,更不能再用他那张口没遮拦的嘴给他造成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曹操占据汝南郡固然让袁绍感觉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压力,但随即接上的乔琰出兵消息,却让这种压力变成了坐山观虎斗的看戏。
以己度人,若是这汝南郡落到了他的手中,他是绝不会甘心将这地方让出去给其他人的。
同样,乔琰惯来出兵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料来对豫州的归属权也当有一番执拗的态度。
这两方相争,不管是乔琰胜出还是曹操胜出,以他对这两方实力的了解,只觉其中必定有一番龙争虎斗。
他们消耗在汝南这片土地上的兵力越多,按照此消彼长的平衡,他袁绍的处境也就越是舒坦。
他甚至是和许攸这样说的——
“若是得胜的是曹孟德,我们便可做好对长安朝廷的进一步舆论打击,趁机从河内郡发起反扑。曹孟德虽胜,也大抵是惨胜,正可扶持张孟卓在兖州境内和其相抗,分薄他在兖州的权柄。”
“若是得胜的是乔琰那也好办,曹孟德损兵折将后更需我对他做出声援,早两年间我就有意让他将长子曹昂送至邺城为官,偏偏总是被他寻机推脱,始终不肯妥协,如今倒是可以做成此事。”
袁绍越想越觉得这对他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局面,就连审配在此时跟他汇报凿井的效果,申请将那用于凿井的蒲扇锉进行大规模的制作,都没能让他因为这份支出而觉不快,反而是欣然批准了这项建议。
然而这种好心情,仅仅持续到曹操的下一条奏报送到邺城之前。
在这封奏报上赫然写着,关中和荆州援军已俱到颍川,他麾下兵力不足,至多让这些兵马无法成功突破他在颍川和汝南边界上设置的防守,却无法完成对颍川的进攻。
人贵有自知之明,既然无法拿下豫州全境,又无法及时得到袁绍这边的发兵支援,他与其将自己的兵力投入到毫无希望的交战之中空耗人力,还不如干脆一点,尽快结束战局。
他与乔琰商谈,因豫州境内还深受旱灾蝗灾的困扰,不如双方暂时划定以颍川汝南为界而治,否则战祸加剧,只会导致豫州生灵涂炭,对谁都没有好处。
好在,现如今的战果已比他出兵之前预测的好了太多。
原本并不属于邺城朝廷治下的豫州,已有大半都成为了他们所掌控的地盘,一旦度过灾年,重新恢复耕作的秩序,必定能成为邺城朝廷的助力,提供一笔相当可观的税收。
“话说的好听,也没见兖州能给邺城提供多少赋税!”袁绍看到这里,暗骂了一声。
但这上缴赋税的许诺并不是这出奏报中最让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
让他最难以接受的是,他本以为会爆发的交战,居然会以这等轻描淡写的方式落幕。
凡是交战必定有损伤,在曹操送呈的上一份奏报中就提到了夏侯惇之败,虽其中有一部分趁势溃逃回家的,有被乔琰在临颍城下和黑闾涧中俘虏的,依然有高达两千多人的伤亡。
前哨交锋尚且如此,等到正面交锋,局面必定会更加惊人。
当放在一个民生多艰的环境中,或许当日袁术所经历的民众哗变,就会再度上演。
就算曹操和乔琰都不可能会落到如袁术那样的处境之下,也总能给他们添些麻烦。
物资资源也会源源不断地投入到豫州地界上,比起他打造凿井锤的支出,这就是一笔更加看不到实际收益的付出。
可现在呢?
现在曹操拿下了豫州占据土地最广的汝南郡和其北面与兖州交接的陈郡,士族人才最为鼎盛的颍川则落到了乔琰的手中。
前者的结果是对曹操此番出征的正反馈,对他这位兖州牧的声名至关重要。
而后者就更不用说了。
颍川出身的士人在这长安朝廷中担任着从大鸿胪、侍中,到大司马府参军长史的位置,若是让他们知道乔琰此番仓促出兵,将颍川依然保全在了己方的地盘上,这种一人举荐下一人的行动,只怕是还能延续下去。
“颍川……为何偏偏是颍川!”
袁绍当然知道,自己的这句质问挺没道理的。
颍川士人云集的局面,或多或少跟其临近司隶有关,这种靠近中心又并不直接归属于天子脚下的位置,促成了其独有的地位。
乔琰兵出轘辕关,先夺下的当然是颍川。
可颍川没能被拿下,受到影响的何止是曹操,还有他啊。
像是辛毗辛评这样的颍川阳翟人士,难道真的不会对这种情况生出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等等……”袁绍忽然又露出了几分狐疑之色,“乔琰为何会同意曹操提出划地而治的想法?”
她看起来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起码以袁绍对她的认知,绝不是!
但这个前来呈递奏表的使者对此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这封奏表是先快马加鞭送到了兖州,而后又从兖州换人换马送来的,要的就是一个消息的及时性,他也就当然不知道豫州的详情。
袁绍听得有点头疼,并不觉得这种不清不楚的消息早点到他的面前,是什么需要他值得高兴的事情。
好在,给他送交豫州情况的并不只有曹操的人手。
兖州氏族被他批了一顿不要在内部生乱后,依然在试图搭建和他之间的桥梁,以图通过得到他的支持来将曹操拉下马。
此番出征豫州的队伍人数众多,也就难免会有他们的人手。
这些人别的作用可能没有,给袁绍通风报信的事情倒是干得出来。
而这封比起曹操的奏表晚几日到达的信件,剥离掉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可能更能准确地传达出在豫州那边发生的情况。
与其说是曹操难以攻入颍川境内,乔琰也难以在先胜一场后继续反攻汝南郡,不如说,是乔琰主动地找上了曹操商谈双方罢兵之事,双方达成这议定结果后由曹操将乔琰送离平舆,并将袁术的遗体送至了颍川。
“这里面告状的意思可真是不少,”许攸看着这封密信都给看笑了,“若那曹孟德真能因为乔大司马权势滔天如此谄媚地,就将其从平舆往颍川的方向送出十里,我看他早就跟长安那边干起牵线搭桥之事了,又哪里会出现今年这出突袭汝南之事。他是被乔烨舒给胁迫的还差不多。”
见袁绍投来了个略有几分不善的目光,许攸连忙轻咳了一声,正了正面色,“没有给曹孟德此举解释的意思,就是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可做。”
袁绍道:“说来听听。”
许攸说道:“若这是一出在乔烨舒胁迫之下达成的休战协定,让曹孟德花了大心思的豫州攻坚战不能做到毕其功于一役,眼下的和平局势,也只是暂时的而已。”
“再者说来,颍川的面积只占了整个豫州的十分之一,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攻入豫州的跳板。这个位置不在乔烨舒的手中,该去长安的人也并不会放弃这个前往投效的打算,在她的手中,能给她提供的资源也有限。反倒是一旦落入了曹孟德的手中,才真是要成为明公的心腹之患了。”
“曹孟德所要得到的,无外乎就是豫州士族的支持,用来和兖州势力形成制衡。眼下去掉了颍川高门,剩下的汝南世家中,因袁公路之死而与之存有嫌隙的不在少数,要想达成收服的过程,绝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这才是对明公而言最有利的局面。”
袁绍将信将疑地听着许攸的一番陈说,越听到后面,越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以曹操的性格,被人从战利品中挖掉了这么一块肥肉,就算干出这事的是他的旧日好友,是乔玄的孙女,也不能让他选择将这个闷亏给吞咽下去。
既已有了接壤并发生摩擦的可能,他袁绍便有了个从中着手的好由头。
此外,豫州的局势越是复杂,曹操也就不得不将更多的心力付诸其上,一旦其对兖州的种种有所松懈……
就是他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袁绍顿时又回到了刚收到第一条消息时候的好心情。
或许唯独还让他觉得有点郁闷的是,刘表那位汉室宗亲,明明在董卓执政期间还干出过坑死孙文台的举动,算起来都能叫做勇于搏虎了,怎么到了乔琰这边,就乖巧地跟个鹌鹑一样,还将自己手下的将领连带着精兵一道送到了颍川。
这和作茧自缚有什么区别。
人都到了乔琰的手上,难道还会将其还回去不成。
看看韩馥这位前度辽将军吧。
当年乔琰从对方手底下把麴义借走的时候,可没说是有借无还,偏偏韩馥对此并未报以足够的警惕,结果如何?
麴义直接从度辽将军下属校尉变成了现在的征东中郎将,连带着整个家族都投效到了乔琰的麾下。
而韩馥这位度辽将军,却先是因为擅离职守意图逃离而被监禁了起来,随后就好像在那并州地界上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一般,直到近来并州对铁矿的需求增多,将各地监狱之中的囚徒都做出了一番清点,准备将他们全部投入劳工行当中,这才将韩馥从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提了出来。
韩馥也算不上犯了什么罪过,哪里还有再将其关押的道理,按照并州那边的说法,韩馥此人心心念念着邺城朝廷,他们便让人将对方给送了过来。
这可把袁绍给气得不轻。
韩馥这家伙在并州的牢房里有书可读,有编织工作可做,其实精神状态也没有过于糟糕,可到底要如何安顿他,对于邺城朝廷来说真是个令人犯难的问题。
一个才上任两年就被迫下岗,并未做出什么实质性贡献的度辽将军,若是再给其高位,难免会让人担心,他到底会不会再引发什么麻烦,可若是将其弃之不顾,又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
这韩馥得算是半个名士啊……
乔琰对他是有罪可论,加之并未动用过头的刑罚,非要说的话也可以说是因为一系列时局变化中的琐事让她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勉强说得通。
如今他却是被大张旗鼓地送到了邺城,袁绍就不能对其视而不见了。
因刚听闻了荆州豫州的一系列变化,他甚至觉得,可以把韩馥派到刘表那里去当个切身说法的说客,以便让刘表长点心。
不过还没等袁绍纠结出这个决定是否合适,他就被另外的一个消息被迫转移了目光。
在这条送到他面前的消息中,开篇就清楚明白地写着四个字,徐州有变。
有完没完了!
在看到这四个字的一瞬间,袁绍的脑袋里就只剩下了这一个想法。
飞蝗过境的压力,旱灾打井的支出,豫州交锋乔琰得利的结果,都已经够让袁绍觉得方今这局面有够让人头疼的,现在还多了徐州。
如果说先前这些势力接邻位置的对峙,让袁绍觉得很有看戏的意图,现在这种想法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一听到徐州那边又出现了变故,他的脸色甚至有点发绿。
得亏被频频出现的惊人消息刺激出来的习惯,让他总算还能保持了语气上的沉稳:“把具体的情况说来听听。”
袁绍揉了揉太阳穴,生怕忽然看到什么刘备也被暴动的民众给刺杀的消息,觉得还是让人直接说给他听算了。
但想想以刘备在沛国那个慢吞吞经营民生的举动,也不像是会落到这种处境的样子,又将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给收了回去。
报信之人端详了一番袁绍的脸色,说道:“准确的说,是扬州那边先发生了情况。扬州牧孙策遭到了来自吴郡世家和山越联手的刺杀。”
袁绍蹭得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死了?”
被近乎期待的眼神盯着,报信之人差点没忍住想要往后退出两步,却还是先小声回道:“没……没死。庐江太守陆康的从孙本是在乐平书院就读的,因近日被带来徐州实践战术,顺带往扬州走了一趟,先往庐江拜访从祖,又前往吴郡华亭扫墓,发觉吴郡世家行动有异,就将此事告知了身在此地的吴夫人。”
吴夫人便是孙策的母亲,早前因为孙策和吴郡世家之间的争端,便在乔琰的建议下,仓促从原本所在的长沙郡赶了回来,劝谏孙策莫要在此地制造过多的杀戮。
但孙策是被母亲给劝住了,扬州一些不太听话的世家却显然并没有被劝住。
眼看着孙策在扬州的势力是一日比一日的强盛,他们担心孙策此刻也只是和吴夫人之间说得好听,当年剿灭王晟等人的暴戾行径那是一点没改,只变成了意图秋后算账而已,干脆联合山越来个先下手为强。
吴夫人听了陆议找上门来提出的判断,并未觉得他年纪小就可能只是在说笑,而是立刻让弟弟吴景前去寻找孙策。
所幸报信及时,孙策并未中伏出事,稍稍受了点伤而已。
但为了捉贼拿赃,孙策计上心头,直接对外宣称,自己在孤身狩猎之时遭到了刺客的偷袭险些丧命,处在了生死一线之间。
按说他这操作也没什么问题,这些不安分的吴郡世家一听说孙策这边出现了意外,顿时活跃了起来,其中真正参与到这出刺杀之中,也是跳得最高的那个。
这么一来,孙策就算是要对这其中的罪魁祸首做出清算,也没人能从中说他半句不是。
这又哪里是他不顾吴郡世家的颜面,一点体面都不给他们留,分明就是……
是这些人欺人太甚!
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扬州牧,他们何敢以这等方式试图要了他的命。
可这一串装伤和送信中出现了一个纰漏,孙策忘记提前通知周瑜他没什么大碍了。
周瑜先收到的,便是从一江之隔的吴郡送抵他面前的消息——
孙策遇刺重伤。
他彼时正好因为商谈兵力布置的问题身在徐州,一获知此事,当即朝着扬州折返而回。
孙策若出了事,扬州的局势必然会立刻陷入动乱,那他还有什么必要将注意力放在淮河战线?
他必须尽快确保扬州这边的局势无碍。
问题来了,在徐州地界上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被乔琰派来在海陵屯兵,督战徐州扬州局势的张杨,不止并不通晓水战,也很少涉足到徐州的军事布防,张懿能在此地立足,基本上靠的还是周瑜的努力。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其实是个好事。
这意味着乔琰对徐州和扬州这些远离长安掌控的地方,给出了足够的自主权,以防外来势力和本土势力之间发生摩擦。
但在有些时候,这就不是好事了,比如说此时。
周瑜仓促撤走,为扬州可能出现的变动做出准备,把士卒也一道带走了,直接将徐州南部空空荡荡的防御展现在了对面的眼中。
别看因为旱灾的缘故,琅琊屯兵的臧霸等人对刘备这个北部徐州牧发起了敲诈,天灾也分去了刘备陈登等人不少注意力,真到了这种敌方漏洞百出的时候,他们是绝对不会做出心慈手软的举动的。
在陈登和鲁肃的建议下,刘备朝着徐州南部发动了进攻。
袁绍听到这里,目光再度明亮了起来。
就算此战被刘备取了胜,在先有曹操进取汝南的情况下,他竟然觉得并不是不能接受的。
要是能让隶属于长安朝廷那边的地盘再遭到一轮削减,也算是个捷报了。
但碍于先前那个猜错的情况,他还是示意那报信人接着往下说。
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显然是对的。
因为那报信人的下一句就是在说——
他们被骗了!都被张懿那家伙给骗了。
他哪里是什么只能依靠着周瑜才能摆脱先前困境,进而坐上徐州牧位置的无能角色,而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奇才。
沿淮河南岸设置的防守,看似因为周瑜的撤军而露出了多处破绽,其中还有地方因为淮河水位的变浅,越发成了容易被人突破之处,却早在暗中完成了新一轮的调度。
当关羽和鲁肃带兵分两路入境的时候,却各自钻入了一处陷阱之中。
袁绍:“……结果呢?”
“刘玄德的军队大败而归,关云长要撤,靠着张懿那边的兵卒是拦不住的,鲁子敬就没那么好运了,他现在落到了张懿的手中。”
报信之人又补充了一句,“吴郡那边的情况也是在这一仗后才传到的徐州。因孙策并未出事,在这出刺杀之中出了力气的世家都遭到了一轮清算,周瑜在获知徐州战况后当即回返,重新填补上了防御空当。以至于原本想出兵将鲁子敬救回的陈元龙还是被阻挡在了淮河以北。”
换句话说,孙策没事,张懿也没事,只有效力在刘备麾下的鲁肃被抓去做俘虏了。
这算徐州的突变吗?按照其中的曲折离奇故事,当然是得算的。
可好像其中的事态完全就是朝着对袁绍不利的方向发展的!
这又叫做什么事!
但袁绍在现在并不会知道的是,扬州和徐州的这一连串事件中,还有一些他没获知,暂时也不会被外人知晓的情况。
比如说,陆议前去吴郡可以说是故意的。
因海陵和吴郡的距离不远,张杨又为了锻炼自己的水性,时常让船只往来于两岸之间,就在吴郡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但只是风言风语还不足以让他们制定计划,于是在贾诩的介入下,他们成功地从乔琰麾下的情报组织手里拿到了更准确的消息。
于是一出意图打破徐州平衡的计划就在诸葛亮等人的安排下展开了。
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对徐州这边的人力调配,让大部分民众还可以继续进行水渠开凿的工作,他们决定将孙策遇刺作为这出计划的开端,通过周瑜回返扬州的情况,先将己方的弱点展现在淮河以北的对手面前。
至于说,倘若周瑜不离开怎么办?
“幸好没有让我们还得去劝周公瑾,说什么只有他撤回去,扬州那边的捉内鬼才能进行得更顺利,得算是省了点事。”接连几日的忙碌,让吕令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被她一戟拍下马的鲁肃在一旁被捆了个严严实实,看着这伙年轻人商量得格外认真,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虽说刚见到设伏之人不是张懿而是这群孩子的时候,鲁肃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幻灭,更觉得他们北边这些人当真是太过大意了,若不然也不至于遭此一败。
可越是听着这些少年人之间的交谈,他越是觉得,这些孩子绝不像是他所想象的简单。
这些人必然是乔琰麾下的栋梁之材。
也就是在有些时候,还能从他们的表现中看出一点孩子气来,比如说吕令雎将鲁肃看做了她头一次参与实际战斗的战利品,将他很是认真地看守着,再比如说,他们现在讨论的话题。
鲁肃不太确定他们接下来到底要做出何种举动,只隐约能听得出来,他们将要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的执行需要运气好一点,而运气差的,就要被留在这里。
评判运气的标准,就是之前负责协防的地点有没有遇到从徐州北面而来的敌人。
顺着淮河布置的疏漏之处一共有三个地方,对应着三个布置陷阱的人。
按理来说这三处都有可能会遇到敌人,但这一次从北面来袭的只有两路人。
所以理所当然的是,没有遭到袭击的这一处,就是运气差的。
“你们靠这个来决定运气,是不是太武断了一点?”庞统郁闷地窝在一边,出声问道。
他们具体的配合组合是——
太史慈、郭淮和司马懿。
吕令雎、甘宁和诸葛亮。
张杨、张懿和庞统。
毫无疑问,在诸葛亮、庞统和司马懿三人之中,唯独没有遇上敌人的就是他。
“我们这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啊,”作为书院的大姐头,也是这趟出行的书院学子中武力值最高的一员,吕令雎很有领导风范地拍了拍庞统的肩膀,以示安慰。
“你想想,虽然我们有了坚实的航船,有了给航船指示方向的罗盘和君侯又让人送来的导航车,但是既然是海航,总还是要面对风险的。在这种情况下,不让你参与此事还是对你的负责。”
“你甚至还能继续协助徐州战局。”司马懿在旁接话道。
要不是有了个选人标准,按照司马懿在前来徐州之前的想法,他其实是想担负起这个责任的,可惜现在还是要按照规则做事。
诸葛亮随即接了一句,“士元因前两日这一出,也算是和张州牧与张将军都有些配合经验了。”
庞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孔明啊,你管没遇上敌人的蹲守,叫做有配合经验?”
也不对,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确实是有一点的。
在确定他们这边赶巧成了轮空之后,张杨直接提议,让他们也别白来,用火光来吸引一批蝗虫到访,而后将它们都给烧了,这么做也算是剿灭了一点敌人。
只能说,唯一让人觉得庆幸的是,张懿和张杨都算是好相处的人,也没觉得他年轻就会有太多考虑不周之处,甚至因为乔琰当年对他的凤雏评价,对他寄予了极高的期待。
等到周瑜回返之后,他的同盟中也还能多了个聪明人。
要面对徐州这出南北争锋的局面,大概能少掉不少压力。
庞统回话之间朝着鲁肃扫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到在鲁肃的脸上出现了几分迷茫之色。
也不怪鲁肃会有这种表现。
他们这些从乐平书院来的学生参与到了徐州的战局之中,可以理解。
但在方才吕令雎用来劝说他接受现实的话中,却透露出来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时的词——海航。
跨越淮河或者长江可都不能被称作海航,他们的目标只有可能是出海!
可问题来了,他们要出海到何处去?
鲁肃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庞统决定先不计较自己留守的问题,而是朝着吕令雎问道:“你不给你的俘虏解惑?”
吕令雎摇了摇头,“你错了,接下来他就是你的俘虏。能被我们所捕获,这家伙的运气可能也不太好,万一跟着我们上船结果引来了风浪怎么办?保险起见,还是让他留在这里算了。”
她郑重其事地朝着庞统交代道:“你记得看好这个人质,如果有必要的话将他放了或者杀了都行,要是能将他策反到我们这边最好,就是千万别出现两个情况——被他假投降了或者是让他投了江东。”
“知道,我又不是董卓。”庞统答应得很爽快。
但他刚一回头就看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作为老师的贾诩出现在了他们的后头。
贾诩听没听见他们说的其他话不好说,庞统说的最后一句话,贾诩肯定是听到了的。
在这张老谋深算的脸上没出现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是眉头微微往上挑了挑。
庞统:“……”
他现在说自己其实没有内涵贾诩的意思还来得及吗?
可他旋即就听到贾诩说道:“庞士元,我这一把老骨头的,就不考虑出海的事了,正好留在这里教教你要怎么让敌人精准地掉入陷阱里。两个月后交一份实践文书上来。”
在申诉无果后,庞统决定将自己收获的压力转移成对阵敌方的动力。
以及,在鲁肃这位人质耳边的絮叨。
“你真的不考虑弃暗投明吗?”庞统颇有几分无奈地问道。
鲁肃回问道:“何为暗,何为明呢?”
庞统一改在贾诩面前的耗子见猫之感,笃定地回道:“暗就是,遇事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被别人带到这个高位上,却没能对局势造成根本性的改变。明就是,目光总比事情发展看得更远一步,也正因为如此,能做出最合乎时宜的发展。”
“你是说海航?”鲁肃接道。
庞统回他:“你不用想着从我这里套到话,这不是你现在应当知道的事情。”
谁又会想到,在豫州先出现了一番突变,徐州又发生了一连串目不暇接之事的情况下,辽东的公孙度居然才是他们下一步的目标呢?
也正是在鲁肃和庞统发生这段对话的时候,诸葛亮、司马懿、吕令雎和郭淮,已经在甘宁和太史慈的陪同下,登上了他们这一行船队之中的主舰。
也正是装有那艘锁定了公孙度位置,避免他们出现偏离航行情况的大型楼船。
明明已经在这艘船上来回走动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就差没将船上的所有钉子都给检查个遍,在真正要面对出海情况的时候,吕令雎还是捏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复下心绪。
她忽然在此时听到甘宁开口问道:“我们是不是还有东西漏下没带?”
吕令雎下意识地朝着甘宁看了过去。
这家伙先前还有点被他们骗上了贼船的不乐意,但到了如今,再有多少不乐意也得变成接受现实了。何况跨海行至辽东这种极具挑战性的任务,对这位极好排场的锦帆贼来说,显然也是个好差事。
乘坐的船从江流之上的船只变成了如今的海船,这其中是多么悬殊的对比,也是一种荣耀!
何况还是扩张到二十多艘数量的海船!
“应该没有漏掉的东西了吧?我们的行李不是早在前几天就被送到船上来了吗?”吕令雎回道。
对这次渡海之战,参与过那次命题作业的学生,每个人的手中都有着厚厚的一沓文稿,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出海航行必须带上的东西。
集合了这几位学院顶尖学子的智慧,外加上贾诩的查漏补缺,要是还能少了什么东西没带,那也未免太逊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当船只从造船的船坞往外行驶的时候,身在甲板上的人却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吕令雎把头探出了船舷,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朝着他们急奔而来,一见自己的动静已经被他们听到了,他连忙高声喊道:“喂!你们是把我漏下了吗?”
陆议真是要被自己这群同伴给气死了。
不能因为他跑去江对面,给孙策来了一出通风报信,这群人就把他给忘了吧!
哪有这么过河拆桥的。
甘宁眼瞧着陆议被人接上船来,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就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漏掉了没带上,原来是少带了个人。”
作为把甘宁坑上船的另一位始作俑者,陆议要是被丢下了,那也真是过于滑稽了一点。
可能,这就是不靠谱的年轻人吧……
果然还是要自己提醒着一点。
甘宁吹了声口哨,便转去船头溜达去了。
他一转头就看到那几个年轻人也跟了上来。
“我没得罪你们吧?”
吕令雎回道:“谁要找你麻烦了!我们是来看船头风光的!”
是啊,谁愿意错过这样的画面呢。
当船只从船坞进入长江水道,又从长江水道入海的时候,东方的红日铺满了前方的海域,让这艘船像是流入了一片金色闪光之中。
这就是他们的征途之始!
305. 305(二合一) 重回洛阳
“你确定他们真的不会太过活泼吗?”在船只正式入海,从原本朝着东方行驶的方向改为了往北方行驶,这些在船上的年轻人就从原本站定在船头的状态转为了在船上上蹿下跳。
这个上蹿下跳,可能是甘宁对吕令雎这姑娘单独的形容。
按说这些少年人早在船只出海的时候,就已经大到船身的构造,小到船上船员的履历,都已经问询了一个清清楚楚,但在这个正式驶入海中的行程开始之际,这种和在长江水域上试航的状态截然不同的航行感受,还是让他们有一种别样的新奇感受。
表现出的,就当真是好一派“鲜活”面貌。
要说甘宁对此就毫无新鲜感,那纯属是在自欺欺人,只是他想着,在他们所操纵的这条船上,到底还有那么三千多号的人手,作为其中的统领者,还是要拿出一点领袖气场的,总不能个个都像是个毛头小子。
结果他刚朝着太史慈问出这问题,就听吕令雎从这楼船的上层甲板探出了一个脑袋,回道:“甘兴霸,君侯说了,在什么年纪呢就要做什么事情,凡事都体验过,才不会被人给轻易骗了。”
“我们现在适应这出海上远航就是正逢其时,等到再过上一两日就没那么大的兴致了,自然就成了指挥若定的样子,耽误不了进攻公孙度的要事。”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叹了口气,“哎,这种年轻人才会有的感觉,想来你是不会明白的。”
甘宁:“……”
这句话里用来阴阳他的地方好像还并不只是这年龄问题,还有说什么只有年轻的时候将事情都体验过了,以后才不会被骗。
那他被这群孩子用激将法给骗上了贼船,岂不是就在说,这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经历的事情太少了?
敢请她先前没因为自己嘲笑他们把陆议给丢下了而做出什么回击,现在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他刚想上去找这孩子理论一二,就见一旁的太史慈伸手拦住了他的脚步,再一抬头,吕令雎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行了,他们玩闹归玩闹,其实都是知道分寸的。”太史慈看着这些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不觉露出了一抹笑容。
别看他们颇有探索欲,也都还存着几分刚开始在外头走动的孩子气,甚至会将海航出战的人选,都用先前徐州战事表现中的运气高低来决定,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在大事上掉链子。
就拿这趟出行辽东的行船人数来说吧。
他们这二十艘的航船里,主副两条船都是标准的楼船,也是乔琰原本说给他们出题之中所说的两艘,而剩下的船都是小型战船,按照楼船可承载三千人,小型战船可承载五百人的负载顶配,他们这趟出兵所能出动的最多人数,其实是一万五千人。
这个人数,放在如今的徐州和扬州地界,或许很难在不动声色之间凑齐,但要利用徐州南北争端,将一部分流民给收容到船上,又通过这趟海航让其销声匿迹,其实并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可这些少年人最终还是很收敛地将这个出兵的人选敲定在了两千五百人。
人数增多,固然在用来威慑辽东上会更加容易,甚至可以在灵活调配船员和舰队的操作中,并不只是将目标锁定在公孙度身上,但所带来的粮食压力,却容易让这出远航东北的进攻计划早早泄露。
两千五百人外加上这两大十八小的二十条航船,恰恰是他们在商榷之后敲定的最合适数额。
也早在他们抵达徐州实际接触到了这些海船之后,朝着长安这边上报给乔琰的数额。
此外,对于他们此番前往辽东的着陆位置,他们何止是在这数年之间做出了数以百计的模拟,也反复通过双方辩论的方式来推断公孙度可能会做出的应对,进而确保这番让他们真正闻名天下的远渡袭击绝不会让他们出现任何的纰漏的。
徐州的小试牛刀,在太史慈看来,很可能并不是让他们通过这番局势的推动,觉得自己如此年轻就已经可以将那些豪杰玩弄于鼓掌,进而飘飘然了起来。
而是因为关羽从陷阱之中的挣脱,以及庞统这边未曾遇敌的情况,让他们越发确定——
所谓完美无缺的计划其实是并不存在的,在实际的操作之中往往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特殊情况,让他们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既然前往辽东震慑公孙度的机会只有这样的一次,他们也就必须更加将此事谨慎以待,以免辜负了乔琰以及乐平书院对他们的寄望。
非要说他们这趟行程出现了一点小小瑕疵的话,那大概也只是——
他们差点将陆议给留在了港口。把他们的小伙伴给丢下了。
仅此而已。
这不是什么关系到大局的问题。
见甘宁的脸上尤有几分担忧,太史慈说道:“我自来到君侯麾下到如今,已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依然寸功未立,这趟辽东之行,若我不能打出一番卓越的战绩,我便再无颜面统帅什么神臂弓营,若他们行事不当,我远比兴霸还要心中焦虑,并不会因为他们是何人之子女,或是什么卧龙凤雏,就对他们有所吹捧恭维,我想这一点你应该能明白。”
太史慈看得出来,乔琰之所以让他们将甘宁给骗到此地,看中的正是对方在浅水区内的航船调拨的本事,和出色的水上作战能力。
这既是要发挥对方在航船登录之时可能拿出来的战斗力,也是为了在往后对甘宁有所调遣,故而要趁着这次海航己方展现出的实力,将对方彻底收归到自己的麾下。
往后便是同僚,他当然要打消一番甘宁的困惑。
何况甘宁虽有几分莽烈之气,却也并非是个毫无头脑的莽汉。
既然如此,这段海航的前置航行阶段,也恰恰是他和甘宁,这些少年人和甘宁之间相互磨合相互了解,也真正开始走向配合的最好时机。
太史慈刚说到这里,忽听诸葛亮在上头的甲板上开了口,“劳驾二位将军上来再与我等商讨一番长山列岛的情形吧,待那头将航船的情形给检查完毕,便是我等该商讨正事的时候了。”
这趟航行还需持续不短的时间,吕令雎这番左右的乱逛看似是乱逛,也同样是一种让身在船上的船员与兵卒适应她存在和小范围调配的法子。
在这番突击检查中,这些由汉中和徐州送来的船员,以及乔琰从关中和并州调配过来的兵卒能否适应良好,都能在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君侯说的不错,什么年纪的人就该去做什么年纪的人该做的事情,也都有各自处理此事的方法。
她也不例外。
海航这东西,可真是让人又因海上的风浪万变而觉忧心,又让人因其波澜壮阔而觉豪情万丈。
在她从附近的小型战船上乘小舟回到那大楼船的时候,重新朝着已经有些模糊的岸边看了一眼,已经分辨不清徐州那头的景象了,只能看见这海波簇拥着一支满载战意的队伍朝着北方进。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再能够想到那个想要超越父亲的想法了。
她和吕布有着各自要走的作战立功之路。
所以她也有着自己面对挑战的做法——
“阿姊觉得,他们能成功实现君侯对他们的期待吗?”在吕令雎并不能看到的徐州岸边,乔亭对着乔岚问道。
两年前徐州牧陶谦身亡,笮融贼子作乱谋图徐州之时,她们姐妹二人得到了乔琰的委任,在此地折腾出了好一出大戏,让乔琰借此牟利,在这徐州南部拿下了己方的立足之地。
而这其中的种种因势利导,让这两姐妹并未在此地暴露自己的身份。
对此地来说,她们依然是两个从益州方向来到此地,偶尔来到徐州经营的商人。
眼下虽有贾诩和庞统在对张懿身在徐州的作战做出指导,看似对她们姐妹身在此地没有太多的需求,但海陵这个驻军之地,原本就并不只是代表着对徐州的掌控,也意味着出兵辽东的起航地和对扬州的监察。
如果说张杨在此地提前负责督办的航船打造和与张懿之间的配合,是为了前两个目的,那么乔岚和乔亭姐妹并未完全与此地割裂开的关系,也就代表着乔琰在第三个目的上对她们二人所寄予的希望。
而在这阵子,徐州那边的战局因为北方势力的先一步出手,有了平衡被从中打破的机会,扬州这边,又如何不是因为孙策的遇刺和他趁机从扬州世家的清洗,让人有了从中出手的可能呢?
两个在徐州已经经营出了一点势力的商人,将势力朝着扬州的方向进一步,从经商的角度上来说,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不过在前往扬州搅局之前,两姐妹还是先往徐州走了一趟,和贾诩这位老谋深算的老师碰了个面,从对方这里得到了几句指点,而后在这徐州海陵县的岸边,送别这些出海航行的少年们。
当然,这种送别并未被那些出行的孩子们所知晓,而是她们姐妹二人单方面地看着这些航船出行。
眼见出航的这一幕,想到在乔琰麾下的各方人手都在各显神通,她们也对下一步将执行的任务更有了几分信心。
何况,从理论上来说,扬州还是归属于长安朝廷立场的。就算当真在行事上出现什么纰漏,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但想到乔琰兵进颍川的速度过快,就算她和袁涣解释说,这并非是一出早有预谋的出兵,也并不是让人直接将消息送到了长安去,依然有被人发现其中加入了信鸽传讯的可能。
她们还是得小心办事才对,以免给乔琰那头带来什么不利影响。
两姐妹的视线里,那二十条航船早就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江流入海口经年遭到冲刷的海岸线上,一抹倒涌回返到海中的洋流,也只剩下了海潮声传入耳中,令人忽觉几分天地渺茫之感。
乔岚朝着乔亭回道:“他们总还是要经历风雨的,我想,就像在我们刚来到徐州的时候都没有想到过我们能做到这样的成果,他们也会给人带来意外之喜的。”
“也或许这不能叫做意外之喜。他们在乐平书院内进学了这样长的时间,是该到了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乔岚时常觉得君侯的话都有些超出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范畴,又好像只是比有些人走得快了几步而已。
她说这徐州扬州的岸边,有些原本还被海水所覆盖的地方,或许在数百上千年之后就会随着海潮的褪去,地势的抬升,逐渐成为海水之上让人立足发展的土地。
就像是在如今还被淹没在浪潮之下的声音,被覆压在底层的潜流,也终究要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们这些原本被裹挟的或许是其中的一员。
随着吕令雎等人将要毕业,已经在悄无声息进行下一步扩招的乐平书院中,那些并非出身于世家的新生也会是其中的一员。
总得有人先去做出尝试,才能让这些后来者有进一步深耕的机会。
所以,又何必担心事情能否成功呢?
总要先放手大胆地尝试一番的。
乔琰就是这么想的。
别管诸葛亮和司马懿还有本应该是东吴大都督的陆议,在这个年少之时能否交出一份让她所满意的答卷,在她已经将该做的准备都做完的情况下,最后会出现何种结果,都是她能够接受的。
比起考虑他们那边所能达成的战果,她还不如将更多的注意力都给集中在眼前。
眼前的豫州。
在又将颍川之地也收归到了自己的手中之后,她这出将旱灾蝗灾中的流民收容地建设一路推进到洛阳周遭的情况,更是有了其执行的必然性。
只有轘辕关也正式掌握在了她的手中,她才能稳定对颍川方向做出支援,让豫州不至于变成曹操的一言堂。
交情是一回事,利益是另外的一回事。
“在回返司隶之后我会上书天子,由你接任颍川太守的位置。”
乔琰刚朝着袁涣说出这话,就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拒绝的意思,又接着说道:“不管你是因为对袁公路之死心怀有愧,还是觉得这个位置应该交到他那儿子的手中,你都先听我将话说完。”
“有些话,和袁公路那儿子可能说不明白,和你却能解释得清楚,比如说,长安这边对旱灾做出的筹措准备并不只是今年的,所以我需要一个能撑得起颍川民生的人物来担任这个太守的位置,而不是搞出什么父死子继的戏码。”
乔琰也没有必要通过这种给袁耀赋予高位的方式,来达成对袁术剩余部将做出拉拢的目的。
有没有这么多可用之人,可能都不好说。
乔琰的这句话说得可真是有够直接的。
但在这份对袁术的嫌弃之余,袁涣的注意力还是先一步集中在了她说的旱灾持续多年的意思上,面上露出了几分忧心。
若真如此的话,这对于刚经历了一番易主动乱的豫州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
乔琰并未给袁涣多加思考的空当,已接着说了下去,“其二,随着袁公路之死,汝南袁氏的主导权必定落到袁本初的手中,虽说在之前,袁本初也始终在对着他那兄弟的时候占据上风,但如今确实是更加名正言顺了。”
“这样一来,要想继续依靠着汝南袁氏的名声收回豫州,或许有点难度,反倒不如扶持陈郡袁氏。这话我说的直白了一点,希望耀卿不要介意。”
袁涣摇了摇头,“君侯说笑了,这等坦言相告,才让人更觉得安心。”
也让人更觉乔琰的诚意。
他不会看不出乔琰这个改宗支持的意思。
坐在她这个位置上的人,总不能凡事都还按照理想化的想法来做事,尤其是在官员的委任上,势必要做出一番利益的权衡。
陈郡袁氏固然崇尚于清虚简朴,克己奉公之礼,也并非就是毫无在政坛上做出建树的意思。
否则的话,在前汉孝武皇帝时期,也不会有族人为天子立下战功受封关内侯,他袁涣的父亲也不会一路做到大司农的位置上。
这确实是对乔琰来说更有扶持价值的一方。
这种价值,也意味着她不会对豫州做出轻言舍弃的决断。
这才是袁涣更觉安心的地方。
乔琰又道:“其三,我需要耀卿担任颍川太守期间为我维系和颍川世家之间的关系。”
名士和名士,世家和世家之间,在她的印刷术发挥出足够的变革作用之前,都还有着相当明确的潜规则办事。
用陈郡名士来治理颍川,无疑要比她随便从关中调配一个将领驻扎在此地所能起到的效果更好。
何况,现在还存在一个很特殊的节点。
乔琰朝着袁涣解释:“不知道耀卿记不记得,到了这个月的月末,持续两年的禁酒令就要结束了。但因眼下天灾的缘故,我想将这件事再持续一年。”
“早前袁公路对此时的执行力度,你我之间是心知肚明的,豫州地界上的有些事情我也不太好过问,所以颍川这边……”
在这里,已经有人手效力在长安的几家,有跟她做出一点交易,但在颍川大体上还是听从于袁术所制定的规则这个前提下,她的限酒令实际上是没有延伸到这边来的。
现在不同。
她需要豫州这地方逐渐适应,此地将逐渐接收到长安朝廷的指挥,不能再按照袁术那松散的秩序,就必须要有一个能明确传达她想法,又确实能让这些人服从指令的颍川太守。
其他人能不能做到这一点不好说,袁涣显然可以。
袁涣理解乔琰的这个用意,回道:“该当如此。”
若非袁术只是想要从长安朝廷这边得到一个豫州牧的名号,趁着朝廷对各州的掌控力削弱,在这里尽做些阳奉阴违之事,豫州这边的灾情也不会处在渐渐不可控的状态,更不会出现那让天下人都看了笑话的军队哗变之事。
眼看长安所奉行的种种更有让时局趋于稳定的可能,执行那头的所作所为也有了说服力。
限酒令在如今也确实是还有操作必要的。
顶多就是随着长安这头的钱粮累积,会做出逐渐放宽的调整,并不适合一口气就回到原本的状态。
毕竟灾情当前,也实在是没有这么多的粮食可以用在酒水上造作。
“还有一件事,也是我觉得让耀卿来担任这个颍川太守更合适的缘由。”
乔琰接着说道:“不知道耀卿有没有留意过那个被从南阳那边派遣过来支援此地的将领。这位将军虽已算是在将领的盛年将近年岁,但我观其气色与声势,和其在统领兵卒上的治理有方,都非同一般。”
乔琰自己在军事上的实力毋庸置疑,袁涣在此事上远不如她,又如何会质疑她的判断。
袁涣更不会知道的是,乔琰在对黄忠实力的评判上,还有对他这位蜀汉五虎将之一在历史上的战绩的考量。
他只是在此时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若如大司马所以觉得此人是个可造之材,为何不亲自对他做出拉拢招募的举动,而是似乎有让我与之接触的意思?”
乔琰笑了笑,“我看那刘景升会将他派遣到豫州地界上来,其实算不上是给他个好差事,要说有多少重用的意思倒也未必,但这位黄将军既是被刘景升给提拔上来的,对他倒是还算忠心,我与之接触,能不能将人招募到手下不好说,却大概会将其汇报回去,而后让刘景升更觉得我要对他做点什么了。”
“早先我拿下了汉中,收归长安朝廷掌控的时候,刘景升就有点惶惶不安,因孙文台和孙伯符父子和我之间的交情远胜于我跟他之间的,他大概同样觉得心中忧惧。”
“若是我再将他派遣来豫州的军队将领直接带走了,我看他都要盘算着,是不是需要拼杀出一条生路了。”
这话说的有那么点调侃的意思,可很奇怪的是,袁涣觉得自己并没有从乔琰的语气中听出什么居功自傲的意思,反而像是在以一种何其寻常的语气交代着一个事实。
这和她忽然驰援临颖之时让他感受到的安全感何其相似。
乔琰道:“还是先别给他这么大的压力,由耀卿慢慢和那位黄将军接触吧。如今旱灾当头,本也没有什么大肆动兵的地方,此时收拢将领为己用,倒是有些浪费了。”
要说乔琰对黄忠这员虎将的出现不觉得意外和惊喜,那就纯属是在骗人,不过凡事确实也急不来。
袁涣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乔琰的意思。
有这四条理由在,足以让人知晓,她为何要坚持让袁涣当这个颍川太守了。
袁涣本也不是个担不起事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袁术交给了他迎战刘备队伍的时候,考虑直接不按照袁术所提出的作战方针来行事。
固然他在袁术的麾下以谋臣自居,真要让他去做这个颍川太守,他就真的不可为吗?
他有足够的家世背景和名望能力资本处在这个位置上,也自忖,自己若是能从长安这头得到理法与应变时局举措的支持,还真能担负得起托举此地民生的重责。
又听乔琰补充了一句,“我原本给子龙请授的位置是京兆尹,意在便于让他在京中行演兵之举,但如今我打算将这个位置稍稍调整一二,以建威将军之名坐镇于洛阳。”
“这样一来,他将一面配合于荀文若和司马建公在弘农与河南尹对京畿的重建,一面可随时作为你方后援,兵出轘辕关支援颍川,你看如何?”
有了最后的这一句,袁涣最后的一点后顾之忧也给解除了。
他回道:“有子龙将军在洛阳,兖州那边大概也不敢将太多人力毫无顾忌地投入到豫州地界上,或许我等将来还有反攻汝南的可能。”
但这句话说来容易,执行起来,这个越界也没那么容易,权且当做是袁涣在对乔琰做出效忠之时的一种说法罢了。
而让袁涣接任颍川太守的位置变得容易的是,袁耀对于乔琰提出的将他接到长安和刘琦为伴的决定,根本没有提出任何的反对意见,甚至颇有一番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豫州的意思。
“若是这袁耀是个能扶持得起来的少主,或许我还要担心几分,如今看来却不必了。”乔琰让人送袁耀去收拾行装后,和典韦感慨道。
以典韦这等相对简单的脑回路,他是不会想到,乔琰说的那句“担心几分”之中,其实还有着几层含义。
这会儿他一面觉得,跟随乔琰的时间同样很久的赵云,若是在此时也能得到一个将军的名号,实在是一件应当庆幸的事情,一面又觉得,这个要真是按照乔琰所说,给赵云敲定的杂号将军名头是建威的话,好像要比他这个牙门将军听起来威风得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申请更换一个。
想归这么想,他也知道,这已是乔琰所给予的殊荣了,听到乔琰这句感慨,他也只是回道:“这小子说不定在上次来长安欣赏那条新路风光的时候,就已经对长安心向往之了,巴不得去那边天天欣赏。”
见乔琰朝着他瞥了一眼,一副让他别乱说话的意思,他又改口道:“识时务总是好的,难保也是因为他被平舆速攻之下告破的情况给吓破了胆子,想着与其承担这个风险,还不如领个稳定差事。”
袁耀还真是这么想的。
他被人从另一头带出,恰好避过了死劫,让他在死里逃生的庆幸之余,也根本不想要再继续遭受到这样的惊吓。
上一次他有这等好运,下一次就未必了!
谁知道他会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
他也确实没有在一地坐镇稳守的本事,那么与其让人将他当做突破口,还不如趁着长安朝廷或许对没能救下他的父亲,心存了些许愧疚的时候,赶紧让自己做个富贵闲人去。
乔琰说什么要让袁涣坐镇颍川?
之前袁涣不就在这里协助灾情的平定吗,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让他接着干就是了!
在乔琰宣告着从颍川启程的时候,袁耀若不是还要押着袁术的棺椁而行,或许会走得比乔琰的先头部队还要快得多。
但让袁耀未曾想到的是,他本以为自己应该体验的,是由大司马亲自送入长安,在面见天子之后将父亲在长安城中寻到一处风水宝地埋葬,按照袁术原本的豫州牧官职,由朝廷表达一番对他这位遗孤的关照,做出相应的委任。
实际上的情况却是——
乔琰并未直接随着队伍一起回到长安去,而是因为要和司马防商议洛阳的重建工作,并对周遭本打算因为灾情外流的洛阳民众进行收容,决定暂时滞留在此地,由典韦护送袁耀前往长安。
这跟他所预想的完全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偏偏乔琰的一番说辞也可算是有理有据,按照她所说,随他一道进入潼关的,还会有一封对豫州战况的解释,也不必让他还得亲口来说。
确实是有留在这里的必要,才省去了回长安的述职之事。
“君侯只是因此才这么做的吗?”
郭嘉在替她回长安报信,并向天子求得出兵的指令后,虽然行路的速度要比赵云更慢,在此时也已经重新赶回来了。
虽说错过了乔琰和曹操会面的这出好戏,但参与到这些后续的处理之中倒也不迟,便在此时对着乔琰说道。
乔琰并未马上回答郭嘉的这个问题。
她此刻行在洛阳的街道上,想着自己此前的数次到访,或多或少怀有一些特殊的目的,像是如今这样有些慢节奏的状态还真是有些少见。
也更让人在俯仰之间,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在有一阵的沉默后,她才朝着郭嘉问道:“你觉得我是如何想的?”
郭嘉回道:“三个目的吧。”
“君侯和曹孟德的这出会面,虽是为了让豫州的局势尽快平定下来,也减少在旱灾之中还需开战所造成的人员伤亡,但多少还是有些不告而僭越,轻言定夺一州之地归属的意思,若是直接回返长安,耳边还是免不了听到一些唠叨的。”
“此外,那袁小公子以这等方式前往长安,所受到的待遇在明眼人看来就是要持续弱化袁氏影响,以防再让这四世三公之家的子弟在长安城里占据什么位置,可在有些人看来便是君侯对他的排挤了,多少还能再凭借着这事,看看长安城中有几个蠢蛋。”
“其三的话,那司马建公此人有本事,也有眼力,却总让人觉得还有些游离在外,现如今他那二儿子都跟着君侯的船队去远渡辽东了,这人也总该跟君侯再多接触一二才是。借着他也对着颍川做出了发兵增援的协助,正好可以与之说道说道。”
乔琰的唇角微微上扬了几分,“不错,这三个目的都可以算,但奉孝还说漏了一件事。”
她的脚步停在了洛阳荒废已久的南宫面前,推开了那扇当年她为了找寻玉玺、找寻刘辩和袁基的时候走过的小门,走在了这条有些衰草丛生的小路上,一路往南行到了兰台和玉堂殿一带。
在她当年于黄巾之乱后前来洛阳的时候,曾经在这里和刘宏有过一次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会面,如今想来,却已有些遥远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还需要通过韬光养晦之举,孤臣肝胆之心来取信于帝王的乐平侯,而是这出时代浪潮之中的翻云覆雨之人。
战事与灾情之中,也恰恰是她要继续往前走出一步的好时候。
这不是在说,她要打算让刘虞坐镇长安的时候,自己在洛阳这边又分出一个小朝廷来,和那头行分庭抗礼之举。
也不是要凭借着身居洛阳来对兖州对邺城那边进行进一步的威慑,而是……
先前就已经敲定的,要将《急就篇》作为第一号典籍进行大量的印刷,所执行的时间也已近在眼前了。
即便这已经是一件她已经和众人都通过了气的事情,也难免会有人在此事正式执行的时候,又提出了什么不太满意的想法,甚至觉得这对他们的利益还是有损害。
“我们一面可以利用于洛阳周遭的人口更多,在将此地民生竭力恢复的时候,作为一个急就篇推行之中的特殊试点,另一面,告知于长安那头,若是有人对我所做出的决定有任何的不满之处,就自己来洛阳找我说道。”
郭嘉回道:“那么他们也只有两种选择了,要么就是知道不该在此时打扰君侯的大事,将想法都给压下去,要么就是……”
乔琰忽然朝着郭嘉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些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好了,不必在这里说出来了。”
这些给他们制造好的条件,谁知道会不会在什么特定的时候,终于被一口气地给引发出来,带来一番内部的裂变。
从长安的朝廷建立到如今,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知道,要凭借着她的能力让局势稳定,从邺城朝廷这里先把正统权柄的地位给抢夺回来。
可只要是人就难免会有私欲。
乔琰手握的权利也早不只是凌驾于三公之上而已,又如何不会被人所忌惮呢?
这种裂变实在是发展之中迟早要面对的局势,充其量就是到来的早晚有别而已。
既然如此,干脆让其更顺着她所需要的方向发展!
当她朝着长安这个培养容器内丢进去一道又一道催化的诱饵之时,到底哪些人会对此做出异样的反应,在分批次的激发中是能让她的人手窥探到种种端倪的。
这实在是要比突如其来的发作,对她而言有利得多。
听乔琰这么说了,郭嘉便也直接闭上了嘴,没打算再接着谈论此事。
眼看着他们身处的位置,他忽然想到什么一般问道:“说起来,当年洛阳的董卓作乱,加上在董卓到来之前的南北宫变动,让大汉的传国玉玺消失不见,时隔多年居然也并未有人将其拿出来到台面上,也不知道此物到底去了何处。”
“张让此人得了孝灵皇帝的器重,倒也有一件事是着实对得起他的。孝灵皇帝一死,那传国玉玺便也好似是与他陪葬了一般。”
乔琰回道:“或许有一天会出现的,但现在它一日没在邺城这边出现,对我们来说就是好消息。”
她总不能跟郭嘉说,这东西早在当年就被她给藏匿了起来,用来换取种地之法了。
反正它能不能在洛阳再次重见天日,本也就是个未知数,就当这也是个只能天知地知的秘密好了。
何况,现今的时局之下,还是己方的硬实力要紧,传国玉玺若是在这时出现,固然会因为她手中有刘虞这个幌子的缘故,减少几分带来的弊端作用,却也未尝不是在让人觉得,大汉的国祚还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她何必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行动!
这会儿她也不免觉得,曹操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了。
袁术之死,和豫州大半地盘的丢失,意味着头顶长安朝廷的名头,其实并不是一件切实有效的保命符,反倒是她乔琰所统率的三州依然在稳定发展。
这何尝不是一种此消彼长。
她抬头朝着玉堂殿上依然残存着火烧痕迹,早已看不清楚字样的牌匾看去,开口说道:“此地还是继续维持着封存的状态吧,在原本隶属于洛阳太学的位置,重新修建一处我等在此地办事的落脚地。”
“昔年太学车马往来,如今,我倒是希望奔走于此地的,都是洛阳千万之民众。”
306. 306(一更) 洛阳筹措
自光熹元年董卓在洛阳被重新攻回逃亡长安开始,华阴以西的河南尹和弘农郡就进入了相对无人管理的状态。
洛阳八关之外的区域,还有一部分为周遭的地区所划分,譬如说曹操所在的兖州,就存在将管辖区域朝着那虎牢关方向延伸的情况。
但大多数的京畿地界,除非有势力真正进驻洛阳,否则是无法妥当管控的。
黄河天险以及山脉阻隔,再加上弘农和河东之间因为黄土高原地势抬升的分割,让这两个郡和其他地方彻底隔绝了开来。
即便弘农郡的守官才能平庸,河南尹司马防便如同他在眼见豫州之变后所做出的表现一般趋于自保,这两处依然没有被直接纳入哪一方势力的管控之中。
要说周遭接邻的势力对此都毫无想法,倒也不尽然。
但洛阳做了大汉百多年的王朝都城,其所代表的并不只是京畿之地合计接近百万户的人口,也代表着在政治上独一无二的地位。
占据此地——看似可以阻遏住洛阳人口外流的趋势,凭借着的人口数目上的优势和其他各方拉开差距,而不只是靠着迁居民众的瓜分来谋求发展。
可谁若是轻易做出这样的举动,若没有其背后绝对合理的解释,难免有僭越的嫌疑。
或许是为了避免于被群起而攻之,或许是因为确实在军队实力上有所不足,还不到能对外占据一块这样大地盘的程度,在此前的几年中,身处在周遭的刘表、袁术、曹操和乔琰都没有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
若非要说的话,其实贴邻这片三不管区域的还有个河内郡的王匡。
但这人连自己所在的地盘上出现的民众外流都管不住,在乔琰授意于河东郡内合作的各家发起对河内郡民众招揽的时候,王匡丢掉了起码五分之一的人口,又谈何进一步占据洛阳!
袁绍可能都要对这个前哨倍感无语,又着实不想成全对方意图卸任保平安的想法。
而现在,乔琰有了这个顺利成章的理由,也有了足够的实力。
京畿之地的旱灾蝗灾,在此地的人口密度依然不低的情况下,光靠着司马防一个人是无法妥当处理的,还是得有她在一旁协助。
又因豫州刚发生了那样的一出惊变,她既需要督辖颍川的战局,还需要对兖州势力的膨胀做出节制,就必须在长安和豫州兖州之间再设立一个前线的节点。
那还有什么地方是比洛阳更加合适的呢?
大概没有了。
虽时隔将近五年,洛阳的民众也还有为数不少的人记得乔琰彼时所率领的并州军最先一步杀入洛阳,将董卓给驱逐出去的场面。
也记得当时在司隶河南尹和河东郡之间,于黄河之上所搭建起的河上浮桥。
现如今这位长安朝廷的大司马兜兜转转地绕了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此地,竟让人觉得有种奇妙的循环之感。
尽管昔年洛阳城内外鼎盛的金市和马市都已在数年前废置,连带着城郭区域的各种市集也慢慢衰颓,这些地方到底还有些旧日的影子。
当乔琰的临时办事场所设立在了曾经的太学位置之时,也让人难免想到了当年她被杨修在太学附近的街道上拦截下来的场面。
不过这些长安民众还没有这么快见到乔琰,先来到此地的,还是司马防、诸葛玄以及弘农郡的那位太守。
这三位接下来都还要配合乔琰在此地展开的工作,自然得先来见见他们的顶头上司。
想到诸葛亮和司马懿此时都在行往辽东的船上,而诸葛亮的叔父和司马懿的父亲在此地配合,协助乔琰完成整顿司隶另一半区域的职责,在看到这两人在办公位置收拾出来后一前一后地来到此地,乔琰的脸上闪过了一抹微妙的神情。
但当她开口与这二人交谈的时候,又分明没有露出任何的端倪。
“如今已到了五月的中下旬,现在再扩大打井和兴修水渠的范围稍微有点仓促,再打造一批新的蒲扇锉可能也来不及了,只能用最快的方法,先将这两郡地界上可被调动起来的水源都给利用起来,再将此地的蝗虫都给尽快杀灭。”
“前面的那件事我会让关中这边的水利队伍到此地来。”
伏寿和毕岚都得算是洛阳的本地人士,要在这边配合开展工作不算太难。
早前她们完成了在关中范围内的渭河水文统计,如今到这一片就是渭水和雒水的流域,在已经形成了一整套配合运作的体系之后,应当能很快在这头铺开工作才对。
“后面的那件事交给二位应当无妨。顺势在灭蝗工作的展开中,将司隶地界上的户口人数重新统计到我的手里。”
作为夹在东西两个朝廷内的中心地带,别看还有司马防这个长官,要想让此地的民众迁移就能有序,那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在董卓之乱前,就连洛阳本身的人口都是长安的五倍以上,再加上京畿之地,那就更是个蔚为可观的数字了。
最多也就是迁移出去的民众会在当地拥有新的户籍登记,在洛阳这边的交接却是形同虚设的东西。
现在能够利用的——
一个是在蝗灾之中,各处田垄需要以间隔一段距离设置火源的方式来吸引蝗虫,可以对田地面积重新进行统计。
一个是在此地执行以蝗虫卵与蝗虫置换粮的方式,对一些相对贫瘠的流动人口造册登记。
这两件事情,都是原本身在此地的司马防缺少人手去做的,随着乔琰的兵力入驻,也就有了执行起来的可能。
“原本在这边缺少的何止是兵力,还有用于大司马所说置换之事的粮食,早前倒是想多跟长安这边请求援手,可想着关中的情况也不易,便打消了这个想法,眼下能由大司马直接提出来,我也就安心多了。”
司马防的这番话,让乔琰不免用似笑非笑的目光朝着他看了过去。
他到底是在顾虑关中也存在的消耗才放下的这个打算,还是试图暂时处在一个相对中立的状态才有了这样的表现,好像并不难给出一个答案。
反正这人惯来一副老奸巨猾的表现。
但方今这时局下,各人有各人的生存方式,司马防的这种,其实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何况,在表面工夫上,他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在司马懿已经效力于乔琰麾下的情况下,她更不会让司马防难做。
只要足够的兵马可以让对方将自己在河南尹经营出来的那些势力,都给压制在不敢妄动的状态下,乔琰和他之间还是可以继续合作的。
在洛阳的户籍完成登记造册之后,也就将是她把《急就篇》在此地印发下去,观察作为试点的种种表现之时了。
洛阳的民众在整体识字情况的数据上,应该会比他处要好得多,这里又并不是早前处在乔琰管控之下的地方,所以此地既能提供出一个合适的群体,又能看看那些新的地界对这套发展举措的适应性。
她既已在洛阳南郭处筹措了办公的场所,也就做好了将此地的种种都给全部记录下来的准备。
司马防问道:“我听大司马的意思,目前好像没有打算在洛阳进行大规模的人手扩招?”
“先不急吧,免得引发了些动乱,到时候反而不好收场了。”
至于这个动乱到底是洛阳的民众不满于这个新驻扎于此地的势力,在此地这样快地就发起了征兵的举动,还是因为长安那边对她在洛阳大刀阔斧的举动,感觉到来自这位大司马更加强横的压迫感,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
在他们收到来自洛阳的确切消息之前,先迎来的,还是从豫州进入司隶地界,经过崤函道进入长安的袁耀等人。
虽说早在先前他们就已经收到了袁术身死,乔琰当机立断出兵的消息,但当真看到的袁术的棺椁和他这个儿子出现在长安的时候,还是有种时局变迁的恍惚之感。
袁术之死,固然因为此人的表现,让人觉得这是迟早有一天的必然之事,还是会有种一个时代开始落幕的既视感。
与袁耀同来长安的,当然不可能是此时还跟着乔琰在洛阳城中走动的郭嘉,也不可能是还被留在颍川的袁涣,而是荀彧。
从荀彧的口中,他们总算是将在豫州地界上发生的种种都给弄了个明白。
除却当荀彧和乔琰一道在弘农郡视察的时候,那道从豫州送抵的信报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在荀彧的话中做出了一些隐藏,其他的情况都是得到了乔琰的准许可以告知于其他人的。
包括她在驰援轘辕关后是如何做出的决定,又是如何在己方人数更少的情况下凭借着信息差击败了夏侯惇。
随后更是在何等冒险但精妙的操作之下,拖延时间到了赵云和黄忠的队伍分别从关中和荆州赶赴颍川境内,将颍川这地界给保了下来。
“在紧要关头做出抉择这件事,大司马果然从未让我等失望。只是豫州之变后,曹孟德的实力必然大增,且其站在了邺城的这一方,是否会给我方造成麻烦?”陈纪开口问道。
颍川并未落入敌手,对陈纪这种颍川士人来说,无疑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虽说颍川和汝南之间的界限不明,让人会有点担心曹军直接撕破协定侵入颍川,但想想乔琰敢做出这样的安排,又先有击败了曹操手下大将夏侯惇的战绩在手,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对。
何况,乔琰也暂时还驻兵在洛阳,随时都可以对颍川发起支援。
甚至往好一点的方向去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是要用颍川这地方来牵制住曹军的主力,自己则从另一头切入兖州东郡。
兖州的东郡和冀州的魏郡,有一部分地方是相连的,换句话说,这地方距离邺城实在是不远了,是有这个出兵突袭的机会的。
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相当小,毕竟在战线拉得过长又深入敌方腹地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对面的反抗而打破原本的优势,可人都活到这个岁数上了,总还是要对这种事情抱有一点期待的。
也就是在这五月里,担任着太常卿和长安城画院院长位置的赵歧,因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的情况,选择致仕退休,只在画院这地方还挂着个教导的位置,反正如今这里的种种事宜都已经走上了正轨,并不需要他花费太多的心力。
这就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然而陈纪在送别赵歧离开官场之余还是觉得,自己虽有些年长了,依然想要看到天下重新回到一统的状态。
而这种希望,显然只能寄托在乔琰的身上。
豫州境内的这场对峙交手,让陈纪越发清楚地看到了乔琰在处理作战危机之上的应变能力。
也确实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长安城有一个更可靠的未来。
不过他是这么想的,有些人却不是这么想的。
就像乔琰所猜测的那样,一个朝廷建立的时间长了,原本在被迫抱团状态下表现出的团结状态,只要在确实存在利益纠纷的情况下,就会出现裂缝。
在陈纪看来如履薄冰的平舆会面,在这些人看来,也不过是乔琰和曹操进行的一番作秀而已,谁让这两人之间在早年间就有着一番交情,就连曹操的二儿子曹丕也都还在乔琰所开办的乐平书院之中。
在陈纪看来很有必要的洛阳驻军,在这些人看来,无外乎就是乔琰和曹操的沆瀣一气,让她在洛阳可以开办起自己的小朝廷。谁知道在往后会不会做出更加放肆的举动,甚至发展到在洛阳朝廷和邺城朝廷之间各自谋求到一份利益的地步。
在陈纪看来对颍川足够妥帖的安排,对袁术也堪称是仁至义尽的表现,在这些人看来,却充满了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意思。
这些人之中的典型代表,还在这个时候找上了袁耀。
袁耀有些疑惑地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刘扬。
他是听过对方的名字的。
在刘和身死之后,刘扬从原本碌碌无名的幽州牧次子,变成了长安朝廷之中的准继承人,可以说是在一时之间身价百倍。
不过此人并未真正进入朝堂,以至于顶多就是名字为人所知晓,而不是让人觉得他有什么让人觉得可堪欣赏之处。
但刘扬这一开口,就让袁耀愣在了当场。
只听得刘扬说道:“大司马这事办得当真是不够厚道。你父亲身为汝南袁氏的嫡子,竟然被以这等草率的方式运送尸体来到长安,连你也得背井离乡地来到此地。若是我父皇亲自下令的话,必定会将汝南郡给夺回,让你接任这个豫州牧的位置。”
“不对!应该说,若我父亲早知豫州和兖州之间是这样的相争局面,早就应该让人协助豫州布防,以免让兖州那边有可乘之机。”
他叹了口气,“哎,早年间就知道大司马和那曹操多有私交,没在此事上早早提醒你父亲也是……罢了,不说此事了,你眼下刚来到长安,如有什么还缺的东西,便直接来找我就是。我若有能帮的上忙的,必定给你搭一把手。”
“也不知道父皇属意于将你放在何方位置上,但想来也低不了,必定合乎你的身份。”
袁耀露出了个尴尬的微笑:“……”
等等,这位皇子扬的有些话,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这好像……好像是在他这里,给那大司马说坏话?
不是吧,他才来长安第二天,怎么就要让他面对这么刺激的情况!
307. 307(二更) 医疗支援
袁耀想过了自己在来到长安之后,可能会遭到此地的无视或者排挤,但想想和豫州这地方的死生难料相比,总的来说还是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的。
他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冒出来个人,觉得他是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
他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刘扬的脸色,发觉在对方的脸上写满了“真挚”,话中居然也并没有什么阴阳怪气的意思。
等等!合着这家伙是真觉得,他是被乔琰胁迫着从豫州来到长安的,也是真觉得自己应当对没能及时救下他父亲的乔琰心怀愤恨的情绪吗?
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
若无乔琰,幽州那地方早已在刘虞和公孙瓒之间分出了胜负。
以公孙瓒的脾性,前有刘虞长子刘和被挟持作为了人质,并在混战之中身亡,刘虞也险些送命在滨海道,刘扬当然也不可能从中逃脱。
他是该当对这位大司马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的才对。
可眼下这情形,倒是完全反过来了。
也若不是因为这种对乔琰的不满,他不会如此快地将袁耀自袁术死后就时常表现出的沉郁心情,理解成是对乔琰的怨怼。
袁耀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并未被刘扬捕捉到,他看到的只是这个权柄一朝尽丧的青年朝着他看了过来,回道:“多谢殿下的关照,但我父亲生前曾说我不学无术,经由这番汝南平舆之变,我也算是知道了,我非但帮不上父亲的忙,还只能看着父亲身死,连尸体都要让大司马来帮忙讨要回来。比起在长安担任一个职位,我更想寻个地方进学。我听闻长安城中也将恢复太学了?”
刘扬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表现出对袁耀招揽意图的时候太过心急了。
并不是趁着袁耀还在深为父亲之死而觉痛苦的时候对他示好,就是最有效的,也可能会让对方警觉自己别有用心。
听袁耀转移了话题,他连忙回道:“是有这个计划,只是如今……不太合适。”
早前王允就有这个想法。
因为他发觉,弘文馆虽然是朝廷用来彰显招揽士人态度的窗口,却并没有让这部分士人全部团结在刘虞这位天子的身边。
固然按照弘文馆的创办宗旨,这部分人都会得到刘虞的亲自任免,但随着乔琰近年间在长安扎根势力步伐的稳固,加上刘虞这种大司马所说皆可的态度,谁都知道在乔琰和刘虞之间到底应该选择谁来作为自己的靠山。
当乐平书院中的学子里属于郑玄、荀爽等人弟子的那部分在长安城中出仕,这种两极分化的情况也就更加明显。
王允意识到,要让天子拥有真正的权柄,而不只是作为乔琰的代言人,那就必须有更成体系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人才培养渠道。
可惜,现在不合适。
连让袁绍拿出一个和乐平书院分庭抗礼的太学,都是一件做不到的事,在长安的话语权大半落在乔琰或者是她下属手中的情况下,也就更加做不到。
在今年的灾情之中,贸然提出这样的意见显得更加不合适。
刘扬蠢归蠢,看一眼与他可能是同阵营角色的态度,还是能看出点意思来的。
但他话说出了口又意识到,他这么跟袁耀说,好像就是在怂恿他去乐平书院就读?
这怎么能行!
自他来到长安到如今,也就是在袁耀这里,他才看到了一点找到真正同盟之人的希望。
何况,袁耀是什么身份?汝南袁氏之后,袁术的儿子。
若是豫州可以被朝廷重新抢夺回来,要想通过一番运作将袁耀给推上豫州牧的位置,应该不是一件难事。
这就是一支有机会让他在长安城中站稳脚跟的外援势力了!
刘扬连忙又道:“袁兄若有进学之心,以我看来也不需急于一时,这长安城中将有典籍批量印制之事,不如先在此做个见证,此外那乐平书院中早年间入学就读的学子,在七八月间将有参与毕业考核的,大约会在九月里转道长安,袁兄也可看一看他们的表现。”
袁耀在刘扬没看到的角度,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无论是印刷书籍的事项,还是乐平书院的毕业考核,都跟乔琰休戚相关,用这两件事来劝阻他暂时不要做出决定,岂不是在说——
这是在希望于这两件事直接失败?
这话哪里是刘扬这种身份的人该当说出来的。
就拿他父亲来说,对于袁涣这种身份的,他总算还存着分敬意,更是让袁耀也对对方拿出恭敬的态度。
那么若是有个人能够帮着他开疆拓土,可劲儿地打袁绍的脸,他估计都能将对方供起来。
但瞧瞧刘扬的这番表现,竟像是希望乔琰尽快下台,让长安城中的诸般事宜,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一样。
袁耀已经在心中有了这个评判便确定,自己若想在离开了汝南来到长安后,过上安稳的日子,就不能搅和进这种事情里,尤其不能和刘扬这种看不清局势的蠢货走得太近。
可他转念一想,这长安城中对乔琰有意见的人,或许并不只是一个刘扬而已。
只是刘扬的身份最为特殊,也最不需要顾忌那些个朝堂规矩,或者说是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潜规则,这才让他在此时有如此表现。
可这长安的暗流涌动中,还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人在深藏不露。
他身为袁术的儿子,要想直接做个富贵闲人的难度着实有点高。那么既然必须要跟一些人打交道,与其是被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给算计入套,还不如跟这个不如他聪明的刘扬来往,然后——
等到乔琰回返到长安后,就像是当年他将袁熙到访长安的事情告知于乔琰一般,现在他也可以将刘扬的情况汇报一二。
那他就真的安全了。
袁耀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当即朝着刘扬回道:“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会看看再决定的,不过……礼不可废,殿下还是莫要称我为袁兄,对外难免引发非议,我表字子煦,殿下以此称呼于我就好。”
刘扬还时常忘记自己身在长安,这会儿听到袁耀对他这种称兄道弟的说法做出一番纠正,神情不免有一瞬的尴尬,回道:“说得不错,我会留神于此事的。”
好在,让他颇觉欣慰的是,袁耀好像并没有因为他在称呼上的失当,而对他做出任何一点看轻的表现,反而在随后的言谈之间朝着他问起长安城中的风水,似乎是有意于请他推荐个适合于袁术的埋骨之地。
这分明是接受了他的示好的表现。
刘扬回道:“洛阳风水在于北邙山,多位天子的陵寝都位居其上,导致长安城中的民众和官员凭着直觉印象,也觉得该当将陵墓设置在长安以北。但如今不行。”
听刘扬这个“不行”二字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袁耀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心,问道:“这又是为何?”
刘扬回道:“因为洛阳以北,就是池阳。池阳这地方别的东西都可以不管,唯独特殊的就是一个池阳医学院。”
“你知道吗?这医学院中教授的内容中,其中一项叫做人体结构,将每一根骨骼肌肉连带着五脏六腑的样子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袁耀回问。“若能将人的身体熟知到这个地步,岂不是更能做到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子煦,你也太天真了!你怎么不想想,用寻常手段可不能做到对此罗列详实,精准分明。我随着父亲前去此地视察过一次,其中甚至有对特殊情况做出补充说明,比如,是各部分遭到何种攻击能致死。”
刘扬斩钉截铁的语气,宛然一派已经亲眼看到了此地情形的样子,让袁耀不由又沉默了一下。
尤其是他的下一句话,让袁耀觉得,如果将其直接汇报到乔琰这里的话,可能……可能还能给他再算上一点功勋。
因为他说的是:“恕我直言,若是你不担心袁豫州的遗体出现在那池阳医学院中的话,可能还可以将其安葬在那头。”
袁耀很努力地绷住了自己的神情,才让自己吐出了一句话,“多谢殿下提醒,我会考虑一二的。”
他不是要考虑给袁术选择安葬地点的问题。
而是考虑,他要不要干脆别等到乔琰从洛阳回返,才去打小报告。
他应该直接去找程昱汇报!——
不过大概就算是让乔琰知道,刘扬这蠢货还对她的池阳医学院做出了这样的一番诋毁,搞出了这些对于医学生的刻板认知,她大概也懒得和对方计较。
有什么必要纠正一个导火索的错误认知呢?
在长安城中的粮食送到洛阳新府衙的时候,同时送到的,还有一批从池阳医学院送来的人手。
与她们同来的,还有一封由华佗写来的书信。
乔琰拆开了信,将绘有“独活”图案的信封放在了一边,从中取出了信纸。
最后选择“独活”这药材作为池阳医学院的图标,是由学院之中的学子投票决定出来的。
在学院中的学子接触到新式医疗器械的时间还短的情况下,以草药代指医学,还是要更符合于他们的认知。
而无论是“独活”本身的名字,还是其“长生草”的别名,又或者是其“得风不摇曳,无风偏自动”的特质,都宛然一派医者特质。
但很有意思的是,独活植株的简化图标又在画院的绘制之下,颇有一派凛冽之态,乍看起来不像是医学院,而像是什么军队武装组织。
这让乔琰看到这个图标的时候,不由露出了个会心的笑容。
当她看到信纸上的内容之时,这份笑意更深了几分。
华佗当年因为乔琰所提及的牛痘之事,这才耽误了前来池阳医学院报道的时间,故而让吴普暂时取代他的位置,和张仲景一道负责在此地主持。
在建安二年的年中,也就是在关中之地出现华山崩裂景象的时候,他的牛痘研究因为方向明确,也拿出了接种的稳定成果,并给出了足够用来说服长安君臣的案例佐证。
事实上,接种的方式并不是主要的问题,通过此法防治成功的病例才是更要紧的东西。
乔琰彼时还戏称,这华山崩裂也未必就是个凶兆,或许也可以解释成,这是代表着与之同姓的华佗要拿出什么掀起变革的东西。
但华佗并未因乔琰的这番说辞而感到骄傲。
他在将牛痘的全部成果提交到了长安后,就在向乔琰申请了一批保镖之后,动身前往了河西四郡。
按照他的说法,既然牛痘实际上是由境外传播进来的疾病,那么谁也无法肯定,在乔琰加大了对丝绸之路的开辟后,会不会有其他的病症被引入境内。
就算他们已经有了烈酒萃取的蒜素在手,这东西也到底不是万能的,不能应付所有的病症。
只有知己知彼,才能让他们更好地应对这些灾劫。
对于华佗提出的这番说法,乔琰相当认同。
被华佗记载为“传尸病”的结核病,和极有可能是汉末大疫中一员的鼠疫,或多或少都和境外有些瓜葛。
即便华佗在药物和仪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不能做到病症爆发之后的医治,只要能让它们有一套完整且符合当前时局的防治条件,减少她的下属伤亡,对她来说就有着极大的实际意义。
为此,她甚至给徐荣做出了指令,华佗在河西四郡期间,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过分,他就可以直接对之进行满足,不必刻意汇报到陆苑,或者是直接汇报到她的面前。
如果华佗有离开凉州境内,朝着丝绸之路上外邦地界走一趟的意思,将具体的出行计划递交到陆苑手中,由她进行决断即可。
华佗显然并未辜负乔琰对他举动的一番支持。
在这建安年的五月里,他正式完成了对番邦疾病的一番记录和外邦医书的收录,将整部外来疾病记载的医书大纲递交到了乔琰这里。
与此同时,张仲景在池阳医学院两年间正式开始创作《伤寒杂病论》。
这本成体系的医疗著作开始创作的时间,比起历史上早了十多年,却也有着远比历史上他创作此书之时更加充裕的病例收集记录和协助观测与诊疗的人手。
因此,虽然此刻递交到她手中的还只是一个简本,但乔琰相信,这东西会以极快的速度被完善起来。
“早先按照君侯所说,池阳医学院的任务在备急方书的校正和增补,各个划分出的院系制订编纂教材,以及对新招募到的人手进行培训,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就会做出一些调整了。”
站在乔琰面前的乔真还是和两年多前见到她的时候,有着一种因稍显温吞而不容易让人第一眼注意到她的特质。
但若再往她的眼神中看去,便会发觉她的这种温柔里带着对未来道路越发明晰的坚定。
乔真继续说道:“经由两年的培训,在医学院内,姑且不论具体隶属的院系,光是按照其去向,被分成了类——”
“华院长的《番邦医论》与张院长的《伤寒杂病论》这两个项目中的参与者,从事医学教导行业的教学者,以及参与到关中的医疗事务和随君侯行军扩张配合在军队和当地展开行动的实践者。”
“所以你现在是属于第类。”乔琰朝着乔真的领口看,见她的衣领边上有一道金边,便知道这正是代表着五科之中其中一科科长的身份,“忘了说了,也该恭喜你高升了。”
吴普看好乔真的心性和学习速度,但并没有在她所经历的考核上做出任何放水的举动,又因池阳医学院的存在让此地聚拢了不少原本并不出名的医者,导致乔真拿下这个妇科科长的位置,也可称为过五关斩六将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出考核的艰难,让她话虽不多,在下属这里得到的支持却并不在少数。
这回将医疗人员带来洛阳,是由乔真带队前来,同样是她据理力争的结果。
提到高升,乔真的脸上还有几分羞赧之色。
提到这趟前来的缘由,她又很快恢复到了正经的模样,解释道:“我是这样想的,洛阳和其周遭的河南尹其余地界,总人口比起长安在招揽收拢民众后的状态也尤有过之,这些地方不再听从于朝廷的指令,到如今已经有五年了。这是个足够让人形成习惯的年限。”
“靠着君侯给出的优惠政策,和治理蝗灾旱灾的表现,能从相对广泛的覆盖面上让他们重新接受自己是朝廷的子民,但还需有另外一处突破口来从旁辅佐。我想,河南尹地界上的妇女接受君侯的雇佣,又能得到一套病症排查和医治,或许是一条路子。”
见到乔琰投来的赞许目光,乔真终于松了一口气,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君侯可以放心,我在医学院中所学的内容并不只有这一科,在统领这些人上有这个把握。我也有把握,在寻找这个突破口的时候,绝不会引发民众的争议和矛盾。”
“我信你,”乔琰朝着她笑了笑,“你会是配合我在洛阳行动的得力助手。”
这样一来,在这洛阳的地界——
政事上有司马防和临时调来作为援助的诸葛玄。
民生上有乔琰这个指导行动的核心人员,以及重新从长安回返的荀彧。
军事上有郭嘉和驻军于此的赵云。
现在又跟进了医疗和即将到来的教育。
在旁人还为她没能阻止曹操拿下汝南而觉可惜的时候,她却已经抱着势在必得之心,要将洛阳的民心收拢回来了。
当然,她的目标何止是洛阳,她对于辽东也同样是势在必得!
而就像洛阳这边不是她一个人参与着这场战斗,在辽东那边也同样有着为她披荆斩棘之人!
海航十二日,在凌晨将近的时候,眼看着那架最特殊的仪器上的数字越来越小,吕令雎原本还有的几分困意都消散无踪了。
她支起了船中的望远镜,朝着船前行的方向看去,便见远方还有些昏暗的光影中,出现了一片若隐若现的地平线。
那不是一条连续的地平线,而是以其多处断续的状态让人看出,那并不是一片陆地,而是海岛群。
可也正是这个标志性的特征,让吕令雎忽然激动了起来。
只因那里就是他们这趟航行的第一处目标——
长山列岛!
308. 308(二合一) 海战利器……
吕令雎发觉了这出海域视线有变的景象,其他人也自然没有闲着。
这即将行抵目的地的征兆,让船上的船夫连带着其他身在船上的士卒与统帅者,都纷纷忘记了此时还在晨光微熹之时,个个都精神百倍地涌到了船头。
十余天的海上航行,再怎么有那罗盘指示方向,让他们确定自己并不会跑偏航程,和陆地上的移动中变幻的景物相比,还是显得过于枯燥了。
每日所见的都是海波翻涌,在起先的新鲜劲过后,也让人感到被海水所围困的窒息感。
但现在,他们的目的地就在眼前!
这支并未受到海上风浪影响的船队,即将给他们的对手带来出乎意料的一击。
这对这些少年人,不,就算是对甘宁和太史慈等人来说,也是一件令人为之心神激荡之事!
“舆图上虽没有这两处的名称,但昔年孝武皇帝的舰队海航还是将其记录了下来,要说君侯给其取的名字倒也合适。”
诸葛亮展开了手中绘制着星点图样的舆图,又朝着船只的西面和北面各自观望了许久。
他们此时航船所在的位置,西面就是袁绍所统帅的青州东莱郡,北面也就是为公孙度所统领的幽州辽东郡。
虽说没人会想到,居然有人在这等中原内乱之时会出现在东海的海域之上,他们还是尽可能地远离近海航行,以免被东莱郡出海的渔船发现了踪迹。
被诸葛亮说的取名合适之地,一片群岛位于渤海和东海之间,以星点散布的方式形成了两片海域之间的分隔,一端接着东莱郡的黄县,一端接着辽东郡的沓氏,相当于是渤海的收口。
而另外一片群岛,则在辽东郡的正南方,距离辽东郡也不过是数里的海程。
这两片群岛都被乔琰以长山列岛取名,意为这些连缀的群岛在海面上展开,形似海上群山。
而他们此时扑向的,正是后者。
打从出航前来此地之前,在他们所制定的作战方略中,他们就没有打算进入渤海的范畴。
谁让环绕着渤海,分布着青州东莱郡、北海国、乐安国,冀州的渤海郡,幽州的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辽东属国和辽东郡,既是要悄无声息地避开各方的耳目,完成对公孙度的武力威慑,那当然不能进入渤海。
东海与渤海之间的长山列岛,是给他们划定的行动分界线,绝不能越界而过,那辽东郡以南的长山,才是他们的落脚之处。
吕令雎摩拳擦掌地听着此时充当指挥者的诸葛亮吩咐,由附属战船先行一步,在今日正午之前——
“先夺獐子岛!”
这是这一片列岛中最南端的一座大岛屿,也将作为他们适应辽东气候并在随后发起下一步军事行动的中转站。
“由甘将军先打头阵吧。”诸葛亮接着说道。
吕令雎颔首,示意自己认可这个出战人员的安排。
这头一次参与到海战之中的少年将领站在船头,看着甘宁随即意兴激扬地从这中央的楼船抵达了附属的战船之上。
她的目光中虽然露出了几分羡慕之色,却并未表露出任何的异议。
“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先行出马,拿下这个首功。”陆议披着个风氅挪上了甲板,看了眼吕令雎此刻站定在那里的表现,颇有几分意外地说道。
该说不说,他觉得自己参与到这趟海航之中是真有一点走背运的。
先是差点被他的队友们抛下在港口,又在前几日被海风吹感冒了,好在船上常备的药物齐全,并不耽误他在此时协助两位年岁更长的“谋士”一并完成这场对公孙度的围猎。
吕令雎回道:“君侯说过了,我既然要想当将军,就得分清楚什么是前锋该做的事情,什么又是将军应该做的事情。甘兴霸是被我们两个骗到队伍之中的,就得将这把刀用好,而不是又跟他在这里争夺首功,让他跟我起冲突。若真如此,往后的战斗就不好打了。”
何况,她也需要看看,在登岸的战斗中该当如何做。
在整支船队接近獐子岛后,以甘宁为首的海军队伍从海湾突袭而入,在举着望远镜的吕令雎所能看到的画面中,这位从锦帆贼转行而来的海军将领,带着被他训练得颇有几分悍匪架势的下属一道,直扑海岛上的原住民而去。
附属战船之上的小舟早就在他出击的同时,朝着獐子岛北面的后路包抄而去,以防出现漏网之鱼,朝着周边岛屿报信。
这个作为辽东郡沿海边界的岛屿上固然没有被公孙度安排的驻军,却因此地的支柱产业乃是供给于内陆的海参,在岛上生活的三百多人均为凫水的好手,在体格上也要远比寻常黔首健壮。
但他们遇上的,却是一支有备而来的五百人前锋队伍。
当刀兵骤现于这座岛屿的时候,他们还是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后便被甘宁带着下属一道驱赶到了海滩之上,迎接着随后的一条条战船朝着獐子岛靠近。
那两艘对他们而言从未见过的巨大楼船,以让人为之恐惧的姿态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若只是船身高大也就罢了,这两艘楼船主舰却显然不止于此。
在寻常的轻舟之上出现的船橹,在楼船的两侧以极其庞大的规模悬挂在船外,随着船身的推进而来,并未充当着用来划船的作用,只让人直觉,这些“船橹”并不应当就是此刻这个沉寂的姿态。
但不管这两艘主舰在全力发挥作用的时候到底是何种模样,这跟他们这些并不从事海船战斗的人,并无一点关系。
他们只是面带惊恐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抢占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地盘,让他们无从知晓这些人到底是海贼还是什么其他身份的人。
让他们着实意外的是,在船队上的船员有大半登临海岛后,这支舰队的主事者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和方才凶悍地将他们控制住的甘宁……好像形成了一点鲜明的对比。
獐子岛上的采参人头领小心地打量了一番那几个少年人,和跟在他们后头的太史慈,又转头看了眼抱刀而立站在后头的甘宁,这才转回头来问道:“不知道诸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这辽东郡已不能算是中原的地盘,像是他们这些采参人更没有什么油水可言,就算是海上偶尔出现的海寇也大多会绕过他们的地方。
忽然遭逢到这样的一出天降灾祸,即便在方才的滩涂与海岛交战里,只有人受伤,并无人出现死亡,也着实让他们感到恐惧。
司马懿跟诸葛亮对视了一眼,当先一步回道:“我们需要一点补给。”
那采参人刚松了一口气,觉得对方若只是想要一点财货,对他们而言也不算是办不到之事,就见司马懿眯了眯眼睛,说道:“我们要的是人口补给。”
采参人顿时脸色一变。
人口补给?那不就是另类的海船征兵?
他的目光掠过了那二十艘船,在意识到对方的船员数量好像和船只的数目确实不成比例后,只觉心头拔凉。
当他重新朝着司马懿看去的时候,便瞧着对方这看似文雅的面貌里,也多了几分阴鸷算计的可恶。
分明和一开始就登岛的强盗队伍没有什么区别。
可眼下正是形式比人强的时候,对方手中的刀兵也远比他们用来砍柴杀鱼的刀锋利了太多,何来让他们提出辩驳意见的机会!
他只能努力让自己紧绷的面色中表现出几分协商的姿态,开口说道:“可我等从未有过海船上作战的经验,平日里也都不离开岛屿多远的……”
“行了,谁说我们要的是你们了。”他话刚出口,就被司马懿给打断在了当场。
这少年人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宛如鹰隼的目光中透出了几分不需明言也能让人读懂的嫌弃意味,“我要你们协助我等,上西安平走一趟。”
“就你们这等体格,还不配让我们费这般心力。”
他抬眼给甘宁比划了个手势,甘宁当即心领神会地抽刀而出,将刀给架在了那采参人头领的脖子上,“能帮我们一道俘获多少合格的水手,就能让你们多少人重获自由,我想,这是一件很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在这强买强卖的行径面前,他们哪里有什么跟对方讨价还价的资本!
除了想办法按照对方说的做,来确保他们通过以一换一的方式重获自由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让这采参人更加不敢轻举妄动的,是在随后他跟着两艘战船往獐子岛以北的广鹿岛走了一遭后,眼见这群海贼何止是在上岸的近距离作战中有着非同一般的战斗力,在远距离的攻击上也有着超乎他想象的本事。
那先前未曾出手的青年将领,与他的下属一道,用手中两百步外依然精准射击的神臂弓,彻底打消了他试图逃走的想法,更是让他们这些协助人口进货的打手队伍又壮大了三百多人。
短短的三日时间内,獐子岛上除了多出来的二十艘战舰之外,合计从周遭的群岛上带回了两千多人,几乎将这片群岛上生存的原住民都给尽数地汇聚到了此地。
但这对于这趟出海辽东的人来说,只是个开始而已。
长山列岛的原住民中,重点看守的人质被全部送到了其中的一艘战船上,而余下的岛民则被他们以交叉编队的方式打散,混入了每条航船上的队伍之中,这样一来,他们的队伍就被扩张到了先前的两倍,这些人质又无法对他们做出有效的反抗。
随后,除却留守的四条战船外,其中的八条战船往西直奔沓氏港口而去,由甘宁、郭淮和诸葛亮统领。
另外的八条则由吕令雎、太史慈和陆议统领,朝着他们和獐子岛上的采参人所说的那样,朝着西安平而去。
“所以为什么是由我留守?”司马懿忽然有了种和先前陆议一样被丢下的郁闷感。
“因为你长得比较危险吧。”吕令雎心直口快的回答,让才扮演了恶人角色的司马懿忍不住面色一黑。
别以为他没听到,在那些被当人质的采参人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说他年纪不大心思极深,有鹰视狼顾之象,难怪会是海寇的头领一员。
就这鹰视狼顾四个字,他一点也不相信会是这群没甚文化的采参人说出来的词。
是他的这些同伴为了进一步制造恐慌情绪宣扬出去的还差不多。
“仲达啊,别这幅表情,想想看吧,我们若是不能有效地控制住这些岛民,随后的东西两处出战,难免面临顾此失彼的麻烦,还可能遭到人质的反扑,又哪里能顺利地完成计划中的登岸一击,是不是?”
陆议的这句安慰,那可真是一点都没让司马懿觉得有多熨帖。
“还不走?你要去的西安平,可没那么好打。”
别看因为幽州的城市分布缘故,西安平的驻军远不如辽东郡的郡治襄平——也就是公孙度此时的所在地,在人口的数量上也同样不如沓氏这个用于青州冀州和幽州之间互通的港口,但西安平的位置确实很特别。
它处在鸭绿江的入海口,往东南方向不远就是今天的朝鲜,当然在如今还属于幽州的乐浪郡,往东北方向的鸭绿江上游而去,也就是在这个时代逐渐强盛起来的高句丽。
这个三方交汇之地堪称人口构成复杂,城池的修建虽不比内陆的城市,也不算太过简陋。
而尤为重要的一点是——
此地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会直接朝着三面扩散出去,造成对幽州极为可观的影响。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这场沿海的攻城之战并不会失手。
而是凭借着直击城下的一击,在这辽东郡的沿岸撕开一个豁口。
“少在这里说有损士气的话,”吕令雎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战甲,或许是因为打小演练武艺的缘故,她的身量远比同龄人要高,在这披甲执戈的姿态里真是好一派英姿勃发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她所崇敬的君侯的影子了,“你在此地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就是。”
一艘主战楼船,七艘辅助作战的战船,在司马懿的目送之下,从獐子岛出发,沿着辽东郡南部的沿海海岸线,朝着鸭绿江口而去。
和徐州青州的海岸线截然不同,这里的沿海因少有往来港口,会出没于此地的大多还是渔民,所以在绝大多数的地方,还是人迹罕至且荒无人烟的状态。
此时他们已不需掩盖自己的行藏,反正发觉他们这支特殊队伍的渔船根本无法对他们做出什么有效的拦阻,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将自己的渔船往更加贴近岸边的方向躲一躲,防止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敌人给当做了进攻的目标。
吕令雎站在船头,牢牢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
此时的她脸上已彻底看不到先前的跳脱之色,而是在闭目养神之间,将楼船上所装载的每一件武器都在自己的脑中反复模拟,以确保在出现任何变故的时候,她都能做出足够有效的应对。
此外,虽说在从长安往汉中去的路上,太史慈因为和她一见投缘的缘故,将自己的羿射技巧教给了她,吕令雎还是果断地放弃了同时操持弓/弩的打算。
贪多嚼不烂,有太史慈在旁援助,这份远程进攻的责任还是交给他为好。
陆议没打扰她的这番战前的调整,而是转身折回到了船舱中,对那些在长山列岛劫掳来的渔民做出了一番安抚。
船已出行,这些人就算想要在此时逃走,在这茫茫大海上何其艰难。
而这些匪寇一般悍然出现的人,虽然在把他们拉上贼船上毫不手软,也没真对他们做出什么大开杀戒的举动,或许他们所说的在得到了足够的人口补给后就会将他们给放了,并不是一件随便说出来的话。
现在陆议这个面貌温和的少年人给他们送来了饭菜和安抚,又让他们从获得待遇的前后对比之间找到了几分安全感。
司马懿知道这情况会不会觉得很吐血那不重要,反正当这八艘船从鸭绿江口驶入、眼前的场面从原本的大海变成大江两岸的时候,在战船上的士卒多少是有了点同舟共济的样子。
这支船队在一打眼看去之间绝不会让人想到,船上足足有半数的士卒是临时充数被拉来这里的,而不是原本就归属于这支队伍本身。
西安平的守军看到的,只是在他们收到了有敌人入侵的消息前来拦截之时,这些打造精良的战船对着他们包围而来的船队不躲不避,而是用那由硬木外包铁皮所形成的“撞角”,直接在鸭绿江上朝着他们这一方的战船撞击了过来。
撞角所带来的巨大冲撞力,和对方这出人意料的正面迎战方式,让头一批出动的战舰直接来上了一出人仰马翻景象。
不,并不是所有的船只都被撞翻在了当场。
在敌方的弓弩占据了进攻优势地位的那一刻,从小型战船上伸出了一支支由士卒所操纵的钩拒,将意图重新拉开距离的战舰都给拉拽在了原地。
随后就见从这些战船上跳过来了一个个装备精良的甲士。
此前十多天的海上航行,让这些原本就适应过江上作战的士卒,再不会因为风浪的影响出现站立不稳的情况,更别说他们此时已经从东海之上进入了鸭绿江流域。
西安平守军这头简直要疯了!
这到底是从何处出现的敌军?
作为大汉疆土处在最东北的边陲之地,这地方好像根本不应该遭逢这样的灾劫才对。
更让他们未曾料到的是,那置身于小船之后的大型楼船也在此时朝着他们发动了攻势。
楼船庞大的船身非但没有成为它的弱项所在,反而在这压阵而来的行动中像是一只扑面而来的巨兽,在楼船前端倒钩形的船头不只是个撞角,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钩拒。
这艘船硬扛着对面的箭矢而行,在前端即将撞上西安平守军主舰的那一刻,这撞角忽然朝前倒了下去,像是一只弯钩抓住了对方船只的船身。
这只弯钩上所联结的木板,便是吕令雎这一方船员登上敌船的通道。
这些辽东郡守军平日里所见的海船不少,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船头构造。
如若吕令雎在此时可以对他们做出解释的话,或许可以告诉他们,这种船头的图纸同样是丝绸之路的产路。
因为这正是西方的罗马帝国船只上取名为“乌鸦”的钩爪木桥!
早在百多年前,这东西就传到了贵霜帝国的境内,只是因贵霜位处于内陆,少有动用此物的机会,反倒是徐荣在得到乔琰指派通商于丝路期间,发觉了此物的潜力,将其送到了长安。
又在去年被乔琰让人送到了徐州的造船之地,将其安装在了楼船上。
比起铁索连接,或者是在船身内填载沙土让其保持稳定,这种乌鸦木桥更符合北人的海上作战习惯,也更能充分地发挥安装木桥一方的战船上士卒的近身格斗能力。
就比如说此刻!
在木桥停当的第一时间,早已对这进攻辽东一战蠢蠢欲动的吕令雎再不犹豫,操持着手中的长戟便冲上了对面的甲板。
钩爪木桥固定的一瞬所带来的甲板震荡尚未结束,西安平守军就迎来了一场堪称疾风骤雨的打击。
将这些海岛上的采参人抓来充场面需要和平操作,对着公孙度的部下出手,却实在不必给他留多少脸面。
当这场在鸭绿江上展开的水战归于平静之时,吕令雎的手中长戟上还挑着对面舰队为首者的头颅。
她朝着江水中渐渐飘荡散开的血色,和被撞得七零八落的船只,头一次面对这种战船交锋的她,很奇怪的没出现心跳过速的焦虑,反而只有一种随着江流水涨而越发分明的进取心。
见陆议朝着她投来的示意,吕令雎提戟而前,高声喝道:“拍竿预备,进攻西安平!”
先一步拦截的战船和他们交锋所造成的混乱,让他们无法将所有跳江而去的敌军都给全部留在此地。虽说有那些采参人为了换取自己的自由,直接追到了江中,用那以二擒一的方式将人给捉回来,依然有不少逃出生天的。
故而当这八艘重新整顿朝着西安平前行的战船抵达城下的时候,城中早已处在了严阵以待的状态。
但这好像并不能阻止守城的失败。
西安平就建在鸭绿江畔,护城河也是掘鸭绿江灌入而成的。
为了显示其在北部边陲坐镇的特殊地位,此地的护城河被挖掘得格外深。
因这里的河流好像并未受到中原旱灾的影响,因为夏季的到来还出现了涨水的情况,还颇有一番城池越发坚固的状态。
然而这种护城河渠道过宽过深的特征,在此时非但不是此地城池得以保全的有利条件,却恰恰是敌方战船通行的坦途。
还没等城头的弓箭击穿船头竖起的挡箭牌,造成对藏匿在后士卒的击杀,也还没等他们对渐近船只做出抛石攻击,那对着城池也以横冲直撞方式行来的巨大楼船之上,船身刹车止步的同时,在船头的拍竿已经带着末端的巨石从高处砸了下来。
石块和重竿降落而来,发出了呼啸之声,直接将城头堆叠的石墙砸出了一个可怖的豁口,更是让守卫在这一片城墙上的守军在这等打砸的威胁面前不得不狼狈而逃。
在吕令雎的指挥之下,这艘楼船侧向行入了护城河的水道,侧面的四支拍竿也当即砸了下去。
城头一时之间出现的石块飞溅中,太史慈所带领的神臂弓队伍也在同时对着城头展开了精准有效的杀伤。
被迫退守的城中守军根本无法阻止这些可怕的敌人,在保持着对城头压制力的同时,相继有人从船上跳下,顺着从船头射出的钩索朝着城墙上攀爬,而后顺着被主舰进攻之处为中心朝着两头扩散。
城门也很快在他们的面前被打开,那些精甲利刃的兵卒蜂拥而入,固然没有随着战船一道运送的马匹作为他们此刻攻城的坐骑,也足够让他们在真正的正面交锋中很快占据了优势地位。
与此同时,在那作为要害港口的沓氏,诸葛亮那头也展开了对此地的进攻。
一个个巨大的油桶被导线引燃后,由战船之上的投石机朝着城中投了出来。
在城头和城中砸碎的油桶飞快地将木制构造的城楼和城中房屋给点燃了起来。
沓氏城立时陷入了混乱的状态。
要说船也是木制的,沓氏城中的守军完全可以来上一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问题来了,在火箭火油进攻的方式还没有被扩散开来的时候,这并不是一种很主流的进攻方式,未曾预料到会遭此横祸的沓氏城也从未对这等情况提前做好准备。
再者说来,油在如今依然还是奢侈的东西,若非乔琰所掌握的地盘上种植了相当多作为经济作物的胡麻,她大概都无法支持下属在这场渡海之战中以这样的方式进攻。
于是当这场大火烧在了不该起火的城中,而不是攻城来袭的舰队之上的时候,城中的防守漏洞无可避免地出现在了进攻此地的诸葛亮和甘宁等人的眼中。
沓氏县城的告破也就成为了一件格外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让人不能理解的是,被轰开了入口的沓氏和西安平,都没有在这突如其来的城池告破后直接易主。
“你是说,这些人只是将城中的守军和民众驱赶到了他们的战船之上,随后就扬长而去了?”
两地的加急战报送到公孙度手中的时候,他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并立刻让人对消息做出封锁,以防这情况被公孙瓒和临近的蹋顿所知晓,让他们觉得他是个可以被趁势欺负的软柿子。
做完了这安排,公孙度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面前的战报上。
报信人听到公孙度这么问,连忙回道:“还有财物!他们将两地的府库都给洗劫一空了,只是没有到民众家中大肆掠夺而已……”
“那些不重要。”作为贸易港口的沓氏和作为郡县边界的西安平在府库中到底有多少存货,公孙度是心中有数的。
上缴税收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早早被运送到了作为郡治的襄平。
这也就意味着,只是劫掠府库的话,其实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威胁。
反而是城中的守军和民众被人劫持走了一部分,对公孙度来说才是个莫大的损失。
要知道,幽州,尤其是几乎处于疆土尽端的辽东郡,是实打实的地广人稀之地。
在公孙度看来,阻止了他在辽东这地方按照那吉兆所说,从事封王之举的,正是此地的人口。
所以他也比任何人都要希望徐州和青州等沿海之地能出现动乱,尤其是距离辽东最近的青州。
要是这些地方的人都能来到辽东避祸,那么在中原战乱的人力折损之中,他反而能够在辽东日积月累积出一支蔚为可观的队伍。
可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避祸的人没见到,倒是有人上门打劫来了。劫持的还是公孙度最看重的人口!
天下何来这等扎人要害的劫匪!
要不是公孙度此刻还面对着一旁的下属,他都想要直接怒骂出声了,也就是还顾忌着一点自己的形象,这才按了按额角跳起的青筋,朝着报信者问道:“可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报信者回道:“这些人并未报上自己的名姓,那战船上也没有所属势力的标记。我们只知这些战船都是几乎满载的状态,不像是远航而来的舰队能保持的样子,此外就是,同来的人里有一个人,曾经在辽东避祸过。”
公孙度眉头一挑:“是谁?”
“东莱太史慈。”
太史慈的射术超绝,在进攻西安平的战斗中,除了作为这一路近战领袖的吕令雎之外,就属他最为醒目了,难免被公孙度的下属留意到。
可辽东这地方的消息,向来是要比其他地方接受得迟缓的。
公孙度只知道太史慈当年是为了避开东莱郡府和青州州府之间的矛盾,这才远渡渤海来到了辽东,却并不知道,他后来护送着邴原前往居庸关后,被乔琰招募到手,成为了大司马府的府掾。
毕竟府掾这种位置,只要能养得起,安排出十个都无妨,又不像是那些中郎将、太守、将军一般有着明确的职权权柄。
于是当他听到并非远航的推断和东莱太史慈的名字之时,他一把拍在了一旁的桌案上,“袁本初欺人太甚!”
自己境内的人口因为蝗灾旱灾的缘故外流到了并州和司隶的地界上,又没这个本事和曹孟德一般直接再打下一州半郡的拓展地盘,就想出跨海劫掠这样的操作来了?
别人或许会对袁绍那四世三公的出身有所惧怕,他公孙度都敢在辽东生出不臣之心了,又何来对此的敬畏情绪。
他满脑子只想着——
袁绍若是觉得,打到他公孙度的家门前是挑软柿子捏,那他就非要给对方证明一下,他可不能算是软柿子,而是个硌牙的石子。
拂袖而去调集下属的公孙度并未听到,那报信之人还嗫嚅着说了一句,“还有一个作战极其英武的女将……”
按说,这其实也是个很有标志性的特征。
时至今日,也就只听说在乔琰的麾下有过女将,正是由上位者做出的提拔。
但在所有幽州人的认知之中,乔琰根本就没有这个进攻辽东的条件和余暇。
不久之前她明明还和曹操在豫州展开了一番拉锯争端,现在又在洛阳进行灾情救助和收拢司隶民心的举动。
打从去年开始,她就没有主动对外做出地盘的扩张,今年的进驻洛阳也是对丢掉了汝南郡和陈郡做出的弥补应对,又怎么可能会忽然以神来一笔的方式进攻辽东?
那袁本初都已经朝着长安那边“效仿”了这么多东西了,现在再多学一个起用女将,好像也很说得通。
反正别管这支特殊的舰队到底是来自于袁绍还是乔琰,他们只要将其从辽东郡给驱逐出去就好了!
这位负责报信的下属是这么想的,公孙度也是这么想的。
他在收到这份两地遭到了劫掠的消息传来后,快马加鞭地从襄平赶赴了距离更近的西安平。
这一路疾行之中甚至跑死了几匹幽州好马。
可即便他来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了,当他来到此地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依然满目疮痍的城墙。
还没等他斥责守城将士在修复城墙豁口上的不走心,就见对方哭丧着脸朝着他迎了过来,“府君,那队悍匪又来了一次,他们这次连重锤击墙都不必做了。咱们原本就还没从上次的攻城中缓过劲来,楼船一出现,将士们都不敢掠其锋芒,直接跑开去了。”
公孙度咬牙切齿:“所以你们又让他们带走了人?”
守城将领无奈地点了点头。
见公孙度一派被气得不轻的样子,守城将领连忙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才发生没多久的事情,府君若是大规模调动船队,或许还能在路上将其拦截下来。我原本是想向府君索求一道出兵指令的,只是还没来得及送信出去,府君就已经亲自来了。”
接连的两次袭击和掠夺人手,已经让公孙度这个将辽东视为自己所有物的辽东太守处在了一点就炸的状态,此刻听说这些人还未走远,一面听着这守城将领提起那几艘船上比起寻常钩拒更可怕的钩爪木桥,一面快速以太守的身份朝着周遭的县城也发出了调兵指令,甚至将邻近港口的渔船都给征用了过来。
既然对方要玩水战,还喜欢用钩拒这东西来卡死双方船只之间的连接,便于他们来进行近身作战,那他就直接动用人海战术,来给这些人一个血的教训!
对方在这趟从西安平劫掠走的人口,说不定还能在双方海船的交手之中,成为他公孙度的助力。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公孙度亲自带兵,领着这些航船直奔鸭绿江入海口而去,别提有多迅捷了,一入东海这支船队就直接调转了船头朝着西方行驶而去。
他惊喜地发觉,或许是因为敌方舰队的负载太重,吃水太深,以至于当他追出去了小半日后,就在前方见到了那些战舰的身影。
而他这对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先前的几次胜利给冲昏了头脑,一见到他们这边舰队的出现,想都不想地转头朝着他们迎来。
但在这来势丝毫不减的船队冲撞中,何止是那艘楼船,就连几艘附属战船上,都有装着巨石的拍竿从原本垂落的状态被轮轴拉拽而起,而后——
在公孙度惊觉不对的惊骇目光中,那一根根的拍竿朝着他所率领的舰队凶悍地砸了下来。
见过在末端捆绑着巨石的榔头吗?
拍竿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马钧和黄月英做出的技术指导下,这些拍竿甚至还在下部也安装了转轴,这样一来,连拍竿的攻击方向都可以再做出进一步的改变,让人明明看着那拍竿将要落下的位置是这里,却忽然砸在了面前。
寻常的船舰根本无法负荷这样可怕的冲击力,几乎是在巨石落下的一瞬间就被拍出了偌大一个窟窿,甚至直接被打碎在了当场。
当一艘楼船根本不止安装了一根拍竿的时候,这种杀伤力也就更加不是通过船只的数量可以弥补出来的差距。
不过须臾,那原本气势汹汹的追击舰队,已变成了七零八落的一片。
吕令雎朝着海上的碎木板看去,朝着一旁的太史慈和陆议颇为无奈地说道:“他们不会觉得,这拍竿只是用来砸城墙的吧?谁家对海军战船的头号目标是砸墙啊。”
她之前只是为了留点余力,才在刚遇上幽州海船的时候上的钩爪木桥……
可既然能用拍竿进行以一对多的攻击,为什么还要这么蠢地去折腾什么钩拒呢?
既然是海战利器,当然要砸人家的船才对!
309. 309(一更+48w营养液加更) 三……
这出拍竿的得手,打的就是一个信息差。
这些幽州辽东郡的从属以为他们的船上利器只是用来攻城袭墙之用,可事实上,这东西最本质上来说还是在水战的近距离交手中发挥作用,让人还没来得及真正拉近和敌方之间的距离,就先被对方的“摆锤榔头”给砸了个四分五裂。
吕令雎别提有多喜欢这东西了,就是那轮轴如果操作不当,可能会让拍竿的反复使用存在一点问题而已。
但在其暴力打击所造成的破坏性面前,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眼见这辽东郡追兵自以为的人海优势,在我方战船的横冲直撞面前荡然无存,就算是相对来说稳重些的陆议和太史慈,都不免在此时心怀几分激动。
不过在这份激动之余,陆议还保持着足够的观察力。
他听着敌方败军之中发出的动静,忽然留意到了那些混乱的声响中,出现了一声稍纵即逝的“府君”喊声。
他连忙朝着身边的士卒和那些被拍竿威力震慑在当场的采参人喝道:“快!去那边抓人!有大鱼!”
有大鱼这三个字一出,吕令雎也急忙举起了下属递过来的望远镜,朝着那头看了过去,赫然见到在那边那艘被拍散的船只之中,一个抱着木板朝着远方泅水而去的身影,明显有着与其他人不同的衣着,还被同样落水的下属拥趸庇护在中间。
在听到陆议所说的“府君”身份后,她更是眼前一亮。
这种称呼绝不可能出现在西安平的县城高官身上,只有可能是这辽东郡的头号长官。
公孙度!
人口的劫掠比起领地的侵占,在方今这种特殊的局势之下更容易引起公孙度的戒备和愤怒,是早在他们前来此地的时候就制定好的策略。
但当这举动当真把公孙度给引出来,还是出现在吕令雎这一路的时候,她还是不由握紧了船舷,指尖下意识地收拢,恨不得自己也直接往水里跳,跟着这些前去擒拿“贼首”的将士一道,将这公孙度给抓到自己面前来。
陆议在旁提醒了句“别忘了孔明的计划”,这才让她稍稍平复下了些心绪。
也不能怪她如此激动,上一次擒拿住的鲁肃,到底也只能算是徐州的主簿而已,此刻她要抓住的,却是割据辽东意图称王的公孙度。
不过陆议说的不错,眼前这场压倒性的胜利并不代表着他们的辽东之战告一段落。
公孙度在此时出现,只能代表着他们的引蛇出洞计划提前一步达成,随后的行动才是重头戏。
若不能让公孙度心服口服地承认自己确实不如他们,在拿下辽东之后让公孙度和张辽两头夹击公孙瓒的行动,绝不可能达成高效的配合。
若是其中出现了什么纰漏,让公孙瓒有了脱身甚至是反攻的机会,那他们这出海航辽东的突袭计划,也就没有意义了!
他们是不能直接杀公孙度的。
别管此人到底是不是真有本事,起码在他接任辽东太守的五年之间,他在此地已经渐渐培植起了属于自己的势力,更有了真心臣服于他麾下的下属。
即便公孙度为他们所杀,他们也绝不可能直接顶替掉公孙度的位置,让辽东在并未出现任何动乱的情况下直接完成易主,所以……
还是该当按照诸葛亮那个得到了乔琰认可的计划行事。
但说起来,吕令雎看着面前的战局还是不由有些得意。
计划是诸葛亮提出的不错,可总得遇到了人才能执行下去,这迎战公孙度的首功果然还是她的囊中之物!
当公孙度被人从海中抓到楼船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姑娘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中堪称肆无忌惮的目光,活像是在打量他到底能价值几何。
公孙度:“……”
他在辽东的日渐积威,让他早已不是刚被董卓给出这个委任时候的手脚局促,就连郡中的县民都有拿出吉兆来讨好于他,为显示他在此地统领的合法性,已有多时不曾被人以这般放肆的眼神打量了。
就算他此时被人拖拽着上船,简直是一副落水狗的样子,也没改变他对自己的这种认知。
但如今他是那个阶下囚,再有多少的不满都没法直接当着对方的面说出来,顶多就是看着吕令雎和陆议外加他们身边的太史慈,琢磨着这些人若是想要上岸占据辽东,他是不是有从中操作脱身的可能。
海战上的优势可不代表着他们在陆上还能如此!
首先,他们没有足够的马匹,而幽州突骑比起凉并二州的,也未尝不能一较高下。
可吕令雎一开口,便让公孙度有些意外。
她说的并不是让他投降,而是在收回了那种放肆打量的目光后说道:“公孙太守,我想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被我们给击败得如此狼狈吧?还是被我们这些年轻人打败的。这条消息如果传到身在辽东属国的蹋顿和再往西的公孙瓒耳中,大概不会是个对你来说的好事。”
这当然不会是好事!
北地的弱肉强食规则,在幽州也同样遵循。
要不是公孙度在辽东郡内所积聚起的势力越发强盛,击败了刘虞后拿下幽州牧位置的公孙瓒,只怕巴不得将公孙度这个同姓但不同族的家伙,也从幽州的地盘上清理出去。
公孙度看了看吕令雎的脸色,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反正公孙太守看到了,我们只是需要载走一部分人口而已,既然你要做出阻拦,我们也只能对此进行反击。”
反击的结果,也就是公孙度此时被擒获在当场。
吕令雎摊了摊手,一副她也只是被迫行动的模样,“既然公孙太守已经在我们手上了,与其将你给杀了,还不如我们两方共赢。”
“我们可以不计较公孙太守做出的阻拦,也可以将公孙太守放回,同时确保沓氏和西安平这两处的战事结果不会传到不该听到此事的人耳中,不过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力。既然公孙太守人在这里,那就好办得多了。”
这句“好办”一点也没让公孙度感觉到任何的欣慰,反而只有一种格外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就听到吕令雎说道:“光靠着我们劫持,效率还是太低了点,不如就由公孙太守下个令吧,将西安平周遭的战马和士卒挪交给我们一批,然后我们将您放回去。”
“至于具体给出多少公平交易的筹码,那就是公孙太守自己决定的事情了。”
吕令雎的目光中明明白白地表露着一个意思,现在是公孙度自己一个不慎,撞上了对方这个铁板,公平肯定是没有公平的,但好歹他们还得算是个讲礼貌的强盗,准许公孙度将自己给赎身回去。
公孙度一听这话,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发懵得厉害。
被对方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给气的!
可经由吕令雎的这句话一说,他比之前还要确定,这些突然袭击辽东对他所占领地出手的人,就算因为有女将军和年轻人这样的标志性特征,依然更可能是袁绍的手下。
乔琰刚入洛阳,按理来说是不缺人手的,要将人口从辽东运送到青州东莱,也确实是要比将其运送到乔琰所能掌控的地盘上要容易得多,存在往复运输的可能。
此外,会在此时还有战马需求的,显然不会是据传还有大批大宛宝马在手的乔琰,而是被公孙瓒占据了幽州产马之地,在战马资源上明显处于弱势的袁绍!
在早就已经有了些思维定视的情况下,公孙度对于自己做出的这个判断更加深信不疑。
可此时他要是领着下属跟对方面对面地坐着,说不定还能跟对方谈谈“公正”一说,奈何眼下的情况中,他鬓边还有海水在往下流淌,怎么看都不是个能跟人正常交涉的状态。
那獐子岛广鹿岛上的渔民只能屈从,他也当然只能如此。
好在对方没有将他长期扣押作为人质的想法,他还有脱身之后跟对方算账的机会。
还没到他彻底失败的时候!
大不了就是先给对方一点好处。
他紧绷着面皮,挤出了一句话,“行,让我的两个下属,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去附近的城池调动物资和人手。”
公孙度怎么想都觉得,要是让他就这么白白地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战马和兵员交给对方,简直就像是在他的身上割了一刀。
可要是他并不愿意交出去,只怕这伙人不会将他给放回去。
他能有今天的地位,也不是全靠着他的下属达成的,于是他心头想法一转,想出了个好办法。
在这封让下属带回去调马调人的信函中,他将马匹和人手的数量写得比起这几艘船只所能运载的数量稍多了些。
陆议朝着这信函上的数量瞥了眼,觉得这位辽东太守真是没被他们的这出天降拍竿给打服,居然还在此时玩起了这种戏码。
但他的这出决定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意外,也显然是正中下怀。
公孙度玩的这点心思,还省了他们不少事。
“等接手第一批士卒和战马之后,我们就将公孙度放回去。”在从公孙度的面前走开后,陆议便对吕令雎开口说道,“让人传讯孔明,既然公孙度的人已经在这里了,沓氏那边的兵力就可以收回来了,让一部分战船回到獐子岛接应,正好给公孙度下一次惊喜。”
吕令雎当即让人分出了一艘小船,在公孙度未曾留意到的角落忽然离开了这边的船队,朝着西面行驶而去,其他的船只则带着公孙度这个人质一道朝着西安平的方向回返。
当他们缓缓开入鸭绿江口,顺着江流北上抵达西安平城下的时候,公孙度的下属早已将府君被擒获而他们需要拿出“资源”来置换的消息送到了城中。
先前这城中的守军将领对于公孙度击败敌军抱有多大的期待,收到了他的败绩之时就有多么沮丧。
可再看到那些两次打砸这座城池的楼船战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顾不上什么沮丧和对公孙度的埋怨,只能先按照公孙度所吩咐的,将该准备好的赎人筹码给拿出来。
马匹这种东西,在对方是开着船来,抢劫完毕就跑的情况下,确实是不太方便运载走的,现在它们却被从马厩之中驱赶出来,在船舱之中单独的隔间内关押稳妥。
公孙度眼看着这一幕,心中都要滴血了。
他苦着个脸,随后看着城中卸掉了甲兵、体格健硕的士卒,也被一个个驱赶到了战船上,将船上装不下的平民给送下船来,更觉得眼前的景象是对他来说的莫大屈辱。
所幸那几个“悍匪”还知道没让他在此时直接露面,也就没将这被人所俘获的丢脸丢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公孙太守还真是挺慷慨的,送了士卒不说,还将他们的家人也给一并送上了。”太史慈忽然开口,打断了公孙度在心中的腹诽咒骂。
为了确保他能够成功地逃脱魔爪,公孙度只能回道:“这不是为了防止这些士卒不肯上船,进而引发什么不必要的动乱吗?若真如此,对我们两方都没什么好处。”
他顶着太史慈玩味的目光,一副坦然的样子,就差没指天发誓,自己确实是在此事上表现得很有诚意。
直到被看得生出了些冷汗,他才听到对方说道:“说的也对,你走吧,让剩下的马匹和人在我们下次前来的时候上船。”
公孙度如蒙大赦地松了一口气。
但在反应过来太史慈说的是何意后,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们直接就将他给放回去了?
他虽然也是这么希望的,但其实早在心中打好了一番腹稿,只等着在这出交易达成过半的时候用来说服对方,现在竟是一点都没有派上用场的必要了!
可别管对方是不是在屡次击败他和他的下属,又在这笔已经到手的利益面前有点飘飘然了,只要能让他回到原本安全的状态就成了。
公孙度重新踏在了地面之上,还觉得腿脚有些发软。
先前那海上一战中,拍竿几乎从他的面前直接擦过,就差没将他的脑袋打开花,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心有余悸的情绪。
好在,现在都过去了。
他朝着那群远去的战船看去,脸上一闪而过了一抹阴鸷之气。
“调兵!再将周围的战船调度过来一批,想从我公孙度的手底下夺走这样多的东西,还能全身而退,算是个什么东西,我非要给他们一个好看不可!”
随同他一道赶来的下属,也是他心腹战将的柳毅有心想要对公孙度这举动做出阻拦。
毕竟他觉得,若是那些人真是袁绍的部将,要对这趟来袭的队伍做出补给支援并非难事,公孙度固然有可能给自己出一口气,却也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可他看着公孙度这份含怒的神情便知道,要想劝住这位在辽东郡已大权独揽的太守改变主意,可能是一件不太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便只是开口问道:“以太守看来,我等要如何应对那拍竿呢?”
要是不能对那海战利器做出有效的应对,说是说着要给对方一个好看,实际上能不能真的翻盘,还是一个未知数。
柳毅接着说道:“虽说我们筹备此战的时间或许是对方从西安平往东莱跑个来回所需,可那拍竿的结构并不只是个木棍加巨石而已,要想将对方的杀招也武装在我们的船只之上,可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柳毅到底是跟着公孙度参与过作战的,在这等和交战相关的细节上目力不弱,公孙度也不得不意识到,柳毅所说的确实是个事实。
他想了想回道:“你看,无论是对方惯用的钩拒木桥还是拍竿,实际上都需要在稍微近一些的距离展开行动,如果我们直接在远距离发起进攻呢?”
公孙度指了指附近的西安平城墙,说道:“让人在此地装上足够的投石机,等到他们来接那些没有接走的人和马的时候,就让人给他们个惊喜。现在,立刻令人去置办足够的石块。”
他非要打个痛快的翻身仗不可!
但公孙度并不知道的是,他以为吕令雎他们的船队将要把第一批战利品送回到青州地界上,却实际上只是将士卒放在了獐子岛上,供给了他们足够的吃食,由司马懿继续做出看守,再将那些战马交给了先前收到消息后和他们在此地碰头的诸葛亮等人,而后就调转船头朝着西安平重新行驶了回去。
且不说西安平为了以远距离进攻的方式对付这些强敌,到底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就说吕令雎等人这次,也压根就没打算按照和先前相同的方式来发起进攻。
投石机在经由改良前,要想达成命中的精准度着实没有那么容易,正因为如此,当楼船突如其来地朝着西安平再次推进的时候,在城头的投石机发起进攻前,反而是这边船上的神臂弓先发出了一轮远距离的打击。
公孙度完全没料到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步走漏了消息,以至于让这些本该是来接收战利品的队伍并没有不设防地来到投石机进攻的范围中,而是抢先动了手。
更让他没料到的,是这些神臂弓发出的攻击,都是一支支火箭!
包裹着油脂、硫磺和烈酒的白布被包裹在箭尖,在发射出手之前就被点燃了,随后凭借着神臂弓可怕的蓄势射击之力直接高抛砸入了城中。
时正夏日,虽说西安平临水而建,让空气中并未显得有多闷热,但这夏日的天干物燥特质还是在此地有所表现。
城中当即就烧起了大火。
第一次攻城时候的拍竿砸墙,第二次海战时候的拍竿砸船,让公孙度在思维定视之下根本没想到,这些敌军既然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那么沓氏那边会遭到火攻的打击,这边也当然可以。
即便城中的不少民众都先一步被吕令雎她们给劫持走了,或者是在公孙度为了将自己赎回去后让了出去,居住在城中的依然有不少人。
大火一起,随着满城呼喝的救火声,又哪里还有人能将注意力放在投石机上。
当一艘艘小型战舰顺着护城河开动,呈现出移动式包围局面的时候,这投石机也就更加并不能起到公孙度希望它们所达成的战果。
在城内的救火之声背景下,他看到迫近城头方向而来的楼船上,一支呼啸而来的长箭将他身边操纵投石机的士卒直接射杀在了当场,而那手执弓箭的吕令雎朝着他看来,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公孙太守,我看我们又得谈个交易了。”
这一箭的威风,也仿佛是一道惊雷劈在了公孙度的脑海里。
不对,这很不对!
这表现和传闻之中的一个人实在是太像了,像到让人不得不怀疑对方是跟着那个人学出了精髓的样子。
不是别人,正是大司马乔琰!
此刻在城中引火的烈酒气息,无疑也是助力起了他的这个推断。
可在此时确认出这到底是袁绍的部下还是乔琰的部下,对公孙度来说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因为他已又一次让自己身陷在了险境之中!
在对方已经有过两次攻城经验的情况下,要想第三次打破西安平城墙的壁垒,好像并非是一件难事。
“谈个交易”的这种说法,固然像是依然没打算对他下杀手,而是给了他换取自由的机会,但公孙度不难猜到,因他这次表现出的不合作,吕令雎极有可能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达成交换。
可若是将他在辽东的根基都给挖掘殆尽了,就算他今日保住了性命不失,他明日也只能落个被辽东不服从于他的势力反叛,或者是被公孙瓒和蹋顿趁乱偷袭的结果。
所以他不能在此时屈从,还是得逃!
即便要付出的可能是这座西安平城池中其余守军的代价,他也必须要从这里逃遁出去。
等到他回到了内陆之地,那些战船上的武器再如何先进如何凶悍,优势还是在他这个辽东地头蛇的一方!
公孙度确实也成功逃了出去。
只是当他逃遁到了远处再未听到追兵声响的时候,重新朝着后头的西安平看去,只见到了那头依然未熄的火光伴随着黑烟,在空中显得格外分明。
又见原本护持着他冲杀出城的柳毅,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已被那边的攻城队伍拦截了下来。
此情此景,不能不让他的心中产生了几分悲凉的情绪。
但此时不是他沉湎于这种想法的时候,更不是他纠结于乔琰为何会派出队伍来到辽东的时候。
他需要尽快回返到襄平,将后方的骑兵队伍调度出来,用自己的长处来对抗对手的短处。
这才是他给自己找回场子行之有效的方法!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他所遇上的那些狡猾对手,先前只是沿着海岸线作战,就是为了防着他的这一招,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同,他们可以转换策略了,因为他们的手里也已经有了一批战马。
一批用来大规模作战或许不太够,用来拦截他回返襄平却一定够的战马。
早就和吕令雎完成了物资交接的诸葛亮,率人从獐子岛以北的辽东海岸线弃舟登岸,在吕令雎和陆议等人兵临西安平城下的时候,就已经拦截在了从西安平回返襄平的路上。
急于回返襄平的公孙度已得算是来时汹汹、回时惶惶的状态,还突然遇上了这么个对他的行动拿捏清楚的对手,直接在这场半道袭击中被打了个人仰马翻。
这次可不像是那西安平之战中一样了,并没有哪个神勇非常的下属可以将他救出生天,只有他的对手分毫也不给他面子地将他给捆缚到了面前。
公孙度脸都要绿了。
因为他发现,这支将他擒获队伍的领头之人,依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人,顶多就是在此刻表现得面色沉静,气度从容,看起来要比他实际的年纪大上一些而已,但也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这位自称名叫诸葛亮的少年缓缓开口,证明了公孙度在离开西安平前做出的判断并没有出错,对方确实是乔琰的麾下。
他正是被乔琰给出了“卧龙”评价的那位!
话虽如此,公孙度还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意味着,他在辽东积蓄五年,依然屡次三番地输在了几个孩子的手里。
这都算是个什么荒唐事!
诸葛亮还给他留着几分体面,可在他被重新带回到西安平后,吕令雎是一点都不介意给他带来扎心体验。
她围着捆绑严实的公孙度绕了两圈,脸上的神情又是遗憾又是感慨,“公孙太守,您怎么又落到我们的人手里了?”
310. 310(二更) 辽东得手
这一个“又”字用得可够直白了当的,令公孙度的表情直接凝固在了当场。
偏偏他还没法对吕令雎做出任何的反驳。
如果说,之前在东海之上的交战,是他自己一个不慎送上了门去,那么这一次该当算是什么?
大概是他想着打一场漂亮的反击仗,却一直在将自己的脸往对方的硬拳头上打。
就连他朝着襄平方向撤退的路线,都早早地被乔琰这边的人给先一步预料到了,以至于人还走在半道上,又被打了个伏击战。
这能说是对方不讲武德吗?其实可能是不能的。
要怪就怪他先是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来历,还自恃自己在辽东这地方的主导权日增,觉得这些人怎么也得算是外来的客人,总归是要被他给拿下的。
结果现在,他可能又得交赎金了。
但显然这一次,他的待遇是不可能有之前那么舒坦了。
吕令雎将手中的长戟扎在了地上,问道:“我说公孙太守,您之前的欠债都还没还清,就先想着打反击了,也不怪我们出手不给你面子。现在您觉得自己身价几何,还是等还清了之后再讨论将您给放回去吧。”
公孙度皱了皱眉头,并未先回答那个身价几何的问题,而是问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还真不是什么怕死与否的问题。
他实在有些不明白,这些少年人到底为何要耗费心力折腾这样的一出。
在他明了了对方的身份后,这个问题也就越发让他困惑。
要说辽东这地方,若是能有蜀中这样的产粮丰饶,有凉州那里的通商域外,又或者是能有颍川这样的人杰地灵,他们做出这样反复试探,将他抓住又索要赔偿的举动,还能解释得通。
可显然这里并没有。
那么他们会选择在这天灾之时做出对辽东的试探,就显得格外耐人玩味了。
乔琰若要夺地索人,比起辽东更合适的可供选择之处也不少。
总不能是将这辽东边陲之地,当做了让这些少年人演练的场所。
若真如此,这举动也未免太侮辱人了!
吕令雎嘲讽他归嘲讽,倒也知道要真按照这么回复,大概公孙度就算伸头领死也不肯配合他们进攻辽东的计划了。
她回道:“君侯有意招揽公孙太守,可惜太守傲气太盛,又有独立于外之心,不得不让我等来上一出对症下药。”
“不错,”诸葛亮接话道,“君侯既欣赏于公孙太守的才干,又担心太守不能诚心效命,这才让我等前来过招。”
“才干?”公孙度不无嘲讽地回问道:“什么才干?被你们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才干吗?”
“公孙太守此言差矣。”诸葛亮回道,“素闻辽东之地民风剽悍,又有高句丽自玄菟郡崛起,扶余窥伺在外,乌桓内寇幽州,自公孙太守到任后,虽行严刑峻法,似有当地民怨之声,辽东却多成青州人避祸之所。您虽未必可称贤人,也可称一句能吏。方今并非大治之世,如公孙太守这般的人才,对大司马而言还是多多益善。”
公孙度这回是被诸葛亮给抓获的,这种听来还有几分诚恳的夸赞之言,从诸葛亮的口中说出来,比让谁来说都要有效得多。
又听他接着说道:“何况,公孙太守光看到我等年纪尚轻,又怎知道大司马对擒获太守之事不是严阵以待呢。这位小吕将军乃是平北中郎将吕布的独生女,武艺尽得其父真传,又就学于大司马所创办的乐平书院,君侯曾有言,望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昔年吕奉先将军追随君侯讨伐董卓,在长安亲手将董卓击杀,如今小吕将军若能战胜公孙太守,也算有了个极高的。”
公孙度:“……倒也不必给我抬什么身价。”
把他比作董卓就算了。
他再怎么觉得大汉汉室倾颓,也从未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和董卓那等窃据汉室权柄之人较量。
诸葛亮没对此话做出回应,而是笑道:“再说这位郭小将军,其父乃是并州的雁门太守,多年间门与北地鲜卑交手,这位陆小郎君,其从祖便是庐江太守,曾与那袁公路对峙扬州。”
公孙度的嘴角抽了抽,意识到这些跟他交手的少年人,全是乔琰手底下的官二代,个个都有着不太寻常的身份,也显然,他们并不只是从父辈这里得到了地位、进学的机会以及眼界,还有货真价实的本事。
诸葛亮没对他自己提及一二,已转向了同行于此地的甘宁和太史慈,“若公孙太守觉得都是我们这些年轻人和您较量,那也着实是冤枉了大司马。”
“我等此行辽东所用的战船,造船好手出自扬州,拍竿与撞角以及神臂弓,均出自于马德衡先生的手笔,航海罗盘定位出自乐平科学院。此外,这位甘将军原本效力于刘益州麾下,乃是君侯看中他的行舟凫水能力专程招揽的,而这位太史将军,我想公孙太守是知道一二的,他初为青州官吏,转投了我长安朝廷。”
“如此说来,此番越海而战,竟可算倾数州之力,以图击败公孙太守一人,谁又能说这是对您的折辱?”
公孙度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被人擒获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脑子,在诸葛亮说出这番话后,他居然越听越觉得像是这么回事。
要真这么说的话,乔琰对他公孙度的重视是真一点不少。
但他刚因此而生出几分对乔琰的好感,又忽然意识到,他在意这一点简直没有任何的意义。
难道还要让他在现在这个阶下囚的状态下,对这些少年表达一番感谢吗?
他问道:“击败我,令我投诚之后呢?”
“自然是请公孙太守协助我等平贼了。”陆议在旁接话道,随便投了个眼色给另一头的郭淮。
郭淮在这几人之中的年龄最小,但他自年少时期就胆大机灵,加入乐平书院的时间门格外早,又因和陆议与吕令雎配合完成了辽东命题作文,故而准确地收到了陆议给出的信号。
他顺着陆议的话说了下去:“公孙太守眼力不差,料来猜得到我们所说的贼是谁。”
公孙度眸光微动。
他们所说的贼,若要再结合着辽东的位置来看,除了公孙瓒绝不会有旁人。
但让他实在觉得有些好奇的是,早在两年多前,在乔琰将刘虞从幽州接到长安登基开始,上谷郡太守张辽就和公孙瓒在那里东西对峙,若要出兵,去年的时机其实也要比今年合适,为何会偏偏选择在此时?
只是不可否认,若是在张辽朝着公孙瓒出兵的同时,他公孙度也能从背后进攻,所起到的效果确实要比原本的单向出兵好得多。
还没等公孙度想出个所以然来,忽听郭淮接着说道:“我也知道您为何迟迟不愿做出表态,无外乎就是觉得,既是要说服您与我等从陆上出兵,怎么能只是在水战上将您击败。”
公孙度朝着对方看去,微微一愣。
按说现在他是阶下囚才对,怎么是这小子的脸上写满了不服输的情绪,活像是要将证明给他看,水战只是他们这些人最不值一提的长处。
但……这好像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只因下一刻他就听到郭淮说道:“大不了就是再跟您比上第三次好了。要是这一次陆上作战还是我们胜了,那便请您听从于大司马的号令如何?”
公孙度问道:“你们要如何与我比这陆上作战?别忘了,你们既然是坐海船来的,可没有在陆地上作战的硬条件。”
“这有什么难的。”郭淮想都不想地回道:“我们将您放回襄平去,您在城中守城,我们在城外攻城,这就不需有骑兵相助了。若是您能将我们的攻城给拦阻下来,就算是您胜了,反之就是……”
“伯济!”郭淮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诸葛亮以短促的称呼打断了他的话。
他仿佛这才意识到他所说的话对公孙度让利太多有些不妥,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在眼神中表露出了几分后悔的样子。
但公孙度却觉得,这种稳坐城中的较量方式,对他而言只有胜利这一种可能,简直是最有利的较量方式,赶忙回道:“那好,一言为定。我在襄平城下等着你们。”
这条件是他们先说出口的,公孙度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自觉算不上欺负年轻人。
他努力让自己的脸上不要露出什么幸灾乐祸的神情,眼看着他在被解开了束缚的同时,吕令雎往郭淮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一副怪责的模样。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若是在此时收回反而显得他们很不够大气,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公孙度离开此地回返襄平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他非要让这些年轻人知道知道,攻城守城可不像是他们平日里玩闹的那些戏码一样简单。
虽说因着他们后头的背景,公孙度势不能在守城之时做得过了火,但也得让他们记一顿打,找回自己的面子。
“府君可有想好,到底是否要接受长安那边的招揽?”与他一道被得到了释放的柳毅问道。
公孙度摆了摆手,并不打算在这时候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且等我们赢下此战再说。”
总不能全是他们在这里单方面地被敌方进行殴打,那这就根本不能叫做招揽了,只能叫做驯服。
要跟长安那边提什么待遇条件,也就几乎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虽说公孙度很清楚,若是要在乔琰和公孙瓒之间门选择一个做敌人一个做朋友,谁为敌谁为友其实很容易考虑,但他早前还想着称王呢,现在这么快过渡到称臣,在面子上他实在是抹不开。
还是先击败那群来头不小的年轻人!
然而让公孙度意外的是,当诸葛亮吕令雎等人将队伍带到了襄平城下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一方出现在了城头的射程之内。
他们将从獐子岛等岛屿上掠夺来的人口,从公孙度手下抢劫来的士卒,用劫掠沓氏和西安平府库的财富招募来的辽东人,连带着原本随着船队同来的两千多人一道,形成了将近七千人的队伍,就这么将襄平县城给包围了。
公孙度茫然地看向了城下,完全没有弄明白这群人到底要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区区这点人,就想要尝试围城?”他冷笑了一声,朝着远处隐约能看到的那几位小将看去,觉得这些人还是太年轻了些。
就这样单薄的防御,他从城中随便让一支队伍聚拢起来,都能做到突围而出。
可一旁的柳毅并不像是公孙度一般表现得如此乐观。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城下神臂弓队伍的分布方位,发觉这些神射手俨然已经对着各个城门做出了全方位的覆盖。
别管这些人到底能不能阻拦住他们出城的队伍,起码也能对他们造成不小的杀伤。
随后,他便看见一架床弩被从那头的队伍之中拖了出来,丝毫不带打一点招呼地就朝着他们这边的城头钉来了一支重箭。
公孙度原本得意的表情顿时僵硬在了当场,只因那架床弩射出的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扎在城楼的正中央!
那东西射向城楼能有这样的精准度,天知道若是用来射向他的话会不会同样有这样的效果。
他哆嗦着手指指向了那支箭,“去,去将这箭上的文书拿来我看。”
箭矢之上挂着的白布的景象,让他隐约觉得在何处的传闻之中听说过,可在这猝然面对的惊吓中,他也来不及多加细想,这些赶赴辽东的年轻人是不是将他们那君侯的种种表现学得像了个八成。
在柳毅将那块白布朝着他递过来后,公孙度连忙将此物展开在面前,只见上头第一行写道:公孙太守,您已自入囚牢。
“囚牢……?”公孙度喃喃出声,眉心微蹙。
什么囚牢?
随后的数行字中的意思,简单地解释起来就是在说,公孙度选择接下这个所谓的第三次决胜,要给自己找回场子来,实际上是他做出的何其愚蠢决定。
襄平城被围困一日两日,还不算是什么问题。
但被围困上三日,有些变化就难以保证了。
因襄平位处于辽东郡靠北的位置,距离玄菟郡、辽东属国、高句丽和扶余都很近,他要如何确保这几方在听到了他被围困于此的消息后,不会对他做出群起而攻之的决定?
高句丽一度为他所威胁,在他出兵讨贼之时还需为他所驱策,如今正好不必再受到他的掣肘。
扶余国主尉仇台固然迎娶了他同宗族之女,和他有一层亲戚关系,但谁知道尉仇台是不是真心诚意地配合他的行动。
这两方外邦势力都是需要公孙度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威风,才能确保他们会因持有敬畏之心而对他臣服。
再说辽东境内本土的势力,以襄平县本地的情况来说,早年间门为他所杀的公孙昭、田韶等人就真的没有亲友还活在人间门吗?
若是公孙度不能再施威于内,他同样会面临莫大的压力。
再便是西边的辽东属国甚至是辽西郡了。
公孙瓒和蹋顿在面对张辽威胁的同时,始终分出了一点注意力给辽东这边。
像是诸葛亮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可以随时撤离此地,反正他们已经确定了远航前来幽州的可行性,有没有缺少公孙度这一方外援,都他们来说的影响都不大。
可公孙度不行,他但凡暴露出来一点弱点,就势必要面对着致命的危险。
像他此刻一般将自己给关在了襄平城中,又如何不是一种自请被擒呢?
“混账,难道我就不能现在发动城中的民众杀出去吗?”公孙度强忍着自己被人坑到了这个位置后想要提刀杀人的冲动,将这封射上城头的书信给读到了最后。
但当他的部从真按照他的下令出城之时,他却看到了对他而言永生难忘的一幕。
在这城门四角蓄势待发的持弓士卒手上,原本所持的远距离神臂弓,忽然换成了挂在腰间门的弓/弩,以腰力协助拉张。
城门开启的同时,这弓弩上弦的动作也已经全部整齐划一地完成。
公孙度原本还要笑话这些人居然用弓/弩这等装填繁琐的东西,因他这趟出城的人数够多,便反过来让强弓劲弩都变成了鸡肋之物。
弓弩装填速度的缓慢,让它们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充当着守城的工具,而不是攻城的器械。
然而也正是在他麾下的骑兵冲到了弓/弩射程之中的一瞬间门,每一个神臂弓营的士卒所用的弩机,都在以毫不停歇的速度朝外发射出力可破甲的弩箭。
弩箭破空的嘶鸣之声一时之间门充斥着城外的缓冲地带。
直到十余支箭矢全部射出了弩机,这些人方才停下了手上的射击动作,开始重新装填。
十余支!
公孙度眼见此景,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样的进攻场面下他不会看错,那根本不是只能发出一支弩箭的腰部蹶张弩,而是连弩!
但即便连弩早年间门就有存在,却还从未出现过一弩十箭的可怕存在。
现在……现在他确实见到了这种横空出世的新型武器,可惜他就是这个被证明其威力的对象!
在这一番狠辣连环的射击过后,公孙度那些试图突围的骑兵都被射倒在了出城百步的位置。
侥幸从这轮射击中活下来的那些,也随即被吕令雎和郭淮游弋于城外的骑兵给拦截在了当场。
当最后一个骑兵倒下的那一刻,公孙度远远瞧见那小吕将军朝着他举了举手中染血的长戟。
这个举动中仿佛无声地在宣告着一个意思——
您现在还觉得,这不叫“擒”吗?
公孙度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在这自困牢笼的处境中他忽然意识到,他和这些远道而来的恶客之间门,差别绝不只是在一支弩箭,一根拍竿,又或者是一把神臂弓而已。
差别在于,他的思维已经定视在了这片辽东郡的土地上,这些少年人的思绪却是活的!
或许,就算这场交战不是发生在此地,是在什么别的地方,他们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将他困入局中。
此刻他还身在城中,暂时处在一个安全的状态,他也依然是他那些下属所敬重的领袖。
但经历了这三次被擒,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不需再挣扎了——
一条消息经由寻常的海上航船顺着长山列岛抵达了东莱,又由身在青州的情报部门人员以极快的速度在此地发出了豢养的信鸽,让其被送到了长安。
只可惜乔琰此时并不在长安而在洛阳,所以又经由了一番辗转,这才落到了她的手上。
乔琰展开了手中已经被翻译过来的信报,只见其上写着八个字——
辽东得手,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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