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献美


    午牌时分,酒楼内客满为患。


    但这酒楼中一半多是北漠人。


    北漠人极是好酒,这家酒楼也以美酒为招牌。


    店小二热情地说最近酿好一批马奶酒,问他们要不要来上一小瓮。


    尹碧城还没说话,怀雍就先一步替他拒绝了:“我不喝奶酒。”话音还没落,又说,“不用酒,我不喝酒,来些茶水就好了。”


    尹碧城想起民间关于他在夷亭议和的传闻,笑问:“你不喝酒?我怎么听说你是个千杯不醉。”


    茶水已上,怀雍自斟自酌,这茶不是什么好茶,沏茶的手法更糟糕,很是苦涩,他说:“正是因为大醉过,才更知喝酒误事。”


    而酒楼里的北漠人都是端着海斗大碗在喝酒,喝得多了,便开始对家国政事挥斥方遒起来。


    尹碧城听不懂,只觉得这些人手舞足蹈、情绪高涨、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时不时还要用或是轻蔑、或是看笑话的眼神扫视一下屋内的汉人,总觉得,像是在看待宰的牲畜。


    尹碧城知道怀雍听得懂,肩膀靠过去,用手掩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怀雍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所有,一动不动,他将信将疑地说:“他们在说,赫连将军旧伤复发,已经卧病不起,命不久矣。而南齐皇帝似乎也突然生了病。如今齐朝内外皆虚,正是他们可以一举将宇内四海尽收入囊中的好时机。”


    打听了一圈。


    消息竟是真的。


    据说赫连将军是半年前受的伤,当时没有病危,裹好了继续打仗,之后时不时吐点血,直到一两个月前,病情急转直下。


    还有传闻,其实赫连大将军已经死了,只是目前秘不发丧罢了。


    赫连大将军就是齐朝阻拦北漠人继续南下的城墙。


    他若是突然坍塌了,没找好继任人,一定会引起百姓们的慌乱。


    北漠人幸灾乐祸,嘲笑道:“听说南齐皇帝由着一己好恶,把赫连大将军的独子给打杀了。啧,那样的忠臣,却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如此昏聩无能的皇帝,合该被我们英明神武的可汗取而代之!”


    尹碧城气得差点没当场跟人打起来,还是被怀雍阻拦下来拉走的。


    回到客栈,两人吵了一架。


    抑或,不能称之为吵架,而是尹碧城单方面对怀雍撒火。


    “怀雍,你就不生气吗?”


    尹碧城很不理解。


    “你不是齐朝人吗?要被人视作猪狗驱使,你就没有一点血性吗?你才是最应该做点什么的人吧,哈,就算剥了你身上每一寸死线,你的每一寸骨血、每一根发丝,哪个不是齐国百姓供奉滋养出来的?”


    怀雍那张美丽的没有一丝破绽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一丝的羞愧。


    他甚至没有垂下眼睫,还能直视过去,眼底尽是凉薄无情,冷冰冰地说:“不是你把我抢出来的吗?我若还在建京,必定会为了天下呕心沥血至死。”


    “……我知你是自己想逃走,你要是不想走,我也带不走你。”他说,“怀雍,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怀雍自嘲地说:“他们说得有一部分也没错。”


    “南齐朝廷中蛇鼠横行,皇帝年老昏眊,刚愎自用,王公贵族们自私自利,他们以为只要有长江的阻隔,他们就可以永远在建京高枕无忧,永恒不变的享受他们的荣华富贵。”


    “你知道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前尚书令高尚书一年多少俸禄吗?两百石。而世家做的那些清贵官职,几乎不用办事,有人甚至连去官府点卯都不去,一年却享受一千石的俸禄。”


    “战时无人响应,等到大局已定,就一个个都跳出来了,可他们有时连躺着吃功劳的活儿都能办砸。”


    “像我这样没有多少功劳的人,仅仅是因为我有皇帝的宠爱,就可以一路被封官加爵,我才二十二岁,已经官至一品光禄大夫。”


    尹碧城:“你现在,只是怀雍。”


    怀雍:“‘怀雍’这个名字也是父皇给我的,就像你说的,我究竟有什么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尹碧城看见怀雍望住一粒浮尘出神,他时常能感到怀雍很空虚。


    明明怀雍比世上的许多人都要过得好多了,他满腹经纶,身居高位,皇帝赐予他万千宠爱,可他的灵魂似乎依然还在一点一点地侵蚀蛀空,剩下一具徒有美貌的皮囊。


    只有一瞬。


    怀雍掩住心思,脸上扬起个笑,问:“打听那么多大事做什么,反正我们都无关紧要,我们管好自己就是了。你不是出门去打听尹家的故居的吗?打听到了吗?”


    尹碧城微微颔首:“打听到了。”


    怀雍兴致勃勃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我也想看看兰褰长大的宅子是什么样,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的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每到夏天繁花似火,到了秋天则硕果累累,果子又香又甜,我一定要尝一尝。”


    近乡情怯,近家亦情怯。


    也不见尹碧城再张狂,他低落地说:“分明是我的家,我却得偷偷摸摸去看吗?若是齐朝北上,收服故地,我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地回答,何须想做贼一样?”


    怀雍:“你整日对朝廷喊打喊杀,如今倒是期盼起了朝廷。”


    尹碧城:“我不是期盼朝廷,我是期盼齐朝!”


    怀雍:“那你举旗起义,自建军队,挥兵北上。”


    尹碧城:“这些年来,各地起义都被镇压,你们朝廷打北漠要是有打自己人这么狠就好了。”


    怀雍笑了:“是这样的。”又笑说,“我还亲自镇压过一回呢。”


    怀雍只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你家老宅?”


    尹碧城答非所问:“城中聚集了不少齐朝武林中人,大家都是为了刺杀吴王而来的,晚上有一场集会,等我们去了集会以后再说吧。”


    怀雍惊讶:“我也去?”


    尹碧城:“我去,你自然也去。”


    怀雍:“我们得罪了那什劳子庄主,没有被武林悬赏吗?”


    尹碧城:“换个名字就是了。”


    怀雍:“你倒是心怀家国。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思关心别人,看完自家老宅就走多好。”


    难道看完就完了吗?


    那看完以后他要去做什么呢?


    齐朝一日没有收服旧京,他就一日家不成家,又何谈回家一说。


    如今他已不大恨怀雍。


    他靠这份恨活了十年,不恨以后反而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怀雍还在说:“可是易容之物不是在路上都弄丢了,我还是不去了吧。”


    尹碧城这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亲手雕刻的木质面具,递给他:“你先戴这个吧。”


    怀雍把木面具接到手中,把玩,用的只是普通木材,雕工也不精致,还未经过打磨,闻上去有一股草木的清香,他试着把面具覆在脸上,尺寸分毫不差。


    怀雍调侃道:“你这些日子来躲着我在做什么,原来是在做这个啊。”他实事求是地评价,“做得真是粗糙。”


    尹碧城伸手就要抢回来:“不要就还给我!”


    怀雍躲开他,慢条斯理地把面具收了起来:“不给,我要。粗糙是粗糙,尺寸很合适,你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偷看我的脸多久啊?”


    尹碧城红着脸走了。


    ……


    是夜。


    两人结伴来到了聚会。


    尹碧城给怀雍寻了一张小板凳给他坐,只够一个人坐的,他自己便站着。


    怀雍找了个角落靠墙坐下,双手抱臂,阖目养神,像是睡着了。


    边上一个不认识的好汉见了,不由地对尹碧城鄙夷道:“你这兄弟怎么回事?不想来便别来,来了又在这睡觉算是怎么回事?如今家国大事近在眉睫,山河摇摇欲坠,他却无动于衷。”


    尹碧城懒得辩解,睁着眼说瞎话:“他在修炼内功,他最是擅长在闹市之中收敛静心。”


    好汉信了,连声感叹,又问:“你们是哪家的?”


    尹碧城顿了一顿。


    他还以为睡着的怀雍冷不丁开口了:“我们是六曜星堂的。”


    尹碧城:“……”这怎么编出来的?


    “六曜星堂?没听说过。”


    “哈哈,创立不久,没什么名气。”


    尹碧城:这个“不久”是指一息之前吗?


    说着,怀雍还自顾自地划分起来:“我是堂主,他是副堂主。”


    对方好笑地问:“你们门派该不会只有你们两个人吧?你们俩这么年轻,这跟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区别?”


    怀雍气定神闲,大言不惭地说:“不出十年,六曜星堂的名声会传遍天下,威震江湖。”


    这时,台上主持集会的男人正在说话:“大家听我说,我打听到,再过几日,陈奸要与六王爷拓跋弋去围场捕猎,我们到时候可以埋伏在四周,伺机而动,诛杀他们。”


    “可六王爷手中捏着铁骑,他每次出行身边都防护重重,我们怕是还没有接近就会被发现吧?”


    “诶——你别着急,我话还没有说完。”


    “你说。”


    “那拓跋弋是个残忍至极的人,他有剥美人皮的爱好。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带着一两个美人,这美人一直在换。各地官员都会送美人给他。我想,我们可以往他的身边安排人,到时候里应外合,只要里头乱起来了,我们趁乱突破防卫也有把握。”


    “可是,事到如今,我们去哪里寻一个美人来?”


    怀雍早已发现那人身边有个年轻的女子,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怀雍意识到什么,正肃神色,不自觉地慢慢站起身来,脊背挺直绷紧。


    男人热泪盈眶说:“我妹妹愿意为了大义献出自己。”


    此时,怀雍面具下的脸色已经铁青。


    尹碧城发现了他的异样,问:“你不是说你不在意吗?”


    怀雍嘴唇嚅嗫。


    众人欢呼起来,眼见就要定下来了,后头却有人突然唱反调:“我替她去吧。”


    怀雍从悄然分开的人群中走过,他看了一眼在发抖哭泣的少女和陷入狂热的男人们,说:“她看上去什么都不会,胆子又小,送她去了也不一定能成事,不如我去。”


    这场集会在山神庙进行,站在泥塑神台上发号施令的男人嘲笑说:“你一个男人你怎么去?”


    话音落下。


    怀雍抬起手,解开系在脑后的绳子。


    在他摘下面具的同一时刻,右上方悬着的灯笼忽地爆了下烛心,光骤然一亮,旋即又柔和平复,氲在怀雍的脸颊轮廓。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不做声了,只怔怔地看他的脸。


    “你看可行?”


    怀雍问。


    无人反驳他。


    他们问:“你叫什么?何门何派?”


    怀雍答:“六曜星堂堂主,玉辟寒。”


    第42章 刺杀


    “六曜星堂这门派名字是你打哪儿编出来的?”


    尹碧城问。


    “该不会是你在过来的路上随意地看了一眼天上吧。”


    怀雍:“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东西,我就算是看了也不稀奇吧。五星六曜,是宇宙天相,算师说人世间所有人的命理都在其中。”


    尹碧城笑了笑,“是个好名字。”又作佯愠,“只是你今天连商量都不与我商量?为什么你是堂主,我是副手,倒像是开夫妻店似的。”


    怀雍听出他是在嬉笑,故意板起脸:“怎么?不想做吗?你爱做不做。我不喜欢屈居人下,要做我就要做上位。”


    尹碧城已不知不觉地靠近许多:“哪种上位?”


    怀雍也笑了,侧身斜睇了他,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明明他身上一丝不乱,可只这一个眼神就已让尹碧城口干舌燥,浑身发热起来。


    怀雍问:“洗干净了吗?”


    尹碧城腾地站了起来,连忙答:“我、我这就去洗!”


    见他像个小狗一样,怀雍逗他说:“这时辰买不到热水,要洗只能去院子里就着井水冲澡。还是算了吧,天这么冷,仔细别着了凉。”


    尹碧城说着“无妨”便跑了出去,不多时,楼下院子里就传来泼水声。


    毕竟已经入秋,这个天大晚上地洗冷水澡的确很冷。


    尹碧城被冻得直打哆嗦,幸好他是个习武之人,体格强壮,心里又惦记着怀雍,这才撑了下来。


    但等他一身湿漉漉水汽地回到屋里,却发现怀雍已经睡着了。


    怀雍将外裳齐整地脱下来放在枕边,面朝床内侧的睡姿。


    尹碧城在心里叹了口气。


    甚至没敢叹气出声,怕惊扰到怀雍。


    他轻手蹑脚地先走去碾熄油灯,再回到床边,坐在床边看了怀雍一会儿。


    怀雍又耍他了。


    但他不生气。


    怀雍睡着的时候看上去更安静了,面无表情时也透露出一丝丝忧悒。


    他真是看不懂怀雍。


    分明是怀雍口口声声地说别人死活与他何干,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死光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残忍无情。


    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的眼泪就可以让他站出来,用自己的命来替。


    尹碧城将床帐放下掩上,悄悄退走。


    怀雍马上要去做的是生命攸关的大事,他也是江湖人,他最知道世上没有万全之计,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日子,迟早会有一天死在刀尖上。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天了,那他希望怀雍能安稳睡个好觉。


    而他打算在板凳上凑合一晚,刚拼好凳子。


    直垂静止的帐布后传来翻身的轻响,尹碧城循声看过去,怀雍并无睡意的声音传来:“你洗了澡还睡在外面不冷吗?”


    尹碧城往后一倒,以胳膊为枕,说:“你别耍我了。”


    他嘴硬地说,好不容易才冷静下去的心又因为怀雍的一句话而变得痒丝丝的。


    “谁耍你了?我方才是真睡着了。”怀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要是再不来,我就继续睡了。”


    尹碧城拿不准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犹豫了两息,到底还是经受不住诱惑,身子先脑子半步,钻进帐子里。


    很快,被窝里就暖的不像话了。


    尹碧城虽说毫无技巧可言,但怀雍挺喜欢他那一往无前的莽撞和永远花不完一样的精力,每次弄起来都像是恨不得要死在自己身上似的。


    跟某个总想要让他失态的家伙不一样。


    在这里,他能控制住全场局面。


    在欢愉侵袭占据整个灵魂的同时,怀雍想,或许他很快就要迎来自己的死期。


    那么,就先一步拼尽此生,先快活这一晚吧。


    ……


    数日后。


    吴王陈谦正在与幕僚一道清点要赠予北漠王室上下的礼物,算来算去,唯有给六王爷的礼物实在是不满意。


    六王爷拓跋弋是如今北漠最是握有实权兵马的人,他的两个侄子都在谋求他的支持,但他至今没有松口,谁也看不出他到底打算拥护哪个皇子登基。


    陈谦莫名有一种知觉。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拓跋弋都会笑下去。


    所以他唯恐怠慢了这位六王爷。


    当年北漠攻陷京城的时候,北齐皇室仓皇逃跑,许多金银细软都来不及收集。


    于是这些东西全都落入了北漠人的手里。


    拓跋弋可不缺宝贝。


    所以,他打算献上美人。


    不少人都知晓拓跋弋爱美人,尤其是爱用美人做乐器,且得是他自己亲自挑选材料再命人来做。


    他不收成品,毕竟都死了,哪里知道这在生前是不是真是个美人。


    这美人只需是美人。


    男女倒无所谓。


    等到与六王爷相约狩猎的那日。


    陈谦命人将准备好的美人们装在车里,一道带去围场。


    小小的马车里挤满了年轻貌美的姑娘们,香气四溢。


    乐姬们并不知自己马上要面对的新主子是个人面禽兽,知道她们是要被送给六王爷,还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六王爷的英武和富有。


    若是能被看上,说不定可以成为他的宠及,从此可以穿金戴银,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如此讨论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其中一个坐在角落抱着琴一言不发的“女子”。


    这个女人是新来的,身量比她们略高挑结实一些,那张芙蓉面生得实在是美。


    连她们见了也不禁心砰砰跳。


    更别说是其他男子了吧?


    她们想,若是六王爷见了这个美人,一定也会为之倾倒。


    ……


    林场中。


    一只棕熊小心翼翼地在树木旁搜寻食物,没有发现在自己的身侧,已经有一枚利箭对准了他的喉咙。


    直到“嗖”的一记破空之声而后,疼痛随即传来,它站起来发出凄惨刺耳的怒吼,又是连着几箭,射穿他的眼睛心脏等处,不多时,棕熊就因为伤势过重而轰然倒塌。


    “好!王爷好射术!”


    “王爷真乃神射手也!”


    在一群人的喝彩声中,拓跋弋的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他无聊地收起了弓箭,连看也不想看自己刚刚才猎到的棕熊。


    不过是只从小被人圈养不会反抗的笨熊罢了。


    还没有他在草原野外猎个野狐狸有趣。


    可惜,在京城附近的围场就只有这些东西可以玩。他们不敢真的放有野性的猎物,怕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不好跟上头交代。


    拓跋弋一向不觉得这些围起来的长大的动物有意思。


    就像他那几个在京城皇宫降生的子侄一样,一个个都被养傻了,骑射学了点皮毛,满口的之乎者也。


    有时他觉得这个地方就不适合他们拓跋一族生活。


    或者不适合任何人住,在这里住久了是不是都会变得那么笨呢?


    不。他又想到,他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也是被圈养在皇宫里长大的,可一点也不像他的侄子那般蠢笨,反而狡猾、狠毒……令人着迷。


    听说怀雍失踪了,他派了不少人在齐朝民间搜寻。


    要是能得到怀雍就好了。


    他时常会幻想一下若是能够得到怀雍,他要用什么手段来驯服怀雍,光是想一想,他便会立时情绪高涨起来。


    比任何媚/药都有效。


    光是驯服怀雍一个就够他玩很久了吧。


    他想。


    然而,他昨日刚接待了从齐朝回来的探子。探子和他说,关于对怀雍的寻找一无所获,而且他们也很难执行任务,齐朝皇帝跟疯了一样,在黑白两道都布置了无数人。


    他很失望。


    同时,心底又升起更深的渴望。


    像他这样荣华富贵都唾手可得的人,已经很少有什么东西是能让他很想要的了。


    越是难得到的东西,他越想得到。


    怀雍是个如此珍稀如此不驯的美人。


    连齐朝皇帝都没办法驯服怀雍,要是有朝一日他真的让怀雍顺从于他,那该是多么极致的快慰感啊?


    “六王爷,您打猎打累了吧,我为您从民间搜寻了几个美人,练了歌舞,您看看是否和您心意。”


    陈谦好像是在和他说话。


    拓跋弋正想着遍寻不得的怀雍,打不起劲儿来,百无赖聊地敷衍了一声“可”,策马返回。


    ……


    怀雍随着一种乐伎鱼贯而入时,飞快抬睫窥视了上座的拓跋弋一眼。


    与他先前所见过的拓跋弋大为不同,拓跋弋一点也不兴奋,无聊地斜坐在那,对面前的这群新鲜供奉到他面前的美人们也不感兴趣。


    这时,拓跋弋亦不经意地看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之中有个戴着红斗篷的身影,莫名让他觉得熟悉。


    这让他想起前些天在城门口的一瞥。


    真是奇了怪了,最近他怎么要是幻觉怀疑自己见到了怀雍呢?莫非是他太想见到怀雍了?


    于是,便在这起伏不定的疑神疑鬼的情绪中。


    乐起,舞起。


    少女们的裙摆像是鲜艳的花瓣,旋转着,绚烂地绽放开来,其中簇拥着那个头戴红色斗篷,脸蒙面纱的乐伎。


    只看一双眼睛这个乐伎就很美,一泓秋水似的,漪漾着浅浅笑意。


    这笑一点儿也不谄媚,像一阵风,一钩月,是那样的闲然自在,潇洒肆意。


    映得眉心点的朱砂花钿愈发艳丽。


    像。


    真像。


    直到手中的酒碗倾斜,酒水泼洒在膝盖上,让他感觉到凉意,拓跋弋才回过神来。


    他猛地抓过陈谦,好笑地夸奖:“你很有本事嘛,知道我在找这样一个美人,还真的被你找了出来,难怪你非要献美人给我,我就说呢,能有什么美人要叫我专门来看。”


    陈谦其实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不过他能感觉到拓跋弋对这份礼物很满意,立马恭维道:“六王爷您喜欢就好,这个美人可是我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呢。”


    其实不是。都是手下人准备的。手下人跟他说找得很辛苦,那这份辛苦如今也归他了也是应当的嘛。


    陈谦看了看拓跋弋的眼神,见他一直在盯着其中一个美人,便招了招手,呼唤道:“过来,王爷看中了你。”


    怀雍怀抱胡琴,脚踏节拍,边走边奏,边奏边走。


    陈谦心想:美是美,可惜身姿不够软,也高了些,他还是更喜欢小巧玲珑的美女。


    将到近前。


    陈谦:“怎么还戴着面纱,快摘了。”


    怀雍的手指刚搭上绳子,却被拓跋弋阻止,拓跋弋痴痴地说:“别摘。能有一双眼睛像他已经很难得了。”


    摘了面纱露出真容,若是不像,他会失望透顶的。


    怀雍在他身边坐下。


    刚坐下,拓跋弋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要把人拉进怀中。


    怀雍顺势倒在他的胸膛,同时,将手悄然伸向了他的腰间,试图摸走他的弯刀。


    怀雍的肩膀僵住。


    他能感到自己的手被掐住了。


    拓跋弋站起身来,也将他提了起来,笑道:“小娘子也太心急了吧,这还是大白天就往我的裤/子里摸吗?”


    第43章 回头


    话音未落,这一抹朱红的身影不退反进,一声不吭,蹂身而上,往拓跋弋的怀中一撞。


    拓跋弋下意识在要被他沾上的刹那间躲开。


    利刃从他猛然昂起的下巴擦过,但凡他晚了一点点,那此时此刻整个口腔就被刺穿了。


    他那一摊温水般霎时沸腾起来。


    死亡展翼贴面飞驰而过。


    拓跋弋再看舞伎那双像极了怀雍的眼睛,已没有纹丝笑意,幽沉沉如一口深井。


    怀雍。


    不是像怀雍。


    这就是怀雍。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怀雍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死了!


    怀雍从齐朝远道而来,还不惜扮成舞伎,就是为了专门来刺杀他吗?是为了他而来的吗?


    拓跋弋快活极了。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原来今天他原以为无聊的这场狩猎真的有为他准备一只世上最珍稀的猎物。


    他要捕获怀雍。


    可怀雍没再看他,只是从他的怀中蜻蜓点水似的擦过,给了一刀就没再看,转而径直朝另一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陈谦杀去。


    陈谦被他撞了一下,吓了一跳,片刻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前逃去。


    可还没有爬出两步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襟好像湿了,一颗头颅也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他好像被什么给捆住了脖子,没办法再向前方再进一步。


    陈谦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摸,只摸到了一片温热,再仔细一摸,他竟然摸到了自己被隔开的皮肉。


    陈谦像一只狗一样,被一根琴弦紧扎住脖子,吊着死掉了。


    鲜血染红了纯白的羊毛地毯。


    尖叫声响彻了帐子。


    护卫们涌上前来,要当即斩杀这个刺客。


    拓跋弋却高声大喊:“住手!不可杀他!”


    而此时,在帐外也传来了一阵骚动。


    焰火蹿上高空,“啪”的一声炸开。


    因是白日,颜色被日光所掩盖,只能听见震响。


    怀雍脸上手上身上溅了血,孤身一人在这万军之中,却一点儿也不见畏惧,他回眸再望了拓跋弋一眼。


    仍带着笑意。


    顷刻间,拓跋弋终于明白,方才怀雍眼中的笑意是什么。


    杀人也能让你感到无上的快乐是吗?


    拓跋弋很想问怀雍。


    看吧。


    我们才是同类。


    我们都是追逐血肉而生的权力动物。


    在四年前被看似柔弱的怀雍废了一只眼睛以后,他就一直在想,若是再一次遇见了怀雍与他近身搏斗,他应该要用什么招式。


    为此他拆了怀雍的每个招式,寻了最厉害的武者,一招一招地练习。


    他的每一寸灵魂都在叫嚣,想得到怀雍,很想很想得到怀雍。


    他已经准备好了。


    就等怀雍再次扑杀上来。


    “叮。”


    一柄刀被扔在了怀雍前面的桌上,砸翻了精美的瓷器。


    他下颌还淌着血,却对怀雍诱捕地张开手臂,像是在说:来杀我吧。


    试试看,要是能杀我的话就杀我啊。


    看看你我之间究竟是谁能杀了谁。


    一阵奇妙的战栗涌溢在他的身体里,明明面临生死的威胁,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期待了上千个日夜,期待再次与怀雍生死相搏。


    对他来说,这比跟任何人做/爱都要更让他觉得刺激。


    地面在这时震动起来。


    骑马奔腾声由远及近。


    拓跋弋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下来,并非是因为觉得危险,而是觉得碍事。


    又是谁?


    为什么总有人要阻挠他呢?


    就在这分神的同时,他瞎掉的左眼的盲区里,只听“刺啦”一声响,怀雍已然割开帐子,金蝉脱壳而出。


    拓跋弋愣了愣,连忙追上。


    又慢了一步。


    怀雍已经翻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匹马,与送马来的伙伴并骑而逃。


    后面追着一串北漠骑兵。


    一切发生得太快。


    等他回过神来,怀雍已经绝尘而去,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这种无视让拓跋弋的兴奋快乐一下子变作了滔天的愤怒。


    他都顾不上命令,直接抢了最近的一个骑兵,把人踹下去,自己骑在马上亲自去追怀雍。


    疾风从身旁急速掠过。


    他看见怀雍重新披上的红斗篷鼓风翻飞,眼见着离他是越来越远了,更不顾身后的一片慌乱和逐渐升起的火光灰烟。


    他手下最有名的就是重甲骑兵。


    重甲也意味着速度没那么快,比不得怀雍胯/下的轻骑。


    多像四年前的九原塞。


    只是他与怀雍的位置不同。


    他的下属追了上来,劝道:“王爷,有一群武林人士作乱,营中乱了,请您快回去主持大局啊!”


    拓跋弋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怀雍的背影,几乎要滴下血来,即便张大嘴会让新的伤口裂开更疼,但他此时的不甘心已经让他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大喊道:“怀雍!!!”


    “——怀雍!!!”


    “——怀雍!!!!!!”


    而怀雍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身下轻骑矫若游龙,穿梭在箭雨中,就这样,再一次地狠狠挫败了他以后,飘然远去了。


    ***


    数月间。


    六曜星堂这个门派名字真的传遍了江湖。


    整个齐朝,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议论这个门派。


    听说六曜星堂是一个神秘古老的门派,他们其实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他们的弟子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武功。


    听说六曜星堂的嫡系弟子只在天下将乱时出现,是为匡扶社稷正义。


    听说六曜星堂的堂主玉辟寒武功盖世,只身一人于万军之中取走了奸贼吴王陈谦的首级。


    听说玉辟寒还重伤了北漠朝廷那个杀了他们无数同胞百姓的六王爷。


    听说……听说……


    听说,现在谁都不知道玉辟寒在哪。


    他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


    尹碧城从山下买了药材回来时,见到怀雍正在劈柴。


    尹碧城笑说:“你怎么干起这种粗活来了?放着,我来做就好。你伤还没好。”


    那日九死一生地逃走,怀雍中了两箭,可惜并未伤及要害,尹碧城又是个厉害的大夫,硬生生把他给救活回来。


    如今尹碧城带他来了曾经住过的一个山野间的小屋,把屋子收拾干净,屋顶修补一下,勉强也够遮身,可让他们活到春天。


    怀雍拄着斧子,说:“什么粗活不粗活的?以后我只是个平民百姓,要讨生活就得什么都学会做,你别以为我学不会。”


    尹碧城笑着摇了摇头,上前来拿过了斧子,给他递了一壶酒:“我看有烧酒卖,就买了一葫芦,喝两口暖暖身子先吧。”


    尹碧城干活可比他要利索多了。


    他把衣服掖好,一边咔嚓咔嚓地劈着柴,一边对怀雍说:“今天我在那打酒的时候也听见百姓们在说‘玉辟寒’的事,如今你在武林中声望极高,只要你振臂一呼,你就可以做武林盟主。会有无数人给你送来金银财宝、仆从侍女,也不用亲自干这种粗活,不是吗?”


    怀雍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我不做光禄大夫,是为了去做武林盟主吗?”


    大概尹碧城也觉得这话说得离谱,也笑了。


    是夜。


    天冷了,就爱挨在一块儿取暖,挨在一块儿了就难免做些更容易取暖的事。


    但这破屋逼仄,破床狭窄,怀雍难免抱怨:“你再用劲点,把床给折腾散了,接下去的冬天就不用睡了。”


    尹碧城爱而不舍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肩头,他想到打猎时遇见过的野鸳鸯,就像他和怀雍。


    尹碧城心中柔情了几分,哄他说:“睡吧。”


    怀雍倦意甚浓地问:“你怎么不睡?”


    尹碧城:“我等你睡了再睡。”


    怀雍在他的胸口趴了一会儿,想到什么,又抬起头问:“怎么?怕我趁你睡着了逃跑啊?”


    这本是一句戏谑话。


    却见尹碧城沉默须臾,答:“嗯。”


    “大雪封山,我往哪逃?齐朝这儿我父皇找人追杀我,北漠那儿我又惹了拓跋弋,估计他也要与我不死不休。”


    怀雍自我分析道。


    真是奇怪。尹碧城想,怀雍还比他大几岁,这么恶劣的话,这么大的祸,这么可怕的事情,从怀雍的口中说出来,他竟然觉得像带点孩子气。


    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怀雍。


    尹碧城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不回京城?”


    “不回。”怀雍毫不犹豫地说,很笃定。


    尹碧城:“可是,他们说皇帝病重,快死了……”


    怀雍冷冷地说:“一定是骗人的,他最是会骗我了,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尹碧城:“……”


    怀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吗?你以为他真的是宠爱我吗?”


    “不是的——”


    “他们说他是因为我而杀了淑妃,其实是因为他觉得淑妃不听话。”


    “那个因为给我写诗而封官的诗人也写了赞美他和齐朝的词啊。”


    “修建国子监是他讨厌世家世世代代垄断朝廷上下的官位,他要为自己养出一批只听他话的天子门生。”


    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怀雍轻声道:“他那样对我,我还杀了陈谦,为他除去了心头大患。就当我还了他的养育之恩,从那天起就死了吧。”


    “就当我死了吧。”


    尹碧城不知道如何作答。


    不多时,怀雍已经依偎着他睡着了。


    他可以清晰知道怀雍被他拥在怀中。


    可不知为何,他仍然觉得怀雍是孤独的。


    ……


    等到雪融春至。


    怀雍下山时,从百姓们口中却得知皇上好了许多,不再病了,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庙祭,而这次将会由太子来主持。


    太子才八岁?


    他怎么主持?


    除非皇帝已经病到站都站不起来了。


    怀雍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了。


    他意识到,不是骗人的,这次父皇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尹碧城唤回了他的心神:“走吧,怀雍。”


    怀雍手上那抓着筷子:“饭菜还没吃完。”


    尹碧城随手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压低声音跟他说:“你左边那个穿黑衣服的是官差,你认识吗?他好像认识你。”


    怀雍起身随尹碧城离去。


    这样逃跑也不是第一回了。


    两人都轻车熟路。


    尹碧城问:“太子今年不是才虚岁九岁吗?他能主持祭祖吗?”


    怀雍答:“不能。”


    尹碧城显然也是想到了:“……那你父皇?”


    怀雍脸色苍白,刻意干笑了两声:“兴许是快死了吧,这下好了,等他死了,皇后和国舅一定不会追着我不放,到时候我也不用像这样继续东躲西藏了。”


    想到这,怀雍调转方向,说:“把那个追着我们的官差抓了问一问吧。”


    在饭馆遇见的官差是孤身前来的,武功不高,见他们走了跟进山里,可哪里是在山里住了一个冬天的怀雍两人的对手,不过半日功夫便被怀雍抓住。


    怀雍上来便问:“京城形势如今怎样了?”


    官差苦笑道:“您刚失踪时我就被派出京,已经追了您九个月,没找到您我就一直没有回京城,我哪知道京城现在是什么情形……”


    他看了一眼尹碧城手中的刀,咽了咽唾沫:“小的没有说谎,小的其实只是路过这里,我本来都打算回京城,刚好在那家饭馆吃饭。我能认出您来,也是因为我以前见过您一面。你的长相,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我要是真有那么厉害,就不会耗到这个岁数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了。”


    怀雍冷笑:“哦?”


    害怕小命不保的官差瑟瑟发抖地说:“真的,真的,半句虚话都没有。听说两个月前皇上就派了新旨意,说让大家都回去,不要再追查您了。”


    “大家都知道了,我因为跑得太远,这个月才刚收到消息……不信你看我身上的信,都有官府印鉴的。”


    第44章 怜悯


    怀雍扮作个书生,踏上回京的路,一路正大光明走的官道。


    因是自北而南,路上遇见了好些从北漠逃出来,准备投奔南齐朝廷的书生。


    说是文人又不尽然,能千里迢迢渡过山水,怎么会是个只读书的书生,个个都是左手拿书卷,右手拿宝剑的。


    既然都是去京城的,干脆结伴而行。


    酒酣耳热之际,众人会说起旧京的骚乱,言语间是一腔敬佩:“这世间还是有公道的!看那吴贼,猖狂那么多年,到头来终得报应,死的不如一只蝼蚁!”


    随即,旁人也会声声附和,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吴王陈谦如何被义士刺杀,而那六王爷拓跋弋又是如何无能为力。


    接着,还要控诉委屈,说他们这些被留在江的南边,来不及离开的旧士族这些年来在北漠残暴的统治下受了太多委屈,不少人为了生计甚至还要忍辱负重,在北漠人手下办事。


    正是这一场惊天破地的刺杀让他们骤然醒来,明日复明日,再等下去,头发就要全白了,还能剩下多少时间报效国家?不如现在就背起行囊。


    逃出北漠,来到南齐的领土上,已经让他们精神大振,然后便是期待去到京城后寻得良主,一展抱负,兴复家族。


    在这畅想未来、吟诗作对的时候,怀雍总是独自坐在一旁,静默不语。


    闲时,一位同伴姓王的书生私下给予他建议:“荆兄何不蓄须?有了胡髭会让荆兄你看上去更稳重可靠。这相貌太好或者太不好恐怕都会耽误前途。”


    这话说得委婉,却不失为肺腑之言。


    怀雍笑笑说:“马上就到京城了,哪还来得及?”


    头发花白的王书生摇了摇头:“你这般年轻,哪有来不及一说。”


    翌日。


    一行人在正午时分终于远远见到了建京的城墙,顿时望梅生津般浑身充满了气力。


    望山跑死马。


    看着快到了,但他们紧赶慢赶,黄昏时分才将将赶到了建京城门口,排队进城的人多如长蛇,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太阳落山前顺利被放进去。


    王书生听见旁边应当是建京本地的百姓小声议论,“咦,那不是杜公公吗?他怎么在这?”


    “早上我出城时他便在这等了,等了一整天了,都没找个座儿,光站着。因连他都站着,今儿城门口的官爷没一个敢坐下偷懒,和我们一样累了一整天。哈哈。”


    杜公公?是哪位杜公公?


    王书生大致打听过建京的形势,但到底山高路远,消息传到他那里也不知道是第几手了的。而据他所知,建京皇家宫廷中,最是有权有势的那位太监便姓杜,正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


    茜红色的夕阳迎面朝来,让王书生眯起眼睛,在他探头望过去的时候,那位锦衣华服的太监总管也看向他们这里。


    随后,杜公公亲自领着玉辇快步地来到他们面前。


    周遭一切人声都静没了。


    杜公公眼中没有他人,眼含笑意地对怀雍说:“怀大人,皇上命咱家一早过来接您呢,您受累了,赶紧上辇歇歇脚吧。”


    众人噤声,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个少言寡语的同伴书生被大内总管毕恭毕敬地请上车。


    上车前,怀雍回身向他们长揖,淡淡道谢:“多谢各种同袍的一路照拂。”


    旁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回礼,有的晚了,揖身后抬起头来,怀雍已经乘上车了。


    等车辙驰去扬起的红尘都平息下来,玉辇于建京城门正门口直驱而入后,他们才恍然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一个瘦小的书生问:“荆兄究竟是什么来历?”


    另个高些的书生回答:“还荆兄,估计是化名。不过先前大家交换出身名帖时他就语焉不详,我便想,大抵这不是真名。他真名姓‘怀’吧?刚才听那个官员叫他‘怀大人’。怀大人是朝中哪位大人?他如此年轻就已经绶章佩玉了,想必是个世家子弟。”


    这时,王书生开口了:“不,不是。刚才来接人的是皇上身边的秉笔大太监杜公公,能让他弯腰的,又姓‘怀’的男子全齐朝上下只有一个人。”


    “——他是当今齐朝皇帝的养子,现任一品光禄大夫,促成了夷亭议和的怀雍怀大人。”


    此言一出,王书生只觉得头皮发麻,骨头里似有电蛇蹿过,令他连带灵魂都在微微战栗。


    老天爷果然待他不薄。


    他仿佛能看到大齐汹涌诡谲的宦海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只待他乘上怀雍的一舟。


    ……


    怀雍坐在玉辇上,揭开帘子,看了看建京的街景。


    他走时是去年夏天,回来也是夏天。


    杜公公上前关切道:“怀大人这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吧,回来就好,皇上听说您要回来,身子好了许多,原本连坐都坐不起来。他说您不想进宫,便自个儿起身去您的宅子里等,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了,您最喜欢的下人一应给您留着呢。”


    怀雍冷冷扫了他一眼,像是一点儿也不为他的应承所动,说:“我在外面过得很好。你也不用称呼我为‘怀大人’。”杜公公听到这,心里正一咯噔,又听怀雍说,“还是叫我‘雍公子’吧。”说罢,放下了帘子。


    压帘的玉坠子摇晃不定。杜公公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慌恐惧,尤其是,方才怀雍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皇上,让他毛骨悚然。


    最后一缕日光沉下地平线,月还未升起,零散星芒闪烁在天际。


    一身布衣,毫无金玉之饰的怀雍到达宅邸,宫灯已经点起,将他前往正院的道路照得明如白昼,两旁花团锦簇,仆人们跪迎他回家,恭敬地为他打开最后一扇门。


    父皇身着一身黄间紫的皇帝常服,壮硕的身材瘦的只剩一副空荡荡的宽大骨架,已经连坐正的力气都没有了,歪斜得倚着一只玉枕,满头的头发也全白了。


    一年未见,再见到父皇,怀雍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父皇吗?怀雍一时间竟然不敢认,他忽地想,……父皇原来有这么老吗?


    怀雍停在跨过门槛前的最后一步。


    父皇灰暗浑浊的眸中蕴着温情,遥遥望向他,对他说:“雍儿,是父皇不好。回来吧。”


    怀雍曾经设想过再见父皇会是怎样的心情,可如今真见到了,还是出乎意料。


    他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在决定要回来之前的每天晚上,他几乎天天都要做噩梦。很神奇的是,当他启程返回的第一天,却睡得很好了。


    他想,或许他还是会害怕。


    或许他在父皇面前,永远是那个怯弱胆小、如履薄冰的雍儿。


    或许他做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或许他会丢掉性命,或许他会被囚禁在建京皇宫,不得自由。


    他会恨父皇吗?还是依然畏惧?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的父皇,怀雍想起和尹碧城在路上遇见过的一条狗,一条遍体鳞伤、苟延残喘的野狗,倒在路边,用渴求又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真可怜啊。


    那时怀雍是这么想的,如今也是。


    怀雍阖上双目,他前半生一切与父皇有关的富贵荣辱、爱恨情仇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而过往的那个怀雍在他的记忆中也仿佛变成了个陌生人,那个幼稚软弱的孩子已被他丢在身后,他可站在彼岸,冷眼旁观。


    “父皇,隐鳞回来了。”


    怀雍莞尔一笑,道。


    说完,他跨过门槛,不疾不徐走向了大齐皇帝,他的父皇。


    第45章 陪葬


    怀雍回来了。


    在初夏一个寻常日子。


    久病不起的皇上龙颜大悦,开了皇宫私库,又往怀雍府上赐了不少好东西。其声势浩大,让人就算不想知道也不行。


    听闻,怀雍回来那天,皇上在他家留住了一晚,父子俩彻夜谈心。


    第二天,怀雍回了宫,在父皇身边侍疾。


    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员在父母生病时本就有丁忧之假,而怀雍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皇帝养父。


    过了一段时日,昔日师友们陆陆续续给他写信,关心他近况如何,抑或是叮嘱他保重身体云云。


    把朝廷、南齐、北漠、整个天下,全都搅得天翻地覆了,这父子俩似乎又和了好。


    如今,怀雍没回去应卯,官印官服搁着,日日着一身常服出入皇宫。


    今天也是一样。


    怀雍乘御辇进皇城,在宫门口处不停,直入帝宫。


    到宫门口处才下来,又换一顶软轿。


    他以前进宫还没这么繁琐,也是得按规矩需要下车步行,回来以后父皇给予他更多权限。


    说是这样,怀雍看看这些抬轿子的,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侍卫,心里也有个数,这是保护,也是监视,父皇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跑了。


    到了帝宫,父皇正等他过来一道用早膳。伺候着吃过了饭,再去御书房。


    书案上垒了一堆奏折,还没批阅,都得读过去。白天父皇还能戴西洋眼镜看字,等到了晚上,就算戴眼镜了也累眼镜,他便会闭目养神,让怀雍代念奏折上的内容。然后问怀雍怎么回复。


    怀雍也不惶恐,坦然答之。


    怀雍几乎不用教导。


    他本来就是在内阁长大的孩子,这些内容在他成长的呼吸之间就学会了。


    办完一切公务后,父皇会在亥时前就寝。


    他睡眠不好,御医开了各种药方子,但他还是难以入眠。先前怀雍不在的日子里尤其严重。现在怀雍回来以后就好些了。


    怀雍为父皇点上太医院那头新制的宁神香,这种香听说用了外国传来的芙蓉香片,即便是断骨残肢的人闻了也能止痛。父皇用着极好,现在天天都要用。


    一切妥当了,怀雍便告辞要出宫回家去。他不想住在皇宫中。头一回这么说,父皇问他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害怕,父皇之后就没再说别的。


    放是会放他回家的,不过在这之前父皇总会把他拦下来,拉着让他陪在床边说一些话。


    许多不是怀雍爱听的,他会不耐烦,打断告辞回家,换着话题说了几次,有次说到怀雍生父的家乡,怀雍静下来听了良久。从那以后,父皇便每天和他说两段。


    “你父亲也是齐人,以前战乱时,他的父母长辈带着他,举家逃去了东边,在一个海边的村子里定居下来。”


    “我跟他正是在那里遇见的……”


    接着,父皇会不厌其烦地与他说,那个地方是个如何如何的世外桃源,如何如何的美丽,如何如何的和平,仿佛只有生活在那里就没有任何忧愁。


    怀雍依稀记起来,自己似乎在幼时曾经是听父皇提起过的。


    或许是在他刚记事的时候,父皇会在东暖阁旁为他建的桃花院子给他讲这些。


    耐心听完了,怀雍再问:“那我父亲呢?我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父皇不太想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才开口提及只言片语:“你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实在有些笨,和你不一样,他读书读得不好,一篇文章要背好久,做生意、收租子总心软,每次都浪费银子,还总爱捡小猫小狗回家……”


    没开口时是不想说,真的开始说了,却停不下来了。


    怀雍问:“那您喜欢他吗?”


    父皇又不说话了。


    怀雍再问:“您是喜欢他的吧,若是不喜欢,也不会收养我,是不是?”


    父皇握住他的手,又松开,半晌,轻声说:“回去吧,夜深路黑,不好行车,路上要小心注意。”


    ……


    长春宫中。


    皇后还未睡下,宫人告诉他,怀雍在帝宫寝室待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都快子时了再离开。


    怀雍不在的那段时日,皇上睡不好,她睡得很好。后来皇上病了,她在皇上身边侍疾,一切顺理成章,皇上也说她侍奉得好,特别喜欢她送的宁神香。


    可怀雍一回来,又被打回原样。


    怀雍怎么就回来了?失踪的那些日子都在哪呢?


    她想,多半是在外头吃了苦,知道了荣华富贵的好,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真可惜,怎么就没死在外头呢。


    本来所有事情眼见着刚刚要好起来,怀雍这一回来,又全都打乱了。


    皇上宠这个养子宠得实在不像话,宠到民间甚至有些流言蜚语,说皇上说不定愿意把江山给怀雍。


    这话乍一听很荒唐,毕竟宫里还有个正儿八经的皇储太子。


    但太子太小了,又不受皇上待见。若是到时候怀雍先做了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谋朝篡位也未可知。


    借着给皇上龙体安康祈福的名字,皇后出了两趟门,与自家父亲商议过两次。


    趁怀雍不在,皇上又生病的这一年里,他们往不少位置上都悄悄放了自己的人。


    只是效果不大好,先前往赫连将军营帐塞的人跟了没多久,才吃了没几天的油水,结果打起仗来,居然丢盔卸甲自己跑了回来。


    那会儿形势真可怕,还以为北漠人要打过来了。


    国丈为此挨了训斥,他心生不忿,想着他们好歹出力了,哪像怀雍,直接甩手逃了,撇下这么一大个烂摊子。


    有时他们也纳闷了。


    要说怀雍的运气也是真好,他在的时候一片太平,他不在时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前阵子还一副要天下大乱的架势,他方才回来,又歌舞升平了。这是什么运气?凭什么他总能坐享其成?


    不过,她心料怀雍也猖狂不了太久了。


    他们打算等皇上一死就想办法把怀雍送下去给老东西陪葬,也算是尽了怀雍与他父皇之间的父子亲情。


    ……


    回到府上,更完衣,歇下时已过子时。


    尹碧城扮作他的侍卫,提了一桶药水进来给他洗脚。


    尹碧城是前两天找过来的。他比怀雍早几天到建京。他知道怀雍的目的地是这里,干脆不在路上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直接守株待兔,等怀雍一回来就上门去。


    之后,尹碧城不肯走,怀雍让他在身边先做个侍卫。


    怀雍:“知道你哥是怎么死的,你还扑上来?”


    尹碧城:“我不在你身边,谁带你走?”


    怀雍:“我想走时自会走。”


    尹碧城:“那你什么时候走?”


    怀雍心里是有主意的,但是没法说出来。


    他想,等父皇死了我就走。


    又想,父皇要是死了,天下乱糟糟,太子又年幼,那些人都是跟着裹乱的,一不小心要死多少人。那么,是不是等形势安稳些了再走?


    他还没想明白。


    若是死一两个人就能让天下太平多好。譬如他杀了陈谦,把北漠搞乱了,那南齐如今就太平多了。可要是他那会儿顺手把拓跋弋也杀了,北漠反而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所以,他留了拓跋弋一条命。


    父皇的奏章他也都看了,父皇也在布置身后事,只是推行得很不顺利。


    他能看出父皇老了,别人也能看出来。


    怀雍心里装满事,等他泡好脚,尹碧城捧着他的脚,一点点擦干,顺着小腿摸到他的膝窝,说:“有人在江湖上找杀手,重金悬赏刺杀你。”


    怀雍闻言,这才低下头来,笑了笑,问:“国丈吗?”


    第46章 太傅


    天刚蒙蒙亮,今年年方九岁的太子已经被宫女叫起床。正是贪睡的年纪,他很不乐意这么早起,非常不高兴,穿鞋子时感觉鞋子有些紧了,他抬腿就是一脚跺在跪在床头的太监肩膀上,一下子把人踢得摔倒在地。


    太子没好气地说:“鞋子小了都不知道吗?这种东西都拿来给孤穿?”


    太监连连磕头自罪,连忙换了鞋子再给他穿。


    还没穿好衣裳,皇后来到内间,一见太子就训斥:“磨磨蹭蹭半天不起床,你是要赖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吗?”


    太子一下子文静下来,问:“母后,今日也不是去御书房念书吗?”


    皇后:“你父皇病了,需要静养,你这般调皮,就不要去打搅他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一半是真的,皇帝病得严重,脾气也愈发阴晴不定,帝宫的宫人去年砍了一波,今年新来的也都伺候得战战兢兢;另一半呢,是怀雍在宫中,那俩父子相处起来总让人看着扎眼,小孩子正是有样学样的时候,若是将那种不该学的东西学了去,害她家麟儿不能长成一个圣明之君才是最糟糕的。


    而且,谁知道老皇帝的病会不会传染?谨慎一些总归是没错的。


    太子听到不能去御书房,心里头顿时索然无味起来。


    又是在家。真无聊。


    在长春宫、母后的眼皮子底下念书尤其难熬,母后会片刻不歇地让人盯着他,而老夫子讲课冗长无聊,他能不睡着就很好了,还要让他打起精神,听得津津有味也太为难他了。


    母命难为,太子暗自叹气,还是去了,却在心底想方才踢小太监的一脚,纾解了他的郁闷,让他觉得心里头舒服多了。他违抗不了母后,还不能责罚奴仆出气吗?反正母后说了,这些人都是贱命,打杀了也没事。


    什么时候说的来着?


    太子想了想,记起来了,是在骂怀雍的时候说的。母后说,怀雍只是个外姓人,皇上太荒唐,抬举怀雍抬举到让他对怀雍口称“皇兄”。一个庶民也配?他现在可以顺着父皇,但心里要记得,怀雍是外人,是个狼子野心、蛊惑皇帝的奸佞。


    ……


    这儿看到太子专心念书,皇后满意地微微含笑。


    午前她大姐进宫来看她,她身边的大宫女茹心上了茶点,守在门口让他们俩在里面说些悄悄话。


    皇后问:“父亲可都布置好了?”


    大姐说:“可以了,京城卫所都换上了我们的人,禁军那边虽说没有办法渗透,但也幸好去年赫连夜失去圣心,如今连换了几个人都压不住,自个儿里头都没有斗明白呢。”


    皇后顿时心情舒畅。


    大姐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只是……”


    皇后问:“只是什么?”


    大姐问:“只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想要让二郎去请那个人做太子的先生。”


    皇后眸光闪烁,缓缓道来:“我知你们忌惮为何,那人的确曾与怀雍关系亲密,但如今已然反目。呵,男人,男人心里最爱的永远是功名利禄。若是被毁了,恨则更深。尤其是一个一无所有,背负着家族的男人。”


    ……


    卢敬锡休官已有一年,皇上倒是说他可以回尚书台述职,是他自己一病不起。等到病好了,去岁年底,母亲又病了。


    听说京城东郊的清水寺的主持尤其擅长治这个毛病,于是他亲自背母亲上山,一住住到现在。期间亲朋好友来找他,他便见一见,若是没有,就在后山种草药、看书、钓鱼,日子过得很是清静。


    是日。


    卢敬锡莳弄过药田,领小厮去了河边。


    钓了鱼又放生,如此反复。


    一男子在旁边看了小两刻钟也没上前,直到卢敬锡抬起头看过去,对方才慢吞吞地走来,拱手道:“卢公子才富五车,有经世治国之才,却为奸人所连累陷害,只能把时光空耗在此等无聊之事上,实在是令我扼腕叹息。”


    卢敬锡问:“你是谁?”他不记得曾在朝廷中见过这人。


    男子说:“我是来请你出山,匡扶社稷的人。”


    卢敬锡自嘲一笑:“我?匡扶社稷?我不过一介小民,哪有那个本事,你还是另寻高人吧。”


    对方摇摇头说:“先生休要妄自菲薄,这事正需要你来做。”


    卢敬锡不再看他,回过头,闭上双眼,说:“走吧。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我哪边都不会站的。”


    对方则说:“大厦将倾,我们所有人都是覆巢之卵,先生你想独善其身的话,正应当要听我遗言。”


    “如今朝中奸佞当道,皇上病危,时日不多,那佞臣怀雍整日出入御书房,干涉朝政皇令,委实于理不和。”


    卢敬锡睁开眼,正巧看到水面上,鱼漂在平静的湖面上一颤一颤地打转,他握紧鱼竿,愈发用力。


    男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动摇,乘胜追击道:“太子年幼,若是怀雍包藏祸心,太子怕是无法应对,我们想请您做太子太傅,教授太子课业。只是这样而已。”


    ……


    入夜。


    皇后散开华美繁重的发髻,大宫女茹心侧立与她身后,为她细细地梳理每一缕头发。皇后鬓边已生出一些白发,这两年长得格外多,每月都要用药水染黑才行。


    皇后睡眠不好,临睡前要饮一杯玫瑰露,并一颗太医院制的安神丸才能睡,茹心亲手调制奉上,皇后服用后不久便安然入睡了。


    到这时,她这个伺候了十年的大宫女才有空稍得休息,让小宫女守夜即可。


    茹心自去梳洗,在皇后身边伺候可不能有一点差错,特别是在这紧要关头。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不多时,响起三声敲窗的咚咚轻响。


    来了。茹心精神为之一振。


    茹心打开窗子,见到来人,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过去:“这是今日的。”


    请给雍公子。她想。


    显然这早已不是第一回,她干得轻车熟路,两人也没有多寒暄,各取所需后便散了。


    ……


    数日后,皇后为给太子添一位新太傅的事来请示皇帝。


    皇帝甚是不高兴:“朕已为他请了那么多大儒做老师,还需要再加?”


    皇后恭敬委婉地说:“陈老先生年岁太高,每日那样早起,实在是受累,臣妾见了于心不忍,觉得是不是该换个年轻些的,正好听说一位合适的……”


    皇帝:“你觉得谁合适?”


    皇后:“正是清河卢氏的长子,当年以国子监第一名毕业的卢敬锡,他原在尚书台,任四品官,陛下可还记得?”


    她垂睫道,未看皇帝的神色,却也能感受到屋内的氛围立时紧张起来。


    皇上转头唤了一声,“雍儿,过来。”


    怀雍答:“隐鳞在。”


    皇上问:“你觉得如何?让卢敬锡给太子做老师,是不是一件好事。”


    怀雍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感情,平静地说:“此事臣无从置喙,全得由皇上定夺。”


    皇上坚持要他的意见:“朕是在问你是怎么想的。”


    不得已,怀雍只能说:“卢敬锡年岁尚轻,但他学问扎实,担任太子老师也不是不可。”


    半晌,皇帝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笑说:“确实是个好人选。行,你要加就加吧。”


    回罢他挥挥手:“若无其他事便先退下吧。”


    皇后并未逗留,她抬眸望了一眼,看得有些眼热,只见怀雍走到龙椅旁,还站上了台阶,只需要一步,怀雍就可以坐上龙椅。


    那么近,简直触手可及。


    第47章 香片


    卢敬锡许久没有进宫,但一切章程他都还未往,到了宫门口,检查出入令,下车步行。今儿是他第一天来,没想到已经有人在等他。正是暌别一年未见的怀雍。


    怀雍说正巧,那么顺便送他去长春宫吧。卢敬锡拒绝。


    没拒绝成。


    于是上了车。


    怀雍开门见山与他说:“眼下宫中形势复杂,你原本独善其身不是挺好,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卢敬锡:“我只是在尽为人臣子的本分,光禄大夫多虑了。”又说,“再者说了,只要身在京中,哪有人能有办法真的做到独善其身?您不也是吗?”


    怀雍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文起,你安安静静的,埋头做个教书匠吧。”


    怀雍这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会害他吗?


    卢敬锡怔了一怔,心头滋味难辨。来之前他已想过,若是见到怀雍以后该如何如何。他想,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狼狈,他要体面礼貌,要在怀雍面前彬彬有礼。可真的见到怀雍,心还是一下子拧了起来。


    换作五六年前,他们还在国子监时,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怀雍会这样冷淡地威胁自己。怀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那天夜里,与他抵足夜谈的少年是真的曾存在过吗?


    他思念了那么多年,忽然间觉得不真切了。


    卢敬锡勉强挤出个苦笑,在袖子里攥紧拳,蓦地又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说:“嗯。”


    怀雍,你在担心什么呢?担心我会做逆臣贼子的附庸吗?


    卢敬锡坚定地说:“你知我的,我只一心忠于正统。”


    所以,无论是皇后国丈,还是你,都不会偏向,谁坐在皇位上,谁是正统皇家继承人,我就做谁的忠臣。


    长春宫到了。


    卢敬锡下车,揖身谢过,转身离开。


    怀雍变了,而他也不应该再继续停在原地了。


    ……


    御书房里,午后,父皇忽然问起了他送卢敬锡一程的事,直白地说:“你以前不是喜欢那小子吗?喜欢的话就收在身边吧。”


    怀雍手上所执的朱砂御笔滞了一滞:“您不是厌恶我好南风这一事吗?”


    父皇轻描淡写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怀雍:“儿臣如今不喜欢了。”


    父皇:“哦?那你整日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不是因为喜欢吗?朕看他颇为伶俐,若不是你心头好的话,把他送给朕如何?”


    怀雍放下笔:“不要。”


    父皇轻轻笑了两声,对他的忤逆不以为然,像是在对待一个小孩子似的,反而愈发亲昵了。


    父皇伸手拨了拨他鬓边落下的一丝碎发,声音轻柔:“你要是还喜欢赫连夜,反正他爹死了,他废的早,你想要的话,就连他一起收了也没事。”


    怀雍任由父皇摆弄,如一尊玉像,随意回答:“他恨极了我,怕是不愿意的。”


    父皇:“不用管他愿不愿意,只用管你喜不喜欢。”稍作停顿后,父皇一言难尽地妥协说,“你想玩男人就玩,朕以后不骂你了,但你玩归玩,万务仔细自己的身子,别生孩子。”


    为什么呢?担心会又生出如我一般的怪物吗?


    怀雍想。


    怀雍说:“不用了,赫连夜都废了,要是把他收过来,是我照顾他,还是他照顾我?我已经用不上他了。”


    父皇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站在外头伺候的杜公公闻声都差点忍不住想探头进来听一听。怀雍究竟是说了什么才把皇上伺候得这样开怀?


    ……


    入夜。


    怀雍坐在床榻边,一勺一勺地伺候父皇喝了药,净过手,拿起杜公公亲自捧上来的一盒芙蓉香片。


    怀雍用黄澄澄的小铜勺舀了两勺,添进压床脚的饕餮小香鼎中,丝丝香气弥散而出,溢满了帝寝的床帐中,父皇闻到这阵香气,原本因为苦痛而紧皱的眉头也舒缓不少。


    出门时,杜公公上前来与怀雍低声说:“雍公子,芙蓉香片快用完了。”


    怀雍问:“怎么用得这么快?”


    杜公公说:“皇上有些离不开这个香,早晚您不在的时候都要点,只有每日下午您陪着的时候不点,担心你闻了以后觉得困倦。”


    怀雍知道是这香是皇后送的,便问:“皇后那边还有人吗?派人去在讨一些。”


    杜公公为难地说:“小的早就派人去问过了。皇后娘娘说她手里头的全都给了皇上,自个儿都没剩。”说着,他掏出一个比鸡蛋大点的小瓷盒,“您见多识广,不比老奴耳目闭塞,或许您能想办法找人再配一点来。多备一些也好,不然只怕到时候用完了,皇上生气起来,老奴脖子上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怀雍接过东西,应下:“好,我想想办法。”


    ……


    回府后,怀雍将那一小盒芙蓉香片给了尹碧城。


    尹碧城不高不兴地收起怀雍的吩咐,哼哼唧唧道:“有事了才知道想起我。今日你在皇城遇见了那个卢敬锡,都与他说了什么?怎么着?他还能比我更像我哥不成?”


    怀雍笑了笑,故意说:“你长得更像,他性子更像。”


    尹碧城跳脚:“呸,他那假清高的性子哪里像我哥了?我哥才不是那样的。”


    怀雍得趣地说:“你和你哥分离的时候才多大,你哪里记得清?”


    尹碧城贴上来:“反正我就是记得。”


    两人胡闹了一番,摇了会儿床。


    温存之余,怀雍让尹碧城看看芙蓉香片,是否在江湖上有的卖。


    尹碧城:“你们皇家进贡的香料,你却问我去江湖上买?”


    怀雍:“难道不行吗?我还觉得真正的顶好的东西人家还不乐意往皇宫里卖呢。”


    尹碧城拧开瓷盒,先是察看,再用指尖拈起一点闻了闻,似是想到了什么,说:“我得烧一点试一下。”


    尹碧城衣服也不穿,只系好裤子,起身去到桌旁,往香鼎里加了一片香。


    碳火燃烧,不多时,香片被炙烤的气味散发出来。


    尹碧城闭目嗅闻,凝神感受,不多时,重新睁开眼,抄起桌上一杯凉掉的茶水浇了上去。


    刺啦一声响。


    怀雍披着衣服,坐起身来:“怎么了?”


    尹碧城脸色不大好,转身走回来,问他:“谁送你这个香的?这味道倒不稀罕,但是其中恐怕加了产于南洋的一种药草,原是用来治病的,可使临终之人止痛入睡。却不能给身体健康的人,若是用了,以后离了他就会如万蛊嗜心,痛苦不已。你别找了。”


    怀雍沉下脸来,不作一声。


    尹碧城坐到他身边,想要引起他注意力地唤了他一声:“怀雍。”


    怀雍自顾自想事,又往床里侧坐直身子,并不理他。


    尹碧城见他眼底一片幽幽暗影,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了让人着迷,不知不觉痴了。


    怀雍眼睫颤了颤,问:“你说这个药给临终之人用了可以止痛,那能把他治好吗?”


    尹碧城一五一十回答:“自然不能。只是止痛而已。正是给那种无药可医的人用的,让他们能死得轻快一些。”


    怀雍微微颔首:“若是用得妥当,倒也是一味好药。”


    转念间,他想起御医同他说过的话。


    他问过御医,问父皇的病重不重。御医说重。再问如何重,御医却开始含糊其辞地打太极了。


    御医说,父皇积病已久,内外交因,外因若是清心寡欲、不气不燥如仙人僧侣般生活还有的治,心因他们也无能为力,云云。


    怀雍那时就想,连御医都这么说的话,那父皇怕是已经没几日活头了。眼下又更明了了。难道太医院的那群人统统都是酒囊饭袋,一个人都没看出来吗?不过是不想惹火上身吧。


    换做是以前的他,估计会跪下来直言进谏,求父皇别再用这香了。


    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


    现在,怀雍觉得,既如此,让父皇走得舒坦点也好。


    第48章 救驾


    这日。


    卢敬锡照常一早进宫,教了太子今日要做的功课便直接回家去了。毕竟这是后宫,他一个外来的年轻的男眷不宜多留。刚到家,近时身子转好的母亲正在等他,一见他回来就上前给他拿衣服,接着说有亲戚上门,让他去见一见。


    卢敬锡皱起眉:“母亲,我不是说了,最近我不见外客吗?有人来访一概拒绝。”


    母亲为难地说:“可这是亲戚。来都来了,你去陪人家说两句话怎么了?”


    卢敬锡冷着脸说:“您是觉得庙里的日子还没过够,才回来没两天就想回去了吗?”


    母亲闻言脸色大变,不情不愿地说:“好,好,我去拒绝了就是了。”


    卢敬锡看她一副惊惶无措的模样,使自己平心静气,软和下来,耐声耐气地说:“……儿子不是想吓您,只是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母亲仍然担忧不已:“你天天出入宫廷,就什么都不知道吗?”她难以启齿地,问,“你对怀雍还留有旧情吗?”


    卢敬锡掣住脚步,如悬崖勒马,身姿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转头抬眸,一双眸子深如古井:“他若忠君爱国,那我们之间便还有同窗情谊;若他心怀叵测,便人人得而诛之。”


    ……


    直到很多年后,卢敬锡依然会记起那个下午。


    天清气朗,艳阳高照,一切看起来与平常无甚区别。长春宫的书房里,太子念书念得昏昏欲睡,于是他暂时停下来,给小太子讲了个小故事。


    太子听完,才说:“皇兄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说完,又懊恼,“——你别告诉母后,母后不许我叫他作‘皇兄’。”


    他的小脸憋得鼓腮,郁闷地说:“母后总和孤说皇兄是个坏人,可是,只有这宫里,只有皇兄陪我玩。……如今,孤也已经很久没有和皇兄一起玩过了。”


    不用指名道姓,卢敬锡也知道是谁,他攥紧了手中的书卷,装作没听到:“休息过了,臣继续给您上课吧。”


    话音未落,大门突然被用力地撞开。随即皇后带着一群人浩浩汤汤地闯进来,卢敬锡正要回避,却被人围住,皇后眼眶微红,仿佛伤心悲痛的模样,还没开口,卢敬锡心里已是一个咯噔,升起不祥预感。


    走也走不了了,他只能站在原地,皇后竟向他行了一揖,恳切地道:“帝宫悬危,皇上自前天晚上起没了消息,却被奸贼怀雍把持门关,不许旁人入内,本宫打算亲自前往一趟。此行凶险,生死未卜。这段时日以来,先生高义本宫有目共睹,现想将太子托付给您,请您暂且照料一二,等我归来,请先生答应。”


    卢敬锡哪能不答应,连忙回礼答应,又看向身边这一层又一层手持弓箭利剑的侍卫。


    小太子小脸煞白,扑上前来:“母后,父皇怎么了?”


    都什么时候了,皇后哪还有空应付小孩子,作那等母慈子孝的把戏,她直接唤了个侍卫按住太子。然后将太子连同卢敬锡两人隔开但一起送走了。


    其实这时候她已经一边命人去抢宫门,一边派人赶紧去通知父兄,让他们赶紧将计划提前。只要控制住皇宫,捏住这大齐的心脏,那么天下便在她的掌握之中了。


    为保万全之策,她还是得先把太子藏起来。


    完了。


    皇后转过头,派遣自己最是心腹的卫兵武官点了两百精锐前去帝宫,不管怎样,先把门撬开,若能抓住怀雍,不用迟疑,就地革杀。而她留在长春宫中等待消息。


    布置好这些以后,皇后焦躁不安地在小佛堂中来回踱步,她在自己身边还留了一百人,若是出事,应当能护着自己逃出去。


    这时,深宫中的乱声渐起,她抬起头,望向帝宫的方向,仿似能看见帝宫的大门被撞开的场景,咬牙切齿地狠狠道:“要你死又没要你现在就死,死那么早干什么……”


    浓重的烟气在宫中散开,不知是哪里起火了,可因为还是白天,并看不到火焰的形状,只能瞧见深深浅浅的灰色卷向天际。打杀声也愈发混乱起来。听得皇后心惊胆战,她实在坐不住,拉了身边的茹心,命令道:“快去问一问,国丈和国舅到了吗?怎么还没有来!”


    茹心刚出门,就和过来通报的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可那来人身上溅血,连衣冠都不及整理,连滚带爬地对皇后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国丈刚进宫门,就被一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冒出来的士兵给杀了!”


    皇后拽烂了佛珠,她大声呵斥道:“胡说八道!”


    这官兵是国丈手下的人,他此时也顾不得害怕了,哭丧着脸,含泪说:“老仆没骗你,老爷的脑袋被一戟斩下,就滚落在我的眼前。老仆本欲死战,可是,老爷交代过我,若是有什么闪失,要我一定要保全您。皇后娘娘,快跟我逃吧!”


    皇后止不住地发抖,被拉扯着,快到长春宫宫门口时,她一咬牙,下定决心说:“不行,一定是怀雍那个小狐狸设计我,就算我现在想走也走不掉,我手里还有太子!回去!去帝宫!现在就去!只要能杀了怀雍,我儿就能登上皇位!”


    ……


    一直到晚上,京城的百姓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回是真要变天了。


    成群的军人涌入大街,铁蹄从青石板大道上奔驰而过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


    孩子们一无所知,难得能见到这么多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好奇地从窗户或门板的缝隙间窥视,当夜色被染红,还好奇地问父母是不是在放烟花,能不能让他出去看。然后被满头大汗的父母给关在屋子里,懵懂无知地听父母向上天祈祷全家平安。


    ……


    禁军士兵在皇宫一间马仆所住的柴房里抓到了皇后,将她带到了帝宫,送至怀雍的面前。


    帝宫中还没来得及收拾,血流成河,满地都是残肢断骸,皇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双腿发软,连走都走不动了,最后是叫人架着进去的。


    怀雍一身素衣,未戴官冠,浑身上下无金无玉,起身走向她。


    皇后发髻凌乱,披散长发,甫一照见他的身影,眼睛便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怀雍,你要谋反不成?”


    怀雍站住,定定看着他:“皇后此言差矣,要谋反的是你们沈家吧。父皇还未仙逝,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派了大队人马要将皇宫重重包围,是为何意呢?我不是奉父皇的旨意绞杀逆臣贼子罢了。”


    皇后几乎要呕血:“若是皇上安然无事,你为何要锁住帝宫,还不许诸位阁老进来。若是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臣妾是为了救您啊!臣妾一片忠心!怀雍狼子野心,臣妾的父兄为了护驾都被他给害了!”


    看她已经完全乱了阵脚、胡言乱语,怀雍气得笑了一声,他说:“你要是一开始就把所有士兵都送过来,说不定还能多三分胜算。”


    怀雍挥手让把皇后带下去,找个地方妥善关押起来。


    皇后还以为自己要被杀,疯狂挣扎起来:“皇上怎么会病得这么快,你是不是对皇上下了药?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本宫是皇后!大齐皇后!你们这些贱民不准碰本宫!怀雍,你没有资格处置我,只有皇上有资格!皇上!!!”


    怀雍说:“去将阁老们都请来吧。皇上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虽说还是没见到皇上,但是直到此时,皇后终于意识到,皇上是真的还没死,她骂道:“怀雍,你一个外姓贱民,也敢肖想皇位?”


    怀雍像是听到多荒唐的一句话似的,笑了一笑,对她说:“皇后,你自尽吧。”


    皇后愣住。


    怀雍说:“你自尽的话,我便对声称你不知你父兄的阴谋,你为之不齿,为表忠贞,惭愧自尽,将来等太子继位以后,在他心里,你依然是一位好母亲。”


    皇后手脚发冷:“贱人,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身边的士兵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她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硬生生被拖了下去,怀雍一脸冷漠看着她,说:“我不过是和你说一声,又不是和你打商量。”


    话毕。


    怀雍折身返回内室,繁锦色深的九华帐拉开,父皇躺在龙榻上,已经进气少于出气,喉咙底涌出嗬嗬的破碎音节。


    怀雍坐到父皇的身边,用帕子给父皇擦了擦汗。


    父皇发颤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微微睁开眼睛:“雍儿……”


    怀雍道:“我在。”


    父皇深深的看着他,哑着嗓子,难以置信地问:“禁军,为什么会听你的?”


    钦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身配铠甲武器的将士停在门外。


    怀雍并不避讳地回望向父皇,说:“进来吧。”


    “是。”


    门外的人答道,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门来。


    他走得很慢很慢,尤其是步上台阶时,每一步都像是树木扎根般,要完全站住了才走下一步。


    此人身着一身银甲,足有百斤重,一般人光是要穿在身上安稳走路就很难了。


    而他走得这么慢的原因不仅如此。


    毕竟,一个被挑断脚筋的人能重新站起来就已是奇迹,更别说要披挂上阵了。


    僵卧在床的皇帝闻声转过头去。


    赫连夜上前一步,光自他身后斜侧照进来。


    皇帝在看到他的脸的一瞬间呼吸一窒,喉头涌上鲜血。


    赫连夜看也未看,自顾自半跪下去,但不是朝向皇帝的方向,倒更像是对着怀雍,道:“臣,救驾来迟。”


    第49章 继位


    父皇剧烈地咳嗽起来,指间沾着红血丝,一把抓住了怀雍的袖子,想要把人拉拽向自己:“雍儿,你……”


    怀雍为他敲背:“父皇,别着急,慢慢说。”


    父皇望见他毫无笑意的幽深瞳眸,忽地一怔,旋即平复下来,半是称赞半是愠怒地道:“好,很好。”他看着怀雍的眼神太复杂了,就好像在说:不愧是朕亲手养大的孩子。于是,又笑了起来。


    怀雍无悲无喜,只劝慰说:“太医说了,您不能太激动。父皇,休息一下,等阁老们过来,您亲自宣布遗旨吧。”


    父皇却仍然抓住他不放,问:“你希望朕留怎样的遗旨?”


    怀雍答:“您不是早就写好了吗?儿臣总归只是个臣,哪里轮得到我来说呢。太子已被找到,我已让人把他带来,就在路上。”


    父皇有些生气,想要支起身子来,可惜没有力气,又倒了回去,苟延残喘地说:“朕还没死!”他最后一个字的音调陡然拔高,嗓子却同时哑了下去,像断了弦的筝。


    怀雍:“儿臣把芙蓉香片再点上吧。”


    香鼎里的火已渐渐熄了。


    怀雍拂了几口气才让碳重新烧热起来,香片烧得猛了,烟雾一小蓬一小蓬地翻涌而出。


    父皇被这香气笼住,痛苦的灵魂仿佛也很快受到了安抚,苍白枯槁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精神也似乎好了很多。他身量高大,如今病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骷髅架子,生与死一块儿叠加在他身上脸上,让他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可怖。


    父皇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对一直被晾在一边的赫连夜说:“赫连夜,平身吧。”


    赫连夜:“叩谢吾皇。”


    父皇问:“你会一直忠于怀雍吗?”


    赫连夜答:“臣忠于大齐。”


    父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轻声说:“那么,记住你自己所说的吧。”


    不多时,屋外传来动静,是太子被带过来了。连同一起过来的还有卢敬锡。


    卢敬锡脸色难看之际,一直紧紧地护在太子左右,一副谁要害太子也得先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的姿态。这种愤懑慨然在见到怀雍的那一瞬间升至极点,那双眸子几乎像是在看外敌一样,箭一般要朝怀雍射去。甚至稍稍上前半步,挡在了两人之间。


    随后,阁老们也纷纷赶到了。帝宫寝室这块地方平时总觉得太大,今天挤满了人,又显得拥攘。


    跟随文武百官,怀雍也跪下了。


    当然,他跪在最前头,龙榻的近侧,第二近的便是赫连夜,其次是侍奉保护在太子身旁的卢敬锡。


    太子一张小脸吓得雪白,他看看奄奄一息的父皇,又看看侧立一旁的怀雍,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他怔愣原地,压根不敢上前去。直到父皇亲口召唤,他才怯生生地走上前去。


    父皇:“玘儿。”


    太子:“儿、儿臣在。”他双目含泪,很想问母后在哪,可无论如何也不敢。


    父皇叮嘱道:“你年岁尚小,学识不足,暂且还不能担当起守护江山社稷的重任。今后要多听你皇兄的话,有什么麻烦,可以托付给你皇兄。等到你及冠娶妻,便可以亲自执政了。”


    说完,他又把怀雍叫过来:“隐鳞,过来。”


    怀雍膝行过去:“儿臣在。”


    父皇柔声细语地问:“你是我悉心调教长大,于朕而言,与亲身骨肉无异,既如此,太子也算是你的弟弟,你答应朕,从今往后,要护着太子,可好?”


    怀雍叩首:“臣遵命。”


    接着,父皇让王阁老在几位一品贵官的注视中,一字一句地写下自己的所交代的传位诏书。


    太子继位为皇帝,而怀雍则作为摄政王,在新皇长成之前暂揽大权,巩固江山。


    ……


    一切定下,司天监找了个最近的好日子,择日簇拥这个九岁的孩子登基为帝。


    京中各家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到时候要服国丧所用之物。


    即便这时候皇帝还没有咽气,他依旧理应是大齐最尊贵的人,可大家仿佛都已经提前当他死了。


    怀雍仍陪在父皇的身旁,直到最后一刻。


    父皇絮絮叨叨地又跟怀雍说起他亲生父亲家乡的事情,父皇一会儿说跟他父亲一起去捕鱼采莲,一会儿又说他父亲很笨,是世上最蠢笨的人。


    怀雍问:“那您还对他念念不忘?”


    父皇茫然地说:“朕从未见过比他更傻的人,他爱的也是个傻子。他情愿爱一个一无所有的傻子,也不愿意爱坐拥四海的皇帝。”


    父皇又变得良善起来,变回了那个对他无微不至、关爱有加的好父皇。父皇心软地说:“怀雍,你要是不喜欢待在京城的话,就回家去吧。朕……朕也不能再拦着你了。”


    怀雍好笑地说:“我从未去过,又哪里知道哪是我家,怎么回去?”


    “朕没想到你会回来……”父皇喃喃地说,“朕没想伤你,朕也不知道朕是怎么了,魔魇有时会附在朕身上……”


    怀雍打断他:“父皇,您又谵妄了。”


    父皇跟他又说了一会儿关于他家乡的事,翻来覆去地说,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问他:“雍儿,灯怎么都灭了?太黑了。让他们把灯都点起来吧。”


    烛火通明的寝宫内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怀雍将身子俯下去,别扭地依偎在父皇身边,轻声说:“天黑了便睡吧,父皇。”


    他幼时爱蜷缩在父皇的怀中睡觉,听着父皇稳健有力的心跳声,而那声音眼下正在慢慢变得虚弱,随时都会断绝。


    父皇说:“再给朕点上一片芙蓉香片吧。”


    怀雍没有离开:“点着呢,父皇。”


    父皇又说:“夏天了,御花园里的芍药该开了,雍儿,去给朕摘一朵来好不好?”


    怀雍:“儿臣让别人去摘。”


    父皇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上他的脸上,沾到温热的泪水,叹气:“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怀雍将自己的脸颊贴到父皇的手心,温驯极了。


    父皇抚摸他的头顶,像把他当做是个稚幼孩童。


    此时此刻,他们如同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龃龉,又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了。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和怀雍说。


    比如他想问问怀雍知不知道芙蓉香片有问题,比如他还想问,怀雍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希望他早点死。


    但他到底是没问。


    只要他没问,就可以在这弥留痛苦的时刻自欺欺人地想,世上还是有一个怀雍真心爱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怀雍还拥着他的父皇,一动不动,泪流满面,犹如随他的父皇一起死去了。


    ……


    十月初三。黄道吉日。开祖庙祭祀,昭告天下。


    这一日,无风无雨,阳光普照。


    作为摄政王,怀雍身着衮冕服,金章紫绶,戴进贤三梁冠,着一身深绛色朝服,率领文武百官,敬奉新皇继位。


    而在他身边,作为武官之首的是赫连夜。


    作为协助他的报答,赫连夜亦升至一品大将军,与他相似的,穿了一身绛色朝服。除了文武款式略有区别,其余都差不太多。


    赫连夜走到他身边,接过礼官递过来的香,与他一同,各自作为文武代表,祭拜苍天神明。


    一切结束,天色将暮。


    赫连夜单独来找他。赫连夜在笑,这笑意中参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压抑的仇怨,他心满意足地说:“真好,这世间的夫妻成婚都是过之即往的,可我们却不同。怀雍,无论你愿不愿意,今后你与我的名字都会被写在史书的同一页,同一日。”


    这或许,也算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了。


    怀雍面不改色。


    这让赫连夜微微恼怒起来,又故意说:“怀雍,不会再有人像我以前那样爱你了,我以后也不会再爱你。我已经寻好了一门闺秀做我的妻子。你可坐在高台上,看着我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怀雍动了一动,回望向他,不能说完全无动于衷,只是也并不炽热,倒似有几分矜悯。


    怀雍整袖,稍作揖身,道:“那,本王祝赫连将军你心想事成,妻贤子孝。”


    语毕,边上响来一个脚步声。


    一个年轻俊美的侍从来到怀雍的身边,在脸色骤然剧变的赫连夜的面前,颇为亲近地陪他离去。


    怀雍能感觉到赫连夜如跗骨之蛆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他没回头。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过,怀雍还是稍稍想了想,赫连夜实在不驯,到时候,等赫连夜有了第一个儿子,他得下一道圣旨要过来,从此养在身边,如此才可以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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