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长,卯时三刻天还黑蒙蒙的,薛玉蓁已经准时到正房给薛夫人请安。
薛夫人昨晚明显睡得不好,温柔沉静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疲态。
她受过请安有意打发薛玉蓁先回去。
谁料薛玉蓁恍若未觉,稳稳坐在薛夫人下首。
她的相貌相比薛妙妙并不是极出众的,坐在这却分外惹眼。
细白的皮肤,秀长的眉眼,最出众的是她纤长的脖颈,有种沉静又高傲的美感。
美人的相似之处,大概都有一身晃眼的莹白肌肤。
这许是薛家母女三人唯一的共通点。
不知为什么细看薛玉蓁的五官,明知道和自己没有半点相似。
可每次见到她,薛夫人总会发自内心地产生一种亲近感。
从前只对女儿薛妙妙才会产生爱怜、亲近,不知何时都渐渐转移到了薛玉蓁身上。
薛夫人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看到冷漠高傲从不向她撒娇卖痴的薛玉蓁,明明是她反感的举止,可放在薛玉蓁身上又觉更生几分疼惜。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母女天性吧?
想到族中长辈为薛玉蓁测算的命格,薛夫人只能如是安慰自己。
二人近乎沉闷地坐了一刻,在薛夫人想要开口让她回去前,薛玉蓁似笑非笑盯着门口,指尖拨弄着腕上不到拇指大小的黑色神牌,温声道:“今日要给母亲请安,怎地妹妹还未到?”
说着又忧心忡忡看向薛夫人,柔柔叹了口气,“怪我自幼也没个兄弟姐妹照拂,忘了妹妹贪睡,早知刚才出来时候应该先绕路去叫醒妹妹的。”
其实往日薛妙妙请安的时辰不必这般早,这几月因为同薛玉蓁较劲,薛妙妙才跟着早起过来请安。
薛夫人心里明白,张张嘴正欲给薛妙妙开脱。
可看到薛玉蓁神色黯然地摩挲着腕间神牌。
不知为甚,胸口突地升起一股郁气。
是啊!玉臻和妙妙同岁,养在外面尚且知道礼数,晨昏定省从不拖延,虽不及妙妙口齿伶俐却一直孝心可嘉。
妙妙口口声声最是爱重母亲,可养了十四年却连请安都要旁人提醒,当真让人心寒!
“叫她作甚?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拖延到几时?”薛夫人冷下脸来,“当真不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中!”
老嬷嬷见厅中气氛不对,正想上前缓和两句。
却对上薛玉蓁目光幽幽扫来,不知为何那带着笑意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嬷嬷竟觉汗毛乍起,退后半步心中警惕到了极点。
薛玉蓁叹了口气。
薛夫人有诰命在身受朝廷气运庇佑并不好下手,她身边这个老嬷嬷倒是让娘娘座下童子寄生的好选择。
可这老家伙防备心未免也太强了些?
果然,这些老不死的东西能苟活至今,总归有几分本事。
“母亲莫要动怒,许是妹妹路上走慢了些,不如您打发个丫鬟过去瞧瞧?”
薛夫人答应下来。
薛玉蓁抿一口清茶,遮下唇角笑意。
她自然知晓薛妙妙这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
被夺走命格后身体本就渐渐虚弱,维持生存的气运也在不断流失,薛妙妙会整日困倦不堪精神恍惚是最明显的表现。
可惜死期将近,就算睡得再多也只是无用挣扎罢了。
薛侍郎倒是三品大员,若是让他觉察出来,用什么自己不知晓的朝廷秘法救下薛妙妙反而不美。
好在薛侍郎并不关心内宅,只要掌家的夫人没有发现薛妙妙出现异常,自然就不会传进薛侍郎耳中。
薛玉蓁打定主意,要在郡王见到薛妙妙之前,就算不能把人弄死,也要弄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最好尽快把她嫁给那个穷秀才!
她就不信,这样的薛妙妙还能入小郡王的眼?
薛玉蓁心中冷笑,对前世这个会横插入她与郡王中间的“天生凤命”,想起前世那些辗转反侧惶恐不安的日子,想起薛妙妙一脸骄傲说不会同自己争抢的屈辱,想起发现自己才是薛家女时的激愤!
薛玉蓁把人恨到了极点!
她既想要薛妙妙在遇到小郡王之前就从这世上消失!
又想像猫捉老鼠似的,将曾经高高在上的薛妙妙打断那身犟骨头踩进泥里!
最好让薛妙妙求助无门,最好让小郡王见到她就心生厌恶,最好让她像个老鼠一样,在绝望惶恐中死在哪个肮脏角落。
只要想想,薛玉蓁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得薛夫人侧目。
薛玉蓁以帕掩口,转移话题,“丫鬟去这么久还不见妹妹过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薛玉蓁怂恿薛夫人亲自去看。
那个叫沉香的丫鬟已经死了,彩枝投靠了自己,张嬷嬷告假,薛妙妙沉睡不醒。
她料想薛妙妙的院子必定乱成一团,此时过去倒是能看一场好戏,也能让薛夫人对蠢钝的薛妙妙更是心生厌恶。
薛玉蓁谋算很好,薛夫人此时头脑昏昏沉沉经不住她的怂恿也答应下来。
刚走出正房,就见自己院中的小丫鬟冒冒失失的闯进来。
能感受到薛夫人眼中的不悦,薛玉蓁僵着脊背,训斥那丫鬟几句,问也不问正要把人堵上嘴拖出去,就听神牌里幽幽女声传来:“听她说完,我竟感应不到留下的那具分身,你院里该是出事了。”
薛玉蓁猝然一惊。
就听小丫鬟急急道:“姑娘让方嬷嬷把沉香姐姐送出去,谁料……二姑娘突然提着剑闯进来喊打喊杀的……”
薛玉蓁脸色数变,她院中藏了不少东西,虽施了障眼法,可薛妙妙到底还没有气运全失,谁晓得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她想尽快赶回去查看,就听薛夫人一声怒斥,“她想打杀谁?!”
薛玉蓁转向薛夫人面色难看,正想把人劝回去,谁料薛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我倒要看看她今日要闹出什么祸事?玉蓁莫怕,阿娘会为你做主的!”
薛夫人受朝廷气运庇佑,若是发现什么……
薛玉蓁笑不出来。
此时薛玉蓁的东院才真是乱成一锅粥。
薛妙妙提着剑追到二门处,才看到抱着包袱低头顺眼跟在管事后面,向一对夫妻行礼的沉香。
男子看也没看她,只冲着态度倨傲的管事陪笑巴结。
女子毫不客气抢过沉香怀中包袱,“妹子这是带了什么东西?”
这对夫妻的人品早在他们当年找上沉香打秋风时候,薛妙妙就已经了解过。
她的目光一直定在那个不言不语的“沉香”身上。
就算身高体型和样貌衣着,连额角指甲盖大凹凸不平的烧伤都一模一样。
可只需一眼薛妙妙就能认出这人并不是她的沉香姐姐。
沉香个子高挑,总是腰板笔直,张嬷嬷最见不惯她这副模样,曾拿着棍子抽了她好一顿,就为了让她学会如何缩肩垂头,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
沉香学不会,薛妙妙看不惯,张嬷嬷拗不过两个小孩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只是有旁的主子在时,嬷嬷很少会让沉香出现在跟前。
眼前这个假扮沉香的人并不知道,沉香永远不会这样畏缩地跟在人后面,扭着腰亦步亦趋,也不会用这样畏怯又柔顺的眼神看向所谓家人。
可这人身上的衣服正是沉香昨日所穿,腰间绣样歪七扭八的巾子正是她为了和薛玉蓁斗气,练了好几日女红绣出来的。
实在拿不出手才送给沉香,谁料她不嫌丑竟拿出来系着,羞得自己昨日同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薛妙妙闭了闭眼,掩下其中泪意。
二管事是府里老人,受过嘱托照看薛玉蓁的院中。
自己上前去要人只会被当做小姑娘胡闹,薛妙妙很清楚想唬住这些管事,自己的分量是不够的。
可她不能去求阿娘!
因为她不知道沉香被带去哪里,而在阿娘眼里沉香是丫鬟,薛玉蓁是姐姐,拿个丫鬟的去向质问亲姐,这是母亲绝不会允许的。
尊卑体统,这些在长辈看来,都是一出生就合该刻在她脑子里的。
薛妙妙低头看了看手中紧握的佩剑,掌心生出的汗意让她不自觉更加用力攥紧剑身。
她很清楚从前只是小打小闹,一些哭闹拌嘴父母尚且能够容忍。若走出这一步,在父母眼中她恐怕就真是个忤逆放肆的混账东西了。
父亲的训斥,母亲的怒骂,哥哥的嘲讽,还有……薛玉蓁的幸灾乐祸。
这些后果一一在脑中浮现,似乎要将她拖拽进无法呼吸的深海中。
另一边是小时候狼吞虎咽从她手中抢食物的沉香,是会在哥哥欺负她时不怕挨打也要保护她的沉香,是会抱着她哭着讲爹娘讲家乡的沉香,是陪她一起长大逼着她读书明理的沉香……
两根无形的线在脑中纠缠拉扯,似乎要把她撕成两半。
薛妙妙攥着剑的指关节隐隐发白。
突地,她想到了什么,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急切地向眼中小龙询问道:“为什么那些梦里没有沉香?她去了哪里?”
如果沉香只是回家了,如果沉香只是脱离她这倒霉鬼的身边,如果她其实未来过得很好……
小龙声音闷闷,颇不耐烦道:
“我怎知晓?”
“你不是会推演吗?”
“让小爷推演一个奴仆,你开什么玩笑?你未来里又没见着她许是已经死了吧。”
许是已经死了吧?
描淡写的言语,被揭露出来的猜测,都彻底打破她的幻想。
薛妙妙脸色变得煞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人命被放在训斥的另一端,一切又似乎都无足轻重起来。
薛妙妙看着手中奢美的剑鞘,突地拔出长剑,把剑鞘掷在地上。
清脆的碰响让二门前的四人不自觉侧目,态度傲慢的二管事瞧着她手中利剑,不自觉干笑起来。
“姑娘,您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薛妙妙抬剑指向他,看他不自觉僵硬的身体,突地有什么一直绑缚着她的东西也在同时斩断。
她心头一松,没有注意到自己垂下的腕间金光隐隐。
好在,薛玉蓁在阿娘那里,即使她们得到消息赶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好在,是人都怕死,尤其府里这些欺软怕硬的大管事!
好在,她在旁人眼中本就骄纵鲁莽!
这些已经足够她问出想要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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