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可笑
被控制的唐年哪听得到这些, 他扑上去,就要拉住池钗花的腿,嘴里念念有词:“钗儿, 钗儿,我心悦于你啊……”
乌鸦随之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好似在嘲笑这一幕的诡异。
丝线控制着唐年,他的双目渗出血来, 眼珠一点点往上翻,直到眼眶里全是眼白。
因池钗花入眠,屋子里只点了一支蜡烛。
烛上火苗微弱地跳动,唐年的影子投射在纸窗上。影子大如巨人, 要去吞噬在黑影里的池钗花。
周遭昏暗,月亮的白照得庭院比屋内里更亮。
唐年已经不是人样了,被妖怪附身后,就再无回旋余地。他穿深绿衣袍, 一手抓住池钗花的脚腕。
指甲嵌入皮肉里,如握苞谷一样简单。
女儿家的脚腕上还挂着红绳, 红绳上悬着一银制铃铛。铃铛在挣扎下发出清脆的呼救。声音像是在拨弦,在寂静黑暗的夜,奏起一曲可悲故事。
“钗儿,兄长不疼你, 我疼你可好……我疼你可好……”
池钗花已经被吓得喊不出声音。
斐守岁在一旁垂眸盯着池钗花,目前为止, 女儿家还没有什么变化, 或许是吓得痴傻了, 竟就这样让唐年抓住了她的脚腕。
女儿家身材娇小,脚腕又细, 仿佛唐年一用力就能拧断。
乌鸦控制唐年,让唐年俯身去亲吻池钗花的脚背。池钗花这才意识到要逃离,她用尽力气去蹬唐年的手,一挣脱就踹中了唐年狰狞的脸。
唐年吃痛地捂住脸颊,眼珠子一点点移动。在橙红的烛火里,好似拧转身躯的傀儡。
这一脚,惊得乌鸦扑腾翅膀朝后仰,为了不脱离宿主,乌鸦又用力掐住了唐年的肩。
唐年大叫一声,不知从床上抓住了什么,就朝池钗花那边丢去。
斐守岁看着了,是只做工考究的银制发钗,与先前别在池钗花腰间的是同一件。
眨眼,发钗掠过池钗花的鼻梁,留下一道血红的痕迹。
鲜血争先恐后地滋出来,渐渐在脸上醒目。池钗花哪能管得了这些,见她立马拿起发钗,尖端朝向唐年。
声音还在颤抖,披头散发的她,抑制不住恐惧。
“你别过来,你、你再过来我就……我就……”
唐年听到此言,脸色刷地拉下。
乌鸦匍匐在他耳边,与他一同开口:“兄长已经睡了,这院子的仆从也被我遣散,你的贴身丫鬟就在门口呢,反抗有什么用,她已经死了,而你……”
也快了。
如同厉鬼的低语。
池钗花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泪水浸湿了她额前碎发。今日之事本就让她大受打击,她无法料到寂静的夜能上演这么一出好戏。她不过深闺的女儿家,嫁到唐家也每日在后院生活,平日里连鸡都不敢抓的人,哪能逃离。
池钗花看不到婢子身影,她没敢去联想婢子的死亡。她只知道,人要是死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心底反抗的欲望开始慢慢占据她的恐惧,握着发钗的手愈发用力,已在池钗花的掌心留下一道红印。
唐年一步一步地爬上床榻,发钗尖锐的那端直指他的鼻梁。
似乎是觉着池钗花不敢反抗,乌鸦与唐年一点都不害怕眼前瑟瑟发抖的人。
乌鸦控制唐年笑说:“怎么,还想着逃?你是能杀了我,还是能逃跑?逃走了,又能去哪里安生?我的好嫂嫂,你且想想池家还要你吗。”
池钗花咬唇止不住颤抖的恐惧,她自然知道,因她不能生育,娘家人早就不愿与她来往。
她真的无处可去,天地苍茫,竟没有她的藏身之地。
女儿家仰首,让眼泪流入耳廓。
沉默一会,她忽然间就不再害怕,叹出一口浊气,卸力般:“我早就孑然一身。”
“哈哈哈哈哈!”乌鸦扇了扇翅膀,她操控唐年发出狂笑,“是因为兄长不爱,娘家也无靠山?”
池钗花未放松警惕,她将发钗移向唐年脖颈处,此时的她冷静得出奇。
“所以,这就是你深更半夜来此的原因?”
乌鸦黑色的眸子闪过一道光,她一扯丝线,唐年的双臂便扭成奇怪的弧度。
“呵呵呵,差不多。不过我可以帮你复仇,只要……”乌鸦顿了顿,“只要你杀了他。”
“你!你不是唐年?!”
“是啊,我当然不是这个可笑的唐年。”
乌鸦说着,将原身暴露在池钗花眼前。
她张开宽有十尺的双翅,抖擞几下,那污黑的羽毛就落下几片,点入地面,化成一团黑气。
因妖身的重,唐年的肩膀一高一低,活脱像个偶人无法自己左右。
池钗花看到这样一只怪鸟,声音反倒哽住了,她的双臂僵在空中,意识开始模糊。她只感觉到有什么在游走,在屋子里填充。
斐守岁坐在床榻正对面的摇摇椅上,面前正上演一场好戏。
灰白的瞳看到乌鸦的爪子脱离了唐年。唐年立马瘫倒在侧。
而乌鸦在空中扇了扇翅膀变成一股粗绳,围绕在池钗花身边。粗绳又是黑色的,拧成一股后,犹如空中成群的鸟雀迁徙远方。
黑暗里,乌鸦的头露出在池钗花肩上,她咯咯地笑:“有趣,真有趣,从镇妖塔里逃出来这么久,能让我碰上这样的趣事。小姑娘,就让我替你复仇吧,咯咯咯。”
一霎时,斐守岁感受到了怨念。
黑色丝线里,池钗花紧紧地抱住了双臂,她唇色发紫,头冒冷汗,黑发与丝线交缠在一块,仿佛要破茧的蛾子。等乌鸦完全站立在她肩头时,睁眼去看,池钗花双目空洞已非活人。
老妖怪惊愕于这样的术法,他的手下意识去拿纸扇,刚触碰到,才反应过来,此处为幻境,而他只是过客。
斐守岁微皱起的眉头松懈些许,他曾听闻过这种术法。
传言千年前天上的仙人捉了许多恶妖,有的恶妖就地处决,有的被仙困在仙界的镇妖塔中炼化。
其中就有一鸟妖专门蛊惑人心,以吞人魂,但其无名无姓,也就渐渐地不为人知。
斐守岁能知道这位人物,还多亏了在死人窟的时候,他天天听着身边鬼怪的执念,才知道黑乌鸦的称号。
且听适才乌鸦自己所说,怕是八九不离十。
老妖怪指尖摸着扇坠,琢磨起这位对他而言的前辈。怪不得谢义山不能处理,这些个顶端的妖,就算被炼化消磨妖力,也不是谢义山一人能对付的。
怨气愈发重了。
乌鸦正激起池钗花魂魄里的怨恨,她伏在池钗花耳边,像是在说私语。
“你所恨之人,就在你面前。杀了他,快杀了他!你想想是谁抢走了你的夫君,是谁逼着你独守空房。小姑娘只要你杀了她,你就自由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来抢走唐永的宠爱,你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池钗花拿着发钗,她的双眸恢复光亮,却带了些许煞气。一挥手,她身边的丝线随之退散。
女儿家散发坐在榻边,身上的衣料遮挡不住她的身躯,她便裹了薄褥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年。
一双桃花眼不似生前那样楚楚动人,有的不过冷漠。碎发落在脸颊两侧,衬她的脸如瓷娃娃般小巧精致。
池钗花变了。
斐守岁能感受到明显的差异。
女儿家说:“我杀了他?”
“嘻嘻嘻嘻,对,杀了他,”乌鸦埋头理了理羽毛,笑道,“他还活着,但就一口气了,他无法反抗你,快动手吧。”
唐年虽半死不活,但还能听到声音,他微睁着眼,看着池钗花这般看他。
“嫂嫂……”
虚弱的声音刺痛池钗花的神经。
“你可知你干了什么?”
池钗花一咬牙,猛地一脚踢在唐年肩上。
失去了鸟妖,唐年连痛感都不复存在。
沉默许久。
“我该死……”
“你该死?”
池钗花万万没想到,她会等来这样一句回答。一句轻飘飘的,毫无反抗之意的话。
怒火因鸟妖的存在一下子被点燃,池钗花连着踹了好几脚,还不足解气。
“你确实该死,你该死啊……”
说着说着,池钗花自己倒先流起眼泪。白花花的泪水像是不要钱一样,从女儿家的眼眶里涌出。
唐年秉着最后一口气,虚弱道:“他能娶到嫂嫂你,真是他三生的荣幸,我不过这个家的累赘……”
乌鸦啄了啄羽毛,觉着无趣,继续在池钗花耳边吹起耳旁风。
“到现在你还相信他的鬼话?你忘了他刚刚是怎么对你的?可别被他这副模样骗了去,小姑娘。”
池钗花一愣,眼神又凶狠起来,她未开口,唐年又说。
“当年的诗是我写的,那帕子也是我洗的,不过嫂嫂不知道罢了。咳咳咳……我才是心悦嫂嫂的唐家小弟……”
“你说什么?”
“不过后来,他强上了我罢了。要是嫂嫂能早日脱离苦海,有多好。休妻也成,总比待在炼狱里强……”
“强”字落尾,唐年气尽。
池钗花愣在床上,她如机关人偶一样慢慢转过头,双目痴痴地看着乌鸦。
“他说了什么?”
乌鸦装傻充愣:“小姑娘,你不是听到了。”
池钗花再也没有力气去举那只发钗,她的长发落在脸上,眼睛里头空空的,无神地望着乱成一团的床榻。
“谁死了?”
乌鸦歪歪脑袋:“唐年啊。”
“啊,是唐家小弟唐年……”
池钗花放下手中发钗,她一点一点将脚挪远。俯身,撩开了唐年的发。
“噫。”她转头与乌鸦说,“这是死了吗?”
“是。”
乌鸦仿佛一个捧哏的,附和着池钗花的话。
寂静。
夜重新步入空无之中,鸟叫声响过,惊得池钗花伸出头去看窗外。
明月皎皎,星空璀璨。
池钗花下了榻,褥子拖在地上,她站在微阖的窗边,用力把两扇窗户打开,一阵冷风冲进女儿家的发丝里。
她打了个冷战。
斐守岁看着这一幕,他趁池钗花还在望月,起身走到唐年身旁,用画笔点去幻境中唐年的魂。
还剩池钗花与唐永的,斐守岁想着,他此行无非知道池钗花的结局,池钗花为何不愿往生。虽已猜得大概,但还需走到最后一步。
更何况他还不知棺材铺的黑牙做钗花纸偶的目的。
一切的只不过有了开始,尚未结束。
第022章 真脏
池钗花就这样仰头去看弯弯的月, 她什么都不愿说,也没有回头看唐年的尸身。
这一切仿佛很唐突,而作为局中人的她, 甚至无法与此感同身受。
秋风瑟瑟,院子里的紫藤花架早谢了。屋里灰蒙蒙, 屋外反倒清亮些。
池钗花托着脸颊,她生出个想法, 就随便去柜子里挑了件衣裳穿上,顺手拿起榻上的发钗别在腰间。
一身赤红绸缎,绣上许多大吉大利的花纹。那衣裳做工繁琐,池钗花记得是唐永在大婚第二日送她的, 请了镇子里最好的绣娘,绣了她最爱的花。
腰间一只银白,衬着花儿粼粼地泛着白光。
池钗花绕过唐年时,她停了一会, 笑了笑。
乌鸦似乎这会不愿意干涉池钗花的行动,只在她肩头碎碎念:“小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去走走。”池钗花提着裙摆答。
乌鸦又笑了几声, 反语道:“这唐年想是与你有什么误会,你不觉得可惜吗。”
语气是讽刺的,带着点调侃。
池钗花又给自己披了件斗篷,她蹲下.身, 长发垂于地面,伸手盖上了唐年的双目。
唐年血污满面, 就这样不甘心地睡去了。
“可惜啊, ”女儿家说, “很可惜那唐永还活着。”
乌鸦一愣,听此言她笑得在池钗花肩头来回跳, 欢脱得好像真是只普通的鸟儿。
“哈哈哈!那你想怎么杀他?”
池钗花又给唐年盖上一旁备用的褥子,她起身掸掸衣袖,用手抹去脸上泪痕。
“杀了人,是不是要去十八层地狱?”
“呵呵,”乌鸦没好气地说,“在我眼里仙界也如地狱,你想去吗。”
“那……最好的是人间?”
池钗花转头,她用那双小鹿般的眼睛看乌鸦。
乌鸦用翅膀遮住自己的喙,低声:“于你我而言自然是人间。”
“……”
池钗花不说话,她穿着红衣在铜镜前转了转,又给自己别了只簪子,这才出屋。
不过没走几步,池钗花就看到游廊上婢子的尸首。女儿家的心鲠了下,扶着墙久久无法前行。
“怎么会……”
乌鸦凑到她的耳边:“你猜猜是谁杀的?”
“谁……”
“是唐永杀的,是唐永杀的!你看到了,你定是看到了,那个拿着刀,走在檐廊下的唐永。你快看啊,快去看啊。”乌鸦的声音如气,绕在池钗花身上,“快去吧,小姑娘。”
后头跟着的斐守岁,抱胸站在五步之外。就见着池钗花被乌鸦的术法蛊惑,也就只有斐守岁知道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过一只黑鸟。
池钗花痴痴地念起乌鸦的话。
“唐永杀的……是唐永……”
女儿家被蛊惑,一步步走向唐永在的书房。
月亮落下白光,照在屋檐上,偶尔有不知秋的虫鸣,从池钗花身边响起。
女儿家没空搭理周遭的一切,她只想着去看看唐永,去看看那个她曾同床共枕的夫君,是否真如乌鸦所说手拿利刃杀了她的亲近之人。
夜越来越深了,空气中飘着草木清新的味道,以及血腥味。
无人惊扰的游廊,影子拉得长长的,也孤单。
池钗花垂着脑袋,手里的发钗被她死死捏住,直到拐了个弯,终是要见面的。
月洞门上一块匾额:
竹语轩。
池钗花仰头将那三字反复地念,是她取的名字,在新婚那月,他求着她取的。
静悄悄的夜,她就毫无声息地走进去,望向亮着光的窗。
一个人影印在纸窗上头,时不时动一下。
池钗花走几步,又停下来,她听到了唐永的声音,还有别的女子。
似乎喊着:“老爷,老爷。”
乌鸦跳几步,在池钗花肩头蹭了蹭。鬼魅般诱惑的声音,游离出她的喙。
“小姑娘你听听,是女人和男人在嬉笑打骂,你可听清了?”
池钗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户。
“听清了。”
乌鸦像是在偷笑般:“唐永啊,不光抢了你喜欢的人,还不干不净呢,留着他做什么嘞。这样不自爱的夫君,你难道还要?”
“他不是我夫君……”
池钗花说着,用指节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她的眸子里早没了光亮,低沉得像一潭死水,连孑孓都不在那儿生长。
女儿家又说:“是有肌肤之实,但从未换过真心的陌路人……”
话毕。
书轩内男女欢笑之声响亮出来,像个巴掌扇在池钗花的脸上。
乌鸦咯咯咯的讽了几声,她扇动翅膀,飞到池钗花另一个肩头。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小姑娘你应该知晓吧。”
池钗花倏地抬头,她先是缓慢地走几步,后来步子的速度越来越快。
直到屋门就在眼前时,她停住了脚。
近在咫尺的枕边人,在她面前嬉戏。女儿家愣愣地捂住自己的小腹,与乌鸦说。
“我今日才告诉他呢。”
乌鸦歪歪头:“子嗣?”
“不,是野种。”池钗花用力锤了下,“他说是野种,那他就是条野狗。”
女儿家的面容逐渐凶恶起来,明明是一张生气都不忍蹙眉的脸。眼下怒火被点燃,如同修罗附体,怒目圆瞪。
肩头的罪魁祸首还正欢快地煽风点火。
“没有刀怎么手刃负心汉,我可以帮你,小姑娘。”
池钗花扭头:“帮我?”
“对,帮你。”
乌鸦咯咯地笑了几声,她的喙吹出一口气,气将她包裹,随后幻成人间女孩的样子,坐在池钗花肩头。
虽幻的是巴掌大的小人,但仔细看格外精致,有裙摆也有花钿,连袖子上都有银丝羽毛纹路,是一身漆黑。
小人儿捂袖偷笑:“可别让我失望了。”
说完,乌鸦起身跳到池钗花的手腕上,她用脚轻轻跺了跺。
池钗花不知所以,只能略松手心。乌鸦便走至银色发钗上,见她半跪其上,俯身轻吻发钗。
女儿家愣住了:“你……在作甚?”
乌鸦伸出双臂在空中挥了挥,手臂变成翅膀,她再次飞回池钗花的肩头,用下巴点了下发钗。
“帮你呢。”
随之,发钗越来越软,池钗花一用力就能将它捏瘪,如同手里敛了银白色的水。
乌鸦笑说:“你想让它变成什么,它就能随你心意变化。”
池钗花皱眉,她将那一团既要离体,又悬在手上的银白往空中一甩。
变成一把细长的银剑,与客栈中那把一个样式。
斐守岁背手站于一旁,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故事的发展,接下来是什么,他并不好奇,甚至有点厌烦。
一阵狂风吹过,扰乱了女儿家的杂乱长发。
池钗花拖着剑,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屋门。
欢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从纸窗上的人影可以看出,开窗的并非唐永。
屋门咯吱地开了一条小缝,池钗花眼前的是一个丫鬟。
这个丫鬟是她的陪嫁,不过前些年被唐永要去做了妾室。
丫鬟见到旧主没有尊重,翻了个白眼,开口就是冷嘲热讽:“大半夜的夫人不歇息,跑这来做什么?”
池钗花不理会她,先是望一眼屋内,见着雕花屏风后有个正在穿衣的影子。
屋内黄澄澄的,点了好些个蜡烛,像是搬了半个火烧云私藏在里头。
又去打量丫鬟。
丫鬟衣衫不整,口脂在凌乱中吃了大半,额上还有吻的痕迹。更别说洁白的大腿根,与那淡粉的指尖。
池钗花垂眸片刻。
丫鬟又说:“夫人可别来自讨没趣!”
“没趣?”
池钗花回过神,她勾唇笑了笑。捏剑的手一提,宛如切豆腐一样轻松,她在空中劈开了屋门,还有丫鬟的半只手臂。
血溅起在秋的夜晚。
池钗花的眼神冰冷,她丝毫没有感觉到恐惧,只觉得痛快。
丫鬟被砍了手,还没来得及尖叫,她便再上前一步,将长剑毫不费力地刺入丫鬟嘴中。妖气幻成的剑无比锋利,直接刺穿丫鬟的头颅,扎在地上。
女儿家另一只手提起衣袍,血珠子粘在斗篷上,有些说不出来的诡异。
好似个平日里只会唱戏逗人开心的戏子,突然就懂得耍枪舞棍,反抗起人来。
“痛吗?”池钗花笑着问,“可有我当年在河边捡到你,你正与野猫抢食那般痛?”
丫鬟挣扎不过几下,咽气死了。
女儿家却还在低头说:“去见阎王吧,去见阎王吧,那儿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啊……”
边说着,她缓缓转过脑袋,看着唐永手拿笤帚站在她的身后。
惶恐与不安第一次出现在唐永的脸上。
女儿家笑着用手背擦去脸颊上的血珠,温柔着声音,吴侬软语:“夫君可还记得我?”
唐永后退数步,颤颤巍巍:“你是池钗花?怎么可能,你、你……”
“我怎么不是?”
池钗花用力一扯,长剑便从丫鬟的嘴中抽出。血肉丝毫困不住剑身,那些个血珠子从长剑上滑落,还能印出屋外亮白的月。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
池钗花笑得恐怖,她慢慢地走到屏风前,又是一剑,劈开屏风,让唐永无处可逃。
肩上乌鸦小人儿乐呵呵地拍拍手:“对,就是这样,用剑刺穿他,你就自由了,你就可以逃出生天,永无拘束!”
斐守岁立于屋门口,他点化了丫鬟的幻境执念,淡然地看着女儿家。
究竟是妖魔难挡。
池钗花摘下斗篷,用斗篷擦干净剑身,与唐永说:“往日也都是我说话,你不理睬我,偏偏现在了还这般,唉。”
语气像个在和丈夫撒娇的小媳妇。
她擦完剑,抬眼看到唐永微微颤抖的双腿,竟是吓尿了。
“噗呲。”
女儿家的笑声虽短暂,但实打实的没有遮拦。
“以前的威风劲去哪里了?”她挑挑眉,“不说是当家的主公都是威风凛凛,不苟言笑吗。适才屋子里敢情不是你唐永?唐永啊,唐永,唐家长子原是这么一个人,看着光鲜亮丽,这心剥开来竟是这么的臭。”
池钗花几乎是咬着吐出最后两个字:“真脏。”
第023章 空空
斐守岁站于门口, 他抱胸而立,看着没了屏风遮挡的里屋,那一幕血肉模糊。
月光冷得要命, 肆无忌惮地照在斐守岁身上。脚边的丫鬟尚且温热,唐永就在里面倒下了。
老妖怪的眸子连怜悯都没有, 仅一碗清水,凉得尝不出咸淡。
血从已死之人的身躯上流下来, 溅满了粉白墙壁,还有池钗花精致的衣裳。索性是赤红的,除了染红的花儿纹饰,不仔细看也辨别不出。
池钗花一刀又一刀地朝唐永的腹部刺去, 表情早已不似昔日里的端庄典雅。面容是冷静的,看不出波澜。
斐守岁却知晓,此时的池钗花心底里的煎熬。
不然执意那肚子做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要生你去生吧, 生他个子孙满堂,生出一群狗来, 你可开心了?”
“既不喜我,何必将我囚在这小小家宅里……你安的是什么心,你的心剥开来可是黑的?”
“唐永啊唐永。你还是人吗,年轻时高中举人, 年长了怎么连做人都忘了?那些个四书五经六艺,只教会了你怎么吃饭偷肉吗?唐永你回答我啊……你回答我……回答我……”
直到唐永的肚子实在是烂成肉泥了, 池钗花才停下手。
长剑盈盈地亮, 折出女儿家喘着粗气的脸, 她的脸上全是血珠子,甚比珠钗花钿要艳丽得多。
黑色的瞳一点点在变化, 像是红色染料滴入净白的水里,渐渐取代了先前的温和,变得与任何人无关。
池钗花一甩剑身,血珠顺势飞到文房四宝上,从毛笔笔端滑落。
斐守岁望而不语,他正等待池钗花怨气凝身,他方可有下一步行动,却迟迟未见着怨气出现。
老妖怪终是想不到还有什么比眼下更加刺痛池钗花的。
随着池钗花不再动用长剑,乌鸦才开口。
“心满意足了?”
池钗花垂眸:“……心里头空空的。”
“心里头空?怎么会,你手刃了仇人,眼下无人再能禁锢你,你怎会感到空虚。”乌鸦拍着手,似是赞许,“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杀伐果断的女子,之前那个新娘也不过跪着求饶,求我保着那些靠不住的男人,哼。”
“新娘……?”
见池钗花用斗篷帽子擦去手臂上的血。
烛火下,她的脸照得宛如涂了红妆,唇色却是惨白的。
语气带着疑惑:“谁家的新娘子?”
“我怎知是谁家的,高高个子,被一群轿夫拖着往河里走。”
斐守岁一愣,他想起初来此镇时,遇到的鬼新娘。结合之前幻境,十之八九是那亓官家的可怜人。
池钗花转头看着肩上那个小人儿,眼底里竟是露出了泪。
“你与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女儿家声音哽咽,乌鸦自是听出来了。妖怪不懂凡人的悲伤,见她很是不屑地伸手,替池钗花擦去泪珠。
“哭什么呢,那新娘子与你有关?”
“嗯……”
乌鸦歪歪脑袋,装作悲伤地叹一气:“我见着时,那个新娘子已经溺在水里了,不过推她下河的轿夫还在,我闲着没事,就附身了她,困着轿夫,不让他们走。”
“她……她是被轿夫推下去的?”
乌鸦点点头:“应当是,不过后来我觉着没趣,就让新娘子自己选了。可那个新娘子却叫我放了那群轿夫,说什么作恶了也是人命一条,还叫我立地成佛,哼,哪里见过叫妖怪成佛的。”
“立地成佛……成佛……”
池钗花念着这四个字,想起她唯一一个挚友,亓官家二姑娘。亓官家常年进出佛寺,是个极善良的人。而亓官家的嘴里最喜念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自欺之话。
女儿家想到往日旧友,竟是连路都走不动了,力气因卸下仇恨变得绵软,她扶着墙,一瘸一瘸地往屋外走。
“她在哪儿……”
“或是被地府黑白无常收走了,或是困在原地超脱不了。”
“怎……怎样才能让她超脱?”
池钗花走到屋门口,斐守岁就与她相隔不过两尺。
斐守岁已知结局,他看着女儿满是血污的脸仰头望月。
没有乌云的夜晚,月光落了一地,四周静悄悄。秋的到来连虫鸣都不舍得给,落寞的好似许久未有人的老宅子。
“她本不该这样走的……”一行泪水滑落,池钗花呆呆地叹。
“听你说来,那个新娘子是你旧识?”
“嗯。”何止认识。
乌鸦荡着脚,笑嘻嘻道:“那我可不晓得了,她的何去何从与我无关呐。”
斐守岁笑了下。妖怪就是这样,与他们无关的事,做这么多解释也没有好处,自然不会去管。
老妖怪想着,脑海里出现那个可怜兮兮的陆观道。
“……”心烦。
一旁池钗花知道与乌鸦多说无益,也就不再问什么。只见她慢慢悠悠地走入院子,走到石板小路上,绕过有些枯黄的草,出了那月洞门。
乌鸦问她:“要去哪儿?”
女儿家垂着头,有气无力地把银剑拖在地上。
“去棺材铺买纸钱。”
“烧给谁?”
池钗花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书房一片寂寥。
乌鸦咯咯笑了声:“总不会是唐永吧。”
“……烧给那个新娘子。”
池钗花一捏长剑,剑化成发钗,她又嫌发钗染了血污不再别于发髻之中,就如悬挂玉佩首饰挂在腰间。
走上几步,路过唐年与婢子死的院子。
池钗花停下脚,在门口看了会儿。
乌鸦看热闹似地问她:“舍不得谁呢?”
“……没有。”
乌鸦眯眯眼:“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啦,再看几眼也没关系~”
池钗花微微颔首,提裙走入游廊里。
夜晚的风吹起来,将她的发丝吹散在空中。和青绿的竹叶一样,女儿家的年纪就停在这个时候了。她并不后悔,根本没有在意乌鸦的话,死亡反倒是她的解脱。
走回屋子,女儿家就坐在床的正中央,移开屏风,这个角度能望到屋子的尽头。
像是大喜之日,她待着良人来掀她的红盖头。
她脱下斗篷,又拍了拍灰尘,左看右看将其盖在唐年身上。
没有新郎官了,就用斗篷帽子盖住唐年半张脸。
唐年的脸是鸽灰色的,血渍留在他的眼窝处,眼下结痂擦不净了。他死时并无不满与怨恨,释然表情安详着,好似一场喜丧。
女儿家俯身,月光便落在肩头,她拍拍唐年的背,像是在安抚一个稚童。
月光缓缓降,如一幅用尽色彩却单调无比的画,说不过的孤独印在斐守岁眼中。
“你说,接下来做什么呢。”
乌鸦撇过头,笑盈盈地答应她:“不是要去棺材铺买纸钱吗?”
“是……要去棺材铺。”
池钗花愣着挽起自己的长发,手里摸索半天将那发钗盘入发中。
女儿家在铜镜前又看了半晌:“到还是个人样。”
“咯咯咯,不然还是什么样。”
乌鸦变回鸟的模样,站在池钗花肩头。
一鬼一妖,有的没的搭上几句,绕着先前谢义山在的偏门,去往城外。
……
棺材铺。
还是斐守岁先前所见。
白灯笼点上一只烛,木门上仅一个辅首,池钗花的手纳入衔环,咚咚敲上三下。
夜的浓黑愈来愈重,风吹鼓女儿家的红衣,像是鼓起一只羊皮筏。池钗花感觉不到冷,她却用手抱紧双臂,佯装害怕着风。
大风过,吹得灯笼晃个不停。烛火却不愿灭,跟着那灯笼一闪又一闪。
远处的竹林飒飒,一切寂寥。
这儿仿佛被人遗忘般生长着,直到黑牙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入池钗花的耳中。
池钗花听到,脸上带着心喜,她似乎是盼望着他人的应答。
木门咯吱一声打开,黑牙凶狠狠地提着豆油灯往门外一转。
火苗近在咫尺,池钗花见着火苗与她的鼻梁相近,她吓得向后仰几步,怔怔地看着黑牙。
只听黑牙边拿着门闩边骂道:“我跟你们几个说了,我这儿可是供奉门神郁垒神荼的,你们这些个小鬼再怎么作祟搞出响声,也休想随便进来!去,都睡去吧,别来烦我!”
说完,黑牙用力关上木门,又紧紧上了闩。大老远的还能听到黑牙在屋内说些不入耳的脏话。
池钗花放下双手,她转头看看乌鸦。乌鸦也看看她。
两人相视,乌鸦笑了几声,方说:“许是天太黑了,他没看到你。”
池钗花自然不信这种话,可她却后怕着一件事。
犹豫再三,女儿家再次叩响辅首。
衔环闷顿的响声像是鼓楼的钟,一点点浸透夜的宁静。
这回黑牙是在屋里就直接开骂了。过了好久,见黑牙披着厚衣裳,气冲冲地打开木门。
一阵阴风迎面吹来,透过池钗花的身体,打在黑牙脸上。
黑牙浑身一颤,又骂:“你们这些小鬼,死就死了,我哪年中元节亏待过你们,还不是纸钱大把大把地烧!你们要是再闹,可别说纸钱了,连三茶六酒都没你们的份。一个两个半夜不让人睡觉了啊。我警告你们,再这样,我明日就去乱葬岗,一个一个刨了你们的坟。让你们没得地方回!”
池钗花就在黑牙的正对面,却看着黑牙的眼神透过了她,看向别处。
女儿家本要开口说话,却因黑牙的话与眼神,失落地合上嘴。她垂眸不语,等着黑牙再次要关上门时,有个熟悉的语调响在她的身后。
“黑牙师傅!是我啊,是我啊。”
是谢义山。
一旁的斐守岁挑了挑眉,默默让开路。
谢义山就拿着一个破饭碗,佝偻着背,半瘸不瘸地走到棺材铺门口。
见他扯着一向讨好人的脸,笑道:“就知道师傅没睡呢,师傅大发善心,让我进屋躲一躲!”
说着他就要往木门里头钻,谁知黑牙一把拦住了他,还啐了口。
“呸!你先把自己洗干净了,我这可不欢迎叫花子。”
谢义山笑嘻嘻地抹去脸上的唾沫,他伸手点点深沉的夜,眼珠子转的很快,贼乎乎地凑到黑牙耳边。
“要变天了,师傅。”
“变天就变天,与我何干!”
黑牙双手推开谢义山,用力一甩,关上木门。
老旧的门发出不堪重负的挣扎声,黑牙又在里头说:“你有手有脚却要做乞丐,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呸!晦气!”
听声音远去,谢义山弓着背挠挠头,却也不回黑牙的话。他慢慢地靠木门坐下,从裤兜中拿出一把铜钱。
小心翼翼地数着寥寥几枚钱,目视前方。池钗花眼下就站在他面前。
女儿家看看乌鸦,又看看谢义山。
“我变成鬼了?谁都看不见?”
乌鸦点点头不说话。
沉默许久。
谢义山偏偏脑袋,笑道:“姑娘家的,替我挡风做什么。”
第024章 金银
池钗花一愣, 当是叹回:“什么姑娘家,我都嫁人了。”
夜风仍旧透过池钗花,不留情面地吹开谢义山的发。
谢义山向上抛了抛铜钱, 咧嘴笑道:“那种人嫁了也同不嫁一样,不是?”
话入耳, 池钗花瞪大了眼,她本以为谢义山是在自说自话, 可未曾想到,这个脏兮兮的乞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着她,像是在盯落网的猎物。
池钗花往后去看,谢义山又说:“我在与你说话, 你看后面作甚。”
女儿家惊愕地转头看向肩上乌鸦。
乌鸦不说话,鸟喙对准谢义山。
“你肩上搭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谢义山站起身,掸掸衣裳灰土,“是个为非作歹的妖。”
没等池钗花回答, 乌鸦咯咯笑了声。
见乌鸦扇动她的翅膀,仰首十分不屑:“小鬼,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谢义山捏了捏拳,他二话不说,上前几步,幻出招魂幡就朝乌鸦扇去。
乌鸦即刻用爪子死死掐住池钗花。池钗花双目一浑, 乌鸦变成一团细线从女儿家的口鼻之中钻入。
恍惚一下,池钗花的瞳又重新有了光亮。
她后退数步, 躲开了招魂幡的气, 如蜻蜓点水般一仰而上, 跃于棺材铺的招牌旁。乌鸦操控着池钗花居高临下地看着谢义山。
“教你的老头没告诉你,什么叫知难而退吗?”
谢义山抖擞几下幡, 他笑着看向池钗花:“知难而退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倒是了解过你。”
“哦?”
“呵,我从隔壁镇子而来,听闻半月前,”谢义山一转招魂幡,背于身后而握,“隔壁镇中有个灭门的案子。一家十几口人,一夜之间死绝。大火烧了整整三天,现在都找不到凶手,怕是与你脱不了干系。”
鸟妖笑道:“我为民除害,杀了那一家拖欠百姓工钱的豪绅,有错?”
“哼,池钗花你听好了,我知晓你还有意识。”
谢义山摘下自己伪装所用的胡子,咳了几声:“她是杀了豪绅,可连家中尚在襁褓的婴儿一并投湖。那大房的儿子是个为政清廉的好官,他检举家中吞并财产之事,就要成功了,她也杀。要不是有她,唐年与你那婢子根本不会死。唐永可没那个贼心杀人!再不然你想想,是谁在你见着他们时,说了些煽风点火的话。”
池钗花躯体被占,她着红衣的魂魄呆呆地站在一片黑水中,咀嚼谢义山所说。
谢义山啐一口,继续道:“亓官家的姑娘也是她一手促成。那日我为赶路入城走了小道,见到一个落荒而逃的轿夫,抓着我就说‘亓官家的小娘子疯了!’”
“等我赶到时,亓官家的姑娘竟……竟拖着轿夫的头往河里走!”
“哈哈哈哈哈!”乌鸦捧腹大笑,她伸手指着自己,用那池钗花惨白的脸,“所以你没有阻止我,就眼睁睁看着我坏事做尽?”
谢义山皱眉,脸色难堪:“那时我……”
那会谢义山正收了一妖,根本没有精力对付乌鸦。就算谢义山准备充分了,也决然不是乌鸦的对手。
而此时,他是在用自己的命赌。
“你是不是杀不了我?哈哈哈哈!不怕死的小鬼,陪我去见地藏菩萨吧!”
乌鸦控制池钗花,黑色的气萦绕在女儿家身上。见她优雅地抽出发上银钗。发钗在空中一划,变成长剑。
一蹬脚,池钗花像一只雨燕,刺向谢义山。
谢义山下意识一撇,躲开乌鸦的攻击。黑气蔓延开来,触到谢义山的手臂,瞬间焦黑一块。
所幸招魂幡的阵法护住了谢义山,才没有让他那只手报废。
乌鸦一落地就拉开与谢义山的距离,她笑着施法灭了棺材铺前的灯笼。
夜回归漆黑,寂寥如旧。
乌鸦道:“你这术法我从前未曾见过,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偷学的?”
谢义山不说话,隐入黑暗里。
乌鸦觉着没趣,她用池钗花的语调唤一声:“公子藏着做什么,快来与奴家私会呀~月黑风高,可是办事的好日子,公子怎么不理奴家?”
乌鸦咯咯笑几声。
一阵大雾从一旁冒出,正巧是斐守岁站立的位置。
斐守岁虽不受幻境影响,但他后退数步,看着昏黑里头的一人一妖。
大雾如海水倒灌,涌入乌鸦身边。
乌鸦闻了闻,又变出一把扇子想扇开雾气。
这样简单的动作,全被斐守岁看在眼里。老妖怪看到了除去黑夜外,怨气渐渐涌起,是池钗花的怨念,终于出现了。
斐守岁思考片刻,只能想到女儿家是因知道了真相才如此。
怨念愈来愈深。
等乌鸦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见被乌鸦操控的池钗花忽然弯腰,她捂着胸口。
“咳咳咳……”
乌鸦支撑一会,没了力气半膝着地,她骂道,“小姑娘,你要不要想想你在做什么。”
斐守岁用妖身的瞳看到池钗花已被怨念包裹,一条条控制她的线因怨气断去好多,她也因此有机会挣脱。
女儿家的魂魄与乌鸦重叠。老妖怪分明看到她手里拽着一把丝线,正应声断开一部分。
池钗花咬唇抬眼,她用灵魂说话:“若他说的属实,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乌鸦的魂极黑,她附在池钗花背脊上,凑到池钗花耳边。
“小姑娘,你怎么听谁说话就信谁呀。况且,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判?”
说完,乌鸦嗤鼻一笑,再次控制住池钗花,冲着黑雾开口:“小鬼,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斐守岁朝乌鸦所说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谢义山。
谢义山正摆出所剩的五六枚铜钱,念诀萦绕招魂幡上,与斐守岁幻境外看到的相同,却没见着唤出老者魂魄。
铜钱在空中悬了几下,哐当坠地。
谢义山眉头紧锁,又屈两指放于额前,铜钱仍是没有动静。
浓雾没过一会儿就散了好多。谢义山的身影隐约出现,无可奈何下他捡起铜钱,朝着离开棺材铺的那条路撒腿就跑。
跑了几步,乌鸦就见着了他。
“哈哈哈哈,打不赢就做缩头乌龟,那方才逞能作甚!”
女儿家尖锐的嗓音刺破灌木丛,一两只鸟儿飞远,天还是蒙蒙的黑。
斐守岁见两人跑远,本想立马跟上去,却听棺材铺那木门咯吱。黑牙探出脑袋,四下张望。
老妖怪倒是对黑牙更感兴趣。
只见黑牙怀中揣着什么,鬼鬼祟祟要往外头走,可惜木门破旧,吱呀声响得仿佛方圆几里地都能听见。
黑牙咬着后槽牙,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一转身就往适才谢义山与乌鸦所走的那条路跑。
斐守岁拧了拧眉头,紧随其后。
但黑牙老了脚程慢,他甚至看不到前头两人的背影,还跑一会停一会。
忽得踉跄一下,就在斐守岁的注视里头,黑牙怀中的东西一倾而倒。
是一些碎银与珠宝首饰。
相比池老太爷的,这些个算不得上乘。可黑牙在乎,他惊呼一声,完全顾不得自己有没有跌伤,也不管袖子上是否沾了泥土,就这样趴在泥地里捡。
黑夜还很长,秋风刮个不停。
竹叶摩挲,黑牙呼呲呼呲地喘气,把散落一地的珠宝捡起来,又用袖子擦干,吹上一吹。
质朴纯真的笑容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黑牙脸上。
“没丢就好,没丢就好。”
斐守岁思索片刻,他上前几步去仔细看黑牙怀中的宝贝。
上头都在显眼处印了名字,什么姓氏都有,一眼便知是墓里的东西。
老妖怪闷哼一声,心里笑道:监守自盗。
黑牙又左右张望着,瞅见黑不见底的夜,才舒心地叹出一口气。
老头子拍拍袖子,优哉游哉地哼起小曲,刚迈开腿,迎面跑来的谢义山,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谢义山怒吼一句:“快回你的铺子!快!”
黑牙被这声唬住,愣愣地看着谢义山。
“啧。”
谢义山劝人不住,指了指身后。
他身后一个形态诡异,跑起来像是被人牵线走的池钗花,以常人无法匹及的速度,追赶着他。
黑牙张大嘴,这才意识到什么大呼:“东家小姐?”
“那不是池钗花,快走!”
说着,谢义山从怀中拿出一张黄色符纸,一巴掌贴在黑牙的左脸上。
符纸一闪,黑牙跑着能与谢义山一样快。
斐守岁被迫用了多年前学来的轻功,才勉勉强强跟上两人。
只听。
“臭乞丐,这是怎么回事?”
谢义山啐道:“你东家小姐被妖怪附身了。”
“什么?!”黑牙转头去看池钗花,见着面目狰狞的脸,立马回头,“我、我信。”
谢义山又说:“快点回你的铺子,得亏你年年供奉郁垒神荼,不然早被那鸟妖吃了去!”
黑牙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谢义山的衣襟。两人以边跑边互殴的姿势,穿梭在竹林间。
“那我家小姐怎么办!”
谢义山白了眼黑牙:“没救啦!我最多能保她一个不破的魂。她在这样被妖怪附身,就算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来了也没用!”
黑牙愣愣的,他沉默良久,眼看着要跑回棺材铺。他却撕下了脸上的符纸,缓缓止步,停在路中间。
月亮躲在乌云后,干燥的秋,飒飒地落下枯黄的叶。
乌鸦控制池钗花,颇为不爽道:“老头子别碍事。”
因夸张的扭动,池钗花的肉身早就超负荷,眼下好几处关节已然红肿,不成样子。
黑牙见到了,眼里竟是带着心疼。
“东家小姐,你不记得我了?”
乌鸦丝线一勒,池钗花就停在路上,离着黑牙有五丈远。
“哼哼哼,你家小姐死了,你若还想多活,就别挡道。”乌鸦用池钗花的脸,说出些绝情话。
黑牙咽咽口水,将符纸与珠宝丢在地上,他用他苍老的手在空中做出一只小鸟手影。
声音没有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多的是慈祥:“小姐,我是黑牙,那一口脏牙的老头啊。你小时候最喜欢我做的手影,你还记得吗?”
谢义山猛地回头,他又一个急转弯绕圈往回赶。
“你怎么不听劝,快跑啊!”
可来不及了。
乌鸦已经抽出发钗。在黑牙眼里,是他的东家小姐凭空变出了一把长剑,正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黑牙两股战战,脚步死死嵌在土地里,他唤道:“小姐啊,是我不好,当年就不应该顺着老爷的意思叫你嫁去唐家。这些年我虽然与东家断了往来,但是心里头还惦记着小姐。明知小姐被那姓唐的欺负,我、我还只能眼睁睁看着……”
话没说完,谢义山赶来要拉黑牙走。黑牙甩开谢义山,一双老眼,在黑夜里头发着亮光。
“你……”谢义山后退几步,默然。
黑牙转头又与池钗花说:“是我,是我对小姐有愧啊!”
乌鸦听着不耐烦,扯着丝线想控制池钗花杀人。她一动手,池钗花不受她控制般看向黑牙。
嘴里吐出:“不愧……”
第025章 丧事
在斐守岁眼里, 池钗花正挣扎着,她的双手困住丝线,灵魂滴下红黑色的血。
女儿家用尽力气, 宛如风暴下,一只冲向旷野的狮子。浓黑的怨念是旷野上诞生的飓风, 将女儿家席卷。
如墨的长发冲散在空中,池钗花咬紧牙关, 在昏黑里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黑牙一双老泪纵横的眼睛。
她说:“我此前从未怨过任何人……从未……”
“可上苍为何这般待我……我可有对不起他人……”
池钗花话没说完,乌鸦趁机脱离开她的躯壳。一瞬息的空白,池钗花没了约束,她的双目像是沤水般迸发出怨灵。
女儿家惨叫一声。
斐守岁与谢义山都下意识退后几步, 拿出法器护身。
怨灵扑面,满满当当地充斥眼前能看到的一切。
对于斐守岁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他所震撼之处,不过池钗花小小身体何时存了这么多灵魂。
几乎是同时, 斐守岁与谢义山的目光看向乌鸦。
谢义山再也无法忍耐,大吼:“你这妖孽!”
“哈哈哈哈哈!”
乌鸦一旋身子, 变成正常稚童大小,她眨眨眼睛,咿咿呀呀地唱了几句听不清的京剧,捻指笑着, 扭头扮了个鬼脸。
“嘻嘻,现在才发现, 已经太迟了。”
怨灵的咒骂包裹住池钗花, 他们有目的地袭向谢义山。
斐守岁默默拿出折扇, 扇出幻境里的一片清净之地。
魂灵离得很近,近到能细数斐守岁有几根睫毛。
是老妇人, 一张近乎悲怆又温柔的脸,游走到斐守岁身边。
“啊……啊……我的儿,我的儿啊,你怎么死在房梁下,与我不辞而别。”
“你怎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的儿啊……”
斐守岁一惊,立马扇动纸扇,扇开老妇人的魂。但怨灵实在是太多了,驱赶走一个,又飘来另一个。
面前飘来的年轻男子,他着朝廷官帽,口鼻有血。
“就差一点,就能赎罪了,为何偏偏此时遇到大火!真是可恶,真是可恨啊……”
“一场火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那我带个官帽做什么,我又考什么举人!”
还有小孩子的嘻嘻哈哈又转成哭闹,说:“好姐姐,怎么丢下我就不来找我了,我很乖的,我很听话的。”
“姐姐,你怎么丢我到湖里去。”
“姐姐,外头好亮。不是天黑了吗?怎么有这样亮的光,我沉在水里头都看得见呢!”
斐守岁捂住耳朵,他不愿听这些已死之人的话,太刺耳了,像是回到了死人窟。
漫天的黑云,压得斐守岁直不起腰。
有的不过咒骂与惋惜。
老妖怪依稀听到,池钗花的声音。
“既不爱我,何必生我。既不怜我,何必挑开了红盖头,独留我一人落泪。”
“这吃人的宅子,吃人的夫君,谁爱谁就要去。不让我飞,还不让我跑……”
“咿呀呀,咿呀呀,”是小孩,“新娘子,快来呀,快来夫妻对拜呀。”
耳边有喜事才会放的爆竹声,隐约着,池钗花的低语被盖过,随之是炸在斐守岁耳边的四个字。
“一拜天地——”
斐守岁咬唇,猛地跪倒在地,他的唇角渗出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不着光亮。
模糊的视线里,池钗花被乌鸦控制着往前走,如同傀儡穿过斐守岁透明的身躯,走到谢义山面前。
正巧又落下:“二拜高堂——”
斐守岁转过头,看到谢义山死死握着招魂幡,勉强站在怨气里。
耳边迟迟没有“夫妻对拜”。
看那本该对拜的女儿家抬手做一兰花指,眼睛空洞望着谢义山,是乌鸦在替她说话。
“小郎君能否救我?”
谢义山啐骂:“鸟妖,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池钗花抿唇笑了笑。
“你要是愿意被我附身,我就放了她。”
话落,斐守岁看到谢义山的眼神里头明显觉出了迟疑。
“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做,毕竟萍水相逢,连友人都算不上,还谈救与不救呢。”
乌鸦转身,笑着拍拍手,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谁知谢义山看准了这一刻,掏出仅有的铜钱,单手掐诀。
见咒法带动铜钱绕在谢义山身边,这与幻境外头的不一样,仿佛是更有攻击性些。
红黑色调的光像一把斧子,就冲着池钗花的后背砍去。
池钗花一侧,躲开斧子,正要嘲讽谢义山,她却被什么箍住。几枚铜钱一下子围绕她,成一阵法,而乌鸦控制的池钗花正在法阵中间。
谢义山拄着招魂幡,抬头咧嘴强撑般笑了笑:“我为什么要信你说的。我若被你附身,池钗花躲得过你?”
“哼,还以为小鬼是个热血男儿,没想到步步为营了呢。”
乌鸦咯咯笑道,她丝毫没有被困的慌张与窘迫。
谢义山自然知晓这是为什么,毕竟铜钱不够,他的法阵也就撑不了多久,眼下留给他的选择,只有逃。
可他逃了,池钗花如何,那僵在怨气里头的黑牙又如何。
谢义山瞥一眼周遭的怨念,是不减反增,而他不曾精通驱散的咒术。真是一山翻过一山难。
默然片刻。
一枚铜钱应声碎了,乌鸦瞪着谢义山,舔了舔上唇。
“小鬼,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
谢义山不说话,背手紧紧拽着他留下保命的一个铜钱。
要跑他绰绰有余,要打他毫无胜算。
旁边稍加休整的斐守岁缓缓起身,抹去嘴角血迹,他也在等着谢义山的决定。不过与后头他见到的,这夜的死局,谢义山应当是破了。
至于怎么个破法,老妖怪很好奇。
谢义山拿着招魂幡,扯皮回道:“我能撑到救出池钗花为止,你信吗?”
“哈哈哈哈!”乌鸦听到后,毫无掩饰地用那张池钗花的脸大笑,皱纹因夸张的笑,挤出来,随即她又说,“小鬼,你当真不会写‘不自量力’这四个字?”
谢义山咽了下口水,额头已然冒出冷汗。
“看家本事还没拿出来,岂有丢盔卸甲的。”
乌鸦一听,表情严肃不少。
斐守岁蹙眉思索,难不成是召出老者魂魄那招?
去看谢义山,明明手里铜钱也没几个了,他又想怎么施法。
老妖怪不思其解,身边的怨灵又在喋喋不休,他执扇一扇,方去看谢义山。他的角度能看着谢义山颈背处的冷汗泠泠。
是在逞能。
斐守岁挑了挑眉,等待着下一步谢义山的举动。
正在此时,怨气的外头忽然有个稚童的声音,响在一妖一人之间。
谢义山斜眼看到浓黑的雾,笑说:“这大晚上的,不会是你的同伙吧?”
“哼,”乌鸦刺了一句,“我倒是不需要帮手,只怕是郎君你的。”
“……”
谢义山在心里头啐了口。只听是小碎步,走路踩着落叶清响的声,一点点靠近他。
斐守岁面前的幻境之人还在纳闷,而他率先用了妖身灰白的瞳,透过怨气看到了。
好巧不巧,是个熟人。
老妖怪见到他,不由得要皱眉,心里头的盘算因这个小孩又得重新打了。
是乞丐样子的陆观道。
鬼晓得大晚上,他一个小娃娃出来做什么。虽然陆观道不是人,但这样的举动,很难不让斐守岁怀疑些什么。
眼见着陆观道提起不合身的裤子往怨气黑雾里头走,他嘴里还嘟囔:“怎么突、突然就黑漆漆了。”
这时,陆观道还是个话都说不清的结巴。
斐守岁叹出一气,再去看谢义山与乌鸦的动静,一妖一人都愣愣的,不知损对方些什么。
“呃……”
谢义山瞪大了眼,看到那些个散不去的怨气,因小孩的闯入纷纷退到一边。
走了几步的陆观道看到有人,慢慢停下脚。
小孩看了看盯着他的谢义山,又看看池钗花,抬手往路的前方一指。
“棺材铺是、是往前头走吗?”
话毕,本想回话的谢义山听到一声铜钱断开的声音。
斐守岁后退几步,隐在黑暗里,抱胸等着看戏。
乌鸦身上的铜钱只剩一半了,那怨气也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涌出来。
黑雾越来越浓,凡是要在雾里头落脚的鸟,一触到雾气,三两下的就倒在地上,死得僵硬,更别说什么虫鸣。
这段路,安静地像散了场的丧事,除去扫一地的黄色纸钱,笤帚刮过泥地的声音,在那儿谁都不会去寒暄。
又是眨眼的功夫,再一枚铜钱裂在地上。
谢义山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甩出手里最后一枚铜钱,大步朝陆观道跑去。
陆观道只看到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乞丐,胡子拉碴的样子,就这般朝他跑过来。
小孩惊慌着要跑,谢义山已经一把手拦腰抱起他。
已经来不及了。
又一枚铜钱碎落。
谢义山急道:“小娃娃,我带你走,你能不能教我驱散怨气的法子!”
说着,谢义山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转身就抛向乌鸦。
乌鸦咯咯笑道:“哼,这就是你的看家本事吗?”
陆观道完全不知谢义山说的是什么,他慌慌地从袖子里头拿出半块烧饼。
“我就只有这个,给你、你能不能放我下来,我、我自己走。”
“……你。”
谢义山哭笑不得。
在场就斐守岁轻笑出了声。
老妖怪打量陆观道,与他初次在棺材铺外见到的状态一模一样。说准了,这不是人的陆观道平日里就在附近游走,而斐守岁能遇到他或许是蓄谋已久。
看着赶巧的小人儿惊恐地看着谢义山。谢义山还跑向了黑牙。
黑牙痴痴地站在原地,头仰着不知在看什么。
陆观道缩着脑袋,他终于见到个认识的,语气明显上扬,手指指着黑牙就说。
“棺材、棺材铺的爷爷,给我喝过、喝过水!”
“嗯。”
谢义山回了个字,他又用力一把拉起黑牙,可黑牙像是黏在了那里,双脚连抬都不抬一下。
索性有陆观道在周围的怨气都不敢靠近。
乌鸦可不管怨气的事,她远远地嘲讽:“被我定在梦里头啦,小鬼你带不走的。”
谢义山骂了句娘,从衣襟中揪出一张符纸贴在了黑牙额头。
无济于事。
怀中的陆观道仰首,又去看黑牙,他问:“这是在做什么?”
“带他走。”
陆观道看到谢义山手忙脚乱的一张张符纸试来试去,黑牙却还是站在原地,双目无神望着看不到月亮的夜。
小孩子试探似地伸手,拉了拉黑牙的袖子,说:“爷爷,我来找你讨水喝,你理理我呗。”
第026章 死局
“小崽子, 你以为说几句话他就能跟你走了?”乌鸦用池钗花的脸嘲笑着,“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谁料下一瞬,黑牙的双眸有了光彩, 猛地大口喘气。
“我,我这是在哪里?”
乌鸦哑口无言。
陆观道压根不搭理乌鸦, 他笑眯眯地在黑牙眼前挥挥手,说:“老爷爷, 跑、跑咯!”
当黑牙还沉浸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思绪里头,谢义山一把拽着他陈旧的身体,就往棺材铺跑。
此刻,乌鸦身上只有两枚铜钱了。
谢义山脚步如飞, 嘴里碎骂个不停:“真是见鬼,还说我一人就能对付,这分明是我被追着打。江幸这个杀千刀的,丢下我就跑, 没良心的家伙。”
边说还边从袖子里拿出符纸,往身后丢。
嘴里仍是喋喋不休, 顺带问候了叫江幸的一家子,连带祖宗十八代。
陆观道是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黑牙还愣着神,沉浸在乌鸦编织的美梦里头。
大概也就斐守岁能道出个一二。老妖怪曾有听闻,江湖上有个除妖的翘楚, 年芳十八,名江千念, 字幸。
不过斐守岁没有见过此人, 仅是道听途说。
老妖怪跟在谢义山身后, 黄色的符纸透过他的身体,远远地变成一个又一个屏障, 但挡不了多久。
铜钱已尽,乌鸦大笑一声。
“小鬼,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话落。
乌鸦忽然摸了摸脸,是池钗花的面容,因怨气裂出一道道痕。痕迹里没有血,黏糊糊的像是一只只窥探的眼睛。
乌鸦知道池钗花的身躯坚持不了多久。
不过乌鸦并不在意,她提着裙摆,笑着走上几步,与池钗花的魂灵说。
“哎呀呀,哎呀呀,小姑娘你的身体要坏了,怎么连一晚上都坚持不了呢。”
池钗花没有回应。
斐守岁听到了,他回头看一眼,看到一个因没水而萎缩的花骨朵,是本该肆意生长的池钗花。老妖怪看着说不出什么,只能疾步与前头三人一块进了棺材铺。
木门被谢义山死死关上,门闩扣得严实。
谢义山放下陆观道,呼出一口浊气,他被乌鸦所伤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却也只能忍着。见他走向木门三步距离,将一叠符纸整整齐齐地贴了木门内一圈,又东张西望。
问黑牙:“平日你供奉的……郁垒神荼放哪儿了?”
黑牙痴痴地朝屋内一指:“一对香烛,三只香灰的就是。”
“好。”
谢义山摸索着从一个补丁里拿出一枚泛着绿光的铜钱,他把此铜钱按在未有受伤的那只手的虎口处。一旁倚树的斐守岁看着谢义山深吸一口气,双指点铜钱,因声音太小,斐守岁听不清谢义山说了什么。
只见谢义山咬牙凝眉,汗湿了碎发:“不成吗……”
什么不成?
斐守岁纳闷之余,陆观道喝饱了水。小孩子走去几步,仰头拉了拉谢义山的袖子。
“做什么呢?”
谢义山觉着烦,甩开了陆观道的手:“莫来吵我。”
“……唔,”陆观道眨眨眼,将脑袋瓜仰得更后头,“那这是什、什么呀。”
谢义山一愣,同时斐守岁也朝陆观道所说方向看去。
所见之物,让斐守岁不由得后退几步。
是两尊怒目圆瞪的仙,赤红的面容,着一身金甲战袍,高有三十尺,仙带飘飘却不失威严,就这般腾空在谢义山头上。
本是浓黑的夜,却被他俩照得宛如白昼。
谢义山眼瞳里印出两尊仙的容貌,他咽了咽口水,然后颤颤巍巍地朝上空拱手:“晚辈、晚辈请……”
两仙瞪着谢义山不语。
谢义山哽住不知如何开口。
沉默好久,谢义山做贼似的放下手,他腰边的陆观道看着他。
“你会变戏法?”小孩说。
谢义山摇头如个拨浪鼓。
“那……”陆观道手一指,“他、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被指的两仙似有笑意,见其中手执金色战戟的那位俯身道:“小娃娃,我等是从天上来的,不知你唤我等何意?”
陆观道看到这张不怒自威的红脸,有些害怕:“不是我唤的,是他、他,不是我……”
那仙转头又看谢义山,正要启唇说话,乌鸦已经到了棺材铺前。
扑鼻的尸臭比人先行一步,一个个冤死的魂游荡在棺材铺上空,虎视眈眈着里头的生人。
谢义山见时机已到,实在是顾不得什么祖师爷的教诲。扑通一声,跪在两仙面前。
道一句:“晚辈请神,请仙长救救这宅子的主人。”
说着,谢义山朝黑牙看了眼。黑牙仍是痴痴的,沉浸在梦里头。
手执战戟的仙看向另一仙,他笑说:“吾乃神荼,守凡人家宅,自是会挡着邪祟不入宅院,你又何必特意请我等来。”
斐守岁隐在树后,他打眼见着这郁垒神荼,倒是真货。老妖怪也只在画册集子上见过,这回的幻境算是让他开了眼。
外头的乌鸦走到木门前,一道道符纸拦了她的路,棺材铺上空的仙她自然看见到了,可她不惧,对着屋内讽道。
捻起兰花指:“哟,这是哪儿来的救兵呐~”
两仙抬眼,俯瞰池钗花支离破碎的躯壳,低头与谢义山说:“为此女子?”
谢义山不敢抬眼,拱手伏地:“是。”
两仙不语。
乌鸦抬嗓子造次:“当年仙界请了多少仙神才把我收去镇妖塔,就凭你两个鬼门的看守也敢阻我?呵,不自量力。”
一仙笑着捋了捋胡子,回道:“镇妖塔之事已去千年之久,而你至今都未恢复实力,附在凡人女子身上休养生息,可见那道天雷劈得不轻啊。”
天雷?
斐守岁依稀记得他生时,天是血色的,也伴着滚滚雷声。
老妖怪用灰白的瞳去看乌鸦的妖身,确实她背上有伤未愈合,一直在滴着一般人见不着的血。
污黑的血从背脊上划落,沾污了池钗花红衣的魂。
接着仙对谢义山小声说:“我等职责不过护此宅平安,那可怜的小女子怕是回天乏术。”
谢义山跪拜在地,咬牙:“只求仙替晚辈退了鸟妖,至于那女子……晚辈有法子。”
两仙又一相视,他们似乎在心里头盘算。没过多久,一直不语的仙微微颔首,像是认可了谢义山的说法。
他们不言,脸上的威严如川剧变脸,唰的一下对着了乌鸦。
乌鸦嗤鼻。
紧接着,两仙一个手执战戟,一个伸出手掌,绕过谢义山,将一众人等护在身后。
声音忽如洪,四散在空气里,像是敲响了千年未有启明的钟鼓。
仙如此说:“有我等在,妖孽你休想扰人清梦!”
乌鸦努努嘴,叉腰仰首看着神荼赤红的雕塑脸颊,倒显得有些俏皮。
“据我所看那小鬼可不是什么正经门派的后人,这真身怕是唤不出的,”乌鸦眼神一瞥,透过矮矮的灰白围墙,她看到黑牙呆呆的身躯,“那老头常年供奉郁垒神荼……是吧。”
忽得一下,哐当一声,神荼眼珠子一转,他与郁垒的身影正在慢慢地缩小,好似一团飘飘不定的气,被收入一只碗中。
院子里,两尊门神的金像被狼狈地摔在地上,高高的香烛拦腰截断成两节,铜制盒子里盛着的香灰撒了一地。
是黑牙,他双目血红,怒气冲冲地拾起金像又重重地扔下,香灰弥散在黑夜里,飘飘然。
谢义山愣在原地,他为请神不惜跪了除祖师爷之外的仙,眼下他还跪着,却眼睁睁看到黑牙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冲入屋内,把那链接本尊的像给摔了。
香灰从屋内延伸,落了一地。金像连着被砸,连那层薄薄的镀金都磕碰,露出木头的纹路来。
神荼摇摇头:“看来我等只能这般做了。”
眼见着愈发矮小的仙,谢义山着急道:“要如何做?”
可怜谢伯茶请神不能动身,要不然他早一脚踹开了黑牙,再来一个五花大绑。
神荼眯了眯眼,手里旋起战戟,一旁郁垒默默退后。
乌鸦阴阳道:“神像被供奉的人摔了,还想有力气反抗?”
只见战戟坠力而下,猛地扎在木门中央,后头伸掌的郁垒念出一串咒语。咒如飞鸟,绕于戟上。
但两仙是愈发矮小了。
院内,谢义山左看右看,看到还有个陆观道,他推了把陆观道。
“小孩!快阻止他,别再让他摔了!”
陆观道的视线完全被高高的神吸引,嘴里是答应了,他跑去几步,戳了戳黑牙的腰。
“爷爷,别摔了。”
黑牙还在梦里,双目布满血丝,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是什么贪迷。
谢义山骂了句:“把像抢过来!”
小孩愣着神,郁垒神荼的面容他实在是害怕。
“你再不抢过来,等像破了,我们可就……”
言尽。木头做,镀了黄金外壳的像,在触到黄土地的一瞬间,头那儿,断了。
一阵疾风吹入院内,郁垒神荼立马散成星点,好像没有来过般。
夜重新归入昏黑。
这下子,黑牙的梦醒了。
谢义山缓缓起身,那枚绿光铜钱也如烟,与门神一块儿散了。一个个怨灵没了约束倾巢而出。
伯茶仰头,看不到星空。
“完了……”
斐守岁垂眸去看木门。
木门上的战戟不见,连着符纸都零零散散破了大半。
死局。
院内院外都写了这个词。
谢义山自暴自弃地慢悠悠走了几步,绕过瞪大眼还没反应过来的陆观道,他拍了拍黑牙的肩膀。
“何必贪迷。”
黑牙浑身一颤,他知晓谢义山在说什么,老脸煞红,但黑夜如墨,没人发觉他羞愧的脸。
“这下好啦,我们都要成冤魂手下另一只冤魂咯。”
谢义山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上,正对木门,“老师傅,你说说,我们谁先死。”
“我、我……”
谢义山去翻自己的口袋,真是一枚铜钱都没有了,他一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与陆观道说。
“小孩的皮最嫩,他们啊,先吃你咯。”
陆观道倏地摇头:“我不要被、被吃,我不要!”
“要是刚刚……”
谢义山看陆观道的眼神一沉,他双手一下捏住陆观道的肩,嘴巴半张,似是要说什么,却到嘴边刹住了。
小孩哭丧着脸:“真的、真的第一个吃我吗?”
第027章 怜悯
谢义山竟然有了笑意, 他放下手,仰头笑道:“哈哈哈,天不亡我, 哈哈哈哈!”
陆观道不解,歪歪脑袋。
“不吃我了?”
“不吃, 不吃!”谢义山起身掸掸衣袖,他对着黑牙毫无避讳, “老师傅,你的那些珠宝可是一个大胡子的胡人给的?”
黑牙忽得一颤,支支吾吾回答不上。
谢义山挑挑眉:“我们都生死与共了,还不说说实话?”
木门的禁制还能抵挡一会儿, 冤魂在屏障外眼巴巴看着谢义山从屋子里头拿出一壶酒。
谢家小子用那供神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盅。
凉酒入喉,黑牙这才开了口:“是,都是他给的,我……我真是被财迷了眼, 我!唉……”
谢义山又说:“那适才的梦,老师傅你还记得否?”
“梦……梦……”
黑牙喃喃自语, 痴痴的,眼瞳又逐渐没了光。
谢义山眉头一皱,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拟一掌就朝黑牙的胸膛重重一击。黑牙呕得一下, 咳出血来,这下子他的双目才重新回了神。
“你被鸟妖盯上了, 说句不好听的, 早晚落得和池钗花一个下场, ”谢义山说着无情话,“我虽然有法子能救你轮回, 但你这一世为人的好日子就走到头了。”
黑牙擦着下巴上的血,他眼眶竟湿了,泪眼婆娑地望向围墙外看不着的一人。
“我东家小姐呢?”
“你说她啊……”谢义山也看过去,“你若愿替她吃苦,我倒有办法。”
“当真?”
谢义山浅浅笑了笑:“偏门杂学,当真。”
话落。
木门最后一道符纸碎裂,怨鬼们从门缝里头挤出来,像是一摊摊淤泥,尸身腐烂的腥臭随着他们的到来涌入。
一旁看戏的斐守岁目光不在院中,他自始至终都盯着红衣的池钗花。
可怜女儿家的魂被丝线切割,头低低垂着,与那木偶师手里的偶人并无区别。精致的衣裳因血污不再闪闪发光,本是银线绣的花也脏了,像是个被人丢在泥地的娃娃。
老妖怪执笔点墨。墨水横过围墙,穿透怨念,落在池钗花衣袖的花纹里,渐渐淡去。
还不是时候。
只见池钗花的魂比先前暗了许多。
斐守岁叹一气,又将视线移到院里陆观道身上。
方才谢义山所说的“天不亡我”正惊慌地被推到最前头。
陆观道猛地拉住谢义山的袖子:“你、你推我做什么!”
谢义山笑笑不说话。
小孩不愿再走,反身要跑,谢义山就拉着他的后劲衣裳给提回来。
“我们能不能活命就看你啦。”
“我我我,我不会变、变戏法。”
谢义山笑嘻嘻的表情,浑然没有刚刚视死如归的样子:“你不用会,站在这儿就好了。”
说着,那些个冤魂已将三人包围。
怨念聚集在地面上,像一层层岸边的细浪,波光粼粼的。
斐守岁站在浪花里头,背手笑看。
三人被困小小圆圈之中。
乌鸦控制着池钗花,一脚踢开木门。木门横着撞到墙上。映入眼帘,是女儿家的脸,龟裂如干涸的大地,皮囊一块又一块跌落。
陆观道见了,深吸一口气,拽着谢义山的衣角急道:“她、她、她的脸!”
“嗯,我看到了。”
小孩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她不是人?她怎么会这样,我、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谢义山蹲下身嬉皮笑脸地说:“没事没事,我们都会没事的。”
“啊???”
陆观道被唬得一愣一愣,往先前说他总是被护在身后的,可现在那谢伯茶却将他推在前头。
眼见着池钗花人非人鬼非鬼的模样,陆观道不由得向后退。
那女儿家一步一步,优哉游哉地踏入棺材铺。怨念凝在她身侧,红衣绸缎,诡异的美感。
在小孩子眼里,她是吃人的修罗。
陆观道吓到了,从口袋中掏出半块烧饼,他看了看烧饼上的肉末碎,一咬牙,直径朝池钗花身上丢。
却因小孩子力气不大,半路掉了。烧饼稳稳妥妥地趴倒在地。
乌鸦看到烧饼笑了笑,上前用池钗花硬底的白鞋跟死死碾碎。陆观道眼睁睁看着就咬了一口饼子被这样踩着过去,丹凤眼一红,竟然就啪嗒啪嗒落起眼泪。
“哟~小崽子何时变成小花猫了。”乌鸦咯咯笑几声。
陆观道猛地一吸鼻涕,用手背抹去眼泪。
“我不是花猫……”
斐守岁心叹,原来这爱哭鬼的范儿不是装的。
等着乌鸦一点点靠近,黑牙又痴痴地入了梦境。
谢义山知道这黑牙执念深,被乌鸦盯上也是命里头的事。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这个爱掉眼泪的小孩。
与其说是陆观道,不如说是附在陆观道身上的郁垒神荼。
刚才与陆观道对视时,谢义山见着了藏在小孩瞳孔里的神。虽然他也怀疑了小孩的身份,毕竟是仙绝不能选了个普通人承受。
但仙都选了,也就没必要盘算什么。
谢义山笑眯眯地推了把陆观道,像只狐狸,俯身在陆观道耳边。
“待会儿别怕。”
陆观道哭丧着脸:“不怕……”
斐守岁乐得见到陆观道的样,他走近仔细看了小孩的哭脸,太瘦了皱巴巴的,不是很养眼。
就见陆观道一气擦干眼泪水,做出一副我欲去也的悲壮。
乌鸦离着三人不过九尺距离。走去几步,陆观道忽然捂住肚子,哆哆嗦嗦地蹲下。小孩子的虚汗冒个不停,一头乱糟糟的发都在微微颤抖。
这会儿的天没有林子里那般黑了。
黑夜一点点有了披着亮的乌云,小院东方渐渐泛白起来,但秋天的晨曦还是冷的。
众人知道大雾已经散去。
陆观道痛得用手捶地,黄土粘了手掌一圈。
乌鸦打量着他,笑道:“哪里捡来的烧饼,吃坏了肚子?”
“唔……”
陆观道没有回话。
乌鸦觉着没趣,变出长剑:“黑夜已过,也该由我收场了。”
冷冷的秋风打过树林,吹到院子里。掀起了女儿家和小孩的衣摆。
陆观道可怜兮兮地仰起头,一双带红血丝的泪眼,像是有段无比悲凉的故事。
他缓缓转头去看东方天边的白。
“天……要亮了。”
在乌鸦的注视下,小孩站起身。
长剑逼人,陆观道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去。腹部被横穿,血红很快沿着剑身滴落。
乌鸦神思一滞,立马将长剑拔出。血肉拉扯,陆观道咬牙闷哼。
只听到不知从哪里来的回响,贯穿陆观道的耳识。
“小娃娃,对不住了。”
天边金乌的光洒在陆观道身侧,他一半是光亮,一半是昏黑。慢慢掀开眼帘,血腥味与疼痛让他脸色煞白。
沙哑的声音问天:“为何一定要……要……流血……”
斐守岁生出个好玩的想法,他凑到小孩身边,正视笑他。
“痛吗?”
“好痛啊……”
小孩的目光透过斐守岁的身躯,看向乌鸦。他深绿色的眼里是怜悯的,盛着一眼眶的泪水。
斐守岁轻笑:“呵,这算什么眼神。”
陆观道的小手堵着伤口,血还是不断流出来,冒着血泡。他低下头,血也就一滴一滴刺着他的视线。
可惜斐守岁管不了这时的幻境,只能眼睁睁看着陆观道肚子上的窟窿。
一呼一吸。
老妖怪仰首。
郁垒神荼如气围绕在棺材铺上空。
那位一直没说话的郁垒道:“要是被那位找上门来,我们算是难辞其咎了。”
神荼叹:“找便找吧。这是小娃娃的劫难,就算没有我们,事情还是会这样,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话落。
乌鸦一甩长剑上的血珠:“没想到小崽子你竟是条好汉。”
陆观道不语,他松开手直起背,目光淡淡地看向乌鸦。
乌鸦朝着他笑了笑。
“后悔了?”
陆观道仍是没有说话,谢义山想上前却被他甩手挡在了身后。血洒了几滴到谢义山脚边,宛如晨起见到的朝霞,碎去一地水洼。
“这可是你自己要死的。”乌鸦控制池钗花耸耸肩,“你的命本来不在我今夜的范畴里头。”
陆观道不语。
良久,他再次望向鱼肚白的天。
“好亮,”小孩忽然就不结巴了,“镇妖塔里,可曾有这样的亮光。”
“你!”
乌鸦反应过来,与谢义山一同惊讶地看着小孩。
陆观道对着乌鸦装出一个笑脸,惨白的,无力的,好似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鸟妖,”陆观道的声音不轻不重,竟是带着笑,“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
言尽,陆观道伸手在空中一握。木门发出巨响,那把插在门上的金色战戟突然出现在众人眼中。战戟如同被召唤,倏地抽离,一阵风似地悬浮在小孩手上。
乌鸦惊道:“这……”
陆观道脸色一沉,眉头皱起,战戟便随着他的思绪在空中行动自如。
斐守岁后退几尺,他乐得拍了拍手。老妖怪知晓,不管如何,将有一出好戏登场。
陆观道颠了下战戟。战戟变成适合孩子的大小,随即他抬步就以乌鸦为目标,很是趁手地挥动武器,将乌鸦逼得连连后退。
战戟所现的气有针对性地攻击乌鸦。乌鸦的银白长剑点地划过,亮出一道白光。
被逼走投无路的乌鸦嗤笑一句:“有名有姓的堂堂正神,居然附在一个稚童身上,就不怕这稚童承受不了,归西去?”
郁垒神荼对视一眼,他两压根就没有附身。只不过在陆观道身上留了一缕天上的仙力,结合陆观道自身流的血。
他们可不敢附陆观道的身。
且见陆观道腹部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骨生痂。
老妖怪挑眉,心里盘算着陆观道的身世。那郁垒神荼对陆观道青睐有加,说不准陆观道就是天上下凡来的仙。
可惜这么惨的仙,究竟是做错事了,才要掏肉补血。
第028章 赎罪
索性伤口在愈合。
本爱撒娇的陆观道, 不知怎么的一声疼都没有喊,宛如一个只会挥舞战戟的木偶,木楞楞地攻击乌鸦。
可惜了池钗花的那件上好绸缎做的衣裳, 一路来沾了泥水,染了血珠, 眼下又被战戟刺划,早已不成样子。
乌鸦点地后退, 她一手提着衣袍,一手用长剑挡战戟,嘴里还咯咯笑几声。
“小姑娘,你的好衣裳被他折腾破啦。”
陆观道听此言, 眉头紧锁,更是不管池钗花死活。
战戟一下拨打开长剑,顺势直直地刺入池钗花的左小腹。一旋戟身,血渗得很快, 但可惜是大红的料子,不仔细去看, 竟是看不出来。
若不是池钗花的一声尖叫,谁能料想到那女儿家受了伤。
池钗花的声音比戟更加刺耳,叫喊声穿透了树林与黎明,惊起远处的两三只渡鸦。
战戟正被陆观道掌握, 死死绞着衣料与皮肉。
陆观道脸上溅了血,应当是池钗花的, 见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抹去血珠。
指腹擦过, 血痕张狂了半张侧脸, 空气之中仅留下浓浓的血腥味。
黎明初生的金乌,缓缓爬出地面。
光肆无忌惮地雕刻陆观道的身影。小孩长长的睫毛阴影下衬托一双丹凤眼, 没有任何慈悲怜悯。
明明是天下大白,金乌日升,却勾勒着两人又长又深的影子。
那小小个头,未长高的陆观道,影子也印在很远的地方。像是皮影戏散场,烛火未灭时,还有皮影人在幕布上影绰绰地表演最后一场戏。
陆观道随便一动手,就牵扯着池钗花的皮肉。
小孩面容没有怜悯,换了个人般说道:“池家三姑娘池钗花,你可清醒了?”
乌鸦的意识被陆观道打入昏迷状态,作为身躯主人的池钗花在黑水之中忍着痛,回答:“是……”
“我打了你一顿,为的让你听清我接下所言,”语气冷冰冰的,“唐家一众人等皆死于鸟妖之手,下一世无法.轮回。而你亦是如此。”
池钗花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躯壳,她慢慢抬眼,因短暂的魂归,肉身的痛一下子被遗忘。她握住战戟下刃,手掌立马被割出一道血痕。血水顺着掌纹滴在她的衣袍上,她却捏得更紧了。
“民女……是民女活该。”
陆观道一愣,战戟向下一沉,是池钗花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民女没有慧眼,识不得豺狼虎豹,这是民女的命。”
池钗花低垂的脑袋上扬,她的脸早就支离破碎。一层脸皮剥落如暴雨返潮时的墙皮,皮下是白花花的肉,还有阴森森的头骨。随着动作,脸皮一片片掉在地上,揽了金乌赐给大地的光。
女儿家不在乎这个,她继续道:“民女不怕轮回畜生道,哪怕永生永世是一株草……”
陆观道啧了声,想用力拔出战戟,但被池钗花死死拽住。
“只可怜了孩子。”
后头的谢义山听到“孩子”二字,明显是惊到了。
“可怜了亓官家的二姑娘。”
陆观道似乎是听得不耐烦,他又想去拔出战戟,边说:“都一样。”
三字落,池钗花朝他笑了,笑得好似有个很开心的事情,陆观道见了不再用力去动战戟。
“你笑什么?”
“我?”池钗花终于松开手,她用一手的血托住自己的脸颊,惊恐又俏皮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忽然觉着、觉着这事情有些好笑罢了。”
陆观道不语,见势拔出战戟。血肉困不住异物,被迫分崩离析。战戟的刺血淋淋的,正反射出金乌的光,照到一张崩溃的笑脸。
是池钗花,池钗花摸着脸上白骨,笑嘻嘻地看向陆观道。
“小娃娃,你说的是真的?”
陆观道撇过头,不愿看池钗花这副人模鬼样。
“是,不过……”
“不过?”
池钗花捕捉到这一个轻微到快要听不到的词,她手脚并用,爬到陆观道身边,用沾满血与泥土的手抱住陆观道的腰。仰面时,早已分辨不出她的容貌。
女儿家的声音越来越低下:“不过什么,不过什么?你快说啊,快说啊!我、我是不是还能为他们做什么,什么都可以,让我赎罪!让我赎罪……我求求您……我……罪妇池钗花什么都愿意做,求您……”
见着池钗花缓缓松开手,血的印子在陆观道的衣服上一路而下。
池钗花跪在地上,捡起陆观道的一角乞丐衣,用额头相抵。
“求求您,您定能救他们……”
陆观道看向正升起的日光,他手一松,丢下战戟。
战戟哐当落地,化成一阵香灰,盈盈绕在两人身边。
小孩目光放在很远的地方,他小腹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毫不费力地就能甩开池钗花,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只听他说:“我救不了。”
“什么……”
池钗花再一仰首,她的脸完完全全没了面皮,就连双臂的皮肤都开始剥落。声音却还是她的,女儿家温柔的语调颤抖着。
“我不信,我不信……”
陆观道蹲下.身,光披在他与池钗花的肩头:“不过是多轮回几次,说不准运气好能成人。”
没了面容与眼睫的池钗花,无法眨眼抖搂眼泪,她呆呆地咀嚼陆观道所说,念着念着好像再也忍受不了般,嚎啕大哭起来。
女儿家的哭声比所有一切都骇人。她扯嗓子喊着亓官家的,喊着自己的婢子,喊着还未出世可怜的雏子。声音顶起金乌越升越高,池钗花哭啊喊啊,从悲鸣渐渐转换成了笑。似哭似笑,传入众人耳中,都诡异地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池钗花又哭又闹,嘻嘻哈哈地站起来,她没了脸皮,没了好看的红衣裳,白白的骨头架子,明晃晃地露在外头。
“噫——我啊,竟落得一个人的下场呐!”
谢义山看着不是滋味,想不听那女儿家唱戏似的笑声,却躲不过女儿家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池钗花绕过陆观道,与谢义山说。
“我记得你呀,你是常来后院门边的乞丐!”池钗花咯咯笑几声,“你说话可好听嘞。”
陆观道转身走到池钗花身边,他也看向谢义山。
谢义山被说得羞愧难当,并非什么乞讨之事,是他自己本来能救人,却一再等待时机,落得池钗花现在这个模样。
池钗花又唱戏道:“你说那——说那可怜女子嫁豺狼,咯咯咯。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咿呀呀呀——”
“世人都说娇妻好呀,世人都成那虎豹,”池钗花捻指,甩着没有袖子的红衣,“捧着白骨一洒没,捧着金银变蓬蒿!哈哈哈哈!”
陆观道垂眸当作没听到池钗花说的,与谢义山:“你不是有法子吗?”
“我……”谢义山眼神飘忽。
话落。
池钗花居然不唱了,一双凹陷进去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谢义山。
小孩咳了下,看向池钗花,还用手扯了扯池钗花所剩无几的衣料。
“赎什么罪呢,你无罪可赎,”陆观道又咳嗽,良久才继续,语气已很是轻微,“你本无罪,何须自愧。”
池钗花的嘴角扬不起来:“他?是乞丐有法子,我没罪?我怎么没罪……我没罪?不……不……”
“是,你无罪,”陆观道眼皮子愈来愈沉,他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谁都听不着的话,“他本也没有……”
轻如羽毛的五个字,像是泉眼流水一样流入斐守岁的耳朵里。也只有幻境的施术者,能全方位感受到这样的细微之处。
这小孩在说谁?
斐守岁走到众人之中,眼见着陆观道倒在地上。空中的郁垒神荼抽去那一缕仙力。战戟跟随原主人潇洒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只在谢义山脑海中留下一句话。
“照顾好小娃娃。我等之事小娃娃醒来后会忘却。你那一跪我等不受,你自然还是他门中人。”
谢义山听罢,在池钗花的沉默中,朝着空旷的天一作揖,是大礼。
斐守岁站在东面,此时的天已没了灰暗,朝阳从东方蔓延至整个蓝天,粉色与橙红交织着,好似一匹有经纬的布。
光从斐守岁的身体里穿透,照亮小孩青白的面孔。
可天上独独没有大红。世人都知道大红的色彩只有日落的火烧云才能瞥见。
谢义山拱手后,遵着郁垒神荼的意思,抱起陆观道往黑牙睡觉那屋走。陆观道瘦小的身躯有些咯手,谢义山手臂又受伤,吃力地一句话不说。池钗花在后头愣愣地跟着他也不出声。
小孩脸颊干瘪,脸色亦不好,斐守岁趴在窗边。等着陆观道躺好,时日已然不早了。
朝阳从屋子的纸窗里游进来,一点点碎屑的光,宛如群鱼。
谢义山特意给小孩盖好被褥,他的手臂用符纸贴着止住了血,才能勉勉强强抬手行动。他长叹一口气,转头看到小屋屋门处,一个女子,一个老者。
女子背上附着的鸟妖被打晕,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没有谢义山一个乞丐得体。没有面皮的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老者眼白露出大半,口水从嘴角流下,痴傻似地笑着,站在池钗花身后。
这般惨样,谢义山心里头是五味杂陈,他撑着身子坐在榻边。
“我是能救,但……”谢义山移开目光,“但只能救魂魄,肉身是不成了。”
池钗花不说话。
“且需要时日,只怕那时候你又被乌鸦控制。”
谢义山说着,手渐渐捏紧褥子,他不敢看池钗花的眼睛。就只有眼睛了,一双单纯的尚未被妖污染的眼睛,那般直勾勾地看着他。没有过多的欲望,只在渴求一个回答。
伯茶咽了咽,努力去回应:“我用符纸能镇压乌鸦几日,其余的需要你等……”
“我等。”
两字从女儿家没有唇瓣的嘴里说出。她说得很是笃定,她知道自己没路可走了,信也好不信也罢。
眼前的谢义山停滞一瞬,回她。
“好。”
谢义山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三张泛黄的符纸。他走到池钗花面前,念着谁都听不明白的咒。
老妖怪看了看小孩,又去看谢义山。
那些个符纸悬在空中,变成三只白色的鸟儿,一只停在池钗花的另一个肩头,其余两只理着羽毛站在池钗花头上。
呼的一吹,鸟儿变成牢笼困住了乌鸦。
谢义山又用这个法子去护黑牙。黑牙这才脱离了幻梦,回过神时,脸上带着不知为何的笑意。
“我的财宝呢?”黑牙伸出双手在空中一下一下,“不见了?去哪儿了?”
谢义山皱眉,用一旁舀水的半个葫芦,倏地打在黑牙的手背上。
“醒醒!”
葫芦肚子里的水顺着沾湿了衣襟,黑牙浑身一颤,这才幡然醒悟。要不是池钗花那张脸,黑牙怕是还要继续痴迷。
屋子里清醒的两人齐刷刷看着黑牙。黑牙张大嘴,一排乌黑的牙齿就露出来。他伸手指着池钗花,到嘴的话,被迫憋成一个反问。
“我家小姐?”
第029章 着火
谢义山点点头。
黑牙似乎是不相信, 他后退数步,直到碰着了装水的木桶,他才有意识地哆嗦。
“皮都没了, 怎么可能……”
“她就是池钗花,”谢义山放下葫芦, “你东家小姐。”
黑牙听罢瞪大眼去看池钗花。
池钗花知道黑牙在议论自己,伸出手遮挡脸颊, 却因手背上的皮也开始一层层往下掉,没有遮住黑牙的视线,反倒把那可怕的推出去给人看了。
皮肉之间不再黏合,蜕皮似地抖落。
谢义山不管这些, 他朝池钗花道:“你现在是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另一半还在人间。黑白无常没有找上你,全是因为你肩上的乌鸦是妖物,像你这样三界夹缝里的魂魄, 魂归后是没有去处的。”
斐守岁坐在床榻另一边,他听着谢义山的话, 这可不是什么正经门派传人会说的,听上去倒像是江湖骗子。
但谢家伯茶口无遮拦。
“当然这些事与我没有关系,只不过现在你需要寻一个躯壳,不然以魂的形式存在于这荒郊野岭, 很有可能会被那些个孤魂野鬼欺负,严重的会同类相食。”
要是给谢义山一副快板, 想必他现在就能唱起一曲戏来。
“躯壳最好不要是活物, 与自身身形最接近的就好, ”说完,谢义山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瓷瓶, 揭了贴满符纸的手臂,给自己上药。
池钗花停了些许,直到谢义山合上药瓶,她才开口。
“哪里去寻呢?”
“纸偶!”谢义山吃痛着伤口,冷汗在他额头上反着朝阳的光,“隔壁屋子有你模样的纸偶,去看看。”
女儿家点点头,嘴里念叨着纸偶什么纸偶,她走到屋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露出疑惑交织不可思议。
“为何这儿会有我样子的纸偶?”
谢义山一愣,绑扎的手停在那里,不过片刻又很利索地系上一个活结。
“你问屋子的主人家。”
镇子里的人都知道城外有家棺材铺,里头住着的老头做的纸偶是活灵活现。一般有钱的丧事人家,会特意请黑牙做些纸偶纸房子,为的是走的人体面。黑牙曾经在池家做过活计,池钗花自是见过他的手艺。
女儿家的目光落在黑牙身上。
黑牙咽了咽,神色低垂,池钗花便继续这般看他。眼神太赤.裸了,逼着黑牙说出真话来。
“小姐,我、我也是昨夜。就是昨夜!”黑牙手一指,指向谢义山,磕碰着说,“就是他告诉我说什么你身边的婢子要我做一个纸偶,还得是你的样子,我才做的。”
黑牙还从袖子里掏出那日的碎银:“喏,你看看这是定金。”
“哈哈哈!”谢义山包扎好手臂,抬眸笑道,“昨夜的那个是我,但另外的纸偶我可不知晓了。”
池钗花听得一愣一愣,她看了眼碎银,转身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一用力推开隔壁屋的门。
似有东西倾倒之声,哗啦啦洒了一地。
黑牙猛地跪坐在地上。
“完了……”
谢义山瞥一眼:“早晚的事情,人在做天在看啊。”
话落,池钗花碰着门框,无力地瘫倒在屋门口。她的皮肉沾到泥土,血与土腥的味道混合在一块,声音带着颤抖。
问:“这一屋子是什么?”
谢义山拍拍黑牙的肩,起身走到隔壁屋子。
斐守岁紧随其后。
眼见。
满屋的纸偶被精心叠放,她们都不会说话,却看着很吵闹。吵闹着挤满视线。每一只纸偶都不曾沾染尘埃,柜子里存着的纸偶更是连蜘蛛网都见不着。
每个纸偶都有自己的动作,自己的姿态,没有一只是重复的,竟酷似一幅立体的连环画,就这样静静地待在屋子里,等候有缘人翻阅。
屋子中间的小桌上摆放了做一半的红纸。桌边的蜡烛燃了大半,蜡油刚刚凝固。又因为一个屋子的纸偶,让屋子的视线昏暗。光透不进来。
外头的天都亮腾腾了,屋子里仍旧是灰蒙蒙的。
池钗花惊得说不出来,手已经拧了一大把黄土。
“真是不少啊。”
谢义山一吹火折子,点燃蜡烛,去看屋子西面的窗户。连纸窗下面都堆满了一层一层的偶人架子。
“让我看看适合你的……”谢义山举着烛台,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看到了一个与人齐高的纸偶。
纸偶长得与池钗花有八分像,剩下两分的差别,是因为妆发太过于艳丽。池钗花从未点如此红的唇,也未扑这样重的白.粉。
谢义山左右看了看,转头与哆哆嗦嗦的黑牙说:“这才多久啊,能做出这样惟妙惟肖的,师傅您真是神人!”
黑牙可不想答话,那嬉皮笑脸的谢义山却偏偏要他开口,一连串说了很多池钗花不愿了解的事。
“池夫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娘家中老仆突然被遣散?或者是,被赶出城。你可有见过离家的黑牙,再次入过城?”谢义山放下烛台,抱起钗花纸偶,“连我这个外乡人都知道的事情,你不应该没听说过啊。”
谢义山走出屋子,外头的亮光一下子照在他与纸偶之间。纸偶稳稳地站在地上,也与池钗花一起接受晨曦所剩无几的暖。
池钗花咽了咽,仰头去看纸偶。
“好像……比那年中秋,伯伯送我的更好看了。”语调渐渐不受控制,委屈的声音,忍耐不住的一呼一吸,刺痛着黑牙的良心。
女儿家扶着门框起身,她在笑,却谁都看不到她的面容了。她伸出手在空中去抚摸纸偶的脸颊,她害怕自己一手的黄土玷污了纯洁的纸偶。
“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
“……好。”
女儿家将视线从纸偶身上移开,她去看黑牙。黑牙自始至终没敢直视她的目光。
老妖怪倒是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但他也猜的大差不差了,其中的细枝末节他也不想知道,就去告诉风好了。
风什么都知道。
秋日的飒爽让风垂下来,梧桐叶、枫叶还有竹林的嗖嗖声。一切的故事,都像是一口棺材被掩埋在土里。
之后的事情又有谁能想到。
斐守岁坐在小院的石头椅子上,看着谢义山用不知哪里来的咒术引出了池钗花的魂。但因乌鸦附在池钗花的身上,谢义山无法强行剥离乌鸦,便连同乌鸦一起,一人一妖的魂归入纸偶之中。
纸偶周遭混杂了黑色怨气,混杂生魂的灵。像是一碗腊八粥,浓稠,什么都有,什么都包含。
池钗花原本的身体因没有魂魄迅速腐烂,血肉融化被快速分解,恶臭的气息直冲五识。一旁扶着她躯体入棺材的黑牙差点就吐了。
就在术法快要成功时,屋子里的小孩有了动静。
去看,陆观道早已下床,他揉揉眼睛,站在门槛后头。他看到两个池钗花,愣愣地又去看谢义山。
那池钗花的魂大叫一声,肩上乌鸦在气旋之中若影若现。
陆观道见着乌鸦,反复拍自己的脸颊,痴痴地说:“见过……我曾见过的……”
这会儿的谢义山一心只顾及池钗花,没能关照到陆观道。小孩子便是走到他身边,他也没有空闲去哄。
于是陆观道一点点蹲下.身子,他看着地上排成一线往前走的蚂蚁。
“我见过的,我在哪里见过……”
蚂蚁在门槛的角落里汇聚,黑漆漆的一点,不仔细看,独以为是一个蛀蚀的洞。
那蚂蚁越堆越高,陆观道看得也是越来越仔细。
斐守岁转了好几次头,陆观道还是痴傻般看着蚂蚁堆。
一边的阵法在运作,这边的小孩在看蚁虫。
老妖怪觉着无聊。
突然,陆观道大喊:“我记起来了!”
院子里的三人,没有一个搭理他。
陆观道惊喜地去拿葫芦舀水,他喝一口木桶里的脏水,漱口似地吐出来。
脏水湿了黄土地。
发了痴病一样。
“塔,是塔!”他兴奋道,“塔里的地上也有蚂蚁,也总是湿漉漉的!”
接着又是一口,吐到地上。
“她关在塔里面,他住在塔里面,”陆观道说到此,忽地闭上了嘴,他啃着指甲盖喃喃,“他?他……我要找的是他吗。”
斐守岁凑上前。
小孩自言自语:“去哪儿找呢。记得是找了很久……他会在哪里?”
话说的功夫,谢义山已将池钗花的魂引入纸偶里头。
陆观道蹲在门槛旁边,他朝谢义山挥挥手,他话还没说出口,就见着沉睡的乌鸦,如同一幕夜色,黑漆漆地染污了小半纸偶。
纸偶惨白的脸,血红的唇,还有乌鸦纯黑的羽毛。三种极端的色彩突兀地铺在陆观道眼睛里头。
陆观道倚着高高的门槛,机械似地扭过脑袋,仿佛在与人对话:“他是不要我了,还是故意躲着我,我怎么记不得了……”
斐守岁坐在一旁的门槛边,俯瞰陆观道用手指画圈圈。
“唔,脑袋、脑袋空空的。”他又结巴了。
指尖划过黄土,积一层均匀的灰。陆观道闻了闻土的气息,复又低下头去擦手指。来回好几次,他写下了一个斐守岁看不懂的文字。
这根本不是一个字。老妖怪纳闷。
陆观道琢磨了好久,最后他用葫芦舀水,泼在地上。
字也就看不清了。
小孩子眼睫一簇一簇,眼眶慢慢湿润,他哑着嗓子说:“我被他丢下了。”
“是他不要我了……逃荒的时候,他把我丢下了。因为、因为我不重要……”
斐守岁蹲在陆观道面前,他能清晰地看到小孩说着说着就湿润的眼眶。那双深绿眼睛涌出的泪水,一串玉珠般汇聚到下巴那儿,在滴落。
陆观道哭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乎是听不到的,只有呼气与吸气之间的哽咽。
老妖怪看着小孩这样小心翼翼地落泪,想起幻境外那日傍晚,一个穿着寿衣嚎了一路的陆观道。
这小娃娃竟有两副面孔。
斐守岁勾唇轻笑,他拿出画笔,用墨水连接幻境中人。陆观道的情绪随之传递到他的心里。
是酸涩感,还有中药的苦,一点点在斐守岁的心里头漫开。余韵比饮茶更远,说不上的口渴。
斐守岁站起身,靠着屋门,平复小孩的情感,企图在里头寻到小孩的过往。
院子里谢义山还在处理引魂。
屋子内小孩子断断续续地哭。
幻境的故事走不完地走,斐守岁感受到一半就有些腻烦,可他的目的还没有得到,不能随随便便离开。
老妖怪捏了捏眉心,复又去看小孩。
陆观道正用脏兮兮的手背擦过脸颊,他舔了唇瓣,砸吧砸吧嘴。咸咸的泪水,污糟的脸颊。这是斐守岁心里头陆观道的样子。
冷不丁地,小孩说了一个字:“火……”
嗯?
老妖怪歪歪脑袋,酸涩的感觉不散,看到陆观道的视线在屋外聚焦。
陆观道又念了些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左右摇晃着走了几步,到门槛那儿又停下脚。
“着火了。”
第030章 慈悲
“房顶着火了。”
陆观道一只脚跨出门槛, 另一只还留在原地,他的眼神不在一点汇聚,是散开的凝视。
像是住在天上慈悲为怀的神, 凝望悲苦的世人。
他说:“田里青青的稻子也着了。火从村口、村口开始,没有人躲得过大火。”
斐守岁淡淡地看陆观道, 他感受陆观道情绪的起伏,而此刻似乎与刚才没什么区别。
听他絮絮叨叨:“昨夜赶着一场大雨, 收了稻谷。火啊,火着起来,连着、连着一户又一户。我和他跑啊跑啊。最后跑去了哪里?谁?我、我遇见了谁?”
“你的脸,为什么模糊不清?”
“你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看着我……看着大火烧去我的家……”
话落。
一阵奇怪的情绪传达到斐守岁的意识里。老妖怪感觉到不对劲,想要切断与陆观道的联系,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更加强烈的感情波动紧随其后,好似暴雨天的海浪, 拍打在斐守岁四周。
而斐守岁是岸边黑色的礁石,走不动, 被动地接受海浪的悲鸣。
暴雨狂风,执笔不能。画笔哐当落地。
陆观道还在说:“娘亲……娘亲你为什么离我而去?没有人要我了,都、都丢下我,都不要我。为何啊, 为何弃我,还要来怜悯我……”
“您不是大慈大悲的神吗, 怎么忍得下心, 看我受苦?”
说着说着, 终是跨过了另一只脚。
被情绪冲击,斐守岁弓背有些呼吸困难。他喘息不停, 指节分明的手拽着胸口的衣料,在眯眼中看到罪魁祸首走出屋子。
小孩的身影走进朝阳下。小小的身子,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老妖怪深吸一口气,他的舌根竟尝到了苦涩。
可是那个情绪的主人,此刻却不哭了。没有哭声,听不到哽咽。唯有小孩子的心声告诉斐守岁,他还在悲伤。
耳边响起陆观道的惊慌。
“陆姨你醒醒,别睡了!陆姨!陆姨……”
“我们去哪里,跑去哪里?”
“我去哪里呢,我去哪里好呢。”
风的呼啸声,秸秆的燃烧声在斐守岁的耳朵里,做法似的响个不停。
好不容易停下,带来的是小孩低沉的语调。
“您来看我了。”
唯独这一句,语气不似个稚童。
随后的声音不再清晰,宛如山谷回响,打入斐守岁的心里头。
斐守岁想走几步去拉住陆观道,但他双脚沉重,连步子都迈不开。他后悔,真不应该与陆观道相连。
也不知这样的困顿要持续多久。
斐守岁思索着,一咬牙,舌边被咬破,血充满口腔替代了苦涩的味道。
还是这种办法能换来最快的清醒。
白茫茫的视线恍然清明,斐守岁立马站起身,头是一阵眩晕。他摩挲着跨过门槛,黑晕后看到谢义山、黑牙还有钗花纸偶纷纷躺倒在地。
只有陆观道站在院内中央,仰头不知在看什么。
斐守岁也去仰头,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神。威严慈爱的力量透过幻境都快刺瞎了他的眼睛。
他知道,他是妖怪,不能正视神灵的真身。
哪位神?
不可能是郁垒神荼。
那又会是谁?
只听神的声音温柔慈悲:“怕是快了,不然你也不会这种时候唤来我。”
“可我寻不着他。”是陆观道。
“往东走,穿过竹林,见河。”
那神没有情感的指引,滴入斐守岁的记忆里头。斐守岁记得,棺材铺的东面,亓官家二姑娘死的地方,就是一条宽旷的河。
也是他遇见陆观道的地方。
斐守岁无法直视神的样子,他被迫低下头。不然光太刺目,会将他这个阴暗地里的树妖烧个精光。
心里陆观道的情绪一点点消减。
听到陆观道问:“那这三人如何处置?”
“忘去吧,都会忘去的。因你来,他们的命运都变了。我会让他们回归正轨,让一切从刚开始那样,未曾相遇。”
是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
斐守岁猜想陆观道此刻应该跪倒在地。
“我不明白,”陆观道说,“世人疾苦,为何神明不救。”
神的声音久久没有回应。
陆观道又说:“为何还要回到所谓的正轨?”
“你啊……等你明白了,自然也就与他团圆了。”
“等等!”
音落,忽得一下。斐守岁从幻境中脱离。
老妖怪的魂被人推了一掌,从幻境里头扑腾出来。眼前站在地上的人影越缩越小,黑牙的棺材铺也变得只有红枣大小。其后便是轻飘飘地浮在意识里,目之所见皆是空白。好似一只空中的风筝,只待有缘人来将风筝线剪断。
迷茫眩晕的五识。
斐守岁的意识却还清醒地吓人,他想知道谢义山、池钗花还有黑牙,究竟忘了什么。什么又是“未曾相遇”。
老妖怪的意识渐渐离了幻境,沉默中回到现实。
良久。
周遭漆黑,还有些潮湿。
斐守岁触摸到一手黏糊糊的东西,但他还动不了,也不知为何,只能用感知。听到陆观道正坐在他旁边哭,像哭丧一样,断断续续地念他的名字。
斐守岁听得心烦。
老妖怪这是第一回被幻境里的事物驱赶,他不光是茫然,还有后怕,究竟是什么神仙人物能这般通天。可惜他没有见着神的面貌,所有的印象不过是慈悲与怜悯。
还沉浸在里头的斐守岁想掀开眼皮,睫毛挡着他看不清,仅能察觉周围是昏暗的,黑乎乎的夜晚。
到处湿润。
应当在落雨。
斐守岁张张嘴,努力去发出音节。只听陆观道的哭泣声停了,紧接着是小孩着急忙慌地唤人。
“醒了!他醒了!”
老妖怪眉头一抽,默默闭上嘴。
一个熟悉的脑袋探入斐守岁的视线里头,模糊之间,是谢义山。
“醒了吗?我看没有啊,你再掐掐他的大腿肉,看他有没有反应,”谢义山说得十分随意,“要是不成,再掐掐胳臂下面的肉,若还没有动静,就是你看错了。”
“不能再掐了,”陆观道喃喃道,“再掐肉都紫了!”
斐守岁听罢心里啐了口,他努力去看那个掐了他大腿肉的人。眼睛终于能看到些东西,是烛火微弱的光占据他的视线一角。
他看到一左一右两个脑袋正乐呵呵地看着他。
“哟,真醒了。”
“……”斐守岁张开嘴,复又闭上,他忽然就不怎么想开口说话。
谢义山皱皱眉,一只手盖在斐守岁额头上。
“没什么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
斐守岁动弹不得,便瞪着谢义山。
“你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吧,来来来我和你说,”谢义山笑嘻嘻地一把揽过陆观道,拍拍小孩肩膀,“你入幻境后,我成功将鸟妖封印了,还顺带收下了池钗花的冤魂,明白了吧。”
斐守岁说不了话,他将目光一撇,去看陆观道。
还是小孩的关心看着舒服。
不过斐守岁没有忘记幻境里发生的事情。要真如那神明所说,眼前的谢义山应该忘了什么。
所以客栈里那谢义山说的话才与幻境中头对不上。至于黑牙与池钗花……斐守岁微微蹙眉,见着陆观道屁颠屁颠从一旁的木桶里舀出一碗白水。
小孩说:“口渴不?”
“……”
小孩手里碗缺了三个口,虽然干净,但斐守岁不想喝。
谢义山见斐守岁没有动作,他一把接过碗,喝了个精光。喝完不忘多谢陆观道。
“这可是山泉水。”
山泉水?
斐守岁不解。
谢义山舔唇又道:“我们现在已经离开那镇子了。”
“为……”斐守岁的喉间能勉强发出一个字。
“为什么?”谢义山笑说,“为了收那只鸟妖我拆了客栈,被客栈老板娘满镇的追,所以跑咯。现在是在小镇西南靠官道的一座破庙里面,外头下了大雨,只能进来躲躲了。”
是雨声,斐守岁能听到。
“你呢,入了幻境就没醒过,已经过去整整七天了。我和这小娃娃一路背着你,吃了不知多少苦。”
“哼……”
“你哼什么?”
斐守岁笑笑,他打眼见谢义山一身不错的衣裳,还有陆观道也穿了新衣。大概能猜到用的谁的钱。
“用了你的几个子,衣裳不值钱,我俩加起来也没你那件一个袖子贵。”
斐守岁倒是不在意。
他微微张嘴,勉强吐出一句微弱的话:“去哪里?”
“往西南走,一个叫海棠镇的,我去那儿有事要办。”
斐守岁一愣,这也是他先前要去的地方,倒是赶巧。老妖怪阖上嘴,用念力唤出他的画笔,墨水在空中凝出一行字。
“我此行目的也是海棠镇。”
谢义山看到,便说:“那也方便。”
可惜陆观道识不得几个大字,他以为两人背着他说些悄悄话,急得直拉谢义山袖子。
“我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去哪里?”
谢义山不厌其烦:“我们三个一起去海棠镇,海——棠——镇——懂没?”
陆观道似乎有些不相信谢义山,转头去看斐守岁。
斐守岁微微颔首。
“唔……”陆观道这才信了谢义山所说,他将烛台移过来,点亮了斐守岁的脸,“还要用牛车盖着杂草去吗?”
“……”
斐守岁心里头骂了句,怪不得他手上沾了不知什么的东西,原是拉草料的车来拉他了。
谢家伯茶想了会:“不是有池钗花吗。”
“什么?”
斐守岁扭头想去找所谓的池钗花,但他暂时还是动不了身子,用劲半天仍是躺棺材板一样平仰着。
“没和你说清楚,是这样啊。那只鸟妖被我封印在铜钱里。池钗花不愿度化,我就只能遵着她的意思,洗干净怨念,将她的魂放入另一个纸偶里头。不过她现在没有意识。过不了多久,便永远地消散了。”
谢义山下巴点了点一旁倚在庙门口,仰头看天的纯白纸偶。
“就是她,不能说话,但一天到晚闲下来就是看天看地。有时候路上见到一朵花,都能停下来看小半个时辰。”
陆观道在旁边啃着烧饼附和着点头。
斐守岁默然,他想起幻境里头真实发生的事情,如果他通过术法知晓了,那池钗花也是八.九不离。老妖怪设想池钗花的从前。若神让一切回归正轨,是没有了陆观道插足,还是那郁垒神荼。斐守岁又反复去想谢义山的话。
或许在谢义山的记忆里,他是凭着自己逃离乌鸦的追赶,之后才在客栈再次追到乌鸦……以及可怜的池钗花本是入了一次纸偶,又被迫脱离去唐年的身躯。
想了一会儿,斐守岁能动脖子了。
他终是见着了纯白的纸偶。用妖身灰白的瞳打量,果然是池钗花。不过没有怨念,魂魄是透明干净的。
女儿家痴痴地望着外面浓黑的雨夜,背影孤单。
寂寥的天,望不到头的路。
雨丝横断,目光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池钗花背对小庙的断臂佛陀。雨水打湿了纸偶的面皮。没有五官的白纸,湿答答地凹陷进去一片,拟做一只眼睛。
老妖怪转身问谢义山:“你是不是忘……”
话未说出口,一道深紫色闪电从云端一下劈到小庙旁,点燃了一棵古树。
紧接着闷雷滚滚从云层里响出来。
古树燃烧起来,噼里啪啦地照亮路的一个圆区。
斐守岁知晓了,那位神不愿让他说,更不愿提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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