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破蛊咒
江灼吃得专心, 但修道之人一贯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他能感觉到楼烬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打转。
看他一会,移开目光, 过一会又看回来,然后再移开目光。
如此三番, 江灼有点不自在了:“你看我干什么?”
楼烬这会恰好在看他,慢吞吞移开视线, 道:“没看你。”
江灼蹙眉:“没看我你——”
“你这次应该是空手回来的吧,”楼烬打断他,“药没拿到,寒冰也没抢到。”
“……”
“你这伤, 怎么弄?”楼烬指指江灼的手腕。
“有药, ”江灼不吃了,掏出一枚玉戒搁在桌上,“但没有药方。”
“东极能给你才怪了。”楼烬把玉戒拿来一看,里面琳琅满目全是珍稀药材, 就这一枚玉戒里的东西甚至够买十个独月宗还有余。
“清元天师精通医术,或许她那里有药方。”楼烬把玉戒原样放回去,“但我们都上不了神界,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他和江灼都是魔, 一过神门关就会被满神界的人察觉。
除非像江灼之前一样, 化为小仙,再找个灵气纯正的神仙结个什么契,这样才能掩住魔气,混入神界。
楼烬上次进湖底镜用的是那个储物囊, 没办法再故技重施。况且公上胥一定知道他们曾通过储物囊去过湖底镜,这会儿湖底镜那边一定加强了防守, 恐怕连半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但江灼的寒伤不知还能不能拖下去。
这次被封在冰里这么久,手腕上的冰霜已经爬到了小臂,连耳尖都能看到极薄的冰晶了。
吃完了饭江灼便回了房内,大堂里的客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滕阴清点了一下此次开张入账的灵力,分装进小罐里,叩响了江灼的房门。
“东家。”
江灼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来:“何事?”
滕阴丨道:“这次收来的灵力,我放在门口了?”
江灼:“嗯。”
滕阴于是应了一声,依言放下了法器罐,重新站起身来。
他在房门外站了很久,不知要不要开口,说吧,觉得自己僭越了,不说吧,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倒是屋里江灼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怎么还不走?”
“那个楼烬……”滕阴迟疑道,“这次是他让属下——”
“我都知道,无妨。”
滕阴张了张口:“属下只是觉得——”
话未说完,眼前的门骤然开了。
“你觉得他是外人。”
江灼懒倦地站在门后。
他外衣褪去,内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慢慢地拾起了地上的小罐,淡然开口:“十五夜向来是我说了算,你算二把手,如今多了个楼烬,你就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了。”
江灼的话像带着冰碴的风雪,滕阴心中一跳:“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江灼抬起一只手止住他的后话,转身往回走:“不必多言,我自然信你。”
不知什么时候起,滕阴额上已经冒了一层汗。他唯恐江灼是在怀疑自己的忠心,又生怕说多错多。
“东家……”
这两个字颤抖得在空中拐了十八个弯才落到江灼耳朵里。
“滕阴。”
“属下在。”滕阴连忙单膝跪地,“魔君请讲。”
江灼思索了很久,才道:“如果有朝一日……”
话说到一半又停了。
滕阴跪膝垂首,压根不敢催他,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等。
但江灼没再接着往下说了。
滕阴茫然抬起头,疑惑的目光望向了江灼清俊的背影。
——有朝一日……什么?
他莫名觉得接下来的半句不是什么好话,故而心跳都加快了一些。
然而江灼只是摆摆手,让他退下。
房门在面前重新关上,门后传来江灼轻轻的咳嗽声,咳了两声后,又道:“对了,等晚上你叫他来我房,不许有外人在。”
“属下明白,”滕阴立马说,“属下就在门外守着,不让旁人靠近。”
“你也别靠近。”
滕阴一顿,沉声应了下来。
楼烬还在楼下,手中虚虚握着玉戒,拇指沿着玉戒上的纹路无意识地摸着,显然是在想什么。
滕阴还没下楼,楼烬便察觉到了滕阴的到来,回头道:“你们东家如何了?”
滕阴没答这一问,只道:“他让你晚上去他房里。”
这话有点暧昧,大堂里几个还没走的食客应声回过头来。
楼烬也没觉得有什么,自动忽视了这一众八卦的目光。
滕阴面色复杂地站在楼梯上,良久才道:“我跟了东家也有千百年了。”
楼烬抬眼:“嗯?”
“我说,”滕阴走过去,居高临下道,“我跟了东家这么久,论资历我最久,论忠心我也是无出其右的。”
楼烬挑了挑眉。
这是哪一出?
滕阴看着楼烬:“所以,你如果有什么心思,建议你趁早打消。”
楼烬这才听明白了。
滕阴这是来示威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楼烬的对手,便搬出了江灼来吓唬楼烬不要动歪脑筋。
事实上,楼烬可以解释说他其实没什么别的想法,但他偏偏不想这么做。
看滕阴如此,他只觉得有趣。
所以他听完之后很郑重地点了点头,略作思索后,煞有介事道:“论资历,你未必是最老的,论忠心,你也不过只有一张嘴而已。”
果然,滕阴额角立马暴出青筋:“你休要胡言乱语!你是说我吹嘘自己不成?!”
“不是吗?”
“是什么是!”
“那那个傅云姑娘呢?”
“什么傅——”
滕阴咬着舌头了,瞬间哑火。
楼烬不动声色:“论资历,那个傅云姑娘应该是最先来的,论忠心,她也不输给你才对。”
这些都是楼烬自己猜的,既然傅云,也就是小云,是认识前世的江灼的人,那应该也是最先追随江灼的。
滕阴底气全无,支吾道:“……那又如何?凭修为——”
“谈修为是吧。”楼烬笑了。
见到这抹笑,滕阴心里咯噔一声,果然听楼烬下一句就是:“论修为,我又远胜于你,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居你之上?”
滕阴这才意识到楼烬设了个套让他钻,而他又好死不活自己钻了进去。
“我不与你争辩,”滕阴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度,“到时候自有分晓!”
“别到时候了,”楼烬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已经有分晓了。你看,这次开张十五夜,你们东家说我一个字了吗?”
滕阴辩驳:“那、那是因为他现在恰好需要灵力!”
楼烬道:“可你就没这个魄力,你怕他怪罪,所以你不敢擅自做主。”
滕阴:“……”
楼烬笑道:“还有话讲?”
滕阴哑口无言。
还能有什么话讲。
修为比不过,吵架也吵不过。
干嘛非得自讨这个没趣,他就是闲得慌!
楼烬看着滕阴像傀儡娃娃一样僵硬地转过身,努力挺直脊背,没忍住笑出了声。
傀儡娃娃怨怼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楼烬一眼。
楼烬笑得更大声了——
是夜,十五夜重归寂静,滕阴在一楼门口外抱胸站着,楼烬来时也没给好脸色,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楼烬径直上了二楼,敲响了江灼的房门。
“门没关,进来。”江灼在屋里道。
楼烬抬起手,推开房门前稍微迟疑了两息。
——江灼没有这么约他说过什么事,可见此事确实非同小可。
房内很昏暗,江灼合目在窗边背对房门坐着。
他面前的案上摆着几个空空的小罐,楼烬猜测那里面原本应当装着灵力。
江灼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身上明明都结了冰,偏生穿得还很薄。楼烬并不觉得屋内的温度高,至少没有热到穿单衣都不冷的地步。
“你知道吗,”楼烬反手关门,“冻死的人都是自己把自己冻死的,因为在极度的寒冷下反而会感到热,不知不觉自己就把衣服脱光了。”
江灼睁开眼,指了指对面的床榻:“坐。”
楼烬道:“坐你床上?”
“怎么了?”
楼烬:“……没什么。”然后从善如流。
还有一点灵力没有吸收完,江灼示意楼烬稍等,随后又闭上了眼。
淡淡的魔气萦绕在他身周,和初见时那种浓到化不开的血雾不同,这会的江灼身侧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看不真切,又将他那原本惊艳到有些扎眼的五官柔化了许多。
楼烬默不作声地看着,过了片刻,江灼长呼出一口寒气,楼烬这才发现他手臂上的寒霜好像消下去了一点。
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江灼看起来有点疲惫,与楼烬对视片刻后,突然让他靠近一些。
楼烬没做多想,又懒得动,便施法把江灼连人带椅一并挪到榻前。
江灼目光渐渐上移,盯着楼烬的魔角看了一会,伸手抚了上去。
“你这个是不能收回去的吗?”
“不太能,”楼烬道,“而且时不时地会很疼,我感觉和公上胥给我下的蛊有关系。”
“嗯。”江灼沉吟道,“有关系,如果我用魔骨助你渡劫,你的修为会更高一点,这个蛊就更好解了。”
楼烬没心没肺地笑着,道:“可别了,那东西太贵重,我拼了命都差点赔不起。”
江灼面色一僵,飞快地收回了手。
他不太想在楼烬面前提炉鼎那些事,便转移话题:“我能帮你解蛊。”
“现在?”楼烬一顿,“你伤还没好,不必大动干戈了吧。”
江灼却不以为意。
两人面对面坐着,楼烬眼见着江灼要施法,按住了他的手腕。
江灼却拨开了楼烬的手,道:“无妨。”
“为什么非得是现在?”楼烬皱眉,“这蛊又不会怎样,先把你寒伤治好了再说也不迟。”
江灼充耳不闻:“你闭上眼。”
楼烬忍无可忍:“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了,”江灼抿了抿唇,“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蛊我现在就能解,再要么你就得自己找公上胥,看他肯不肯好心帮你了。”
楼烬沉默了一会,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寒伤治不好了?”
江灼没说话。
楼烬知道自己猜对了。
江灼不愿让山欢为了他出面去找东极,也知道以现在的情况二人没法轻易上神界,这寒伤一时半会绝对治不了,但楼烬的蛊再拖下去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的隐患。
半晌,江灼再道:“你闭上眼。”
楼烬两眼大睁:“不闭。”
江灼:“……”
下一瞬,楼烬眼前一黑,强行被江灼合上双眸。
也在同一时刻,他突然体会到一股极其强劲的灵力闯进了体内,一点一点凿通经脉。
虽然疼,但疼着疼着,楼烬骤然感觉一片清明,仿佛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四周的一切细微末节。
这不仅仅是破蛊,在蛊被破除的一瞬间,修为的突破让楼烬顿时热血沸腾!
这怎么可能?
江灼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楼烬猛然睁开眼。
然后就发现江灼在吻他。
第52章 心头血
事实上这并称不上是一个吻, 两人以一个极其亲昵暧昧的姿势坐着,唇瓣轻轻贴着彼此的。
江灼的唇湿润而温暖,在亲他的时候一动不动。
二人共享同一片炽热的空气, 唇齿间腥甜弥漫。
楼烬很快意识到,那是一口江灼的心头血。
他心中一动, 推了江灼肩膀一下,没推开。
修士的心头血是胜过一切的良药, 许多魔修杀人如麻,为的就是这一口心头血。
修为低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魔君的心头血。
江灼早已修为通天,他的心头血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消受, 若是普通人被猛喂了一口估计早已金丹爆裂而亡, 可江灼也预料到了这一点,渡气时温柔又缱绻,几乎就是寻常耳鬓厮磨的吻一样。
如果是以前,楼烬会以为江灼是觊觎他这副身躯, 可现在……
江灼已经有万年寒冰在手,而且楼烬已经答应他找易明帮忙了,损耗心头血也会让他自己也元气大损,再兼之他寒伤在身, 如果是为了炉鼎, 早已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而江灼也因为这一推睁开了眼睛,薄薄的眼帘只掀了一个缝,在与楼烬对上视线时有一瞬间的慌乱,接踵而至的便是不满,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两下。
——闭眼!
楼烬没有闭眼,眼中倒映着江灼面上的酡红。江灼的眼中亦全盛满了楼烬的面容, 除此之外全是楼烬看不懂的东西,好像眸子的主人是着了魔似的。
两对瞳中互相倒映着彼此。
在这一瞬间所有都变得混乱起来了,楼烬满脑子都是:江灼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
他还有什么更高的利用价值吗?
还是因为……有别的什么呢?
江灼合上眼帘,睫毛却依旧在颤。
一吻闭,紧贴的四瓣唇慢慢分开,江灼的唇上还有一点血迹,像抹了朱砂口脂,绮丽又旖旎,带着点引人遐思的暧昧。
心头血十分珍贵,江灼下意识想让楼烬凑上来,楼烬一愣,指着自己道:“你想让我舔干净?”
江灼一张脸腾地爆红,拇指粗暴地碾过自己的双唇,随后往楼烬嘴边一按,恼羞成怒道:“不许浪费!”
楼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隔了会,他才道谢,而江灼却高傲地扭过脸去,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两人依旧距离极近,江灼深吸一口气,主动撤出了这一片朦胧。
“你的角……你身上的蛊应该解了,你……你试试把角收回去。”江灼还是不看楼烬,不知道是不是不敢。
楼烬试了一下,果然成功将角收了回去,其实不用试他也知道自己境界已有突破,而这一切都归功于江灼。
半晌,楼烬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
口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气,楼烬看着江灼的侧颜,缓缓开口:“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江灼?”
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饶是坐着,楼烬也能感觉到江灼的局促和紧张,但他显然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呼吸一次比一次还长。
“因为你还要替我办事。”江灼道。
“这不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
楼烬不说话了,微妙地眯起眼。
“你走吧,过两日我再找你。”江灼的脸色比之前还要白上一点,故而显得两侧脸颊的红晕格外扎眼。
“那你怎么办?”楼烬说,“你这样要养多久才能好?一个月?一年?”
“一年?”江灼侧目,“你们这种修为低的才需要这么久。就比如你,连什么时候中的蛊都不知道,就别说自己解了。”
与楼烬一呛声,昔日的江灼又回来了。
楼烬轻轻笑了笑:“那是,比不上魔君陛下。”
江灼看了楼烬一眼,很快移开了视线。
“我不要你谢我,”江灼看着一边的窗幔,“反正事成之后你我就桥归桥路归路了,这也算是我还了我欠你的。”
“你欠我什么了?”
“……”
“炉鼎那档子事?”
少顷,江灼才沉沉地说:“……嗯”
楼烬喟了一息,懒洋洋站了起来,垂眸睨他,“你这个人,记仇就算了,不光记别人的,还非得替别人记着自己的,活着挺累。”
江灼没理他,楼烬便又说了句“不管怎么样,这次还是多谢”,随后兀自向外走去。
这会正是夜深,滕阴还在门口候着,楼烬也没心情跟他斗嘴了,目不斜视踏出了十五夜。
月光倾洒,人间好夜。
站在皎澈的月光下,楼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心中没来由有点痒痒的。
他有点看不懂江灼了。
其实江灼这个人的所有动机都非常好理解,他的心中有一些他认为必须要去做的事,那这些事无关对错他都会拼尽全力去做。
就好比复活如炼,没有人要他这么做,如果是如炼自己也未必愿意被复活,可江灼不在乎。
对于这件事,他甚至有点超乎于执着的疯魔,就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完成这么一件事一样。
如果楼烬不是楼烬,或者说,如果江灼的心思稍微再偏一点,楼烬这会已经被做成炉鼎了。
所以楼烬很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这么执着于复活如炼,却又迟迟没对他下手。
为什么明明是宝贝了一千年的魔骨,为了让他平安渡劫,还是冒着风险拿了出来。
以及为什么明明已经用不上他的躯体了,却还是要用心头血来替他解蛊。
……有点复杂。
对于复杂的事,楼烬一向选择不去深究。
针对这一点,容嘉曾对他颇有诟病,说他说好听点叫淡泊,说难听点就是看花不赏柳、翻书不看字,对什么都是看个热闹。
——意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只是容嘉没敢明说罢了。
想到容嘉,楼烬突然潜进识海,将容嘉从睡梦中薅了起来。
容嘉睡得正香,语气很敷衍:“师父我这边忙着,有什么事——”
楼烬气笑了:“你一个仙,还需要睡觉?”
“那不是师父说的么,”容嘉揉着眼睛嘟囔,“若是无口腹之欲、无周公之礼,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徒儿都是跟您学的。”
楼烬:“……”
……周公之礼不是睡觉的意思。
“……容嘉,你多读点书吧。”
“知道了,”容嘉打着呵欠,“徒儿明天就读。”
楼烬道:“别睡了,为师有事找你。”
“……”
无人回应。
过了片刻,听着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噜声,楼烬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这小子竟然睡着了?
只见楼烬身形一晃,下一瞬便站在容嘉的榻前,提着容嘉的耳朵将他拽了起来。
“疼疼疼疼疼!”容嘉的瞌睡虫一下全跑了,眼泪都快流了出来,“师傅你干嘛?!”
楼烬没松手:“我问你,人头木呢?”
容嘉:“什么人头木!”
楼烬:“人头木送给咱们的那个人头,你放哪去了?”
容嘉这才想起来,奋力拍着楼烬的手示意他松开。
楼烬将手一松,容嘉捂着耳朵哎哟哎哟叫了两声,这才从储物戒中翻翻找找掏出圆咕隆咚的人头来,也不敢看,就这么直直递到了楼烬怀里。
“师父要这个做什么?”容嘉嘟囔,“大半夜的,人家睡得正香呢。”
楼烬一笑:“为师自有妙用。”
“什么妙——”
容嘉话未说完,却见楼烬又原地消失了。
他愣愣地揉揉眼睛,此处再无楼烬的一点气息。
他师父这是……又提升了?
不是,明明往前的几百年都原地踏步,怎么这一阵子突然升了又升?
莫非是有了什么特别的修炼方法吗?
不行,容嘉心想,明天睡醒了见到师父一定要他将这方法传授给自己。
好东西怎么能独享!
于是容嘉愤愤地爬上床,脑袋一挨枕头重新呼呼大睡起来。
之前带回来的朱宣暂时由山欢羁押着,容嘉没什么担心的,所以这一睡直接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神清气爽地跳下床,找了一圈才找到楼烬。
彼时楼烬坐在崖边的一棵大树脚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身旁歪歪扭扭扔了一地的空酒壶。
那颗人头木就在他手边放着,上面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从楼烬的脸色中能很轻易地看出来他醉了,至少也是酒意上头的地步。
容嘉一边腹诽这到底是喝了多少,一边静静走到楼烬身边蹲了下来,手指戳戳自家师父的肩膀。
“……师父?”
楼烬回头来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是比人头木还要浓烈的笑意,醉醺醺地道:“徒儿来了。”
容嘉:“您怎么不干脆喝死算了?”
“想挨揍了?”楼烬笑意不减。
容嘉:“没有这个意思,师父还喝吗?我去给您弄酒。”
“不喝了,”楼烬这才收回目光,平视着看向远方的晚霞,“喝得太多了。”
容嘉:……你也知道。
他看向那颗人头木,好奇地问:“师父,您问它什么了?”
“嗯?”
容嘉于是指了指人头木:“我看它是笑脸,您应该是问了什么,然后又得到了挺让人满意的答案吧?”
楼烬顺势看了过来,在看到人头木的时候又笑了一下:“嗯……是挺让人满意的。”
“您到底问它什么了?”容嘉更好奇了。
“没什么,”楼烬让容嘉把人头木收好,“这东西只能用一次,下次再用就得把它放回给母树上重新摘下来才行了,咱们抽个时间下一趟冥界,刚好为师还有点事要找冥君。”
容嘉压根不想去。
不过楼烬这会也没心思教育徒弟。
他凝视着人头木,随后伸掌一划,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头木便出现在了掌心。
这是仿照现在这颗人头木做的一颗赝品。
以防江灼不认,得留存证据才行。
毕竟那家伙肯定不会主动对他坦白这些。
楼烬手起烟散,证据人头木已经被妥善收入了储物囊中。
“我还有事,”楼烬站起身来,“办完了我回来找你,一起去冥界。”
第53章 夺舍
先前楼烬想了想, 眼下他不太方便随意进出神界。又不能像江灼之前一样找个神仙来搞个什么契定,唯一的办法便只能是利用他们已经抓到了的朱宣。
控制朱宣的躯体上神界,再让江灼以其他的方法附身于朱宣之上, 方可瞒天过海。
这算是夺舍的一种,也是修者之间最为人惊骇的法术。
——被夺舍的人就算留有一条命在也一定丹元受损, 好一点的是折修为,不好的估计就或痴或傻了。
要想成功夺舍, 最好便是有血脉相亲之人的血液作引子,整个过程也就不会那么复杂了。
所以楼烬先去了一趟独月宗。
再去独月宗,这里显然比之前荒凉一些。那些被朱宣骗走的金丹已经原样还回去了,但朱礼他们已然元气大损, 估计这会正忙着修炼呢。
楼烬找到了朱礼, 而朱礼自然已将楼烬奉为恩人,所以在得知楼烬要他的血时也没多问,二话不说就给了。
楼烬觉得朱礼大概也猜到他要血做什么了。
但早在他儿子骗他金丹的时候,那点单薄的父子之情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多谢。”楼烬对朱礼说。
朱礼将划破的掌心敛入袖口, 笑了一下:“仙长有事相求,自当鼎力相助。”
“我不白拿,”楼烬道,“老宗主给开个价吧。”
朱礼本要拒绝的, 似乎又觉得是送到眼前的法器丹药不要不好, 便想了想,露了个谄然的笑来。
“之前我儿曾借给我们独月宗一个法器……”
楼烬:“玉冥杯?”
“哎!”朱礼点了下头,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此次修为折损, 之后若再要渡劫估计就难了……”
楼烬只是客套一下,没想到朱礼还真狮子大开口。
不过那玉冥杯确实还在他手上, 跟班仪要回来之后他就和神界闹翻了,一直也没来得及还回去,公上胥也一直忙着对付江灼,也没跟他要。
楼烬似笑非笑地看着朱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朱礼小心翼翼观察楼烬的神色,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还以为事情要成了:“那就……多谢仙长?”
“先别忙着谢,”楼烬侧目,“玉冥杯价值非凡,不是我随随便便说借就能借的。”
朱礼眼里的光一下就黯了,却还是赔着笑道:“好说好说,其实只要酒也可以……就要一杯,不多要,还请仙长通融通融。”
楼烬转过去看着朱礼,直看得他浑身如坐针毡。他心道是不是要求太离谱让仙长生气了,又不肯轻易放飞了到嘴边的鸭子。
“你要知道,我取你的血——是不需要你同意的。”半晌,楼烬才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么一句。
朱礼浑身一震,连忙跪了下来:“是我太过冒昧了,唐突了仙长,实在万死难辞其咎!”
楼烬慢慢地点了点头:“不过,我也不想欠人什么。”
朱礼一愣,紧接着就听楼烬道:“只此一杯,下个庚子月圆我自会送来,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朱礼瞬间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应下,这才将封好了血的法器交给楼烬。
楼烬阔步飒踏,带着血径直找到了被山欢关起来的朱宣。
彼时朱宣手脚被缚,嘴上也下了咒,躺在地上一个声都发不出来。
见了楼烬,他两眼愤恨,似乎要喷出火来,恨不得要从地上跳起来似的扭动着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蠕虫。
楼烬在他面前蹲下,轻松道:“你乖一点不要动,我手很快,不会让你痛苦太久的。”
朱宣两眼瞪得像铜铃:“!!!”
楼烬掏出法器,血光流转,朱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疯狂扭动着逃离。
楼烬:“你越跑越痛苦,我手一抖你命就没了。”
朱宣根本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一个死字,快乐地死和痛苦地死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
楼烬叹了口气,只好伸手按上了他的脑袋。
在按上去的一瞬间,朱宣不动了,旋即开始了剧烈的抖动和挣扎,脸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眼球凸出,似乎要夺眶而出一般。
楼烬反手掐诀,从朱礼那要来的血顺着指尖画出的符阵在空中汇聚,随后化为了一支笔,笔尖自带朱墨。
楼烬两指相拈,在像鱼一样扑腾的朱宣的背上笔走龙蛇,落了一个潇洒的“傀”字。
法阵大成,之后就简单多了。
在“傀”字落下的一瞬间,朱宣不动了。
楼烬这才收回手,走到一旁屈膝坐了下来。
他神识离体,金色的柔光在空中盘旋片刻,慢慢融进了朱宣的体内,随后,“朱宣”睁开了眼睛。
楼烬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他现在拥有朱宣的躯体和自己的修为,再带上凤凰草,应该能在不惊动公上胥的情况下成功潜入湖底镜了。
打定主意,楼烬豪迈地迈开脚步,成功走出了第一个顺拐。
楼烬:……
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一下,毕竟现在神识还没坐稳,且朱宣原本的修为也不低。
顺拐就顺吧。
习惯习惯就好了。
楼烬一路同手同脚,刚出门便迎面碰上了江灼。
在去独月宗前,楼烬曾给江灼传音让他来此处碰面,江灼依言前来,没见到楼烬,倒是见到了这个“朱宣”。
江灼心道:晦气。
他下意识捏了一道法术,随后才意识到不对劲来。
楼烬抬了抬下颌,让他稍安勿躁:“是我。”
江灼不为所动:“你谁?”
“……楼烬。”
江灼睁大了眼,将“朱宣”上下左右看了个遍,这才收了法术,道:“夺舍?”
“这样最安全,”楼烬道,“先去湖底镜找清元天师给你看看寒伤,龚宁应该也在那,把该办的都办了,我再想办法联系易明。”
“安全倒确实是最安全……”江灼却皱起了眉,“但夺舍多少都有可能会被反噬,倒不如让我来。”
楼烬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那个笑着的人头木来,半路上住了口。
江灼:“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楼烬笑了笑:“在想你神通广大,最爱身先士卒,唯恐别人受伤,比菩萨还菩萨。”
“……”
楼烬向前抬起下颌:“走吧?”
江灼面无表情一马当先。
楼烬又笑了。
——确实身先士卒。
“你等等啊,”楼烬冲着他的背影扬声说,“你就这么上去?好歹变个玉佩什么的吧?”
提到玉佩二字,江灼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转过身来面带微红地瞪了楼烬一眼。
楼烬无辜地眨眨眼。
一刻钟后——
楼烬坐在云端看着腰间的白玉佩,手痒想摸,最后还是没动手。
——江灼恼起来倒是小事,因为吵架误了其他事就不好了。
他想的这个方法奏效了,二人一路相安无事地到了西乐宫,楼烬将凤凰草攒在手心,又化成灵鱼游过了湖底镜。
——果然没有惊动公上胥。
楼烬重新化为人形,凭着记忆里的方向在桃林中穿行。
他逐渐适应了新的躯壳,现在已经伸手自如了。
这次来,楼烬只觉得桃林比往前还要大些,他走得无聊,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来之前,我顺道找容嘉要来了那颗人头木,还问了它一个问题。”
这是说给江灼听的,楼烬知道他化为玉佩也依旧能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这个问题是关于你的。”楼烬又道。
他就像是茶楼里故意吊人胃口的说书人一样,明知道江灼想听什么,却偏偏不明说。
只见他腰间碎光一闪,玉佩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身后传来的清冽嗓音:“你问它什么了?”
楼烬回头:“晚点再告诉你。”
江灼没再说什么,快步向前与他并肩。
朱宣的身量也不矮,楼烬依旧要垂眸才能看到江灼面上的神色,只见江灼好像有话想说,要看不看他,提起了话口后,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楼烬噗嗤笑出了声。
江灼抬起眼,移开视线平视前方:“你别笑了。”
楼烬:“这都要管?”
“嗯,”江灼淡淡道,“这张脸太丑了,笑起来看着恶心。”
楼烬心道:哪里丑了。
人朱宣好歹也是美男子,不然龚宁也看不上他。
“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哪学的?”
俗话讲:三人行,必有我师。江灼的老师就在眼前。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沉默地抿了抿唇。
恰在此时,他脚步突然停了,顺势拽着楼烬的袖口让他也停下来。
楼烬回过头,就看见江灼正四下环顾,神色十分警惕。
“不对劲,”江灼道,“这桃林之前没有这么大的,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是不见记忆中清元住的那间木屋。”
楼烬默默看向自己的手腕。
江灼本来是想抓袖口的,最终却不小心握住了他的手,甚至这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也觉得,”楼烬慢慢移开目光,任江灼就这么抓着,“这里有问题。”
——他从刚进来就发现了。
起初他还以为是记错了地点,所以才一直找不到那间屋子,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江灼向前走了几步,仰起头,伸手摘了一朵桃花,在指尖碾碎了扔在风里。
随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楼烬,面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是‘水梦宇’。”他说。
楼烬一愣:“水梦宇?!”
江灼身形闪了一下,瞬移到楼烬面前抓起他的手。
“跑!!”
第54章 水梦宇
水梦宇是幻术的一种, 这是公上胥给他们设下的圈套。
楼烬只听说过这种法术,却从未见识过,只知道这玩意儿不是一般的凶险, 一旦误入其中,怕是九死一生。
偏生名字又极其如梦如幻, 水梦宇,倒像是仙人做了个美梦一样, 乍一听绝对和害人性命的危险幻境联系不到一起去。
“他知道我们要来,”江灼咬牙,“好一招请君入瓮!”
“瓮”字落地,桃林里一片颤抖, 纷纷扬扬飘舞而落的桃花蓦然随风而起, 悬浮在半空中,花瓣的尖端慢慢转向了二人所在的地方。
下一瞬,则如离弦之箭,以破竹之势飞速刺了过来!
这些桃花看似柔软, 但速度极快,花瓣的边缘锋利得像精心打磨的刀刃一般。楼烬宽袖翻飞将桃花剑雨拦下来一半,面上只被划了一小下,血立马就涌了出来。
这些花瓣的攻击远不止于此。
楼烬打去的每一道法术都被花瓣们轻松化解, 其中蕴藏的灵力也在顷刻间被蚕食殆尽, 不一会便微雨成灾。
只消稍有疏忽,这些花瓣便会深深地扎进皮肉里,像贪婪的水蛭一样吸食着体内的灵气,要想取出花瓣便只能将那一块肉整个剜下来才行。
“不可恋战!”江灼足尖轻点, 灵活地躲闪着,身形犹如鬼魅一般, “水梦宇会倾其所有杀光每一个擅入的人,只有破阵才能逃出生天!”
“如何破阵?”楼烬高声问他。
江灼的声音从一众花瓣嗖嗖声中传了过来,带着花的馨香和寒意:
“不知道。”
——因为从未有人活着出来过。
楼烬蹙眉成川,沉声道:“既然如此,烧了就是。”
话音一落,掌心里火苗蹿升,江灼见状很快落在了楼烬身边,伸手将这团火按灭了。
“不可,水梦宇的攻击强度取决于入境者给它喂了多少灵力,除非能一举破阵,不然所有的攻击都是在助长它的气焰。”
楼烬了然,怪不得说水梦宇吃人呢——想要脱困就必定要使用法术,这些法术又会反过来成为杀死自己的利器。
如此歹毒的东西,倒不知是谁发明出来的。
楼烬一时沉默。
这些花瓣显然比一开始更加猖狂,三五片无辜的粉红聚在一起,化成张牙舞爪的刃刺,在熟悉了楼烬江灼二人的躲避规律之后,攻击只是简单的刺和割而已了。
又一次堪堪躲过致命一击的楼烬心中一骇:这水梦宇竟还有灵性,居然懂得因地制宜。
公上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个邪术,竟是打算用这一招置二人于死地。
……公上胥真的只是为了杀江灼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公上胥早就可以在降下神火的那天亲自出马趁他病要他命,又何必大动干戈等到现在才起了这么大一个阵法呢?
这么想来,公上胥的目标好像一直都是魔骨。
因为他怕江灼复活如炼。
但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楼烬思绪繁重,全凭本能在躲避着桃花的攻击。
这样下去不行,他们早晚会被困死在这里。
世间所有的阵法都有阵眼,要想破阵,首先需要找到阵眼才行。
然而还没等二人飞出去半步,阴魂不散的桃花重新缠了上来。
楼烬看向身旁的江灼,他此时已略带微喘,因为寒伤的缘故,呼出的气却比之前更凉一些。
那口心头血的亏空还没养回来,江灼这会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你怕虫虫吗?”楼烬突然说。
江灼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回过头来:“……你恶不恶心,虫虫?”
楼烬:“……不好意思,容嘉这么叫惯了,跟他学的。”
楼烬:“我重新问,你怕虫子吗?”
江灼:“……”
“怕?”
“……不怕。”
“那就行。”楼烬点点头,直接甩了一张符纸出来,往空中抛了出去。
江灼一把将符纸拦截下来,揉成一团:“我说了,不可施法。”
楼烬“哎”了一声,捉住他的手,把皱巴巴的符纸从掌心扣了出来,“我知道,我又不傻。”
随后,他咬破指尖,以血作符。
“你要干什么?”攻击近到咫尺,江灼一把将楼烬扯了过来,“你倒是躲一下啊!”
楼烬却答非所问,把符纸展在江灼眼前让他看,甚至还轻松地笑了一下:“你说,桃花怕什么?”
江灼不想看那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他不知道楼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和楼烬一起死在这里。
他还不想死。
他也不想让楼烬死。
“你放心,”江灼脸色沉了沉,“我一定带你活着出去。”
楼烬一怔,旋即一笑。
指尖的符咒离手而起,在空中翻飞了半圈,很快被飞过来的桃花扎成了筛子。
江灼:“都说让你别惦记你那符咒了,没有用的。”
“别急啊,”楼烬揽着他的腰帮他躲过一道攻击,向天上一指,“你看。”
江灼下意识寻着指尖的方向看去。
符纸虽然破了,符文却在空中飘了起来,很快散成了晶莹的碎片,啪的一下飞了漫天。
楼烬含笑看着怀中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两个斗笠,扣在了江灼的头上。
江灼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下一秒,周围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细密的雨点就这么砸在了帽檐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动静。
定睛再一看,这压根就不是雨!
江灼瞬间满身恶寒,浑身汗毛倒竖,只觉得从脖子一直痒到了脚尖,不自觉又往楼烬那里靠了靠。
楼烬好笑道:“你不是不怕虫子吗?”
“这些东西……是什么?”
“桃蚜,专吃桃花。”
“所以你就搞了满天飞的蚜虫过来,打算让它们吃掉这些……桃花?”
“你就说有没有效果就完了。”楼烬挑了挑眉。
有效。
很有效。
就是有点恶心。
楼烬变出了成亿的桃蚜来,铺天盖地像一团一团黑压压的云,好就好在这些蚜虫胃口极好,吃完了桃花吃桃树,连根都挖出来啃了。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整个桃林已经被桃蚜夷为平地。
微风拂过,吹起了几只酒足饭饱鼓鼓囊囊的蚜虫。
楼烬对江灼道:“再厉害也不过是桃花哈?”
江灼已经目瞪口呆了。
……还能这么整?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们还得尽快找到阵眼,不然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要咱们的命。”
楼烬也点点头,他知道,不只是桃花,水梦宇里的一切东西都会成为比桃花更难缠的对手。
一次行,两次也行,再多了恐怕江灼会先撑不下去。
眼看着那些冰霜又冒了出来,楼烬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我能把心头血还给你吗?”
江灼骤然回眸,恶狠狠道:“不能!”
楼烬有点不识时务,又像是故意的:“你是怕还得再亲一次吗?”
“——住口!”
“遵命。”——
真正的湖底镜内,公上胥和清元正对桌而坐。
在他们的身旁,一直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在的龚宁静静地躺着,呼吸轻到几乎听不见。
公上胥沉然开口:“您说救不了是什么意思?”
清元慢慢地侧过脸,朝床上看了一眼,道:“他伤得太深,已然无力回天了。”
“我之前送来的那些修为……您不是说用那些就能救的吗?”
清元不说话,皱巴巴的唇抿在了一起。
公上胥也不急于求成,转言又问:“那些修为被谁拿走了?”
“不是被拿走了,”清元并不善于撒谎,说起话来比平时要慢了许多,“老身已将它们注入了这孩子的体内,但依旧于事无补。”
公上胥显然没信。
良久,他蓦然一笑:“您也认出他来了,是不是?”
清元心中咯噔一声,却依旧道:“什么他?……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公上胥站起身,走到龚宁的身边,俯下身去爱怜地摸了摸龚宁的脸颊。
“您倒也不必瞒我,我比您更想洗清如炼前辈身上的冤屈,前辈,我不是敌人。”
他背对着清元说出这番话,自然也不知道清元此时的表情如何。
只要清元承认她当年曾经救过如炼,他就终于能寻到一个合理的借口,了结清元的性命。
清元早该死的。
赴烟也该死。
这些人都应该随着如炼的逝去一起死的,但偏偏清元不能杀,赴烟又杀不了。
公上胥叹了口气。
但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那终结于千年前又重新生出的梦魇,很快就会随着楼烬和赴烟的陨落一了百了了。
届时,神界,天下,万物,此间所有依旧是他公上胥一个人的,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您当年救了如炼前辈,这才让他免于一难,是不是?”公上胥带着温和的笑意转过身去,循循善诱地问道。
可清元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公上胥的耐心就要被耗尽了,正要再说什么,神色突然骤变。
——水梦宇被破了?!
难以置信之下,公上胥两眼大睁,不敢相信地又确认了一下。
然而他依旧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活着从水梦宇中走出来。
更何况……这还是他公上胥亲手布下的阵法,甚至足足耗费了他百个周天的真气和神力!
尽管公上胥努力控制着表情,他的嘴角还是在难以抑制地抽搐着。
这到底怎么可能?
如果是如炼和赴烟,冲破水梦宇并不足为奇,可那是一个废物楼烬!
就凭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55章 破阵
一刻钟前——
水梦宇内, 碎石悬空漂浮,古木拔地而起,山河震颤, 无形的空气抽离开来,化为巨掌, 又紧攒成拳,以碾碎山河之势砸了下来。
轰隆——!!
狂风大作, 衣袍翻飞,二人灵巧地躲避着攻势,却见那风掌一击不中,又收指一握, 瞬息间地崩山裂。
震耳欲聋的轰响之中, 楼烬的鼓膜都被震得生疼,待这一击平息下来后耳畔还能听到嗡鸣。
再看江灼也没好到哪去,他受了小一半的力道,喉中一甜, 血腥味已经漫到了牙关。
随着时间流转,水梦宇里所有的攻势只会越来越强,偏偏又不能用法术抵抗,楼烬和江灼就像砧板上的鱼, 似乎只能坐着等死了。
他们找了半天, 没有仙灵的帮助,压根就没法确定阵眼的位置,到头来也不过原地打转而已。
电光火石之间,水梦宇的攻击又变了, 这次风雷相聚,每一道都堪比渡劫天雷, 直朝楼烬头顶劈了下来。
他暗骂一声,迅速躲避,然而周围的空气被刚才的风掌抽去了一大半,只消稍微一动便是致命的窒息感,连带着整个胸肺都在疼。
“江灼,”楼烬急喘低吼,“到我身边来!”
风水轮流转,若放在以前,打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威名赫赫的魔君居然需要楼烬的保护。
阴风怒号中听不到江灼的回音,楼烬猛然回首,眼看着江灼就要被劈到了——
“背后!”
可江灼闷头咳出了一口血,刚避开了一道雷,另一道又随之而来,且刚才那风掌又卷土重来了,直直朝着江灼所在的地方袭去!
情急之下,楼烬已然顾不得那么多,他咬着牙掐诀施法,金光化成丝缕环着江灼的腰身将他往这边带,然而又在半途中被狂风吹散了。
金光瞬间灰飞烟灭,被狂风席卷而去,像贪婪的饕鬄一般“吃”得干干净净。
江灼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楼烬飞身上前,将他稳稳接在怀中,再顺势往过一带,一道雷堪堪擦着二人的发尾劈了下来。
“你没事吧?”
江灼摇摇头。
楼烬揽着江灼躲避着攻击,抽空垂眸问道:“江灼,你信我吗?”
江灼顺着楼烬的力道往旁边一旋:“这个时候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楼烬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江灼正要说话,突然眼睛睁大,看着楼烬的背后高呼:“小心!”
——那是劲风卷挟碎石化成的风漩,销皮又蚀骨。
那风漩越来越大,眼下要躲已经来不及了,楼烬将心一横,拉着江灼从风漩的中心钻了进去。
碎石碰撞声砸在耳畔,四周一片噼里啪啦,好像成千上百串鞭炮一齐点燃一样。
但好在风漩只会变大而不会缩小,虽说怎么出去还是一个问题,但二人现在好歹无性命之忧。
楼烬贴在江灼的耳畔吼着问他:“我问你班小轩的躯壳,是不是如炼炼制的?”
江灼一愣,也同样吼着回答:“是——有什么事不能等我们活着出去了再问?”
在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楼烬感觉大脑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江灼说是!
楼烬心跳如擂鼓,眼底藏着极其微妙的情绪:“我兴许能带你出去。”
江灼用眼神问他:怎么出?
楼烬指着他的胸口,那里的衣襟被狂风吹散了,松垮地敞着,露出江灼的锁骨,以及躺在锁骨窝上的心口佛。
“你信我一回,把魔骨拿出来。”
“魔骨?”江灼下意识抚了上去,“你要魔骨做什么?”
楼烬不知道怎么解释:“如果我说我是如炼,你会信吗?”
江灼呛了一口:“别开玩笑。”
这根本不是开玩笑的场合!
二人九死一生,且不说他们能不能活着出去,公上胥这次是下了死手的,就算真的活着出去了也不一定会不会缺胳膊断腿。
“没开玩笑,”楼烬依旧说,“把魔骨给我,江灼。”
楼烬的声音仿佛有令人镇定下来的魔力,江灼盯着他看了三息,却见楼烬神情不改,这才意识到他好像真的是认真的。
楼烬向他摊出手掌,江灼却迟迟未动。
——他说他是如炼?
……太离谱了,这怎么可能呢?
江灼曾亲眼见到如炼魂飞魄散,在那之后他也上天入地苦苦寻了数百年,如炼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就算真的侥幸逃过一劫,又怎么可能和这个痞子有什么关系?
江灼讷讷地张着口,好半天才说:“别开玩笑了,一点都不好笑。”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楼烬双眉微竖,指着越来越汹涌的风漩道,“当我开玩笑也行,毕竟我也不知道这一招能不能成功,现在我们找不到阵眼,除了信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只几句话间,风漩已然变了形状,方才他们还能悠闲地悬空在里面,这会连一个能待的空间都找不到了。
江灼也知道轻重,虽然他仍有怀疑,却不再多言,摘下心口佛递给楼烬。
楼烬注入灵力,莲花花瓣深深嵌在掌心,血珠也冒了出来。
“多谢。”楼烬道。
这句话藏在风里,江灼没听到——他正在紧张地看着慢慢现形的骨扇。
江灼压根没信楼烬说他就是如炼本人那番瞎扯的话,他本以为楼烬是想借骨扇的魔气一举冲破风漩,但看楼烬的架势却并非如此。
这是竟打算以血祭扇?
一般来讲像这种东西都十分认主,就比如龚宁当时拿的那金龙鳞化成的弯月刃,恰恰因为他无法掌控弯月刃,这才强行以血祭刃,使之为他所用,魔骨又不同于一般的法器,如果真的反噬,楼烬便会七窍流血金丹暴毙而亡。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江灼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不可!!”
江灼凄厉嘶吼,喉咙被这一声扯到裂开,一口血喷了出来。
只见楼烬压根没有收手的样子,他轻轻推开江灼,整个人已经被浓黑的魔气吞噬。
“楼烬!!!”
江灼决眦欲裂,一颗心闷着痛到直不起腰来,就好像极钝的锥子一下下往心脏里凿一样。
他知道,楼烬是要救二人出水梦宇才不得不铤而走险的。
“快停下……楼烬,快停下!”
魔气已经弥散开来,饶是江灼都有点头脑发蒙。
他尚且如此,处于魔气最中心的楼烬的现状已经可想而知了。
楼烬的声音从那一团黑雾中传了出来。
“我数三二一,到时候就别稀罕灵力了,能不能出去全在此一举。”
在这一瞬间,江灼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楼烬会死的。
江灼想,他亲眼看过在乎的人魂飞魄散,如果楼烬这就奄奄一息地躺在眼前,就算真的出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能支持他走下去的理由了。
“三!”
千百年来,江灼唯一在乎的就是如炼。
他这一辈子活得没什么滋味,在如炼死后,复活如炼就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可偏偏他选择了楼烬当炉鼎。
“二!”
江灼死死握着拳,悔恨像水鬼一样纠缠充斥在心头的每一个缝隙。
他不该招惹楼烬的,复活如炼也好,什么都好,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应该去做的,和别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不该把别人也拉下水的。
“一!”
“破!”
随着楼烬的震喝,漩涡的中心,魔气瞬间炸裂开来。
江灼强定心神,把体内所有的魔气不要命一样往楼烬那边送。
只闻一声苍茫龙吟,金光滔天,一条硕大无朋的龙盘着身子以万夫莫敌之势直上云间!
石块撞在鳞甲披身的龙身上,接连发出噼啪的杂响,江灼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小点。
——楼烬竟有真龙相。
这条龙巨大非凡,江灼满眼被夺目的金光充斥,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在耳畔回荡。
放眼再看,楼烬整个人已然幻化成龙,尾巴勾着江灼的腰身将他往天上带。
金龙冲破了层叠的乌云,一直往苍穹之巅飞去。
江灼紧紧贴伏在龙身上,疾风吹乱了他的束发,泼墨的乌发在空中狂舞,拂到了的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痒。
他紧闭双眼,饶是如此眼皮前也一阵阵的血红。
轰鸣愈发强烈,江灼能感觉到龙的身躯还在不断地变大,几乎达到了能遮住半边天的大小。
就在一片喧嚣中,楼烬低沉的声音传来了。
“抓紧了?”
江灼一张嘴狂风便灌了进来,他只能点点头,也不知道楼烬感受到了没有。
他只能竭尽全力攀在龙身上才能不被甩出去,意识朦胧间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手将他紧紧抱住,还在背上安抚地拍了两下,像哄小孩那样。
是幻觉吗?
江灼想看看,却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重新平静下来。
江灼松开手,却没有滞空的感觉,背后传来的的暖意提醒他自己正被楼烬正正地抱在怀里,而他双手双脚都攀在楼烬身上,为防掉下去,楼烬甚至还托了一下他的臀部。
江灼:!!!
他迅速睁开眼,却不敢看楼烬,只飞快地将自己从楼烬身上撕了下来。
“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楼烬笑谑道。
他看着空空的怀抱,心道可惜。
江灼眼神一颤,猛然抬起头:“你……你有没有怎么样?”
楼烬摇摇头,拽着胳膊把江灼拉过来,指尖顺着脖颈一划,心口佛又回到了江灼的脖子上。
“到底是如炼的魔骨,威力就是大,我差点没被它撕碎了。”楼烬收回手,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江灼还是不确定楼烬说的是真是假,拉着楼烬过了一遍灵力,见楼烬真的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你到底拿魔骨做了什么?”江灼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了,是你自己不信的。”楼烬看出了他心中的真正疑问。
“问题是……你根本不像他。”江灼压根不信,只当这是楼烬编出来搪塞他的瞎话。
之所以要搪塞他,或许是因为楼烬知道真的血祭魔骨会受到反噬,现在很可能已经命不久矣了。
江灼的眼神慢慢变了。
那是一种浓浓的悲意,其间藏着一抹湿润,仿佛黑夜里的雾一般,看向楼烬时,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楼烬:?
楼烬:“你……哭啥?”
第56章 念想
江灼摇了摇头, 眼里的水光很快消失不见。
“我没哭。”
楼烬歪头看他:“你知道你最不擅长哪件事吗?”
江灼不说话。
楼烬:“你最不擅长撒谎,演技稀烂,漏洞百出。”
一边说着, 一边毫不掩饰地盯着江灼眼尾的一抹红晕看。
江灼注意到楼烬目光的落点,欲盖弥彰地敛下了眼眸。
他们现在身处于一个小村子外, 身旁就是潺潺的涓流,楼烬席地而坐, 掬起一抔水洗着胳膊上的血污。
江灼站在离他五六步开外的地方,犹豫片刻才走上前去,小声问道:“伤得重吗?”
“虽说水梦宇破是破了,可如果我们再贸然闯入湖底镜, 还是得被水梦宇抓去当猪杀, ”楼烬手下动作一顿,回过头来,也不回答江灼的话,“所以我们一时半会估计找不到清元了, 况且我没法在不伤害朱宣躯壳的情况下借用他的身体太久,现在最好的就是趁着现在还没出什么乱子快点去找易明,至于寒伤一事……只能再委屈你一阵了。”
楼烬手里还有半捧水,清澈的溪水顺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指间往下滑, 淌过了肌肉紧致的小臂, 在肘骨处滴了下来。
江灼发现他额上的角又冒出来了,但这次不是通体漆黑的模样,而是呈现某种金属的质地,隐隐泛着金光。
原来这不是魔角, 而是龙角,原本因为楼烬的修为瓶颈才只能以黯淡的模样示人, 这会儿完全突破了束缚,整个角形态嚣张霸气,衬得他整个人尊贵华丽又威从天成。
楼烬是所有堕魔者里最不像魔的那一个,或者说他虽然堕魔,心态却没有完全入魔,躯体也依旧是神体仙胎,神力和魔力在他身上完美融合,仿佛是做工精致的玉盏里满盛了一杯烈酒一样,说不上哪里突兀,又好像本该就如此。
江灼早知楼烬不是一般的体魄,但这么特殊的还当真是第一次见。
——就连当年如炼堕魔之后也再见不到半点昔日的神仙样子,只因一般来讲一个躯壳中只能存在一种灵力,两种灵力本就相互克制,光是同时存在就会成为使人金丹碎裂的劫难,更别说同时运用了。
他在楼烬身侧坐了下来,眼神一直在楼烬身上打转。
楼烬简直莫名其妙:“你到底怎么了?”
水梦宇被破不是好事吗?这人又为何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他正要问,却见江灼撑着坐近了些,主动学着楼烬的样子捧起水帮他擦洗血渍。略带寒霜的指腹按在楼烬的手臂上,冰冰凉凉的,随着指尖轻柔揉搓的动作又有点发痒,好像有个小柳枝在胳膊上划来划去一样。
楼烬大为意外,随着胳膊上的痒意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制止。
江灼的神情很凝重,满眼都装着楼烬手臂上那几乎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的伤口。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了,只听溪水叮咚叮咚响。
半晌,楼烬道:“你不好奇我问了人头木什么事吗?”
江灼却说:“我们才刚刚逃出来。”
“所以你不好奇?”
江灼心不在焉地:“嗯。”
楼烬觉得有点没意思,便道:“逃都逃出来了,还拉着个脸干什么?”
江灼张了张口:怕你死。
“……怕之后的事不顺利。”
“一件一件来吧,”楼烬还以为他在担心复活如炼一事,“你蛰伏了足足一千年,复活你师父毕竟不是件小事。”
听到“师父”二字,江灼乍一下没反应过来,然后才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楼烬玩笑道:“总不会是因为我吧。”
谁知江灼竟像是被说中了心思一般低下了头,把楼烬的手臂用扔的方式推还给楼烬,兀自又弯下腰去洗手。
溪水里楼烬的倒影有点扭曲,可眉目依旧是犀利深邃的,江灼没法去深究他每一个眼神蕴含着的信息,事实上这些眼神很多时候都带着笑,但是为什么笑,江灼不清楚。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
要找易明炼躯壳,复活如炼,然后再找公上胥报仇。
这些每一件拿出来都没有楼烬说得那么简单,江灼觉得就要喘不过气了。
喘不过气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把楼烬的死放在哪个地方。
江灼的手早就洗干净了,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继续洗着,好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又忽然开口问道:“楼烬,你有想过你会死吗?”
楼烬愣了一下。
“你有想过自己死后会有人替自己收尸吗?”江灼又问。
这问题……如果不是清楚江灼的性格,楼烬会以为他在嘲讽自己。
“若真到了身死那一步,就不会有收尸这一说了。”楼烬本来想玩笑过去的,但看江灼情绪实在不对,便识趣地没有在这个时候刺激他的神经。
“有的,”江灼道,“衣冠冢。虽然你没说过,但我猜你应该在无上宫见到过我的坟墓——就是那种东西,给活人留个念想用的。”
楼烬有些意外,这是因为他第一次在江灼口中听到这么有人情味的词。
念想。
“你怎么没给你师父立个衣冠冢?”
江灼手中动作顿了下,一条不知名的小银鱼从他指缝溜了过去,尾巴还扑腾了一下,水花溅到了他的袖口。
兴许是江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一直没有再说什么。
楼烬觉得这个话题有点沉重,看到江灼这个样子心里更是闷得慌。
好端端的,怎么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呢。
楼烬不再看江灼了,眼神飘向了天边的流云,却听江灼终于出了声,道:“因为他最想留下念想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给他立碑。”
“我没给你讲过如炼的事。之前你问我是不是死过一回,我确实死过,只是我不记得了。这一世的生命是我师父给我的,我知道他想念的是什么,所以我很想活成前世的我的样子……”
“但可惜,我没有前世的记忆,我不记得我该是什么样子了。”
楼烬听明白了,所以与其说江灼演技差,不如说他其实一直在模仿。
不只是模仿那些情绪,更是在模仿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因为他从不曾以自己的身份活着,故而自然体会不到这世间所有属于他的欢愉,模仿也好,表演也好,都只能是不求甚解的浅尝辄止罢了。
他突然对如炼多了一丝微妙的怨气,便道:“赴烟是你的名字,还是他的名字?”
“他,是谁?”
“你前世。”
“不知道,”江灼说,“没问过。”
“我有时候不知道你在固执些什么东西,”楼烬沉默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你可是魔君,高高在上万人敬仰的魔君陛下,干嘛活得这么卑微。”
江灼:“……”
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坐在原地,微微抬起头来仰视着楼烬,下颌的线条因此被拉紧了,形成一个凌厉又不失美感的、少带圆润的尖角,眼神里全是疑惑。
他好像在疑惑楼烬为什么叹气。
楼烬又好气又好笑:“你跟我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跟你很熟吗?”
江灼无辜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替你收尸。”
楼烬:“……我谢谢您。”
江灼:“不客气。”
楼烬要被他气笑了,一时分不清这人是真的迟钝,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看着江灼那认真的眼神,楼烬心里的火气又立马被扑灭了。
不仅生不起气来,还有点不可名说的心疼。
看来江灼过得也不怎么好。
魔君也不总是一帆风顺的。
于是楼烬向江灼伸出一只手,摊在面前。
江灼:“干嘛?”
楼烬:“带你玩去。”
“你疯了?”意识到楼烬不是开玩笑,江灼缓缓睁大眼,“我们才刚死里逃生,公上胥正到处追杀我们,而且你也说了,朱宣的躯壳撑不了太久,这个时候玩什么?”
楼烬却不由分说将他拉了起来,道:“是玩,也是正事,为师带你见见世面去。”
这还是师徒契被毁之后,楼烬第一次在江灼面前自称“为师”。
话刚说完,楼烬自己都怔了一息。他突然意识到方才自己有一种很古怪的胜负欲,就好像如炼曾经是江灼的师父,所以他也要讨回来一个什么地位才行。
可江灼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小小的违和,他早已习惯楼烬开口不着四六的毛病,故而听到这句话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楼烬带江灼来到了一个坐落在某个小城郊的寻常酒肆。
此时刚过正午,这酒肆看起来寻常无奇,兴许因为还不是饭点,所以生意不是很好,整个大堂空落落的没什么人影。
江灼的眼神瞥了过来,好像在问楼烬:见世面?就这?
楼烬却向前抬了抬下颌:“别急啊,等到了时候才热闹呢。”
楼烬说的“时候”,指的是日薄西山,金乌归巢之时。
彼时华灯初上,酒肆周围青烟骤起,一整个朴素的小酒肆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富丽堂皇的酒楼,二楼吊脚飞檐上挂满了琉璃灯笼,烛火映照下在地面上照出五彩斑斓的霞光。
那烟还没散,从地底下突然浮上很多人形的影子来,走着走着就成了一个个男人模样,大多是妖,其间也有一两个鬼。
江灼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楼烬引着江灼跟着人群往酒楼里走,道:“青楼。”
江灼猛然停足:“你带我来这种地方?”
楼烬挑眉:“你没来过?”
“我又不是你!”酒楼里熏香的脂粉味已经飘到鼻端了,江灼满脸通红,转身就走。
“别闹,”楼烬将他拦了下来,“有正事呢。”
江灼咬牙切齿:“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正事?!”
“你还想不想见易明了?”楼烬问。
江灼立马不出声了。
楼烬于是揽着江灼的肩往里走,江灼起先还有点不习惯这样勾肩搭背的姿势,但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便由着楼烬去了。
第57章 风致楼
“这是以前一个仙开的, 刚飞升成仙的时候在璧川宫小住过一段日子,”一边往里走,楼烬一边回头解释道, “当时他受过我的恩惠,欠我一次人情。”
江灼道:“你交际一向甚广。”
楼烬自然将这句话当成了褒奖。
这座青楼名唤风致楼, 名字清雅,天下八方来客都接, 华丽的灯光照耀着整个大堂,宾客们摩肩接踵,倌伶穿梭往来,其间细语绵绵, 琴声与歌声交织, 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香味隐隐传来。
江灼紧跟在楼烬身后,不小心撞在了一个美貌女子的身上。
她不认识江灼,掩唇轻笑了下,柔臂熟稔地攀了上来。
江灼沉声:“放开。”
“客官应当是第一次来吧, ”那女子也不惧,见江灼生得俊美,一番姿态更是柔媚无骨起来,纤手顺着江灼的胳膊摩挲起来, 惊呼道, “呀!这么凉呢?”
江灼冷着脸:“我说,放开。”
那女子见他真是没这方面的兴趣,愣住了。
从她容貌和谈吐来看应当是这风致楼里的头牌,从前从未有人佳人在侧还能坐怀不乱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识相的人。
江灼将她推开,不动声色地站到了楼烬身侧。
“客官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见二人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被拂了面子的女子将笑容一收,“若要是打尖住店什么的,两位还请往别处去。”
见状,楼烬轻轻一笑,将江灼揽到身后道:“自然知道,还请姑娘帮我们寻一间上房,再烫两壶美酒,若是有琴棋相伴便是再好不过了。”
江灼不可置信地薅着楼烬的衣衫,楼烬却将那只作乱的手捉住了,牢牢攒在掌心。
“就一间?”那女子脸色缓和了一些,来回打量着二人。
楼烬道:“就一间。”
女子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脸色瞬间古怪起来,但很快明白了什么,暧昧一笑:“这都好说的,但是风致楼的规矩……”
“知道,”楼烬摊出掌,掌心是一枚玉戒,“这都是押金,我们跑不了。”
女子扭着纤腰上前,两指拈着将玉戒拿过去,笑道:“客官别见怪,多退少补,咱们这都是明码标价,我们也不会贪客官的。”
说完,女子引着二人往楼上走。
江灼低声道:“她为什么那样看着我笑?”
楼烬故意语焉不详:“不晓得。”
“……你分明就一清二楚,我看你也没少来这风月场吧?”
话语中略带的幽怨被楼烬准确地捕捉到了,楼烬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你就这么看我?”
江灼仰起头,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副模样惹得楼烬心痒,他还想再逗弄江灼两句,女子却停在了一间房前,伸手一推,暗香就从房门那端扑了出来。
“还请二位在此处稍候。”女子稍一屈膝,盈盈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正要走,楼烬说了声“且慢”,女子便回过头来:“客官还有吩咐?”
“我想见你们东家一面。”楼烬道。
女子一愣:“这……”随后笑了一下,道,“我们东家这会儿正忙,怕是不得空呢。”
“无妨,”楼烬道,“你只消说是璧川之事,他听得懂。”
女子也很懂门道,不多问也不多说,又屈一膝,反手关上了门。
江灼兀自在桌边坐了下来。
他觉得屋内的香有些刺鼻,皱着眉问楼烬:“这是什么香?”
楼烬似笑非笑:“既然是青楼,还能是什么香?”
江灼欲言又止,落眼窗边的香炉,指风一动,几缕青烟便被拦腰斩断。
面对楼烬异样的目光,江灼理直气壮:“不好闻。”
楼烬笑了,提手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你可知,这风致楼的玄妙之处恰恰就在于它并非普通风月场,来这里的恩客并非单纯是来寻欢作乐的,而是为了双修。”
“没有道侣契,再怎么样也是事倍功半,又修哪门子的双修?”江灼不以为然。
“所以说全靠这香了,”楼烬悠悠看了一眼被掐灭的香炉,将茶杯推了过去,“这香就是风致楼的立楼之本,当时向舒研制时可没少下功夫。”
江灼问:“那位向舒,就是这风致楼的主人了?”
楼烬点点头。
向舒虽然是仙,但是却没在仙界待——他不乐意给公上胥卖命,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楼烬有点相似。
只不过楼烬是懒得张罗,而向舒则是天生反骨,宁可在其他地方过自知冷暖的日子,也不愿意留在仙界和一种仙僚虚与委蛇。
一炷香后,向舒姗姗来迟。
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江灼警觉地抬头去看,便见一位穿着红衣紫袍、难辨男女的美人扭着腰肢往里走,面敷浓妆,媚眼如丝。
只听名字,江灼还以为他大概也是个遗世独立的谪仙人,故而见他如此打扮难免心生诧异,但再一想也是,又有哪个正经神仙干这种营生的。
向舒在桌前站住了,凤眸绕着两个人转了一圈,笑道:“不知是哪位客官有吩咐?”
他笑得很灿烂,大概是看出了江灼并非熟客,而楼烬又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故而他一直歪着头盯着楼烬看,眼皮一敛就是风情万种。
江灼暗哼一声,撇开了脸。
楼烬则无声笑了笑,对向舒道:“久未见你,生意倒是越发红火,可喜可贺。”
向舒“嘶”了一声,又靠近了些,斜倚在桌边道:“莫非客官曾经见过我?”
楼烬还没说话,向舒到底是在烟花柳巷混久了的,只当楼烬是故意挑着话茬套近乎,故而也没再探究刚刚那句话的意味,只轻轻一勾唇,道:“都怪向舒记忆不好,忘了贵客,自当自罚三杯。”
说着,他翻手一拈便是一壶上好的佳酿,还没启盖就已经闻得到酒香了。
酒气合着香气钻进了江灼的鼻里,激得他有点头疼,正要催楼烬长话短说时,回头却见那向舒整个人几乎都快靠到楼烬怀里去了。
而且那向舒自顾自地喝了酒就仰着头往上凑,显然是要以口渡酒!
江灼腾地站了起来,沉声:“住口!”
向舒被吓了一跳,一口酒“咕嘟”咽了下去,差点没呛着。
“客官别急呀,不会怠慢了客官的。”他冲江灼抛了个媚眼。
江灼看也不看向舒,压着不耐质问楼烬:“姓楼的,这就是你要带我见的世面?!”
楼烬拽着江灼的袖子让江灼坐下,江灼纹丝不动。
楼烬又施了几分力,江灼便烦躁地低头和他对视,看了一会,这才不情不愿重新落座。
看着江灼恼怒到气鼓鼓的样子,楼烬偏偏觉得有趣又好玩,但又不好让江灼再怒了,这才转过头去要说正事。
只不过楼烬还没说什么,向舒倒是从那一句“姓楼的”里咂摸出滋味了。
方才那人叫他姓楼的……下面人又说他们找来是和璧川宫有关……
向舒立马意识到面前人是谁,方才那副风情万种的作态立马收得一干二净,低呼道:“楼前辈!”
“总算认出来了。”楼烬点点头,“特殊情况,现在必须得以这副面孔识人,倒也不怪你。”
“那这位……”向舒看向了江灼。
他大脑转得飞快,他早听说了楼烬已然堕魔一事,传言楼烬堕魔后常和魔君厮混在一起,且那魔君又容貌非凡,过目难忘……
他愣了足足一息,才道:“……不会是……魔君陛下吧?”
楼烬嗯了一声。
江灼又冷冷地别过脸去。
向舒尴尬地笑了笑,还想和江灼套个近乎,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他好像……像对待寻常恩客一样勾搭上了魔君的伴侣……
主动投怀送抱,甚至还差点以吻渡酒……
在魔君看不下去要制止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停止,还说……
……说了什么来着?
客官……别急呀?
向舒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听说这个魔君是最爱嗜血的那一类魔,手段之残暴几乎难以想象。
“我……”向舒强行笑了笑,试图跟江灼搭话,“这不是刚才没认出来前辈和陛下……我倒也不是故意要对前辈那样说话的……”
江灼面无表情:“嗯。”
向舒:“……”
这是……原谅他了?
还是没有原谅他?
他不安地看着江灼,试图从江灼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觉得,魔君好像真的生气了。
撬墙角都撬到魔君头上去了,向舒啊向舒,能耐了啊你!!
“您听我解释,”向舒真的慌了,想求楼烬帮他说说好话,但又怕这样会让魔君更生气,“我再怎么大胆也绝不敢动陛下的人,请陛下明鉴!”
江灼眼神动了动:“……我的人?”
闻言,楼烬也看了过来。
向舒一双凤眸里此刻全是冤枉二字,又觉得自己好像没啥冤枉的。
都怪楼烬来这风致楼还非得换了张脸,害得他认错人!
江灼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向舒则大气都不敢出,像个小媳妇似的匍匐在江灼的座边,半晌才凄凄切切地抬起头看向楼烬,妩媚漂亮的眼中盛满潋滟水光。
若是旁人,只消这一眼,就要叫三魂七魄勾了去了。
但楼烬的眼神没有丝毫停留,越过了向舒,看向他身后那位盯着地面发呆的人形石头。
随后,楼烬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轻轻搁在桌上。
第58章 风月
向舒抬起眼睛, 这才打量起楼烬放在桌上的那个物件:“玉冥杯?”
“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东西转交给上神易明,你应该还记得他的,”楼烬道, “另外,还得借你这间雅间一用。”
他本想用朱宣的躯体直接上神界去找易明的, 但在误入水梦宇之后他有点拿不准公上胥会在什么地方下陷阱,所以最好的方法就要借一个熟人的手交给易明一件信物, 借此约易明在神界外见面。
他不能直接约易明在十五夜见面,会面地点更不能是其他不靠谱不安全的地方,像这种没有定所、鱼龙混杂的风致楼则成为了不二之选。
“这……”向舒面露难色。
“有点困难?”
“倒也不是。”向舒迟疑着站了起来,“前辈和神界闹得天翻地覆, 神界众人自然对前辈避之不及, 在这个节骨眼上……”
“你有顾虑也是正常。”
向舒点了点头,抱歉一笑:“倒也不是我不想帮前辈,若就只是将这玉冥杯交给易明上神也就罢了,至于私下会面一事……实在是爱莫能助。”
这并非是向舒想得太多, 虽说风致楼风生水起,但在神君公上胥面前到底也只是小打小闹的生意,公上胥大手一挥就能让他关门大吉,甚至还能让一介小仙死无葬身之地。
向舒知道, 以楼烬的为人断不会拉他下水, 但他纵横捭阖多年,万事都惯于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总不至于将自己逼上绝路。
楼烬稍作思量,道:“那便只将杯子交给他就是了。”
向舒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楼烬则示意他无妨。
在楼烬面前,向舒收起了方才那副娇媚的风姿, 犹豫了一会,道:“虽说晚辈不该多嘴的……”
楼烬正要喝茶,应声落盏。
向舒纤指相擦,在厢房外施了个隔音咒,这才重新开口,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最近神界好像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还请前辈多加小心。”
“你从哪里听说的?”
“风致楼水露恩客众多,其中不乏神仙之属,酒过三巡难免说漏嘴,更何况这事好像不是说说而已,虽也并非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楼烬眯眼:“具体怎么说?”
尽管屋外已有隔音咒,但向舒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神君要重修混渊海了。”
楼烬一怔:“重修混渊海?”
所谓混渊海,本是上古神迹,因其地处灵力最盛之处,千百年前也曾被奉为神界圣地,后来灵力枯竭,混渊海也逐渐落魄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所有人几乎都将这地方遗忘了,如今向舒乍一提起,楼烬才恍然想起这个地方来。
而江灼的脸色则在听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陡然大变。
向舒抿唇点了点头:“虽不知神君意欲何为,但……那地方都荒废这么久了,总觉得不是一拍脑袋就做下的决定。”
说完,向舒又看向了江灼,见江灼脸色阴沉便以为他还在气头上,匆忙敛下眼神,毕恭毕敬地倒了一盏茶:“魔君陛下请用茶。”
江灼看也不看地把茶盏原样推了回去。
向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这么不尴不尬地站着。
楼烬用眼神对向舒说:你别招惹他了。
向舒:不是,我这不是怕我招惹他了么。
楼烬:你已经招惹完了,就别补救了,越描越黑。
向舒:……
“总之,”向舒深吸一口气,从桌上拿起玉冥杯收在袖中,“前辈所托,晚辈自当不遗余力,如果还有什么口信的话晚辈也可尽绵薄之力。”
楼烬还在想混渊海的事,“嗯?”了声,道:“没什么口信了。”
他本想着,易明见到玉冥杯定会察觉到楼烬有事找他,所以不需要什么嘱咐,易明也能领会到自己的意图。
如果多说一句,又被有心之人听到,传到了公上胥的耳朵里,一切就复杂起来了,所以还不如什么都别说。
“我们歇息一晚就走,”楼烬道,“应该有空房吧?”
向舒笑了:“那哪能没有呢?”
向舒本还想问要不要再腾一间房出来,但转念一想,楼烬和魔君也不是一般关系,应该也不用避讳什么,便没有多问这一嘴,生怕多说一个字又惹魔君不高兴了。
临走前,他又偷偷乜了江灼一眼。
楼烬见他眼色不对,便问:“怎么了?”
向舒:“魔君……好像……不太对劲……”
不对劲?
楼烬回头一看,江灼脸色红得有些异常,眼神也涣散缥缈,连喘息都不规律起来,唯独两道眉之间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深深皱在一起。
只一刹那,楼烬便知道江灼中招了。
“你先走吧。”楼烬下意识挡在江灼身前,“我有事再叫你。”
“他……”向舒的眼神又瞟了过来,显然也是明白了过来,“知道了,那晚辈就先告退了。”
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楼烬反手又加了一层隔音咒,这才对江灼说:“江灼,能听到我说话吗?”
江灼沉闷地点点头——能听到。
“我先带你走。”楼烬揽着江灼的肩扶他站起,但江灼浑身发软,像没骨头似的,站起来又顺着往下滑,一不留神就“咚”的一声原样坐了回去。
这种香本来不该对江灼起作用的,但他有寒伤在身,筋脉有损,刚进屋时又毫不设防地吸了好几大口,就算后来掐灭了,空气中萦绕着的香薰也慢慢浸入了肺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个样子。
江灼顺势握着楼烬的手,口中在喃喃着什么,楼烬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是“混渊海”三字。
“混渊海怎么了?”
“如炼……”
“如炼又怎么了?”
“如炼……是在混渊海死的。”
江灼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两口气,因为过度的呼吸,眼尾也冒出了两抹氤氲,就这么缀在白皙泛红的皮肤上,好像九天之上缥缈又惑人的星辰。
他好似哭了,又好似没有。
楼烬叹了口气,抽回了手:“你说你,分明与我同处一室,又是在这月下花前的地方,偏偏非要去提不相干的人。”
江灼手中一空,眼神自然追了上来。
楼烬饮茶,他便不声不响看着楼烬提杯放盏,楼烬喝完了,又倒了一杯,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讷讷开口:“你不是……不爱喝茶么?”
江灼此时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见楼烬愣了一下,又道:“你莫不是因为……这茶是那向舒的……故而才特意多饮两杯?”
楼烬:“……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魔君陛下?”
“你不要……这样叫我。”江灼不满地皱起了眉。
“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江灼想了很久,半天都没有出声。
楼烬觉得好笑,一个名字而已,就算再怎么神志不清应当也不至于忘了,需要想这么久么?
看来江灼是真的……怎么说呢,不胜香力吧。
“行了,”楼烬无奈放下茶杯,重新把江灼拉了起来,“我先带你走,找个法子先把药性解了再说。”
江灼趔趄一步,正好主动投怀。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他的手就被楼烬捉着,掌心还残留着茶水的温意,顺着二人相接的皮肤往外弥漫。江灼的睫毛动了动,清透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看向了二人交握的双手。
随后,江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看了回来,轻轻地说:“叫我江灼。”
声音很小,楼烬没听清。
江灼于是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叫我……江灼。”
楼烬没有立刻说话。
他想说,可你的名字本来就不是江灼。
甚至于,江灼这个名字就只是为了混进璧川宫而随便杜撰出来的。班仪叫他赴烟,山欢叫他赴烟,东极叫他赴烟,滕阴叫他东家,容嘉他们则会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句魔君陛下。
——除了楼烬,普天之下压根没有人这么称呼他。
楼烬没法细想江灼这么说背后的意思,但他冥冥之中又明白江灼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
似乎是因为楼烬的吐息太过炽热,江灼向后撤了一步,而楼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松手,反而又将他猛然拉了回来。
江灼疑惑地抬起头,好像在问楼烬怎么了,为什么抓得这么紧。
那双眸中的星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楼烬的倒影。
四周很静,听不见流风回雪的伶人作唱,听不见藏在枕畔的风情月意,只能听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心跳和呼吸。
咚,咚咚。
楼烬不知味地想,只消看过江灼这张脸,风致楼的花魁也好,向舒本人也好,就都像除却巫山的云一样,又怎么可能再入得了眼。
药性发作下,江灼的眼神又飘开了,楼烬便轻轻捏着他的下颌,将那张胜过无边风月的脸转了回来。
四目重新相对,楼烬道:“江灼。”
他的声音比以往都低沉一些,还掺杂了含糊的哑,江灼迟缓地眨了眨眼,长长地“嗯”了一声。
似乎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江灼的眼底带着从未见过的笑意。
楼烬说:“你还记得我在进水梦宇之前曾跟你说,我问过人头木一件事。”
江灼又“嗯”了一声。
他在等楼烬要说的话,可楼烬不再往下说了。
江灼双眼迷蒙,探寻地盯着楼烬的双唇,手中却无意识地玩着楼烬的袖口,捏起又展开。
半晌,那两片唇终于又动了动。
“……江灼,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59章 违心
窗棂边停了一只灵雀, 纤密的翅羽就搭在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上。
它许是累了,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偏生这窗户又紧紧关着, 于是灵雀用喙碰了碰羽尖的窗户纸,啄出了个小洞, 整个圆滚滚的身子偷溜着钻了进来。
静谧的空间里闯入了一声清脆的鸟鸣,江灼一惊, 睫毛短促地颤抖两下,慌张地翕动着,和那只灵雀的翅羽一样。
良久,江灼迟缓地摇摇头, 因为呼吸困难而下意识扯松了领口。
——他很热, 像被放在火炉上烤一样。这不知名的香薰让他恨不得将自己浑身上下扒个精光,然后再跳进极西之地的冰水里,好像这样才能得到些许的缓解。
比体温稍冷的空气钻进他的衣衫,江灼深深吸了口气, 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他还是很热,热到发疯,但他知道就算跳进冰水里也于事无补,因为他清楚, 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
就像偷偷溜进屋内的灵雀一样, 这是悄然隐匿在药性之下的、永远说不出口的渴望。
此时江灼整个人的体温烫得离谱,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说出什么大概率也是胡言乱语,可楼烬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半是催促半是蛊惑地说:“江灼, 喜欢,还是不喜欢。”
江灼几次张口, 不知道怎么回答,最终什么都没说。
“很难受么?”楼烬问。
江灼艰难地点点头,“难……受。”
于是楼烬勾着江灼的衣襟,故意将他扯松的那一点又拉紧了。
指尖的冰凉似有似无地擦过脖颈,江灼不能自拔地追着指尖前倾。楼烬则趁势将他往前拽了拽,压低了声:“江灼,你告诉我答案,我帮你。”
“江灼,告诉我。”
江灼不设防地咕哝一声,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猛然将楼烬推开。
楼烬猝不及防被推,手中一空,正要去捞江灼,江灼却似有似无地避开了他的手,也因此失去重心向后跌了过去,重重磕在桌边,发出一声闷哼。
在看不见的地方,江灼死死掐着掌心,疼痛终于让他找回了一丝神志。
“你在发什么疯?”他抬起头看向楼烬,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那些少许的暧昧瞬间荡然无存,楼烬眯起眼:“你说什么?”
江灼收回目光,“我和你不一样……我有我要做的事,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我没问你这个。”
掌心里,血珠已经冒了出来,疼痛带来的片刻清明最终还是败下阵去,江灼的大脑又开始发昏了,江灼指着门道:“出去!”
见楼烬还在那站着,他忍无可忍地大吼:“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更不用你帮我!”
江灼态度转变过于突然,楼烬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罢了,你说是就是吧。”
他自然而然地下了个台阶,带着安抚的口吻说:“我先带你走,解药性比较要紧。”
他在江灼面前蹲下,正要伸手,江灼却反手一掌拍来,迅速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这一掌没有什么力道,按在胸口上不痛不痒,可楼烬却沉默了。
江灼展现出的戒备让楼烬有些意外——他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江灼了,上一次还是在妖界的石室里,江灼质疑他是不是和公上胥一伙的。
他突然非常不喜欢江灼的疏离,可看到江灼这副模样又生不起气来,便只当江灼是个耍酒疯的无赖,尽可能放轻了语气哄着:“好了,不提了,就当我多嘴一问,好不好?”
可江灼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压根不吃他这一套:“离我远点!”
楼烬笑道:“已经很远了。”
江灼擦去额间的汗,蜷缩着蹲坐在角落里,又将身子往角落里藏了藏。
“你……一向如此,说话之前从不掂量,你从未考虑过别人听到会是什么心情……”
“我真就顺口那么一问,”楼烬很无奈,“若是让你感到心情不好了,或是感到被冒犯了,我可以道歉。”
说完,楼烬还郑重地补了个对不起。
可江灼没在听,事实上他是有点听不清。
他努力想分辨楼烬在说什么,所以他得仔细盯着楼烬的嘴唇才行。那双薄唇就在面前开合着,是坐起来稍一抬头就能碰到的距离。
那双唇的滋味,江灼知道。
干燥而温暖,很柔软,像两片云一样。
于是楼烬说的什么都不重要了,江灼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想亲。
此刻的江灼呈现一个极其矛盾的姿态,他浑身的所有神经都叫嚣着渴望欢愉,可他又不得不将一切都深深压在心底,继而爆发出了浓到化不开的绝望。
“走!”江灼低吼,“滚!别让我看见你!”
楼烬没动:“你自己不行的。”
他就像一座山一样蹲在那里,江灼知道骂不走他,便集全身之力拿起手边一切能拿到的东西往楼烬身上砸去。
一边砸,一边骂道:“滚!听不懂话吗!我让你滚!!”
以江灼此时的力道,那些东西根本砸不痛楼烬,可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不想要楼烬的帮忙。
楼烬稍一施法,砸来的东西便向一旁飞开。但江灼却没有停止,于是楼烬面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唇边最后一丝弧度也无影无踪。
他不明白,江灼为什么会像个刺猬一样对他戒备到这种地步。
“你到底怎么了?”
莫非江灼真的没有那些心意么?
这也不可能,人头木通晓世间万物,它不会说谎,只有江灼一直乐此不疲。
楼烬本以为江灼只是不想承认罢了,但这根本说不通,江灼浑身表现出的抗拒就好像在面对一只洪水猛兽一样。
是因为他觉得丢面子了么?
可江灼不像公上胥,虽然位处魔界的极峰,但他从没有那些冠冕堂皇的面子要维护。他我行我素惯了,从不在意旁人对他怎么想——他需要的只有服从,而不是尊敬。
楼烬想不通,到底为什么?
对于这人来说,动情……就这么不堪吗?
“我讨厌你!!”崩溃的江灼浑身颤抖,几乎口不择言,“你再怎么自恋也该有个度!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而我又是什么人?!”
“那你说说你是什么人,”楼烬顿了顿,说,“江灼,你说你是什么人,你和我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江灼咬牙道,“你还不如问问自己,从始至终,我们……有过什么瓜葛么?”
楼烬沉默了一会,反问:“难道没有吗?”
“你求我联手,让我帮你为你那早死的师父炼制躯壳,甚至不惜用心头血为我解蛊,助我突破瓶颈……”
“那都是为了——”
“为了你的大业?”楼烬轻嗤一声,打断了他,“怎么,修为低微的上仙没法帮你,只有能跟你比肩的人才能帮你找到易明?”
江灼已经难受得不行了,以至于差点没听出来楼烬话中的反讽之意。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
“只有鬼会相信你说的鬼话,江灼。”楼烬慢慢地说。
他看向江灼的眼神中含着一些非常复杂的东西,有疑惑,有探寻,如果江灼此时是清明的,只要一抬眼就会撞进那双眸子里的认真和怜悯。
但江灼并不清醒,也没有抬眼,高束的乌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一半的脸。
楼烬想替他把那缕头发别过去,却被江灼一把拍开:“别碰我!”
短短三个字,每个字的结尾都带了些微的颤抖——他在害怕。
楼烬不明意味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良久,他终于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在他背后,江灼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瞬间卸下力气,瘫在了墙角。
他听着楼烬的脚步声慢慢走远,然后消失不见。
……走了么?
他已经热到受不了了,只能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脆弱的衣襟。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慢慢流失,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药性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一天,还是两天,又或者……
楼烬说过,向舒为了研制这种香费了不少功夫,那么药劲一定也很大,想来也不是轻易能消除的。
江灼又闭上了眼,清脆的鸟啼听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唯独狂乱的心跳声充斥在耳畔,毫无节奏,几乎冲破胸膛。
混沌之间,他好像看到一双乌靴向他走过来,在面前停住了。
是谁?
江灼费力地睁大双眼,入眼却是一片迷蒙。
头顶,楼烬的声音传来了。
“魔君陛下好大的架子,要我出去我就得出去?凭什么?”
江灼肩头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只见去而复返的楼烬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轻勾了勾唇:“这雅间是我跟人家要来的,你让我走我就走?我不要面子的么?”
“……楼烬!”
“要走你走,”楼烬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微微垂下眸,“去找向舒要解药,再要么就找山欢帮你,或者那个忠心的滕阴也行,就是不知道以滕阴的修为能不能帮到什么忙。”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落在江灼的眼中却是无尽的戏谑。
罪魁祸首竟然还不知死活地扬起眉,火上浇油道:“哟,生气了。”
江灼从不知一个人能无赖到这种程度。
也是,他都快忘了楼烬本来是什么样的人。
行,你不走,我走。
江灼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大腿撞到了桌角,要开门时又撞到了胳膊。
他紧紧攒着门环,外面欢笑声格外刺耳。就在这一刹那,江灼犹豫了。
……从这里出去的话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没法去找向舒,更不可能去找山欢,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化解体内的燥热。
但不管怎样都比留在这里强。
他唯独不想让楼烬看到他这副……狼狈到犹如困兽的模样。
于是江灼闭了闭眼,拉开厢门——
拉不动!
这扇门在拉开一条小缝之后就像被卡住了一样,江灼又使了点劲,依旧纹丝不动。
江灼遽然抬眼,只见一只手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抵在门框上。
“……让你走,你还真走。”
楼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
然后,那只手微微用力,轻轻向前一推。
随着“碰”的一声轻响,门在江灼的面前重新关了起来。
第60章 帐前灯
江灼回头时, 楼烬也在看他。
面前的人虽然顶着朱宣的面容,可那双眸子里似笑非笑的深意却怎么也藏不住,若明若暗的烛火朦胧地映在他的眼底, 模糊了原本的锋锐,多了一些令人心生旁骛的诱引。
江灼看着他, 愣愣地伸出手。
所有嘴硬和口是心非瞬间烧成了一把大火,他抓着楼烬的衣领, 情难自已地踮起脚尖,却被楼烬握着腰按了回去。
“不行。”
于是江灼的吻就落在了楼烬的颈侧,炽热触碰到了温凉,在那里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火。
江灼闭了闭眼, 滞空感告诉他, 楼烬正抱着他往榻上走。
他起先还挣扎着,咬着下唇警告自己不可沉溺,直到下唇被咬得血肉模糊,他的牙关被两根手指掐着迫使张开, 那一片可怜的血肉才终于被放过。
楼烬什么都没说,只发出了一声徐长的叹息。
江灼蜷缩在榻上背过身去,连呼吸都是微微抖着的。
他感到一只手伸了过来,按着肩膀将他掰了过去, 下一瞬, 整个人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江灼闭着眼,惊恐地推阻着楼烬的臂弯,“楼烬……”
“没事的,”独属于楼烬的慵懒和低沉带着安抚砸在耳边, “我帮你。”
在这一瞬间江灼突然感到了极大的委屈,眼泪顺着眼尾往下淌, 在半途中被云朵一样的触感给拦截了。
先前的叹息又传来了:“哭什么。”
“我不能再拉你下水了……”江灼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总归是要死的……我总得好好完成一件事……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愿意帮我,我自然感激不尽,但这些都……不是喜欢……”
“为什么你会死?”楼烬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你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吗?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江灼自暴自弃地摇摇头。
楼烬也不再问了。
江灼啜泣着,感受到楼烬的手在他的肩头极其温柔地拍了拍,然后慢慢下移。
江灼连忙要按,却被那只手握着手腕反擒住了,挣扎间,江灼仿佛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炽热。
“别动。”楼烬咬牙喝道。
他的声音很低,很好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忍和克制。
江灼不敢再动了,更不敢深究自己刚刚碰到的是什么。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药性持续了多久,江灼就哭了多久,直到最后他只能气喘吁吁地趴在楼烬怀里,脱力地推着他的手腕,有一声没一声地喘息。
而楼烬依旧衣衫俱整,慢吞吞地收回了手,手心在被面上抹了一下。
失去意识前,江灼看到楼烬对他笑了笑,俯下身好像说了句什么,却已经听不见了。
黑暗袭来,江灼昏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一整晚,次日清晨,江灼是被清脆的鸟鸣叫醒的。
风致楼又恢复了那个朴素的客栈模样,伶人不见了,整个风致楼空空如也,只有几个打杂的在楼下洒扫,扫把扫在台阶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江灼看向镜中,清朗的日光下,脸侧几抹暧昧的红痕刺痛了他的眼睛。
对着镜子,江灼抚了上去,又蹭了蹭,没蹭掉。
像是指头印……是他自己不自禁抓的,还是……
江灼没法细想,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没有什么不适,昨晚流逝的那些灵力也在慢慢重新充盈,看来药性已经完全解了。
楼烬呢?
他四下环顾,没见到楼烬的身影。
江灼木着脸往楼下走,也没见到向舒,倒是一个正在洒扫的见到了他立马放下手中的活,道:“我们东家让我给您留个口信,说您在这风致楼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必急着走。”
“和我同来的那个人呢?”
“不知道,东家没有说。”那人说,“另外,东家还说他很抱歉……”
抱歉什么?抱歉他没料到江灼会在这普通的香上栽了跟头?
江灼轻嗤一声,见那人又开始忙自己的了,便随处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面前很快就摆上了一盏茶。
江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却没有喝。
方才那些说是向舒给他的口信,应该是楼烬的意思才对。楼烬有事要办,想让自己在风致楼等他。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急事……以至于都等不到他醒就得走?
江灼的心绪很乱,其实他醒来之后是很忐忑的,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楼烬,也不知道他和楼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楼烬把门关起来为止,之后的事江灼都不怎么记得了,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
比如楼烬的怀抱,轻柔的吻,还有那些听都听不清楚的低语。
但在这之外呢?楼烬做了什么吗?
不,不能这么说。应该问……他对楼烬做了什么吗?
他坦白他的心意了吗?
楼烬又是怎么想他的呢?
江灼无意识地摸着茶杯的杯壁,眼神顺着大开的窗户飘到了千里之外。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他意乱神迷之时,他好像听到向舒提到过混渊海三个字。
公上胥要重修混渊海,而他也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楼烬,混渊海正是如炼当年丧命的地方。
莫非楼烬是去混渊海了?
江灼心头一跳,手中无意识一握,茶盏瞬间碎裂,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洒在了人家刚拖过的地面上。
周围的人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惊了一跳,纷纷投来目光,只见江灼匆然往外走,愣了一瞬,跟上前去:“您这是要走吗?不知贵客几时回来,需要为您留雅间吗?”
“不必。”江灼见那人似有似无地看向自己的侧脸,便淡淡地看了回去。
那人被这个眼神吓了一跳,一缩脖子不敢再看,垂下头硬着头皮说:“如果您有吩咐——”
江灼没再听了。他原地幻化成雾,顷刻间便散在清晨的阳光之中——
混渊海位于神界的边缘,本是一片苍茫的海域,在大海最深的地方之上有一个孤岛,而这孤岛便是世人口中广为流传的混渊海。
当年,如炼在此遭受万神诛罚,削下魔骨的那一瞬,魔气大盛爆裂开来,整个岛都遭受了魔气的侵蚀,以至于灵力枯竭,一切毁于一旦。
这里本来就是用来诛神的,在它荒废之前,所有罪神一向在这里接受神仙们口中的神罚,如今公上胥要重修混渊海,是为了要以天地的名义诛杀谁吗?
是清元吗?
江灼一路如风,很快便看到了广阔的海平面。
好就好在千百年来这里的魔气仍然没被清除干净,所以这里算是满神界之中唯一一个江灼能悄摸混进去的地方了。
但江灼没有贸然靠近,只是隔着百里的距离远远观望着。
岛上一切如旧,残破的白玉高台、断裂的白玉华表、露出河床的灵溪……往前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江灼甚至还记得如炼跪在那宏伟参天的华表前的模样。
他强定心神,搜寻着楼烬的行踪。
然而,他没找到楼烬,却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易明的身影。
“你果然在这里。”
脑海中突然传来经过伪装的人声,易明下意识回头看去。
视线范围内没见到任何不速之客,不远处的枯树丛中的树枝却无风而动。
“还不现身!”易明本能地警觉起来,同样在神识里回了一句。
然而这声音却消失了,易明四下逡巡一圈,除了正勤勤恳恳清理魔气的同僚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易明反应极快,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他慢吞吞地退到枯树丛中,出手比大脑还快,肘关向后猛然一击,果然听到一声闷哼。
“我就知道是你!”易明瞬间暴跳如雷,但又因不能引人注目而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有病吧!这个时候还来这种地方干什么?找死??”
在他身后,透明的空气缓慢扭曲,最终形成了一个人形。
楼烬笑了笑,揉着刚才被他撞到的肋骨,道:“下手挺狠。”
“不够狠,”易明咬牙切齿,“我恨不得杀了你!”
楼烬知道他在气什么,“你才舍不得。”
“舍不得个屁!”易明怒道,“我脑子有病才会舍不得一个自甘堕魔的人!”
楼烬挑眉:“谁说我自甘堕魔的?”
“当时容嘉从我这拿走救你的法器,结果呢?你不还是堕魔了?故意找死,就是神仙都救不了!”
“……所以你就觉得我是甘愿堕魔的?”
“不然呢?”易明冷笑,“总不会是那魔头逼你的,我看你和他你侬我侬好得不得了,如果不是你自己偏往那歧途上走,谁又能拦得住你?”
这件事说来就话长了,得先从公上胥的背叛导致如炼陨落说起,然后再向易明解释魔骨的存在,最后才能说到江灼为了保护魔骨而不得不阻止容嘉。
易明本就不认识如炼,又牵扯到他的信仰——公上胥,恐怕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
现在这里人多眼杂,还得等易明松口之后再慢慢跟他解释。
所以楼烬识趣地岔开了话题:“说起来,是公上胥派你来混渊海的?”
易明还在气头上,没理他。
“到底是易明上神,神界的顶梁之才,”楼烬夸人不眨眼,“在得知公上胥要重修混渊海时我就在想坐镇的会不会是你,除了你倒也没有能担如此大任的人了。”
说罢,指了指他手中的白玉拂尘,笑道:“恭喜啊,升职了。”
易明下意识看向怀中,又很快扯回目光:“是,比原来那看管神器的差事强一点,不至于丢个东西快入土了才找回来。”
易明在阴阳怪气昨天才还回来的玉冥杯,楼烬听出来了,“我一没收你佣金,二还将玉冥杯原样归还,你总不能既要又要吧?”
“少废话。直接说,你又来找我作甚?”易明冷哼一声。
楼烬笑了:“我就不能是顺路拜访?”
易明一脸“你当我傻子是吧”的表情。
于是楼烬沉吟片刻,道:“不是我,是赴烟,他想请你帮个忙——”
易明:“滚!”
一听到赴烟这两个字易明眼睛里就冒火,这魔头是拖他兄弟入歧途的罪魁祸首,又究竟是怎么敢指使他兄弟跑到他面前大言不惭要他帮忙的?!
楼烬却道:“听我把话说完再拒绝也不迟?”
易明正要开骂,眼神却诡异地停留在了楼烬的脖颈处。
那里有几处细微的伤口,不像是擦碰造成的。
于是易明心生疑惑,难免多看了两眼,又指着那里没好气道:“这是怎么弄的?”
楼烬垂眼一看。
……昨天晚上江灼啃的。
“不重要,”楼烬干咳一声,摸摸鼻子,“先说正事。”
易明一贯封情锁爱,自然不知道这毫无规则横竖交错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他见楼烬如此本也没当回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等等,是不是他逼你来的?”
楼烬:“哈?”
“是不是那魔头干的?”易明一把扯开楼烬的衣襟,“他虐待你?!”
楼烬:“不是——”
“我知道了,”易明被楼烬推开了,双眼有点发红,“那魔头欺辱于你,因为你打不过他所以不敢声张,现在又被逼着为他做事!是也不是?!”
楼烬哭笑不得:“不是不是,你想象力别太丰富。”
易明狐疑地看着楼烬,似乎是在确定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在用一些小动作向他求救。
“我没瞒你,”见状,楼烬又重复了一遍,“真没有。”
说这话时楼烬面色坦然,坦然到没有一丝怯意,哪里有半点被胁迫的样子。
易明沉着脸,终于收回了目光,还不忘补了一句:“我早说了,那魔头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烬:……
说真的,就凭现在寒伤未愈的江灼,就算真要胁迫楼烬,恐怕也没那个本事了。
易明的担心实属多余,却让楼烬无声一笑。
易明直接炸了:“你他娘的笑屁?好笑吗?我他娘的像是在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
楼烬正要解释,不远处传来一声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紧接着大地一阵颤抖,还夹杂着一连串惊恐的尖叫。
“那是……什么东西?!”
“啊——!!”
“我被抓住了!救命啊——!”
“要出来了!快摆阵!!”
易明眼皮一跳,也来不及跟楼烬斗嘴了,当即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楼烬紧随其后。
只见小岛中心的白玉高台上横亘着一条巨大的裂缝,而白玉台则像陷入流沙一样,正在慢慢往下沉!
伴随着白玉台的下沉,无数黑气正从那道裂缝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就好像漆黑的海藻一样,缠到什么就往下拽,就连倒下的白玉华表都未能幸免于难。
只看去一眼,楼烬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本以为这些黑气也是上古魔气的一种,未曾想,那些竟是成千上万个被封在白玉台下近千年的亡魂!
不,不是亡魂!
这些亡魂已经散灭太久了,留在此地的只有它们根深蒂固挥之不去的执念,而从颜色来看……恐怕绝非善念!
他立马想到什么,转头问易明:“你们用什么东西做的阵?”
易明也反应过来了:“吸收魔气的阵眼处放的是神君的元婴,所以它们是冲着元婴来的?”
楼烬有点不信。
公上胥竟肯用自己的元婴净化这里的魔气?
周围的神仙们很快摆出攻击的架势,在一声声的震喝中打出一道道刺眼的法决。
这些法决不痛不痒地撞在黑气团上,就像撞进了一团灰尘里,直接被连决带气整个吞得干干净净!
众人接连又打去几道决,可无一例外全被化解。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浓烈的黑色和腐败的阴森味让他们胃里作呕,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得把元婴拿回来,”易明当机立断,转头向众神吼道,“听我号令!!”
“天!河!海!镜!”
“破——!!”
众神连忙强定心神,易明每吼一声,众神便随之掐一道决,一连四道法决加在一起,整个混渊海的法阵骤然红光大盛。
那些红光是从法决汇集处散发出来的,在离开光点的一刹那化成一条条赤焰灵蛇向那些黑气咬去,在接触到黑气时又立马幻变成网,将整个白玉台兜头压住。
这是集众神之力的一道万神压顶,按理说应该能遏制住这些恶心的黑气才对。
果然,在赤焰之网的压制下,黑气有了停歇之意。
众神见状,纷纷大松一口气,但这一口气仅仅松了一半,就看见那紧密交织的赤焰巨网竟被黑气破出了一个大口子。黑气就像一只长着漆黑巨口的怪物一般咀嚼着鲜红色的火苗,速度快得惊人!
众神傻了。
“这可是万神压顶……竟然都……压不住它?!”
他们颤抖着又加了几道决,依旧于事无补!
“易、易明上神!怎么办!”
恐惧将他们的心跳攒紧了,在巨大的恐慌之下,一个神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虽然仅仅是半步,整个阵法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红光猛然弱了下去。
这人立马反应过来,极其快速地补上灵力,然而为时已晚,黑气迅速朝着法力最薄弱的地方扑了过去。
这人悔不当初又避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气顺着脚腕往上爬,在一眨眼间整个人都被“吞”了进去。
而他甚至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出来一声。
在场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
有人颤抖着,带着哭腔说:“阵、阵法不能破……!”
他们意识到,在阵法被黑气吃掉之前,黑气依旧会被阵法限制活动,所以阵法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破。
但他们已经少了一个人,其余的人又没有足够的灵力顶上去……
然而这赤焰却不弱反盛,众人回头看去,登然大骇:“楼烬?!”
只见恢复了原本样貌的楼烬就站在人群的最末尾,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就这么传了过来。
而他甚至还笑了笑,道:“不必客气,都是同僚。”
“谁跟你同僚!”有人霍然大喝,“你身为上神却与魔头为伍!你唔——!”
另一人捂住了他的嘴,低声制止:“少说两句。”
……他们还指着楼烬的灵力修补阵法呢。
“……”
说是修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拖字诀罢了。
这些黑气不算生灵,没有修为,就像挥之不去的恶念一样残留在这世间,没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能逃过它的荼毒。
它们在混渊海下被压了上千年,混渊海的荒废无疑是助纣为虐的原因之一。
如今重修混渊海,这些神仙奉命清除魔气,可再怎么小心也难免会有差池,毕竟魔气藏在每一个缝隙里,他们要想彻底清除魔气,就只能细致到白玉台的每一个砖缝里。
——而这白玉台以及上面的那几根白玉华表则正是镇压这些黑气的要物,经过千年的风吹雨打,早就脆弱不堪了。
哪怕有一道裂缝……哪怕只有一道小小的裂缝,这些恶念便会顺着那道裂缝奔涌而出,瞬间席卷整个世间。
如果不及时制止,下场只有一个——在这些恶念的蛊惑下,所有人都将原地入魔,六界亦将不复存在。
入魔并不等同于堕魔,就比如楼烬和江灼,虽都是魔躯,但心智健全,未尝被恶念所侵占。可一旦恶念挟持了整个身躯……人则不再是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想得通这一点,唯独仅有楼烬还笑得出来。
易明连嘴唇都在颤抖,但他很快定下心神,在一片火光中飞向了最中心的那一根白玉华表。
公上胥的元婴就放在这里,他绝不能让这些黑气把神君元婴都吞噬了。
易明的速度实在是快,快到肉眼都难以分辨,但却快不过这些沉寂了一千年的恶念。
所以易明只能极其小心地躲避着黑气,抽空一掌拍向白玉华表的顶端。
白玉华表应声断裂,露出其中的一块空腔来。
易明还来不及细看,这些黑气闻着味儿就涌上来了,眼看着易明就要被刺到后心,一只手却横空伸了出来,挥着广袖,轻飘飘地一挡。
易明急剧喘息着,骇然回眸。
是江灼!
而江灼也没跟他多说半个字,身形在黑气之中游刃有余地穿梭着,恍若和黑气融为了一体一样,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能分辨出他的轮廓。
易明还没回过神来,劫后余生的心跳声大如擂鼓。
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魔头救下一命。
但眼下没有时间容他多想,他得趁着江灼和黑气缠斗的工夫取回公上胥的元婴才行。
然而在看清空腔里的那一刻,易明愣了个彻底。
……
地面上,已经有神灵力耗尽不得已退下阵来,他们本以为这就是终结,但没想到楼烬反手一缚,又添了一道灵力,正好补足了这里的空缺。
一个,两个,三个……接连有人坚持不住退下阵来,可他们惊奇地发现,不管少了多少人,楼烬都能无一例外及时补足他们欠缺的所有灵力,以至于到最后几乎只剩下楼烬还在那里站着,俨然像一尊屹立千年的雕像一般,而他的灵力就如同混渊海下无尽的深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场的所有人加起来可能都敌不过他一个人。
要知道,这些人几乎都是神界的高手,各个位列神班上游!
可楼烬竟然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还要强。
一时间,如果没有黑气作祟,混渊海内一定静可闻落针。所有神仙心中都有同一句话:原来楼烬的境界已经深厚至此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了,开口道:“你——”
楼烬回眸:“嗯?”
“你……还好吧?”
“还好,”楼烬笑了笑,“你呢?”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支撑整个万神压顶了,这人一点都笑不出来。
好半天,他才冒出来一句:“楼烬……你会对我们动手吗?”
他问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最为恐惧的一个点。
楼烬如果真有杀心,杀死他们恐怕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而已。
“我?”楼烬道,“我为什么要动手?”
那人不说话了。
——因为他曾经是和龚宁一同在十五夜讨伐楼烬的一员。
他亲眼见过楼烬的真龙相,知道他不是平凡之躯,却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楼烬竟然已经到达了这种境界。
“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可能我命好吧,”楼烬的表情甚至看上去还很轻松,“要说怎么做到的——”
那人立马竖起了耳朵。
就听见楼烬的后半句话是:“也就是和魔君亲了个嘴。”
那人沉默片刻,面色复杂道:“我知道你定有自己的修炼之法,魔道毕竟不同于神道,双修……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楼烬:……他好像误会了。
怎么办,不太想解释。
楼烬于是对那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很快移开视线。
和这人聊天时,楼烬的眼神一直在追着天上的江灼看。在这之前他没注意到江灼是什么时候来的,还有点担心江灼药性解了之后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但楼烬看了一会就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江灼就好像和这种黑气同源而生一样,他居然能熟稔地驾驭这些黑气,而黑气明明就缠绕在他的周围却无法近他的身,整个情况看起来……与其说是缠斗,倒不如说江灼在驯服这些黑气。
楼烬骤然想起,江灼好像说过要利用龚宁身上的恶念向公上胥报仇来着。
那种恶念和这种黑气原来是同一种东西……
所以江灼现在是在筹谋以后的复仇计划吗?
楼烬散漫地抬了抬眉尾。
看样子江灼也并不吃力,应该有空跟他传声说句话的才对。
见面第一件事不是问好,脑子里还是如炼啊,复仇啊复活啊那些乱七八糟的鬼玩意是吧。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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