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虽不及半夜三更,但也没有晚上去看尸首的习俗。加上池钗花模样的人偶,出唐宅的小径直通棺材铺。
斐守岁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有文章。于是老妖怪隐去身形跟着黑牙,略三四步路程。
这后屋与其说是屋子,其实不过一盖四面无墙的天棚。
夜深人静。
黑牙一吹火折子将一旁红烛点燃。放红烛的烛台看上去有些年岁,上面积着不少固化的蜡油。
风吹进来,火苗由小变大闪个不停,一颠一颠地将黑牙的身影拉长。
夜风又呼地吹动路过尸首上的白布。尸首瘦小,仰面呻.吟。
黑牙却没管落在地上的裹尸布,直冲冲地朝另一口棺材走去。
斐守岁见黑牙把烛台放在棺材旁,嘴里还念着:
“您老这么有钱,死后就不用带这些回去了,就当赏给小的,就当赏给小的。”
黑牙说完咯咯笑了两声,用力朝手上哈气,搓了搓,俯身一推,那口棺材便开门大吉。
放眼去看,棺材里头睡着的是一位老者,寿衣可要比陆观道的那件考究。且身旁放了不少宝贝东西。
黑牙见了还没伸手拿,一阵夜风狂野似的冲进来,把地上蜡烛吹灭了去。
斐守岁虚眯着眼,背手已拿好纸扇,以防不测。
昏暗里。
黑牙哆哆嗦嗦地蹲下去找蜡烛,呼一口气,火折子再次点燃烛台上的火光。
印入斐守岁眼里的是一张满是贪念的脸,之前并没有细看黑牙长相,现在是仔细瞧了,倒是能吓退不少胆小的孩子。
尤其是刀疤,着实骇人。
黑牙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拿起,又护在怀中,生怕再次被风儿吹了去。
左看看,右看看。
本就无人的院子,被黑牙搞得好似有什么。他摩挲着烛台,极近痴迷地说:“都是风,别怕……”
“都是风……”
说着,又是刺骨的秋风扰人。
黑牙愣愣地望向院外,一片漆黑,树影森森,这儿什么都没有。过了许久,他才将烛台置于棺材上,还刻意用身躯挡了风。
面对着尸首,黑牙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探,在斐守岁的注视下拿出一件又一件随葬。多半是珠宝,甚至还有夜明珠。
真不知道这样富贵的人家为何要将尸首停摆在此。
黑牙又笑了,他的嘴好像漏风:“老太爷,你让我办的事都办妥了,都办妥了,这些也是我应得的……珠子,好亮的珠子。老太爷出手就是大方。”
说完,他用蜡烛渺小的火光观察着珠宝。
斐守岁面目复杂,之前的路程倒是遇见过盗墓贼,不过些穷途之人。怎么黑牙这干棺材生意的也鬼迷心窍,做起砸自己招牌的事?看着这般模样,倒确实像是被妖物附身。
黑牙俯在棺材盖上,他将珠宝摊铺,一颗一颗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完还要去棺材里头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甚至不甘心地伸手去搅尸首的嘴,搅出一手腌臜也不罢休。
这已不能用瘆人来形容。
黑牙将那具身体摸了个遍,口中念念有词:“是不是还藏了什么……肯定还藏着……池老太爷生前这么大方,死后可别犯小气啊。”
池老太爷?
池钗花?
斐守岁并无豁然感觉,只有一种谜语越解越深的无力。这怎么还有池家老太爷的事情。
这镇子也没别家姓池。
看来这黑牙不光与池钗花一人有关,甚至牵扯了池钗花的娘家人。
可他一介棺材铺的,怎么与大户结上了关系。
斐守岁将目光投射在黑牙身上。矮小身板,穿着普通,再不然就是长得凶了点,另外似乎就没有别的故事可言。
那道疤痕……
老妖怪思索片刻,他上前几步,脚步无声。
烛火绰绰,阖眼凝眉。
见他左手捻二指,点于双目前。一道弱光闪过,当斐守岁再次睁眼时,他漆黑的瞳色已然变成灰白,像是百岁老者一双看不清路的眼。
灰瞳看向黑牙,在烛火里头露出些许不对劲。
一丝难以察觉的黑气绕在黑牙脸上的刀疤处,时不时游走,复又归于原位。
斐守岁眨了眨眼,直到反复看清黑气,他才确定有这么一回事。毕竟这黑气他用自己妖身的眼睛才能察觉。想必留下这缕气的人,修为能够与他不相上下。
这下子有点犯难。
敌人在暗,而斐守岁在明。就算不幸遇到了,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出手。
眼瞅着黑牙将珠宝塞入怀中。
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这天是愈发的冷了,还稀稀落落地飘下些雨丝。
雨丝横七竖八地落在斐守岁身上,打湿了发梢。他漫不经心地撩开被雨水黏在一块的发丝,极其冷淡地看黑牙合上棺材板。
黑牙动作缓慢,或许是珠宝太沉。
渐渐。
夜风裹挟雨水,越下越大。天棚开始高歌,掀上来又压下去。
斐守岁抱胸而立,他仍用灰白眸子打量黑牙,丝毫不管被狂风乱舞的衣袖。
黑牙哆哆嗦嗦地弓背前行,他在风力好似很吃力,甚至那一口黑牙咬紧了下唇。
风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张嘴,黑牙就吃到了一口冰凉:“池老太爷行行好,让我走吧……”
斐守岁打量四周,并无鬼魂到来,他又看向黑牙。
“死都死了,还惦记这些做什么。”黑牙走得艰难,话却不停,“池姑娘也别拦着我,你做了唐家夫人就别来掺和池家的事了,我知道你死得冤,但那又不是我的错,你要怪就去怪唐永吧!怪他骗你,又不是我骗的你……又不是我逼着你嫁去唐家……是池老太爷啊,是池老太爷啊……”
说完这一串,才好不容易从后院绕到前面来。
斐守岁跟在黑牙身后,他抬眼看到一地的纸偶被雨水淋湿,吹得东倒西歪。那些个纸偶被泥水浸泡,倒也看不出像谁,仿佛是自顾自在土里肆意地长。
地上蜡烛也早灭了,蜡油凝在泥里,一块结成一块。
院子昏黑,只有斐守岁那对灰白发亮的眸子带点光。可惜,这点光压根照不亮前路。
夜只有浓稠。
黑牙将蜡烛与火折子抛弃在后院,他顾紧怀里的宝贝,就算被纸偶绊一跤,也不管不问。
黑色的牙吐出了他一大段心里话:
“钗花,你就别生气了,当年池老太爷说把你嫁出去,我是一点不知道的。要是我知道,哪还会让你走得这样惨,愣是随便打发了。要是我知道就好了,把你拐来也好呢……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絮絮叨叨说完,才挨到屋子门口。
这屋门未关,雨水湿透了屋里一大片土地。
黑牙在斐守岁的谛视下,猛地一下倚在门上。他不说话时气喘如牛,虚弱得好像命不久矣。风吹打着黑牙的脊背,吹出个佝偻的老者,垂暮之年的样子。
斐守岁站在一旁什么也不关心。老妖怪只想听到对他有利的消息,其余的一切都听天由命。
更何况这黑牙目前做的事也不是好人的范畴,斐守岁自然不想去当什么救世佛陀。
夜幕吞噬着方寸之地。
“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黑牙的声音颤着,不知道为何他开始落起眼泪,哭得比风声大,哭得歇斯底里。时间如水,一点一滴过去。等着他哭到最后没了力气,只能仰首紧贴木门,雨水与泪水流淌在一处。
终究敌不了那丝气,他垂坐在泥地上。
“我这是要死了吗。”黑牙这样问,“我还没活够呢……还想着多做几个钗花的纸偶嘞……”
字落“钗花”,他忽然挣扎着要起来,胡乱从袖中丢开珠宝。一粒一粒的宝石坠入地面,滚落不知何方。
可不过徒劳。
珠宝陪葬的不止池家老太爷。
黑牙凝视滚落的夜明珠,他用手掌一遍又一遍捶打着地面,拼了命要在地下唤醒什么。
“我的纸偶呢,我的纸偶呢!我最漂亮的纸偶怎么不见了,她去哪了,你不是说她死了,能借着我的纸偶活过来吗!纸偶……钗花……我的纸偶……”
斐守岁俯视那趴在地上已尽痴迷的老人,在他眼里,黑牙刀疤上的黑气已经渐渐包裹了半张脸。
而脸的主人公却浑然不知。
沉默良久。
斐守岁生出个能套话的想法。他偏了偏头,长发倾斜划落侧脸,眉心痣一现。见他瞳孔微缩,捏嗓念诀,幻出亘古悠远的曲意腔调,变出一身水墨状的彩衣戏服:
“是你,害死了那良家女。又是你,夺去了池钗花的性命!”
声音是钟楼里振动的鹤鸣,刺破了雨丝,传到黑牙耳中。
黑牙听到不哭也不闹了,就痴愣愣地抬头,目见黑夜像浓在一起的酱料,堵住了他的眼睛。
“不是我,不是我,是妖怪杀的,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斐守岁见状继续做着手势,捏嗓唱道:“就是你害死了池钗花,你偷搬她未有安息的躯壳,竟然还想抵赖!”
黑牙突然抽搐起来,说得断断续续。
“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斐守岁冷然看着,他扮演着戏中手拿一对长剑的审判使者,唯有威严。
“就是你,还敢抵赖!”
被长剑所指的黑牙突然止住了喘息,他的眼前明明只有风雨,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歉意溢满了那双苍老的眼眶。
“啊!是我……对!是我。这一切都是我见色起意,是我的错。错的一直是我。”
那最后的“我”字落得极轻。
黑牙说完,绝望地低垂下脑袋。斐守岁正要再乘胜追击,黑牙却突然抱腹蜷缩,那两排牙齿打战,舌根死死抵住吼间。
斐守岁不语。
看着黑牙以这样古怪的姿势咽下最后一口气,口吐白沫,翻白眼而亡。
“……”啧。
对这般的结局,斐守岁并不满意。
大雨和阴暗里,气氛格外潮湿。
这会儿见不到什么月亮,只有无尽的黑,和无处说的故事一点点化开浓墨。
看着黑牙没了生气的躯壳。斐守岁无奈,他拿出画笔,等候黑牙的灵魂抽离躯壳,却迟迟没有等到。他就像审判罪孽的官老爷,而堂下并没有犯人。
反倒是那缕气,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往棺材铺外飘远。老妖怪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只要自己不吃亏就好。
其余的所有故事,应当交给他人。
于是斐守岁念诀放下了戏中双剑,褪去一身彩服,踱步走入屋内。左右看去,屋子陈设简单,并无特别。
除却两尊郁垒神荼,供着香烛。屋内与屋外同样昏黑一片。
棺材铺唯一的线索已经一命呜呼,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斐守岁只好打道回府,可惜为隐去身形,他被迫淋了一晚上的雨。只得在屋内简单拍去身上雨珠,拧下长发里的一地雨花。
风吹雨水,迷了人眼。
老妖怪站在屋门前,放眼看着院内一地纸偶。那些没有生气的东西,既无怨念,也从未活过。那黑牙到底在执着什么?什么又叫见色起意。
转头看地上的黑牙,死相很惨。
“真是……”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快速走到院门下,他又回头确认没有怨气存留,方才移了门闩,提袍走远。
大雨里头。
斐守岁走得着急,他心里盘算着故事,惦记冤魂下落,难免记不起客栈里的小孩。他尚不知陆观道也在城外。
在落着大雨的黑夜里,那个小孩边哭边跑,浑身湿透。可笑斐守岁也成个落汤鸡下场。
不过那缕黑气又去了何处,这是老妖怪在意的事。
自打他出了棺材铺就再也没有感知到那玩意。难不成施术者已将气收回,可偏偏又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
当真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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