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私奔
怀雍人还呆愣地坐在龙椅上,双腿似是失去知觉,没有马上起身拿起剑,而是看向一旁倒在血泊中已然没有气息的尸体。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他压根没有反应得过来。
这人,这羽客公子……原名叫什么名字来着?
怀雍想了想,迟钝地记起来了,对,叫“沈明翊”——羽客是他进宫给父皇做禁脔之后再起的名字,世人大多都只知晓这个,已经忘却了他的原名。
怀雍并不喜欢这人。
他嫌恶父皇身边有个和自己年龄、相貌相仿的男宠,害自己被议论纷纷,也嫌恶对方不像他想象中的,最好是个张扬跋扈的角色,那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讨厌对方。
可不是。
他其实知道沈明翊也挺可怜。
沈明翊原本是个小书生,虽说父母早亡,家资微寒,可是凭借芝兰玉树的身姿长相,说不定可以觅得一门亲事。
民间有钱人家独生女就爱找这种长得好、会读书又不是家中长子的男生。
很多人夸沈明翊有福气,能被皇上看重,成为皇上宠爱的玩物。
或许只有怀雍知道,这并非什么福气。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了宫,又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父皇呢?
怀雍看向父皇。
父皇一点也不伤心,眼里唯有自己一人。
父皇朝他走来,站在他面前,怀雍随之仰起头来。
父皇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
剑很锋利,父皇的手没有沾上一丁点血,仍是宽厚温暖的。
怀雍却一点也不觉得暖和,反而身子一阵一阵止不住地发寒。
父皇温煦地哄他说:“既然你只是玩玩赫连夜,那就把他杀了吧。”
怀雍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给裹进了一团巨大的迷茫之中,这种迷茫让那些恐惧、伤心、排斥的情绪都被排斥在其中,他像是离魂在外,冷眼旁观地看待自己和父皇。
他听见自己麻木地说:“赫连将军的几个儿子就只剩下这个赫连夜还活着,赫连大将军是戍边之将,战功赫赫,若是杀了他唯一的嫡子,儿臣觉得会寒了三军的心。而赫连大将军本就包藏了不臣之心,若是这样说,说不定就给了他污蔑父皇,以致军中哗变的借口。”
父皇不高兴了,问他:“雍儿,你还是不舍得是吗?”
怀雍道:“儿臣认为小惩大诫即可,与其杀了赫连夜,不如把他废了,只留他一条命,将其圈养起来。如此一来,就算是赫连大将军也无话可说。”
说完,怀雍从龙椅上起来,去捡起地上的剑。
他口头上说得如此干脆,但是在拿起剑的一瞬间,手仍然颤抖个不停。
父皇走来,整个手掌抱住他的手似的握住,像是金铁浇筑上来,将他给桎梏住,连颤抖也无法颤抖。
父皇对他说:“别怕,你知道要怎么做的。”
“朕从小就教过你怎么做。不是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
父皇落在他耳中的轻语就像是某种咒语,直直地划开缠住他记忆的裹布。
恍惚瞬间,怀雍觉得自己变回了五岁的自己。
数个画面一闪而过。
一忽儿是可爱的小西施犬被他抱在怀里,小狗摇尾巴舔他,他哈哈大笑,说:“好痒,好痒。”
而父皇就在他的身边,笑看,问:“雍儿这么喜欢小狗啊?”
小怀雍只顾着和小狗玩,头也不抬地说:“谢谢父皇。”
一忽儿是他小小的手拿着一把沉沉的匕首,浑身是血站在院子里,面前是已经被杀死的小狗。
父皇居高临下地抚摸他的头顶,说:“不可以有喜欢到坏了规矩的东西哦,雍儿,那是坏孩子才做的事,而你要做父皇的好孩子,知道吗?”
父皇不嫌弃他身上的血污,把他抱进怀里,落泪地说:“父皇是为了你好,”
“不可以有太喜欢的东西,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会害你的。这世上是很危险的,有很多人会想要害你。父皇没办法保护你一辈子啊,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好不好?”
小怀雍软绵绵地偎入父皇坚硬宽阔的臂膀怀中,更紧地抱住父皇。
——当时他是答了什么来着?
怀雍想。
父皇的影子从他背后铺天盖地似的过来,将他整个人都囚禁在其中。
父皇夸他:“真是朕的好孩子。”
这句话一如十几年前。
从未变过。
每次都一样。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在这一刹那,怀雍感觉幼年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无声地交叠在一起,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只是低低地、低低地答:“嗯。”
皇宫中沉重如铁、密不透风的九华帐即便在白日也可以把光挡在外面,一丝一毫也不漏进来。
就在此时,太阳终于落下地平线,夜幕静悄悄地铺开,像是这帐中的黑暗衍伸蔓延,不作声地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
怀雍来到赫连将军府,府中早已人去楼中,除了几个不明所以的低等侍卫,连赫连夜身边的小槊也找不到人影。
军营的人说,下午卢敬锡的母亲泪流满面地找上门,惊慌失措地问他为什么突然来了一群禁军上他们家抄家,而卢敬锡也不知所踪,请他帮一帮他。
赫连夜说他一定帮,接着换了衣裳只带了几个近身的扈从,匆匆出门,之后再也没回来。
没人知道赫连夜去了哪儿。
想必是猜出已经事发,所以畏罪潜逃了吧?
真是可笑。
赫连夜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耍于他,而他却还在为赫连夜担心,想方设法要留赫连夜一命。
没想到赫连夜早已撇下自己,逃之夭夭。
也笑自己愚蠢。
当年真信了赫连夜的话,真信了世上会有一个人不介意他是男是女,只想要“怀雍”这个人,于是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了出去。
他这些年究竟是在跟一个什么人欢好啊?
怀雍笑出了声,心中亦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杀意,抬手把赫连家大堂的供台给劈了。
“吱呀……”
“砰——!”
他的软刀极快,砍起来没有声音,直到过了数息后,供台才轰然倒坍,鲜花瓜果砸落一地。
怀雍看也不看,转过身:“赫连夜对上不恭,冒犯皇上,下令全城缉拿。”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音未落,他的身后狂风伏麦般跪下一片人,齐声称喏。
……
没抓到赫连夜,父皇并不怪罪他,反而安慰他。
父皇道:“朕就知道,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竟然跑了!他打小就不是个好东西,朕还记得他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多有不恭,跟你一块儿玩玩具的时候还把你给推倒了。早知道朕那时候就应该杀了他!”
怀雍一点也不想跟父皇叙旧事,公事公办、巨细靡遗地报告自己都做了哪些布置,打算搜查哪些地方,希望父皇能给予他权令,让他可以一一去进行排查。
父皇却劝他不要找,安抚他说:“雍儿,你还病着,又受了伤,如今是凭着一股心气在四处走动,若是再不停下修养,到时候朕怕你一病不起,歇一歇吧,等身子好了再说。赫连夜那边,朕自会叫人去找。”
又问他:“要杀了吗?”
死气风灯中的烛光闪烁了一下。
怀雍:“挑断他的手脚筋。”
父皇:“好,那到时候朕让人把他手脚筋挑断以后送到你面前来给你看一看。”
怀雍:“……儿臣不想看。”
父皇握住他的手:“要看。”
怀雍不敢再拒绝。
张太医为他受伤的肩膀正骨上药,说幸好尚在左边,不是他拿剑的惯用手,不然往后他的剑术都得重新练。
在这深宫中,怀雍守着自己的秘密,也只能自己为自己揩拭脏污、疲惫的身体。
他又病又累,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强撑着,可他不想倒下,在没有找到赫连夜将其狠狠报复一番之前,他绝对不会倒下。
“哗啦——”
“哚。”
就在他拧帕子的时候,怀雍的耳朵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寻常的声响。
在帝宫是不可能会有奇怪的声响的。
怀雍正要扭头看去,背后已有个人贴上来,毫无犹豫地直接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飞快地轻声说:“是我,小雍,别发出声。”
“外面侍卫交接班间隙极紧,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快跟我走。”
是赫连夜。
话未说完,赫连夜闷哼一声。
怀雍转过头去,赫连夜也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已经涌了出来,但他穿得是漆黑的夜行衣,并看不清这些。
那儿插了一把刀,另一端握在怀雍的手中。
怀雍在听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捅过来了。
此时,也正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他。
疼痛慢了两拍才跟上来,赫连夜迷茫了须臾,还是抓住怀雍的手腕,不得不耐心地解释说:“我不跟你说一声就逃跑了是我不好,你想杀了我也是应当的。……你没捅我的要害,你只是吓吓我。”
他忍着痛说:
“小雍,先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我没想要丢下你。”
“我来带你私奔了。”
第32章 痛楚
赫连夜的手指用力到像要嵌进他的手腕,死也不肯放开,催促道:“跟我走,怀雍,快要来不及了!”
但是,此时此刻,怀雍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很奇怪的感觉。
不,这样说依然不准确。
直到寒光乍现,赫连夜退后数步避让,若不是他反应快,说不定方才已经被砍下手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雍。
是了,怀雍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怀雍手中剑如白练般,逼退他以后,敕令命人进来。
门外的护卫涌入,赫连夜迷茫犹豫了几息,等回过神来,已经没有了脱身的可能。
赫连夜不明白。
怀雍为什么能这样子狠心?
他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
怀雍就这样不信任他吗?
怀雍认为自己抛下他就走了?
还是怀雍觉得跟他离开后是死路一条?
他已经布置好了他们的出路,转移了许多财产,自三年前起,他就在为“东窗事发”之后他与怀雍该怎么办想过对策。
就算他们不再是天潢贵胄,以后在江湖上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也不成问题。
只需要怀雍对他有一点点的信任就可以了。
为什么怀雍这样不信他?
赫连夜无意抵抗,在重重包围下干脆放下刀,对怀雍说:“我只向你束手就擒。”
这话多熟悉。
赫连夜经常这样对他耍无赖。
他总觉得困扰又无计可施,他自以为是赫连夜对他百依百顺,其实得逞的还是赫连夜。
原本怀雍觉得疲惫困倦,想要明日再责罚赫连夜,一听赫连夜这么说,他如百蚁噬心,心口细细密密地作疼起来,叫他忘却了身体上的痛苦,顿时怒火烧心起来。
“跪下。”
他对赫连夜说。
赫连夜一时被慑住,不做反应。
于是有人帮他狠踢赫连夜的膝窝,强行地让赫连夜跪了下来。
这让赫连夜倍感屈辱。
说着,怀雍已提剑走至他面前:“父皇答应了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代替一死,赫连夜,叩谢皇恩吧。”
赫连夜愣了愣。
电光火石之间,他以自己所见到的内容想通了他所理解的一切。
他与怀雍的私/情曝光。
皇上震怒。
皇上责罚了怀雍。
怀雍不选他,选择了听从父皇的吩咐,与他恩断义绝不说,还要挑断他的手筋脚筋以示惩戒。
他最骄傲的便是一身弓马工夫。
挑断他的手脚筋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接着拼命挣扎起来,他额角绷起青筋:“是皇上逼你这么做的吗?怀雍!让我见皇上!我自会请死不连累你,让我……!”
话没说话,他已经被人从后面抓住他的后脑勺硬生生地按在地上,脸颊砸在青石板上,似乎是砸碎了颧骨,口中漫起血锈味,赫连夜仍不服气,话不成声地喊嚷:“怀雍!怀雍!你让皇上杀了我!”
他看不见怀雍是什么表情。
只听见怀雍的声音轻飘飘落在他头顶:“就是我向父皇求免你一死,换作挑断手脚筋的。”
赫连夜猛然一懵,如坠深渊,魂神战栗,一时忘了挣扎。
语毕,剑已落下。
赫连夜被硬生生拖走,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立即有小太监捧着雪白的抹布,跪在地上,想要尽快把血渍擦干净。
怀雍吩咐道:“父皇若是没歇下就知会他一声,若是歇下了就等明早他起了再说,这么点小事,不用特地叫醒父皇。若是他问起来就说我吩咐的。”
一板一眼地交代完了。
怀雍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衣袂和鞋子也溅上了血。
他看着那血渍,忽地莫名想,赫连夜的血筋也跟他的人一样顽固,他费了好大劲才割断。
算赫连夜还有几分硬气,断筋之痛,竟然也一声不吭,不叫也没昏过去。
怀雍的耳边似乎还有刚才赫连夜对他说话的声音。
赫连夜不停地跟他说:“怀雍,你直接杀了我吧。”直到最后才放弃,痛苦不堪地问他,“怀雍,你就这样希望我生不如死吗?”
生不如死?
怀雍并不觉得。
生永远比死要好。
赫连夜在想什么?
难道真以为自己会只因为一句话就抛下一切去私奔?
赫连夜竟然妄自尊大到觉得自己能比父皇在他的心中要更重要?
父皇对他的养育之恩恩重如山,他区区一介草民出身的孤儿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要仰赖父皇的恩宠。
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已经从父皇那里得到了太多。
他得知恩图报。
“拿双干净的新鞋过来,这双脏了就直接扔了吧。”
怀雍说。
小太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他脱去了鞋袜,即使是他不要的东西,也用双手捧着,恭敬地退离了屋子。
……
深夜的天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赫连夜在地上伏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蓄了一点力气,蠕动着要爬起来,看看四周的情况。
赫连夜原已心如死灰,但一想到自己还没有向怀雍问清为何这样绝情,他就觉得死也无法瞑目。
然而手脚剧痛,都使不上劲,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爬起来,不知不觉爬到了月光之下。
这时,边上有个枯涩的声音问他:“赫连夜?”
赫连夜闻声,僵硬地抬头看去,他的夜视极好,纵使是在光线这样糟糕的夜晚牢房内,也能辨认出对间里被关着的人正是卢敬锡:“卢敬锡?”
两人一个已成废人,另一个也遍体鳞伤。
此时突然重逢,实在是相顾无言。
卢敬锡见他如此惨状,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坐直了身子,身上的铁索镣铐也铃叮咚隆地作响,他干笑了两声:“哈,怀雍真的把你的手脚筋给挑断了?”
赫连夜突然停止了动弹,他的血混着泪滴落在地上,洇进漆黑一片的地板上,像是融进去,毫无踪迹。
直到这时,赫连夜还在气卢敬锡的事,难以释怀地说:“凭什么,凭什么皇上第一次抓你,皇上觉得怀雍喜欢你更甚于喜欢我吗?”
卢敬锡早已冷静了下来,他自己也奇怪自己居然还能有这样的耐心,好言好语地跟赫连夜解释说:“不是,是因为你接受赐婚,而我不接受。谁让你在春宴上做那样的事?”
他又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跟怀雍都私相授受好两年了。我就说呢,你们有时会私下相处。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说一套做一套。”
他由衷地纳闷地说:“赫连夜,怀雍到底看上你哪儿呢?看上你的三心两意,还是你的厚颜无耻?”
赫连夜的双手双脚又开始疼痛起来,就像是在干涸凝固的血痂再一次撕裂开来,又被剜一次。
“我只是想看到怀雍也为我吃醋而已。”赫连夜极度不甘心地说,“他一听说你在相亲便魂不守舍,我只是,只是想要看到他也为我魂不守舍一次。这样我才可以确定他也是喜欢着我的。我没有想要负他,我对他就是一心一意的。”
卢敬锡向后仰去,重新将自己整个人都坐回了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说:“这些话,你跟怀雍说过吗?”
赫连夜:“……怎么没说过?他总不信我。”
卢敬锡:“谁让你油嘴滑舌,平日里十句话真假混杂?你说给我听我都不信。”
赫连夜无力地贴倒,脸贴到的地砖已经被他的眼泪浸得湿漉漉一片。
他说:“怀雍真的喜欢过我吗?”
“他若是真的喜欢我,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也好过把我弄成一个废人。”
卢敬锡像是听到这世上最荒唐的问题,笑了一声。
赫连夜心猛地一跳,抬起头:“你笑什么?”
卢敬锡不敢相信地问他:“赫连夜,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为什么怀雍会在尚书台晕倒吗?”
赫连夜:“……为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们俩突然都被抓进了宫里,接着音讯全无,皇上还派人去抄了你家。怀雍晕倒了吗?怀雍怎么会晕倒?我今晚上看到他还好好的啊?他肩上有伤,脸色是不大好?是你,不,是皇上对怀雍做了什么吗?”
卢敬锡气极妒极:“我要是真做了什么也就罢了……”
“怀雍前几天刚私自堕了胎,气血大失,才会在尚书台昏倒过去。”
……
忙活了一天,终于可以睡下的狱卒被从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嘶吼给突然惊醒。
这叫声着实是过于凄厉,像是厉刃恶狠狠地刮割过他的耳鼓膜,让他一下子被吓得坐起了身来。
狱卒骂了一声脏话:“鬼叫什么!”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管,不以为然地拿被子往自己头上一盖,打算蒙头继续睡觉。
狱卒早已习惯天牢里的这些狼哭鬼嚎。
他觉得叫两声估计也就停止了。
他鄙夷地嘀咕说:“是谁在叫?应该是后来的那个吧,先来的那个没有受什么伤,诶,听说是将军家的少爷,还将门虎子呢,结果也不过如此嘛,就这么点刑罚竟然也痛得叫成这样。”
“叫吧叫吧,天牢的砖砌的厚实坚固,不管你叫得多大声都不会传出去的。”
第33章 出走(修文)
赫连夜像个恶鬼般嚎哭了一整晚。
又或许更久。
明明手脚俱断,明明滴水未进,明明已经无比虚弱了,但他还是活着,顽强地活着。
不知是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打开牢房,将赫连夜和卢敬锡分别带走了。
因在黑暗中待了好几天,卢敬锡在再见到天光时竟觉得眼睛有些刺痛,让他难以抬起头来去看天空。
领他出去的太监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一路上絮叨个不停:“你能这么快就平安无事地出来,都是雍公子为你求来的恩典……”
卢敬锡不发一言。
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狭窄逼仄的甬道。
他像只蚂蚁在此穿行,直到走到尽头,一台小小的青篷马车正在等他。
怀雍站在马车旁边。
卢敬锡怔了一怔,光是看到怀雍,先前被押在帝宫中的恐惧还历历在目,霎时间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手脚发冷。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马车边上的,他低眉顺目,干巴巴地问怀雍:“你……你的身子如今好了吗?”
区区几日时间,两人之间却像是隔世重逢,已然没有了昔日的亲密。
怀雍客气而抱有歉意地说:“我的身子没有大碍。对不起,文起,倒是委屈了你,受了我的连累,吃了这样多的苦。”
闻言,卢敬锡像是听到了不曾意料的话,僵硬地抬头来,看向怀雍,瞳孔颤动。
比起疏离、冷静,他更不理解怀雍为何能这样的毫无介怀。
怀雍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对他的龌龊心思吗?
怀雍绝对亲眼看到了他藏起来的一箱笼的私物。
怀雍也听见了皇上对他的所有奚落。
为什么,为什么怀雍还能像是对待一个朋友一样地对待他。
态度自然的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怀雍继续说:“你读书做官都不容易,父皇答应我你的官职俸禄不变,若想休息几日无妨,若想即日回尚书台也可以。这次害你遭受无妄之灾,是我的过错,你稍等一些时日,我会想办法给你一些补偿……”
卢敬锡却没有耐心一直听下去,他听着听着,自嘲地笑了起来,打断了怀雍的话,他说:“无妄之灾吗?怀雍,倘若我问心无愧,倒可以称之为无妄之灾。但偏偏,我是问心有愧的。”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我既已得罪了皇上,又无颜面再见你,哪还有脸再待在尚书台。今日我回去以后便会写好辞官信,明日上表。至于你的事,我一定,一定会为你保密。既然你想要当作无事发生,那么,随你心愿,我会照办。”
怀雍道:“我并没有怀疑你会说出去。我相信你。”
卢敬锡觉得自己真是犯贱。
要是怀雍怀疑他,大可以让他死在天牢里,罪行自可以随便找一个。
可是,可是……
可是当怀雍说相信他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点点觉得喜悦。
所以怀雍到底喜欢过他吗?
卢敬锡想起怀雍十七岁时留宿在自己家的那个夜晚,他睡不着,只敢在怀雍睡熟时,借着月光,暗暗描绘怀雍的轮廓,连碰也不敢碰到。
那时他觉得他们还很年轻,来日方长,他应当有的是时间可以将自己的心思整理清晰。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能够确定。
或许他曾经得到过一张珍贵的心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到的,但等到他发觉,早已过期作废了。
卢敬锡问:“那……赫连夜怎么办?”
“对不起,我告诉了他你的事,或许你并不想让他知道。”
他状若无意地如此说道,一边小心翼翼地窥探怀雍脸上的每一个变化细节,而他所看到的,无疑又是对他自己的一场凌迟。
他说:“赫连夜昨日哭了一晚上,希望谁去杀了他。”
怀雍低下头,轻声而笃定地说:“他不会死的。”
怀雍在说这句话时,卢敬锡莫名觉得怀雍不是在对他说话,怀雍是在对自己这样说。
那一刹那,怀雍看上去无比孤独,他又说自言自语地再说一遍:“赫连夜不会死的。”
怀雍在心底想:赫连夜只会不再爱我,改成恨我罢了。
也许从今往后他们就会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然后赫连夜继续活在世上一日,便恨他一日。
但是没关系。
他不在乎。
怀雍对自己说:你不在乎。
……
送走卢敬锡,怀雍返身回去帝宫。
赫连夜那边他也做好安排。
父皇说的,要恩威并施,先惩后抚,方是训/诫。
他让太医去给赫连夜医治,太医会给赫连夜缝上手筋脚筋。
若是运气好,赫连夜能重新走路,拿得起筷子,只是想要再跟以前那样在沙场上驰骋,如臂指使地挥舞长戟是不可能的了。
父皇听过他的安排,问他:“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有用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条活路。
能活着就好。
接下来,他该去接受自己的惩罚了。
侍卫为他推开门。
怀雍抬脚跨过门槛。
他没有去看父皇的脸,只低着头看见父皇的脚。
怀雍在父皇的座前跪下。
父皇冷不丁地说:“朕给你换了个太医。”
父皇是温柔怜爱地对他说这些话的。
父皇拉过他的手,把他拉到近前,说:“新太医会给你换药,你且在宫里住一阵子,等把你的病治好了再走。”
新太医?
那张太医呢?张太医怎么办?还活着吗?
怀雍不敢问,恐惧瞬间鼓胀撑满他的心脏。
他的病,是他的与生俱来的这个身体。
真的是病吗?
真的可以被治好吗?
可是他一直喜欢的是男子。
在跟男子相好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欢愉。
这是不被父皇所允许的。
父皇不许,他就得改正。
父皇没有杀了他,还要给他治病,已经是父皇对他的宠爱了。
他对自己说。
怀雍嗯了一声。
父皇:“乖乖吃药。”
怀雍:“嗯。”
父皇:“雍儿,不要再做那样让父皇伤心的事情了。”
怀雍:“嗯。”
父皇:“朕以后不找男宠了,朕与你约定好不好?朕不找了,你也不许再做这样荒唐的事了。”
怀雍:“……嗯。”
父皇又说:“等你的病治好了,朕会为你安排一门最适合你的亲事,若是你还要姬妾,尽可以跟父皇说,只要是女子就行。”
一直言听计从的怀雍这时却没有吱声。
父皇问:“回答呢?雍儿。”
怀雍张了张嘴,他知道自己应该说好,可是,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父皇握着他的手的力气愈发大起来,捏的他手很疼。
他却连一声叫痛也叫不出来。
父皇缓敛起笑脸:“回答我。怀雍。”
左手被父皇提着不松开,怀雍以一种扭曲的姿势重新跪了下去,他说:“父皇,儿臣想……儿臣想一直陪在父皇的身边,儿臣可不可以不娶亲?儿臣想做一个居士,孑然一身最清净。”
父皇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怀雍才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父皇。
父皇厌恶至极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说:你在违逆我?
像一脚踩碎了薄冰,猛地坠入冰窟之中。
怀雍发颤。
父皇带点了然地看着他,很恶心地问他:“雍儿,你是尝过男人的滋味,觉得喜欢的无法忘怀吗?”
怀雍虚弱地说:“父皇……”
他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自己可怜的样子可以得到父皇的心软。
这时,父皇突然站了起来,拽着他往另一个房间走去,因为拖拽得太过用力,让他本就受伤的左肩膀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剧痛起来。
父皇强拖硬拽地把他拉到了东暖阁——父皇就是在这里将他抚养长大。
父皇几乎是把他扔到床榻上。
锦缎华帐的影子一层一层地落在怀雍身上。
父皇在床边坐下,痛心疾首地哭泣,对他说:“这可不行啊,雍儿,朕不是说了吗,朕要你做个儿郎。朕要的是一个儿子,不是一个女儿。你要做朕的好孩子啊。怎么可以这么不听话呢?”
“朕不想伤你,听话好吗?”
怀雍知道自己应该顺从父皇。
他比谁都知道。
事到如今,他还在反抗什么呢?
他不是已经听父皇的话,对赫连夜干出了那样残忍的事情了吗?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亲手废了情人的手脚,亲手将自己重新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的内心充斥着悔恨。
为什么他当初那么想要去建功立业?
为什么他无法摆脱情事的诱惑?
为什么他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贪心?
要是他没有这样贪心,要是他不贪图得到每样东西,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仓皇潦草地结束了?
怀庸其实比谁都要清楚。
在这场荒唐闹剧中,最该受惩罚的是他自己。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想必父皇以后不会随意放他出去,也不会任由他与旁人交往。
他会重新被关入笼中,做一只取悦于帝王的雀鸟。
若他从没有离开过深宫中的一方天地的话,若他从没有读过那么多书,若他还是个稚幼无知的小童,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变得这般不识抬举,竟然痛苦于父皇的偏爱。
像被挪到不见光角落的植物般,怀雍慢慢地无力地垂下头,声音轻如蚊呐:“……父皇,请让儿臣出家吧,儿臣以后一定洁身自好,再也不做让父皇蒙羞的事情了。”
父皇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冷,气到极点反而笑了起来:“好,好,你如今是长大了,朕问了你这么多遍,竟然还是敢不听朕的话。”
“——朕会让你听话的。”
第34章 惩罚(重写)
嘀嗒,嘀嗒,嘀嗒……
不知从哪发出的滴水声,让怀雍的意思从黑暗的沦沉中苏醒过来。
但当他睁开眼睛,周身仍然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屋子的门窗都被封死了。
往里,一层又一层的锦绸华帐将漏进来的几缕光又牢牢地挡住。
怀雍亦不知晓此时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又过去了几天。
他发胀作痛的脑袋根本无法清晰地分辨出自己是睡了一刻钟,还是睡了一整天。
这时,怀雍深吸一口气,浓烈的余香猛地一刺激鼻腔,这几天他闻了太多,只觉得倒像是一丛巨大的怪异的植物快要烂掉了的味道。
怀雍翻了个身,咳嗽起来。
一点烛火这才在屋子的一角亮起,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光,慢慢地才蔓延在整个空间中。
为首的是一个在东暖阁当差的太监,职位不高,但从怀雍幼时就在此地了,面目模糊而沉默。
食物被送进来。
与以往一般,一应是怀雍爱吃的玉食珍馐。
怀雍也没问他今日是何时。
问过好几次了。
这些人就跟石头一样,只字不答,不过是看顾着他,不叫他不小心死掉罢了。
他们瞧见怀雍蔫蔫儿地倒在床上,虚弱的如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些时日。
怀雍似乎没有什么生志了。
可他们不能让怀雍死。
即便怀雍依然是尊贵的主子,但有些事情,由不得怀雍就是由不得怀雍。
直到陛下改变心意之前,他们必须吊着怀雍的这一口气。
怀雍进了一碗素粥,又喝了点水,便说自己吃不下了。
看也不想看他们,别过头,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这点食物也够他活了。
你看,人的身子就是这样神奇,说起来很难养,然而只给这么一丁点粮食也能又活一日了。
前些天怀雍尝试过绝食,结果是被几个人按住,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灌食物。
父皇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一言不发。
怀雍被关在东暖阁的这段时日以来,父皇都没有去往后宫。
每日,父皇都照常上朝,理政,批阅奏章,过来陪他一起用一顿晚膳,然后就坐在一旁看着他被百般地“医治”。
各式各样的女子被绸带蒙住眼睛,送到他的床榻上。
而怀雍,则是双手双足都被绑在四角床柱,根本动弹不得。
若是闭上眼睛,感官会尤其强烈鲜明。
若是睁开眼,头顶是摇床的床帐,向外是坐在不远处的父皇,而向内是父皇投在墙上的影子。
父皇的影子映在墙上,黑的如化不开的浓墨。
父皇会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给出一两句知识。
操纵他,像操纵木偶。
父皇要从内到外,讲他的每一寸自尊都打断,再重塑。
每次治疗结束后,怀雍总是一身狼藉,如被抽走骨头,失魂落魄地倒在那。
这时,父皇又会走过来,把他拥入怀中,哄他说:“你看,你还是能做个男子的吧。”
“不着急,雍儿,我们慢慢来,等你这病一点一点都治好了,朕就放你出去。”
可究竟怎样才算是他的病被治好了呢?
怀雍哭着道过歉,他一定不再亲近男人,他会答应父皇的一切要求,只求不再受折磨。
父皇却说不相信他。
父皇一边为他擦泪,一边铁石心肠地说:“你又在骗朕是不是?你知道朕会对你心软,所以才流泪。朕就是太相信你了,才让你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与那小贼勾搭成奸。”
每回说到这一段,父皇就会格外生气。
“你是不是觉得父皇老了,所以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了!竟敢背着朕这样为所欲为!”
后来怀雍就不再哭了。
他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
父皇给出了一个他个人规定的标准:“等有了孩子,你的毛病就算是好了。”
父皇说:“朕是为你好。”
一遍又一遍,怀雍记不清父皇对他说了多少遍。
起初送来的似乎是宫女,因为动作较为青涩笨拙,后来是一些有经验的妇人,再往后也有熟练的风尘女子。
其中没有人出现过第二回。
怀雍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他们安安静静地过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父皇并不问其实有没有哪个招他喜欢。
反正,所有人都是只是陛下掌中的玩物。
屋子里太安静了,显得水滴声很吵。
怀雍记不清这水滴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忍了好几天。
今天终于忍不住跟送食的人说:“究竟是哪里漏水,滴滴答答吵得要死,为什么一直不修?”
小太监微微一愣,道:“主子,宫中没有地方漏水。”
只见怀雍闻言后低下了头。
他没看清怀雍脸上是什么表情,本来一盏油灯的光就很晦暗,怀雍再把脸埋下来,就几乎全然看不清了。
怀雍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得到精细地梳洗。
他每天披头散发,此时也是。
他身形瘦了一些,脸上面色很苍白,脸颊却又有点浮肿。
怀雍看上去似乎并不很生气,嘴巴嘀嘀咕咕好似在跟一个他们看不到的人说什么,可惜听不清,莫名让人觉得稚幼了许多,还有点傻气。
这与那个整肃华服的光禄大夫大相径庭,已看不出他在前庭朝上的姿态。
过一会儿,怀雍却又自顾自地回过神来对他们说:“我知道了。”
又问:“父皇什么时候过来?”
他们闭上嘴巴,行礼而不回答。
“要是父皇今天不来就好了。”
怀雍不以为忤,只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像是不小心把自己的心声给吐露了出来。
等这些人离开后,屋内又陷入了不分昼夜的黑暗中。
闭不闭上眼睛都一样。
怀雍的脑子里会蹦出许多幻象。
或许人在安静的地方就会这样,他已经反刍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千万遍。
他废了赫连夜的手脚呢。
以后赫连夜就再也不能骑马,不可能再如十八岁那年在春宴上那样地显摆了吧。
那赫连夜以后还能行军打仗吗?
会有士兵愿意听从一个足不能行路,手不可持箸的废人吗?
怀雍低声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为了他好。”
怀雍又想。
既然赫连夜没死,他们以后说不定会再相见吧,到那时,赫连夜会以何种情态面对自己?自己又要以何种模样面对赫连夜?
赫连夜那样狂妄自大,想必这下一定要恨他入骨了吧。
再见面,他们绝对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只能是仇人。
怀雍又说一遍:“我是为了他好。”
是啊。
他是为了赫连夜好。
不然赫连夜早就死了。
逃?
逃能逃到哪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总不能跑到别的国家去,他们俩身份特殊,没有了权力只剩下旧身份以后再去别的地方,不就是平白无故地给别人送父皇的把柄。
没得还连累了父皇。
父皇……父皇是皇帝,又对他恩重如山。
他不能害父皇啊。
要是害了父皇,赫连夜万死难辞其咎啊。
怀雍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床顶:“我是为了他好。”
他忽地感觉喘不上气来。
快窒息了。
他想起父皇对他说的话:“朕是为了你好。”
啊,和他说得多像啊。
他就是从父皇那儿学来的吧。
怀雍遏止不住地痛哭出声。
好恶心。
他翻身趴在床沿呕吐起来,剧烈到仿佛要把灵魂也呕出来。
耳边嗡然,天旋地转般的头晕。
混乱中,一群人紧张得涌进来,七手八脚地抓住他,也不知是扶住他,还是囚住他。
接着,父皇也来了。
父皇骂太医乱用药,太医跪地说他被关得太久,再这样下去怕是会抑郁成疾。
父皇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那些个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通通摔了粉碎。
而怀雍自始到终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像是已经死了。
***
长春宫。
此处是皇后的居所。
这里并不毗邻帝宫,当年皇后入宫后选了这座宫殿作为自己起居之所,每月除了两头和月中三日以外很少和自己的夫君见面。
在生下太子后,她更是深居简出,一门心思地抚养孩子。
最近更清闲,她也懒得去问帝宫里发生了什么。
她也知道,皇上最讨厌别人探听自己的事,才不会蠢到去触霉头。
太子在里屋练字时,听见母后与来问安的两个宫妃说笑的声音,显是心情不错。
他不由地停下笔,走神了片刻。
他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担忧。
怀雍一直没出现。
太子已让自己最要好的大伴小太监去打听了——大人们觉得他们都太小,小到不戒备他们——打听到怀雍犯了错,被父皇关起来责罚。
很严重。
严重到说不定要死了。
这时,外头有来人的动静,不一会儿,母后身边的大宫女领了个面生的宫女进来,往窗前的窄桌上换了一盆花。
那宫女偷偷撇了他一眼,他有几分奇怪。
接着母后也进来了,身旁还簇拥着一群美貌的妃子,都来看他写的字。
众人变着花样夸奖了一番后,母后教诲道:“不要骄傲,你以后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不管什么事情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自己拿主意?
母后虽然这样,但其实母后一直不准他自己拿主意啊。
父皇也是。
父皇母后都一样,对他管头管脚。
小太子听完,忍不住地问:“母后,你知道皇兄如何了吗?”
小太子口称“皇兄”的人除了怀雍还能是谁?
母后脸颊一僵,霎时间冷淡了下来:“你哪来的皇兄,你要记住,你就是皇上的独子。”
小太子不解:“孤说的是光禄大夫。”
母后没好气地纠正他:“不过是个外姓之人,也配做你的皇兄?一个佞幸之辈,一旦遭了你父皇的厌弃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太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模仿着问:“佞幸是什么?”
母后:“就是像怀雍那样,德才不配位的人,只是得了你父皇的喜欢才能身居高位。”
说罢,母后又摸他的头,说:“玘儿,你以后可不能凭一己之私就这样宠爱一个大臣,这样才是一个好皇帝。”
小太子不理解。
他觉得怀雍待他很好,比父皇和母后都要好。
怀雍也很厉害,即使他住在深宫中也听说过怀雍的许多功绩。
……
隔日。
小太子跑去花园里玩,前两天他的大伴说发现有个地方有燕子窝,他从没见过,十分好奇,今儿特地寻着机会来看。
行至半路,遇见个看着眼熟的宫女,拦住他去留似的堵住走廊。
小太子不悦地问:“你是哪个宫的?这么没规矩,你知道孤是谁吗?”
宫女闻言却跪下来,五体投地,道:“太子殿下,请您救怀雍怀大人一命。”
第35章 探望(重写)
小太子登时羞恼起来,玩性大减。
羞是羞自己无能为力,恼是恼被人戳破他顾着玩也不管怀雍哥哥的生死。
他装傻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再定睛一看,难怪这个宫女眼熟,这不是前几天来送花过的宫女吗?
宫女伏低至极:“怀大人被囚在帝宫中,危在旦夕,如今,只有您救他才有一线生机。”
小太子年岁小,更畏惧父皇甚也:“许是他犯了什么错……”
小太子垂下头,脸色阴沉,忡忡忧心不已。
宫女:“您是太子,若是由您为怀大人求情,想必皇上一定会网开一面的。”
他知道,可是,可是……
在这宫中,大家听父皇的,不听他的。父皇就更不可能听他的了。
宫女恳切地说:“只有您能救怀大人,他将您视作自己的弟弟一般,难道您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
***
“孤要见皇兄!”
“皇兄就在里面是不是?”
“孤是太子,我看谁敢拦孤!”
东暖阁中一片兵荒马乱,有人负责拦太子,却不敢上重手,有人去请皇后,想让皇后过来管束一下太子,还有人赶紧去禀告皇上。
这天家的家务事,哪里是他们这些人可以置喙的?
如果他们真的较真,太子也进不去东暖阁。
但他们大多数都是伺候怀雍长大的人。
怀雍一直是个好主子。
谁也不想看到怀雍真的死在这里。
于是手松一松,也就将太子放了进去。
大家都抱着一分希望,希望怀雍能被放出去。
小太子一头莽了进去。
扯开帐子,在见到屋里的场景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从没见过怀雍这样衣衫不整、满身凌乱,如此不得体的样子。
在他印象里,怀雍总是尊贵而从容的。
怀雍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床的一角,不过是一隅的光照进来就让他下意识地躲了躲。
小太子着急地扑过去:“皇兄,皇兄,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身子哪里疼?”
但他并没有在怀雍的身上看到伤痕。
小太子觉得无比奇怪,可他这会儿还是个孩子呢,所以只是觉得奇怪,不自觉地将眼前所见到的场景给记到了心里。
怀雍起初眼神并不清明,缓了缓才认出了眼前的孩子,猝然活过来了似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压低了声气,尾音却一路走高:“太子?您怎么来了?”
小太子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皇兄,孤来救你。”
怀雍自欺欺人地矢口否认:“我不用救,我没事,我只是在父皇这里住几天罢了,擅闯帝宫是大逆不道啊……”
说罢,还紧张地伸手去推小太子:“走,快走,就当你没来过。”
但怀雍很快发现自己竟然虚弱到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推不动。
小太子执拗地说:“孤要带你走,皇兄,你生病了,你应该去看太医。”
怀雍声音沙哑:“我没生病,我要是病了,父皇会为我请太医的。”
小太子伸手去拉怀雍,要怀雍站起来跟他走。
而怀雍根本无法走路,他踉跄了一步便摔倒在床前。
小太子问他:“皇兄,你的脚受伤了吗?”
话刚说完,怀雍已经瞥见门边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屏住呼吸,目光闪躲,浑身上下都每一处都瑟瑟发抖起来。
而小太子浑然未觉,用一双比山间清泉更清澈的眼眸望住他,真心担忧地说:“孤要在这陪你,皇兄,你到底是哪里惹父皇生气了?你好好跟父皇道歉如何?父皇对你那么好,一定会谅解你的。”
怀雍震颤的瞳孔看向他,又看他的身后。
小太子这才意识到什么,他回过头,发现父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小太子吓得手脚冰凉,方才想要营救怀雍的雄心壮志瞬间都消散殆尽,他讷讷地道:“父、父皇……”
而在他身后畏惧到无以复加的怀雍更是感染到了他,让他不敢再抬起头。
父皇本来就很高大。
站在他们面前,就像是一座山重重地压下来。
父皇道:“来人,把太子带下去。”
小太子刚被人抱起,他反应过来,甩开对方的手,回头看向怀雍,问:“父皇,皇兄究竟犯了什么错皇兄对您一片忠心,他不会害您,请您原谅皇兄。”
他跪下去,如怀雍对他一样,以头贴地:“请您原谅皇兄吧。”
父皇的一声嗤笑落在他的头顶,不答反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小太子鼓足一口气说:“没人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救皇兄。”
说得好像是他在害怀雍!
皇帝脸色一沉。
“救?你皇兄在这好好的,哪里用得着你救!”父皇斥责道。
随即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内侍,直接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捂住嘴,连拖带拽地带出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试图行使自己出于天生尊贵而得来的权力。
结果是一败涂地。
在手足乱舞被赶出去的时候,小太子回望了一眼,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画面。
怀雍被父皇状似温柔地从地上抱回床上,又坐在床边为他穿上袜子,问:“怎么不穿袜子就下地,会受凉的。”
怀雍一动不动。
任由父皇把他沾上灰尘的白皙的脚握在掌中。
而满宫的侍人都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
帝宫东暖阁重新安静下来。
怀雍问:“父皇您还有国事要忙,不要在我这耽搁了。”
父皇亲手给他穿好袜子,问:“是你找人去请太子过来的?”
怀雍浑身僵直:“不是我。”他苦笑两声,“……父皇,请相信我,我若是要那样做,何必等到现在。”
父皇把玩似的用手扣住他的脚踝。
父皇的手太大了,手指也长,将将能把他的脚踝完全圈住。
“今天太子要来带你走,你想不想一走了之?”
怀雍艰涩地说:“儿臣只想留在父皇的身边尽孝。”
父皇听到多么荒唐的话一般:“瞧瞧,还在跟朕说谎呢,真是个坏孩子,你让我朕怎么相信你?”
……
第二天。
来送饭的换了个人。
怀雍见这人从没见过,问先前的人怎么不来,又问其他宫人呢?
被回之以沉默。
怀雍胸膛起伏,发出几个似笑似哭的轻声。
笑够了。
怀雍让人来扶他,说:“摆饭吧,这点怎么够吃。”
他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
天气渐渐热了。
先是厚重的幔帐被撤下,接着封死的窗户也再打开。
这对天家养父子又重新坐在一块儿用饭。
父皇为他安排说:“光禄大夫就先不做了,玩过两年也应该尽兴了。”
他拼死努力在父皇的眼里看来不过是一场游戏。
“你年纪轻,心性还没定,外头心思叵测的人太多了,要是又出去乱逛,说不定又会遇见坏人。”
“雍儿,还是在父皇身边再多留两年。”
“朕把官职给你存着,等你稳重懂事了再放你出去办事。”
“唉,早该这样的。两年也不够,在朕身边再教你十年,才堪堪够用。”
怀雍不置可否,无论父皇说什么,都恭敬地回答。
父皇问他:“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是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吗?这些奴才,办事越来越没用了。”
换作以前,怀雍一定勉强自己吃下去,又或是找点借口,总之不叫别人为难。
今天怀雍却没什么表情。
连皇帝一时间也揣测不出怀雍在想什么。
怀雍说:“儿臣一向这样,与往日并无区别。”
这样生硬的回答让旁边伺候饭菜的杜公公腿肚子直打颤。
就等着皇帝发火了,但皇帝反而笑了起来,说:“哦,那是朕惹你不开心了是吧?把你拘了那么久,叫你受了不少委屈。朕还说让你以后暂时别出去做官,你就更生气了,是不是?”
“雍儿,不生气了,朕已经将卢敬锡官复原职,还给他指派了事务,只要他办得好,朕来年就给他升职。”
父皇絮絮叨叨地同怀雍说着,怀雍道:“是该安抚他一番,平白无故遭了大罪。”
父皇却又冷哼一声:“那也不算完全平白无故,那一箱子东西你不是也看到了?那小子也对你图谋不轨。”
“朕没想到,卢敬锡看上去一本正经,原来只是个假道学!竟也是个好南风的!”
父皇后悔地说:“朕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国子监读书,那地方全是男子,日长月久,便会有人糊涂了,将男子当作女子来爱慕。”
怀雍放下筷子。
他问:“父皇,您说我与我父亲长得很像。那么,也有很多男子将我父亲当作女子来爱慕吗?”
父皇瞬时面色铁青。
“胡闹!”
怀雍屹然不动,微风拂面似的,如在他面前发怒的不是全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
反而是父皇对他先服软:“……还在生父皇的气,父皇都是为你好。”
怀雍最听不得这句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父皇:“你在宫中也被憋坏了吧。那这样,朕准你出宫一趟,也算是散散心了。”
嗯?
怀雍揣测不准父皇的用意,抬眸看过去,等待父皇的下文。
“你废了赫连夜的手脚,做得这样狠辣,想来他这段日子一定很不好受。正该由你去慰问他一番。”
怀雍又惊又怕又愧,猛地打了个冷痉。
去看谁?
要他去看赫连夜?
他魂飞魄离,他不明白,父皇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怀雍咬了咬牙,如败下阵来,苦涩地拒绝说:“儿臣不想去。”
父皇只说:“朕让你去。”
怀雍不知这是否只是父皇的一时兴起。
当天下午,父皇便讲他送上了马车,二十几个护卫里里外外讲他围住,如看管重刑犯似的,将他送去赫连府。
父皇一定要他去探望受伤的赫连夜。
第36章 离宫(重写)
怀雍在华銮盛仗中抵达了赫连府。
赫连夜不想见他。
可由不得赫连夜做决定。
赫连夜是坐在轮椅上来见他的。
整个人瘦的不像话,眼神灰暗。
怀雍极是抵触这次相见,在过来的路上甚至多次想要逃跑。
如今真见到了,酝酿了一路的自我嫌恶、惶然畏惧却又消失不见了。
甚至,在走进赫连府后,他还能平静地说,不必勉强赫连夜起身来迎接他,他可以亲自去病榻上探慰。
而赫连夜不愿如此。
梳洗了快一个时辰,身上的水汽都没干,便由人推着出来见他。
甫一照面。
谁也没说话。
赫连夜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怀雍初时不想细看,俄顷间,才慢慢抬睫看过去。
与他所预想的不同,赫连夜的眸中并没有憎恨,连埋怨都没有,而是浓重的悲伤。
眼神相触的一瞬,周遭的万物都仿似消失不见了。
几步的距离,像是隔了一辈子。
怀雍屏退众人。
留他和赫连夜两人单独在明堂说话。
当然,门窗都敞开。
护卫们在不远处都可以看见。
怀雍身边就是椅子,他却没坐下,站着,对赫连夜说:“赫连,是我对不住你。”
道歉有什么用?
道歉能接上赫连夜的手筋脚筋吗?
这一句说出口之后,怀雍不光没有觉得内心得到宽慰,反而更加心疼如绞。
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为卑劣的人。
他明知道说这种话并不能真正的安慰到赫连夜,非但不能,还会再次揭开赫连夜的痛处。
到头来,不过是他为了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罢了。
赫连夜问:“你今日是自己要来见我的吗?若是的话,那我便原谅你。”
怀雍一噎,看向他。
嘴唇嚅嗫两下,怀雍到底没能撒谎:“是……是父皇一定要我来的。”
像一滴铁水落入了平静的湖中。
赫连夜登时起了剧烈的波澜,近乎沸腾起来,又要压抑着:“父皇,又是你的父皇,要是你的父皇不让你来,你是不是就乖乖听话,永远都不来见我了?”
他红了眼眶。
“事到如今,你来见我,也只是你父皇非要你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也知道。”
“他要你亲眼看见变成个废人的我,要你欣赏我的丑态,要我在你面前颜面扫地,尊严更是荡然无存!哈哈!”
怀雍并不辩解。
与其赫连夜说一些虚伪的原谅、宽恕的话,倒不如像这般,劈头盖脸地将他痛骂一顿。
能叫他觉得好受些。
怀雍的缄默让赫连夜觉得像打在棉花上一样。
这使得赫连夜再次丧气下来,匀了匀气,他想问“在你心里,你父皇是不是比我重要?”,都不用问出口,他看看自己的手脚就已经知晓答案。
又何必再自取其辱呢。
也不知是在回答谁,赫连夜颓丧地低声说:“你父皇总是比我更重要。比谁都更重要。”
“其实我知道的……”
怀雍没明白,犹豫了一下,问:“知道什么?”
赫连夜:“从九原塞回来之后,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那次,我想了很久,我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愿意主动来找我。”
“我想,若是我能弄明白了,说不定还能拿捏住你。”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而怀雍也想到了什么。
他不由地焦躁起来,拔脚逼近赫连夜,试图阻止赫连夜说出口。
赫连夜和他争抢似的,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连忙吐露出口:“那日下午,你刚去宫中见了你父皇,你见到他和那男宠卿卿我我。”
他的一言一语,一字一句,都像是淬满了毒液:“怀雍,你每次来见我,都是因为你在你父皇那受了气。其中有哪一次是你主动想见我?”
怀雍被质问得快要窒息。
他说不清自己对赫连夜究竟是否怀有情意,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能做得那么狠是因为不爱赫连夜。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我恨你。”
赫连夜低下头,胸膛起伏,鼓足了气息地说。
怀雍身子颤了一颤。
他看见赫连夜在说恨时,倒像在死而复生,从一摊余烬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我恨你,怀雍,我一日不死,就恨你一日。”
“我恨你杀了我的孩子。”
怀雍瞳孔骤缩,随即也意识到,赫连夜都知道了。
不提孩子还好说。
一提起,怀雍心底的怨恨也盖过了愧疚,他生硬地说:“那不是你的孩子。”
赫连夜:“不是我的,难道还能是卢敬锡的?”
“怀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孩子,你若是告诉我,我哪里还会用什么成亲去刺激你!”
“要是我能早一步筹划,我也未必会落到这幅田地。”
怀雍冷笑起来,他站累了,索性坐下来:“筹划什么,你的筹划就是带着我逃离京城,隐姓埋名。我凭什么一定要听你的安排。我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孩子?”
赫连夜:“说白了你就是不想生我的孩子,要换作是为你父皇生孩子你就想生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怀雍已抄起桌上的一壶热茶兜头泼向他。
茶壶也从他身边擦过,砰一声重响砸碎在地上。
赫连夜的头发和脸面都被泼湿了,沾着零星的茶叶沫子。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怀雍:“你恶不恶心!那是我的父皇!父皇将我视如己出!”
他的胸口也在剧烈起伏:“你要恨我,要骂我,甚至要打杀我,我都悉听尊便,但你不能污蔑父皇。”
“是我一时兴起,拿你来戏耍,打发闲性。”
“父皇不杀你,是因为父皇仁恕,等你觉得好了,你寻个日子去叩谢皇恩吧。你的官职,父皇仍为你留着。”
“赫连夜,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又何尝有事事为我着想。荒唐这一场,你我都有错,既算不清,不如不算了,等将来去了九泉之下,让阎王定夺。”
“从今以后,你与我桥归桥,路归路,只在朝上做个点头之交,各自忠君爱国。”
赫连夜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说完这一番话,眼眸怒火愈发烧炙,猛烈的想要让他的灵魂也燃烧起来了一样。
听罢,赫连夜双手按在桌上,他的手筋脚筋虽然接起来了,但依然是不能走路的,此时却在心绪澎湃之下,自四肢百骸,不知从哪里生起了一股巨大的力气,居然支撑着他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赫连夜紧抿嘴唇,脸颊紧绷,眼底的恨意浓的快要迸射出火星子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做梦!怀雍!”
“想和我一刀两断,从此各不相干?哈哈。怎么可能呢?”
“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我会重新站起来,我会重新长出手筋脚筋,我会竭尽我的一生来报复你。”
“你的身体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留着我的骨血的孩子,存在过就是存在过,你永远不可能把这件事变成没发生过。”
“我会回到朝堂上,我要日日出现在你的面前。到时候你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你曾经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不相信阴曹地府,你要报应,那就由我亲自来报应!”
如万箭穿心。
很痛。
痛得怀雍有几分恍惚,仿佛看到了数年前,他们还在国子监做学生时的情景,赫连夜一见他,总是笑容灿烂,如无遮无拦的烈阳。
那个爱他爱得一览无余的少年渐渐与面前这一夜之间跟老了十岁一样的憔悴怨毒的青年身影重叠。
怀雍觉得自己应当哭泣,但他却离奇地将感觉都剥离开去了。
他只是对望着赫连夜,说:“你说这样的话,不过自寻死路。父皇现在不杀你,也是因为考虑到你的父亲。赫连大将军倒台之日,就是你赫连夜首级落地之时。”
“呵,报复我,别说大话了。”
“既然你的安排是遁入江湖草野,隐姓埋名,那就照这样做,现在就做,说不定皇上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离开,饶你一命。”
“到时你还能落个好下场,下半生能无病无灾做个白头翁。”
罢了。
怀雍起身,不再与赫连夜多费口舌,无视赫连夜的愤怒,拂袖而去。
在他经过赫连夜身边时,赫连夜伸手来抓他:“不准走!”
可他手脚无力,别说能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将怀雍举起,连抓紧怀雍都做不到。
怀雍都没怎么用力,赫连夜就倒在地上。
他握拳敲砸地面,宣泄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懑。
怀雍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没有再回头。
怀雍被送回宫中。
他坐在御辇上,隔着纱帘举目望去,是连天红墙碧瓦。
这条千万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对他来说早就看腻烦了。
赫连夜会活下去的。
他想。
那他自己呢?
他还能活下去吗?
他甚至有些羡慕赫连夜。
起码赫连夜可以自由地恨他,再不济,也能摒弃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亲,抛弃荣华富贵,一走了之。
而他连恨都不能恨父皇。
他究竟还要在宫中,过多少生不如死的日子才能死?
此念一出,便盘桓在他的心头,萦绕不散。
这正时,地上轰然一声爆炸响起,怀雍所乘的辇架亦被炸翻。
他被掀翻出去,兴许那一刻他是想一死了之的,故而脑子麻木,没做什么应对。
好巧不巧摔到了头,怀雍直接晕了过去。
等怀雍再醒来,发现自己已被缚住手脚,塞在一辆狭窄的马车里。
马车颠簸,飞驰在静谧的山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大亮,热浪滚燥。
怀雍饥渴交加之时,青色帘帐被揭开,一个少年轻盈安稳地蹲在车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他,道:“好久不见了,怀大人,请您出宫可太难了。”
第37章 易容
“怀雍,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怀雍又一次梦见赫连夜。
手脚俱废的赫连夜强行站起来时的姿态很奇怪,倒像是幼时父皇给他讲的一些民间志怪故事里的精怪。
父皇在他幼时讲过一些,一则是为了哄他睡觉,二来是要唬住他,让他不去向往皇宫外的世界。
在幼年的小怀雍心中,皇宫是这个世上最安全温暖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慢慢地感到寂寞,从帝宫的东跑到西,南又到北,也不能觉得满足。
直到有一天。
小赫连夜被带进宫来,小怀雍躲在父皇的身后畏葸而好奇地偷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有第二个和他一样的小朋友。
赫连夜被父皇留下养在宫中,虽说不在一处,但小怀雍自然想要亲近这个新来的小孩。
于是,小怀雍主动去找小赫连夜一块儿玩,却遭到了拒绝。
赫连夜气鼓鼓的,怀雍不知他是在生什么气,东道主似的,表示想领赫连夜在宫里逛一逛。
赫连夜对他的主动示好不屑一顾:“皇宫真不好玩,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喷。还是外面好玩。”
怀雍更好奇了:“外面有什么好玩的?”
赫连夜眼睛一亮:“外面,外面可好玩了!你玩过打仗游戏没有?”
怀雍:“没有。”
赫连夜:“你该不会也没有骑过马吧?”
怀雍:“……没有。”
赫连夜:“呃,那拳法刀剑你有学过吗?”
怀雍摇头。
赫连夜皱眉,嫌弃地说:“你可真没趣,什么都不会,我不想跟你玩。”
说罢便跑走了。
小怀雍沮丧,等到父皇下朝回来,与父皇问了从赫连夜那里听来的话。
父皇笑着摸摸他的头:“也是时候给你安排弓马骑射的课了,我们大齐总有一日要夺回江山,总不可能是用笔墨夺回来的。”
小怀雍一心惦记着让赫连夜陪自己玩:“他不要跟我玩。”
父皇这才想到这事,好笑地说:“那你就别理他,这世上有的是人愿意陪你玩的。改日朕给你找个伶俐聪慧的小孩,陪你读书练武。”
没过两日。
尹兰褰就被送到他的身边。
一直到怀雍去国子监前的两年,尹兰褰都与他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他们俩好的,就如同手足兄弟。
怀雍还记得,有那么一回,他带着尹兰褰,和赫连夜在御花园里玩秋千。
他看赫连夜飞得那么高,较起劲来。
尹兰褰急得在下面不停地唤他:“雍哥儿,快下来,我要吓死了。”
赫连夜则在一旁撺掇他。
怀雍一面被赫连夜说得恼火,一面又觉得对尹兰搴于心不忍。
最终他还是因为尹兰褰哭泣,而选择在赫连夜的嘲笑声中安稳落地,撇开秋千架子去安慰尹兰褰:“我不玩就是了,你别哭了。你怎么哭了呢?上回被打板子你还冲我笑。今天我不过玩一玩,你却吓得哭起来。不让父皇知道不就好了。”
尹兰褰的眼泪揩湿袖口:“这不是怕不怕被皇上知道的问题。是我担心您受伤。”
赫连夜仍站在秋千上,揪住绳子,得意洋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胆量都没有,以后如何做英雄?”
怀雍火气又蹭蹭直冒。
尹兰褰连忙拉住他,把他拉走,见不到赫连夜了,再细细与他分辨:“赫连公子就是故意想惹你生气,你越是理他,他就越是得意。还不如不理他。”
怀雍:“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臭毛病。我太讨厌他了。”
尹兰褰:“我看也不是坏心眼。大概他是喜欢你,又不好意思主动找你玩,所以才总是这样招惹你。”
……
尹兰褰刚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怀雍都仍有种他还陪在自己身边的幻觉。
仿佛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尹兰褰笑盈盈地向他问早。
他幻想过尹兰褰若是长大了会是怎样的模样。
想来会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姿态。
要是兰褰还活着……
如此想着,怀雍幽幽梦呓一声,缓慢转醒过来,睁开眼,竟然真的恍然照见尹兰褰在自己面前,正望住自己。
只可惜,脸色不善,一点儿也不温柔,反倒杀气腾腾。
怀雍微微一怔。
如冷水浇头般清醒过来。
尹碧城不客气地把他拉起来:“起来,喝药!”
怀雍端过缺了一角的药碗,将苦药一饮而尽:“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尹碧城:“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怀雍:“假如要送我去死,我也好做个心理准备。”
尹碧城:“是,你做好要被千刀万剐的准备就是了。”
怀雍忖度,这尹碧城估计言不尽其实。
吃过药和一点干粮。
尹碧城继续在马车内看守他。
怀雍一被抓来就病了,昏沉沉几日,这下病终于好了,能有些清醒,无事可做,便悄悄打量尹碧城。
不愧是亲兄弟,与尹兰褰颇为相像。
只是,更年长一些。
就算态度不佳,只凭着这份肖似,便让怀雍觉得很是亲切。
不过,却是大不相同。
尹兰褰爱穿蓝衣,怀雍若是得了蓝色的料子便都会做成衣裳送给尹兰褰,他总是一身华服,比那些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也不输的。
而尹碧城呢,则是江湖人打扮,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眉目间萦凝桀骜。
兴许是自己看得的确太久了,尹碧城不悦地睁开眼睛,瞪了过来:“看什么看?”
怀雍怕是不怕,直言不讳地道:“你很像你兄长……”
话没说完,被尹碧城打断:“你还敢提我大哥!你们父子俩,一个杀我父母,一个杀我大哥,我就是亲手把你杀了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怀雍哑然。
他这辈子,若要算心怀愧疚之人,那尹兰褰绝对要排在第一位。
所以,无论尹兰褰的弟弟如何骂他,他都不辩驳。
或许是烧还没褪干净,想起尹兰褰,怀雍忍不住低声说:“兰褰生前一直在找你,他要是还活着,见到你长成这样一定会很欣慰的。”
尹碧城讥讽一笑,举起自己的右手,撸起袖子,露出蜈蚣般爬满整条小臂的疤痕:“你是说你要告诉他,你亲手废了他亲弟弟的一条手?还是说你几次三番要杀了我?你下令的时候可没见你这样心善,十分狠啊。”
怀雍迷惑:“几次三番?不就只有四年前的那一次吗?你扮作画师那回。”
尹碧城又把袖子掩上,答非所问地说:“闭嘴。”
怀雍没有在问。
“吁~!”
马车停下。
尹碧城撩开帘子问:“怎么了?”
驾车的人说:“没想到连这小城也已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城门口有许多官兵,正在盘问每一个进城的人。”
“这可怎么办好?”
尹碧城沉思须臾,安抚道:“不慌。我有办法。”
“先驾车到一边的小树林,我做些准备。”
怀雍也好奇,尹碧城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的行程很快,要是按平常情况来说,从京城穿出的指令不可能这么早就送达。
想必父皇一定愤怒极了,用上八百里加急,叫上上下下数不清的人都日夜兼程,才能叫圣命这样快就传遍了四方。
想来也是。
自己可是在皇宫边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劫走。
他要是父皇,也觉得颜面没地方放。
父皇的命令会是什么呢?
应该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正想着,匆匆下车的尹碧城提了一桶水回来。
一进马车就将被捆住的他提起来,让他坐直了,接着粗暴地捏他的下颌,逼迫他仰起脸来。
怀雍吃痛地蹙眉:“你要我怎么做直接指示,我会照办。”
尹碧城:“少废话。”
怀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好似就这样放弃挣扎,仍他拿捏。
纵使尹碧城百般在心中默念国恨家仇,可是这般惊人的美色摆在他眼前,还是让他心头一颤。
他暗骂自己:这可是害死你兄长的人,是个不仁不义的狗官,是个对百姓高高在上的无耻权贵,再美又如何?再美也只是个蛇蝎美人!他的每一分美丽都用民脂民膏养成的!
如此,才能让心神稍定,继续给怀雍易容。
怀雍感觉脸上被贴上了一层薄薄的皮,头发也被梳理绾起。
他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易容换面之术。
不知他被改成什么模样。
将他换了外表,他们再进城去,变得顺利了许多。
官兵盘查时,让他下车来,尹碧城假装是服住病重的他,实则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扣住他的命门,满面担忧地说:“这是我的亲戚,他病的重,进城来寻大夫给他医治。”
怀雍浑身不自在。
他太厌恶男子的触碰了。
等一进城门。
怀雍立即说:“可以放开我了吗?别再抱着我了。”
尹碧城红了红脸,没好气地反驳:“胡说什么,谁是抱你?你这兔儿爷别总以为别的男人碰到你就是轻薄你,我又不是赫连夜,我没有那种恶心的嗜好。”
怀雍:“……”
我哪有说那么多?
不多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一处客栈。
客栈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这段日子和江湖人相处太多,怀雍发现自己已经能一眼就认出来这客栈大堂之中,举目扫过去,十有八九都是武林中人。
四处可见奇形怪状的武器,有人在喝酒谈笑,有人在相约切磋。
这是一个怀雍从未见过,也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隐约猜到尹碧城带他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了……
尹碧城向掌柜出示了一张有鉴印的帖子,得到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房间。
一进屋子,怀雍笑说:“我还以为你的江湖诨号会更威武一些,比如龙吟剑客、飘渺碧剑之类的,怎么会是‘玉面医仙’?你会医?”
尹碧城难得一见地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说:“那都是别人乱叫的,我尹碧城就是尹碧城,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名字,是他们不取一些奇怪的名字便不行……”
不对,他跟怀雍解释得那么起劲干什么!
见他说了一半就不往下说了,怀雍淡淡笑着,自顾自地说:“我一直在想,上次你说的‘几次三番’是什么意思,今日他们称你为医仙我就知晓了,‘宁太医’也是你吧。”
“宁太医的身量跟你差不多高,以你的易容手段也不是不能做到。你可真厉害,被我废了一只手,短短几年,不光是能重新练成一门手艺,还能一路在太医院中升爬上来。”
尹碧城脸上血色褪去,目光阴沉地紧盯着怀雍。
太危险了。
这个贵公子身上的危险和他的美貌一样令人忌惮。
只需要这么一丁点线索,怀雍就能猜出这么多。
“你别忘了,我在你身上下了毒蛊,如果你不听话随时会丧命。”
“不过是随意聊两句而已,你何必要这么紧张?”怀雍全不怕死地微微一笑,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继续说:“哦,你会易容,你不止扮了宁太医是不是?你还扮作过别人?是谁?可不可以说说看,我回忆一下是否有印象。”
这不就是在嘲笑他费尽心机还失败过许多次吗?
尹碧城听不下去,一时怒火上头,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掐住怀雍的脖子:“别笑了。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
怀雍被迫高高昂起头,是不笑了,眼睛还在看着尹碧城,锐利苍凉,像泥台上菩萨的眼睛,瞰尽世间一切。
同时,在扼禁的掌心中,怀雍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你们这些草莽之人向来不服朝廷管教,你们想造反,你要拿我祭旗。”
“你觉得我是皇帝的养子,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祭品。”
第38章 武林
说中了。
怀雍一看尹碧城的眼睛便知。
尹碧城差点掐死他,在最后关头才将将放手,气极恼极地问:“你是在帝宫被关了一个多月,彻底被弄疯了吗?”
怀雍咳嗽到流泪,气息还没平复,却道:“你还知道我被关在帝宫,你是也混进了皇宫里吗?”
尹碧城黑着脸:“你真是个疯子,和你的养父皇帝一样疯的可怕。”
怀雍:“你就不疯了吗?处心积虑地在我身边打转,连自己的人生都不管不顾了,活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
尹碧城:“你——!”
刚开口,便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是同伴来喊他们两人去吃饭。
尹碧城随手扯了块粗布,缠在他的脖子上遮掩掐痕。
他们坐下没多久便听见隔壁桌正好在谈论京城发生的大事。
“……最近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惭愧惭愧,我闭关练功,对这小半年来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有人在京城干了大事——”说到这里,此人压低声音,尾音却逐渐飘高,“有人把皇帝的养子、光禄大夫给掳走了!”
“哪个养子?好像也没别个。就是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养子,比亲生孩子还要更宠爱的。”
“是啊。啧啧啧,也不知道是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边上另一人听见,不由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好奇问:“那皇帝岂不是要气死了?”
“可不是?所以最近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官兵,就是在找那个养子。”
“你说的是曾经与赫连将军的长子,还有出过三位阁老的河西卢家的长孙一道出使过北漠的光禄大夫怀雍怀大人吧。”
“正是他。”
“建京三杰,我颇有耳闻。他怎么会被抓?是谁害他?我听说过他在北漠人面前不卑不亢,为我们齐国争取了不少利益。莫非是被朝中的勾心斗角所牵连?”
“非也,我听说这是江湖人所为的。”
“啊?”
“皇帝发布了公告,不只是官府衙门,即便是平头百姓,若是知道了光禄大夫的消息,如实上报便有奖赏;而且,若是他还活着,能把他救出来,安全送回京城,除了金银财宝,还可就地获封武官职位。”
此言一出。
大堂内原本假装不在意,实则竖着耳朵探听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放料的人又加了一句:“据说,六品起步。”
不啻于平地惊雷。
周围纷纷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响。
六品。
那是京城权贵家子弟的起点。
却是庶民、草民几乎竭尽一生都难以碰到的终点。
探听的人惊呆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似的,结结巴巴、翻来覆去地感叹:“这可真是,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啊。”
“早就听闻皇帝很喜欢这个养子,啧啧,他究竟是得罪了谁呢?他这样年轻,也没做什么事,更没有在江湖上行走过,怎么就招惹上那么厉害的仇家。”
“能在皇城把人劫走,此人怕是颇有些本事,而且得筹划已久才是。”
“这怀大人,我没听说过他为非作歹啊,不光没有,而且还很是忧国忧民呢,这好端端的……”
咔嚓。
由于大堂内太过安静,所以酒杯被捏碎的声音格外明显。
众人又循声看向了尹碧城。
尹碧城脸色不佳,道:“那些所谓的贵人哪个不是朱门酒肉臭的角色?你倒好,没的就想上门给人做奴才了。”
他说得难听,被说的人脸色也难看:“你怎么说话的?”
尹碧城笑里藏刀的道歉:“对不住,是我说得不对。你不是无端想要给人做奴才,估计是早有此意吧。”
话音还未落下,四周就悄然冒出几声嘲笑。
男子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抬手一动,也没看清是怎么动作的,已将手中的阔沿酒碗向尹碧城掷了过去。
尹碧城自半空中捞住碗,手腕游蛇般似扭似转,顷刻间卸力,一滴不漏地将好险要泼洒出去的酒液都收进碗底。
“多谢赠酒。”
他亮声道谢,直接仰头饮酒。
“好!”
才喝两口,还没咽下,身边炸起一声喝彩。
非常突兀。
四周就只有这一个声音。
是怀雍在说话。
尹碧城始料未及,一不小心破了功,被酒水呛到,咳嗽起来。
他的狼狈模样让本来濒临在拔刀边缘的中年侠客失去了杀意。
怀雍轻拍尹碧城的后背:“你也真是有够能惹是生非的,人家聊得好好的,你非要过去扫兴。”
还如父兄般帮忙道歉:“不好意思,我这干弟弟性子火爆,整天跟吃炸药了一样。他与官家有些渊源,当年一家老小就剩了他一个,所以最是听不得别人说上面那位的好话。希望你们不要怪罪与他,我请你们喝酒,消消气,好不好?”
尹碧城:“要你多嘴!谁是你的干弟弟!”
尹碧城这么浮躁易怒,破绽百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栽在这小孩手上的。
怀雍心情复杂。
面上却不显,只笑呵呵地说:“你哥哥是我干哥哥,你是他弟弟,又比我小,算作是我的干弟弟不是正好?”
尹碧城气急了:“住嘴!别提我哥!”
原本要与尹碧城起冲突的中年侠客这会儿还看起了热闹:“哇,你这小兄弟脾气不是一般的坏。”
怀雍转过头跟他打笑:“是啊。不过他吃了许多苦,忍了不少气,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我又年长,让一让他也是应当。”
中年侠客好奇地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出身哪里?你官话说得真好,一点口音都没有。”
一时之间,尹碧城竟然插不上话。
他要是开口,怀雍有的回嘴,他不开口,怀雍又叭叭跟别人说个没完。
他真不明白。
这人究竟有没有自己被挟持绑架的意识?
还敢当着他的面和别人交谈甚欢?
搞得好像他是怀雍的护卫似的。
怀雍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就已编出了一套说辞:“我的小兄弟是个大夫,他的医术很好。我嘛,我只是个无名之辈,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不足为道。”
侠客很欣赏他:“你观你谈吐举止很有教养,你不会一直是无名之辈的,若是你还没有个名号,现在可以给自己取一个,日后行走江湖也方便。”
怀雍乐了。
他行走江湖?
他都快小命不保了。
怀雍呷一口酒。
他饶有趣致地沉吟片刻,道:“行,那我现在取一个。从今天开始,我便叫‘玉辟寒’了。”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既身边是尹‘碧城’,那他便叫‘玉辟寒’吧。
尹碧城怔了一怔。
这句诗正是四年前,怀雍第一次见他时就念的那句。
他的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很是挂不住,说:“你一个来看热闹的,又不是江湖中人,聊得那么起劲做什么?”
怀雍继续自顾自地倒酒喝:“哪儿没有江湖,哪儿都是江湖。”
尹碧城夺走他手中的酒壶:“你身上一点钱都没有,还敢请人喝酒。”
怀雍也是壮了胆了,伸手又夺回来:“你马上就能得偿所愿的事,难道不值千金万金吗?代我请几杯酒怎么了?”
尹碧城凝望住他,仍不是赞许,只是也没有再夺走他的酒了。
尹碧城在一旁冷眼看着怀雍。
直到怀雍喝醉了,他才把人拉起来,结了大堂的账,把人带回了厢房。
他把怀雍随手扔在床上,转身要走,忽地被拽住袖子。
怀雍问:“能不能给我要盆水来。我难受。”
脸上也在发痒发热。
人皮面具捂着十分不舒服。
怀雍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脸颊,寻找揭下易容之物的边缘。
尹碧城一回头就看见怀雍在抚摸自己的脸颊脖颈,唰的红了脸,按住他的手:“不准揭开。你活该。不让你喝酒你非要喝酒。”
怀雍反握住他的手指:“行行好吧,给我弄点水来,让我擦擦身子好爽利爽利。”
尹碧城冷笑道:“明日我带你去山庄将你带到武林大会,你必死无疑,还打扮什么,不过对你客气了一两分,你就得意起来了。”
怀雍愣住。
他侧倒下去,倚在堆高的被褥枕头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尹碧城。
尹碧城很是敏感,总觉得怀雍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尹碧城顿时来气:“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怀雍:“说了你又不高兴。”
怀雍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停下。
继续说:“我觉得我未必会死。”
他不以为然地评价道:“我以前没见过江湖,这两天见了,感觉,也不过如此,和京城的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套说辞。”
“这不还是一群人为了争名夺利而蝇营狗苟吗?”
“争就算了,就争那点小利小惠。”
尹碧城:“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生来就有荣华富贵,有个对你倍加宠爱的皇帝父亲,你想做官就做官,文武百官职位任你挑选。”
怀雍这会儿反而真有点喜欢他了。
怀雍欣赏地说:“你和你哥哥可真像,都有一片赤子之心。”
他又这样歪着身子,斜着头,开玩笑地问:“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些人,我有的是办法一句话让他们为我去死。”
尹碧城深觉被嘲讽,轻而易举地被怀雍这一两句话就勾得涨红脸:“你只是皇帝的养子,又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你以为你多高贵?”
怀雍径直地望进他的眼底:“我是不希望看到你去死。那个什么庄主,你还是别太信任了。”
“尹碧城,你兄长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你好好活着,我敬爱他,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要不是你是尹兰褰的弟弟,你早死了八百遍。”
尹碧城甚感荒唐地笑出了声:“哈,你一个阶下囚,倒是威胁我起来了。”
“我不信他们,难道我还要信你这个害死我哥的杀人凶手不成?”
“住口吧,不要再提我哥了,你拿他当猪狗,他死了,你倒是发起善心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不觉得恶心吗?”
……
下一个黎明到来得格外漫长。
不知是不是怀雍所说的话在心头作祟,尹碧城心怀顾忌,一晚上没有睡好。
他杯弓蛇影地戒备着四周一切。
熬到明天就好。
熬到明天,去了龙泉山庄,把怀雍送给庄主,斩得这样一个有分量的大观,一定能够振响武林的声威。
甚至让天子也忌惮他们。
到时武林人士们一举起义,说不定就能推翻祁家残暴不仁的统治。
尹碧城不停地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继续坚定下去,坚定要杀死怀雍的主意。
……
此次武林大会在江湖知名的玉泉山庄被召集,各路英雄好汉齐聚一堂,当尹碧城抵达时,山庄内已经一副热闹景象。
人这么多,侍女侍童压根忙不过来。
他辗转一番,又等了半天,才得到了庄主的接见。
玉泉山庄庄主今天忙得晕头转向,见了他,抱拳道歉:“贤侄别来无恙啊,你一向不参加这些麻烦事,这次怎么来了?你上次不是说去报仇,报得如何了?可是要我帮忙?”
他问完好,目光落在尹碧城身后的陌生男子身上,此人身材瘦削,脸上仔细看还有易容的痕迹。
见了他,也不跟他打招呼,像个木头人似的,甚是古怪。
尹碧城带这么个怪人来见他做什么?
即便禁闭门窗,外头的喧杂声依然能传上去。
尹碧城上前一步,脸色很苍白:“我的仇已经报了一半,还有剩下的一半功劳,我想送给大哥你。”
庄主不明所以:“此言何意?”
尹碧城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谨慎地说:“您可知道光禄大夫被刺一事……?”
试探地问出这句话时,尹碧城眼也不眨地观察着他这江湖大哥脸上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尽管变得很快,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不好。
尹碧城心里咯噔一声,瞬时往下沉去。
庄主抽了抽嘴角,眸中精光闪烁:“贤侄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我隐约知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内情?”
尹碧城心又凉了半截,他失望透顶地圆场说:“我当时就在京城,听说了一些消息。”
庄主拍拍他的肩膀:“你想要去领赏?我们倒不差那点钱,你若是缺钱尽管跟我说,八百两银子够不够?”
……
离开没多远。
怀雍附到他耳边说:“你信任的那玉泉庄庄主让人派人跟着我们呢。”
尹碧城:“用得着你说?”
怀雍说风凉话:“这下怎么办好?你赶紧瞧瞧四周,还有谁能陪你一起惹个灭门大祸的。”
尹碧城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他的嘴。
那头高台上,武林大会的一场戏已经在擂鼓声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两人齐齐地看过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日我等齐聚武林,正是肩负苍生大义,维护山河社稷,是我大齐能存一股浩然正气!”
“我提议,此次武林大会不比武功高低,不论门派恩怨,值此多事之秋,吾辈更应当通力合作,为民除害。”
“伪政吴王,背叛祖宗,祸国殃民,数十年间为虎作伥,戕害百姓。我等的武功,正因为民而用。”
“那才是吾辈应当拔刀相向的人,谁能诛灭奸贼,谁才是真正的武林豪杰,继任武林盟主之位!”
山庄内数百上千人听得热血喷张,异口同声地高高呼起来——
“讨伐奸贼!号令武林!”
尹碧城终于发现了这个致命问题。
他知道这次武林大会的主题是除奸佞,定河山。
但他没细问是要除的哪个奸佞。
怀雍又是否可以被算在其中。
第39章 舍生
尹碧城彻夜难眠。
若是这武林之中除了他以外,旁人并不认为怀雍罪大恶极,那他又如何能够当众除掉这心头大恨?
他照例守在怀雍的床边,静坐闭目养神。
夜半时分,忽闻怀雍发出呓语。
尹碧城轻手蹑脚到床边,仍听不太清,不自觉俯首侧耳。
靠得太近,他嗅到怀雍身上独特的香气,脸红了一红。
真是个在香盈玉绕中长大的公子哥。
都被他带出来,改得面目全非了,身上还浸润着一股子香味。
他的脑海中闪过四年前在书画院第一次见到怀雍的事。
为了能接近怀雍,那回他足足废了两年功夫,才找到一个或许能够在怀雍面前露脸的机会。
而在此前他就打听好了消息。
他们说,怀雍是京城中最金贵的小公子。
他们说,怀雍是个美少年,貌比宋玉,龙章凤姿,不似凡人。
他们说,……
说个屁。
没见到怀雍时的尹碧城鄙夷地想。
世人皆是如此,他们以权势为美,然而皇帝是他们不敢妄加议论的人,那么,就剩下怀雍了。
怀雍有权势,却无家世。
这太诱人了。
谁能不说权力是最好的媚/药。
可当他真见了怀雍,才发现那些人所说的,竟然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连他第一眼见了都为之夺神。
晃目之间,他甚至莫名地想,再往前翻几年,他的兄长还没死时就是在伺候这样一个小美人吗?难怪被迷晕了眼,被当成敝履般随意弃掷了。
他原不想把怀雍脸上的人皮面具给取下来,可是戴了两日多,怀雍被捂出了红疹。
现在已经摘了,净过面,擦伤霜膏。
他打算明日一早天一亮再重新装扮起来。
此时倒是能欣赏一番怀雍的美貌。
他脸上的泛红消退许多,余下的一点像是珍珠的粉韵,并不难看。
怀雍像是梦见了极为痛苦的东西,双眉紧拧,牙关打颤,眼角溢泛起泪光,连呼吸也变得不稳。
自他把怀雍掳来之后,他从没见过怀雍失态。
甚至与四年前所见时也不相同了,怀雍不再是那个和气温柔的小公子,而成了庄正端肃的光禄大夫。
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哈,他看到怀雍在害怕!
能有什么叫怀雍害怕?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尹碧城靠得更近,终于听清了怀雍在说什么。
“父皇……儿臣错了……”
“……您不如杀了儿臣吧……”
“……儿臣连死都不行吗……”
“父皇……父皇……”
怀雍语无伦次地呢喃,声音、身体、连带他的灵魂都仿佛在畏惧、痛苦地颤抖。
音量渐渐低了下去,如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完全没了白天的沉着冷静,像个小孩。
上次假扮太医失败后,尹碧城重振旗鼓,该扮成宫人混了进去,侍卫不能进内宫,太监的检查又多,他只好扮成宫女。
幸好那阵子帝宫人员流动大,才让他还算顺利地获知了怀雍的所在。
怀雍被皇帝关在了帝宫里。
可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又被关在屋子里头做什么,他就打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却又重新响了起来。
尹碧城再次低下头,耳朵凑到怀雍的唇边,他听见怀雍在反复说同一句话: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魔愣至极。
像一段咒语。
怀雍其实每晚都会做相似的梦。
梦里他还被关在一片漆黑的帝宫中,或是被锁在床榻上。
无论多少次,怀雍都无法接受父皇就坐在一旁,像是看畜/生一样地看着他被凌/辱。
每次想起他都会哭泣。
他也确实哭过不知道多少次。
他哭着哀求父皇不要再折磨他。
他哭着让父皇赐死自己。
而父皇都不为所动。
他自来到世上的一切都是父皇所赐予的,也在这段日子里,被父皇一件一件都剥掉了。
父皇看他身上所有都像是在看所有物。
连他自己也不得拥有。
有一天,怀雍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父皇才叫停了一切。
父皇让他来自己的身边。
怀雍拖着几乎脱力的残躯膝行到父皇身边,口中只能称拜见吾皇。
父皇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跪直,问:“朕教过你那么多,你都忘了。你可还记得朕教过你的三纲五常。‘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接下去是什么?”
即使要直起身子也够让怀雍浑身打颤了,他说:“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父皇:“再背。”
怀雍:“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背了不知多少遍。
父皇自上而下俯瞰住他,残酷无情地说:“记不住就继续背,背到记住了为止,牢记到你死也不敢忘。”
……
怀雍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梦魇中逃离出来的。
天还未亮。
尹碧城就坐在他的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直处心积虑要杀了自己的“仇家”,怀雍反而觉得安全,起码比京城里的那些人要好多了。
一场噩梦,简直杀了他的魂一趟。
怀雍虚弱地问:“你把我叫醒的?”
尹碧城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我只是听见你说梦话,知道你是做噩梦了。我不敢叫醒你,小时候我乳母跟我说,一个人做噩梦的时候是不能随意把他叫醒的,弄不好的话,会把人害成傻子。身体醒了,魂魄还在噩梦里。”
怀雍星眸一亮,他不由地坐直身子一些,说:“兰卿也和我说过。你们乳母是跟你们兄弟俩都说过吗?啊,那时你还很小吧,那么小时候的事你都记得,你可真聪明。”
谁都喜欢被人夸。
尹碧城的虚荣心不受控制地飞快膨胀了下,可他不应该接受仇人的赞美,马上重新板起脸。
要说“你别提我哥”吧,这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觉得腻了。
尹碧城说:“该起床了,我给你易容了,我们就出发。”
怀雍问:“出发去哪?”
尹碧城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
怀雍:“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了。”
尹碧城:“我想回家。带我哥回家。”
怀雍:“回家?回建京?”
“不回建京!什么叫‘回’建京!”尹碧城在“回”这个字上尤其加了重音,“我们尹家起于河西,以前世世代代住在旧京,我说的回家当然是回旧京的尹家!”
对于失去半边江山的大齐来说,那是旧京。
如今已是北漠最大的战利品,作为北漠现在的国都,他存在一日就是在宣示对齐朝的明晃晃的羞辱。
怀雍一时沉默,不吭一声。
尹碧城冷哼道:“你不想去也得去。”
又补充,“就算你死了也活该。”
……
天边泛起鱼肚白。
尹碧城紧紧签住怀雍的手,拉着他鬼鬼祟祟地来到马厩,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马。
大会要持续三天。
昨天当众高宣讨贼檄文后的下午还有一场酒席,许多人喝得酩酊大醉,这个点都还没有起来。
在马厩看守的只有一个老仆人。
尹碧城要来了自己的马,先把怀雍托坐上去,自己再掰鞍上马,两人同骑。
尹碧城对还困意朦胧的山庄仆人说:“请代我转告庄主,我‘玉面医仙’还有私事要办,不得不先行离开。昨日多有叨唠,谢过庄主。”
老仆人听见他的名字,像听见关键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拽住缰绳:“你是‘玉面医仙’啊,不成不成,庄主叮嘱了,您是贵宾,您若是要告辞,我必得告知他才能放行。若是怠慢了您,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啦。还请您留两步,我赶紧让人去禀告庄主。”
这玉泉山庄的庄主越是要留他,尹碧城就越是觉得必须赶紧走。
他伸手要去捏老仆手腕上的穴位,让对方吃痛放开,刚要碰到,这个满头头发花白、看上去其貌不扬,仿佛跟随处可见的田边老农没有区别的老头突然如闪电般出手了。
他出手的对象却不是尹碧城,而是怀雍。
他要把怀雍从马背上拉下来。
尹碧城慢了一拍,才在心里想:不好!
再转势去拦已经慢了。
而就在怀雍被碰到的一瞬间,这个矫健的根本不像是个老头的仆人如被毒舌咬到,连退几步,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从食指到小指斜着齐齐被切去了一半。
太快了。
快的血都没有来得及涌出来。
他能看到白生生的骨肉,过了一会儿,断指的剧痛才汹涌而出。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清晨。
怀雍将藏在袖中的瓷片随手丢在地上:“伤你的是我玉辟寒。”
说罢,见尹碧城还脸色惨败没有回过神来,怀雍直接一脚踹在马肚子上,马儿跑了两步,尹碧城这才回过神来,勒紧缰绳,回正后仰的身子,坐稳。
怀雍说:“还愣着干什么?等着他们一拥而上把你我拿下?你又不听我的,到时我们一定招架不住。还不快走?”
事已至此。
除了逃走也别无选择。
尹碧城连忙策马奔逃,直接冲出了山庄。
……
甩掉追他们的人,两人一路向北。
只剩下一匹马,不得不同骑,都是怀雍坐在前面。
怀雍懒得驾马,若是累了,就向后一考,倚在尹碧城的肩膀上休息。
尹碧城抱怨过一回,怀雍阴阳怪气地说:“江湖行走,你还讲究那么多?再说了,我是你的仇人,又是个男人,你那么讨厌我,自然也不会轻薄于我,是不是?”
尹碧城被说得哑口无言。
在心底咒骂直接乱七八糟的心跳,希望不要被贴在他胸口的怀雍感觉到。
再说了,跑马呢,多累啊,心跳得快一点也合情合理,这很对吧?
一连逃了三四天。
尹碧城觉得能喘口气了。
怀雍说再不洗澡要发疯了,尹碧城不得不就近找了个村子,问一户人家借了房子,买了点热水,怀雍在屋子里擦身,他就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
听见怀雍舒服得呼了一口气。
尹碧城耳朵赤红,想消下去,可一直到怀雍说擦洗完了,让他进来他也还是那个丢人样子。
他见怀雍没穿里衣,就穿了粗布衣裳,脸唰得更红了,问:“你怎么不好好穿里衣?”
怀雍嫌弃地说:“都穿了多少天了……”
他们借口是兄弟,在这户农家住了一天。
尹碧城让他睡床,自己则把两张板凳拼在一起就充作是床了。
有那一刻,怀雍想起当年在九原塞的农家,他与赫连夜的稀里糊涂的一夜。
已像是上辈子的事。
说起来,他们现在离九原塞也不远了,再走几天就可以离开齐朝,正式进入北漠。
这里离建京已经很远很远,远到连父皇的圣旨都没办法传递过来,这个村子的百姓还以为皇帝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而怀雍是谁他们就更不清楚了。
真的要离开齐朝,怀雍反而觉得忐忑不安起来。
深夜,尹碧城嘀咕:“今天晚上睡得很好,不说梦话了……”
话音刚落,怀雍便问:“难道我天天说梦话吗?”
尹碧城吓了一跳,好险没从板凳上摔下去:“你怎么没睡。”
怀雍:“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可能是因为,死期将至吧。”
尹碧城:“那也不一定必死吧。”
这话抬不对劲了。
他闭上嘴。
怀雍:“你也记得,以后躲着官府走,父皇要是找到你,一定会杀了你的。”
尹碧城不以为意:“呵,就算他要杀我全家,我全家也只有我一个可以杀,我怕什么?再说了,你的父皇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他要是真的那么厉害,怎么不杀光北漠的人,还要对那些蛮子卑躬屈膝,又是送岁贡,又是送公主。也就你怕他怕得做梦都怕。”
怀雍笑了一笑。
尹碧城又说:“你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为什么就偏偏怕你父皇呢?我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驯虎人,他们会在老虎还是幼崽时就把老虎抓来,用一根木棒敲打,这样一来,以后老虎就算长大了,木棍早就不能伤害他了,可老虎还是会怕那根木棍。”
“怀雍,你就是那只老虎。你应该学着不要怕你的父皇。”
“不怕?我怎么不怕?”怀雍自嘲地笑起来,“整个大齐能够几个人不怕他。”
“你说得很容易。在我小时候,我喜欢什么他都要毁掉,哪怕是活物,包括你哥——”
惊惶之下,怀雍说漏了嘴,他及时发现,连忙悬崖勒马。
尹碧城却不肯装作没有听见,翻身而起:“我哥!我哥怎么了!你倒是继续说啊!”
怀雍像是被扎破的皮球,瘪了下去:“……说了又有什么意思?你哥都已经死了,你怪在我身上也没错。”
尹碧城不肯放过。
追过来,用力掰住怀雍的肩膀,逼迫他朝向自己:“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你要是不说清楚,我死也不能瞑目。”
怀雍长叹一口气。
“你是个好人,尹碧城。”怀雍说,“兰褰就是因我而死的,那时我已十一岁,与他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很是要好,我朦胧对他有好感。他死前那一天,我读书睡着,他为我理了理头发,不小心被父皇看见。第二天,他便被一杯酒毒死了。”
怀雍顿了顿,继续说:“父皇说,他是替我挡了要下毒害我的宫妃。”
“都怪我自己,若我不是那么天真无能,兰褰就不会死了。”
尹碧城良久没有说话。
怀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尹碧城这才僵硬地开口了:“别跟我装得这样柔弱,怀雍,你那么狠。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你太会骗人了,而且是用这张脸,你用这张脸骗任何人都会相信你的。——你现在要告诉我我是恨错了人?七年,我花了整整七年找你!”
怀雍摇头:“你没恨错人,你尽可以恨我。”
他歪着身子,单薄的里衣外半披薄裳,一副予取予求、任其惩罚的样子。
一点星火子落入柴垛。
尹碧城感到一团热燥猛然从身体深处爆开,随之他的全身从内而外都像是烧了起来。
怀雍多可怕,那么漂亮的脸,那么会杀人。
现在也是,只要怀雍想,说不定也能随时反手拿出一片瓷就再废了他另一只手。
可是,可是……这样危险至极的美人却轻易地被他给推倒了。
尹碧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压上去。
怀雍有点意外,并不反抗,但夹住双腿,讥讽地轻笑一声:“你不是先前笑话我是兔儿爷吗?怎么,也被我的断袖传染了?”
尹碧城的手一边发抖一边解他的衣裳,闷声说:“我是大夫,你忘了吗?我知道你是个阴阳人。”
第40章 忘死
简直是着了魔。
怀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丝香气都在撩拨他的心弦,叫他的意识变得乱七八糟。
近一些。
想要再近一些。
而怀雍的反应呢?
说不上是接受,但也没有强烈地抵抗。
见尹碧城手忙脚乱,怀雍嘲笑似的问:“操/过人吗?”
还在他腰肢上胡乱摸索的手为之一滞。
怀雍笑了。
旋即一动,轻巧地从尹碧城的桎梏中钻出。
怀雍说逃,又没逃太远。
仍在床上。
尹碧城触手可及的距离,只是不知道若是接近,他是不是又会沾衣而走。
怀雍身姿不大端正,向后歪斜仰去,一只手臂支着,侧身看他。
而里衣早已凌乱,露出一片雪白纤薄的胸膛,脖颈肩颈都瘦伶伶的,锁骨处深凹,曲弧极美,让人想到白玉杯子,可盛满醉人美酒。
即便是落入如此田地,怀雍也总能气定神闲,仿似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皇族贵胄。
这些时日以来,尹碧城的怀中好像一直有一股将升未升的燥火,此时全都往他的脐/下三寸蹿。
怀雍越是用这种上位者的眼神看他,他就越是想要把人拉过来。
尹碧城忍不下去,握住怀雍赤裸的脚踝,说:“没,你是第一个。”
怀雍没动,像默许了。
尹碧城沿着往他的腿摸上去,又问:“要是我哥没死,你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话,你会与他尝那禁果吗?”
谁知道呢?
酥酥麻麻的感觉又爬上身子。
怀雍仔细地品味。
他想,自己大概是与先前不一样了。
他本不是会渴求欢/爱的性子,甚至被别人触碰也会觉得很排斥。
他在心底说,父皇,您费尽工夫,用了那么多药,那么折磨我,可我仍然只喜欢与男人欢好。
您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对我失望透顶吧?
哈哈。
他大逆不道地想着。
怀雍任由尹碧城褪下了他的衣裳。
尹碧城脸已通红,看着那亦男亦女的景/色,这般奇异,又这般让人着迷。
还没看够,怀雍已伸手挡住,说:“看够了吗?要就快些,弄完我就睡了。”
尹碧城咽了咽唾沫,怕他反悔似的粘上去:“要的。”
少年健壮的身子贴上来,热度滚烫,在这薄凉的夜里,像是也能分他一两分温度。
只是到底是初次,书上看了太多,到这时也是纸上谈兵。
“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处男。”
怀雍不大耐烦,索性反手把人推倒了。
“我先教教你吧。”
他喜欢尹碧城吗?
他想,至多算有点好感。
可他为什么能与尹碧城做这种事呢?
兴许是因为做需要理由,但做/爱不需要。
在某一时刻,他觉得被撕裂的心重新被填/满,甚至,陡然间生起一种诡异的快意。
如要毁灭什么。
……
累了一夜。
怀雍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尹碧城身上睡,比那农家的炕床要软和多了。
尹碧城不知醒了多久,一动也不敢动,给他当人肉垫子。
怀雍缓了缓起床气,在尹碧城身上多躺了一刻,问:“什么时候醒的?”
尹碧城耳朵赤红,撒谎:“没多久。”
怀雍又问:“清醒了吗?”
什么意思?
尹碧城没听懂,是问他有没有满足吗?他脸红了红,他气血旺,其实早上醒了以后就还在一直心痒,只是怀雍没醒。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
尹碧城含糊地说:“……还好。”
怀雍好笑地呵了口气。
随后懒懒地坐起身来,自顾自地整理衣服。
怀雍压在他身上的时候有些沉,可离开了,他又觉得心里头莫名空落落的。
他们不是恋人,连朋友都说不上,却做了夫妻才能做的世上最亲密的事。
尹碧城问:“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怀雍不以为然:“还能算什么?算露水姻缘呗。”
系好衣带,怀雍抬起头,正对上尹碧城有点臭的脸。
怀雍更觉得好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脸,说:“不然呢?尹碧城,我是你的杀兄仇人。”
尹碧城拍开他的手。
为什么呢?
为什么更郁闷了?
他本来觉得遵从冲动,将怀雍推倒了,那股阴魂不散的郁闷就会消失了。
昨晚上也的确很爽。
可现在,他却有一种更胜以前的郁闷。
怀雍压根没当他是一回事。
他想。
就像这一路上,怀雍其实都没真正地惧怕过他,怀雍愿意跟他走,只是因为不想留在京城而已。
尹碧城问他:“你记得你昨晚说的吗?”
怀雍:“哪一句?”
尹碧城:“你说,我尽可以恨你。你说你亏欠。那我要你偿还,从今以后,我去哪,你就跟我去哪。一命还一命。我要你用你的人生来还我。”
……
就算尹碧城不说,怀雍也是打算一起去旧京了。
他自出生起就在建京,从没有去过旧京。
他所有关于旧京的印象都来自于别人的转述。
那是齐朝最繁荣昌盛的时代。
无数的诗人用最美好的词汇去形容他,仍要唏嘘不及亲眼所见的一二。
穆姑姑以前就在旧京的皇宫里做宫女。
怀雍问过旧京是什么模样,这时,端严如穆姑姑也会被回忆所动容。
穆姑姑告诉他,先皇早年的旧京是一座不夜之城,四季都有鲜花,日日能闻歌舞,到了晚上,两岸商户的灯火会将河水染成金色,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在城中,像是流着黄金的脉络。
也不知,在北漠人占据以后会糟蹋成什么样。
会是满目疮痍的吗?
又或是人心惶惶的?
曾经的雕梁画栋还在吗?
怀雍不知道。
他与尹碧城越过边关,扮作一对商人兄弟,一路北上,一月有余,终于在秋末抵达了旧京。
越是快到旧京,城门处的检查就越是宽松。
他们到时看门口排队不长,觉得应该很快就能进。
尹碧城从路边的小贩那买了一点炭,烧了装进手炉,又擦得干净,试过觉得不烫手了再塞给怀雍。
怀雍接过来,却说:“用得着这么麻烦。”
尹碧城装作多么嫌弃地说:“你自早上起手就冻得发红。你和我又不一样,娇生惯养的,怕是这辈子连个冻疮都没有长过,要是长了还得给你治病,那更麻烦。”
于是耽搁了一会儿。
就晚了三五个人排查进城的工夫而已,官兵突然卡在他们前头停止了入城检查。
有大人物来了,得先迎接人家进城。
百姓们纷纷低头,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锵啷、锵啷……”
“蹬蹬、蹬蹬……”
怀雍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
心中有玄妙预感。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北漠最为出名的黑甲骑兵。
他曾见过的。
不多时,拓跋弋的身影出现在重重护卫里,他的身边还有个大腹便便、一看便知是齐朝人的中年男人。
男人殷勤地与拓跋弋说着什么,拓跋弋则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话。
这人又是谁?
怀雍忖度片刻就有了个猜测。
尹碧城附在他耳边说:“那就是通敌叛国的‘吴王’陈谦。”
怀雍了然。
再看了一眼。
突然,拓跋弋若有所感,竟然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怀雍连忙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将自己藏匿在众人之间。
拓跋弋扫了一圈,方才收回了目光。
真是奇怪。
为何他方才有种怀雍在看他的错觉。
一想起怀雍,他的伤口总会重新作痛。
最近关于怀雍失踪的传统使他着实闷闷不乐。
他倒是没想到怀雍的私生活出事故,只猜想多半是在朝廷上翻了车。
可,那样狡猾狠辣的人会那般轻易地被齐朝的权力斗争锁倾轧吗?
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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