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5.Mulholland Dr-08
俞远光这段时间虽然经常在法研所里见到柳弈, 但每次碰面柳弈都一副有事在忙的样子,基本上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就更别说通过闲聊来加深对彼此的了解了。
对此, 俞远光一直十分遗憾。
现在听江晓原提起柳弈,他只觉正中下怀,顺着对方的话就问了下去:“我一直听说你导师很厉害,到底有多厉害?”
“哎呦, 这我可就要说上大半日了。”
别的不论, 至少江晓原跟了柳弈快三年,对自家老板的专业能力那是出自真心的佩服。
平常在同学群里, 别的研究生吐槽自己的老板有多么的水或者多么的不靠谱的时候, 小江同学都要努力克制自己大吹特吹的冲动,以免日后在同学会上被套麻袋打一顿。
现在俞远光自己送上门来听他吹, 江晓原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发挥。
于是他从柳弈十分突出的学历和学术成就开始说起,又说了他归国短短两年多就协办了多少大案, 案情又是怎么个错综复杂、曲折离奇,随便哪一桩都能上《今日×法》、《法治○线》了。
柳弈的履历, 俞远光先前就已经详细了解过了。
他一个写小说搞剧本的文艺工作者, 对在业界十分重视的“学历”其实没什么概念,只知道那约莫是挺牛逼的。
比起柳弈拿了几个博士学位, 俞远光更想知道柳弈在工作上到底几斤几两,又有多少实绩。
现在他听江晓原一通吹嘘,直把柳弈吹成了百年一遇的神探,仿佛不管什么疑案悬案摆在他家老板面前, 柳弈都有办法寻出破案的关键并找到犯人似的。
……如果他真有那么厉害……
……或许……
俞远光心里装着事儿, 眼神难免就有些发飘,说话也没那么深思熟虑了, 直接就脱口而出:
“那他办过那些十好几年的旧案吗?”
江晓原正说到兴头上,根本就没注意到俞远光表情的微妙变化。
他以为俞远光关心这个是因为他正在写陈年悬案移植到今天该怎么破的剧本,才会有此一问,于是很高兴地点头:
“他当然破过啊!”
俞远光追问:“比如呢?”
“比如……”
江晓原短暂的思考了两秒,一拍大腿:“就几个月前吧,今年五月份那桩网红千金小姐遇刺案你知道吧?”
俞远光点了点头:“钟允儿那个案子?”
他那时已经开始在写纪录片的剧本了,对国内外的重大案件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关心,钟允儿案的进展他是全程在热搜上追下来的,一个词条也没落下。
只是警方对外公布的案件详情仅限于钟允儿被刺杀这件事本身,不会扩散到二十五年前的旧案去,也不会提到涉案者还与跨国器官走私有关,公众当然也就无从知晓了。
听江晓原提起钟允儿案,俞远光颇为惊讶:“我知道钟允儿是她老公和公公合谋刺杀的,行凶的人好像还是她老公的亲爹……可这能算是旧案吗?”
“嗨,那是你不知道其中还有内情!”
江晓原想着反正等着案子判下来之后肯定要上《今日×法》,届时二十五年前那桩旧案也会一同曝光,应该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于是整了整姿势,跟说书一样开始滔滔不绝。
他从柳弈怎么从指纹细节里发现汤俊明不是汤文耀的亲生子,又怎么从出生证追查到汤俊明的真实身世,再怎么想到要去调查那具从湖里捞出来的鞣尸……统统说了一遍。
江晓原说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现在早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其他人都走光了。
俞远光也听得嗔目结舌。他完全没想到这案子背后居然还有如此复杂的“下情”,甚至还能扯出一桩跨国器官走私案。
“……”
听完江晓原的叙述之后,俞远光沉默了。
他就这么坐在椅子上,双眼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好似对着自己写的剧本在发呆。
江晓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听众的状态有哪里不太对劲儿了:“俞哥,你怎么了?”
俞远光目光凝滞,没有说话,只缓缓地摇了摇头。
江晓原慌了,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俞哥,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俞远光这才转过头来,幽幽地问:
“阿原,我想向柳弈举报一桩谋杀案,他会把我当成神经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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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7日,星期六。
早上十点正。
柳弈和戚山雨家的门铃踩着整点准时响起,一分不差。
戚山雨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俞远光,还有左手抱着支白葡萄酒,右手拎着个点心盒笑得一脸灿烂的江晓原同学。
“戚警官好!”
平常私下里江晓原都管戚山雨叫师公,不过这会儿有俞远光在,他很机灵的没把平常的习惯带出来。
俞远光没想到来开门的竟然是戚山雨,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江晓原。
江晓原这才意识到原来他这位新朋友似乎还不知道这两位的关系,连忙在旁边打补丁:“戚警官跟我们老板关系很铁。”
俞远光懂了。
他心道难怪那天晚上他俩一块儿看首映,原来是关系铁到周末会一起过的朋友。
不过有个警察在也好,或许等会儿还能给他点专业意见。
柳弈正站在水吧前烧开水,看两人进门,招呼他们随便坐。
俞远光从江晓原手里接过酒瓶子,递给柳弈,“给你的,这牌子的白葡萄酒很好喝。”
一旁的江晓原也适时递上点心盒:“还有法式烤乳酪和黑松露鹅肝,下酒菜!”
柳弈接过礼物,道谢之后,又伸手敲了敲学生的脑袋,“大白天的我们家不兴喝酒!”
“没关系,配茶也是可以的。”
戚山雨走过来,打开餐盒的外包装看了一眼点心的种类,“刚好家里还有长面包,我去烤几块,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吧。”
说完就拿起点心盒子往厨房去了。
俞远光:“……”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戚山雨对这个家的熟悉程度一点都不像个客人,而且柳弈刚才用了“我们家”这个定语。
“……原来是这样……”
他轻声嘟哝。
江晓原没听清楚,抬头问:“什么?”
“没事。”
俞远光缓缓地摇了摇头,忽然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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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山雨说去烤几片面包,结果一动手就停不下来了。
他不止做了蒜蓉酱烤面包片,还顺手弄了个凉拌鸡丝木耳和番茄鸡蛋沙拉,外加一大壶泡得酽酽的红茶,还顺便将俞远光带来的点心装了盘。
吧台顿时被餐点和四人份的餐具占满了。
俞远光一向是只夜猫子,虽然这段时间因为白天要到法研所取材采风所以被迫纠正了作息,但懒得费心吃早餐的习惯还是没能改过来,这会儿看到满桌子的餐点才觉得饿了,忍不住拿了块烤得焦脆喷香的面包就开始啃。
柳弈和戚山雨看俞远光吃得投入,估摸着他怕是饿着肚子来的,于是没有催他。
等俞远光一个人包圆了半盘面包,垫了肚子之后,柳弈才笑着问道:“我听小江说,你有一桩旧案想告诉我们?”
“嗯,对、对!”
俞远光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只顾着填肚子了,连忙抽了张纸擦掉手指上沾的黄油和蒜蓉酱,然后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台巴掌大的随身听。
柳弈和戚山雨不明所以,盯着俞远光,等着他解释。
“这随身听是我们公司的,我借来用一用。”
俞远光把随身听摆在了餐桌上,“我主要是想让你们听听这盘录音带的内容。”
说罢他按下了播放键。
磁带传动,传来了一个女孩子清唱的声音。
就算柳弈和戚山雨不是专业搞影音分析的,只用听的都知道,录这个歌的不管是设备还是歌者本身都很业余,约莫是用随便一台录音机随性录制的作品,再加上录音带很有些年头了,杂音很重,让女孩儿原本清澈灵动的嗓音难以避免地干涩粗粝了起来。
女孩唱的是一首很有些年头的情歌,这里年纪最小的江晓原同学表示自己听都没听过。
歌声持续了大约三分钟,突兀地戛然而止。
耳尖的小戚警官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金属物摩擦的声音。
下一秒,是女孩儿略带疑惑的询问:“请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柳弈和戚山雨对视一眼。
看来是有人进了这个姑娘录音的地方。
然而来者并没有说话,自然也无法从声音里得知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了。
女孩还在问对方是什么人,语气从客气到惊恐,再是慌张。
接着便是女孩儿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同时还有剧烈的挣扎声和重度倒地的声音。
这动静持续了差不多一分钟,渐渐地停歇了下来。
一阵沉默之后,柳弈和戚山雨听到了“咔嚓”和“砰咚”接连两声响,前者很轻,后者则明显一些。
“后面就没有了。”
俞远光伸手按停了随身听,“怎么样,你们觉得这是一桩谋杀案吗?”
第102章 5.Mulholland Dr-09
俞编剧的这一问实在突兀, 柳弈和戚山雨互相对视一眼,都在犹豫应该如何回答。
俞远光盯着他们,目光炯炯, 满含期待。
“……”
柳弈觉得还是得实话实说:“这卷录音带里的信息太少了,我们不能妄下定论。”
“……是吗,信息太少了吗?”
俞远光眼中的灼灼火苗暗了下去,“只凭这个, 什么都说明不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 近乎自言自语,语气倒是没有被质疑的恼怒, 反而带出了一点“果然如此”的淡淡的失望。
柳弈和戚山雨再度对视。
“好吧, 也不是什么都听不出来。”
戚山雨接过了话头,“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大约十四到二十岁左右, 录音的地方很可能是学校一类的地方,所以大约是个学生。”
俞远光猛然抬头, 双眼圆睁,吃惊地瞪着戚山雨:“你怎么知道的!?”
“年龄我是听声音猜的。从那女孩唱歌的技巧来看, 应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只是本身声音条件比较好的普通人。”
光看他这反应,戚山雨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另外后来她惊慌尖叫的时候, 本音也和唱歌时没什么差别,所以我认为她不像是受过声线控制训练的专业人士,她的本音应该与实际年龄很接近,大约就是十四五岁到二十岁这个阶段。”
旁听的柳弈在旁边翘了翘嘴角。
他心道自家小戚警官一个唱歌五音不全的, 连一句“祝你生日快乐”都要跑调跑到八百里外, 这会儿评论起别人的歌技来居然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
柳弈那一笑很浅也很快,俞远光和江晓原都在认真的听戚山雨说话, 没注意到他的表情。
戚山雨却跟太阳穴多长了眼睛一样,飞快地侧头瞥了柳弈一眼,同时手在桌子下捏了恋人的手一下。
柳弈立刻端正了表情作专心致志状。
戚山雨接着说了下去:“至于录音地点,我注意到录歌时这个姑娘的声音隐约带着混响效果,应该是在一个比较空旷且密闭的空间里录的。接着后来我听到了开门声,然后才是女孩儿的质询声。”
江晓原在旁连连点头,但又忍不住提出疑问:“可你怎么知道那是学校?也有可能是在家里啊!”
“因为她一开始对进入房间的入侵者很客气。”
戚山雨回答:“当时她虽然很意外有陌生人进来了,却用敬语问了对方的身份。”
“啊,我懂了!”
江晓原一拍大腿。
“如果是在家里,有个不认识的人忽然闯进来,吓都要吓死了,不可能那么平静和礼貌地问对方是谁的!”
他大声说道:
“换成是学校一类的公众区域就正常多了!有不认得的陌生人进来,她就会觉得是同学、老师、校工或者保安什么的,所以才客客气气的,是吧!”
戚山雨点了点头。
随后他转向俞远光:“俞编剧,我说得对吗?”
“……”
俞远光定定地看着戚山雨,半晌才像叹息一样吐出了两个字:“佩服……”
方才有那么一会儿他对柳弈和戚山雨是有些失望的。
先前他也不是没找“懂行”朋友问过这个案子,对方给他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信息太少了,根本不可能立案的,白费力气”。
结果刚才柳弈和戚山雨听完他的录音之后,也回了一句“信息太少”,俞远光顿时就觉得这二人九成也和他从前咨询的那些人一样,接下来就该劝他放弃了。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戚山雨竟然只凭几分钟的录音,就得到了他亲临现场才知晓的情报。
“是的,这录音带是我在一间中专里找到的。”
俞远光道出了真相:“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在一所已经废校的中专的广播室里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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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记得我说过,我在梦境里穿过了一间废弃的建筑物吗?”
俞远光说:
“其实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江晓原从来没听俞远光提起过自己的梦境,这会儿一脸懵逼。
他看看俞远光,又看看柳弈和戚山雨,似乎希望来个人跟他解释解释这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三人都没注意到他困惑迷茫的表情。
“也就是说,你梦境里的废弃建筑物是真实存在的对吧?是一幢已经废校的中专?”
戚山雨抬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看俞远光点头之后,他接着问:
“你能告诉我那间中专在哪里吗?”
俞远光点了点头:“在东湾区。”
戚山雨稍感意外,“原来你是东湾人!”
俞远光再度点头。
柳弈:“为什么要说是东湾人不说是鑫海人。”
“哎呦,老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好容易逮着个插嘴的机会,江晓原立刻来劲儿了,“东湾区以前是东湾市,是最近几年才合并到我们鑫海来的!”
就如江晓原所言,东湾市位于鑫海市的东面,原本自己是一个独立的行政市。
后来作为省会的鑫海市因发展需要,“吞并”了周边的几个地级市,东湾就是其中之一,从此由市变成了区。
戚山雨虽然祖籍赣省,不过从小就在这个城市生活,自然是知道这一茬儿的。
江晓原更是土生土长祖上数来三代都在鑫海的,方言说得溜溜的,对本地风物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可柳弈不是本地人,又出国求学数年,到鑫海任职时人家东湾市都并入鑫海三年多了,他也就很自然地以为它就是本市一个区,压根儿不知道还有那么一段“前情”。
戚山雨说了句“稍等”,起身进了书房,一分钟后拿了本鑫海市地图册出来,将桌上的餐盘收到旁边,然后将地图册摊开,翻到东湾区那一页,对俞远光说:
“能指个大概位置吗?”
俞远光低头仔细看了看,然后抬手一指,“差不多就是这一片吧。”
柳弈和戚山雨一块儿凑过去看,江晓原也爬到椅子上,透过夫夫两人脑袋中间的缝隙努力凑热闹。
俞远光指出的地点是一个名叫“杏滘村”的小村子,从位置来看十分偏僻。
东湾区以水网密集闻名,整个区里一共有二百多条内河涌,其中二十三条较大的就很直白的用数字命名,从“第壹涌”开始到“廿三涌”。
从地图上看,这二十三条河涌自西到东一路排下去,差不多就是其所在地与鑫海市中心区域的直线距离了——简而言之,数字越小,离城中心越近,数字越大,离得越远。
俞远光指出来的这个“杏滘村”,位于廿二涌和廿三涌中间的一片狭长的楔形区域。除了入口,其他三面都是矮坡和丘陵,几乎就是城市边缘了,偏得一匹不说,交通还很不方便。
柳弈估摸着从他们这边开车过去怕是两个小时都不一定到得了。
俞远光指了指地图,“我爸以前在这个杏滘村做村支书,我一直在村里待到小学毕业。”
戚山雨问:“你还在村子里生活时,那间中专就废校了?”
“没有,我离开时那间中专还开着。”
俞远光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我大学时回去过,那时它就废校了。”
戚山雨和柳弈一同蹙起眉。
“是的,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俞远光自嘲一笑:“我的梦境确实是根据实际情况产生了变化。我以前梦到那间中专时,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是自从我去过那间废校之后,它就有了清晰的废墟的样子了。”
柳弈倒不觉得奇怪。
这种情况再常见不过了。
人们常常会把现实中一些令他们印象深刻的元素带到他们的梦境里。
俞远光的噩梦大概率来源于儿时的经历。
可小朋友在成长的过程中,曾经的深刻记忆总是难免变得模糊,最后甚至可能只留下零星一两个片段或是残影而已。
在“遗忘”的同时,人们还常常会将一些新获得的信息补充进模糊的记忆力,并于残留的记忆互相组合成新的版本——就像俞远光去过废校之后,他梦境里的建筑物就自动update成了“废墟”一样。
“抱歉,俞编剧,我得确认一下。”
谨慎起见,柳弈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确定你最早梦到的建筑物,就是你说的那间中专吗?”
“我确定!”
俞远光语气分外笃定:“那间中专有一个红色和黄色瓷砖拼贴而成的门楼,样式特别显眼,你们只要看一次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他说道:“我就是从那座门楼确定我从小梦到的就是那地方的!”
“明白了。”
柳弈抬手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后来我又回去过那里两次,一次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它已经废校了,大门紧闭,我根本进不去。”
俞远光继续说道:
“第二次是两年前,我用我作家和编剧的身份跟村委会联系,说想写一本以这间学校为原型的小说,他们很顺当地就放我进去了。”
他的目光转向放在旁边的随身听:
“然后我在里面发现了这卷录音带。”
第103章 5.Mulholland Dr-10
根据俞远光所言, 他梦里的那个地方是一间中专,正式名称是杏窖中等职业学校,以商贸专业为主, 校区不大,最巅峰时学生人数有三百多人。
可惜随着教育资源的丰富、各级别学校的扩招,学生的选择渐渐多了起来,也就看不上这个选址偏僻的中专了。
大约从十几年前开始, 杏窖中专的招生人数就一年不如一年, 财政状况也越来越差,学校的师资力量走的走辞的辞, 终于在七年前送走了最后一批毕业生之后宣布废校。
因为学校的地皮本就是归村里的, 废校了以后那片地也没有别的用处,于是校舍连带宿舍就那么一直搁置在那儿, 平常大门紧锁,村委雇了个本村的小老头守门, 只在村中偶尔举行什么活动的时候会用一用空置的校舍。
“那个中专后面有两条栏杆中间的缝隙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宽一些,真的就只宽那么一点点……”
俞远光抬手比了个很小的距离, “成年人是绝对过不去的, 但年纪很小的小孩子可以挤过去。”
他解释道:“我小的时候偶尔发现了这个秘密,就经常偷偷钻进学校里去玩。”
柳弈明白了, “难怪你会对那个学校印象深刻。”
“嗯。”
俞远光点头,“后来有段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好像从某个时期开始,我就很怕那间学校, 连靠近都会感觉心脏怦怦乱跳。”
柳弈;“具体是什么时候, 你完全不记得了?”
“嗯,我只记得我念小学前生了一场大病, 在医院里住了好久,回家以后很多事情就都记得不太清了。”
俞远光垂下了视线。
“我爸妈去得都挺早的,初中时就因为车祸走了,后来我就到T市去了,跟着我姑父姑妈过、”
他看到柳弈等人的眼神,摆了摆手,“别这样看我,我姑父姑妈对我跟亲儿子一样,一点都没亏待我。只不过我当年生病的时候他俩都不在场,跟我一样也只模糊记得约莫是五六岁时的事情。”
于是柳弈换了个说法:“那么你觉得自己害怕那间中专和你做噩梦是同一个时期开始的吗?”
俞远光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愧疚,“这我也记不清了。”
“没关系。”
柳弈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照俞远光的说法猜测,他怕是在五六岁时碰到了什么足以令他产生心理阴影的大惊吓,后来可能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要一个学龄前的小孩子记住当时的细节,还一记记到成年,那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俞远光若是能清清楚楚且万分笃定地告诉他们自己当年到底碰到了什么,柳弈反而还得怀疑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了。
“反正前年我进那间中专看过,里面的财物基本上都在废校时就搬空了,只剩下一些没人要的旧桌子旧椅子什么的。”
俞远光接着说道:
“然后我就在播音室里发现了这卷磁带。”
“等等。”
戚山雨又听出了疑点:“你在播音室里找到了这么一卷磁带?孤零零的一卷?”
俞远光知道他想问什么,“不是,播音室的柜子里放了整整六盒磁带,大部分都是用过的。录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校园歌手大赛、晨间播音员选拔、诗朗诵比赛……”
他抬头看向柳弈和戚山雨:“我把它们都听完了,结果就发现了那女孩的尖叫声。”
戚山雨在征得物主的同意后,拿过那台随身听,打开磁带舱,取出了里面那卷磁带。
果然,他在磁带上面看到了用圆珠笔写的一行字:
【199×年 校园歌手大赛 预选③】。
“我猜可能是这样。”
俞远光对其他三人说道:“当时那个女孩在播音室录歌,唱到中途突然遇袭,被凶手带走之后,录音机还一直开着,磁带转到头后自动跳停了。后来有人在录音机里发现了这盘磁带,但根本没听里面的内容,看了上面的信息就把它塞回到柜子里了。”
“嗯,确实有这个可能。”
柳弈抬手,指了指磁带上的时间,“199×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对吧?”
他对俞远光说道:“如果当年真的有一个女孩在杏滘中专遇袭并被人杀害,就是时间、地点、人物俱在,要查应该不难。”
“对啊!”
江晓原在旁边猛点头,“只要调查一下200×年那年有哪个女学生遇害了不就行了嘛!”
“没错。”
俞远光沉痛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额角:
“可问题就在这里……我托人查过了,199×年杏滘村并没有女学生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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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9日,星期一。
晚上八点十五分。
新一周的第一个上班日,柳弈和戚山雨两人都没有遇到突发情况,得以准时回家共进晚餐。
吃完饭后,戚山雨从书房里抱出一叠资料,招呼柳弈坐到吧台旁。
“哈哈!”
柳弈毫不意外,伸手捞过戚山雨的肩膀,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我就猜你肯定会忍不住去查这件事的。”
“你别告诉我你不好奇。”
戚山雨放下资料,转身去给两人泡茶,“再说了,这次的案子明明是你招惹回来的。”
“哦豁!”
柳弈笑道:“既然你用‘案子’来形容,那就是确实有问题咯!”
说着他不等戚山雨,直接拿起桌上的资料开始看了起来。
五分钟后,戚山雨端着两杯茉莉绿茶回来,柳弈已经把戚山雨列印下来的资料全看完了。
“好吧,确实没有学生遇害,但事情绝对不简单……”
柳弈将资料放下,目光凝重。
戚山雨点了点头。
小戚警官今天回市局之后,特地用局里的系统查过了。
他先是搜索了录音带上的时间——199×年当年沥滘村的刑事案件记录,只有一桩村民与邻村住户因水果运输问题而发生争执,进而发展到斗殴伤人被抓进局子的案子,并没有少女被害案的记录。
但戚山雨留了个心眼——没有命案记录,不代表就没出过事。
于是他模糊了搜索范围,果然搜到了一桩可疑的案件。
杏滘中专一个16岁的女孩,名叫林美娟,于当年10月12日清晨被人发现溺死在学校后山的一个鱼塘里。
戚山雨查到了出警记录,警察赶到时林美娟已被村民自行打捞上案了。
当时她身上衣物完整,没有可疑伤痕。鱼塘里还飘着一条花色鲜艳的丝巾,根据家属辨认,是林美娟的表姨从港城带回来的时髦舶来品,她生前宝贝得很,每天都要戴着上学。
于是警方据此推测林美娟是晚上在外面散步的时候丝巾松脱,落进了鱼塘里,女孩心疼想去把丝巾捞起来,结果不小心掉了下去,才会不幸溺亡的。
此事被定性成了意外,家属也没有异议,倒是学校因为管理不善晚上少了个学生都不知道而赔了些钱,但赔偿金额在现在看来也少得可怜就是了。
若不是戚山雨听过那卷录音带,估计任谁都没法子将一桩二十三年前的女学生意外溺亡案跟“谋杀”二字联系起来。
然后戚山雨循着“杏滘村”这个线索一查,还真就查出更多的事情来了。
“你看,在199○年到199×年的这五年时间里,杏滘村有两桩未成年人死亡的案件,一共死了三人。”
戚山雨抽出两份档案打印件,并排摆在柳弈面前。
第一桩案子发生在199○年的8月18日,距离现在已满二十五年。
当年杏滘村的一间民宅于傍晚六点半突发火灾,火势蔓延得相当迅速,很快整间房子就被火海吞没了。
消防员赶到后,在村民的帮助下将火扑灭,并在屋中找到了两具烧成了碳状的焦尸,核实身份后,得知是当地一位女性未成年村民和她隔壁村的小男朋友。
被烧死的女孩名叫张晓娟,殁年17岁,在当时还是东湾市的一所职高学画画;而她的男朋友名叫黄鹏,是她的同学。
这对小情侣出事时已经交往了三个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趁着暑假,大人又都外出务工在女方家中厮混,邻居反应二人已经同吃同住了得有好几天了。
后来消防员对火灾现场进行了调查,发现起火点在厨房,是天然气泄漏和爆炸引发的大火。
因为张晓娟的妈妈在家时经常会接些衣服、玩偶剪裁缝纫的工作帮补家用,所以家里堆了不少布料和泡沫一类的填充物,全都是极容易助燃的物品,于是警方认为起火后火势才会烧得如此猛烈。
这同样也是一桩不幸的意外。
本来这两桩案子时隔足有四年,且张晓娟是杏滘村本地人,林美娟则是外来的学生——林美娟入学时,张晓娟早就离世了,两人可以说是毫无交集,实在很难联系到一起。
然而偏偏她俩不止年龄相仿,而且名字里还正好带了个“娟”字。
为了证明这是不是一件单纯的巧合,戚山雨试着用“娟”字作为搜索关键字,没想到却找到了第三桩案件。
第104章 5.Mulholland Dr-11
戚山雨从档案库里搜出来的第三个案子, 是一桩失踪案。
200×年的10月25日,也就是距今二十二年前,杏滘村的一户村民报案, 他家年方十八岁的女儿程娟娟留书后离家出走,说是要和男朋友到外地展开新生活。
当时正值二千年初,家用电脑还不算很普及,手写的书信还是很重要的交流方式。
程娟娟的家人在女儿房间找出了几封信, 是女孩儿与一个落款叫“江知哲”的男子的书信。
程家报警后, 警察循着“江知哲”信上的地址找过去,压根儿没找到那个人。
但因为程娟娟是主动离家的, 离家时也已成年, 很难定义为诱拐,最终只得以失踪处理。
程娟娟这一走就再也没回过家。
直到两年前, 程娟娟失踪满二十年,程家人才去办理了她的销户手续, 从此程娟娟便在法律意义上被宣告死亡了,戚山雨也因此从档案库里搜到了她的信息。
如果以张晓娟的案子为起点, 三桩案件的跨度足足有七年的时间, 且性质完全不一样,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三个女孩子都是杏滘村人, 年纪相仿,且名字里都带了个娟字。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起名特点。
就像现在到幼儿园里溜达一圈,一个年级总能找出那么两三个“梓涵”和“奕辰”来,七、八十年代那会儿, “娟”字是很普通的女性名字常用字。
当年的杏滘村虽不算是个大村子, 但好歹也有几千人,再加上还有一间每年能招百多号新生的中专, 有几个名字里带“娟”字的小姑娘,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柳弈和戚山雨反复看着这三份资料,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虽然可能是多心了,不过……”
柳弈咂了一下舌,“好吧,既然都发现疑点了,不去查一查搞不好就该换我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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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星期五。
柳弈和戚山雨特地补休了一天,大早就开车前往东湾区的杏滘村。
他们的后座还坐了两个人,一个自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俞编剧俞远光,另一个则是一定要跟来看热闹的柳弈的好学生江晓原同学。
“我说小江你怎么这么闲,周末都不用陪女朋友的吗?”
看到江晓原跟去春游似的背了个大包,坐在后座,一边玩手机一边还呱唧呱唧啃着玉米棒,他莫名就有些不爽。
江晓原一口将剩下小半截玉米棒吞了,笑得一脸灿烂,“没事,我跟阿彦说了这事,她可支持我了,让我好好加油呢!”
柳弈从倒后镜里看到学生嘚瑟的小表情,暗暗磨了磨牙。
从柳弈他们家出发前往杏滘村的总车程一共两小时十二分钟,柳弈和戚山雨这几天私下商量了一下需要调查的地方,觉得今天之内八成完成不了,于是干脆在杏滘村附近预定了间快捷酒店,省去了来回奔波的耗时。
而俞远光则负责给他们提供为何要突然造访那些陈年旧案的当事人的借口。
早上九点三十分,车途将将过半,车子离开了车流密集的中心城区,周遭高楼大厦肉眼可见的变得稀少了起来,越来越多的绿地点缀在路旁,车子也不再走一段停一段,开得丝滑流畅多了。
“你爸当年是杏滘村的村支书是吧?”
柳弈问坐在后座默默发着呆的俞远光:“你现在回去还能找到认识你的人吗?”
俞远光的表情凝滞了两秒,才慢一拍地意识到柳弈在跟他说话,目光从窗外一株株飞驰而过的洋紫荆树上挪回来,点了点头:“我前两年回去的时候,还能找到我爸的几个老同事,他们还记得我。”
“嗯。”
柳弈闻言十分欣慰,“这应该就好办多了。”
虽说俞远光的父亲已去世好多年了,但只要有“故交之子”这层关系在,不管是寻人还是问话,甚至是要求进入废弃的中专应该都会方便许多。
再加上俞远光现在怎么着也是个签了知名影视公司的编剧,打着“采风”和“取材”的幌子,应该不至于引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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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柳弈在鑫海市住了两年多,只在某次参加医疗仪器展时蹭袁岚的车来过东湾区。
不过当时办展的地方是东湾区的大商圈,其热闹繁华程度一点都不比柳弈平日的活动区域差,等到车子越开越偏,柳弈才感觉仿佛时光倒流三十年。
目之所及,道路两旁全是大片的果林、农田和野地,建筑物的外观也越来越“复古”,低矮的两三层小楼,锈迹斑斑的铁闸门和旧招牌,老式的五金店和小卖部,连吃饭的小店都是又脏又逼仄的苍蝇馆子,店里坐不下了就直接在路边摆几张条桌板凳的那种。
离终点站还有四十分钟车程的时候,戚山雨在路旁的一间加油站停了车,给车子补满汽油。
柳弈和江晓原趁机下车晃了一圈,透透气松松劲儿。
俞远光则表示他坐着就好,依然靠着窗户呆呆地看着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加油站,连坐姿和眼神都不带变的。
“啧啧啧,艺术家气质。”
江晓原在加油站的小卖部冰柜里摸了根绿舌头,这会儿叼着吧唧吧唧吮得正欢,隔着半降下来的车窗看到后座的俞远光,对身旁的老板感叹道:“果然,文艺工作者的精神世界就是比我们这些理工科技术人员要丰富多了。”
柳弈心道你又知道他是徜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而不是单纯只是在发呆了?
这时戚山雨朝他俩挥了挥手,示意自己这边已经好了,可以重新出发了。
柳弈催着江晓原赶紧把绿舌头吃完把手洗干净了再上来,省得弄脏他的爱车,然后快步走到车子的副驾驶侧,开门坐进了车里。
“柳弈。”
他刚坐定还在摸安全带,就听到车后座的俞远光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柳弈笑眯眯地回答:“怎么了?”
俞远光说:“不管你们信不信,但我就是知道,杏滘村里有冤案,她们是被杀的。”
“哦?”
柳弈歪了歪头,略加思索,忽然道:“你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
“嗯。”
俞远光闷声闷气地应了,“你知道吗?就是前两天,我在听你分析了案情疑点之后,那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前我做那个噩梦的时候,真的非常害怕,一心只想快点逃、快点醒过来……可是那天晚上,我强迫自己努力地记住梦里的细节……”
柳弈:“然后呢?”
坐在驾驶席上的戚山雨也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然后我还是跟平常一样吓醒了,醒来以后脑子一片混乱,但我觉得我自己好像记住了什么东西。”
他摸了摸脸,“你们应该也有过这种体验吧,明明刚醒的时候对梦到的事印象深刻,但过一会儿再回忆起来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柳弈和戚山雨都点头。
“所以,我刚醒的时候就直接在笔记本上记下了我记得的东西。”
他说着,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了一本小本子,从后座递上前排。
柳弈接过,和戚山雨一起看了上面的内容。
只见巴掌大的页面上只写了两行字:
【1、多圈,全身】;
【2、单圈,脖子,摇晃】。
柳弈和戚山雨:“???”
“好吧,看不懂是吧……”
俞远光摸了摸鼻子,“我觉得我应该是说厉鬼身上的红绳。”
柳弈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令他感觉很不妙的词:“应该?”
“嗯……”
俞远光虚弱地点了点头,“因为,我现在真的不记得了……”
柳弈和戚山雨对视了一眼,神色皆十分无奈。
“好吧,这确实不是不可能的。”
柳弈叹息道:“人在刚睡醒时其实多半还没完全清醒,当时记下的只言片语不一定符合逻辑,等彻底醒来的时候,的确可能连自己都看不懂自己写了什么。”
“没错没错,就是那样!”
俞远光用力点头:
“刚才一路上我一直在努力回忆,希望能想起自己当时到底梦到了什么,可是实在记不起来。”
他神色蔫蔫的,似是十分遗憾:“我只能从‘单圈’和‘多圈’推测,那大概是指厉鬼身上的红绳。”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厉鬼身上的红绳本来缠了好多圈,后来变成了单圈?”
柳弈只能从字面意义上进行推测:“而且那圈还是挂在它脖子上的?”
“嗯,我猜应该是这样。”
俞远光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之前说过,它发现我之后就挣脱了枷锁,朝我扑过来,还追我追了很久,直到我吓醒了,对吧?”
他顿了顿,“我想可能我是想记下来,它身上的红绳并没有完全消失,还留了一条,就在它的脖子上。”
“你是说,缢死?”
柳弈身为一个法医,立刻就从这些关键词里想到了“缢死”的可能性。
“我也不知道。”
俞远光抬手敲了敲脑袋,“我现在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好吧,姑且先这么着吧。”
柳弈让他不要再费心,“等调查完了看看情况再说。”
这时,江晓原正好吃完绿舌头,洗干净手回来了。
戚山雨再次启动车子,朝他们的目的地驶去。
第105章 5.Mulholland Dr-12
9月23日, 星期五。
早上十一点二十分,柳弈、戚山雨连带着俞远光和江晓原到达了东湾区的杏滘村。
俞远光已经提前跟杏滘村的村委会联系过了,四人直接把车开进了村委的大院, 下车后就看到有两个人站在办公楼门口等着他们。
“小俞,好久不见了!”
年纪较大的那人一眼就认出了从后座下车的俞远光,笑着迎上前来,抓住对方的手就是一阵热情的摇晃, “唉, 你这孩子真是的,两三年没来了吧!平常也不跟你詹叔联系联系!”
俞远光平日里总似在魂游天外的表情难得带上了羞涩, 回握住那位中年大叔的手, “对不起,工作挺忙的, 礼数不周,您不要介意……”
“说什么呢!”
大叔抬手在俞远光的肩膀上用力拍了几下, “你能过来,我开心都来不及!”
俞远光被对方的热情弄得愈发不好意思了, 脑袋和视线一同垂了下来, 十足他在首映礼上那副目光只集中在脚尖上的羞涩模样。
柳弈拉着戚山雨迎了上去。
大叔瞧见两人,这才放开了俞远光, 转向柳弈和戚山雨,“你们好你们好,请问二位是?”
这热络的语气、这热情的笑容,不管是措辞还是动作, 柳弈和戚山雨都太熟了——简直是再标准不过的机关做派, 没二三十年工龄练不出来的那种。
柳弈和戚山雨向大叔做了自我介绍,但没说自己是法医和警察, 只称是俞远光的朋友,这次是来陪他采风的。
而不用装都一副菜鸟愣头青模样的江晓原同学则被柳弈一嘴带过:我学生。
大概因为柳、戚两人的长相实在是太优秀了,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娱乐圈中人,正好与俞远光的编剧工作相吻合,中年大叔迅速就接受了他们的身份,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二位哪里高就”。
接着大叔自报了家门。
他叫詹慕闲,是杏滘村的村委,因为本身是农科大毕业的兽医,所以主管村里畜牧养殖那一块儿。
俞远光的父亲当年还在村里当支书的时候,詹慕闲刚刚大专毕业,是俞远光他爹亲自招进来的,还受了他颇多照顾,即便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依然对俞父十分感念。
“当年我一个愣头青,初来乍到的什么都不会,第一次用高压锅做饭做出了一锅夹生米,根本没法吃!”
明明柳弈和戚山雨没有问,詹大叔还是自个儿就开始忆往昔了,“实在饿得没辙了只能到外面小卖部买吃的,正巧俞书记也去买烟,什么也没问就把我领回家吃饭了……”
他露出怀念又哀伤的神色:“俞书记……好人啊……”
气氛莫名沉重。
柳弈和戚山雨没有回答,俞远光垂着眼睛不说话,江晓原则按照柳弈的吩咐躲到一旁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嗨,看我这嘴!不提了,不提了!”
詹大叔摆了摆手,又朝他身后的青年招了招手。
青年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这是我们新来的助理,叫郝骏捷,你们叫他阿郝就行。”
詹慕闲拍了拍青年的胳膊,“我听说你们想在村子里到处转转对吧,那还是有个人带着会比较方便,刚好阿郝他这两天都有空,我就把这任务交给他了。”
郝骏捷一步抢上前来,握住了俞远光的手,用力摇晃了两下,笑容那叫一个热情洋溢。
“俞编,您好您好,请多多指教啊!”
居然还用上了敬称。
柳弈和戚山雨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讶异。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位郝骏捷先生的打扮太扎眼了。
从外表上看,郝先生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身高合格,长相端正,虽说不上帅到人人回头的程度,倒也称得上颇为英俊。
而此时,明明只是被交代了一个带几个外来客人在村子里溜达的杂务,一般人还不一定乐意干这活儿,郝骏捷却异常重视,不止大夏天的穿了一件黑色衬衣外加一套浅粉色的西装,还打了一条桃红色的条纹领带,甚至梳了一个大背头。
柳弈心道这还真是人外有人。就这身骚气的粉色西装和桃色领带,就算他认识的最风骚的好友Michael都没胆量穿在身上招摇过市,看来这位郝先生还挺不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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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被柳弈认为“不简单”的郝骏捷先生,很快就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
因为临近饭点,郝骏捷硬是要招待他们去村委食堂吃一顿午餐。
几人不好拒绝,于是便跟着他去了。
席间,郝骏捷一直拉着俞远光打听他新作品的事:想写个什么故事?主角是男是女?会安排哪些场景?最重要的是,会改编成影视剧吗?还需要演员吗?
柳弈:“……”
好吧,原来这位郝骏捷先生打的是《成为村干部后我红遍娱乐圈》的心思,难怪会如此热衷如此积极,还特地打扮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
而俞远光也在此时展现了何为“身为小说家和编剧的专业素养”。
面对郝骏捷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俞远光张口就来。
他从小说背景要扎根基层,以一个村委干部从青年到暮年的工作经历反映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发展历程,再说到省市宣传口对这类题材的重视,最后还画了个大饼——假如项目成了,那杏滘村一定是其中一个取景地,或许他们还需要一些有实际工作经验的“演员”,这样更有真实感、更能打动观众云云……
柳弈听得心里直乐,连忙端着茶杯喝水,用杯沿和手背挡住嘴角翘起的弧度。
看来俞远光看着呆呆的,但平日也没少给制作人甲方爸爸掰扯PPT,应对得那叫一个信手拈来熟练非常,画饼都不用打腹稿的。
果然,郝骏捷被俞远光忽悠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仿佛娱乐圈的康庄大道已在他眼前铺开,一顿饭自己没吃两口,净忙着给四人斟茶夹菜了。
等到眼看客人们吃得差不多了,郝骏捷才乐颠颠地问俞远光:
“俞编,您等会儿想先去哪里?”
俞远光把目光转向柳弈和戚山雨:“我们先去哪里?”
柳弈问戚山雨:“你说呢?”
戚山雨想了想,“先去杏滘中专看看吧。”
郝骏捷没料到四人中戚山雨才是决定行程的那个人,但这会儿不太合适追问对方的身份,于是很识趣地顺着他的要求说了下去,“杏滘中专已经闭校好些时候了,里面基本上都搬空了……”
“不要紧。”
俞远光摆了摆手,语气轻描淡写,“我们只是参考一下环境而已。”
“哦!”
郝骏捷不明觉厉,“那行,几位如果吃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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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点十五分。
郝骏捷从村委办公楼里拿到了杏滘中专的钥匙,丁零桄榔地拎在手上,领着柳弈等人往目的地走。
若从高空俯瞰,杏滘村整体呈东西长南北短的长梭形,三面环山,主干道直接在村里绕了个“U”字,自南面进又从南面出,像一个捕虾的袋子。
村委的办公楼在虾袋子的“开口”附近,中专却在袋子的深处。
郝骏捷带着四人走了足有二十分钟,终于来到了学校的门口。
柳弈和戚山雨瞧见杏滘中专大门的第一眼,就知道俞远光先前所说的“你们看到就知道了”是怎么个意思了。
因为它实在是太有特色了。
中专的大门建成了门楼的式样,左右两根柱子中间顶着一个中不中洋不洋的字匾门,屋檐、下枋和柱子都用红色和黄色的瓷砖拼贴成不规则的马赛克图案,衬得匾额中间那“杏滘中等专科学校”八个红漆大字格外突兀。
即便风吹雨打了这么些年,瓷片脱落、油漆褪色,剩余的部分依然能让观众印象深刻,确实很难弄错。
“这审美,还真是挺别致的啊。”
柳弈忍不住评价道。
“对吧?”
俞远光听到了,在旁幽幽回答:“所以我相信自己的记忆。”
柳弈点了点头。
郝骏捷用钥匙费劲地去拧生锈了的铁闸门。
戚山雨问他:“这学校平常有人看守吗?”
“有啊,一个老头,我们村里的低保户,得了小儿麻痹症腿脚不太方便,我们就雇来看门了,一个月能有个一千二的补贴呢。”
郝骏捷笑着回答:
“不过他白天时经常不在,回家做饭什么的,我们也由得他。反正村里现在好多监控,而且学校里也没啥东西可以偷嘛!”
说着,门锁终于被他拧开了。
几人进入废弃的杏滘中专,开始检查校园内的情况。
学校比柳弈和戚山雨先前想象的还要小。
进门是一个两百米周长的小操场,还是没铺塑料跑道只摊了沥青的那种,因年久失修早就开裂的开裂、变形的变形,走起来坑坑洼洼,真正是一脚深一脚浅。
操场后是一座五层的教学楼,式样和结构肉眼可见的是八、九十年代的风格,现在市区怕已很难找到类似的学校了。
教学楼的东南侧是两栋左右基本对称的三层建筑物。
郝骏捷介绍说那是学生宿舍,不过住宿条件在现在看来约莫是非常艰苦的——八人间,房间里没有独立卫浴,更没装空调,甚至连吊顶的电扇都没有。
第106章 5.Mulholland Dr-13
就如柳弈和戚山雨预料的那样, 二十多年之后,杏滘中专留下的线索已经少得可怜了。
但两人还是在俞远光发现磁带的播音室里找到了他们需要的一些证据。
“来,小江, 你负责开门。”
柳弈支使江晓原去开播音室的门,“进去后再把门关上。”
小江同学在跟他老板学习的两年多里已经学会了先干再问,在郝骏捷懵逼的注视下淡定地握住了圆形的门把,咔吧一声扭开, 进门, 关门,一气呵成。
柳弈则掏出手机站在门边, 录下了这开门和关门的动静。
他们先在门外进行了三四回这个开门和关门的操作, 又进到播音室,在里面重复了好几遍同样的动作。
郝骏捷万万没想到特地跑来学校一趟居然是要来折腾这扇破门, 不过倒是很机智的没在几人实验时开口干扰他们。
直到柳弈收起手机,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了, 郝骏捷才巴巴地凑上去,“俞编, 你们这是在干啥呢?”
“我准备写的那本小说需要给男主角设计的一个标志性的动作, 现在暂定是开关门。”
俞远光面不改色的瞎扯,“同一扇门, 他从青年开到退休,每一回进出都关系着村子的民生,很帅吧?”
“对对对,很帅很帅!”
郝骏捷不知脑补了什么镜头, 连连点头, “真不愧是俞编的设计,太帅了!简直帅呆了啊!!”
“嗯, 你喜欢就好。”
俞远光淡淡一笑,转身陪着柳弈和戚山雨观察影音室的内部结构去了,留下郝骏捷还站在门边,背对着众人伸手去握门把,好似要试试自己脑补的镜头到底有多帅似的。
这间中专的播音室呈正方形,位于学校五楼的最西侧,旁边是小会议室,再往边上也是办公室和资料室一类的办公区域,估摸着平常应该没什么人会来。
现在播音室里值钱的东西已经全搬走了,只在进门正对的那面墙上横搁了一张长桌,左侧墙壁则放了一个老式的木制文件柜,带门的那种。
“很明显,学校的调频播音设备以前是放在这里的。”
柳弈指了指桌上一块长方形的区域,即便是在落满灰的桌子上,它的颜色也要较旁边的桌面略浅那么一些,“这是东西搬走后留下的印子。”
戚山雨点了点头。
从桌上的痕迹可以看出,除了最大最占地方的调频播音设备之外,这张长桌上还长期放了不少东西。到现在靠墙的角落里还有几个文件夹,以及几本落满了灰尘也长满了霉斑的散文集。
柳弈抽出一个文件夹,发现里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纸张。
什么播音员选拔试播稿,学生优秀作文节选,歌曲大赛章程等等,全都很有些年头,加之保存不善,不少字迹已然霉变褪色得快要看不清了。
这时,戚山雨抬起手肘,轻轻的碰了碰旁边的柳弈。
柳弈转头,便见戚山雨面前搁着另一个文件夹,然后从那个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纸,轻轻搁到了两人中间的桌面上。
那是一张印有学校名称和校徽的信纸,纸质显然很不怎么样,已经黄到发脆了。
信纸第一行中间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个标题——《9○学年第一学期播音员轮值表》。
接下来表上罗列了晨间和晚休两个点儿的播音时间段和内容安排,节目无非流行歌曲热播、古典音乐欣赏、听众来信、段子笑话、散文和诗歌朗诵这些老套的玩意儿。
而戚山雨要柳弈看的,是负责周二、周四两天的播音员的名字——林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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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俞远光又带三人沿着学校的围墙转了老半天,试图找到他幼年时经常钻进钻出的那处比别处宽的栏杆缝隙。
然而废校日久,栏杆风吹日晒雨淋了好多年,表面的白油漆早就掉的没剩多少了,芯子暴露在外早已长满了铁锈,肉眼观感哪一根看着都差不多,缝隙宽度的微妙差异也在这种错觉中消弭殆尽,连俞远光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好吧,这个应该不太重要。”
俞远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没关系。”
柳弈也认为那栏杆缝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反正除了学龄前的小朋友,一般人根本无法从这些缝里挤过去——就算校园里真出了凶杀案,受害者和杀人犯也不可能是钻缝出入的。
他建议道:“带我们去看看那个鱼塘吧。”
于是俞远光转向郝骏捷:“学校后山那儿是不是有鱼塘?”
“啊?”
郝骏捷面露诧异,“有是有,但是吧……呃……”
柳弈看他表情有些纠结,追问:“不方便带我们去看吗?”
“不不不!”
郝骏捷用力摆手:“怎么会不方便,你们就是来参观我们村的发展的嘛!当然是要带你们去看的!”
他顿了顿,才接着解释道:
“就是以前本来是可以从学校后面绕过去直接上山的,但是后来咱村子把学校后山到村西面椪柑林那一大块地都圈起来搞养殖基地了,现在从这边没法进去,几位还得绕绕远路,从前面过去。”
“没关系。”
俞远光淡淡回答。
他前两年回村调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还有村中民宅失火和学生落入鱼塘这么两桩案子。
于是俞远光只凭着梦中所见的红黄拼色门楼把调查重点锁定在了这间废弃的中专上。
他花了两天时间到处翻找没搬走的故纸堆,还把播音室里的磁带全都打包带走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可疑的录音。
现在他知道了更多的疑点,当然要将每一个事发地全都查看一遍。
“请你带路吧。”
俞远光对郝骏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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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骏捷领着四人去往杏滘村的养殖基地。
“唉,我们这村子啊,地方确实有点偏不是吗?”
俞远光说他想多了解村子目前的情况,郝骏捷就十分热情地开始叨叨了起来:
“其实不止咱们这村,你看我们东湾区周边这一片的大小村子,哪个不是青壮年劳动人口大量流失的?要么就是进城读书去了,要么就是去打工了……”
他回头朝俞远光谄媚一笑:“像我这样愿意回村子扎根基层的大学生,真的不多啦!”
俞远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刚才说到哪里来着……哦对,青壮年劳动人口流失!不过我们村的情况算是比较好的。”
郝骏捷接着说道:
“我们村长和村委都很有魄力,除了种了很多椪柑、龙眼和荔枝之外,还搞了这个养殖基地,里面养了好多东西,每年能给村子创收不少呢!”
说着,他将四人领到了一扇大门前,和守门的小哥打了个招呼,很顺当地就进了养殖基地里。
“这养殖基地看起来管理挺严格的嘛。”
江晓原在旁感叹。
比起白天跑得不见人的瘸子老头儿,这养殖基地的围栏足有五米高,顶部还缠了一圈圈的带刺的铁丝,而守门的小哥也是正当盛年身材高壮,还很正规地穿了保安制服和挂了工牌。
“对。”
郝骏捷点了点头:“这养殖基地里有几百头黑猪,还有良种水牛,鱼塘里鱼虾蟹啥都有,鸡鸭鹅就更不用说了……嗨,反正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热闹得很咧!”
俞远光其实对村子里养了什么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
但他瞧了瞧柳弈和戚山雨的表情,见二人都听得十分认真,心想这些情报他听不出什么,换做那俩来分析或许就不一样了,于是也不去打断郝骏捷的絮叨,只十分熟练地开始神游天外。
俞远光倒也不是单纯地在发呆。
他正强迫自己将周遭陌生的环境与梦中所见的混乱景物联系到一起。
然而很可惜的,除了那红黄配色的奇葩门楼辨识度高到他二十多年都忘不掉之外,不管是之后他发现厉鬼的山洞、还是被厉鬼追逐时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跑过的地方,他一个也没法和现实中所见的景物对应起来。
诚如郝骏捷所言,这个养殖基地面积很大,被划分成好几个区域。
几人从正门一路行来,经常可以看见身穿蓝色工衣头戴防晒斗笠的饲养员牵着牛、赶着鸭从他们身边路过。
“鱼塘在这边。”
俞远光带着他们往西侧走。
“这里不止养了鱼,还有淡水虾蟹。哦,还有一个池子是专门用来养锦鲤的!东瀛培育的名贵品种,养好了一条就能卖上万哩!”
说着,他带着几人穿过一片芦苇、水葱、菖蒲和其他水生植物混合交至而成的矮墙,抬手朝外头那么一划拉,“这一大片都是养鱼的,哈哈!”
柳弈和戚山雨:“……”
江晓原:“哇哦!”
俞远光则茫然四顾,喃喃感叹:“……鱼塘也能这么大吗?”
四人所见的鱼塘,大得跟个湖似的,一眼望过去几乎要看不见对面的边界。
即便俞远光对儿时在村中生活的记忆已经很淡很模糊了,但他可以发誓,至少在自己离村那年为止,杏滘中专的后山绝对没有这么壮观的鱼塘!
第107章 5.Mulholland Dr-14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块有两百多亩。”
郝骏捷满意地欣赏着众人赞叹的目光, “像这样规模的鱼塘,咱这基地里还有另外六片,总共一千五百多亩呢!”
然而, 郝骏捷随后告诉他们,这成片的鱼塘是这十来年间陆续落成的,当年林美娟落水的那块只有一亩左右的小鱼塘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知是被填平还是成为了大鱼塘的一部分了。
柳弈和戚山雨原本指望着能看看鱼塘, 最好还能从当年的知情人口中问出发现林美娟遗体时的更多细节, 但现在鱼塘已经消失了,再怎么回忆, 两人也无法结合实景推测落水案是否有疑点了。
没辙儿, 他们只能放弃这里,转而准备去下一站。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了。
他们以“调查村中大事”为借口, 像郝骏捷打听了三个名字带“娟”字的女孩儿家现在的情况。
戚山雨提前调查过了,这三家的户口还在杏滘村里, 他们大概率能在村中找到这几家人。
“哎呦,不是我说, 俞导, 你怎么会看中这三户人家的?”
郝骏捷摸了摸脸,“我怎么不觉得这三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俞远光心想他们三家都有个名字带“娟”的女儿, 且孩子还都出事了,这就是最特别的地方,“我们的名单上列了不少家庭,他们三户是‘普通村民’的代表。”
“哦哦, 原来如此!”
郝骏捷以为自己懂了, “是分批采风对吧,每次采访几个家庭。”
俞远光淡定地点了点头。
“唔, 等我想想……”
郝骏捷摸了摸下巴,皱眉努力思索:
“张栋梁家离这里不远,就基地旁边,我们可以先去他们那儿……林家有点麻烦,他们家老爷子死了,老太太搬到市区和他大儿子一起住,现在老宅子是他女儿女婿在打理。”
别看郝骏捷心向娱乐圈,助理的工作倒是干得不错,村里的人他都很熟,只略加思索就能说出这几户人家目前的情况:
“至于程耀祖家,他们住得离这儿有点远,要折回去中专那边,今天还真不一定赶得及咧!”
“没关系。”
柳弈朝他笑了笑:“我们明天还可以继续。”
“哎呦,这样啊!那行、那行!”
郝骏捷连连点头,表示愿意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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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3日,星期五。
几人离开养殖基地时已是下午五点出头了。
考虑到贸然到村民家中造访,最好别卡在人家饭点儿上,几人决定先找个地方吃晚饭,顺带等郝骏捷与张家联系过,确定家里有人再过去。
养殖基地旁边就有一连三间农家乐式的餐馆,做菜用的肉蛋鱼都是基地里的出产,而蔬菜瓜果则号称是村民们自种的有机无污染绿色菜蔬。
郝骏捷热情招待四人就餐。
哪怕柳弈他们婉拒无数次也一定要请客,理由是“村里自产的,不贵,真不贵,便宜又好吃,你们一定得试试!”
郝骏捷同志倒也没有王婆卖瓜。
这顿饭的食材确实新鲜,品质也相当不错,就算厨子只是家常菜的手艺,大家尝着都觉得好吃。特别是那盆莲藕排骨汤,柳弈喝完后都忍不住找郝骏捷打听他们这基地有网店不,以后能不能在他们这里订莲藕。
下午六点二十五分,众人吃完饭,出发前往张家。
柳弈他们要找的“张家”,就是在199○年,也就是二十九年前死于火灾的张晓娟的家。
戚山雨查过,张家的户主名叫张栋梁,正是张晓娟的父亲。
张栋梁和妻子早年在鑫海市和D市的工厂做工人,攒了一点钱之后回村干起了水果种植,现在有一片自己的荔枝林,虽不算大富大贵,倒也过得还算殷实。
听说有名编剧要来采访他们,张栋梁虽觉诧异,倒也没有推拒,很顺当地就答应了与众人见面。
只是柳弈他们要问张家的话跟他们对外所言的“采风”完全没关系,也不想让郝骏捷旁听,于是想了个“订好的酒店出了点问题”的借口,让郝骏捷开车载着江晓原到酒店去,先去把房间的问题解决了。
对这个安排,江晓原虽颇觉遗憾,脸上倒是一点都没表现出来,热情地拉着郝骏捷就走,末了还悄悄回头给柳弈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会好好努力拖住对方的,他们就尽管放心问话吧。
支开了郝骏捷之后,柳弈摁响了张家的门铃。
张家的三层小楼明显是近些年来新建的,式样中规中矩,既不气派也不寒碜,属于村中随处可见的新农村小院,只是明显不是当年被大火烧毁的那个架构了。
张家人提前得了联系,听到门铃声,颠颠儿开了门,把柳弈、戚山雨和俞远光迎进了家中。
客厅里已经坐了六个人,除了户主张栋梁,还有他的妻子、长子、次子以及两个媳妇儿,功夫茶的大茶盘往茶几上一摆,加上各色果脯蜜饯瓜子果子,简直跟过年待客似的。
小戚警官以前走访调查时,证件一亮对方必定要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坐下能喝杯茶就算不错了,这么个和乐融融的场面他还真没见识过,张栋梁起身笑呵呵跟他握手时,居然罕见地有些僵硬。
好在柳弈已经拉着他,在张家人特地留给他们的双人沙发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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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三人主要是冲着二十九年前烧死张晓娟和她男朋友黄鹏的那场火灾来的,但他们不想让张家生疑,所以还得先耐心铺垫铺垫,等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他们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巧妙地将话题诱导向他们真正想要了解的方向。
“张老,您刚才说您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对吧?”
柳弈明知故问,笑眯眯地说道:“现在两个儿子都侍奉在您身边,帮您一起打理荔枝园,那您女儿呢?”
“唉!”
听柳弈提起张晓娟,年届七旬的张栋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方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回答:“可怜我那女儿啊,是个短命鬼,十几岁就冇啦!”
“哦?”
柳弈故作惊讶:“怎么回事?您方便说说吗?”
接下来,他们听到了与戚山雨在卷宗里查到的情况相距不远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时间已过去将近三十年了,丧女之痛早被岁月无情冲淡,张栋梁和他老伴儿提起亡女时,态度很是平静。
“我那个女儿啊,是个不太争气的……唉,怎么说呢,小小年纪学人搞对象,结果不止害死了自己,还把咱家给烧了!”
张栋梁一边说一边摇头:“我和我老婆当时在鑫海的一个食品厂上班,两个儿子大的在隔壁市打工,小的跟着我们在宿舍住……”
他顿了顿,“那天接到电话说家里走水了,我俩差点没吓死!”
张老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后来我们回来一看,真是……整个房子只剩半截外墙了,天花板都塌了!不止女儿没了,还死了别人家的孩子……嗨,当时我差点想干脆也跳进鱼塘算了!”
“好了好了,别埋怨了,阿娟那时还小,闯祸了也没办法。”
坐在老头旁边的老太太拍了拍丈夫的手背,打断了他的絮叨,“好在村委……对,那时候俞书记还在呢!他帮着我们家做火灾善后,老詹还让我们暂时住进他家……”
“是啊是啊!”
张栋梁连连点头,“真是多亏了俞书记,还有老詹也是好人啊!”
听张家二老提起自己的爸爸,俞远光的神色略有些触动。
柳弈则假装好奇地追问:
“警察和消防是怎么说的?是意外吗?”
“唉,作孽啊!他们说是天然气泄漏引起的火灾!”
张栋梁摇了摇头,“我猜啊八成是阿娟他们在家烧饭,开了火又玩得忘了!”
老太太也在一旁叹息摇头:“我也有错,我不该在家里堆那么多的布和棉花!”
说到伤心处,老太太神色落寞,引得坐在她旁边的小儿子连忙给她顺背。
“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
张家最小的儿子今年四十一岁,对二十九年前的旧案居然还有些印象。
他一边安抚自家母亲,一边随口说道:
“警察说他们是在姐姐房间里发现她和她男朋友的尸体的,但她房间明明离厨房挺远的,着火了她怎么就不跑呢?就算门出不去,也可以跳窗嘛!”
柳弈和戚山雨对视了一眼。
卷宗里只有张家的平面图,还是手绘的不知道比例尺到底准不准的那种。
张家当年的房子是只有一层的红砖房。
柳、戚二人虽然发现了两名烧死者陈尸的房间确实和厨房呈对角线状态,不过因为房门外就是堆了易燃物的客厅,如果客厅火势很大,兼之浓烟滚滚,受害人跑不出去只能退守在房间等死也是很常见的情况,并不能算是疑点。
然而现在张家小儿子却不经意间提了一嘴“还可以跳窗”,这就很难不引起他们的兴趣了。
第108章 5.Mulholland Dr-15
张家的小儿子告诉柳弈和戚山雨, 他们家当年住的是红砖平房,窗户砌得比现在的楼房要高且更小,还是老式的金属窗, 从内部开关的那种。
“如果是我的话,家里着火了我肯定从窗户爬出去!”
张家小儿子信誓旦旦,“反正我记得我们家又没装过防盗网,要爬是一定能爬出去的。”
“呸呸呸, 百无禁忌!”
看小儿子嘴上没把门, 张家老太太急了,回头在儿子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再说了, 你爬过窗吗?就知道一定能爬出来了?”
张家小儿子张了张嘴, 犹豫了两秒,约莫是想到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也没啥不好说的, 才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我还真爬过……”
在老父亲老母亲的瞪视下, 张家小儿子告诉众人,他小时候偶尔会在入夜后溜出去玩, 为了不惊动父母, 就是从自己房间窗户钻出去的。
“你真是作死啊你!”
他妈一听,抬手就往小儿子身上捶, “那时村子里那么黑,你不小心掉进哪个塘里或是化粪池里,淹死你就没了!”
“别打别打,阿妈, 我很少去玩的!就肥佬东他们叫我我才溜出去过那么一两次!”
张家小儿子连忙分辩:“而且我们村里哪个小孩小时候不是到处乱跑的, 让乖乖呆家里,那待不住啊!”
俞远光在旁边很轻地点了点头。
在他的印象里, 村里长大的孩子确实比在城里的小孩更爱呼朋引伴,总是满村到处乱跑,上树掏鸟,下河摸虾,连他这种从小自我中心特立独行的小孩,即便不喜欢扎堆,也会在晚上溜出门去,钻进学校里,或者……
……或者什么?
俞远光蹙起眉,伸手在太阳穴上揉了几下。
对了,他曾经也是个晚上经常到处乱跑的野孩子,有那么两三处特别爱去的“秘密基地”……
可除了可以钻栏杆的杏滘中专,俞远光又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哪里了。
就在俞编剧再度神游天外,试图从记忆中揪出那些被他遗忘的细节时,张家小儿子仍在絮叨。
“我房间的窗户应该跟我姐的一样吧?我姐那时候长得挺瘦小的,他男朋友我没见过不好说,但那窗户她一定是能钻出去的……露露,你出来一下!”
他仰头朝二楼喊了一嗓子,几秒钟后,众人就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十二、三岁扎着俏丽马尾辫的小丫头从楼梯拐角那儿探出头来:“老爸,干嘛呀?”
张家小儿子朝楼梯上的小姑娘一指,“看,就跟我大囡这样,对吧?”
他转而向父母兄长确认道。
柳弈和戚山雨打量着小姑娘的身材,约莫一米五的身高,体型纤瘦,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
张晓娟离世时已经十七岁了,明显比这个女孩子要年长不少。
但考虑到张晓娟是七零后,那时小孩的营养状况和现在根本没法比,南方的小姑娘十七八岁只有一米五出头的比比皆是。
“细佬,够了,别说了!”
张家大儿子比他弟弟年长了十多岁,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了,开口提醒弟弟收敛一点,“当时我妹和她男朋友在一起,谁知道两人闹得多厉害,说不定都累得睡了,才会连着火都发现不了的……”
他叹了一口气,“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快三十年了,再怎么样,妹妹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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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人实在很能唠嗑,柳弈、戚山雨和俞远光在他们家呆了两个小时有余,眼看着快要到九点了,三人才以“时间不早了”为理由得以脱身。
他们预定的快捷酒店与他们目前的位置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但他们要先步行回到村委,然后再开车绕出“U”字形的村道回到主干道上,才能前往快捷酒店。
如此一来,他们真正到达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江晓原提早得了自家老板的短信,揣着两张门卡在酒店大堂等着他们。
“郝骏捷呢?”
柳弈接过学生帮他们提前办好的门卡,随口问了一句。
“哦,他啊,刚才被那个姓詹的村委打电话叫回去了。”
江晓原没记住詹慕闲的名字,好歹还知道他姓詹,“为了不让他打搅你们,我还拉着他到隔壁超商购物咧,东西我都放你们房里啦!”
他说着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票,递给柳弈,“当然,我没让他付钱。”
柳弈深深的看了江晓原一眼,掏手机给他发了个微信红包,然后四人约好了明天在大堂碰头的时间,就各自回房去了。
柳弈和戚山雨的房间在九楼,在这栋快捷酒店的最顶层。
他们回到房间时,发现小江同学已经给他们用废卡纸插了电,提前开了空调又调了热水,还在门厅的茶水吧上放了一个袋子。
“好吧,希望那小子没给我们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柳弈一边嘀咕一边拆开了塑料袋。
袋子里是一些旅行装的洗发水沐浴露洗面奶牙刷牙膏之类的清洁用品,还有瓶装水以及一些饿了能解馋填肚子的小零食,可谓是十分贴心了。
他松了一口气,“很好,总算没当着郝骏捷的面买不和谐用品。”
戚山雨过来帮他把那些瓶瓶罐罐拿进浴室,同时笑道:“放心吧,小江机灵得很。”
“那确实。”
柳弈想了想,觉得戚山雨所言不虚,江晓原同学年纪虽小,但在人情世故上有种天生的聪明劲儿,以后大概也是那种不管干什么都很能吃得开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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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捷酒店的双人标间浴室很窄,别说洗个甜甜美美的鸳鸯浴,浴帘一拉花洒一开,站洗手池那儿保不准都要被滋一身水。
两人只得轮流到浴室里冲澡。
在戚山雨洗澡的时候,柳弈把包里带的资料翻了出来,又看了一遍张晓娟火灾现场的描述。
戚山雨很快洗完,擦着头发出来,一抬头冷不丁看到柳弈穿着宽松的睡衣,倚在窗边看卷宗的样子,心中只觉好似被什么毛茸茸的爪子挠了一下,又软又甜。
虽然柳弈总嘲笑他工作狂,每次碰到案子就跟拼命三郎似的,没日没夜不破案不罢休,可戚山雨觉得柳弈又何尝不是这样?
本来这种早就埋没在故纸堆里的旧案,甚至连家属也都相信是意外而不再追究了,除非出现明显的证据表明它确实是一桩刑事案件,不然根本不会有人愿意费心费力去调查的。
但柳弈就是不。
说到拍纪录片上镜出名百般推辞的他,偏偏愿意牺牲个人时间到处跑,陪着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去查这些旧案——即便最后可能都是光有疑点却找不到证据的无头公案。
“怎么样?”
戚山雨坐到柳弈身旁,“发现什么线索了?”
柳弈往旁边让了让,然后很熟练地靠在戚山雨的肩膀上,把自己半身的重量全压到了恋人身上。
“小戚你看,这个。”
柳弈翻看火灾调查报告书,让戚山雨看某张手绘的平面图,“这是张晓娟的房间,对吧?”
因为当年火灾烧得非常严重,烈焰和高温甚至烧塌了张家的屋顶,再加上灭火时的一番折腾,等火灾调查员进入废墟时,只能通过残留的证据来还原当时火灾现场的情况了。
起火的厨房在正门旁边,位于整个屋子的东南侧,而张晓娟自己住的小房间位于整间屋子的西北侧,几乎跟厨房呈对角线的距离,中间隔了一整个客厅和一条短短的门廊。
若按照张家小儿子的说法,只要张晓娟和她男朋友有任何一个人及时发现火情,即便客厅里已经全烧着了,他们还能从房间跳窗逃生。
“这张平面图上只标注了窗户的位置,却没标注大小。”
柳弈指了指图,“不过张家那个小儿子说他姐那时候很瘦小,肯定能爬出去。”
他相信对方的判断。
“嗯,所以问题就是,为什么他俩都没试着从窗户逃生呢?”
柳弈指了指平面图,“张晓娟和她男朋友是躺在床上死的……两人都没从床上起来。”
根据调查记录,张家在199○年的8月8日的傍晚六点半起火,因火势猛烈,浓烟冲天,很快被附近的邻居察觉并打电话通知了119。
119从接警到到达现场用了大约十八分钟,期间村民已自行组织起来,用水管、水桶救火,可惜灭火效果不佳,他们能做到的仅仅是控制火势不要向周围房屋蔓延而已。
消防员赶到后,花了大约二十分钟将大火扑灭了。
随后,他们在房屋东北侧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当时两具尸体并排躺在床上,大火将床单、床垫都烧完了,除了两人身下还压着一些布料和海绵,其他地方只剩光秃秃的铁架子床板了。
后来两具焦尸被送到法医那儿进行司法解剖,证明了女性死者是张家的女儿张晓娟,男性死者是张晓娟的男朋友黄鹏,二人的死因都毋庸置疑是烧死的。
后来警察多方走访,从邻居、乡亲们口中打听到张晓娟和黄鹏已经同居了好一段时间了。
那对小情侣仗着女方父母不在经常在家里乱搞,有几次大白天的就满身酒气的出门,过得那叫一个醉生梦死。
因为实在找不出疑点,警方最后便以“意外”结了案,张家人也没有异议,接受了这个结论。
第109章 5.Mulholland Dr-16
“家里着火了, 张晓娟和黄鹏都没有逃走,反而还躺在床上。”
柳弈指了指图纸上画的两个小人儿:
“警察走访调查后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员出入过张家,而且两人素行不良, 邻居反映他们曾经大白天的就喝得醉醺醺的,还经常彻夜玩闹,所以警察认为他们当时睡着了,厨房的锅灶忘了关火导致火灾也并不奇怪。”
戚山雨点了点头, 等着柳弈继续说下去。
“可是, 他们没有在火场里找到酒瓶子。”
柳弈非常确定自己绝对没看漏,火灾报告书里根本没提到他们在现场发现了玻璃瓶一类的东西。
九十年代那会儿, 易拉罐装的饮料还是比较少见的。
柳弈特地打听过, 村子小卖部能买到的啤酒多是用绿色玻璃瓶装的瓶装酒,喝完还得把瓶子还回去的那种, 张晓娟和她的男朋友买的就是这种瓶装酒,所以才会被邻居们撞到他们酒后熏熏然的样子。
“普通玻璃融化的温度起码要到一千二百度, 如果没有汽油一类的液体助燃剂,一般火场的温度不足以将玻璃烧化掉。”
柳弈对戚山雨说道:“就算瓶子在大火中被烧裂了, 事后火灾调查员清理现场的时候应该也会注意到的。”
他顿了顿, “毕竟酒瓶子这种装着助燃剂的东西,在事故调查里是不应该遗漏的。”
戚山雨蹙眉点头, “这样一来,张晓娟和黄鹏在火灾时喝醉酒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当然不排除两人在外头喝完了再回家,又或者他们已经把酒瓶子还回去了,但这么一来势必会有两人在火灾前现身的目击报告才对。
“没错!”
柳弈回头朝戚山雨微微一笑, 双眼弯成月牙状, 狭长的眼尾线条愈发纤长。
“假如两人是熬夜以后太困了,才在傍晚六点半时就睡得人事不省……”
他摸了摸下巴, “不过连那么严重的火灾都没弄醒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是不是睡得也太熟了点?”
戚山雨:“简直像吃了安眠药似的。”
他虽只是随口一说,但话一出口,他和柳弈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
“可惜啊,尸检没做安眠药分析。”
柳弈合上手中的卷宗,语气透着深深的遗憾,只恨自己不能穿回去亲自做那两人的尸检。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人死不能复生,已火化的遗体更没法拉出来再检。
两人虽发现了疑点,到底还是无法确定那一定就是一桩纵火案。
既然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柳弈和戚山雨决定暂时把这些放下,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明日再继续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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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前,柳弈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和平常一样清理未读消息。
随着他归国的时间越来越长,微信里的联系人列表也越来越多,也不可避免地关注了一些吃喝玩乐的公众号或者企业号。
偏偏柳弈有点儿强迫症,图标右上角的小红点他是一定要戳掉的,那些可搭理可不搭理的联系人,以及乱七八糟的各种号的未读消息就成了他不爽的来源。
于是这些联系人都被柳弈设成了不提醒状态,任由他们的消息在列表里堆积,最多就是每天睡前点开来,选择性地看看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或是回复一些人的联系。
而他月初交换过联系方式的那位知名观影公众号的主编朱箐箐,居然给他发了两条微信。
【不好意思,我想向您请教一些专业问题。】
【如果方便,能请您吃顿饭吗?】
看消息的发送时间,第一条是今天晚上八点十二分,第二条则在前一条的三分钟后,皆是很正常也很礼貌的联系时间,
柳弈:“……”
他虽对朱箐箐印象不错,不过当时他和对方互加微信也只是出于礼貌,还真没想过日后会有再跟对方打交道的一天,所以才会在加了人以后就直接设置了信息收入后台不提醒。
但现在朱箐箐给他发了微信,说有问题要请教他,还要请他吃饭,这就实在让柳弈感到很纠结了。
假装自己没看见不搭理吧,总感觉不太符合一个成熟社会人的处事方式;回信息吧,柳弈又实在烦透了那些好奇心旺盛的陌生人整天找他问东问西。
他捏着手机,纠结地翻了个身。
与他只隔了一个床头柜的戚山雨看到了他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见恋人蹙着眉,从自己的床铺上探出身子,“怎么了?”
“朱箐箐你还记得吗?首映礼那天我们碰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子。”
柳弈把对方发过来的微信念给了戚山雨听,末了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她?”
戚山雨顿时懂了柳弈在困扰什么。
说真的,但凡跟“医”字沾边的人,谁没体验过被一大堆熟悉的不熟悉的亲朋好友各种咨询的经历:今天我姨妈照彩超发现甲状腺上有个五毫米的结节是不是长癌了?明天我表舅脚趾上长了个溃疡半个月没好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算柳弈的本职是法医,架不住他啥都会,但凡被人问了,他出于职业素养都会回个“随诊就好”或是“查查血糖”,但被问得太频繁了,还是会觉得烦的。
更何况,经常找柳弈问这个问那个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他有个习惯,蹭咨询可以,别搞那么多花哨无用的铺垫,最好开门见山,将详细的病情介绍连同做过的检查结果一股脑儿都发给他,这样他闲了就可以直接把自己的意见反馈给咨询者了。
可惜朱箐箐跟柳弈完全不熟,根本不知道对方的习惯,在短信里光顾着礼貌,连想找他问什么都没说。
“嗯……”
戚山雨沉思了许久,最后还是很厚道地建议道:“当没看见好像也不太好,万一真的是很重要的事呢?……要不问问她想咨询什么?”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柳弈一边回答,手指一边飞快地输入文字,话没说完,【什么事?你直接在微信里说吧】已经发送了出去。
这会儿已经是十一点了,就算年轻人睡得晚,也该知道不大合适让一个不怎么熟的朋友深夜给自己传道受业解惑的。
然而柳弈的信息回过去不到二十秒,朱箐箐居然发过来了一个语音通话请求。
柳弈心想先前朱箐箐看着一很有常识的人,不像这个点儿了还要打电话的。
只能认为,姑娘觉得自己要咨询的事情关系重大,看柳弈搭理她了,便顾不得所谓的社交礼仪,迫不及待地发来了通话求情。
柳弈按下了接听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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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法医,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
朱箐箐一开口就先态度诚恳地道了歉,倒是让柳弈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没事。”
他坐起身,将手机按成免提状态,从床头柜上取了矿泉水瓶,“有什么事,你说吧。”
“这……”
电话那头的姑娘犹豫了一秒:“这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柳弈蹙起了眉。
就在他想说“我最近很忙,实在抽不出空吃饭,如果电话里说不清楚,那就把事情写成邮件发到我邮箱吧”的时候,朱箐箐又急匆匆地补充了一句:
“我的一个好朋友刚刚去世了,我觉得她很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柳弈拿水瓶的手停了下来,连对面床上的戚山雨闻言也坐起身,神色严肃。
“什么意思?”
他沉下声音,问电话那头的朱箐箐。
“是这样,我有个朋友,还是我的前同事……她前段时间因为亲人过世而心情不好,就辞职了,之后我有两个星期没跟她怎么联系……结果前天我突然接到通知,说她掉进河里溺水死了!”
朱箐箐尽量简短地做了个前情归纳:
“警察说查了监控,她是自己掉进水里的,因为当时她喝醉了,是意外!”
说到这里,朱箐箐换了一口气,“可我太了解小鹃了,她最讨厌酒味了,连菜里放了酒她都不爱吃,就更别提酗酒的!就算最近心情不好也不可能!”
柳弈最近对“juān”字简直都有些神经过敏了。
一听朱箐箐不经意间说出了好友的名字,他顿时一激灵,“你说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啊?”
朱箐箐没想到柳弈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慢半拍才回答:“她叫杜鹃,就是杜鹃花的那个‘杜鹃’。”
柳弈仍不放心:“鸟字旁的那个‘杜鹃’吗?”
朱箐箐回答:“是的,就是鸟类的那个‘杜鹃’没错。”
“原来如此……”
柳弈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或许是巧合,只是名字的发音一样而已。
“行吧,既然这样,那我们约个时间见个面吧。”
他对朱箐箐说道。
听柳弈答应了,朱箐箐喜出望外:“那明天可以吗,明天刚好是星期六!”
“抱歉……”
柳弈只能拒绝:“我现在人在外地……也不算是外地吧,在东湾区,离市区比较远,明天赶不回来。”
“东湾区?”
这次轮到朱箐箐语带疑惑了,“东湾区的哪里?”
第110章 5.Mulholland Dr-17
9月24日, 星期六。
早上九点十五分,柳弈、戚山雨、俞远光和江晓原回到杏滘村。
这次因为郝骏捷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们,而众人也想不出什么把他支走的借口, 只得让他随行了。
“唉,我昨天回去可是被老詹好一顿说呢!”
一路上,郝骏捷都在为昨日撇下贵客单独行动而向几人道歉,“老詹平常脾气可好了, 我在村委待了一年多, 不管谁找他说话他都乐呵呵的,昨晚可是板着脸训我, 说我没礼貌, 下次碰到这种事情就应该打个电话回去先跟他说一声……”
柳弈别过脸,痛苦地蹙了蹙眉, 又用眼角余光示意此时合该有事弟子服其劳,江晓原小朋友你快上!
小江同学接到了老板的暗示, 连忙快走几步追上在一边带路一边喋喋不休的郝骏捷,借口询问“远处那几栋楼是什么地方, 看着挺新的”岔开了话题。
他们要找的是林美娟的家人。
林美娟就是二十五年前那个溺死在杏滘中专后山鱼塘里的女孩儿。
林家父母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 林美娟排行家中第三,上头有一个比她年长四岁的哥哥和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姐姐, 而唯一的妹妹则比她小六岁。
林父四十岁就死于肝癌,林母在儿子成家立业后就搬到市区跟他一起住,林家的老宅现在是长女一家在住。
林美娟的姐姐名叫林彩霞,今年四十三岁。
因为昨天就提前和林家联系过了, 林彩霞和她的丈夫以及一个刚刚成年的儿子今天早早就在家里等着了, 三人很热情地迎了客人进门,又是瓜果点心热茶热汤的一番招待。
众人刚刚坐下, 郝骏捷就十分积极主动地替林家引见,说是知名编剧要以他们村的民生为原型创作一部剧本,想到各家采风,村里对此十分重视云云。
林彩霞和她丈夫一听,顿时双眼一亮,“拍电视剧好啊!要是能在我们村拍那可就更好了!”
两口子笑咧了嘴,态度顿时更热情了。
甚至不用任何人引导,林彩霞就迫不及待地推销开了:
原来林家这两口子在村里经营了一家农家乐和一家土特产店,如果真能以他们村子为原型拍部剧,那肯定能对此处起到很好的宣传作用,若能在村里拍那就更好了,他们家愿意承包剧组三餐加宵夜,一定能给个很优惠很公道的价格。
明明是八字别说一撇,根本就是连墨都没开始磨的事儿,俞远光那是半点不心虚。
他很认真地点头,说到时候一定考虑,把林家两口子哄得开开心心的,还非要拿出自制的卤味让他们尝尝味道。
这两位常年做生意,都是热情又特能唠的生意人,趁着众人忙着试吃腾不出嘴的时候,林家两口子又开始自豪地秀起了家中的出息。
“我老爸走得早,我们兄妹三人都是我妈辛苦带大的。”
林彩霞看江晓原吃得最起劲儿,笑眯眯地给他的盘子拨拉了两筷子粉肝,接着说道:
“我呢,是我家最没出息的,念书不太行,只能留在村子里做点小买卖。”
不过听她颇为自豪的语气,那两家“小买卖”大概还是让她挺满意的。
“我哥当年考了J大,后来当了工程师,现在人在电力系统呢!我妹妹也很厉害,在精创科技做HR,那可是五百强的大公司啊!”
说着她又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背,用仿佛漫不经心的语气暗搓搓地炫耀道:“我这儿子今年上高三啦,成绩还不错,年级前十名,希望他好好保持,考个好大学,搏个好前途吧哈哈哈!”
听她提起家里人,柳弈只觉正中下怀,逮着他大喘气的机会,开口笑道:
“林姐,我听说你家是兄妹四人吧?你怎么只说了三个?”
至于是怎么“听说”的,那就无所谓了。
“唉!”
果然,林彩霞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是有两个妹妹的,可是我二妹十多岁的时候掉进水里淹死了……可惜!太可惜了!”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我二妹长得可漂亮了,又会唱歌又会跳舞,以前还经常跟我说以后要去当歌星……”
说到这里,林彩霞难得地不再说话,双眼低垂,露出了落寞的神色,看来林家这俩年龄相近的姐妹当年感情应该相当不错。
“林姐,你妹妹是叫林美娟吗?”
为了求证自己的猜测,柳弈决定冒一冒险。
“哎呦,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林彩霞只是吃惊,却没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可能觉得编剧都要来他们家采风了,做过背调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对。”
柳弈笑着点头,很自然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来播放了一段录音,“这是你妹妹唱的,对吧?”
他播的是从俞远光在杏滘中专找到的那卷磁带里翻录的歌声。
因磁带年代久远,声音还能放得出来就算不错了,直接用手机翻录的效果简直糟糕到不能听的程度。
好在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有相当优秀的影音处理设备和专业人才,柳主任稍稍动用了一点私人关系,让影音技术组的小哥帮忙将磁带转录成音频文件,并尽可能地消除因磁带老化而产生的杂音,还原最清晰的现场音色。
柳弈现在放给林彩霞听的就是处理过后转录的音频文件了,只不过只有女孩儿唱歌的前半段,没有后面的质问和惨叫。
“哎呀,真是她的!”
时隔二十多年,林彩霞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妹妹的声音,“这首歌阿娟可喜欢了,经常在我耳边哼唱!我肯定不会认错的!”
她睁大眼,惊讶地盯着柳弈,“你怎么会有她唱的歌啊!”
柳弈笑而不语,只转头看着俞远光。
俞远光会意,张嘴就来:“我们整理杏滘中专的资料时发现了林美娟小姐录的歌,觉得很好听,就想如果可以,以后或许会放在剧里当插曲使用……”
他朝林彩霞笑了笑,神情恳切,“当然,如果当真决定采用,我们会先征得你们的同意,也会付使用费的。”
“哦,原来是这样!”
林彩霞不疑有他,顿时笑开了花,“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她泉下有知也会很高兴的,也算是圆了她的歌星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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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两口子真是热情非常,非要留众人吃午饭,一推辞就拽着袖子不让走。
等他们吃完午饭,从林家老宅出来,已是下午两点十五分了。
接下来他们要去的是程娟娟的家。
与儿孙绕膝的张家和富足殷实的林家不同,程家的家境很不怎么样。
程娟娟的父亲叫程耀祖,老伴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必须拄拐生活。家里两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收入勉强够二人在外地的生活开销,拿不出多少赡养费,且为了节假日的加班费,三四年都未必回老家一趟,二老差不多就成事实孤寡了。
现在两人孤单地生活在老宅里,住处几乎是整条村子最偏僻的那一片。
据郝骏捷所言,考虑到程老太腿脚不便,程耀祖也一把年纪了照顾老妻不易,村委对他们家特别关照,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去家访一下,逢年过节还会送些鱼肉果蔬、米面油盐或是别的什么生活用品过去。
“你们村委的工作做得很到位嘛!”
柳弈顺口称赞了一句。
郝骏捷美滋滋地谦虚了一下:“还行、还行,还有进步的空间!”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杏滘中专的大门口。
荒凉的废校和昨日毫无差别,看门的跛脚老头儿八成又溜回家了,值班室空空如也。
戚山雨问:“这一带平常都很少人来吗?”
“嗯。”
郝骏捷回答:“以前这边后山有几片鱼塘,还有村民从这边上山的。后来建了养殖基地,周边都用铁丝网围了,这里渐渐地就很少人走了。”
戚山雨点了点头,让郝骏捷领着他们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一段路虽是山路,且因为用得很少而保养得不怎么精心,不过好歹铺了水泥,南方山林茂盛的杂草才不至于将其覆盖住。
然而再往前走一段,水泥路变成了石子路,周边愈发荒凉。
戚山雨知道柳弈不太会走山路,特别是这种用不规则的小石子铺成的地面。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与柳弈只差了半步,这样万一对方没走稳,他就可以随时搀扶一把。
小戚警官真是被柳弈不久前低血糖直挺挺晕倒的那一幕给吓怕了,完全不想再以任何方式体验那种心脏吓错拍的惊吓感。
“这一片真的好荒凉啊!”
江晓原左右四顾。
先前他还觉得杏滘村发展得挺好挺有钱的,但现在这十多分钟所经过的区域那叫一个荒凉破败。
不止他脚下的路面坑洼不平、杂草丛生,目之所及的范围里还看不到任何像样的建筑,只在土坡上有几间红砖墙的小平房,最外头的那间连半边墙壁都塌了,明显是住不了人的。
第111章 5.Mulholland Dr-18
“哦, 这边以前是陶窑作坊,专门烧陶器的。”
被客人看到村里最荒芜的一片地,郝骏捷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后来陶器不好卖了,就倒闭了,这块地也就一直丢荒在这里了。”
他想了想:“反正我听说已经丢空了好久了……得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戚山雨问他:“你们就没想过把这块地租出去或者改造成别的产业吗?”
“嗨,怎么没有呢!”
郝骏捷摊了摊手:“就去年吧, 我刚入职那会儿, 还有人想在这里搞个温室种园艺植物的,结果后来和村委一合计, 发现成本太高了, 还有污染问题什么的,就放弃了。”
不知是不是平常太宅了多走几步就累了, 俞远光这段路格外地沉默。
他原本跟在郝骏捷后面,后来江晓原这个E人追上去和“导游”聊天, 他就退到了第三位,结果走着走着, 又不知不觉被柳弈和戚山雨超过, 一个人落在了最后。
戚山雨一向是个心细的人,回头看了看, 发现俞远光都落到五六米开外去了,再走一段分分钟得掉队。
他喊停了前面几人。
柳弈也注意到了俞远光的情况似乎不太对劲了。
虽然俞编剧平常也会偶尔聊着聊着天就忽然神游天外,陷入个人世界里不能自拔,但现在他的神色不像是走神, 倒更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他脸色苍白, 大汗淋漓,唇色也比平常更干燥。
柳弈心想别是在太阳底下晒中暑了, 连忙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摸了摸俞远光的手背,不烫,反而又湿又冷。
“你怎么了?”
柳弈问俞远光:“哪里不舒服?”
“没事。”
俞远光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呆呆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心慌……”
柳弈掐着俞远光的手腕数了一会儿心率,一分钟九十多次,稍稍偏快一些,倒也没到异常的程度。
听说俞编剧不舒服,郝骏捷连忙建议要不今天咱们就算了,先休息休息吧。
“没事。”
俞远光摇了摇头,“我可能平常运动得太少了……”
他目光游移,含糊地嘟哝道,“让我歇口气就好,我还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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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俞远光这一通耽搁,众人到达程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与前两次热热闹闹好吃好喝的招待不同,在客厅等着他们的只有程家老头子程耀祖一个人。
程耀祖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老伴最近膝盖和脚踝肿痛得厉害,下楼很不方便,所以人在二楼房间呆着,就不下来见客了。
众人连忙表示理解并且客随主便,您方便就好。
程耀祖今年七十八了,是个性格有些木讷,跟“能言善道”四个字完全不搭边的老头子,对众人所谓的采风态度配合,但或许自觉没什么能吹的,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资本都没有,所以基本上是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敷衍也不积极。
他告诉众人,自己年轻时和老伴一起辗转各处打工,攒了一点儿钱,也试着和村中其他人一样经营些小本生意。
可惜他没什么商业头脑,生意没做几年就亏了个底朝天,没法子只能回村承包果林,一干就是二三十年。
这份生计糊口是凑合的,但想更进一步那就实在太难了。
加之程耀祖年岁渐长,果园的活儿慢慢地干不动了,且老妻的关节炎一年比一年严重,治病本身就要花钱,还要分出精力照顾妻子,他只能把果园以一个相当低廉的价格转手租出去,靠租金、存款利息、低保和村里的补贴生活。
“都怪我的儿子们不争气!说什么养儿防老,都是假话!”
程耀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那俩小子能养活自己家,别倒过来找我要钱就不错了!指望他们照顾我俩,我们早饿死了!”
终于听程耀祖提起两个儿子,柳弈连忙趁机追问:“您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
“唉,那个衰女啊,别提了,根本就是讨债鬼!”
说起失踪多年的程娟娟,程耀祖的语气充满了怨气。
“小小年纪学人家私奔,也不知是改名换姓了还是死外边了!反正,我是当她死了!”
接下来,老人告诉客人们,程娟娟是他家幺女,还是三十八岁那年的老来子,夫妻俩都对她甚是宠爱,家里好吃好喝的都紧着小姑娘,希望这个聪明机灵的小女儿以后能有出息。
早年的程娟娟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不仅出落得清秀可人,成绩又是家里三个孩子中最好的,还考上了高中,若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大约也能成为家里最值得骄傲的孩子。
然而遗憾的是,程娟娟却在高三那年离家出走了。
提起不争气的女儿,程耀祖连连摇头,“都是那些电视剧和杂书害的!”
和那个年代的大部分怀春少女一样,中学时代的程娟娟沉迷港城连续剧和宝岛言情小说,经常晚上跑到走读的同学家里蹭电视,还偷偷省下吃饭的钱去租小说。
因为程娟娟平日里住校,不在老两口眼皮子底下,没人察觉到女孩儿的这些爱好,直到她的成绩逐渐退步,从刚入学时的班级中游退到高三时的年级倒数,班主任上门家访,程耀祖和他老伴才知道自家闺女的成绩已经差到别说大学,连大专的分数线都够不到了。
程耀祖和女儿大吵一架。
情绪失控之下,程娟娟嚷嚷着表示自己根本不想上什么大学,她有喜欢的人,她要和那人一起逃到外地去,远离这个憋屈苦闷的小村子,追寻一种她从前从未体验过的新生活。
“我一个大老粗,根本不会教女儿……”
程耀祖越说越伤心,终于没忍住抹了眼泪。
“我太气了,就扇了她一巴掌,然后把她锁在她房间里……没想到她居然连夜翻窗跑了!那可是二楼的窗户啊!我都不知她到底怎么敢的!”
程娟娟也是个极有行动力的,跟父母闹翻了以后,竟然就敢大晚上的从自己二楼房间的窗户爬下去,跑得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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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想确认一下。”
尽管卷宗里有详实的记录,但柳弈还是决定再仔细问一问:“你们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发现你们女儿失踪的,对吗?”
“啊?”
程耀祖被问懵了。
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老人现在已年近八旬,记忆力早就退化了,那么久之前的细节,让他回想那简直就是在刻意为难他。
他不明白这几人为什么对程娟娟的失踪那么感兴趣,不过仍然挠了挠头,很努力地试图回忆。
“应、应该是吧……”
半晌,程耀祖不太确定地回答:“娟娟前一天晚上被我锁进房间了,连晚饭都没吃,她妈心疼她,说要给她送早餐……结果开门就发现窗户开着,人没了!”
老人先是一声叹息,才继续说道:
“我们家一般都是七点半吃的早餐,应该就是那个点儿了吧……”
柳弈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那么您有考虑过你们女儿是怎么离开村子的吗?”
“啊……?”
程耀祖又糊涂了。
他睁着略有些浑浊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柳弈那张漂亮而严肃的俊脸,半晌才好似艰难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对、对……咱们那时候也奇怪咧……”
程耀祖胡乱地点了点头,“那会儿路上都没几辆车,她的自行车也没骑走,靠两条腿能走多远?所以我们刚发现她人丢了以后都不太担心的,觉得肯定就在家附近,八成是上哪个小姐妹家躲着了!”
他告诉众人,因为抱着女儿肯定大晚上的没法跑远的自信,当年程家老两口并没有声张,而是在村子里找了一圈,又问了相熟的几户人家,却都一无所获。
一直找到中午,程耀祖和他老伴才感到大事不妙,连忙将事情报告了村委,发动全村人帮他们一起找。
结果当然还是找不着人。
没法子,他们只得骑上单车,匆匆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警。
接下来,程耀祖口述的情况,就和柳、戚二人在卷宗里看到的调查过程大致相同了。
因为有明确的留书作为证据,警方把程娟娟的失踪定性为离家出走。
当然警察也没有因此就高高挂起啥也不管了。
他们不止到与程娟娟通信的“男朋友”的收信地址仔细调查了一番,还发了寻人启事,寻找女孩儿的下落。
只是在那个天桥下两百块就能弄到一张假的身份证,不管是长途车票还是火车票都不需实名的年代,要找一个自己主动离家且极可能隐藏行踪的人,实在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连震惊全国的大案要案的嫌疑犯都尚且还有逃到今时今日才落网的,就更别提本身只是“失踪”了的程娟娟了。
总之,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一去不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村里早就劝过我去注销娟娟的户口了。”
程耀祖声音低哑,透着浓浓的哀愁,“可是注销户口就相当于她死了……我和我老伴,舍不得啊……”
第112章 5.Mulholland Dr-19
程耀祖虽嘴上对失踪的不孝女充满怨言, 但就他一直留着程娟娟的户口留了十多年的举动来看,程家老两口还是很舍不得女儿的。
至此,柳弈和戚山雨想要了解的事情也就了解得差不多了。
不过在告辞前, 他们还有一件事要确认。
“我听说你们当时找到了一些你女儿‘男朋友’写给她的信。”
柳弈礼貌地询问程耀祖,“请问那些信还在吗?”
因为是失踪案而非刑事案,警方那儿的存档并没有保留书信作为证据,所以柳弈和戚山雨若是想看到那些信件, 也就只能询问程家还有没有了。
程耀祖惊讶地瞪着柳弈, 嘴巴都张成了“O”字型。
就连旁听的郝骏捷也觉得这要求怎么听怎么奇怪,让他禁不住思考究竟写什么剧本居然要看别人小姑娘当年的情书。
“这……我想找一找还是能找到的……”
程耀祖终于点了头, “我老伴她应该还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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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 村里赚了钱的人家都纷纷重新建了新房子,但程家财政紧张, 根本没有余钱建新房,最多也就是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修修补补一下, 家里基本上三十年如一日,大件装潢没带变的。
听说程娟娟当年留下的书信应该由程老太太保管后, 柳弈和戚山雨征得屋主同意, 上了二楼。
程家二楼布置得比一楼的客厅还要简谱,不管是搁在廊厅的柜子还是放在角落的板凳, 看着都很有些年头了,不仅款式老旧,而且边角都磨圆了。
二楼有三个房间。
大约是为了方便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出入,房间的门都大敞着, 柳弈和戚山雨站在楼梯口就分辨出了这几个房间的用途。
最靠近楼梯的东侧的房间最大, 应该就是老人家们的主卧了。
西侧有两间房,外侧那间稍大些, 放着一张上下铺的老式架子床,门内侧贴着过气了二三十年的老球星海报,应该是程家两个儿子少年时代的住处。
内侧那间从柳弈和戚山雨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张原木色的书桌,以及墙上花花绿绿的半张招贴画,不过用猜的也知道,那是程娟娟从前的房间。
柳弈和戚山雨在主卧找到了程家老太太。
老太太今年已年逾七十了,斑白的头发剪成了一个蘑菇头,不管是脸型还是五官都依稀带着旧日精致的痕迹,显然年轻时应该是个秀气的姑娘。
见陌生人上楼,程老太太相当惊讶,待到柳弈和戚山雨说明了来意之后,她的神色竟然神奇地变了。
“……你们是警察吗?”
她忽然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
柳弈和戚山雨相互对视,一时间竟拿不准该承认还是否定。、
他俩刚才自我介绍时明明已说过是跟俞编剧来采风的,可看老太太那笃定的表情,更像是认准了二人的警察身份一样。
“……您怎么会这么觉得呢?”
柳弈将问题抛了回去。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们。”
程老太太忽然露出了释然之色,“你们是不是找到我女儿了?她死了,是不是啊?”
这次换成柳弈吃惊了,“您认为程娟娟小姐已经死了?”
“嗯。”
程老太太的态度极其肯定,“我自己生的女儿,我再清楚不过了。她嘴上说得狠,可那不过是气话。她不可能丢下我们二十多年不闻不问的,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回家。”
老人的语速不快,但语气中没有半分犹豫,极是肯定。
“再说了,我一直有种预感……”
程老太太忽然放轻了声音,幽幽地说道:
“我的女儿一直都没离开过……母女连心,我知道的……她就在我身边……”
这时正是日落时分,天色渐暗,房间里没有开灯,未褪的残阳从窗外照入屋中,半屋血红,半屋阴暗。
不知为何,柳弈生生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抓紧了戚山雨的胳膊。
在承认了自己法医和警察的身份后,柳弈和戚山雨如愿拿到了程娟娟当年的信件和留书。
不过两人告诉程老太太,现在他们只是在私下调查这桩失踪案,既不能承诺什么,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找回失踪的女孩,并且他们希望老人家暂时不要声张,最好连她老伴也别说。
“好,我知道的。”
在听完柳弈和戚山雨的最后一个要求之后,程老太太居然微微颔首,“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顿了顿,她忽然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娟娟她‘走’不了,一定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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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4日,星期六、
众人离开程耀祖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十五分了。
这比他们预计的时间晚了太多,天都黑了,柳、戚两人估摸着接下来和朱箐箐约好的见面也要延后了。
这一带都是石子铺的山路,车当然是开不进来的。
他们刚才是怎么走到程家老宅的,现在就得怎么走回去。
周围黑得要命,隔老远才有一盏路灯,虽不至于看不清路况,但众人也走得小心翼翼。
一路上,俞远光都格外沉默。
事实上大家都感觉他今天下午状态不对。
自从他疑似太阳底下走太久累惨了心慌难受之后,俞编剧就基本上不怎么开口说话了。连郝骏捷对众人的调查表示不解和好奇时,先前胡扯瞎编张口就来的俞远光都不在状态,一次都没帮着忽悠。
不过反正现在他们想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几人也即将离村,不管有什么话都可以留待稍后再说,柳弈和戚山雨也就不急着开口讨论案情了。
就在几人经过那几间废弃砖窑的时候,柳弈的电话响了。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是朱箐箐的来电——显然对方是看到自己发过去的“碰面延期”的微信了。
柳弈按下了通话键。
对面传来了姑娘的声音,礼貌地问询他们现在在哪里,如果柳、戚二人方便,她可以开车过来找他们。
“我们现在还在一条村子里,估计还要半小时才能……”
柳弈本想说还要半小时才能拿到车子,等把车开到主干道上,怕是还得更晚。
然而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直接左膝朝前,狠狠地跪在了上一级台阶上。
膝盖磕在石头上的痛楚可是实打实的,柳弈哎呀一声,手机就飞了出去。
“柳哥!”
“老板!”
两声惊呼一前一后响起,戚山雨连忙过去捞人,而江晓原则急匆匆地去帮老师捡手机。
“没事、没事!”
柳弈扶着戚山雨的手站起来,咬牙揉着疼得要命的膝盖,嘴上还要维持自尊,“稍微磕了一下,没事,还能走。”
他的手机质量不错,这猝不及防的一摔居然连屏幕都没裂,甚至通话都还没挂断。
柳弈重新拿回手机,向电话那头吓了一大跳的朱箐箐解释自己刚才不小心绊了一下摔了手机,同时拉着戚山雨的手站起来,甩了甩磕疼的左腿,觉得好像没那么疼了,估摸着膝盖骨应该没事,便抬脚迈上台阶,继续往前走。
但他真的就是往前走了三步,原本向上的台阶忽然变成了一级下坡,而且这一级不仅陡,还很滑。
柳弈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半只脚没踩稳当,在石阶的边缘直接溜边落下。
戚山雨只觉得扶着柳弈的那条胳膊猛力一沉,他虽然竭力拉住人以防对方滚下去,但仍然无法避免柳弈当场坐了个屁股墩。
“哎呦!”
伴随着一声惊呼,柳主任那多灾多难的手机第二次飞了出去。
这次,朱箐箐的电话终于摔断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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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摔两跤,自觉丢尽了面子的柳弈再也不敢边走山路边聊电话了。
好在虽然膝盖和屁股都挺疼的,不过髌骨和尾椎都没受到实质性的损伤,软组织挫伤的疼痛度也在可以忍受的范畴,好歹不至于影响走路。
柳弈心中暗幸,让其他人稍等一阵,他要原地给朱箐箐回个电话,说完再走。
众人当然表示没有问题。
按照柳弈的本意,都这个点儿了,他是想推了朱箐箐的约,等明天再说的。
然而电话那头的朱箐箐不知为何态度格外诚恳也格外迫切,只说自己现在有空,不管柳、戚两人有什么安排都可以配合,只希望能和他们尽快见上一面。
柳弈没辙了,只得一边低头看表,一边回答电话那头的朱箐箐:“那行,我们等会儿约个地方见面吧……”
“不行!”
令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连柳弈摔跤都没有任何表示的俞远光,忽然一把抓住了他拿电话的那条胳膊,语气坚决,且比朱箐箐还要迫切,“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话要说!你们得先听我说!”
柳弈:“什么?”
下一秒,俞远光做了一个极其失礼的行为。
他一把夺过了柳弈的手机,对电话那头一脸懵逼的朱箐箐大声说道:“柳弈今晚有事,很要紧的事!你们改天再约!”
语毕,不由分说挂掉了姑娘的电话。
第113章 5.Mulholland Dr-20
9月24日, 星期六。
晚上九点三十五分。
本来柳弈和戚山雨打算进行完今天的走访调查就各自回家,待他们先整理整理思路,改日再与俞远光讨论案情进展的。
然而俞远光却忽然强硬到几乎可以说是有点儿不讲道理的请求柳弈和戚山雨将晚上的时间腾出来, 因为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他们说。
俞远光虽然是个自我中心的性格,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柳弈和戚山雨都知道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家伙,那些像是幻想或是幻觉一样的噩梦也并非无的放矢, 反而很可能真指向了一连串可疑的命案。
于是柳弈和戚山雨决定在快捷酒店里多续一晚, 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自家老板不走,那江晓原当然也是要留下来凑热闹的。
四人在酒店楼下的便利店草草解决了这顿迟来了太多的晚饭, 便一块儿回了房间。
“不着急, 我们慢慢说。”
柳弈从便利店的袋子里取出了四罐咖啡,一人派了一罐。
大家都有预感, 今晚他们可能会聊到凌晨,所以适当摄入一些提神物质还是很有必要的。
“……”
明明刚才在路上表现得万分迫切, 仿佛一秒钟都等不及了的样子,俞远光拿着属于他的那罐香草拿铁, 却反而踟蹰了起来, 好似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罐咖啡在他手里转了好几圈。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疯了……”
他用了一个有些诡异的开场白,“……可是, 我觉得我今天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噩梦里。”
柳弈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俞远光打开咖啡,仰头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瓶。
“……就是,我觉得, 我好像知道我梦到的地方, 到底是哪里了……”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音,握着易拉罐的手指也在细细地发着抖。
“什么!?”
江晓原已经忍不住嚷嚷开了, “你说你‘找到了’!?‘找到了’是什么意思!?”
俞远光抬起了眼睛。
“其实我一开始也不敢确定,只是觉得那一段路走着有些熟悉……”
他将目光转向了柳弈,“直到柳弈连摔两跤,我才确定了……”
柳弈:“……”
他真的很不想讨论他出糗的那两跤,特别是在他的膝盖和屁股还疼着的时候。
“嗯,因为我小时候也这么摔过。”
俞远光似乎终于想好了要怎么表述:
“我每次做梦都会梦到我被厉鬼追赶,逃命的时候不小心摔跤了。但别的记忆我已经有些模糊了,只有摔跤的方式,跟柳弈刚才摔的那两下子是一模一样的!”
戚山雨:“你的意思是,先跪在台阶上,然后滑坐到地上?”
柳弈屈起胳膊,用手肘怼了戚山雨一下,丢给他一个幽怨的小眼神,意思是你记得那么清楚干嘛!
小戚警官安抚地捏了捏柳主任的爪子。
“嗯。”
俞远光根本没注意到柳、戚二人的小动作,仍然自顾自地说着:“我以前真的就以为自己是随便摔的,可看到柳弈摔得跟我一模一样,我才忽然想通了一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那时的我,一定也是在同一条山路上的同一个地方摔的跤!”
柳弈:“……”
虽然自己被当做参照系让他稍稍有些不爽,不过仔细想想,俞远光的说法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他转头去看戚山雨,“你觉得呢?”
“嗯,说不定真是这样。”
戚山雨居然点了头。
接着,他解释道:“柳哥,你一开始绊倒的那级台阶,它的高度应该比你先前走的那一段要高出几厘米,如果你按照之前抬腿的习惯去迈那级台阶,就很容易绊倒。”
“对啊对啊!”
江晓原在旁边猛点头,“而且那段路很暗对吧,看不清路那不就是很容易绊倒嘛!”
“至于说我滑倒的那一下……”
反正现在大家都在回忆他摔倒的经历了,柳弈干脆破罐破摔,“那级台阶忽然从上坡路变成下坡路,我一下子没看清就栽了。”
“没错!”
俞远光用力点头:“如果一次还能说是巧合,可连续两回都跟我梦里的情景一模一样,只能说明小时候的我九成摔在了同一个地方!”
戚山雨:“可是那儿并没有你说过的‘山洞’啊。”
“……嗯。”
俞远光点了点头,“这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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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俞远光的梦境,他是在山洞里看到那只可怕的灰衣厉鬼的。
可今天柳弈摔倒的地方就是一片稍有些起伏的山坡,视野平坦而开阔,别说能藏人的山洞,连长得粗壮些的树都不多。
“等等,我们来捋一捋思路。”
柳弈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又将房间里唯一一张茶几拖过来,放到两张床中间的过道处。
然后他将笔记本搁在小茶几上,对坐在对面的俞远光说道:“我们试着还原一下你梦里的路线。”
俞远光点了点头。
接着他开始回忆:“我记得,我从杏滘中专的栏杆钻出去,然后就是一条上山的小路……”
柳弈一边听,一边在纸上勾勒出了杏滘高中大致的外部轮廓。
他经常要绘制现场勘察的平面图。虽然现在已经基本上都是软件辅助画图了,但手绘的基本功他还是练过的。
加之他昨天才去现场看过,所以中专外墙的长宽比例虽不能说是百分百精准,能准确到七八成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昨天没找到俞远光小时候经常钻的栏杆缝儿究竟在哪里,不过接下来俞远光说了是一段上山的小路,那就应该是往后山走了。
不过在把山路画到图上之前,柳弈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确定是上山路吗?”
“确定。”
俞远光回答得毫不迟疑,“那时候我爬山爬得气喘吁吁的,不可能会弄错的!”
“好,那就应该是我们上山时走的那一条山路了。”
柳弈在校园外墙的东南侧画上了一条向东北延伸的曲线——线条弯曲度居然跟他们走过的那段山路大差不差,有七八分相近。
俞远光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见到的鬼影了。
他只知道自己碰到厉鬼后慌不择路地逃跑,和柳弈一样,先是一个踉跄跪倒在地,随后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只往前走了几步就直接滑了个屁股墩儿。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反向推测了。”
柳弈在地图差不多的位置上画了个“×”,“假设这里是俞编你‘见鬼’的地方,那么如果你小时候摔得跟我一模一样,那就应该走的是回头路。”
他顺着自己刚才画的曲线往回勾勒,“鉴于你那会儿应该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你觉得‘不远’的距离,那大概真的不太远……”
“等等!!”
俞远光惊讶地打断了柳弈的话,“你怎么知道我那时候是六、七岁的!”
二十多年前的经历,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了,还在世的亲戚们也都说不清楚,只知道约莫是学龄前,为什么柳弈却能笃定到具体年岁,实在让俞远光非常吃惊。
“嗯,应该就是六、七岁没错。”
柳弈想了想,朝直勾勾瞪着他的俞远光微微一笑,“对了,你的生日是九月底吧,那就是还没满七岁的时候。”
紧接着他又很坏心眼地卖了个关子,“别急,等会儿我会跟你解释的,先把地图画完。”
俞远光:“……”
以他的性格,平常基本上只有他噎人的份儿,难得被人噎住,只得灰溜溜地点了头,“嗯。”
柳弈看俞远光认瘪,唇角的笑容弧度又大了一些。
他的笔尖落回到纸上,在那个“×”旁边点了点,“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事发地点应该在我摔倒的地方,也就是距离杏滘中专约十五分钟的这一段山路附近呢?”
“可那儿真没有山洞啊!”
江晓原忍不住又吱声了。
末了他又疑惑地眨了眨眼,转向俞远光,“难道说你们那村子后山改造过?原来的山洞平掉了?”
“应该没有吧。”
俞远光虽对自己儿时的记忆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他分明记得今天郝骏捷明明说过,学校后山那片丢荒了好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去铲或是去填一块荒地的山洞才对。
“而且,我今天越走越觉得那儿的环境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俞远光欲言又止。
一直以来,俞远光深为梦境所扰,但每次从噩梦中醒来,他还能告诉自己,梦归梦,现实归现实,二者是不一样的,仿佛两条彼此不相交的平行线,不管梦里的厉鬼如何纠缠,只要醒过来了,梦魇就无法追逐清醒时的他了。
然而今天,他走在那条令他莫名熟悉的山道上,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的既视感扑面而来,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俞远光在现实中体会到了梦里的不安,所以才会全程跟游魂似的不在状态,还心跳加速、手脚冰凉,有一段时间难受得几乎要走不动道了。
第114章 5.Mulholland Dr-21
俞远光不太愿意让人知道自己今天竟然如此软弱, 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其实,我之前悄悄找郝骏捷打听过,问他村子里有没有山洞一类的地方。”
他半身靠在墙上, 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当然了,我给出的理由是要一个山洞布景拍一个短片。”
如果别人猝然提出这么诡异的问题,郝骏捷还可能会疑虑一下, 不过换成是俞远光这么说, 郝骏捷八成会觉得相当合理,并且会殷勤地替他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可谓是最省事不过的寻人方法了。
可惜就算郝骏捷再想跟他们村拉个新业务, 也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俞编剧,他们村虽然三面环山, 倒还真没发现有山洞一类的地方。
既然连“地头蛇”都不知道,那么他们这群外乡人只不过在那条山路上走了个来回, 就更不可能匆匆一瞥便瞧见了。
“所以你梦境里所谓的‘山洞’,一定是别的什么东西咯……”
旁听的江晓原作托腮沉思状, “我们经过的那条路, 也就剩那几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了吧?”
他转向俞远光,展开合理猜测。“难道说小时候的你把房子看成是山洞了?”
“……不至于吧?”
俞远光抽了抽嘴角, 有种自己的智商被人鄙视了的感觉,“我觉得小时候的我还挺聪明的,应该不至于连山洞和房子都分不清楚。”
“……也对。”
小江同学挠了挠脸,“不好意思啊, 我胡说八道了……”
“不过, 小江说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时,戚山雨却忽然开口了。
他居然接着江晓原的话说了下去:
“虽然房子不容易错认成是山洞, 可房子里面或许会有像‘山洞’的地方。”
柳弈眨了眨眼,惊讶道:“什么意思?”
“我记得,那是一处废弃的制陶工坊,对吧?”
戚山雨说道:“当然,我只是猜测……那种老式的陶窑,是不是就很像个山洞呢?”
众人:“!!”
虽然这里没人见过实物,但经戚山雨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十分可能。
“对啊……如果是一般的民宅,我是不敢进去的……”
俞远光回忆自己儿时的性格,越想越觉得戚山雨这个猜测甚有道理。
小时候的他虽然又皮又特立独行,是个仗着家长忙得没空理他而经常乱跑的野小子,但好歹老爸是村支书,真要管教起他来,那可一点情面都不留,“藤条焖猪肉”都是轻的。
所以俞远光小时候皮归皮,自问擅闯民宅之类的事还是不敢做的。
而换成是夜晚的中专,又或是荒废的陶器作坊就不同了——俞远光觉得,那确实很像是他小时候可能会经常溜进去玩的所谓“秘密基地”。
“既然现在我们都怀疑是那几间废屋有问题,那很好办啊,明天就去看看!”
想到这里,俞远光双眼一亮,“腾”一下就站了起来,伸手就想去摸手机。
“等等!”
柳弈一把压住了俞远光兴奋得直发抖的手,“俞编,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俞远光面露疑惑,完全不明白柳弈干嘛要制止他。
“像今天找村民采风尚且还说得过去,贸然去搜查人家废弃了好多年的陶窑,怕是很难找到合适的理由吧?”
柳弈表情严肃,故意顿了顿:
“还有,你考虑过假如这真是一桩连环杀人案,凶手很有可能还生活在村子里吗?”
俞远光:“!!”
他睁大了双眼,嘴唇颤抖了一下。
“你没想过吧?”
看俞远光那震惊又茫然的表情,柳弈就猜到了,“但事实就是这样,杏滘村很可能潜伏着一个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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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大家先来一起整理整理目前已有的线索。”
柳弈看俞远光被他刚才那句话吓得着实不轻,招呼他坐下,同时将他喝了一半的咖啡塞进他手里,示意他先压压惊。
俞远光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柳弈的脸,目光中隐隐透着水光。
事实上,他现在当真是慌得不行。
即便俞远光陪着柳弈和戚山雨查了那么久,对这个案子的领悟也仅止于“我要替梦中厉鬼伸冤”这个想法而已。
但现在,柳弈点出了“凶手或许就潜伏在村里”这个事实之后,俞远光才赫然醒悟,既然有冤案,那就必然得有凶手——而凶手,很可能就是他曾经的邻居、朋友,或是别的什么熟人。
这个事实让俞远光莫名地感到心烦意乱,简直都慌得有点手足无措了。
他接过柳弈递给他的咖啡,一仰头就干到了底。
随后,俞远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行。你说吧。”
柳弈想了想,朝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从头说起吧。”
他将桌上画着地图的那页翻了过去,换了一页新的空白页面。
“第一个案子,是发生在199○年,也就是距今二十九年前的张晓娟和她的男朋友黄鹏被烧死在家里的火灾案。”
柳弈在页面上写下了时间和人物,然后将昨晚和戚山雨讨论过的案件疑点分析给了俞远光和江晓原听。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么说,确实很可疑啊!”
江晓原自问也是见识过好几次火灾现场的准法医了,此时当然要在他老板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虽然说也有过火面积一两平方就刚好烧死了人的,但这种情况下的受害者通常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
小江同学说的是去年冬天他跟着柳弈碰到的一桩案子。
当时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大叔在自家卧室喝得酩酊大醉,半梦半醒间在床上抽烟,结果烟头点燃了棉被,整张床都烧了起来。
消防赶到时房间的火焰已经因为床边没有多少易燃物,且房间通风不好氧气不够而自动熄灭了,过火面积只有不到两平方米。
偏偏就是这两平方米就把大叔给烧死了。
加之当时冬天被褥十分厚实,大叔相当于被裹在火堆里闷烧了一段相当不短的时间,遗体被送进法研所时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他表面焦黑、灼烧过度外加脱水的皮肤裂开了好几道很深的口子,露出了里面黑黄红紫的脂肪和肌肉层,乍看跟锐器伤似的,让从来没见过这种伤情改变的小江同学很是涨了一番见识。
“嗯,小江你说得很有道理。”
柳弈点了点头,“火场里意识不清是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被浓烟呛晕过去了……”
江晓原抢答:“可是他们在自己房间里,离起火点很远吧!”
“对。”
柳弈笑道:“所以这就大概率是第二种了——就像那个喝醉了酒的大叔一样,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在起火前就失去了意识或是行动力。”
“小小年纪不可能两人一起急病行动不良!”
江晓原摸着下巴,皱起眉,努力分析道:“假如他们当天没有喝醉……那就只能是有人对他们做了什么,比如骗他们喝下掺了安眠药的水什么的。”
“嗯。”
柳弈点头,“鉴于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再查证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们只能假设真有人给张晓娟和黄鹏下了安眠药,然后再放火烧了张家的房子,那么他或者她就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他竖起两根手指,“其一,那人可以很随意地跟张晓娟和黄鹏接触,对方不会产生任何警惕,旁人看到他们接触也不会觉得可疑,甚至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对……还真是这样。”
俞远光一边点头,一边回忆小时候的情景。
杏滘村在当时还是个三线小城城郊的小村子,交通比现在不方便得多了,除了有数的几辆私家车之外,大家出行都得靠摩托、自行车甚至是拖拉机,村子里每个人都相互认识,不管交情好不好,至少看脸就知道是不是村里人。
这种情况下,任何外来客现身都会十分引人瞩目,也很容易被邻里乡亲记住。
虽然不是说绝对不可能,但外人要偷偷潜入张家下药或是不引人瞩目地与张晓娟接触,总归是很不容易的。
看俞远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柳弈接着说了下去,“其二,这一点很重要。”
他强调道:“是在起火前后还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火灾现场的人。”
俞远光:“!!”
他诧异地瞪着柳弈,嘴唇抖了抖,“为、为什么?”
“当然是要确定人死没死啊。”
柳弈说道:
“相信我,法医能分得出是烧死还是死后焚尸。所以对方若是想把现场伪装成是火灾意外,就不能事先将两人杀死。”
他顿了顿,唇角轻勾,“那么,出于凶手很普遍的心态,他或者她一定要看到死者的尸体才会安心,这很正常,对吧?”
俞远光:“!!”
今天晚上震惊的次数太多,他都有些麻了。
“没错……确实应该是这样……”
俞编喃喃低语,“那天听说有很多村民去帮忙救火……搞不好凶手其实就混在人堆里,实际上只想看看张晓娟和黄鹏死没死呢……”
第115章 5.Mulholland Dr-22
“接下来是第二个案子, 发生在199×年10月12日,也就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林美娟的溺亡案。”
柳弈继续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下一行字。
“这个案子的疑点比较明确,就是俞编你发现的那份录音带了。”
俞远光点头:“确实, 今天早上我们从林美娟她姐姐那儿确认过了,那盘磁带里唱歌的女孩就是林美娟没错。”
他蹙起眉:“……我一直以为我梦到的那个厉鬼应该是录音带里那个女孩,但现在看来……时间对不上。”
柳弈笑了笑,心想他终于想明白了:“没错, 二十五年前你才三岁, 年纪太小了。”
就算俞远光家再怎么没空管孩子,一个三岁的小朋友也是不可能安安全全地爬到半山上, 还溜进废弃的陶器作坊里去的。
“所以, 除非还有别的案子我们还没发现,不然你碰到的‘厉鬼’, 大概率应该是之后失踪了的程娟娟。”
俞远光面色凝重,“……这么说来, 凶手已经杀了三个……不,四个人了……这种杀戮还持续了很多年!”
柳弈颔首。
“至少, 林美娟无意间留下的录音带让我们知道, 她生前确实遭遇了袭击。”
他顿了顿,“而且, 那人应该对林美娟的行动模式很了解,对杏滘中专的调查也很充分。”
戚山雨也在旁边点头。
就他们平日经办的大案要案的经验来看,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大部分凶徒都会选择夜深人静且偏僻荒凉的地方作案。
可林美娟是在中专的播音室遇袭的。
就算不知道姑娘录到几点钟, 但凶手敢选择在这种随时可能有路人甲乙丙丁经过的公众场合下手,说明凶手大概率不是临时起意, 而是经过仔细调研,感觉时机成熟才行动的。
谨慎是真谨慎,大胆也确实是非常的大胆。
“还有,如果林美娟是在遇袭后遇害的,那么凶手要怎么带着一个女孩子穿过校园,再把人丢进后山的鱼塘里的?”
柳弈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问题把俞远光给问愣了。
没有杀人经验的人通常很难想象,要搬运一具完全没有意识的躯体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然而事实上,就像是消防员有专门的负重训练,要学习如何在火场里背起、抱起、抬起一个失去意识的人一样,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人,即便是经常上健身房,自问体格不错、力量也练得不差的健壮男性,要背起一具超过一百斤的尸体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就算林美娟只是个未成年且体格在现在看来完全算得上是娇小的女孩儿,好歹也有八十多斤。
而后山的鱼塘离她遇袭的播音室还有好一段距离,且当年教学楼里还没有安装电梯,凶手要将女孩儿从五楼弄下去,再穿过后门,搬运到后山的鱼塘处——这个过程确实是相当耗时费力的。
更何况,那还是一所学校。
就算杏滘高中的校园纪律再如何也说不上严谨,但毕竟当年好歹有几百号学生,不管凶手是用拖的、用背的还是用抱的,他或者她当真就不怕撞到哪个学生,让对方觉得可疑并且记住他的长相吗?
“是啊……”
俞远光听得直皱眉,“凶手也太大胆了……还是说他有绝对的把握,就算让人看到了也不会怀疑?”
“嗯,不止如此。”
柳弈又再度补充了一个疑点:
“法医能分清是溺死还是死后水浸尸。我看过当时的尸检报告了,虽然粗糙了点,但意义最大的几个鉴定项目还是做了的,林美娟确实是溺水身亡的。”
他顿了顿:“那么,假如真的有这么个凶手,如果他是先把人弄到鱼塘附近再丢进塘里溺死,他就得仔细琢磨应该如何把人搬过去。而如果凶手是将林美娟在别处溺死以后再抛尸进鱼塘里,那么就更不得了了……”
俞远光和江晓原异口同声:“怎么个不得了?”
柳弈看了两人一眼,幽幽答道:“说明凶手拥有在当时还是很少见的法医学的相关常识。”
俞编剧和小江同学神色骇然。
如果柳弈的推测是真的,那就不止是第一次了。
在二十八年前的那桩火灾里,凶手没有选择杀人以后再焚尸这种最简单的处理方法,而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给了那对苦命的小鸳鸯一个“活活烧死”的结局,就让他们觉得那人十分“懂行”了。
现在再加上“淹死”这一茬儿,假若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凶手未免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凶手已经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犯下了三桩案件,竟然从来没有任何人起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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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暂时没有证据,我们讨论得再多也只是‘推测’而已,你们姑且听听就好。”
柳弈看俞远光和江晓原两人都一副受惊不小的样子,笑了笑,似是要以此缓和他们的紧张情绪,“接下来,我们来聊聊第三桩案子吧。”
他在空白页上写了新的信息,“第三桩案子是发生在200×年,也就是二十二年前的5月25日……”
柳弈朝俞远光笑了笑,“俞编,当时你还差几个月才满七岁。”
“嗯。”
俞远光一想起噩梦中那个可怖的灰色人影就难以避免地感到心慌气短、神经紧绷,“所以我小时候看到的‘厉鬼’,是失踪的程娟娟,对吧?”
柳弈点了点头,“现在看来,这个可能性很大。”
“其实就目前来看,我们觉得这个案子反而是疑点最多的。”
他转头看向戚山雨,“对吧?”
戚山雨同意,“没错。”
俞远光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哪里可疑了?”
“最大的疑点就在这几封信上。”
戚山雨从他的包里掏出了从程母那儿得来的几封书信,将它们分发给俞远光和江晓原看。
在当年那个计算机和网络并不普及,别说微信,连□□都没几个人在用的年代,通过邮政系统走的信件依然是最普通也最常见的通信形式。
俞远光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纸,一目十行开始看信。
信是用当年最常见的老式信纸写的,就是那种白底上印了玫红色横线的信纸,没有任何花哨之处,常见到毫无特征可言。
写字的人用的是蓝黑的墨水,从横折撇捺的粗细变化来看,应该是钢笔写出来的。
“这人的字挺漂亮的。”
俞远光评价道。
虽然俞编剧是个靠文字吃饭的,但他得承认,除了特地练习了一万八千次的签名之外,他那一笔狗爬字实在难看得不能见人,跟这封信上端正的钢笔楷书字体没得比。
“没错,这人的字很漂亮。”
柳弈点了点头:“简直跟字帖一样,一看就是认真练过的。”
俞远光不知怎么的从柳弈的话里品出了一丝丝弦外之音,“我怎么听着你不像是在夸他?”
柳弈笑了笑:“我想,那人是故意在用这种跟字帖很相近的字体,来掩盖自己平常真正的字迹。”
“啊?”
俞远光更惊诧了,“还能这样!?”
“可以的。比如一个人平常写字很潦草,当他或者她刻意模仿字帖用正楷来写信的时候,即便这封信落到熟悉他字迹的人眼中,别人也很难认出来。”
柳弈解释道:“当然了,就算是模仿字帖的字体来写信,个人的一些书写习惯仍旧会被带进书信里,只要有足够的样本进行比较,还是能鉴定出是否是同一个人的笔迹的。”
他顿了顿,“可是,这也得是首先有怀疑的对象,才能进行对比,对吧?”
俞远光感觉自己又涨了知识。
“另外,这人的信用词很文雅,标点符号也用得严谨,几乎没有错别字。”
柳弈笑道:“能写出这样的信件,显然是受过不错的教育的。”
“没错……”
俞远光同意柳弈的判断。
以他一个专业小说家和编剧的眼光来看,他手上这封信的文风虽然土了点,情绪描述过于丰富而显得感情充沛到有些抓马,现在看起来难免尬尬的,但不可否认,这封信遣词优雅,妙语连珠,加之字迹漂亮,书面整洁,读起来颇有种赏心悦目的怀旧感,很能打动读者。
俞编得承认,就算是他自己亲自捉笔,也很难写出方方面面都那么优秀的一封手写信来了。
“如果每一封信都是这个水平,那这个写信的人还挺厉害的……”
“嗯,确实每一封信都写得很好。”
柳弈刚才在车上时已经抓紧时间将所有信都看完了,这会儿很有发言权,“情真意切,一副陷入热恋,与程娟娟山盟海誓、非卿不娶的样子。”
俞远光神色凝重,盯着那两页信纸像是想盯出朵花儿来,“是啊……程娟娟那么一个文艺范儿的思春少女,想必很吃他这一套吧。”
“你再看看信封。”
柳弈看俞远光只顾看信的正文,根本没仔细研究信息量同样巨大的信封,心中暗叹了一句“外行人”,忍不住出声指点他。
俞远光连忙低头去看信封。
第116章 5.Mulholland Dr-23
信封是最普通的白信封, 因保存时间很长,且南方潮湿多雨,表面已经发皱起毛了, 边缘还隐隐有要磨裂口子的趋势。
俞远光顿时连拿捏的力度都放轻了几分。
信封上是几行端正的钢笔楷书,字迹与内页相同。
六位数的邮编,数字极陌生,俞远光都恍然记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曾经的东湾市的邮编了。
接下来的是收件人地址:
【东湾市青沙区杏滘村17组103号程娟娟收】。
格式很标准, 数字很清晰, 甚至为了精确区分1和7,书写人在“7”字中间加了一道小横杠。
而信封的下半部分偏右侧则是寄件人的地址:
【鑫海市彩云区临江路62号英才中学教师宿舍传达室江知哲寄】
连邮编也是鑫海市的。
说实在的, 俞远光寄信的经验很少, 盯着信封看了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悟应该看看邮票和邮戳。
右上角的邮票是一只工笔画的画眉鸟, 面值八角钱。邮戳上清清楚楚几个字:
【鑫海彩云(营业)2 200×.04.14.10】。
“看时间是程娟娟失踪一个月前收到的。”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愚蠢,俞远光很小心地分析道:
“这邮戳……有问题?”
柳弈笑了笑:“你再把信封翻过去。”
俞远光照做。
背面是另一个邮戳, 【东湾 445021】,时间则是200×年的4月17日, 与前一个邮戳相隔了三天才投递。
以俞编浅薄的邮政知识来判断, 背后这个应该是收件地的邮戳,数字可能是邮局支行的代码。
“这个……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他怯怯地看了看柳弈, 神情紧张得像个回答不出老师提问而忐忑不安的学生。
旁边的江晓原也拼命研究着自己手里的信封,还时不时偷瞄隔壁俞远光手里那封,但除了寄出和收抵的时间不一样之外,地址和邮戳都是相同的。
柳弈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没有问题。”
俞远光和江晓原:“啊??”
他们一时间不晓得自己是听错了, 还是被耍了。
“没问题, 才是最大的问题。”
柳弈又拿出了几封信,将它们全部排在了桌面上。
出于某种奇妙的信任和希冀, 程娟娟的母亲将女儿的出走留书连带保存至今的所有信件全都交给了柳弈和戚山雨,两人手头上的信件一共有九封。
九封信都是这个名叫“江知哲”的男子写给程娟娟的。
从信末的落款和信封上的邮戳来看,两人持续通信了得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平均三四周互相寄一封信。
每次“江知哲”都会先在前半段回应女孩儿前一封来信的内容,开解她倾吐的烦恼,抚慰她空虚的心灵,还会随信抄附上一首“近期看来的小诗”或是一则“有趣的小故事”,真是深谙如何讨好文艺少女的诀窍。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关系也从惺惺相惜、志趣相投的笔友逐渐向虽未谋面但已然情思相许、芳心暗付的恋人转变。
这里的最后一封信上,“江知哲”对女孩说:
【我知道你的生活苦闷,心情欠佳,娟娟,我心疼你,我每时每刻都在为你感到担忧。
但你要知道,时机尚未成熟,我要做好准备,我要取得成就、赢得地位,我要积累了足够的财富才能带你离开。
再等等,好吗?我心爱的小百灵鸟。】
若是按照信中内容所言,“江知哲”是个在育英中学教书的年轻老师,他很清楚程娟娟有逃家的念头,不过觉得“还不是时候”,让姑娘再等等。
也正是因为对方明确表达了自己要先立业再成家,不会现在就带姑娘离开父母的意思,警方也没法子把“江知哲”当成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再加上女孩儿个人意愿强烈的留书,最终警察只能把程娟娟的离家出走当做失踪案处理。
“你们看,信封上的地址、邮戳都是一样的对吧?”
柳弈的手指轻轻点过每一个信封,“而且这个‘江知哲’也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个中学老师,所以地址也符合这里……”
他的指尖在寄件人地址上轻轻一划拉,“‘彩云区临江路62号英才中学教师宿舍传达室’。”
“嗯嗯嗯。”
俞远光和江晓原连连点头,频率完全同步,整齐得不行。
“很显然,程娟娟也相信了对方的身份。”
在不怎么舒服的单人床上坐太久了,柳弈往戚山雨身上靠了靠,给自己的腰找了个支撑点,“这么一来,她的信肯定得往这个地址寄对吧?”
他唇角微微勾起,“可是,警察们去这个育英中学查过了,根本没有这么个叫‘江知哲’的老师,而传达室的保安大叔也反映自己没收到过寄给这个人的信。”
俞远光和江晓原面面相觑,脑子都很懵。
要知道,和现在的网络诈骗随随便便一百八十个代理IP不同,当年现实中的笔友交流得有个固定的通信地址,难度不说非常大,至少成本还是要略高一些的。
虽说程娟娟是个热恋中的文艺少女,或许比较缺乏戒心,可是如果自称“中学老师”的江知哲今天让她把信寄到某好友家里,没过半个月又自称搬去了新的单元楼,再单纯的小姑娘也该心生疑虑了才对。
可“江知哲”的这大半年的信件寄送地址都很稳定,邮戳也没有飘移,更没在信中提到“换地址”之类的事,便是默认女孩儿照原来的地址寄信,按常识推断,应该就是寄送到“寄件人地址”上了。
——可为什么当时的育英中学教师宿舍的保安大叔偏偏反映,自己从来没分拣过给“江知哲”的信件呢?
“会不会是信是让别人转交的?”
江晓原顿时脑洞大开,“比如说那人跟程娟娟说自己经常要外出不方便收信,不过可以让室友帮忙代收什么的,让她在信上写了‘某某某转’这么几个字,保安大叔就以为是给那‘某某某’的了。”
柳弈点点头,“嗯,有这么个可能。”
俞远光想了想,也提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信只是寄到传达室吧?有可能是这个假货趁着没人时溜进传达室自己翻信呢!”
毕竟都是上过学的孩子,谁没经历过学校快递管理混乱,大包小件全直接扔在某个地方,丢不丢件全看校友们良知的时期?
快递尚且如此,俞远光推测当年那些集体统收的信件估计差不多也会是这样。
“还有……”
想着想着,俞远光又想到了某种更可怕的可能性。
“这种用假名字假身份骗女孩子的犯人,真实身份是人是鬼谁说得清!”
俞编剧充分发挥了身为文字工作者的想象力,来了个创作式的将心比心:
“假如是我的话,我就干脆把凶手设定成是这个育英中心的保安……又或者是那个邮件投递员!那他能收到程娟娟的信就很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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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星期日。
四人聊案情一直聊到凌晨两点多,就算有咖啡打底,柳弈后来也困得受不了了。
“行了行了都回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已经连着忙了两天,白天到处跑,晚上还要消耗脑细胞分析案情,自问一把年纪不能像年轻人那样肆无忌惮的柳主任,无情地决定把看起来还精神奕奕甚至能通个宵的俞远光和江晓原轰走。
俞远光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扒着门,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被柳弈很果断地制止了,“我知道你想干嘛,但不行,不能这么急。”
他笑着拍了拍俞编的肩膀,朝他眨了眨眼,“我建议你好好运用你大编剧的身份……比如,把你今天的借口兑现一下。”
俞远光先是一愣,随后竟然神奇地听懂了对方的暗示。
“我知道了!”
他用力点头,转头一边摸手机一边就要回房间打电话,“确实,这个方法好!我这就去安排一下!”
“别忙!”
柳弈一把薅住他的胳膊把人拖了回来,“你不睡别人还要睡呢,都说了,什么安排都等明天再说。”
末了他还不放心地多叮嘱了一句:“而且别就盯着那几间破房子,事儿不能做得太明显,你明白了吗?”
最后四个字,柳弈刻意加重了语气,“别忘了,凶手还可能潜伏在村子里呢!”
“……好。”
俞远光把手机揣了回去,这次他的表情显得严肃谨慎多了,“放心,我知道了。”
以这位俞编时不时接错线的人情世故而言,柳弈其实还真不是特别放心。
不过就他们即将要做的事来说,交给俞远光去安排,实在比他或者戚山雨出面要合适一百倍。
他也只能不放心地目送俞远光回房,并希望他这次能靠谱一些了。
“累死了,赶紧睡一会儿。”
赶走了俞、江二人,柳弈爬回自己的床铺,抖开被褥钻了进去,“快睡吧……”
一想到几个小时后和朱箐箐约好的见面,柳弈就觉得心累又头疼:
“……真是,好忙的一个周末啊……”
第117章 5.Mulholland Dr-24
本来戚山雨见柳弈那么果决地把还赖着不愿走的俞远光和江晓原赶跑, 又看他一直喊困说要睡觉,以为他铁定沾床就能秒睡。
没想到黑暗中,他听到柳弈窸窸窣窣地在被窝里固呦了好一会儿, 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样子。
就在戚山雨想翻身看看柳弈到底在干嘛的时候,隔壁床的动静停了下来。
几秒后,戚山雨感到自己这铺床忽然往下一沉,有人毫不客气地掀了他的被子, 一具温暖的躯体随即贴到了他的背上。
“怎么了?”
戚山雨将自己往床铺深处挪了挪, 让出了半张床,然后一个翻身, 手往前一伸就准确地搂住了恋人的腰, “睡不着?”
“嗯。”
柳弈重新拉好被子,熟练地把自己团吧团吧挤进了戚山雨的臂弯中, “可能是困过头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清不出来, 烦人得很!”
快捷酒店的标准双人间是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一个人睡没问题, 两个人、特别是两个大男人躺一铺就略有些窄了。
不过两人最习惯的就是和恋人亲密地靠在一起。
他们总能很快调整到自己舒服又能照顾到恋人的姿势, 连身体轮廓密贴的曲线都绵延契合,完美得堪称天生一对。
“你还在想刚才的案子吗?”
戚山雨不用猜也知道柳弈脑子里那些清不掉的思绪到底是什么。
身为一个优秀的法医, 柳弈兼具刑侦人员和科学家的双重身份,同时也有这二者共有的职业病——好奇心旺盛,遇到悬案谜案不查到水落石出就难受,总是很难控制住自己没事别去琢磨。
戚山雨以前在公安大学上课时, 就经常听老师们提起从前的刑侦前辈们的故事。
当年的社会环境远比今日复杂, 没有那么多的监控,身份信息认证可钻的空子太多, 更没有现在的许多科学技术,可供选择的侦查手段实在相当有限。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难免会有一直无法侦破的悬案疑案,而不少老刑警从业期间只要碰到这么一桩案子,往往会记上一辈子。哪怕已经转岗、转业、退休,哪怕人至暮年垂垂老矣,提起那桩未破的旧案仍然耿耿于怀,弥留之际还念叨着旧案不能瞑目的。
这些老刑警的心情在旁人看来似乎难以理解,甚至有结发伴侣、骨肉至亲都不知道他们“图什么”的。
但现在戚山雨自己当了警察,才明白这或许就是这一行的“宿命”。
好奇心也好、责任感也好、求胜欲也好,来自各方各面的压力与监督也好,总之,“想要破案”的心情已经很自然地成为他们这些一线刑警刻入骨血的本能。
“嗯。”
柳弈觉得耷拉下来的刘海有些碍事,就着窝在戚山雨颈间的姿势,在恋人的脖子上蹭了蹭,蹭开了那绺挡眼的碎发,“我就是觉得,我好像漏掉了什么信息……”
戚山雨:“哦?”
“怎么说呢……”
因为两人贴得很近,柳弈的音量比平常正常说话时要小,声调也更低沉,乍听简直像是床笫间的喁喁爱语。
然而他正在讨论的话题可跟浪漫根本不沾边儿。
“我总觉得现在我们收集到的信息已经挺多的了,应该能将嫌疑人的范围适当缩小一些才对……”
柳弈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甘心,“我犯罪心理学学得明明挺好的,可这犯罪测写我怎么想都觉得缺了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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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真有些累了,且恋人的怀抱令他身心放松,柳弈说的话和他的思绪一样跳跃,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到哪算哪,偏偏他就是笃定戚山雨能听得懂:
“程娟娟这信……‘他’怎么就能收得到呢?”
戚山雨果然就听懂了:“你觉得目前的几个推论都不对?”
“嗯!”
柳弈点了点头,“因为太冒险了。”
戚山雨被柳弈的头发扫得脖子发痒,随手替他理了理蹭乱的发丝,“你是指,信里的内容太容易被泄露是吧?”
“没错。”
柳弈心想不愧是他家小戚,不管自己在想什么,他总是一下子就能明白。
他为两人的心有灵犀而十分高兴,“毕竟现在的小孩子谈网恋都忍不住跟别的网友秀恩爱呢,程娟娟那时才十八岁,还在学校里上学,有个热恋中‘男朋友’,怎么可能不和小姐妹们分享喜悦嘛……”
“是。”
戚山雨点了点头,“假如‘江知哲’是请人代收信件的,要是程娟娟不小心把这事说给了自己的好朋友听……先不管对方会不会指出‘你可能被骗了’,起码警察来找她朋友调查这事时,对方就有可能把这个情报说出去。”
现在的网络诈骗有太多类似的例子了。
某人网恋了,然后将这个信息分享给现实中的亲友或是亲近的网友听,结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旁观者立刻指出这可能不是网恋是网骗吧啦吧啦。
毕竟通信不同于现实中的交流,任何耳提面命或是花言巧语都会白纸黑字留下痕迹,再高明的诈骗犯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可疑行迹不被受害人无心泄露出去,再通过第三者传入警方耳中。
可柳弈和戚山雨看完了所有的信件,“江知哲”虽提醒过小姑娘不要将二人的恋情告知其他人,却没提到要对收件地址或者收件人信息保密之类的事情,仿佛对二人能顺利通信十分有信心的样子。
“至于说犯人是保安大叔或者邮递员什么的,应该也不可能。”
柳弈继续嘟哝,“毕竟警察又不是傻的,如果保安或是邮递员是杏滘村村人,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戚山雨十分赞同,“而且杏滘村和育英中学距离很远。”
案发时两地还是两个不同的“市”,就算不查地图也知道,育英中学所在的彩云区也跟杏滘村相隔少说六七十公里。
在那个地铁还只有两条线、城际公交非常罕见,私家车也不普及的年代,每日远距离通勤那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就算真那么凑巧有那么一个两个,肯定也传得全村皆知。
至于说外校人士进学校职工宿舍传达室乱翻信件,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大半年时间次次如此,还从来没被人抓包,那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关键是,虽然通信频率是平均一月一次,但仔细研究落款时间就能发现,其实信与信之间的间隔并不固定,短则二十来天,长则超过四周。
平邮又不像是现在的快递包裹,上网就实时查询东西到哪儿了、派没派件的,“江知哲”总不可能天天猫传达室里守着。
“还有,‘江知哲’说,‘还不是时候’……”
柳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吐字也愈发含糊。
戚山雨知道他是真累惨了,身体就像电池电量即将耗尽的人偶,偏偏脑子却还不肯罢工,“而程娟娟是因为老师家访后跟爸妈吵架了才突然决定离家出走的……”
他声若蚊呐:“……只一个晚上,她怎么出村的?……来得及去找那个‘江知哲’吗?”
“好了,别想了。”
戚山雨真是服了柳弈了。
就算他也很想破案,也没至于迫切到困成这样了还要坚持思考的。
“这案子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了,咱们慢慢查吧。”
戚山雨说着,低头用嘴唇堵住柳弈嗫嚅的唇瓣,“睡吧,还能睡四个小时。”
柳弈终于住了嘴。
这一次,他几乎是闭上眼就秒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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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星期日。
早上八点五十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提前五分钟来到聚心居的6号包厢,朱箐箐已经在桌旁等着他们了。
在快捷酒店休息了半宿之后,柳弈打发俞远光和江晓原各自回家,然后就和戚山雨一块儿去赴了朱箐箐的约。
这位自媒体主编实在非常迫切地想与两人见面,以至于听说了他们远在东湾区的“廿一涌”附近时,表示自己可以过来,在附近跟他们碰头。
姑娘态度都如此恳切了,柳弈和戚山雨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三人约在了一家营业时间很早的茶楼见面。
看到两人进来,朱箐箐连忙起身,热情地与他们握了手。
接着姑娘招呼他们落座,掏出手机刷了菜单,意思意思问过两人的意见后,便以快到惊人的速度点了几种正常口味的普通人一般都会接受的招牌点心,等餐点上齐了之后,又招呼服务员关上了包厢的门,还吩咐了一句不要打搅。
柳弈心道这妹子行事作风和俞远光还真是相当两极,处处圆融周到、妥帖礼貌,偏又不失果断,果然是个人精。
“朱小姐,你说你有一桩案子想咨询我们对吧?”
在等餐点陆续上齐的过程中,柳弈已经抓紧时间填了填肚子,这会儿糖分补充上来,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又能转了,干脆就开门见山直奔正题,“你现在就说吧。”
朱箐箐点了点头,也不叫服务生,自己就将吃空的几个盘子收拾到旁边的小桌上,又抽了几张纸巾擦干净桌子,腾出足够的空间之后,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文件袋。
接着,她将一叠资料搁在了桌子上。
第118章 5.Mulholland Dr-25
“杜鹃是我以前的同事, 跟我的关系很好。”
朱箐箐翻开装订好的资料,第一页就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双人合照,左手边短发戴眼镜很有教导主任气质的干练姑娘正是朱箐箐本人, 右手边一头卷发鹅蛋脸圆鼻尖的长发可爱妹子,想来就是她口中的“杜鹃”了。
“杜鹃是个孤儿,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她是她姨妈养大的, 所以跟她姨妈很亲。”
朱箐箐不愧是多年自媒体经验的老手了, 很懂得怎么做人物关系介绍。
“前些日子她姨妈心梗入院,做了手术后回家修养, 结果好像是又犯病了还是怎么的, 没来得及送医就在家里去世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杜鹃她因此感到很伤心也很自责, 觉得是因为自己没陪她养病才会出这种岔子的……她说自己要慢慢沉淀悲伤,想休息一段时间, 就从我们公司辞职了。”
柳弈:“这个‘前段时间’是多久以前?”
朱箐箐没料到柳弈会这么在意这种细枝末节,愣了愣才回答:“大概两三个月前吧……”
她一边说一边翻手机里的日程记录, 用“事假”作为关键词搜到了好友杜鹃的丧假时间, 给出了准确的答案:“是今年的6月27日。”
“嗯,好的。”
柳弈点了点头, 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朱箐箐接着说了下去:
“杜鹃辞职以后,我和她还是经常会联系的。因为我有点担心她的精神状态,所以没事就会找她出来压压马路逛逛商场什么的。”
她想了想,“虽然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吧, 不过我看她情绪还可以, 和我一起玩的时候也挺开心的。”
柳弈和戚山雨都听得很专心。
“然后,忽然有一天, 我就联系不上她了。”
朱箐箐突兀地来了一个转折。
“后来我好不容易从她的入职资料里找到了她姨妈家的电话,打了好几次,终于有人接了。接电话的是她们家的一个什么表弟,告诉我她死了。”
戚山雨问:“具体死亡时间呢?”
“就在上周一!”
这次朱箐箐答得非常干脆:
“她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掉进了一个鱼塘里!而且就在这附近!”
柳弈和戚山雨互相对视,彼此的眼中都透出了惊诧和疑惑。
这忒么简直太邪门了。
两人最近在查的案子就跟“鱼塘”有关,偏偏死者名叫“杜鹃”,虽此鹃不同彼娟,但连续两个巧合实在让人很难不在意。
“‘附近’是什么意思?”
柳弈追问:“在哪里的鱼塘?”
戚山雨也微微蹙起眉,专注地盯着朱箐箐。
朱箐箐不知道他俩为什么会对“鱼塘”二字反应这么大,但还是直接翻开了资料,让柳弈和戚山雨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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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和戚山雨凑在一起,头碰头开始阅读起了手上的这份资料。
看得出来,这是朱箐箐自己花时间搜集整理的,非常业余,但也十分认真。
她大约是站在鱼塘边上拍的照片,平视的角度很难看清鱼塘完整的形状,不过与周边树木、电线杆之类的参照物做对比,能看出这个鱼塘的面积并不大,约莫也就一两公顷而已。
好在朱箐箐还记得附带上鱼塘的定位信息截图。
“廿二涌附近……确实离这里不远啊。”
柳弈转头看戚山雨,“小戚,你怎么想?”
“还不好说。”
身为刑警,戚山雨谨慎惯了,不会随便做猜测,“先听朱小姐说完案情。”
于是朱箐箐接着说了下去。
杜鹃今年才二十四岁,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年,性格比较温柔也比较宅,还没交男朋友,本地的亲朋好友也只有朱箐箐一个人,而跟她相依为命多年的姨妈也没有伴侣和孩子,姨妈去世后,她差不多就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了。
因为杜鹃落水的地点实在太偏僻了,她19日凌晨身亡,直到当天下午两点多才被来鱼塘投放饲料的小工发现。
等到报警后警察到场,再将姑娘的遗体捞上来,已经是当天下午四点多的事情了。
后来警察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杜鹃的背包,并从里面发现了女孩儿的证件,辗转联系上了她在鑫海市的一个表姨,让对方来来处理后事。
“鱼塘的主人提供了监控。”
朱箐箐的表情很难看,“监控里确实能看到,杜鹃是一个人走到鱼塘边上,然后不小心摔下去的。”
她顿了顿:“警察还在她的包附近发现了好几罐喝空的啤酒,还有装安眠药的药盒……所以认为她是吃了安眠药又喝酒,在烂醉的情况下才会失足落水的。”
柳弈见她虽表情不虞,但语气倒是十分肯定,于是问道:“你看过那段监控?”
“嗯。”
朱箐箐点了点头。
她告诉柳弈,自己去找了杜鹃的表姨,用恳切到近乎纠缠的态度说服了那位阿姨,让她相信杜娟的死必有蹊跷,才让阿姨带着她一起去了警局,以家属的身份提出要求,亲眼看了那段监控。
只是不管朱箐箐再如何怀疑,她还是得承认,监控里只有杜鹃一个人。
戚山雨:“你能详细描述一下视频的具体内容吗?”
朱箐箐点了点头。
好在她是个专业的电影评论员,多少掌握了一些从动态视频里捕捉关键信息以及如何归纳总结的能力,说得倒是十分详细,同时还很有画面感,
拍到杜鹃落水过程的是鱼塘主人装在靠近朱箐箐落水侧的监控摄像头,画面近乎是垂直俯瞰的角度,能直接拍到女孩儿的头顶。
杜鹃出现在画面只有短短的二十秒,她脚步踉跄地靠近鱼塘,然后好似完全没发现脚下的水域,直接抬脚往前一步踩空就滚了下去,连挣扎都没挣扎两下就沉底儿了。
由于视频全程没有另一个人存在,自然也就没有别人推她下去的可能性,看过监控后,表姨表示没有疑问了,很自然地接受了这就是一桩不幸的意外的解释。
柳弈又问:“那么,杜鹃包里的安眠药又是怎么一回事?”
“哦,杜鹃她跟我说过,她在姨妈过世后有点焦虑,还经常睡不着觉。”
朱箐箐解释道:“于是去医院看了心理医生,医生给她开了点安眠药。”
柳弈:“具体是什么药?”
朱箐箐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毕竟佶屈聱牙的药名对大部分非专业人士来说自带debuff,她就算是现查的都有可能读错,更遑论只是朋友随口提过一下的药名了。
听朱箐箐陈述完整个事情的经过,柳弈和戚山雨又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她拿出来的资料。
或许是长期做自媒体影评的原因,这份姑娘自己整理的资料实在很像影评。
都是一段文字配一两张图,将刚才她口述的事情从头到尾用文字再梳理了一遍,虽然看似更加详实更加具体,但其实并没能给两人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对不起,朱小姐。”
看完资料,柳弈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想:
“目前看来,除了不喜欢喝酒的杜鹃那天偏偏大量饮酒这么一个疑点之外,实在没有证据显示这是个刑事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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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柳弈这么一说,朱箐箐的双眼立刻暗淡了下来。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低声喃喃,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可她真的不会喝酒的……我跟她去武林玩的时候,她只是闻一下酒酿圆子就说讨厌那个味道了,怎么可能喝那么多啤酒……”
“别急。”
戚山雨抬手,制止了她沮丧的碎碎念,“有一个很关键的信息你完全没有提到过。”
他迎着女孩儿诧异的目光,沉声问道:“杜鹃小姐为什么会一个人去那么偏僻的鱼塘附近?”
朱箐箐的资料里有杜鹃的个人信息,戚山雨特地留意了一下女孩儿的住址——她住在姨妈留给她的小套房里,位于鑫海市的老城区,距离她出事的鱼塘少说七八十公里,她一个宅女怎么会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朱箐箐茫然地摇了摇头。
倒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她真不知道。
在杜鹃落水身亡以前,她已经有差不多半个月没和那位好姐妹联系过了,没想到再想联系的时候对方已经失联,其后便是她身亡的噩耗了。
戚山雨看朱箐箐答不上来,换了个问题:“那么杜鹃小姐的手机呢?你们有请警方帮忙调查吗?”
“啊!”
终于有一个她知道答案的问题了,杜鹃连忙回答:
“警察说她手机在她的衣服口袋里,一块儿掉水里去了,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坏了。”
戚山雨看了柳弈一眼,神色颇有些无奈。
现代都市人的衣食住行、人情往来都能在手机里留下痕迹,若是能拿到杜娟的手机并设法打开,或许还能从中找到些有用的蛛丝马迹。
可偏偏姑娘是落水死的,随身包包留在了岸上,却把手机带了下去,也是很无奈了。
第119章 5.Mulholland Dr-26
朱箐箐提供给柳弈和戚山雨的有效信息实在是太少了。
仅凭目前这些线索, 杜鹃的落水事件更像一场自暴自弃的事故,两人实在无法指出什么疑点。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坐在四方餐桌对面的朱箐箐上半身前倾,满脸写着祈求。
柳弈张了张嘴, 正想说点儿什么,却听见朱箐箐接着说了下去:
“我先前很担心杜鹃的情况,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傻事。不过她跟我说她的名字跟姨妈很像,两人就像亲母女一样, 她答应过姨妈要好好活着的……”
因情绪激动, 朱箐箐的嗓音带了一丝颤抖。
她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平复情绪, 才接着把话说完:
“我绝对不相信杜鹃会自暴自弃以至于酗酒出意外的!”
柳弈注意到了一个小细节, 随口问道:“杜鹃的名字和她的姨妈很像吗?”
“是的。”
朱箐箐不知柳弈一直很在意杜鹃的名字,很随意地回答道:
“是啊, 她姨妈好像是叫王乐娟,不过是女字旁那个娟……”
她想了想, 忽然一拍大腿,声音骤然提高:
“对了, 我可能知道杜鹃为什么要来东湾这一片了!”
朱箐箐没注意到柳弈和戚山雨神色皆出现了变化, 继续说了下去:
“她姨妈好像在东湾区上学来着……她以前跟我提过一次,说她姨妈带她来这边尝过新鲜的螃蟹和莲藕……可能这次她再来, 就是为了重温和姨妈的美好过往吧!”
柳弈率先开口:“你说她姨妈叫王乐娟?”
戚山雨接着道:“在东湾上过学?”
朱箐箐万万没想到两人在意的竟然是杜鹃她姨妈的名字和曾经在东湾区呆过的经历,一时有些懵。
“嗯……”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试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柳弈和戚山雨这次对视的时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两人沉默地交换了一些朱箐箐完全看不懂的信息。
最后,戚山雨点了点头。
“好吧, 我们知道了。”
柳弈转向朱箐箐, “我们会试着调查一下。”
朱箐箐猝然睁大双眼,神色惊喜。
“等等, 我还有一个问题。”
柳弈轻轻压了压手掌,“我想知道,杜鹃小姐的遗体火化了吗?”
毕竟如果定性为意外的话,19号发现的遗体,到现在都过去快一周了,大概率已经交还给遗属进行火化了。
“那……倒是还没有。”
朱箐箐面露黯然,“不过应该也快了……遗体告别式就安排在后天下午。”
“朱小姐。”
柳弈正色道:“你能说服杜鹃小姐的亲戚进行委托尸检吗?”
他低头在笔记本上唰唰写了一张便条,撕下来交给朱箐箐,“假如你能说服他们家要求委托尸检,送到我们法研所来,我亲自操刀。”
朱箐箐闻言,面露难色。
毕竟现在处理杜鹃后事的不是她的亲生父母而只是远房表亲,让阿姨陪她去警局查阅监控已废了她许多唇舌,现在还要说服她要求尸检,实在太难太难了。
“……行,我试试。”
但朱箐箐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就应承了下来,“我会尽力说服她表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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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5日,星期日。
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朱箐箐接了柳弈发布的新副本任务后几乎是一分钟没耽搁的就买单告辞了。
柳弈和戚山雨在茶楼里又稍稍坐了一会儿。
这时包间里就剩下夫夫二人,柳弈说话就不必有顾虑了。
他拿起茶壶给两人续了一杯茉莉茶,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抿在舌尖细细品了品味道,茶汤醇厚、气味芬芳,可惜茶叶在水里泡得太久了,这会儿微微发苦发涩。
他咽下茶水,然后转头问戚山雨:
“小戚,这事儿,你怎么想?”
“现在还真不好说。”
戚山雨也端起茶杯。
不过他不像柳弈那样含在舌尖细细品尝,而是两口就喝完了,“怕是也只能从头查起了吧!”
柳弈叹了一口气,唇边勾起一抹苦笑,“唉,我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啊!”
这话说得像是自嘲,偏又隐隐透着甜蜜。
“是啊。”
戚山雨听懂了。
他伸手握住了柳弈的手,攒在手心里,十指交扣,回给他一个同样无奈又甜蜜的苦笑:“谁说不是呢。”
柳弈就着两人此刻亲密的姿势,带着戚山雨的手凑到唇边,在恋人的手背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好了,说正经的。”
他收起唇角的浅笑,正色道:“你那边应该也不太方便插手吧?”
“是啊。”
戚山雨也颇觉烦恼。
他想了想,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熟练地调出了一个号码,“看来得找小林帮忙拉个线了……”
柳弈秒懂。
林郁清是鑫海市本地人,一家子都在公检法系统工作,人脉宽泛得很,想要私下了解一些情况,又不引起其他警务系统的同僚反感,请他帮忙搭桥牵线是最方便也最靠谱的选择。
柳弈笑了笑,随口问道:“小林子今天没去约会吗?”
“放心,他那位又下工地去了,人在隔壁S市呢。”
戚山雨只应了这么一句,电话就接通了。
他简单将自己这边遭遇到的情况说给了林郁清听,无会可约在家闲着也是闲着的小林警官当即表示“好呀没问题”,随后两人约好了下午两点半市局见,就挂断了电话。
“好了,我们回去吧。”
戚山雨拉着柳弈站起来,“我先开车送你回家,然后再去市局。”
柳弈点了点头。
他实在太了解自家小戚警官的性格了。
为了不耽误明天上班,戚山雨肯定想在休息日尽可能将杜鹃和她姨妈的案子查清楚,这工作量必定不小,大概率会为了这件事折腾到很晚。
“果然……劳碌命啊。”
柳弈十分无奈,“所以怎么说我么天生一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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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山雨将车开到自家公寓楼下,把柳弈放下就直接回市局了,连外出两日的行李都是柳弈帮他带上楼的。
到家以后无事可做的柳主任洗漱过后就上床补眠去了。
躺在熟悉的大床上,枕着柔软度适中的乳胶枕,鼻端还有恋人惯用的洗发水的香味,他这一觉睡得极沉,不仅没有做梦,一觉醒来甚至姿势都没怎么带变的。
周围一片黑暗,柳弈眯着眼看向床头放着的荧光电子钟,居然已经是晚上九点十五分了。
“……我还真能睡。”
他掀被子爬下床,感觉腹中空空,寻思着不然叫个外卖,翻开订餐软件,手指划拉了好几下都没找到自己想吃的东西,干脆将手机揣回睡衣口袋里,晃悠着进了厨房。
他翻出戚山雨炒好的酱料,微波炉解冻了一些鸡腿肉,又切了些椰菜丝和胡萝卜丝,然后开火给自己做了个毫无技术含量的炒码,往烫好的细面上一浇,就是一顿很有恋人味道的盖浇面了。
柳弈把自己的劳动成果端到吧台上,一边嗦面,一边翻手机。
戚山雨傍晚给他发了两条微信:第一条告诉他,在小林的帮助下他们确实查到了点东西;第二条则很老妈子风格地叮嘱他记得吃晚饭,别饿坏了胃。
柳弈笑了笑,给对方回了条迟到了将近三个小时的:“知道,在吃了。”
除此之外,列表里还有俞远光俞编剧给他的几条微信。
柳弈点开了,唰唰浏览完。
俞远光告诉他,自己已经和公司联系上了,请公司提供团队,他会用自己的剧本自费拍一出小短剧,计划租用杏滘村的那片山坡连带废弃的陶窑作坊,今天已经草拟出租用协议,提交给杏滘村的村委了。
【估计很快就能批下来。】
明明明天俞远光早上还会去法研所,但平常经常不在状态,偏偏某些事情上非常急性子的俞编剧一天都不愿意等,几乎是一会儿就给他发一条微信汇报进展,只恨不得明天就能拉着他们以“拍戏”的名义进去搜查那几间陶窑作坊了。
戚山雨自然是柳弈的微信置顶,而俞远光也是他开了未读消息提示的。
接下来就是被他收入不提示列表的一串消息了。
半天没看微信,各种杂七杂八的群聊和乱七八糟的推销促销商家推广加起来,不提示列表也积累了好些数量。
他一边清消息一边划拉列表,忽然瞅见了朱箐箐的信息。
柳弈这才想起这几天太忙乱了,自己居然还没把人家小朱主编的信息设置改过来,心中十分抱歉,连忙点开来。
出乎意料的,朱箐箐告诉他,自己竟然真的说服了杜鹃的表姨一家,正式由警方和家属双方一同委托,明天就会将姑娘的遗体送到法研所进行司法解剖了。
“啊呦。”
柳弈忍不住低声感叹,“这姑娘,还真不错。”
他的“不错”不止是称赞朱箐箐社交能力满点外加口才了得,居然能在几乎没有线索的情况下说服杜鹃的远亲表姨一家;更重要的是,她不止熟悉好友的性格、喜好和家庭情况,而且在杜鹃身亡之后,仍然坚持要调查案子,并不惜为此花费了巨大的心力,对朋友尽心至此,真真是没得说的!
第120章 5.Mulholland Dr-27
戚山雨一直忙活到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才回到家。
因为他回家前给柳弈发过微信, 所以他刚站在家门前准备掏钥匙,柳弈就替他开了门。
“我算着你差不多该到了。”
柳弈笑眯眯地将恋人拉进了屋。
戚山雨知道自己的动作很轻,柳弈能把点儿掐得这么准, 一定是站在客厅的窗户前看着他走进公寓大楼的。
“那案子,我们今天还挺有收获的……”
戚山雨一边将包挂到玄关处的衣帽架上,一面对柳弈说。
“不忙、不忙。”
柳弈打断了小戚警官的陈述,“先去洗个澡换身松快的衣服, 歇口气儿再说。”
他笑着将人往浴室推, “换洗的衣服已经帮你搁架子上了。”
戚山雨点了点头,垂下眼睛, 朝柳弈浅浅一笑, “知道了,谢谢。”
恋人这难得一见的乖巧又腼腆的样子看得柳弈心痒, 忍不住就很想调戏一把。
他伸手压住戚山雨的后颈,将他的脸压下来, 给了对方一个过分缠绵的亲吻。
戚山雨被亲得有点懵,分开时又还有些恋恋不舍。
考虑到明早两人都还要上班, 若闹开了别说一时半会儿没法收场, 待到完事儿的时候,一向体力不怎么样的“文职人员”柳主任就算想跟他聊案情怕也有心无力了, 于是自控能力很优秀的小戚警官往后退了一步,表情认真、态度端正:“我要洗澡了,你别撩我。”
“想什么呢你!”
明明是他故意撩的骚,这会儿柳弈倒是一副正人君子得不行的模样, 坚决不认账, “我去泡个茶,你洗好了快点儿出来。”
说罢, 身影一闪就出了浴室,还很贴心地替戚山雨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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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山雨洗漱的速度一向很迅速。
当他把自己收拾妥当了走出浴室时,正好闻到空气里弥散开的清苦茶香。
小戚警官对茶的了解仅限于柳弈经常泡给他喝的那几个品种,其他的喝进嘴里最多能区分出这是红茶绿茶还是普洱乌龙的程度。
这种清香中带着点辛苦味的茶香他以前没闻过,于是立刻就判断出来:“是新的茶?”
“对。”
柳弈笑道:“俞编剧难得送我的金骏眉。”
他招呼戚山雨坐到吧台旁,从茶壶里斟出两杯深红的茶汤,“尝尝。”
戚山雨不怎么会喝茶,茶和咖啡对他而言都是提神用的。
不过即便是不擅品茶如他,也喝得出这茶汤醇厚清苦,香味浓郁,口感润而不涩,品质应该相当不错。
“好喝。”
戚山雨很认真地评价道。
柳弈笑了,“那就好。”
他给戚山雨的空杯续上茶水,然后将茶壶放到一旁去,神情从闲聊状态转换成了工作状态,“怎么样,今天你们查到了什么?”
“杜鹃的姨妈王乐娟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好像叫心肌……心肌什么来着?”
戚山雨将一叠纸张搁到吧台上。
今天他和林郁清忙活了一个下午,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又接连跑了三个地方,好不容易才收集到了面前的这些资料,又因为时间不早了没空慢慢整理,只能这么乱七八糟地一股脑儿混在一起,这会儿要找出来实在不太容易。
不过柳弈已经很眼尖地看到了一张格式很眼熟的纸张,抽出来一看,果然就是出院小结。
“心肌桥。”
柳弈瞅了一眼病名,替小戚警官补完了诊断。
心肌桥全称冠状动脉心肌桥,是一种先天性的冠状动脉发育异常。
作为负责供给心脏血液的血管,冠状动脉的主干及其分支通常行走于心脏表面、心外膜下脂肪中或心外膜深面。
然而因为冠状动脉发育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畸形,冠状动脉或其分支的某个节段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心肌内走行——这种情况就被称为心肌桥。
心肌桥平常没什么,患者可能就跟正常人一样,完全没任何不适。
然而当心脏收缩明显时,被心肌桥覆盖的这段冠状动脉就有可能受到压迫,出现收缩期狭窄,继而使心脏出现节段性的供血不足,引起心绞痛,严重时甚至会引起心肌梗死。
王乐娟女士今年四十九岁,心肌桥十分严重,整条前降支都爬进了心肌内。加之以前因为很少出现症状而未曾重视,身边没有备药,结果就是一旦症状明显,后果就严重到险些致命了。
今年5月12日,王乐娟在参加社区活动后回家突然感觉胸口疼痛,连忙给姨甥女杜鹃打了个电话。
当时杜鹃正在单位写稿,接到电话后连忙请假赶回家中,却发现姨妈已经浑身冷汗倒在地上,意识不清了。
送医后,医生诊断为广泛前壁心梗,需要立刻做介入手术。
好在手术很成功,王乐娟在医院里住了十二天的院,就出院回家修养了。
“嗯,直到这里为止,都没有问题。”
柳弈一边听戚山雨叙述事情的经过,一边对照出院小结看王乐娟女士的病程,没有看出疑点。
“对了。”
他忽然抬起视线,问戚山雨:“你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细节的?”
戚山雨回答:“我们找到了当时照顾王女士的保姆,从她那儿了解到了很多情况。”
小戚警官解释,王乐娟和杜鹃两人相依为命,自王乐娟生病住院后,杜鹃一边上班一边照顾重病患,实在忙活不过来,于是从家政软件里聘了一位姓潘的全职保姆,聘期一个月,月薪为一万块。
这薪资虽贵,但保姆潘阿姨人不错,热心又认真,跟王乐娟也相处愉快,杜鹃和姨妈商量过后,又多续了一个月的约。
然而没想到,杜鹃才刚和潘阿姨续约不满一周,王乐娟就死了。
为了了解情况,戚山雨和林郁清还特地跑了一趟保姆潘阿姨的家。
当时那位中年阿姨在自己家里做汉服童装的配饰加工,据说一件计价一块钱,做一天下来也就百来块钱的加工费,比她当保姆时的收入低得多了。
当时戚山雨便多问了一句:“为什么不继续当保姆了?”
结果潘阿姨一听这话连忙摆手,说前任雇主就死在自己眼前,她实在是被吓得够呛,一时半会儿心理阴影消不了,暂时不想再去当保姆了。
“哦?”
听到这里,柳弈很惊讶:“这么说,王女士死在她眼前了?”
戚山雨:“准确地说,她是王女士死亡现场的第一发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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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7日,保姆潘阿姨出门买菜归来,发现王乐娟不知何时从床上滚了下来,双目圆睁,双手捂着胸口,人已经没有呼吸也摸不到心跳了。
保姆吓得半死,连忙打120叫来了医生,同时也打电话通知了还在上班的杜鹃。
120比杜鹃先到。
医生到现场发现王乐娟已经双眼瞳孔固定,心跳呼吸皆无,失去了抢救的价值,结合死者的一个月前的心肌梗死病史和心脏介入手术史,认为死因是冠心病引起的心血管循环衰竭,死因没有可疑,遂出具了死亡证明。
戚山雨在单位系统里查到了王乐娟的户籍注销记录,里面就有死亡证明存档。
他扒拉了一会儿,从资料堆里找到了那份死亡证明的复印件,递给了柳弈,“你觉得怎么样?”
“嗯,医生的判断其实挺合理的。”
柳弈一边看死亡证明一边评价道:“毕竟心肌梗死很容易出现心脏损伤后综合征,多发生在急性心肌梗死后的两周到四周内,再加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心衰或是二次心梗,猝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随即,他抬眼看戚山雨,“可是你却觉得她的死亡有可疑,对吗?”
“嗯。”
戚山雨点了点头。
“那位姓潘的保姆告诉我,王乐娟出院回家修养的那段时间经常发低烧,双脚肿得穿不下鞋子,人没什么力气,胃口也不好,整个人显得很虚弱的样子。可她的心情却一直很好。”
柳弈奇怪了:“哦?为什么?”
通常情况下,人们在病痛的折磨中都会情绪低落,保姆却说王乐娟看起来心情很好,不能不说这实在十分反常。
“潘阿姨其实也说不准。”
戚山雨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只说,隐约觉得王乐娟女士好像谈恋爱了。”
当时潘阿姨用的措辞是“好像找到了第二春”。
根据那位年纪与王乐娟差不了多少的保姆所言,王乐娟经常躺在床上玩手机,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
潘阿姨当然也问过对方是不是有对象了,王乐娟只是笑而不语,很含糊地回答了一句“说不准”。
柳弈:“听着确实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苗头。”
“嗯,还不止那样。”
戚山雨继续说道:
“潘阿姨还说,王乐娟女士出事那天,是她吩咐的让她去超市买菜,还要多买一些东西,晚上做得丰盛一点,有客人要来。”
柳弈:“客人?什么客人。”
“我们问了,潘阿姨说她不知道。”
戚山雨再度摇头,“因为王女士没告诉她。”
他顿了顿,问自家柳法医:“很可疑,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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