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元朔三年冬, 兖州以西乌里郡有山匪滋扰,韩擒奉皇命率军前往乌里郡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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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在尚书台听到同僚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执笔的手偏了偏, 笔锋险些飞出纸卷外。
李秀莽抬眼, 唐青收起失态, 询问:“这是皇上几时下的圣旨, 统领已经出发了?”
从三楼走下的寇广陵顺口接了话, 说道:“前日下的旨意, 今日启程。”
寇广陵伫立在窗户, 观望外头的天色。
“看这时辰,约莫就要过了。”
唐青有点心不在焉,放下毛笔。
前日他午后留在御前当值, 未听皇帝提起过乌里郡受山匪滋扰一事。
思索之际,从遥远处响起沉闷,似雷似鼓的声响。
寇广陵道:“听,这便是出军时的号角声, 要启程了。”
话说着, 在场的人纷纷默契地把目光落在唐青身上。
寇广陵欲言又止, 见唐青收笔,似下定决心,直起身朝他拱手行礼。
唐青道:“大人,可否行下官一个方便,半时辰内定会回到尚书台。”
寇广陵不问缘由,挥了挥手:“去吧。”
唐青道了谢,走得匆忙, 从砚台带出的墨汁沾到袖摆也未注意。
李秀莽目送他离开,静默须臾, 方才执笔润墨,把唐青还未誊写完的文卷继续写下去。
寇广陵上前拍了拍李秀莽的肩膀,有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都默契地保持看破不说破的态度。
*
北风猎猎,远处城墙上的军旗随风扬动。
唐青一路疾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韩擒已经带军离开,他只能站在皇宫最外围的那道城墙高处,遥遥眺望前方,依稀还能看见些许模糊的影子。
唐青赶到此地只为远远看几眼,在心里期望对方安全回来,半晌,未等守城的将士上前提示,便独自下了城墙。
韩擒做事一惯稳妥,这次没跟他辞别,想必事出突然,来不及和他见面。
返回尚书台,唐青收拾好情绪,继续把精力投入誊抄文卷的工作当中。直到散值,李秀莽整理摞放的卷册,道:“天黑了,外头开始起风,早点回去。”
唐青笑着点头,将案几清整干净后,适才离开。
他走了原先总和韩擒相遇的那条宫道,寒风袭面,不由裹紧披在官袍外的披风。
途径石柱,侧方绕出一名禁军。
“七营后尉石崇见过唐大人。”
唐青端详对方:“你是统领派来的?”
禁军道:“统领临行前特意吩咐,若大人有何需求,可差遣小的去办。”
唐青浅浅一笑:“多谢。”
石崇低头,不敢多看,道:“小的护送唐大人回去。”
唐青温声婉拒,但这名叫石崇的禁卫不愧是跟着韩擒做事的,性子一比一的复刻,耿直固执,定要把他平安送到殿外才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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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唐青觉不安稳。
窗外隐约渗入风声,凭添几分阴森恐怖。
他从梦魇中惊醒,甫一睁眼,便看见不知静坐了多久的男人。
萧隽背对烛光,面孔隐在昏暗的光影下,叫人看不分明。
唐青心脏急骤悸动,顾不上发髻滑落的冷汗,撑着身从被褥里下床。
“皇上半夜——唔——”
他吃痛地跌坐回床榻,右手腕落在那只宽阔有力的大掌之中。
萧隽收起五指,力道只三四成,若再施加一点力气,轻易就能把唐青这只纤细单薄的腕子捏断。
唐青倒在榻前,自下往上地仰望着纹丝不动地帝王,心里升起无名的不安。
“皇上这是何意?”
萧隽低头,捏起他的脸,指腹五六分力道,几乎陷入羊脂般细腻润白的下巴里。
对视几瞬,萧隽翻身上了床榻,手臂交拢,直接将唐青锢于怀中。
唐青忍下颤抖,手指推拒着腹前的大掌。
“皇上……”
萧隽漫不经意道:“卿越挣扎,孤的力道就越紧,卿需得想清楚,可能承受得起?”
两副身躯隔着衣物相贴,萧隽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得唐青浑身发凉。
而他身后的温度却随着他的挣扎愈加灼热。
萧隽拥紧他:“卿莫要再挣,好好歇着,孤便不动你。”
“若不听话……”
萧隽似有所指,俯过英挺的鼻梁,极近地凑到唐青后颈细嗅,轻轻一吮。
唐青微震,不敢再动。
彻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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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伺候唐青的宫女换了人。
唐青问:“兰香呢?”
宫女埋头做事,唐青便再问一遍。
宫女道:“奴婢不知,皇上下的旨意,请侍郎莫要为难奴婢了……”
唐青缓缓闭眼,在宫女的伺候下更换了衣物。
今早他需得去尚书台上值,午后再到御前伺候,可临至殿门,却叫看守的侍卫拦住。
“侍郎请回。”
潇湘殿素来无侍卫看守,这会儿外头围了一圈宫中佩刀侍卫。
唐青回到前厅坐下,揉了揉眉心,沉吟不语。
就算再迟钝,他也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被皇帝软禁起来了。
至于缘由,还没想清楚。
唐青回忆这半年来在宫里的言行,从始至终他都恪守本分,未曾逾矩。
至于皇帝交给他的任务,更不曾懈怠,竭尽全力地完成。
整宿未眠,陷入沉思的他顿觉脑筋隐隐作痛,直到无法思考,方才回了寝室合衣而躺,打算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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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一连三日未去尚书台上值,他无法离开潇湘殿,身边只留一名宫女伺候,外围皆是侍卫把守。
雅致的殿宇仿佛又成了囚禁他的牢笼,让他不禁回想过去的那段经历。
萧隽捋了他,欲将他视为娈宠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他成了对方的得力心腹,为什么还要如此待他。
赶上韩擒碰巧的离宫,莫非是被有意支走的?
唐青疲倦地倚在坐榻前,对宫女送来的膳食毫无半点胃口,短短几日,人已经消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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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乌里郡,断崖谷。
巨石堆叠而成的山谷间烧着几处熊熊火焰,萧瑟冷肃的风裹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于这片黑暗的土地无边蔓延。
韩擒下令让将士打扫战场,他身上的血腥气很浓,话交待完,皱眉看着盔甲肩臂位置的血液,忽然抬头,侧首遥望邺都的方向,心跳无端漏了半拍。
心腹送来一封密信。
“统领,这是七营石崇从宫内差人加急送来的,还叮嘱过下属,要等统领从战场上下来后再交到您手里。”
韩擒眉宇一跳,忙拆开了信,借着火光快速阅完。
只瞬间,前不久还在战场斩杀寇匪的人身形一晃,往后几步踉跄。
心腹连忙扶稳:“统领?!”
韩擒几乎攥碎了信,定了定神,哑声道:“你着人一天内收整此地,后日启程赶往邺都,我先回去。”
韩擒牵起心腹刚才骑来的战马,翻身而坐。
不等心腹询问缘由,火光中只剩下韩擒策马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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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殿灯火憧憧。
唐青已被关在殿内整整七日。
他寸步难行,食宿乏力,时常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惊醒,一睁眼,便有一双禁锢在腰前的手掌。
今夜亦是如此。
连着几日食宿欠佳,他睁开漆黑疲倦的眼睛,哑声问:“皇上,臣可是犯了什么罪,要教您关在殿里关到几时……”
萧隽目光清明,打量枕边憔悴下去的美人,浮起的怜惜很快被怒气取代。
“孤要确定一件事。”低沉的声音冷如寒冰,“卿可自己说过,知晓犯了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唐青:“……”
萧隽趁其不备,倾身欲吻,却被避开。
“皇上——唔——”
唐青嘴唇吃痛,下意识紧合牙关,抵住蛮横落下的炽热唇舌。
萧隽冷笑:“怎么,能接受韩擒,却几次三番的拒绝孤,卿可是好得很呐。”
唐青睁大双眸,听萧隽继续说道:“那夜出现在卿床榻的人,是韩擒吧。”
“卿与他……睡了?”
几欲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的同时,萧隽恨不得把怀里的人揉碎捏烂。
可他到底舍不得。
唐青偏着头急促呼吸,嘴唇微动,眼前笼下阴影,再次覆上那阵炙热濡湿。
萧隽触着他紧闭的唇吮吻,任唐青挣扎,任他奋力推拒,依然纹丝不动,甚至一只手掌就将那两条纤细的腕子锁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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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鸣不止,殿外响起一道沉厚有力的声音。
“皇上,臣韩擒,请求觐见——”
被桎于枕榻的唐唐青蓦然睁大双眼,眸中细闪着微微湿润。
哪怕要被萧隽强制时,他也隐忍着情绪控制不发,乍一听到来人开口,眼眶便止不住酸涩起来。
唐青望着落在地上破碎的衣布,红肿的唇透着血丝,再开口时嗓音异常沙哑。
“皇上,你尽可以拿走臣的身子,届时臣还是辅佐您的忠臣,可心底的情,永远也不会给一个强迫过臣的人,”
“臣要的是两情相悦,心意相合,这样一副没有心的身子,您要吗……”
窥萧隽面色铁青,但禁锢着手腕的力道却在逐渐松动。
唐青踉跄起身,还未站起,眼前的帝王抽身而去。
*
潇湘殿大门开启,冬夜萧冷漆静,把守在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
韩擒跪在石阶之下,和追随了十余年的君主视线交汇。
他一身盔甲上血渍已经冷透,声色低沉而坚定。
“臣恳求皇上,望皇上念及臣数年追随之功,放过唐侍郎。”
第042章 第 42 章
深暗的云层里露出几许清冷月色, 宫道前映照一片银白。
唐青全身包裹在狐裘中,绒绒的毛领几乎贴着他的脸团了起来,只露出一点精致疲惫的眉眼和小巧鼻尖。
他蔫蔫地靠在韩擒怀里, 头脑昏昏沉沉的, 像做梦, 偶尔掀起漆长眼睫, 借着月色看人, 再度阖眼靠着。
萧隽走出潇湘殿的那一刻, 他紧跟了出去, 瞬间就看清跪在石阶底下的韩擒。
本以为将要承受的天子雷霆之怒没有降临,萧隽冷眼看着他们,说了句“滚罢”, 便扬长离去。
时至此刻,唐青都还浑噩恍惚。
就在殿门外,他直接别韩擒抱走了。
鼻息涌入北风凛冽的寒意,还有干涸带着腥锈的血味。
他有许多话想问, 到底太疲倦, 想靠着歇息会儿, 便只开口,说了句:“我们要去哪里。”
韩擒低声道:“出宫,去我府上。”
唐青余光瞥向不断倒退的宫墙,还想再说点话,韩擒隔着狐裘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睡会儿。”
唐青便又合起双眸,这一睡就到了统领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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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明灯骤亮,韩擒吩咐管事领个大夫过来, 低头打量团在狐裘里没有意识的人,不忘叮嘱:“动静轻些。”
管事屏着气息很快就出门了。
大夫来得及时, 正好赶在唐青睁眼不久。
他已有几分清醒,配合地给大夫把脉,如实叙说身上的症状。
唐青受了惊吓,因为休息和饮食不好,心脉虚弱,身子乏力,需好好静养温补一些日子。
送走大夫,管事很快送来后厨熬好的滋补粥食,用凉水镇过,还温着,适合入口。
韩擒屏退管事,拿起羹匙舀粥,先试温度,方才送到唐青唇边。
“慢慢喝,你太虚弱了,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青年一副破碎脆弱的模样,叫人不忍再看,多一眼,都会被刀子搅着心脏。
韩擒维持手中的瓷碗平稳,语气稳沉,神情似与往日无甚两样。唯有靠近他,从眼底窥出少许的情绪,才知道这人状态也是不好的。
唐青就着韩擒喂食的姿势喝了几口粥,等手腕恢复一些力气,便自己接过羹匙。
方才在宫里看不真切,此时灯火通亮,打量韩擒,方知对方的确是从战场上直接赶回来的,盔甲有不少风干的血渍,手背后还有几处擦伤和冻伤。
碗里的粥变得没滋没味的,可面对韩擒的关怀,唐青努力多喝了几口粥食,嗓子得到滋润,恢复几成清亮。
他轻声问:“可是受伤了,盔甲上有血。”
韩擒惊觉自己浑此刻仍身脏污,开口解释:“上面的血是别人的,有几处皮外伤,稍做处理就不碍事。”
说着,皱眉嗅了一下,吩咐管事送一身干净衣服给唐青换上,而后独自去洗漱清理,整弄干净后即刻返回房内。
寝帐半落,唐青在里头把衣物换了。
韩擒刚进屋,脚步止顿,隔着一层帐帘窥见那抹人影,忙侧了身。
等帐内动静停下,方才回头。
唐青把换下来衣物放在椅子上,望着背身回避的男人,不禁莞尔。
他重新躺回榻间,眉眼虽然带有疲倦,却不似方才那般惊惧,多些安然。
他睡在韩擒的寝室,床褥都是对方身上惯有的气息,像在阳光底下暴晒过的木头味道,干燥而质朴。
案几放着大夫留的药膏,韩擒拿起,瞥见唐青的面容如素日里一样恬静美好,嘴唇却泛出细微的血丝,不由心痛。
唐青穿着宽松,莫说嘴唇和脖颈,甚至底下都可见被摩/挲或揉/捏出来的痕迹,时间稍微一长,色泽便深了起来。
韩擒坐下,哑声道:“我替你上药。”
看清楚印在雪白肌肤上的痕迹,不问过程,更不问结果,韩擒掩低眉目,搓着药的指腹轻轻抹触在唐青破损的下唇,见人颤了颤,一顿,已是痛如刀割。
唐青垂眸:“不若唤个婢女过来上药。”
韩擒摇头,话哽在喉头,轻轻揭开衣襟,目不转睛地凝视脖颈附近的青痕,继续涂抹药膏。
腰腹之下,更遍布着几道明显桎梏出来的掌迹,搓得重了,药浸抹上去时,唐青浑身止不住颤动,生生忍下。
他趴在枕边,过了腰背,轻声道:“下边还有……”
殊不知韩擒双目已经赤红,眼中含泪,起初还有些嫉妒,可看着越来越狼狈,仿佛碎裂的人,痛楚如潮水,淹得他喉头发苦发涩,几次扣药的手指始终发抖。
涂药的地方来到腿边,唐青想着内侧太过敏/感,打算自己动手。
他侧首抬眸,望着满面扭曲呆愕无言的人,伸手握住对方的虎口。
韩擒呼吸紧促,唐青坐起身,道:“我、我没事,你别这样。”
韩擒僵硬地转了转眼珠,里面一片漆黑,充满自责。
“对不起,我、我回来晚了……”
唐青摇头,使劲打开韩擒的手掌,果然如他所料,掌心里已经掐出血珠。
方才他在潇湘殿里听到韩擒高声觐见时,听那固执坚定的口吻,心里泛酸。
就在此刻,心境也似那会儿一样,抓着渗血的掌心,哑道:“韩擒,我冷。”
屋内已置了炭盆,他浑身仍在颤抖。
闻声,韩擒连忙展开被褥将他完完全全笼在里头,臂膀环着人,想抱紧些,顾及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怕弄疼他,手僵在那,显得笨拙无措。
唐青蜷在被褥里成了一团,青丝散乱,抱着他的两只手抬起一只,慢慢顺着落发,替他拨至耳后。
唐青眉眼带笑,旋即一顿,问:“若我的身子已经……成为皇上的,你可会嫌弃?”
“不。”韩擒手臂重了几道,急忙道,“为何嫌弃?”
剑眉痛苦地蹙紧,几乎咬牙,低哑道:“我只恨自己,恨我不能马上护你,怜惜你遭受的伤害。我有什么立场来嫌你,该厌弃自己才是!”
韩擒抬手,照着自己的脸打了一掌。
唐青忙抓住他,适才还含着笑的眼睛立刻红了。
“韩擒,你……莫要这般……”
他知这人的难处。
韩擒出身名门,自幼所受教育端方正统,幼年时家中曾遭受两次冤情被流放,后得萧隽信赖,好不容易平反,建功立业,直上青云。
他信奉君王,是天下之主的追随者。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只有听信臣服,臣对上,有太多的不能为,不能想,不能做。
韩擒除了欺骗他的那一次,从始至终,替他做了一件又一件事。
直至今夜,从乌里郡赶回的他当着皇帝的面,在众多侍卫包围的情况下,把他带出皇宫。
此一举,若萧隽铁面无情,可能会要了韩擒的命,更会牵连韩家受罪。
唐青对自己的情况到不担心,左右都得罪到那种程度,最坏的后果,无非是自己死,可韩擒背后关系着数人性命,叫他不由担心。
他牵起对方的手:“此刻回宫认错,还来得及吗?”
韩擒摇头,扶着他躺下。
“暂且安心歇息,旁的事交给我处理。”
又道:“皇上行事虽有几分独断,但未曾迫害无辜忠良,那些死在皇上手里的人,多是罪有应得。”
旋即低叹:“圣上知我心,理应不会严惩韩家,届时做错的事,便由我独自承担。”
烛火晃映,晃得唐青一颗心酸涩欣喜。
他欲言又止,韩擒先落帐帘,而后俯身,在他嘴边极轻地吻了吻。
唐青闭起眼睫,双唇微抿,启开,和韩擒交换了一个轻柔的啄吻。
半晌过去,韩擒重新坐回椅中,一只手掌放入被褥内,与唐青的手交扣相握。
“睡吧,我守着你。”
深沉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离开他的嘴角,唐青半昏半醒的,仿佛过了很久,在梦里听到对方问:“可还疼?”
唐青一下子闪着睫毛睁开双眸,眼前晕着光,唯剩那双黑沉的眼睛专注看着他。
似有点难以启齿,但他终归还是选择轻声回应。
“休息几日就好,不疼,因为……对方没有进去……”
握着手的那只大掌紧了紧力道,而后意识到失控,这才松开,沿着他的手指缓慢触摸,确定没把此般修细的手指捏坏了。
唐青弯弯唇角,还想再和韩擒闲聊几句,奈何夜色太深,连日无眠的他再难抵抗倦意,落入昏暗安稳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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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府一早就静悄悄的,却十分热闹。
管事照统领的叮嘱,吩咐后厨随时准备味道适中,营养清淡的膳食,又连忙去了趟织衣阁,命裁缝尽快修裁几身样式素雅的衣物。
唐青觉至晌午,窗前的帘子敞开少许,透入灰蒙蒙的冬日天光。
他撑起酸痛的身子,腰肢昨日被萧隽掐抱得实在太疼,重新倒入床榻间。
很快,又叫另一只手扶起。
韩擒放下托盘,把他半揽入怀。
唐青唇角勉强牵起弧度:“睡太久了,浑浑噩噩的。”
韩擒抱他到铜盆前洗漱,再抱回床榻,喂他喝些药膳。
见韩擒一身官服,唐青怔道:“去上朝了?”
韩擒:“嗯。”
*
一早,皇上的目光冷如辜月寒刀,恨不得将他射穿。
可于朝上,只对乌里郡剿匪一事口吻淡漠的给予赏奖,余下并未回应。
昨夜禁军大统领擅闯后宫,当众抱走御前得宠的唐侍郎,此事已在朝堂上下传开。
奈何帝王面色太冷,统领脸色也沉得能滴水,余下官员自然不敢当着他们的面上奏或非议。
韩擒无奈道:“没有何事比当前形势更乱糟糟的了,别的都无妨,你就留下吧,等养好身子再做打算。”
唐青含了一口药膳,自嘲一笑。
“好像成了传言中的红颜祸水。”
第043章 第 43 章
当前形势窘迫, 加之身体疲弱,需得静养,唐青只得暂居韩擒府上。
彼时他靠着榻, 饮服对方亲自送来的药汤, 待嗓子那阵苦涩缓去, 迎上一双始终注视自己的黑沉星目, 唇角轻浮, 道:“怎么又皱眉。”
他想下榻走走, 眼前搭来一条手臂, 便借着对方的力,屋外朔风潇潇,只能绕着屋内来回踱步。
只片刻, 他因体虚险些透不上气来。
韩擒揽起他的腰肢,送回坐榻。
“可还好。”
唐青唇上的血丝和红肿已几乎消褪,勉力牵动嘴角;“无事。”
他在韩擒的寝屋安心休养三日,身子那些痕迹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但这几日, 惹来诸多目光。
他茕茕孑然, 倒不惧谣言对自身的影响,可韩擒身居要职,言行举动在明里暗里有那么双眼睛看着,而今又被皇帝忌惮,便不得不考虑了。
思前想后,道:“让我搬去客房吧,老睡你的屋子总是不妥。”
韩擒知他心细缜密, 不由情思微动。彼此交流虽只言片语,但都清楚对方想的什么, 一个说,一个应,也不问缘由。
“好,我一会儿吩咐人去准备。”
未过正午,韩擒还要要务处理,留管事好好照顾唐青。
走前,他看着倚做在书案前的身影,心头悸动且不舍,返步回来,俯身在唐青额头亲了亲,方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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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很快着人整理出一间客房,领着唐青亲眼去看。
客房布置得舒适,家具不多,贵在雅气,瑞兽铜制香炉里点着淡淡的木香,隔着袅绕白雾,唐青把屋子都转了一遍。
管事笑呵呵道:“若先生还有哪里需要改进,尽管吩咐。”
唐青道:“这般就很好,劳烦您了。”
管事受宠若惊道:“不麻烦,不麻烦。”
管事心觉,自打这位容姿惊绝的公子来了府上,虽没几日,可府邸上下就热闹了不少,有活气了。
他亲自带人准备寝屋,拿着后厨备的新菜色询问公子是否合意,从纺衣阁送来的衣物都亲眼看着丫鬟熨过,熏了香。
可谓事事安排得周全,纵使如此,统领从宫里回来后,还要再过一遍眼。
此般妥帖细致,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他们统领管教有方,拿的军营里规矩治理,所以府内里里外外的人都比较严肃沉默,恪守本分,平日无甚交流,偌大府邸,看起来就冷漠许多。
如今唐青暂居不过几日,和统领尤为亲密,还住在主人的寝屋,所受待遇堪称另一位主人才能享受的,怎能让府邸上下的人按捺得住。
管事亦笑不合嘴。
唐青暗中轻叹。
只怕韩府的人还不知晓他和韩擒的事情,若清楚缘由,知晓前几日深夜宫内发生的事,还能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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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傍晚,邺都的天就已经暗下了。
唐青添了件狐白斗篷,从书房去了前厅。
遇到正好散值回府的韩擒,便迎了过去。
前厅未添炭盆,韩擒怕他冷到,带他绕进里屋。
“怎么出来了,不在房内多歇会儿。”
唐青摇摇头:“睡了几日,头脑昏昏,总得多走动走动。”
他的病假一连告了好几日,皇帝应允,却也不闻不问,时值今天,朝上并未传来任何消息。
纵然如此,唐青心里仍没安定。
他道:“不知兰香状况如何,那日我忽然被禁在殿内,她也不见了。”
韩擒已私下打听了消息:“被调去其他宫侍奉,我让人打点了些关系,没人能欺负她,这丫头担心你,知晓你无事才安心几分。”
唐青喃喃:“如今我身边只她一人,若我犯错,她也跟着倒霉,糊里糊涂地受此牵连。”
韩擒低声宽抚:“如果没有你,她或许还在别的地方受苦,莫要妄自菲薄。”
唐青轻轻点头,见韩擒伸了手,便自觉倚靠在对方怀里,寻份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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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尚书台沐休的同僚拜访韩府,特意来看望他。
管事在前厅备了炭盆,大厅透气,又熏着股暖意,李秀莽和苏少游解去外层披风,左右看看,很快在回廊下瞧见那抹渐渐行近的身影。
唐青一张滢白似玉的脸半掩在毛绒绒的圈领里,入了前厅也没解去斗篷,甫一开口,唇角散着茫茫的白气。
“秀莽兄,少游兄,你们怎么来了。”
朝堂关于他和韩擒的风言风语近日传了许多,官员们对韩擒有些回避,莫说他了,更是避之若浼。
两名同僚却在此紧要关头看望他,指不定会招来闲言绯语。
李秀莽问:“身子可还好?”
苏少游道:“听大人说你病了,宫内又没你的消息,里头诸多眼线,不好直接跟统领打探,恰好今日休沐,我们都住在宫外,便低调乘着马车,过来看看你。”
唐青落下头上的绒帽,青丝垂落肩膀两侧,眉眼似冬日雪梅,眸光莹亮,玉面唇红,可见调养得还不错。
苏少游道:“那我们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你病榻缠身。”
李秀莽道:“统领……将你照顾的很好。”
唐青招呼他们二人坐下,管事送来温热的茶水和点心,苏少游当即边叙话边吃点心。
李秀莽拿着茶盏,指腹贴在杯口摩挲,并未饮下。
苏少游吃了好几块点心,见李秀莽缄默无言,自己按耐不住,问:“唐侍郎,你和统领……真是那种关系啊?”
唐青没有隐瞒,坦白承认道:“是,我和韩擒在一起了。”
苏少游撑着下巴,啧啧叹道:“我说呢,韩统领掌管禁军,和尚书台素无交集,却几次出现在尚书台里,还送唐侍郎来上值,原来有那种心思。”
李秀莽饮下已经凉冷的茶水,默默抬眼,咽入喉腹的茶多了几分苦涩。
苏少游道:“不过也不怪韩统领动心,就是我,偶尔看唐侍郎都会看得出神。”
虽然不是断袖,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般无双绝色的人在面前,无关男女,只为世间独一份的美好,都会想要多看几眼。
唐青看李秀莽的茶水冷了,给对方续了一杯。
李秀莽默然饮下,待盏内空空,道:“我和李兄回去了,你身子才愈,多加休养。”
苏少游:“才两盏茶的功夫就走了?今日休沐,不上值啊……不对啊,我是苏兄不是李兄,你……”
李秀莽垂下深邃眉目,先行告辞,见状,苏少游也不便多留。
送两名同僚离去,唐青立在韩府门外,静静看了会儿朦胧晦暗的周遭,方才缓步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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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难得天好,放了些晴光。
韩擒夜里在皇宫值守,午前散值,后半日便得了闲。
唐青在书房练字的时候,韩擒回屋稍睡,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
两人在小厅用了午后膳食,韩擒在院里练了会儿功,转头就能看到站在檐下看着自己的青年。
他收起枪,擦干汗朝唐青走近。
观青年面颊润红,养回来几分精气神,便也跟着喜悦,眉目压着严肃,目光却透出温厚。
“闷了数日,可想出街走走。”
唐青不假思索地应下:“好啊。”
等韩擒换了另一身衣袍,唐青围上斗篷,将帽檐压得低低实实的。毛绒绒的襟领遮去半张精致的脸,倒可省去易容或带帷帽的功夫。
两人直接从府邸大门步行出街,韩府位于朱雀街西面,走去最繁嚣的地段,二刻钟足矣。
今日放晴,街头十分热闹。
两道门铺林立,售品五花八门,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唐青停在一家点心铺的招牌底下,驻足凝望。
铺子前站满一排买栗子糕的行人,周围的空气里飘散的炒糕的香味,令人垂涎。
韩擒问:“想吃?”
唐青眉眼染着笑,还没开口,韩擒就跟在人群最后头排队去了。
唐青怕他无聊,便等在旁边,同对方说话。
两人衣饰不凡,帽檐虽遮掩唐青大半面容,但显露的眉眼和气质都叫行人注目,神色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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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正热闹,街尾另一方却寒如冰窖。
李显义望着前方热闹的人群,裹得严严实实的唐侍郎正与统领并肩游街。
宫内连日的低压让人透不过气,哪料出来以后更叫人心惊胆战。
夜间难宿的萧隽头疾频犯,今日出宫微服,本欲借机散心,此刻坐在车舆内,狭长淡漠的双目隔着帘幔射出冷意,还涌露几分意味不明的妒火。
萧隽眉峰间压着隐忍的怒与妒,面上却不显愠色。
“孤怜他病患缠病,放他出宫允他好好休息,这才过了多久,身子愈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和韩擒把臂同游,恨不得让人看见他们心意相合的样子?”
李显义讪讪,为当前形势头疼不已,平日一张巧嘴,这会儿喉苦难言。
明眼人都看出皇上对唐侍郎的偏心和照顾,可那样的人就是不想要这份恩宠,还与皇上最为得力的心腹搅合在一块。
萧隽收回目光,道:“韩擒就是这样照顾他的,放一个身子未愈的人,在冷风寒冬里游街,周遭挤挤攘攘,如何调养。”
李显义打量天色,寻思道:今日不是正晴么,出宫前,皇上也是看天色不错,才萌生出宫的心。
但这话不敢说,唯有头疼叹气。
皇上此般计较,莫不是……陷进去了罢,这三个人,该如何是好?
第044章 第 44 章
刚入子月上旬, 唐青的病假结束,宫内还差了人专程到韩府上传话。
韩擒这几日在军营练兵,唐青不想再麻烦对方专程送自己。
他来韩府时一身孑然, 东西都是后续添置的, 是以简单收拾, 没带走其余物件, 请韩府管事替他备了辆马车后, 径直返回皇宫。
当日围守在潇湘殿的侍卫都撤了, 殿门开着, 里头有些许清冷,许是久未来人洒扫,桌上还蒙了一层薄薄的落灰。
唐青在椅子上小坐稍刻, 寻出身官袍换上,将到正午,独自去往颐心殿上值。
值守在殿外的宫人见了他脸色如旧,唐青神思微定, 铺垫好心里准备, 方才入内。
**
唐青重回御前伺候, 发现今日的议事大殿很是热闹。
皇帝召集太尉魏云,韩擒,还有一名紫色官袍,腰间佩从一品官饰,约过四旬武将正在商议要事。
瞥见一抹身影入殿,龙椅上的皇帝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韩擒,对唐青淡声吩咐:“研墨。”
唐青轻步绕至御案, 安静垂眸,很快添了新墨。
太尉, 韩擒,及紫袍武将在各自面前的案几上都用了笔墨,见状,唐青也为他们都续上墨汁,过程始终垂眸注视砚台,和座上任何人并无眼神的交汇。
他心无旁骛,听殿内几人商议着东南沿海一事,才知那名武将正是东南水师总督黄麟琦。
大邺东南及南面环海,东南沿岸与最大的海岛国东溟相邻不远,海上众岛屿还零散地遍布着一些小国。
过去东溟与大邺可谓互不相犯,甚至偶有来自东溟的船只途径海峡与大邺沿海岸私下商贸。
唐青不由陷入回忆,记起曾经梁王府得到过一箱从东溟运来的海货。
今年春天,他和梁名章种了半个院子的土豆,也不知可有收成,收成如何。
待思绪飘回,殿前的帝王和朝廷大臣已经说起海军薄弱相关的话题。
东溟自去年起忽然不太安分,偶而滋扰大邺东南沿海,见东溟有此动作,其他岛屿小国也时不时开些船只骚扰。
大邺背靠内陆,天下都是在陆地上征伐的,更擅长陆地作战,而不擅水战。
海岛国家几乎人人擅水,船只灵活,在东南海峡常常来去无阻,且更能适应海上恶劣环境。
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助长其滋扰挑衅大邺沿海地区的气焰,使得他们总能全身而退。
驻扎在大邺东南一带的水师颇为头疼,尽力反击是能打过,要进一步追剿,却难以追上。
想提升水师战斗能力,不光靠人,还得靠船,战船可为是水师战斗的重要武器。
自半年前萧隽就命太尉协助总督黄麟琦,且还派了韩擒到广平县,此时就战船提升一事,君臣已在议事殿叙谈了两个时辰。
唐青适时为他们添续茶水。
几人饮茶润了嗓子,萧隽指尖在案前的图稿上轻轻一点,目光扫过韩擒,话却是对唐青说的。
“唐侍郎做何感想。”
太尉魏云往唐青身上瞅去一眼。
朝堂上文武两派向来就不太对付,何况唐青这副容貌,留在帝王身侧,使人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很容易往以色侍人的方面联想。
但唐青在公冶侯一案下了不少功夫,纵使魏云最初没把他放在心上,半年多前太庙公审结束,他便差人私下调查唐青。
此人身份太过清白和简单,为皇上所用,再多的消息就查不到了。
此刻皇上让唐青开口,魏云脸面有些僵硬。
他贵为大邺太尉,掌军事,加之东南水师总督在场,还有禁军统领在,何故犯得着让一个御前伺候的小小文官开口。
太尉道:“皇上,臣以为——”
韩擒执起青花冰梅纹茶盏,朝太尉示以敬重,道:“下官想听听唐侍郎的高见。”
萧隽平静如常,指腹沿杯口摩挲,淡道:“今日这壶乾山云景不错,太尉何不多尝尝。”
如此明晃晃的提示,太尉魏云只得继续饮茶。他目光探量,欲听这黄门侍郎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水师总督才入邺都没几日,并不知道宫内前些日子暗传的八卦,能得帝王钦点开口,且带在身边的,重用程度不言而喻,倒还颇感兴趣。
唐青上前,先对帝王行君臣礼,再逐次对案前的三名高官行礼。
“下官浅薄之见,如有不当之处还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指教。”
他观水师总督提供的战船结构图稿,根据环境和现今条件总结得还算正确,可有了总结,却未寻得适合的解决方式。
唐青语声徐徐,像冬日里的一阵暖风在议事殿散开。
“东南沿海多长窄峡流,常起风浪。如今普遍用的战船,虽适应广平辽阔的南海,却难在东南海峡灵活穿行。总督大人提供的这些改造图纸,有了形,基础雏形却不太合适。”
改造的战船仍有局限性,多从过去所用的战船样式调整。
唐青看了几张东南海常用的商船图稿,结构上比战船轻巧,在狭长的海域正常航行没什么问题,且作为商船,时常运送份量较大的货物,有此质量,用来改造成战船可以一试。
但有了船身还不够,唐青根据总督汇集的信息,执起狼毫,半伏在案前,几笔勾画,将尾楼多加一层,又在两翼设置战棚,将船身前端底部稍微放大,船蓬缩减。
利用商船底子改造的战船可以比较灵活的穿梭狭长海域,可如果遇到急风大浪天就不一定还能正常运作。
所以尾楼上,唐青放置可以单独下海敏捷作战的长艇艨冲,又在战棚四周设置炮眼。
大邺的火药使用并不频繁,大多只在西北和北方抵御外族入侵的战场才能见到,种类也很少。
但火药稍加改造,投放到海洋战船上,彼时可对对敌人进行投射。
战船整体的功能性有点像小型航母。
唐青画的粗糙,但改造出来的战船结构和用途,用图案和文字互相注释,一目了然。
总督黄麟琦端量图纸,他带领水师二十余年,对这版改造出来的战船只半刻便参悟秒用。
虽然有的细节不切实际,但加以调整,理应可以改造出目前最适用的战船。
太尉道:“在船上用火药?”
唐青道:“如今的火药笨重,使用时还有风险,可以制作出有一定射程,且没那么笨重的火铳。”
而且海上作战不指望火炮能打多大的威力,只要能扰乱对方阵型,制造视野障碍,就算达到目的。
所以火铳不用做得多大,还需结合战船特点,以方便灵活为主。
场上除了唐青,余下几人对军事作战都能独到的见解,也都率军征战过。
唐青绘制的战船图,不需多时,全都看明白了。
水师总督黄麟琦陷入沉默,似在消化,又或有了新的领悟。他抓住这一闪而过的灵光,朝帝王行礼,请求先行告退。
萧隽允了。
不久,又将太尉和韩擒打发回去,殿里顿时只剩下一君一臣。
韩擒走前忍不住回头朝唐青望了一眼,青年正微微低头,似在出神。
众人都离去,萧隽注视唐青低垂的眉眼,淡道:“韩擒已经走了,莫不是还在想着什么。”
面对萧隽坦然的指责,唐青微讪,继而正色,道:“回禀皇上,臣只是还在想方才的战船图纸。”
毕竟要他短时间回忆起战船相关的信息有点难度,刚才一番话,也是想起什么说什么,漏缺之处不少。
但以水师总督的职责技能经验和素质,应该能做出更恰当的调整。
他有些口干,没得帝王准许,并未擅自饮茶。
且看对方面色稍冷,暗中想着:就算以后他想韩擒想得出神,只要没耽误公事,萧隽能管得到他的脑子吗?
这些话唐青只敢放在心里。
临到散值时辰,唐青小心提起让兰香回到身边的事情,本来以为会遭受拒绝,御座上的人却一口允了。
唐青道谢,微微抬眸,和萧隽相视无言。
待到天色微暗,到了用膳的时候,唐青方才走出颐心殿。
*
夜色漆冷,唐青吐出一口茫茫白雾,正准备小心下石阶,却望见廊下静静立着道身影。
韩擒靠近,微抬左手,扶着他,道:“石阶滑冷,当心些。”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袖摆宽大,掩去底下互相搀扶的手。
唐青问:“在这里等我?”
韩擒:“嗯。”
唐青弯了弯眼睛:“今日就不能去你府上住了,那些置办的东西……”
韩擒:“都留着。”
余下的话没开口,却藏了几分期许。
**
阁楼上,注视夜幕中慢慢下了石阶的身影,萧隽不着声色,将扳指扣在掌心。
“李显义,殿前的宫灯有些暗了。”
李显义是个会办事的,知道皇上此时心里不舒服呢。
他忙道:“回皇上,明日立刻着人添置,保管照得宫道明光敞亮。”
萧隽收起视线,慢慢把扳指戴回拇指。方才用了几成几道,在掌心扣出些痕迹。
他负手静立,忽然问:“孤近日是不是有点失控了。”
李显义心里“呃”一声,身为帝王,自然毫无男女私情最好。有唐侍郎那样的臣子效力,于国事上,最为合适。
可他不敢把劝阻的话说出来,怕给皇上徒增不快。
第045章 第 45 章
潇湘殿起了灯火, 已经回来兰香正在和另外一名宫人洒扫室内。
她瞥向门外的人影,手里的羽毛掸子还没放下,立刻跑了过去。
“先生, 您没事吧……”
分别二十余日, 唐青打量眼眶通红的小姑娘, 见人平安, 一颗心终归落下。
他笑着宽慰:“我没事, 倒是你, 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兰香使劲摇头, 又笑又哭的,反复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收拾完, 殿内一切如旧。
唐青坐在食桌前用饭,招呼兰香同他一块吃。
四周静悄悄地,窗外隐隐漏入些许风声,似人呜咽呼啸, 暖阁开着, 室内倒还算暖和。
唐青道:“外头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还没停下, 若有人想寻你麻烦,尽量不要起冲突,避开着保护自己为主。”
兰香道:“先前有统领事先打点,没人寻兰香麻烦,先生就安心吧。”
她言辞闪烁,目光飘忽。
唐青放下碗筷,稍作洗漱后, 转个身见小姑娘仍捧着碗愁苦思索,好笑道:“怎么了, 方才不是说得挺起劲,这会儿又含蓄起来了。”
兰香挠挠发髻,好奇道:“先生,您真的与大统领在一块了么?”
“没错。”唐青道,“当日事出突然,让你跟着担心受怕,事后我被统领接出宫外,处境困迫,只能托他给你带句消息。”
兰香笑眯眯地:“所幸先生平安无事。”
她不敢妄议先生和皇上还有统领之间的关系,不管先生如何选择,兰香只发自真心的感到欣喜。
唐青眉眼带笑,兰香支着下巴,道:“有人陪着先生也好,今后多个人与您相处,陪着说话,且总不会再让您独自一人面对任何事。”
唐青道:“你不也陪我说话,日日跟我相处。”
兰香摇头:“我和统领于先生的意义自然是不同的……哪能相提并论。”
就如她之前所看所感受到的,先生性子温和,平等地给予每个人善意,可始终与旁人隔了段距离,想走进先生的内心,彻底与他交心,还得统领才能做到。
“今年过元节,先生定会和统领有个好年过的。”
唐青望着窗外漆黑寒冷的冬夜,轻声感慨:“又快一年了啊。”
还没等到唐青和韩擒约好如何过年,宫里迎来了一件大事。
*
正值年关,各方邻国派使臣来到邺都朝贡。
大邺的国力和实力使得诸国有目共睹,借此时机示好的不在少数,所以皇帝也为此举办隆重的宫廷夜宴,用此来表达对各方邻国的看重。
夜宴就设在后日晚上,届时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入席。
唐青收到了宫人送来的宴帖,送走前来传帖的宫人,他站在门外,打开帖子仔细审看。
兰香迎上前,无不艳羡。
“这场宫廷夜宴,定是很隆重热闹吧,还能见到许多国家派来的使臣,长长眼界。”
唐青收起帖子:“兰香想去么。”
兰香点点头,旋即摆手:“帖子上指名先生去赴宴,兰香哪能跟着去凑热闹,有先生替我看过,回来再同我讲,也是一样的。”
她话顿了顿,道:“只是兰香听洒扫的宫人说,往年赴宴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今年的规矩改了呢。”
继而庆幸:“还好先生从四品官秩,有机会见识那样的场面!”
唐青视线往她一瞥,此话无心,不待细想,兰香便搀上他的手臂,将他往殿内拖。
他笑着问:“要做何事。”
兰香理直气壮地开口:“自然给先生挑试衣物,看宫宴当晚穿哪身合适。”
唐青:“穿官服就好了。”
兰香皱眉:“哪能穿官服呀,虽然官服穿在先生身上有着别样气度,可既是宫宴,就要随大伙儿那样,着华服,不能落了势去。”
唐青一想,倘若到时候其他官员都穿礼服而他穿官服,确为不妥,便允了兰香,让她折腾一番。
**
时间转眼就到宫宴当日,时辰将至,唐青着月白银丝竹纹华服,样式并不繁复,简而精致,再以玉冠束发。
他踱步试衣,回眸遥望,只见唇朱面白,眸光波转,既翩然风雅,又不失贵气仪态,唇边绽出笑意,顷刻间令周遭的景致都变得黯然无光。
兰香捧着脸傻笑:“先生就穿这身如何。”
唐青道:“也好。”
比起繁重华丽的礼服,他宁愿穿这身赴宴。
*
今夜是个好天色,月浮云层,华光浅淡。
设宴的大殿辉煌璀璨,甫一入殿,顿感温暖的香风吹袭,笙歌曼曼。
唐青按官秩品级入席,抬眸环望,席间已落座到场的别国使臣。
前方,寇广陵朝他示意,唐青微微起身回了礼,觉察有另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正是来自稍微落在寇广陵后方的韩擒。
他与韩擒交换了彼此心知的目光,轻触即分,重新落座。
宫宴亦是朝堂,无论置身何地,到处充斥着涌动的暗潮。
听过韩擒与唐青小道消息的官员,不禁目光暧昧,纷纷带了几分探究。
四品官员的席坐周围,有人瞧清楚唐青的容貌,暗暗惊艳,还自来熟的与他叙谈起来。
唐青言辞客套,面色几分疏凉,并未把周围打量的眼神放在心上。
直到宫宴开始,群臣安静,随即朝出席的皇帝齐声恭贺。
宴会由大鸿胪主持,一番贺词宣读结束,各国使臣纷纷上前行礼,奉出今年朝贡的珍品。
各色奇珍让席坐上的人过足眼瘾,今夜的宫宴倒没有想象中的无聊沉闷,就连唐青也沉浸其中。
东溟使臣压轴出场,着异邦华美服饰,姿态谦卑,可较之前的使臣,却多了几分傲慢姿态。
东溟使臣道:“皇上,我东溟久闻大邺杰才济济,心向往之,想望风采,不知可能借此夜良机,与此等贤士讨教一二?”
周围官员窃窃交语,唐青半支下颌,暗忖: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呐。
既来朝贡,又不愿失去国家尊严,所以要借此机会切磋,助长本国气势。
金銮宝座上的帝王好似一头慵懒的雄狮,神情似笑非笑,当场允下。
客人都这样要求了,作为东道主,自然不会拒绝。
东溟使臣笑道:“皇上果然痛快。”
说罢,拍了拍手。
两名东溟武士前后入殿。
前方武士身形矫长,衣物轻便。
第一场,比的是水下战斗。
东溟为海岛大国,有着独特巧妙的水系作战方式,甫一出场,就让席座上的官员们交头低语。
比试人选自然要选水性娴熟的,而擅长陆战的武将们有心无力。
东南水师总督赶上今晚的宫宴,还带了几名心腹随行。
短暂商讨之后,总督自荐得力心腹之一。
**
比试场地换到巨大的人工水池,已值子月,万物萧条,池水清淩见底,约有四丈高。
众人围散于水池四周,唐青亦为人群一员。
只见下水的两人潜伏池底,依靠池中石山做掩饰,不停交手作战,过程丝毫没冒出水面汲取新鲜空气。
一刻钟后,结果已出分晓。
大邺派出的东南水师比起东溟水军,到底稍逊一筹,没有对方游刃有余的水下战斗经验,第一场比试落败。
东南水师主动迎到御前下跪,请求皇帝惩罚。
萧隽微眯双目,遣人带其下去休息。
他淡薄地勾了勾嘴角,不冷不热地恭贺几句东溟使臣,对方很快给出第二场比试。
武斗。
东溟使臣原本想请求大邺皇帝与他们东溟最强的武者比试。
皇帝一统大邺,不但有出色的军事征战能力,那一手裂天弓更是举世出名。
若能使皇帝在比试中失败,东溟可谓无限添光。
但皇帝贵为天下至尊,万一在武斗中错手伤了对方,于两国关系并不友好。
所以东溟使臣请求皇帝钦点一名得力武将,迎接第二场比试。
诸位武将连接自荐,萧隽神色平静,目光掠向某个方向,见那人在热闹的人群中独自圈出一片安静之地,视线收起,点了韩擒。
对于跟在身边数年的韩擒,萧隽自然了解不过。
*
唐青见韩擒上场,收起方才围观看戏的心态,神情专注。
见识了东溟水军娴熟游刃的水中战斗之术,他心知不可看轻对方实力。
第二场武斗,规定为不用武器的近身搏斗。
唐青静悄悄地来到比试场地前边,韩擒着墨色箭袖武袍,入场时似乎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唐青往金銮宝座瞥去,窥见萧隽慵懒淡笑,再观韩擒目色如常,隐有几分预感。
第二场武斗韩擒在五十招内擒服东溟第一武者,席坐上的文官内敛谦虚,与东溟使臣几番恭维。
武将们倒没那么收敛,扬声呵威,气势高涨。
见状,唐青遥遥瞧了韩擒一会儿,唇边浮现笑容。
**
来到最关键的第三场,东溟使臣让人抬出一个宝箱。
第三场,既非文斗,更非武斗,而是智斗。
东溟使臣笑眯眯地打开宝箱,众人哗然。
纵然大殿辉煌华美,却不若箱子内的一粒粒明珠瞩目璀璨。
东溟使臣绕大殿走了半圈,笑眯眯地扬声介绍:“此等流光珠在深海沉浸千年,东溟在一次机缘中耗费诸多力气才能获取。流光珠明润透亮,光华终年萦绕不熄,不仅价值连城,常年佩戴,更有养身安神,绵延寿龄的益效。”
又道:“若皇上可差人用金线将流光珠全部穿上,宝箱内的百颗流光珠,便悉数奉给大邺。”
众臣道:“这有何难?”
萧隽却不认为事情如想象中的简单,看东溟使臣胸有成竹的样子,命李显义带几名女红之术高超的女官入殿。
*
月上斜梢,大殿中央的几名女官冷汗直流,手持穿了金线的细针面面相觑。
萧隽问:“如何。”
女官跪下,道:“启禀皇上,此流光珠不同一般珠子,内有数道弯曲回折的孔隙,先不论哪一道可穿出珠孔,即使寻见正确的线孔,要穿完百粒流光珠也……”
绝非易事……
余下的话女官自是不敢当着外邦使臣的面说,说了岂不有损大邺的颜面?
众人一听,便知晓此事并不简单,原来东溟使臣留了后招等着他们。
辉煌华美的大殿陷入沉寂,半柱香灭,仍束手无策。
比试落败事小,可此刻置身诸国朝贡的宫宴,意义非同寻常,如若输了,大邺颜面将至于何地?
最后一场比试,定然不能输。
静谧中,忽见一道月白身影翩然踱步,迎到殿前。
“皇上,臣想一试。”
萧隽定睛而望:“唐侍郎可是想到了法子。”
唐青笑笑:“自然。”
他神色闲适,面对胸有成竹的东溟使臣,无惧无忧,以云淡风轻之态对上使臣略带傲慢的目光。
机会只在眼前,错过就再无机会。
官员欲出声劝阻,却听金銮宝座上传来低沉有力的声音。
萧隽道:“允了。”
唐青抬眸:“谢皇上——”
他环顾四周,对寇广陵点了点头,又朝韩擒微微一笑,而后掠向远些的李秀莽,示意尚书台的几名侍郎同僚不必担心。
众人狐疑之际,他附到侍卫耳侧,吩咐他们去准备东西。
未等太久,侍卫带回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还有几支香。
唐青唤女官到身前,请她们用金线在蚂蚁的腰腹上系好,又将流光珠摆齐,蚂蚁放在珠孔内。
待用火折点了香,受到烟熏的蚂蚁急促爬动,很快,带着细长的金线穿过第一颗流光珠。
众臣暗笑,又恐声音太大惊扰了带线穿珠的小蚂蚁,纷纷涨红了脸,满眼兴奋。
东溟使臣面色犹如猪肝,话噎在嘴边挤不出一个字。
唐青浅浅微笑,朝对方拱了拱手:“承让了。”
只见大殿中央的人,潋滟美丽的桃花眸波光溢动,丰姿神韵,仙露明珠,丝毫不逊色于千年流光珠散发出来的光彩。
席坐上不少官员竟然看唐青看得痴了。
萧隽怔了稍瞬,心头涌出一阵喜悦。
唐青为了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目光寻着那人,却见唐青在环顾一圈后,与他只是点头微笑,之后却隔空朝韩擒挑了挑眉。
那等风华流荡之姿……只给韩擒一人。
纵使此刻萧隽坐于金銮宝座上,天下皆揽在手,可唯独那人的心……
那人给别人的回应,叫他生出明显的妒忌来…
稍远处,李秀莽亦捕捉到唐青和韩擒稍纵即逝的互动,一贯平和稳定的心绪,在短短的悸动后沉入失落,难掩情绪上的波动。
金辉大殿,上至帝王,下至高官大臣,目光和心绪皆系于那风华惊绝的青年身上。
第046章 第 46 章
月上中天, 宫宴方才结束。
宫人们将到场的使臣和官员们送出大殿,兖州寒凉的朔风一吹,浑身酒气和醉意的官员熏熏然地坐上抬轿, 往宫外去了。
在三场比试中应战的三人被留了下来, 李显义领着他们去颐心殿。
唐青今夜只饮二盏酒, 还不到醉的状态。
他拢紧狐白斗篷, 深夜的风拂过脸侧, 双颊顷刻如粉, 步行时轻轻飘着, 犹如踩在棉花上。
韩擒低首注视,侧过身,身躯恰好挡去往他身上吹的风。
唐青抬眸, 漆长眼睫弯起弧度,无声中朝韩擒眨了眨眸子。
李显义不动声色地把这份小互动捕捉到眼底,内心长叹。
*
颐心殿。
沐浴过后的帝王着宽松金丝暗纹玄袍,慵懒地靠着, 目光朝三名臣子掠去。
“诸位爱卿今夜宫宴有功, 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输了第一场比试的东南水师自是不敢邀功, 萧隽抬手,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见三人谦虚,萧隽便让李显义拟旨,本欲遣退几人,瞥见走在最后的身影,心念倏地一动。
唐青还没走下殿前长阶,被追上来的李显义单独唤住。
“陛下还有要事与唐侍郎商议, 请侍郎入殿一趟。”
唐青和前方石阶下等待自己的韩擒轻挥右手,示意他先回去, 旋即折回殿门。
萧隽负手而立,见他来了,不禁多看几眼。
唐青微微垂眸:“皇上可还有吩咐?”
萧隽道:“侍郎在最后的比试中立了大功,当真没有想要的奖赏?”
唐青低头不语。
此事前不久已经问过了,为何还要单独留下他再问一遍?
萧隽:“抬起头来。”
唐青遵照吩咐,甫一抬首,立刻撞入注视自己的那双眼睛。
不复往日淡漠,似有暗火流动。
窥感出几分熟悉的侵略性,唐青连忙低头,两鬓微微渗透出浅薄的汗意。
他思绪急转,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可那件事若在此时说了,对方断然不会应允自己,索性把心一横,斟酌道:“此事尚且先留着,如若有朝一日臣想要了,望皇上能答应。”
他轻声保证:“臣想要的,决计不会违背任何道义,也不会改变臣对皇上的忠心。”
萧隽半眯双目,打量他,半晌,给了这份许诺。
“好。”
且当这是他和唐青之间的承诺。
唐青唇边浮起些许疲倦的笑意:“时辰不早,还请皇上龙体为重,早点歇息。”
萧隽勤政,大邺初定时,常常忙至后半夜,这点强度于他没甚难度。
不过是借口和唐青多相处片刻,窥见这人堆积在眉眼的倦色,纵有私心,此时也不忍让他熬着身子,遂令李显义差人备轿,送他回殿。
唐青一惊:“万万不可……”
见他谨小慎微,对圣恩避之不及,萧隽便又滋生几许无名火气。
“罢了,退吧。”
唐青离殿,微醺的酒意全然清醒。
他站在门前望着一轮半隐的冷冬孤月,稍理斗篷,裹紧脸小心下阶。
阶前延出一抹长影,唐青诧异。
“韩擒,你还没离开……”
韩擒道:“今夜宿于廨舍,此刻想同你走走,顺道送你回去。”
唐青心下一暖:“好。”
韩擒问:“可是累了。”
唐青点头:“是有些,好像又回到梧郡那会儿,为了赶进度,时常伏案至深夜。”
每每睡醒,都会发现自己被韩擒抱回榻间,或在他身后落了件披风。
他左手覆上一阵温暖干燥的温度,叫韩擒牵在掌心。
侧首与其相视,唇角不觉抿起。
他轻道:“很久没与你这样相处了。”
在古代,谈场恋爱也不容易。
韩擒和他都官居要职,一个素日忙着军务,而他也要在御前和尚书台两头上值,每逢休沐,一个住在宫外,而他在宫里,想见面还得刻意安排。
两人悠闲踱步,即使不舍,也到了潇湘殿外。
殿内前厅亮着灯,许是兰香还在等他。
韩擒停下,指腹贴着掌心包裹的的那只手摩挲。
唐青笑道:“我该进去了。”
韩擒低低“嗯”了声,唐青转身欲走,牵着手的掌心仍没放开。
“韩……”
他话音隐没在蒙蒙月色间。
韩擒抱起他放在萧条的树干后,衣袍掩去唐青的面容,下颌微仰,唇边扑来温厚湿润的气息。
韩擒沿着他的上下唇克制地轻轻吮吻,浅淡的酒气蔓延,唐青适才平静的面容浮起薄薄粉晕。
气息渐喘,韩擒适才松开他。
对视瞬息,目光胶在一起。
韩擒替他拢好斗篷,低声道:“进去吧,时候很晚了,若明日头疼,我带你去医署看看。”
唐青应下,走到殿门前回首,见对方还在,立刻扬起红润的唇,道:“快回去吧。”
伏在前厅案上的兰香闻声即醒:“先生,可算回来了。”
她朝外头观望:“可是统领送您回来了?”
说着,关好大门,替唐青解下斗篷:“宫宴可否热闹,先生玩得尽兴么?”
唐青揉揉疲倦的眉心:“你这丫头,大半夜哪来那么多话,尽兴谈不上,惊心动魄倒是真的。”
兰香嗅出酒气,很快盛了碗提前准备的醒酒汤。
唐青吹凉慢饮,发髻松松垂落,唇角和眼尾晕着薄红,使得兰香瞧一眼都暗暗心惊。
饮完醒酒汤,唐青才继续开口:“这些宫宴,看似惬意,实则就如朝堂上的局势,周围笙歌蔓乐,可身处其境,还需时时刻刻与人斡旋,片刻不得松懈。”
兰香神情苦恼:“听起来太累了,宴至深夜,先生疲倦了吧。”
唐青道:“稍作洗漱后,我想先休息。”
兰香忙备热水,唐青擦洗完毕,回了床榻,沾枕即寐。
**
翌日早会,朝臣例行启奏。
萧隽就宫宴比试一事,特意嘉奖了三名官员,尤其就最后一场智斗,着重赞誉唐青。
唐青任黄门侍郎,只侍奉御前,并未参与早朝。
个别官员听着皇帝对他赞誉有加,自是憋堵。
可唐青为皇上任用的人,又屡立奇功,几次功劳嘉奖不晋官秩,让他们想找茬也找不着。
但仍有心底不服的,从朝臣中出列,当着国君之面,明褒实则暗贬,直指唐青和韩擒的私情,斥责他有祸乱朝政之嫌。
此一红颜祸水的罪名盖下,旁的官员开始窃窃私议。
可唐青毕竟为皇上钦点,青睐有加,到底不敢扬声喧哗,亦不敢出列明指。
只不过唐青无权无职,加之容貌倾绝,与禁军大统领还有艳闻,过去的功劳任它多大,此时也盖不住众人的八卦之心。
绯闻只需口风吹一吹,便蔓延在朝堂之上。
韩擒出列:“启奏皇上,唐侍郎今年屡建功劳,就南郡改革一事,只半年光景,试改成效甚佳,且惩处诸多欺压百姓的恶绅,严减苛税,为民为国——”
素来寡言少语的韩擒,就改革之策事无巨细地历陈于口。
他最后总结道:“敢问方才质问唐侍郎的刘大人,若本官没记错,您因太庙公审案被牵涉其中,近日才复职。这般诬蔑唐侍郎,可是徇私废公,借机诋毁?”
众官员哗然,没想韩擒竟在朝会当面对峙。
尚书令寇广陵出列,道:“启奏皇上,唐侍郎于公冶侯、郭常两案,查惩腐败,使旧案沉冤昭雪,为天下人之不敢为。此般赤胆果敢,竟有人质疑他,若放任诬言传播,岂不伤了一名国之良材的忠义之心?”
李秀莽和陈霑相继出列。
“皇上,就唐侍郎一事,臣有话启奏。”
即为同僚,两名尚书郎素日与唐青工作上交集甚多,详细上述更是言无不尽,赞无不绝。
萧隽方才听几名官员对唐青明褒暗贬滋生的火气消失无形,此刻耳边都是朝中要臣对唐青毫不吝啬的赞誉,只觉心口涌出又酸又涩之意。
他抬起左手,微微一挥,李显义道:“若无要事,即刻散朝。”
**
唐青不知今早朝会之事,被宣召入轩德殿时,皇帝正在下棋。
棋盘另一边是空的,萧隽单手施布双方棋局,好似没看到入殿的人,
唐青静声等候。
良久,才听前方响起低沉的声音。
“站过来。”
唐青站到边上,棋局尽收视野。
萧隽将最后一子悠悠落下,只坐着,目光微微俯视眼前的青年。
“唐卿听旨。”
唐青微诧,很快伏身行礼。
萧隽道:“即日起,加封黄门侍郎唐青侍中之衔,任职尚书台。”
唐青叩谢:“多谢皇上恩典。”
本可拟一道圣旨宣告,萧隽却传他到御前亲谕。
加封侍中头衔后,他便相当于皇帝的专门顾问。于尚书台任职,过去的几名侍郎同僚,也都成为了他的副职。而今尚书台,他的官秩已仅次于尚书令了。
唐青暗忖,旋即开口:“皇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借此时机,他道:“臣请求搬出宫内,自立府邸。”
萧隽冷笑,眉峰间却略有无奈。
唐青微微抬眸:“皇上可还记得宫宴结束,您答应过臣一个要求。”
萧隽:“便是要搬出去?”
唐青:“是……望皇上成全。”
他再度开口:“望陛下成全。”
萧隽不再看他,垂目重新布旗。
半晌,才道:“孤允了。”
**
屏退唐青,萧隽未再落下一颗棋子。
李显义上前添茶,摆置茶点。
萧隽目光平淡:“你看,他迫不及待出宫,连半分不舍都没有,孤可曾亏待过他?”
李显义心下叹气:“陛下,此茶点以梅花和香蜜制作,微甜微香,可要尝尝?”
萧隽以指落棋,想着如何拿唐青的心。
李显义斗胆开口:“陛下,唐大人心志坚定,只怕认定一个人便再无更改。”
萧隽眉宇微抬,一哂:“那是你还不了解他。”
“他那性子,在伤人前,自会抽身,宁可自伤,也不想给谁带去伤害。韩擒固然不错,但……不适合。”
总之不需他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萧隽左手置棋,将右边的棋子当成唐青的心,一招吞了去。
第047章 第 47 章
休沐日, 唐青趁此空闲,将行李收拾整理,搬出宫内。
一早, 兰香便与他清点能带走的物什, 多为衣物被褥和药材。
整理箱柜内的小物件时, 兰香纳闷地上下翻找, 就差没往柜底钻去。
唐青叠好几件长袍, 问道:“在找何物?”
兰香趴在地面, 瞥见柜底空荡荡的。
她道:“先生, 先前兰香托了刘太医配药,特意给您备了好几个药囊,方才整理, 竟丢了大半。”
唐青与她一块找寻片刻,并无所获。
兰香皱眉:“究竟落在何处?”
她面色一凛,喃喃自语:“该不会叫人偷了罢。”
潇湘殿除了兰香,仅留两名宫人。一名在后厨负责膳食, 另外一名则日常洒扫。
负责洒扫的宫人在前厅整理箱子, 兰香寻到她, 问:“先生丢了几个药囊,可是你拿走了?”
宫女惴惴不安道:“奴婢没有拿殿内任何物什。”
兰香还待追问,唐青跟来,阻止了她。
“罢了,药囊丢了就丢了吧,并非什么贵重物件,没了还能再配。”
他示意兰香不必再咄咄逼人, 温声安抚那名宫女,打发她去外头忙别的事。
兰香努嘴:“先生, 您就是太好说话了,对谁都和颜悦色,才叫她们不怕您。”
唐青道:“此等小事,我不想将其扩大。”
兰香振振有词:“若真是她偷了去,今日只偷小件,仗着不被追责,一旦有了底气,往后就敢偷名贵物什。”
唐青问:“可有证据证明是她偷的?”
兰香:“方才不就是在问她……”
唐青道:“凡事都要讲究证据,收集了物证人证,才能给人定罪。且宫内眼线众多,两名宫人都是皇上差人派来的,不管她做了何事,只要不伤天害理,咱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搬出去以后,没了宫内那么多规矩,届时你要怎么管就怎么管。”
兰香眼睛一亮:“先生——”
唐青莞尔:“等有了府邸,让你做管事,如何?”
兰香立刻将方才的小事抛之脑后,琢磨起当了管事该如何打理府邸。
未过正午,行李已收拾得差不多。
韩擒替他准备了接送的马车,还差了几名七营禁军过来把箱子往马车上搬运。
出宫时朔气逼人,北风凛凛,望着灰蒙蒙的天幕,唐青的心却稍带了几分喜悦,直朝宫外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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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对邺都算不上熟悉,托了韩擒,差人在都城内寻了处还算僻静的府邸。
他得皇帝几次赏赐,攒到一笔钱,府邸直接买下,合计一千八百两。
马车离开皇宫,过了玉河桥,沿左边的金水街方向驾驶。
邺都里,属朱雀街一带最为繁华富裕,此地段的府邸,千金难求。
金水街虽不比朱雀街繁华,胜在清怡。
唐青喜静,韩擒托人选的府邸,雅致安宁,且距离皇宫只二刻钟车程,价钱还给了一成便利,这是目前能买到的性价比最好的府邸了。
马车停在大门外,唐青携兰香入府,沿四周走了一圈。
府邸为中等规模大小,分前中后三院,正房、东西厢房,耳房共计七间。其中,回廊位置独特,院中还凿了个小池,可引入水流栽植水生植物,或拿来养鱼观赏。
一圈走下来,唐青与兰香都十分满意。
屋内陈设几张简单的桌椅,其余家具还需唐青另行再添加。
他看着兴致高昂的小姑娘,道:“去挑间你喜欢的厢房,今后就住在里头。”
兰香欢喜应下,选好房间,又去差人把装运行李的箱子搬到屋内放好。
过正午,天阴扑扑的,唐青和兰香稍作休息,到街边下了一顿馆子。
两人吃饱后,前往西街售卖家具的区域,选了两张睡榻。
唐青闲时喜欢看书,便又挑了套桌椅书案,还有用来临时小憩的坐榻。
此套家具花了将近两百两,和掌柜交付完钱款后,让店铺的人帮忙托运至府邸。
主仆二人里里外外忙了大半日,临傍晚,方才有功夫坐下,饮几盏泡好的清茶,对着光秃秃的庭院欣赏。
兰香手指几处方向,道:“以后在此处载种花草,最迟明年开春播种,入夏后就能看到长成的绿叶和花苞。夏意浓阴时,花瓣定然繁盛。后院那头,开出一片小菜园,用篱笆围两个禽圈,养上几只鸡鸭。”
听着兰香头头是道地讲述规划,唐青始终面含笑意,脑海里幻想着绿意点缀的庭院,觉得此刻眼前光秃秃的院子变得分外可爱。
他道:“兰管事,今后这座府邸,就交由你操心了。”
兰香一听,即刻羞赧,但又很快兴奋起来。
她笑呵呵道:“天色不早,先生您先坐着,我去准备几道晚膳。”
唐青不忍兰香忙前忙后,说道:“明日你带些钱出去,招两人回来,就如同在宫里一样,一人在后厨负责备膳,一人洒扫。”
兰香打量庭院四周的几间房屋,让她独自打理整座府邸很费功夫,于是欣然同意。
交谈之际,外头响起扣锁声。
唐青和兰香一同去开门,竟是尚书台的几名同僚。
苏少游眼睛转溜溜地上下打量:“这府邸的院子真雅致。”
李秀莽道:“恭喜大人。”
登门拜访的二人手上都提着礼物,还捎带了寇广陵跟另外几名侍郎同僚送的礼。
唐青领着他们进屋,李秀莽做事周到,专程从酒楼打包几份菜肴,省去兰香下厨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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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漆静,堂屋陈摆四盆烧炭,点几盏油灯,一伙人围食桌而坐。
几人就着现成的热乎饭菜,吃得津津有味。
苏少游性子活泼,话最密集,丝毫没有因为唐青升了官秩而改变与他相处的方式。
唐青放下心来,手执茶盏,唇边浮起弧度,朝李秀莽扬眉浅笑。
“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过了申时,李秀莽和苏少游不再叨扰,唐青送他们离开,直至身影消失,方才合起大门。
今日忙着搬家,唐青浑身疲倦。
待他梳洗完毕,发髻还泛着潮湿,便听兰香在门外,唤道:“先生,统领来看您嘞。”
唐青开门,左右观望。
兰香道:“统领知先生今日必定乏倦劳累,不想扰您歇息,只在堂屋坐着,还说什么等您熟睡后,到房门外看会儿就走。”
听罢,唐青好笑,连衣服都顾不上添,疾步赶去堂屋。
*
韩擒提步欲走,怀里撞来一抹轻盈的身子。
洗漱完不久的唐青落发微微湿润,热水泡得浑身泛红,散发着清幽温暖的浅淡沁香。
韩擒好似揽了一抹香,觉察唐青未添外衣就出来,便解开墨色大氅,小心把人裹好。
韩擒道:“外面冷,先回屋里。”
唐青牵着对方引路,不忘回眸睨一眼。
"怎么还有人来了不见面就走的?"
冷风呼了呼,韩擒走在迎风面,小心把唐青护在内侧。
他低声回道:“舍不得打扰你。”
入了寝屋,门口合上。
唐青坐在榻前:“那你就不想见我?”
韩擒:“……”
喉头滚了滚,道:“想。”
唐青道:“那就不要总是克制,把你想要的说出来。我们既然在一起,就需坦诚以待。”
韩擒答应:“好。”
说罢,双臂拥紧唐青,轻微低头,嘴唇擦着隐在青丝下的那只耳垂,好似亲吻着上等的白玉,满心甜蜜。
又觉不够,唇贴着耳垂缓缓朝下落,扑在唐青颈侧的气息变得愈加炙热。
惯来自持稳重的韩擒,把唐青的贴身衣物都揉乱了。
覆盖着茧子的指腹沾着细腻的皮肉,恨不得搓着揉着,深深陷进骨血里。
两人呼吸混乱地倒在榻间,唐青胳膊绕上韩擒肩膀,眼波里的迷蒙四溢流淌。
视野不由往支起的方向瞥去,正欲开口,韩擒却深深吸了口气,坐直身躯,再以被褥把那具隐约露出的皮肉的身子遮盖严实。
他哑声道:“今日你太累了,我看着你,等你睡着后再走。”
唐青方才被吻得有点大脑缺氧,理智一片混沌。
他又疲倦又亢奋,指尖在韩擒泛热的掌心滑了滑,终究抵不住忙碌后的劳累,如花饱/满的唇瓣透着艳丽和潮湿,渐渐阖眼。
唐青很快陷于梦寐中。
**
颐心殿,萧隽如过去的无数个日夜,未能正常睡眠。
李显义有些忧愁,道:“陛下,可要拿个香囊进来?”
萧隽揉揉眉心:“嗯。”
很快,李显义从明黄色的宝盒里取出皇帝要的东西,盒内还整齐陈放着另外四个香囊。
每当萧隽合不上眼,就将此香囊置于枕边,嗅着与唐青身上相似的气息,方才得以宁神小憩。
李显义退出寝殿,幽幽叹息。
说来也怪,他找过刘执太医,以相同药材做了一模一样的香囊,但陛下却说味道不对。
那能使陛下安神歇息的香囊,非得在唐青身边留过一段时间,带回来了,才能发挥效用。
是以,潇湘殿隔段时日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失几个香囊。
如今住在潇湘殿的人搬去宫外,今后还得遣暗卫悄悄拿香囊回来才行呐。
第048章 第 48 章
迁到新居不久, 午后唐青正在与兰香清理庭院,他们将部分土壤换到院子,外头忽然来了人。
兰香前去开门, 笑着喊道:“先生, 是大统领。”
唐青拎着小铁锄仰头, 朝对方露出浅笑。
“这么早就过来了?”
韩擒走到他身边, 屈膝半蹲, 温热宽厚的掌心摸了摸他的脚踝, 目光隐有担忧。
“天冷, 此事交给下人就好,何需你亲自动手?”
唐青眉眼浅扬:“在屋内待了很久,见兰香要松些土, 便来搭把手,顺道透口新鲜空气。”
还保证:“冷了我就回屋里烤火,不会出事。”
话音落罢,余光朝跟着韩擒过来的护卫扫去, 见他们往院里抬来一口大箱子, 不禁疑惑。
“这是何物?”
韩擒道:“有人给你稍了东西送到皇宫, 赶上下值,就给你带来。”
唐青在大邺没几个朋友,心念急转间,很快往箱子走近。
他掩不住喜悦:“可是从涿州南郡送来的?”
异地相隔,还惦记自己的,唯有梁名章一人了。
韩擒道:“没错,是梁王府上送来的。”
和这口大箱子一并稍送的, 还有一封信。
韩擒将放在袖口内的信交给他,唐青放下小铁锄, 二话不说拆了信查阅。
梁名章在信中与他问候,关心他的近况,又道起梁王府的一切,介绍了这次给他送来的物什,笔墨落至末尾,字里行间皆是不甚显露的思念,祈愿他在邺都万事安好。
唐青耐心地将内容反复看了几遍,小心折叠信纸,让兰香将整封信妥善置于他书房中用于收纳的木盒里。
见韩擒目不转睛注视自己,便解释:“惊鸿与我分别将近一年,在信上叙说了近年梁王府发生的事,虽无大富大贵,胜在大家安稳度日。”
他牵起韩擒,走到大箱子前,用钥匙开锁,露出里头的物什。
几个木盒储放着梁名章打理过的药材,及手工制作的蜜枣,还有对方亲手做的南郡特产小食。
余下的,便是无数堆满箱子的茎块。
韩擒见唐青神色喜悦地拿茎块反复打量,压下适才生出的少许酸苦之意,问道:“此为何物?”
唐青笑道:“土豆。”
“年初从东溟运来的一箱海货里,我发现了土豆,就与惊鸿在开春后种于菜园里,没想到今年收获的土豆成色还不错。”
他给韩擒介绍土豆的妙处:“土豆可作主食果腹,且种植环境并不严苛,量大管饱,如果能把土豆进行大量翻产,使其成为价廉寻常的粮食,届时大邺的百姓哪需日日紧着肚子。”
他让人把土豆收好:“这箱可是宝贝,等发了芽,开春后全部种满。”
两人并肩回到堂屋,唐青用盆里的温水洗手,又换了另一双干净的鞋子,吩咐后厨盛些热食上桌。
韩擒散值后就送了东西上门,唐青留下对方,笑吟吟地看着人用膳。
他问:“可有喜欢的菜色?下次我让厨子准备。”
韩擒饮食并无讲究,从军时条件艰苦,有水有干粮就行。如今虽已升官,也未养成奢靡挥霍之风。
膳后,韩擒仍留府邸,陪唐青去了书房。
今年入冬,幽、冀两州的灾情境况依然不容忽视,只能靠着朝廷拨去的赈灾粮勉强度过,长期如此,也不是个办法。
昨日在上早朝时,皇帝就两州灾情为难了诸多官员,要求众人三日内呈上解决难题的奏本。
唐青将头绪理清,很快沉下心写折子。
从古至今,历代王朝都面临过相似困境,解决的方式,常见的便有军队屯田制度。
当今天下初定,不需要日日打仗,因此,边境备战地区,平常练完兵后,可组织军民开垦荒地、增长粮食,此举用来达到自给自足的目的,此为军屯粮。
而当地附近的百姓,或流落在周围的流民,亦可组织起来。
一方面可减少乱民,使其逐渐安稳,在相应地区落户生产;另一方面同步实行民屯田,用以扩充当地粮库。
充分调动幽、冀两州的劳动生产力,提高当地食物产量,长年累月,此自耕自守、屯田戍边的政策,可使边防驻军无需依靠朝堂赈灾。
为了长久平定军心,召百姓入伍,安抚边境,朝廷亦需提高将士士兵的待遇,否则如此苦寒境地,难保逃兵增加,留不住人。
唐青还主张建设平粮仓。
待边境的幽、冀二州粮食产量翻涨,粮价稳定后,当地粮仓便以平价向百姓收购粮食屯于仓储。
如若遇上粮食紧缺的年份,官府再以平价卖出,以此达到调节余缺、稳定粮价的目的。
幽、冀两州气候和地理较为独特,没有内陆种植的优势,对于选种粮食的种类,也需挑选合适的。
摆在眼前的土豆是个合适的选择,唐青顺手把从东溟收植的土豆提上奏本,待稍后他往南郡梁王府去一封书信,和梁名章商议如何处理今年收成的土豆。
除军队、平民并行屯田制度、建立平粮仓以外,唐青还在最后提了促商运粮的建议。
过去朝廷一直掌管绝大部分的田地和盐,如今慢慢把盐田下放到百姓手里,那么便可施行相应政策。
朝廷调动内地商人运粮到边境的积极性,届时官府以盐票和商粮交换。
既能扩充当地粮仓储量,还能有序对商人发放盐票,促进民间经济的发展。
暮色渐起,唐青听到韩擒在门外唤他,方才从书案起来,
他在书房写了一下午,手腕和眼睛酸痛不已。
韩擒上前,替他按了按眉心和额际,半晌过后,蹙眉问:“可有缓解。”
唐青闭起眸子,窒闷在胸口的气息慢慢排解,连带着头也没那么疼了。
他浅舒一口气,顺势倚进韩擒怀里,脸颊贴在宽阔的肩膀上。
韩擒手指落在他的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轻揉。
唐青问:“你一直没走?”
韩擒道:“回府上处理了一些事务,睡了会儿,过来时见你还忙,就在院里练了几套拳法。”
唐青闷声一笑,将手放在那只宽大的掌心,任由包住。
“韩统领,你可知道朝廷严禁官员私交甚密。”
韩擒由他打趣,喉头滚了滚,哑声道:“来时无人发现。”
唐青轻哼:“这么说,统领还是悄悄潜入我府上的?”
韩擒无言,通常他的沉默便表示默认。
唐青为他耿直却又顺从内心的做法萌倒,方才仰头,下巴就叫韩擒轻柔抬起,炙热密切的吻随之而来。
二人在书房内拥着亲吻,耳鬓厮磨,直到唐青浑身虚软得站不稳,韩擒才停下,抱起他走到坐榻放下。
黑蒙蒙的夜色笼着四周,兰香和另一名仆人的声音从庭院传来,那两人正在把庭院回廊上的灯笼点亮,微弱的暗光透进书房,唐青模糊窥见韩擒失控的样子。
兰香提着烛火站在门外,轻声问:“先生可在?”
唐青从韩擒的臂弯里站起,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和统领都在,晚膳可备好了?”
兰香笑应:“就等先生和统领上桌。”
小姑娘不敢贸然闯入,前几日冒冒失失闯入书房,撞到先生和大统领交颈相拥的场面,那一瞬间,直叫她脸红害羞,欲找快地缝钻进去。
韩擒留在府邸陪唐青用了晚膳,待月上檐角,方才悄然离府。
**
翌日,唐青入宫呈递奏折,待朝会散去,官员们仍窃语交谈。
宴邀各国的宫宴结束不久,又要迎来另一场更为重要的宴席。
皇帝诞辰不日将至,过去三年,顾及战后世道仍然苦乱,身为国主的萧隽,连一场华筵都没操办。
今年天下已有初稳之势,众官员便提议兴办帝王华筵,届时普天同庆,皇恩浩荡,福佑万民。
文武百官,三品以上的官员要给皇帝送诞辰贺礼,至于送什么,时下成为热议。
唐青如今授封正三品官秩,自然需要给皇帝送贺礼。
独自回府途中,他思索此事,路上有了头绪。
到府上,他唤兰香一起出门,乘车前往邺都售卖木料的店铺。
像最好的紫檀木专供皇家使用,莫说寻常百姓,就连朝堂大臣都买不起、用不上。
他跟掌柜要了具备宁神静气效用的其他良木,交钱拿货以后,马不停蹄赶往木匠铺子,寻了个雕工技术精湛的师傅,让对方替他做一副象棋。
唐青见过萧隽独自对弈。
那样的帝王,连下棋都只能自己博弈。
身居国主之位,统一乱世,朝臣敬他畏他,承载万民俯首,却始终只寥寥一人。
或许也是有些寂寞的吧。
抛开皇帝对他曾经所为,纵然私下听过一些议论,就唐青过去一年所见和接触到的……
可能萧隽并不是个仁慈皇帝,但他不认同对方是个专制独断的暴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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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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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诞辰当夜,华筵大办于昭阳殿。
朝堂文武百官赴宴,唐青着天青色广袖华服到场,落座席间,和不远处的韩擒微微点头,相视一笑。
萧隽步入大殿时,满席官员起身行礼,齐声高贺。
唐青跟着众人向皇帝庆贺,不知是不是他出现错觉,那道平静平淡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落了一瞬。
待宴会开始,得帝王示意,百官杯盏言欢,豪情纵饮。
唐青小酌清酒,大部分都在吃食案上的佳肴,偶与旁边的官员低声交谈几句。
与周围的热闹不同,他不疾不徐,既融入其中,又自成一片怡然宁静的天地,眉眼浅扬,转盼流光,举手投足间成了这场华筵上的美景。
酒酣耳热之际,忽听坐席上有人高声说道:“下官闻唐大人才情斐然,又得皇上重任,今日即办华筵,大人可要为皇上献才庆贺啊?”
朝会即朝堂,就算此刻笙歌绕梁,也免不得党派相争。
唐青最近一年出尽了风头,尽管为人低调,可近日晋升官秩,从御前侍郎一跃成为二品重臣,自是让人眼红。
那存心要看他好戏的官员起身朝金銮座上的帝王行礼,又道:“适才大伙儿以酒成诗,轮番为皇上庆贺。可下官看唐大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可是不喜以诗做赋?还是不愿意?”
唐青即为尚书台一员,身为尚书令的寇广陵自是看不下,欲为他说话。
就在寇广陵和韩擒开口之前,忽听金銮宝座上的萧隽出声。
“唐卿,可为孤庆祝?”
明知席下臣子有意为难唐青,但萧隽听了适才的那一番话,心弦微乱。
朝臣们那些为他祝贺诞辰的诗词顾不上听,脑子里想着唐青会愿意为他庆贺吗?
回神之际,话已脱口,看似平静,心绪却有点乱。
唐青……可会拂他面子?又或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
满席目光皆落于唐青身上,有看戏的,有中立的,有不怀好意的,还有几道担心的。
唐青望着眼前的冰裂纹青酒盏,起身朝金銮座上的帝王拱手做礼,谦和笑道:“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自然愿意为陛下庆祝诞辰。”
又道:“臣自是不擅对酒做诗……”
那官员打断:“既如此,唐大人便会吟曲奏乐了?”
优伶之人在大邺地位甚微,官员此话暗藏几分折辱之意。
尚书台几人同韩擒面色一变,准备开口斥责,只听唐青笑了声,并无愠色。
“微臣不才,确会几首小曲。”
他一派从容,言辞神色毫无轻蔑之意,并不将优伶视为低下。
被他如此平静温和的注视,倒叫找茬的官员有些拉不下脸,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官员暗恼:“那下官洗耳恭听!”
唐青也不看对方,将其无视,只朝萧隽行君臣之礼。
“皇上,臣献丑了。”
他未让宫伶奏乐,只孤身立于宝殿,自成一色。
“等谁那沸腾的魂魄,如让山水为之褪色,来拯救这天涯萧索。”
"是谁恩怨情愁演活,心上牵挂无暇抖落, 只为世事杀出传说。"
“唯匡世经纬,胸怀天下。血染敌镇却为残杀,难道有违天道错。”
“你是风沙的怒吼,你是断崖的坚守,你是剑锋过后仰望月夜,眉间的寂寞。”
“你是滴水的沉着,你是落花的幽柔,你是万世称颂却为日落,默默哀叹的血肉。”
一代帝王,功过如何,自是后世评说。
唐青清唱一首《英雄寞》,声色如玉,坚定中似有微微叹息,徐徐道叙令人动容的故事。
一曲停,满宴寂静,只余那似乎还未消散的嗓音。
词曲在大邺闻所未闻,荡气回肠又恍生喟叹遗憾。众人仿佛还沉浸在余韵当中,神情各有各的呆怔。
唐青重新落席,轻轻偏头,迎上金銮座投来的那两道并不平静的视线。
他垂首做恭敬姿态,执起酒盏,有点心不在焉地饮下。
*
直至宴饮散场,唐青离席不久,身边追来几名尚书台的同僚,连寇广陵也来宽慰他。
安抚之余,更是盛赞了他方才的那首歌。
唐青谦虚笑笑,曲后多喝了几杯,此时风迎着面,身形虚浮,头脑也热。
好几名官员等尚书台的人离开,正欲上前和唐青攀谈,却被人先前一步挡开。
韩擒面色沉着,道:“本官与唐大人有事叙商,还请诸位先回去吧。”
打发走周围的人,韩擒借视野盲区,将唐青迅速带出皇宫。
身后不远,奉皇命来寻唐青回去面圣的李显义,左右追不上人,急得暗恼,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
*
马车内。
唐青意识有些混乱,韩擒挑开水囊,给他喂了点清水。
半晌,他抬眸观察对方,理智回归几分。
韩擒揽着他:“还好吗。”
唐青微微摇头,又点头。
“今夜多贪两杯,喝水之后感觉好了许多。”
身前的人抱他,途中却无言缄默。
马车到了府上,唐青被对方抱入屋内后,慢慢琢磨出少许意思。
烛火摇曳,铜盆盛着温水,对方沉默替他擦拭。
他一把拉住韩擒的手,眼睫润着水珠,哑声问:“你……可是生气了?”
韩擒摇头。
唐青却道:“你虽照顾我,却不看我,路上也未开口。”
说着,手指放在韩擒的面庞,摸了摸。
“脸绷得很紧,就是生气。韩擒,你——”
韩擒目光一闪:“……我不喜欢。”
不喜欢唐青今夜在大殿清唱时被那么多人注视,仿佛爱慕皆落于他身上,为他丢了魂。
不喜欢……唐青为皇上献唱的那首曲…
明知只是庆祝皇上诞辰,可……皇上满眼都是他。
唐青那么好,光华注定无法掩盖,以后会有越来越多人看着他,倾慕他……
那些集中在他身上的爱恋,叫韩擒久违的生出怒气来。
唐青断了韩擒的思绪:“你在吃醋?”
韩擒眼神沉了沉,唐青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韩擒,你在吃醋啊。”
韩擒:“是……”
唐青轻笑,倒在他怀里。
笑得难以自抑时,发冠忽然滑落,如云的青丝沁出温暖的香气和些许酒气,扑了韩擒满怀。
韩擒怔怔望着怀里的人,直到被唐青用手指戳了一下脸。
他抓住那只细长滢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吻了吻,继而抵上溢出笑声的唇。
唐青忽然反手将韩擒的脖子勾紧,眼睫微微濡湿,舔了舔对方的嘴角。
手指无意碰到韩擒上下滑动的喉结,触摸几下,对方更为失控。
他被迫启着唇舌,隔了衣襟,身前忽然袭来微痛。
韩擒呼出的热气汹涌地扑入他的心脏,唐青情迷之时忽生酸涩和感动。
他手指触摸韩擒发烫的耳廓,嗓音沙哑。
“我们在一起也有半年了,韩擒,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话刚落,倏地被韩擒捧起脸亲吻,那双深沉的星目暗火燃烧。
韩擒的声音低得不像样子:“先生,可以吗……”
唐青微微滑低身子,渍着湿润的红唇在对方不停滚动的凸起喉结轻咬。
只一瞬,帐帷外飘了块被撕裂的布。
他余光一扫,意识到碎布是自己的衣物。
第049章 第 49 章
帐帷飘晃, 半掩了唐青濡湿泛红的眉眼。
他垂眸低首,浮沉朦胧的视野中,只见小衣前俯了个人。
韩擒喷出的气息滚烫灼热, 俊挺的鼻梁沾着汗, 一滚一落, 打湿薄软贴身的小衣,
往日的克制如泄出的潮涌。
他已着迷入魔, 手背青筋暴起。
指腹粗糙, 刮搓着满掌的滑腻, 带得唐青忍不住颤抖。
如云般铺满枕头的青丝左右散乱的晃动,唐青咬唇,修长的手指虚虚抓了几下。
迟疑着, 最终落在宽阔修健的肩膀后。
这一下,便如同给了韩擒明确的指令。
唐青“唔”了声,旋即隐忍咬紧唇。
浓热的汗珠不断滚落在他脂红的皮肉上,透出靡靡细腻的湿润。
“韩、韩擒……”
他叫了声, 一只手腕被紧紧握着。
帐帷飘着晃着, 影影绰绰之间, 只剩那一头微乱的青丝垂至榻边,不停摇曳。
**
烛火将熄,榻间的动静方才停止。
只见横出一条汗珠与青筋交错的手臂,将落下的帐帷拉起,而后,起来的男人扯了条袍子随意系上,抱了个软绵绵, 浑身透着湿润的青年下榻。
韩擒拿起架子层里叠放的布巾替唐青擦拭,再用一张干净被褥再将人裹紧。
此时唐青仿佛还沉浸在那阵骤雨般的余韵中, 濡湿的长睫犹如栖息的蝶羽,疲倦得厉害。
青丝仍然汗湿,他往韩擒脖子撞了一下,光洁的头印下一片温热。
韩擒沙哑得厉害,说道:“先靠会儿歇息。”
说罢,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布置了一床干净被褥,回头抱起坐榻里出神的唐青,小心呵护地放入床榻。
唐青懒懒地勾了勾那只粗糙的手指:“……还去哪里?”
韩擒简声应道:“去趟后厨。”
不久,他手上端了盆热水进屋,把被褥里的青年剥出来揽到怀里,专注细致的擦拭。
唐青趴着,满背漆发。
此刻的亲密,比起刚才思绪混混沌沌地跟着身体晃飞的时候,来得愈加清晰强烈。
他闭眸养神,看似淡然,被落发半掩的耳垂和面颊实则已经红透几分,牵出火热,叫他难为情。
韩擒低声问:“可还难受。”
细瞧检查一番,还是需得上药。
尽管韩擒再如何小心,那种关头,并非能控制得住的。
唐青脸颊埋入枕内,闷声道:“第四层柜里,有一罐药膏。”
韩擒猛地抬起双目,眼中平复的灼意竟又要燃起,好似要将他再次彻底的灼穿。
唐青索性没有动,避开那道能把他灼烫坏的视线,半窘迫半暗恼地解释:“成年人之间感情,水到渠成后自然什么都发生了,总会有这么一日,有备无患……”
他越说越小声,炽热干燥的气息扑在耳后。
韩擒半曲前膝,撩起他的落发在红透的耳边啄吻数次。
小巧的耳垂袭来些许痛楚,又叫对方珍视地吻了吻。
唐青止不住颤抖,抬脸侧首,和那双灼人的眼睛对视,眸里的光盈盈波动,漾开涟漪。
半晌,韩擒敛起粗气:“……药上好了,后厨备有参汤,我喂你喝点。”
唐青身子弱,往后几日,需得注意补血补气。
韩擒几乎落荒而逃,唐青注视门外,慢慢扬起一抹笑容,继而安然疲倦地躺好。
帝王诞辰,百官休假三日。
唐青借此机会调理身体,韩擒每日下值都会悄然潜入府中,事事伺候,无论他要去哪都被对方抱着,把他当成瓷器做的似的,未曾假手于人。
唐青无奈又好笑:“何必如此紧张。”
韩擒紧握他的手,抵在唇边吻了一记。
**
三日后,唐青将身子养得七七八八,一早就前往宫里上朝。
议完早会,文武百官散朝,唐青和韩擒远远对望便分开,各自去忙着手头的事务。
他去了尚书台,先和寇广陵商议应对幽、冀二州灾情的策略,再对计策的详细内容进行细化,一忙就过了晌午。
冬日阴蒙蒙的,不透几分光。
案前忽然落下一抹白点,唐青注视良久,右手停笔,起身推开窗户。
他站在窗前遥望天幕,灰色的云层飘下点点皓白无暇的雪花,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落了。
偌大的皇宫笼在初雪之下,雪势逐渐茫茫,枯萎的枝干覆上一层薄白雪色。
尚书台来了在御前侍奉的宫人,宫人传达圣谕,让唐青去颐心殿一趟。
寇广陵收起他的文卷,道:“剩下的我来写,先过去吧。”
唐青道:“有劳大人了。”
他和宫人下楼,在大门前遇到外出忙完公务回来的李秀莽。
李秀莽看着引路的宫人,再看唐青,欲言又止。
最终只道:“外头风雪寒冷,路上注意些。”
唐青浅笑着言谢,未曾耽搁,很快跟随宫人到了颐心殿。
*
入殿后,温暖的气息席卷全身。
唐青解开狐白斗篷,轻轻抖落上面覆盖的雪花,转交给宫人置放。
殿内瑞兽鎏金香炉蔓出白雾,沉香袅袅,萧隽坐在棋案前,并未抬手布棋。
见他来了,道:“过来坐下。”
唐青领命,撩起衣摆坐稳,面前棋盘空空,一旁放着熟悉的盒子。
是他送给对方的那副象棋。
萧隽揭开盒盖,随意拿出一枚棋子:“这是什么棋。”
唐青应道:“回陛下,此物名为象棋。”
萧隽:“象棋?”
他凝视唐青的眉眼,狭长的双目闪烁出些许不解:“孤倒为所未闻,唐卿所知事物,总是充满新鲜。”
唐青耐心与萧隽讲解象棋的规则和玩法,萧隽道:“此副象棋,甚为巧妙,听起来就如沙场点兵对抗。”
他浅色双目涌起少许锋芒,窥见唐青面色稍显回避,便隐了心绪,平淡道:“唐卿有心,给孤送上这等新鲜玩意。”
觉察压在身上的锋芒收敛,唐青适才暗暗松了口气。
“陛下诞辰,百官进献奇珍不在少数,臣思来想去,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宝物,想起之前瞧见陛下独自对弈,便以此献丑,望陛下赎罪。”
萧隽淡道:“此物甚合孤的心意,唐卿何罪之有。”
他落下手中棋子,布在棋盘上。
“唐卿便陪孤下一局吧。”
唐青从命,坐在棋盘另一端,开始摆棋……
适才他只陈述了一遍规则,没想到眼前的帝王记得清清楚楚,象棋摆放位置丝毫不差。
他道:“陛下先请。”
萧隽出棋,唐青随之落子。
殿外雪花簌簌飞扬,长阶扑了一地的白。
风声呼啸,殿内却悄然无息,唯有棋子落下的轻微响动。
萧隽虽记忆力很好,但毕竟是新手,唐青在现代时常拿人机对弈打发闲暇时间,水平也在中上,所以前三局倒叫他赢了去。
萧隽不动声色地瞥了唐青,旁人能与帝王对弈,实乃一辈子梦寐难求的殊荣,谁敢真的下棋?
唐青倒好,沉下心对弈,偶尔让出几子,最后也都赢了。
见此,萧隽非但没恼怒,反而暗生久违的畅快。
第四局,第五局……
时间寂然流逝,唐青思考的时候越来越久。
开始他还能给作为新手的帝王让棋,如今全力以赴,思考的时间亦愈加长久。
第五局,唐青看着被吃掉的元帅,无奈一笑:“陛下,臣输了。”
棋局就是硝烟无形的战场,萧隽有着出色的军事头脑,是天生的战将,更是领导者,目光非常人能及。
叫他弄清楚规则适应几局后,唐青已经不是对手了。
萧隽目光里滑过几分愉悦:“再来一局。”
唐青眸子转向窗外,见天色已经灰暗,这才惊觉已经过了散值的时辰。
他委婉提示:“陛下,时候不早……”
说着,从案前站起,微微低下身替对方添了杯热茶。
只此弯腰的瞬间,萧隽嗅到属于唐青独有的沁香,心绪和眼神皆凝聚过去。
倏地,目光一颤,瞳孔骤缩。
青年微敞的襟口,残留未消的吻痕。
宛若冷血动物的淡色眼瞳死死盯着唐青,大掌紧扣那只添茶的手腕。
袖袍滑落,露出同样覆盖痕迹的腕子,斑青与白皙的肌肤交错,延伸至胳膊之上。
……可见程度有多激烈。
被紧梏手腕的唐青错愕,随即恼怒。
“陛下,您——”
萧隽盯着他:“是……孤诞辰那夜?”
唐青敛低尤带愠怒的眉眼,缄默以对。
他不说,等同默认。
萧隽五指紧扣,目光溢出怒气和受伤,几欲打翻棋盘。
当夜他遣李显义把唐青带回颐心殿,只晚一步,就……
他一字一字低声道:“非得是韩擒?孤待你不好?”
唐青平复波动的心绪,闭了闭眼睛,说道:“情之一字,唯独顺从内心,并非谁对谁好一分,就要喜欢那人一分。”
“陛下,臣……已心有所属,那人便是韩擒。”
他弯了弯眼眸:“陛下于臣,或许只是习惯了将万物揽于掌心,并非情意。而臣却会时时想起韩擒,只要想到对方……”
他指了指胸前的位置:“心口会不由自主涌起许多滋味,甜蜜的,暗恼的,微微酸涩的,感动的,这些,只允他一人。”
唐青拱手行礼:”陛下,时辰不早,臣……先行告退。”
**
殿门开启,朔风凄冷,雪花飘落于前阶,覆盖上一点一点的惨白。
李显义关好门,他赶到御前侍奉,只见陛下静静坐着,面前的热茶早已凉冷。
他低唤:“陛下……”
萧隽像尊僵硬的雕像,良久,面目遍布一层惨淡之色。
萧隽扯了下嘴角。
“他断定孤不懂情,可适才说的那些……孤对他分明也有。”
第050章 第 50 章
初雪一连降了三日, 寒潮笼罩着整个兖州。
唐青每逢三日上早朝,今日下了朝到尚书台,处理公务时便觉有些不适。
伏案写字未久, 指尖颤了颤, 险些握不稳狼毫。
他轻晃脑袋, 隔着帘子朝窗外眺望, 视野茫茫皑皑, 旋即浮现几条扭曲怪异的光影来。
“砰——”
案边的人毫无知觉倒下。
*
苏少游将整理好的文卷送上三楼, 正准备和唐青交待两句, 看到人趴在书案前,忙靠近了呼喊。
等不到回应,苏少游撂下怀里的文卷, 转头朝楼下跑。
李秀莽在二楼办公,见他手忙脚乱,皱眉问:“何事如此惊慌。”
苏少游道:“唐大人伏在案上动也不动,怕不是——”
话还没说完, 眼前迅速闪过人影, 他喃喃:“比我还心急啊。”
自言自语着, 也跟着对方重新上去。
*
李秀莽抱起浑身虚软的青年放入坐榻,手指沿那张精致无瑕的面容轻触,贴在额际探温,低语道:“起了热症。”
苏少游:“我去差名侍卫到医署一趟,请个医官过来瞧瞧。”
李秀莽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榻间的人,眼底的关切毫无遮掩。
又过片刻,榻内青年阖起的睫毛稍微颤动, 眸光亮起,撞入一双深邃眉眼。
不复往日平和, 夹了几分波动明显的情绪。
唐青心下一惊,哑声开口:“我方才昏迷了……”
李秀莽道:“有点热症,已经让人去了医署。”
唐青“嗯”一声,指尖搭在眉眼前,体温发烫,温度不算高,全身却虚软无力。
他神色充满愧疚:“劳烦你们了。”
李秀莽倒来些温水,唐青欲接过,杯口却对准他的唇,竟是要喂他。
唐青:“秀莽,你……”
李秀莽似乎在此刻才回神,把杯盏送到他手上,道:“适才冒犯了大人。”
唐青摇头,轻声宽慰:“无事。”
他与韩擒交往,萧隽对他也别有心思。
就在刚才,他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和那两人并无二致的眼神,不禁有点心乱。
李秀莽对他……何时起的这种心思?
他们作为同僚,每日虽会例行寒暄,但只于公务有交流。
过去半年南行,因隔三差五的生病,倒托了对方一路照顾,每次都亲自送药到他面前。
此般细致却又如常到极其容易被忽略的照顾,莫非……
不待理清头绪,医官赶到。
经诊脉,唐青身上元气虚损,又遭寒气侵体,需静心调养,固本培元,忌劳神劳累,注意保暖。
换言之,也就是身子虚弱,伤神疲惫,使风寒有了可趁之机,这才因受寒发起热症。
唐青无奈一笑:“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并无大碍。”
医官摇摇头:“此言差矣,大人的身子底本就虚弱,素日里虽调养妥当,可再小的病,如若不及时调愈,终有一日也会积少成多,不可大意。”
唐青遵记医嘱,旁边的李秀莽并未出声。
直到送走医官,李秀莽取出搪瓷罐。
尚书台一楼旁边的耳房置有简单的小灶,他打算等药材送到以后,先煎副药让病患服用。
唐青望着对方忙前忙后,撑起还有点虚软的身子:“不必费力劳心……”
李秀莽将他扶回坐榻:“大人,无论今日尚书台病倒的是哪一名同僚,下官都会照顾,所以无需感到自责,更不要有什么负担。”
从门外经过的苏少游问:“李兄会这般照顾我?”
李秀莽:“……嗯。”
苏少游搓搓手臂,浑身泛起疙瘩。
他继续追问:“那也会像方才那般,一脸担忧地抱起昏迷的我,再小心谨慎地放在榻里?”
李秀莽背对着唐青瞥他。
不会。
苏少游瞬间领悟这道目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叹气地离开了。
唐大人跟大统领感情甚深,和他共事三年的同僚品性相貌虽然很好,但也只能单相思了,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啊。
**
唐青病倒昏迷,寇广陵从议事殿回来得知此事,本要给他放半日假叫他回去休息,唐青却怎么都不肯。
他服完药,靠在坐榻里翻阅文卷,寇广陵见他如此,询问:“何苦这般执着?”
唐青轻叹:“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可下官这副身子便是如此,若隔三差五的休病假,因私费公,久而久之,传在朝上的话又该有多少。”
他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自己遭人非议就罢,可过去的那些事,不光让韩擒因他而受流言连累,皇上也为此遭受暗中非议。
如果他再把尚书台的人牵连进来,实在于心有愧。
且在尚书台办公,环境和条件比寻常人已好上千万倍,只除了两头奔波以外,在府邸和在宫内无甚区别。
见他坚持,寇广陵别无他法,只得叮嘱:“若身子不适,记得告诉我们,别强撑。”
唐青答应。
午后散值,唐青和李秀莽,苏少游一同出宫。
他与两人在宫门外道别,苏少游建议:“不如跟我们一块走吧,先送你回府上。”
唐青道:“我等韩擒。”
李秀莽话到嘴边,终是了点点头,带着苏少游离开。
*
韩擒军务繁重,往时会比他稍晚二刻钟左右离开。
观望天色,时辰已至,韩擒却仍未出现。
唐青立在玄天门一侧耐心安静地等候,成为寒天萧地中一道姝丽绝色的风景。
值守的羽林卫认得他,迟疑稍息,上前行礼,问道:“大人,此时风寒,可需卑职替您叫辆马车过来。”
唐青笑着婉拒:“我在等人,你们只管忙你们的。”
跟羽林卫说完话,只见门后疾步赶来一人。
他认得对方,正是七营禁军的石崇,也是韩擒的得力心腹,曾经给他传过话。
石崇唤道:“唐大人,下属方才到尚书台等您,没见着您这才赶出宫门,耽搁了些时候。”
唐青并未责怪:“韩擒呢?”
石崇道:“下属前来正是替统领给您带话,统领有事出城,让下属送您先行回府。”
唐青微微颔首,眼眸半弯:“那就劳烦了。”
到底是气血方刚的小伙子,哪里经得住美人盈盈浅笑。
石崇有些红了脸:“还请大人稍作等候,下属去牵辆马车过来。”
原地静候的唐青还未等来对方,从旁边途径的马车忽然停下。
他往旁边后退,让了道,马车未走,像是刻意等他。
为此,唐青抬眸,便见车帘一掀,露出一双熟悉的淡色狭长双目。
“陛……”他适时噤声。
李显义探出头,笑呵呵地开口:“大人,上车吧。”
唐青只得坐上马车,行了一礼。
面前的帝王常服装扮,微服出宫。
李显义道:“时辰晚了,外头开始起风,唐大人身子单薄,还是要当心些,莫要久待,若着凉就不好了。”
唐青垂眸:“下官明白。”
李显义不过是替皇帝传话,说话的功夫,一道目光未曾从他脸上移开,似在探量。
唐青顶着这道视线沉默。
萧隽问:“可是病了。”
唐青应答:“回禀陛下,臣偶感风寒,已遵照医嘱服过药,多谢陛下关怀。”
“嗯。”
只一声,便不再理会。
唐青反而放了心,宁愿对方冷着自己。
北风刮着玄天门,牵了马车出来的石崇寻不见人,问过羽林卫,才得知唐大人乘坐其他马车先行离去。
他原地拍了下后脑,颇为懊恼:“应该没坏大统领的事吧。”
赶不上这趟,还得晚些时候亲自跟统领汇报才行。
**
与此同时,唐青暗观周围,马车一路往金水街的方向行驶,看样子,是打算先送他回府。
适才无话,可终究承了皇恩,唐青不能一直当个哑巴。
他朝面前的帝王再次言谢,忽听对方沉声开口:“孤去找老马喝酒,唐卿可要一同前往。”
唐青想起,开春时他和萧隽第一次出宫。
那会儿也是微服出巡,他们夜宿在城内的一座偏静院子,尝过冀州地道的烤鱼,而看院的老者就是老马,对萧隽如同亲人。
思绪渐归,唐青腹中措辞,思索该如何婉拒。
萧隽改口,淡道:“也罢,唐卿身子不适,回去早点歇息。”
唐青依然垂眸,言辞温顺,萧隽淡漠以对,心脏却揪起几分痛楚。
于朝堂中,公事上,唐青和他有着志向相同的“道”,数次政略不谋而合,这人懂自己。
明明如此默契的人,对他始终态度恭敬。私下相处,即使温顺,可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叫他无端愠怒,头疾似乎又要犯了。
途中寂然,马车停在府邸大门外。
唐青再度行礼,甫一下了马车,踩着木梯的脚忽然虚浮,头晕之际,竟要跌倒。
腰后横来一条手臂,将他抱起。
萧隽眼底的冷色化为焦灼。
“身子如此虚还要逞强。”
唐青推了推,抱着他的帝王纹丝不动,手臂仿佛焊在他腰后。
萧隽抱起他,大步迈入府内,冷声开口:“寝屋在何处。”
唐青未语,萧隽目光一转,扫了眼迎在门后跪地无措的兰香。
李显义催促她:“还发什么愣,赶紧带路。”
兰香只好埋头带路。
唐青还欲再推,腰肢忽被捏了一记。
收到萧隽的警告,他只得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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