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倒是没想到,刚才这么吵闹的环境里,他小声吸几声鼻子,清几下嗓子,贺远川会听得见。
“我吸鼻子声音很大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今天虽然没有再下雨,但直到遇到这一帮人之前,他的心里还像是堵着块东西。
可能是砖楼梯上踢跑的几粒石头不够干脆,可能是馄饨并没有吃饱,他又不愿看那位年轻妈妈难堪,也可能是误触发了那段乱码。
程澈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动物。
明明已经刻意在别人吃饭时压低声音了,这人是千里耳吗。
“嗯。”贺远川放下曲着的胳膊,看了他一眼。
这会的程澈又没了昨天在校医室和他打架的狠样子了,那会揪着他领子时简直像只暴跳如雷炸了毛的猫。
可能因为生病未愈,现在看着整个人有点蔫头巴脑的,反应也慢慢的,甚至连头发都翘起几缕,一看就是在床上揉出来的。
很好欺负。
程澈不说话了,低着头。
贺远川又看了他一眼,才说:“我骗你的,还好其实。”
“哦。”程澈说,“又逗我是吧。”
贺远川笑了两声,“你知道啊。”
“我又不是傻子,我分得出来。”程澈有气无力。今晚的一切都让他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连贺远川都变得没有那么面目可憎。
“你家住这附近?”贺远川问。
“嗯。”程澈答,看着端着菜的阿姨给邻桌上菜,莴笋和千张,菜码的高高的,他突然就想多说一点:“隔着巷子就是。”
旁边那桌喝到尽兴处了,站起来嚎了几嗓子歌,五音不全大白嗓,程澈想起了廖老师。
“经常来这吃饭啊。”贺远川声音淡淡的,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倒像是朋友了。刘俊在桌上翻了个面,头背着他俩。
“嗯。”程澈闭着眼睛,双手撑着塑料凳子,周围的吵闹衬得他们这桌更安静了,这让他觉得有点困。
小指那碰到一块黏黏的胶,他身子没动,手指摸索着将胶布重新贴正,说:“离家近。”
“有什么好吃的吗,这儿。”贺远川问。
前面第二家的锅巴饭好吃,米饭用油煎出焦焦的脆壳,再翻个面,用脆壳盖住饭上铺满的各种炒蔬菜。对面没多远的一家鸡蛋灌饼也好吃,那个短发大姨特别会做酱,抹在热腾腾的饼上,程澈能一口气吃两张。
但也有吃了立刻肚子疼的,比如街尾那家鱼羊烧烤,已被程澈拉入黑名单。
“很多啊,”程澈说,盯着地上伏着的半根千张,应该是刚才走动间从盘子上掉的:“你没吃饱?”
“饱了。”贺远川说。“下次来。”
“你肠胃扛打吗。”程澈问,“扛打才能来。”
“据我了解,挺扛的。”贺远川笑了,看着挺开心,笑完很认真地点头:“那我下次来能不能找你,小程老师。”
红棚子里是叙利亚装修风格,连照明都只是往棚子顶部的铁架子上攀缠着拉了灯泡,像老墙上趴着的藤蔓。
淡黄的光照下来,贺远川笑着的脸看着柔和,程澈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贴吧里会有那么多人执着于拍贺远川的照片。
“再说吧。”程澈看着他说,这种没必要扮演任何模样的状态莫名让他觉得放松,不用眯着眼睛笑,可以由着嘴乱说:“我很忙的。”
不会再差了。
再差又怎么样呢?顶多甩开膀子再打一架。
话音刚落,那边乔稚柏和王杉就结完账回来了,退酒的那几个男孩没过多久也回来了。
乔稚柏跟王杉肩并肩出来的时候讨论得正欢:“杉哥,我每个月给你两百,你买零食时帮我多买些行不,顶饱的那种,干脆面小面包,都行。”
王杉说:“你在我这办月卡了是吧,是不是哪天忘记买还得打你邮箱里。”
乔稚柏嘿嘿几声:“哪儿啊,杉哥人仗义,想起来时多带点就成。”
他四面八方有三个不吃早饭的,身后两个脑子有病的,还有一个哑巴同桌。对于低血糖这件事,他兄弟命硬死不了。
但食堂饭确实太难吃,给他整出心理阴影了。乔稚柏恶狠狠地决定多买些零食,每天早上让这几个人多塞点。
转头看见贺远川低着头,嘴角朝上扬,不知道在笑什么,便朝着这边喊:“哟呵!你俩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程澈抬头笑:“闲聊。”
王杉出去打了个车,几个男生一块把桌上的刘俊抬走了。
临走时王杉朝几个人挥手,又特别指指乔稚柏:“川哥,学霸,都在这啊,我们先回了,刘俊这死孩子能吃不能喝,放这趴着碍眼,走了——乔稚柏,下回得你请了啊!”
乔稚柏说知道了知道了,几人一走,乔稚柏低头收拾桌下的东西,下午买的衣服鞋,几个购物袋都拎在手里,间隙里抬头对着程澈说话:
“真难得,你都不知道他平时脸有多臭,跟谁欠了他钱似的,凶巴巴的。”
贺远川头都没抬:“滚。”
“你看吧你看吧。”
程澈心里有鬼地端起桌上的饮料抿了一口。他还真知道贺远川脸有多臭,因为大半夜四点翻了别人的朋友圈。
三个人出了红棚子,这会比来的时候少了点小推车,来来往往的人也少了些。
三个男孩并排走,路人经过忍不住瞅他们一眼。中间那个娃娃脸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旁边两个人都高高瘦瘦的,垂眸听,右边那边偶尔弯着桃花眼笑笑,很是养眼。
程澈觉得乔稚柏这个人真的很热闹,一直到走出美食街,乔稚柏才说:“程澈你住哪,送你一段。”
程澈摆摆手:“不用了,我近的很。”
他们的车就停在路边,司机探头招手,乔稚柏应了下,转头对程澈说:“那你回去慢点啊。”
程澈说好,刚准备转身离开,贺远川沉默了一路,这会才说话,“别忘了。”
别忘了下回带他吃饭。
程澈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边的乔稚柏先炸了:
“忘了什么?什么忘了?又别忘什么了,打哑谜是不是,贺远川,你不对劲。”
贺远川长腿一迈上了车:“走不走?”
车都开出去了,还能听见乔稚柏的嚷嚷:“你不对劲,你有事瞒我。”
程澈转身往巷子里走,热闹散去,他得回家了。巷子里路灯是太阳能的,这几天阴雨天缺少阳光直射,不怎么亮。
院墙上钻出几只小猫,程澈和它们打招呼,小猫侍卫们一路将程澈护送回了家,才重新钻回黑夜里。
赵庆还是坐在门口乘凉,拎着把大蒲扇,“小澈回来了啊。”
“啊,叔乘凉呢。”程澈应。
“家前常来的那只小花猫被车撞了。”赵庆说。“就是你常喂的那几只里的,黑白花毛的。”
“在哪?”程澈猛地转头。
“就路牙子那,那猫准备跑过去的,突然开来辆车,那速度快的哦都能飞了,撞完就走了,作孽哦,我去看了,猫嘴里都流血了,也尿血,估计活不了了。”
“那猫呢?”程澈又问,他手心冰凉,越想听越听不大清赵庆的话。
今晚墙上确实是少了几只眼熟的,但流浪猫居无定所,经常会出没在小镇的许多角落,今天看不见的,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就又会出现。
“垃圾车里呢,我给装纸箱里了。”赵庆把大蒲扇啪地拍在腿上,不知道是在扇蚊子还是在感叹:“流浪猫,不值当救啊,小澈,回去吧。”
程澈已经往垃圾桶的方向去了,一堆饭菜垃圾上果然有个鞋盒,他也不顾下面恶臭的菜汁,伸手就把纸箱给抱出来。
赵庆叹着气:“叔知道你喜欢猫,但这片流浪猫太多了,哪救的过来啊。你今天管它活下来,能保它以后都吃得饱肚子吗。”
程澈蹲在那,把鞋盒放在地上,掀开盖子
是他常喂的猫群里最怯生生的那只,每次喂食这只黑白花毛的都躲在后面,等别的猫都吃完了才敢过来。
程澈每回会特意给它留半根火腿肠,等别的猫都走了,再喊它出来,猫也知道,每次都特地在拐角里多呆会。一人一猫维持着一种出于纯粹信任的默契,吃完猫会蹭蹭程澈的裤腿,再悄无声息地跑走。
赵庆还在絮絮叨叨地劝,“就是一只小畜生,尤其是公猫,一叫春就要跑了,一年一年的,这附近得换多少茬猫。”
说着说着,赵庆不说了,他突然愣住了,张着的嘴巴动了两下。
程澈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长在这条巷子里。石板路与水泥混杂的地面,程澈在上面摔过跤,也曾和江河蹲在树旁看钻进石缝里的蚂蚁。
傅萍走的那一年,赵庆看程澈躲在那扇红色铁门后面,露出张小脸,不说话也不闹。从隔壁那家男人出事搬走后,被程赴一个人留在家里的程澈要是怕狠了,便会到赵庆的小卖部这,赵庆会招呼程澈看电视。
在赵庆的记忆里,好像还真没看到过程澈哭的样子,这孩子小时候话少,天天板着张小脸,长大些后变得嘴甜,爱笑,学习也好,特别乖,招人喜欢。
“可是叔,”他看着程澈抱着纸箱,菜汤弄脏了白衬衫的下摆,男孩红着眼睛,好像很用力才能说出一句话:
“它还有气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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