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粥因此难逃一死,一倾而倒。
斐守岁还没吃上几口热乎的,嘴巴里干嚼着烧饼,眼睁睁看白粥顺木桌的缝隙流下。
老妖怪并不是吓到了,只不过有再多的反应,不如静静然随它去。和醉鬼计较,就算自己占理,也要吃亏。
于是斐守岁瞥了眼胡人,唤一声店小二。
“粥洒了,打碗新的。”
店小二搓着手,像只苍蝇:“哎哟,这餐给您免了,您别生气啊,小的这就给您打粥去!”
斐守岁颔首不语,但一旁的胡人坐不住。
那厮操一口不流利的土话,讽道:“要不是一定路过这座城,也不会遇上……哼!晦气蛋。”
斐守岁不搭理胡人,只顾啃烧饼。
胡人又说:“穷酸样。”
斐守岁很想笑,是因为那胡人的口音算得上南北合并又不融会贯通,再加上每句说完都有个不着调语气,像一盘豆腐乳端在不爱吃的人面前,格外尴尬。
老妖怪不计较,起身要换个桌。
胡人喊住了他。
“走什么?来一起吃酒,大爷请你!”
斐守岁轻笑。无人能看懂他笑里头藏了什么含义,挑衅也不是,歉意也看不出。
“不了。”
胡人摸了把自己的大胡子:“你什么意思?”
话落,店小二以极快的速度拉住了大胡子人,可怜小二郎闻到了一嘴的酒腥。
“客官行行好,老板娘说在给您加盘猪头肉,您看?”小二说完指了指两桌后的斐守岁。
斐守岁还在啃自己的烧饼。
胡人只好作罢。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客栈大门传来了敲门声。这会子客人都上楼睡去了,楼下也就斐守岁与胡人两桌客。
店小二挠挠头。
“这都宵禁了……”
大胡子笑着吃猪头肉:“看看又没事!”
“客官,宵禁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都招待吃酒了,还怕这个?”大胡子说完,又放声笑起来,酒气和他的脾气一样闹腾。
门外客没给小二思考的时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连胡人说话声都停了,仅有那不停地敲门,是一个节奏,一个响声,在夜晚静悄悄的街道上,格外地声入人心。
店小二犯难。
犹豫之间,听到楼上老板娘一句。
“开门!”
店小二只能硬着头皮去开。
深秋了,屋外很冷。开门一瞬,就有寒风灌进来,直击人的天灵盖。
小二再怎么冷,也是笑脸相迎。他看了眼来客,僵着脸说:“姑娘怎么深更半夜来!”
那人没说话。
“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二凑上去,正巧对上来者面貌,他立马屏住了气,随后咋咋呼呼地摔倒在地,直喊。
“死、死人啊!”
小二的尖叫声比胡人喝酒的动静还大。
斐守岁的注意一下子被吸引,他见着来者穿一身红衣,腰间别着只银质步摇。
倒是背对着斐守岁,认不清面貌。
胡人来了兴趣:“死人不会动,伙计你喝酒喝糊涂了。”
“池、池、池……”店小二撑着手惶恐地往后退,哆哆嗦嗦地说话。
斐守岁听到个“池”字,复又抬头去看。要是池钗花他怎么会没有察觉。
只见那人转过头,当真是池钗花的脸。
老妖怪立马抽出腰间纸扇,警惕地看着来者。
胡人却不识好歹地站起来,醉醺醺地左摇右晃,愣是晃到池钗花身边。他看到池钗花一张精致小巧的脸,伸手就去摸,还将池钗花的脸掰过来。
“美人儿。”
说完,拉着池钗花的胳膊,吐了一地。
池钗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利索地甩开胡人的手,还未抬脚,被甩开胡人又去抓。
反复好几次,在斐守岁面前好像在跳舞。
胡人还说:“这是欲擒故纵,对吧,欲擒故纵是!”
池钗花不说话,眼神散在别处,呈现一副呆滞下的清冷。
可谁知那胡人仍旧胡搅蛮缠,不管是人是鬼都被扰得烦了,似乎是忍无可忍之下,池钗花一个巴掌扇在胡人脸上,清脆又响亮。
巴掌打完,胡人瞪大了眼,愣愣地站在原地。
池钗花轻快地甩甩手就朝斐守岁走去,还没走出几步,胡人又拉住了池钗花。
“小娘子力气真大,我喜欢!”
扮着笑脸的斐守岁瞬间对胡人肃然起敬。
池钗花站在原地不动了,胡人借机从后面抱上池钗花。醉汉说出的话总是没有逻辑的。
“小娘子和我回家亲热。”
“……”
斐守岁笑而不语,他看向一旁早已吓傻的店小二,咳了几声。小二才醒悟过来,用四肢爬行,一溜烟地窜到后屋。
池钗花注意到逃跑的小二,她机械地转头歪着脑袋,双眼像黏上去的桂圆核。
斐守岁用下巴点了点胡人,笑道:“不嫌弃吗?”
池钗花顺着视线看到胡人的手,还有那胡人居然枕着她的肩膀打起了呼噜。
“嫌……弃。”
话说得很生疏。
斐守岁撑着脑袋,不紧不慢:“有事?”
池钗花将脑袋歪到了一个常人无法到达的地步,咯一声张开嘴,从她的嘴里吐出一个鬼魂。
“昨日之事,是我的错,只求你别来打扰……我,给你。”
鬼魂飘在空中,斐守岁定睛一看,是唐永。
“为什么给我。”
池钗花:“给你。”
“不要。”
斐守岁可对凡人魂魄不感兴趣,他巴不得离远点,省得那些贪迷污了他的画笔。而且那唐永死状太难看了,舌头伸得又长又恶心,嘴巴下边是大口大口的血渍,有碍观瞻。
池钗花看看唐永,又看看斐守岁。
“不要就是,就是吃罚酒。”
斐守岁摇头,调侃:“我不喝酒。”
说到喝酒,后面的胡人来劲了,他原没睡着,就趴着占池钗花的便宜。一听到酒字,他立马松开手,指着池钗花的后脑勺骂。
“臭虫!找他喝,为什么不和我喝!”
池钗花被骂了,没回。她仰头用手捉住唐永的鬼魂,指甲是血红的,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将唐永塞进自己的嘴巴。随后转过头,身子不动,仅是脑袋转过来,和猫头鹰一样。
胡人被那脑袋吓住,嘴巴合不上。
“你也要吃、吃罚酒?”
斐守岁扑哧一笑。
这一笑点着了胡人的脾气。胡人借着酒劲,硬是装作不害怕,哆嗦道:“罚酒是什么酒,不管什么酒,我都喝!”
斐守岁表情忽然严肃,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池钗花身上怨念的外露。他之前没发现,原来是藏得深。
这下子,爱吃酒的胡人要倒大霉了。
斐守岁不打算出手,他是妖,没有哪条规定说了他必须得救人。就算一时好奇出手,过不了多久就会腻烦。他想起楼上,因他术法还睡着的小孩。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厌倦,什么时候就抛下不管。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斐守岁:“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胡人不听,仍不愿走。
夜深人静。
屋外有突兀一声羊鸣,混合枫叶的簌簌声。层层浓云不见月色,看不清来路的夜,人们都安眠了。
屋里,池钗花端着身子不动,胡人与她大眼瞪小眼。
羊鸣一句接着一句。
胡人因这寂静放松警惕,试探:“吓唬啊,你只会吓唬人!”
池钗花仍是没有回话。
胡人见池钗花抿嘴秉着一口气,双目暗淡无光。于是愈发放肆,他跳到池钗花面前,手舞足蹈地捏鼻扮丑。
“脖子是戏法吧,和变脸一样,对吧!”
后桌的斐守岁亦是不言语,静看池钗花身上的怨念从一小块区域蔓延至房梁。池钗花的样貌在老妖怪眼里已经分辨不出。因怨气汹涌,已将池钗花包裹个彻底。
斐守岁犯难,这般的冤魂,别说他度化了,鬼界使者来都得搬救兵。
可怜胡人看不见怨气,还在池钗花面前跳脚。
怨气愈来愈深,浓到发出一阵恶臭,像是一块新鲜的肉搁置在污水里腐烂,又腥又难闻。
池钗花在灰暗里将头一步拧回了原位,她看了看斐守岁笑眯眯的脸,似乎有所深思。
片刻之后。
在胡人百般挑衅下,池钗花手掌一旋抽出腰间银质步摇。步摇变成一把长剑,剑身散着银光。
就在老妖怪眼前,满屋的怨气被长剑吸入。顷刻,池钗花的脸重新出现在斐守岁的视线中。
女儿家已不如来时漂亮,纸偶的面皮因刚才的怨气冲击散了大半,露出来的是秸秆做成的骨架,还有未干的浆糊。
池钗花滚烫发暗的魂灵被秸秆困在心的位置,跳动。
斐守岁没有惊讶,他甚至很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茶水有些微凉。
喝酒的胡人意识到事情真的不对劲时,已经晚了,他哪里都逃不掉。
池钗花机械般转过身,一把长剑闪呼闪呼照出胡人惨白的脸。
胡人吓得问她。
“剑……剑也是戏法吗?”
当然不是。
但池钗花没有回话。
女儿家歪着头,以极快的速度将长剑一甩,朝胡人刺去。
斐守岁的眸子变成灰白才能捕捉那动作。
明明走路说话都是迟钝的,为何偏偏轮到砍人就这样的灵敏。斐守岁想起幻境里一针一线缝制荷包的女儿家。女儿家的手上没有练家子留下的茧,有的不过是针线划落的伤疤。
是制偶师的刻意为之,还是……
还是女儿家自己向上苍的祈求。
斐守岁垂眸,静静等待胡人血溅当场。茶盏里的茶吃完了,还是只有羊鸣。
风刮起来,冲击着纸糊的窗子。
等着人头落地,周遭安静,只有尘埃在游动。
没办法,斐守岁不以杀人放火修炼,所以他既不愿血玷污了自身,又因妖的本能想去这么做。在内心与修习的选择之下,斐守岁往往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眼睛总想看看新奇与血腥。
斐守岁抬眼偷望,见池钗花的手高举,长剑被困在空中动弹不得。
女儿家那张破碎的脸狰狞着鼓动,用尽力气也移不动长剑。长剑就像被困在那个虚空,被什么不知名的气握着。
斐守岁思索些许,便用妖身的眼瞳打量。这才发觉长剑剑柄处有一圆圆的物件。
物件中空,黄铜色。
还没给斐守岁思索物件的由来,黄铜色物件一震,碎了剑柄一角。斐守岁反应及时,立马点地,跳开饭桌。
震动的余波将木头桌椅横面冲开,茶盏应声碎裂。
紧接着,屋外羊也不叫了,风也停下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打开靠河一边的窗户,咧嘴笑道:
“总算抓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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