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动摇


    白玉台上, 原本势如洪水的黑气化作丝缕的碎线卷土重来,江灼一时不慎,一股黑气则从袖口溜了过去, 直冲悬停在半空的易明而去。


    江灼高呼:“背后!”


    却见易明愣了一瞬才做出反应,黑气擦着他的后心蹭了过去。


    惊魂未定的易明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 又往身后那白玉华表的空腔眺望而去。


    说是空腔,真的就空空如也, 别说什么元婴了,连根毛都看不见。


    ……可这里本该装着公上胥的元婴的。


    混渊海的魔气是沉淀了上千年的,很难用普通的方法将魔气净化清除,需要有个灵力深厚的东西镇着, 魔气先在它那里过一遍, 这样才能保证净化的人不会被魔气反噬——也就是说,这东西代替神仙们先行遭了一遍魔气的荼毒,就像是一个漉水囊一样,污水进, 清水出。


    所以,它最好是活物。


    最次的选择便是未开灵的法器,就算是没有开灵,也必须得是神品法器才行;其次便是开灵之后的法器器灵, 再更好的便是修为深厚之人的金丹, 元婴……最好的选择,便是活人。


    但没有哪个神仙会自愿去当漉水囊,而且他们心中的道德准绳也让他们没法同意找一个活人去镇着。


    所以,身为神君的公上胥自然得身先士卒, 在决定重修混渊海的那一刻他就将自己的元婴剖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封在了这白玉华表里。


    众人感慨公上胥的牺牲, 又不由对他再多几分敬佩和尊崇。


    ——神君之所以这么做,全是为了重振混渊海昔日的光辉,是为了神界万世流芳,也就是为了他们每一个人。


    但现在,公上胥亲手放进去元婴不在了,易明第一个想法便是:定是那魔头偷的。


    除了奉命来混渊海净化魔气的神仙之外,没有人涉足过这一片海域。


    这些日子来他们日夜净化魔气都没出什么岔子,偏偏今天就黑气暴腾,偏偏江灼又在今天来到了混渊海,而又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元婴不见了。


    要说这一切都是巧合,易明断是不信的。


    这一定是那魔头的预谋——他想偷走元婴,从而适时重创公上胥,到时候神界大乱,他才能借机行事鸠占鹊巢!


    想到这一点,易明坐不住了。他本想当下就抓住江灼问个清楚,可他和江灼之间隔着浓厚的黑气,他过不去,更不可能抓到江灼。


    江灼不知道易明心里的这些想法,他正忙于收服这些恶念。


    很久以前如炼就对他说过,恶念只是一种欺软怕硬的东西,在接触它的时候一定要保证自己心无杂念,不能恐惧,不能惊慌,一旦发现无法与它共存便需要立马抽身,不能给它侵蚀筋脉的机会。


    江灼已经不记得如炼是什么时候说的了,但如炼就是用这种法子提炼了神界所有人的恶念且自己毫发未伤,只是到最后……还是入魔了。


    江灼摇摇头,定下心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江灼已经大概摸到了一点规律,他试着伸出手,在空中像抓什么东西一样猛然一捏,黑气瞬间化无形为有形,像潮水一样濡湿了掌心,黏糊糊一团,恶心得要命。


    江灼却面不改色地闭上眼睛,有规律地吞吐着气息,那片黑水就这么被他纳进了体内。


    成了。


    江灼压下上扬的嘴角,黑气源源不断地顺着掌心钻进他的身体,因为寒伤的缘故他没法把整个混渊海的黑气都吸收掉,只能先将目前逃窜出来的这些给吸收干净了。


    黑气慢慢被清除,天地间重新明亮起来,易明惊疑未定,死死盯着渐渐从黑气中显出身形的江灼,沉着脸道:“魔君赴烟……你到底意欲何为?”


    江灼回头看了过来。


    “你蛊惑了楼烬的心智,使他为你所用,”易明眉头深深蹙起,“你利用他和我的关系策划了恶念逃窜这样的一出好戏,难道就只是为了要偷神君的元婴?不可能,你一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江灼:“?”


    江灼:“半盏茶前我才救了你,你还有什么问题?”


    黑气还没被吸收干净,江灼微微歪着头,身后的黑气盘旋起伏,好像给他镀了一层水墨山水的影子,美得像是一副精心绘制的画中人一样。


    在这样的场景下,地上的神仙们没有一个认出来江灼的——魔不可能有这种萧然尘外的气质,魔就得是阴暗扭曲、猥琐邪恶的才对。


    见江灼没说话,易明只当他默认了。


    怒火本来已经冲到易明脑子里了,骂人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易明知道,江灼不是楼烬,此事事关神魔两界,激怒江灼并不会有什么帮助。于是他压着脾气对江灼说:“为了神魔两界,你最好还是把元婴交还回来。”


    江灼却道:“我听不懂,什么元婴。”


    “你不必做戏给我看,”易明说,“神君将元婴置于此处,而你恰是知道这一点才来这里的,不是吗?”


    江灼终于听明白了:“你说我偷了公上胥的元婴。”


    易明正要说话,江灼忽而一笑,又重复了一遍:“我偷公上胥的元婴。”


    江灼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面上的笑容愈发作盛。


    易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就听见江灼轻飘飘的声音说:“千百年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也没有什么值得我亲自出手去偷的。”


    “……”


    江灼终于笑够了,那抹笑容就停在了他的脸上。


    他看向易明,道:“我问你,公上胥的元婴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么?”


    语气就好像在谈论菜市上的白菜不值钱一样。


    易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君的元婴怎么可能不值钱?可江灼眼神中毫不掩饰的不屑和鄙夷告诉易明,江灼好像真的一点都看不上公上胥的元婴。


    也就是说,江灼没有说谎?元婴不是他偷的?


    那又会是谁干的呢?


    易明迷茫了。


    见状,江灼道:“这样,我帮你找回元婴,你帮我一个忙。”


    易明立马转头:“你知道元婴在哪?”


    “嗯。”江灼说着,掏出一枚碧玉一样的丹药出来,“等会回去找公上胥复命的时候就把它含在口中,到时候你就知道他的元婴在哪了。”


    易明有点犹豫,没敢接,江灼便隔空将丹药递到了他脸跟前。易明只好将信将疑地伸手接了,感觉自己出于礼节得道个谢,但又不知道江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能谢得太早。


    江灼也不稀罕易明的谢。逸出的黑气被吸收之后,江灼丢下一句“找人把白玉台上的缝补上,下次别找死了”之后便隐去身形。


    易明回头再看,楼烬也不知去向,应当是跟江灼一起走了。


    ——他们两个倒像双胞胎一样形影不离。


    易明不知道怎么评价比较好,吩咐了几句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去西乐宫复命。


    西乐宫外,易明停下了脚步,掏出江灼给的丹药捏在手心里,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将丹药扔到嘴里,压在舌头下面。


    淡淡的苦涩立马就顺着味蕾扩散开来,易明深吸一口气,叩开了西乐宫的门。


    公上胥让他进去,易明行了个礼,跪在殿中。


    “启禀神君,混渊海突然有不知来源的黑气作祟,我猜测是千百年前就积存在混渊海下的恶念,好在……”


    易明说到“好在”这两个字时抬起了头,眼神浑似不在意一般瞟向了公上胥的丹田。


    不知道江灼给的是什么药,吃了之后顿时耳清目明,就好像是短暂地借了一段修为一样,易明能看到平时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元婴。


    公上胥的元婴就在他的体内!


    易明登时瞠目结舌,又立马意识到自己还在述职,便低下头去强行拉回思绪,接着说:“好在现在黑气已被压制住,我已经着人修补白玉台上的裂缝,避免下次还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易明的脑子很乱,他想不通为什么丢失的元婴竟在公上胥的体内。


    也就是说公上胥从始至终就没有把元婴剖出来过……那现在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镇着混渊海?


    而且,为什么公上胥要演剖元婴的这一出戏?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


    公上胥笑了一声,打断了易明的思绪:“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他又笑了两声,热情地邀请易明去坐。


    易明应了声,坐下来后喝了口茶,一点滋味都没喝出来。


    “当时派你去就是看中你功法好,脑子又灵活,”公上胥笑眯眯地说,“如果真如你所说,那黑气就是千年恶念,那可不是一般人能驾驭的,饶是我去估计都要脱一层皮。”


    易明不知道怎么接这茬话。


    黑气不是他压制住的,是江灼。


    可他不能如实说,因为公上胥会继续往下问,问江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叛徒楼烬有没有一同前来。


    但凡让公上胥发现楼烬的踪影……恐怕楼烬就不好过了。


    易明在心底叹了口气,要说好兄弟还得看他,又思左又思右,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努力替兄弟铺路了,偏偏好兄弟不领情,真真狗咬吕洞宾。


    公上胥提起茶杯,道:“有人伤着吗?”


    “有几个同僚陨落了……”易明道,“还有……您的元婴。”


    公上胥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


    “我的元婴。”


    “神君放在白玉华表的元婴不见了……许是被那些黑气吞噬了。”


    易明是存了一些试探的意思的,话没有说满,只说了囫囵的猜测,留给了公上胥辩驳的空间。


    如果公上胥承认的话……那什么事都没有了。


    易明下意识握了握拳。


    “易明,”公上胥过了很久才开口,却没有接着之前的那茬往下说,“我信任你,从楼烬背叛神界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信任你。”


    “属下明白。”


    公上胥顿了顿:“你是不是见了什么人?”


    易明心中咯噔一下,没说话。


    “今天不是你出的手,对不对?”公上胥又问。


    易明还是沉默,但额角已经冒出了汗珠。


    他拿不准公上胥是什么意思,是要治他通敌之罪?还是别的什么?


    “陛下,”易明终于忍不住了,“我——”


    公上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易明傻眼了,一句话噎在喉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见状,公上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一副吓破胆的样子太好笑了。我又不是要治你的罪,你怕什么!”


    说着,公上胥走到易明身边,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道:“行了,我去混渊海看看,你回去歇着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准你一段时间休沐,好好将养生息。”


    又豪气地挥了挥手,笑道:“不必谢恩,滚蛋吧!”


    公上胥突然恢复了昔日的模样,易明大松一口气。


    虽说不用谢恩,但易明还是低下头去恭送公上胥。也就是这一低头,易明恰好看到了自己的丹田。


    那里盘伏着一条小蛇,通体银白,好像在沉睡,又好像时时警觉着。


    易明知道这是一种很古老的蛊咒,中蛊的人在解蛊之前修为无法再提高一步,而且等到小蛇越长越大,则会爆丹而亡。


    他从不知道自己中过蛊,神界之中,若说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他身上种下这么恶毒的蛊,按修为来说就只有一个人。


    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江灼给他的药丹有问题。


    要么江灼故意误导他误会公上胥,要么……这蛇真的是公上胥放在他身上的。


    不可能。


    公上胥没道理这么做。


    虽是这么想着,易明依旧一动不动地跪伏在殿中,久久未曾起身。


    直到貌美的仙娥上前扶他,他这才魂不守舍地站起来,轻轻道了一句:“不必,我自己走就是。”


    他心中本有一堵坚实的墙,上顶天下立地,任凭风吹日晒都数百年如一日地立在那里,不动也不摇,就这么支撑着整个心房。


    但现在,他突然感觉,这道墙好像裂了一条缝,土块和灰尘就源源不断的从那小小的缝隙里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他看着公上胥离去的方向,深吸一口气。


    第62章 存疑


    从混渊海回来后, 江灼就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看。


    他的手指上多出了几个浓乌色的刺青,像指环一样套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五根都有。


    这是因为他暂时将自己的手当成了容器以容纳了今日作祟的黑气, 但能容纳的黑气仅是冰山一角罢了,在混渊海下还有更多伺机待发的恶念,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举冲破束缚。


    江灼的手很白,这几个刺青惹眼却不突兀, 配合着他手背上若隐若现的血管,倒显出一种克制的妖冶来。


    “手不错,很好看。”


    两人正在云端上坐着,距离不算远, 楼烬冷不丁出声, 江灼一惊,抬起眼来。


    他没注意到楼烬一直在看自己,楼烬也不避讳,生怕他不发现似的, 眼神愈发放肆起来,像两盏明烛一样。


    江灼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迅速将手收到了袖子里。


    “易明答应帮你了?”楼烬问他。


    “没有,我还没跟他说要他干什么。”江灼下意识用拇指抚上了指间的刺青, “他最是愚钝, 有的东西得要他亲眼见到才肯相信。”


    “常言道眼见为实,这倒也不全是愚钝的表现。”


    江灼却不怎么赞同,道:“亲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该信的时候就得信, 别自讨没趣。”


    楼烬笑道:“那照你这么说,这世间就没什么是真的了。”


    江灼看了他一眼:“也有。”


    “比如?”


    “……”


    见江灼没答, 楼烬替他说了:“比如你对你师父的情义就很真。”


    说完,楼烬果然看到江灼不大高兴地扫了自己一眼,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


    他明明知道江灼喜欢自己,却偏要嘴贱这么一句,就因为他很喜欢看江灼想解释又不能解释的样子。


    ——就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的小孩,稍抬起头看一眼,又飞也似垂下眼帘,眼底里的光就随着忐忑颤抖的睫毛一并晃着,眼尾连着脸颊一起微微泛红。


    这一刻,他不是万人瞩目的魔君赴烟,他不曾辜负师父期望,也没有背负着不属于他的那些过往孑孓独行这么多年。


    “我说对了还是说错了,你脸红什么?”楼烬碰碰他的胳膊肘。


    江灼像被烫到一样往后一仰,飞快躲了开来:“什么脸红,你别胡说八道。”


    楼烬讳莫如深地勾了勾唇角。


    他越是全无忌惮地盯着江灼看,江灼就越发想逃——他生怕楼烬下一秒就开口提到昨晚那些荒唐事,而且那种恣意的目光也让他很不自在。


    为了忽视身旁人的存在,江灼放目远眺,像不想上学堂又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小孩那样一片一片数着天边的流云。


    但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只要稍微不小心扯回目光,立马就能看到楼烬那双随意搭着的手。


    ……只要看到那双手,他就能联想到那只手带来的触感是怎样的,联想到那只手有多么温暖,又是怎样在他的皮肤上游走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楼烬居然提都没提昨晚的事。


    且楼烬的态度较之前也没怎么变,没有因为昨晚的那些……不可启齿的东西就对他疏远亦或是过分亲昵。


    这让江灼大松一口气,但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又有些空落落的。


    他不可避免地想,不管他再怎么在意,昨晚发生的一切对楼烬来说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这本来就不该是什么大事。


    想到入神,江灼的眼神渐渐飘散,楼烬叫了他好几声才把他的魂叫回来。


    江灼怔愣地嗯了声,转回头来:“怎么?”


    “昨天晚上——”


    来了!


    江灼瞬间如临大敌,脊背都下意识挺直了。


    见他这副模样,楼烬不禁失笑,故意含糊地问:“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江灼张了张口。


    “不记得了?”


    “……记得。”


    “记得就好,”楼烬道,“你昨晚说你总归是要死的——”


    楼烬还没说完,见他没提那些风月之事,江灼悬着的心终于咽回了肚子里,整个人也瞬间放松了下来。


    楼烬将他的反应收于眼底,一边当没看见似的接着说:“一般来说,当修为到达至高无上的境界之后,只要不陨落在天劫里,便将和这世间所有江河一样,生命绵长无所绝日,所以世间才会有这么多修士罔顾天劫依旧对登神一事趋之若鹜。以你的修为,想死在天劫里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楼烬语速不缓不急,静了片刻后,道:“所以,你为什么会总归会死。”


    江灼回忆了一会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句话,还来不及害羞,反驳已经下意识说出了口:“我没说过我总归会死。”


    楼烬看着他,没说话。


    江灼也知道自己睁眼说瞎话有点明显,却愣是没有松口。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才响起楼烬有些无奈的声音:“你为什么总喜欢骗我,偏偏又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江灼别过脸去,抿了抿唇。


    “因为你总是问太多。”好半天,他才这么回答道。


    “问得多,你烦了,所以要撒谎?”


    江灼又看了回来,眸光动了动,楼烬没来由觉得他那眼神的意思是:“没有烦。”


    如果是以前那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楼烬,应该就不这么执着于江灼的回答了,也不至于对着一个不知所云的眼神品鉴这么半天。


    楼烬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但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好。


    “我得去一趟冥界,”最后,楼烬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本就不存在的浮尘,道,“你先忙你的那些大业去吧,改日再联系。”


    随着他的动作,江灼也下意识坐起来了一点,又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似的重新坐了回去,说:“其实你只用帮我到这里就好了。”


    楼烬:“什么?”


    “之后的事……按理说都与你无关了。”


    楼烬愣了一下,没什么意思地笑了出来:“卸磨杀驴?”


    “我说真的,”江灼还是站了起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


    他“觉得”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营养的话来,翻来覆去都是车轱辘话,楼烬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行,都听你的。”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之前的结盟就到此为止了,你替我解了蛊,我替你找到易明,到此为止了。”楼烬说。


    他语气不太好,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面上也没有一贯的笑容了,江灼有点不知所措。


    楼烬没再说什么,纵身跃下云端。


    不用回头也知道,江灼一定在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那人一定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个态度。


    想不通就算了,也没指望他能想明白。


    楼烬压下心绪,在空中又掏出那个笑着的人头木看了一会,随后面无表情地收进囊中。


    冥界还是那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楼烬飘然落地,见不远处又起了一个白骨祭坛,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祭坛不高,和之前为班小轩稳固神魂的那次没法比,班仪就在祭坛下面负手站着,微微仰起头的样子就好像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千百年一样。


    班小轩本在一边玩,班仪唤了一声,他便听话地走到身边来,乖巧地伸出小手牵住班仪。


    阴风四起,祭坛上扬起了白幡。冥界不生活物,供奉着的水果本来都蔫了,但班仪一扬袖子,那些水果的颜色又立马鲜艳了起来。


    这是一个很肃穆的场景,应该是在祭奠谁的逝去。


    但班仪他们本就是鬼了,生死已然混为一谈,本无须祭奠的。


    楼烬站在旁边,等到整个祭礼完成才上前,对班仪行了个礼。


    班仪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愣了一瞬,手掌在身后一按,刚才那宏伟瞩目的祭坛瞬间无影无踪。


    楼烬:“我是不是打扰冥君了?”


    班仪未置可否,道:“下次来之前说一声,总是这么冒冒失失,若是撞见什么不该见的,我就得把你眼睛挖出来了。”


    楼烬觉得很奇异,虽然班仪的态度依旧不好,但说这话时倒有点像自家长辈斥责晚辈似的,不是那么冷冰冰了。


    “抱歉。”


    班小轩是个人来疯,见到楼烬,又蹦着脚丫子往他身边凑,这次班仪没有制止,于是班小轩就兴高采烈地跟在楼烬身后,和小尾巴一样。


    楼烬肩宽腿长,走起路来步步生风,班小轩看呆了,有模有样地学他走路,一步跨出去还没楼烬半步宽,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只见小孩儿扑扑身上的灰,呲溜一下爬了起来,冲回过头去的楼烬和班仪嘿嘿笑了下。


    ……当鬼也就这点好。


    摔不疼。


    “自从上次修补躯壳之后,应该再没有神魂离体的事发生了吧?”楼烬收回目光。


    “暂时没有,但也不好说,”班仪道,“时间太短了,得再过些时日才会有问题冒出来。”


    楼烬问:“他这幅躯壳,应该是如炼帮忙炼的吧?”


    班仪颇为意外:“赴烟跟你说的?”


    “不是,”楼烬说,“我猜的。”


    “你猜的。”班仪不信,但也不去深究。


    “我很好奇赴烟和您是什么关系,如炼和您又是什么关系。我几次都想来问问您,但又觉得事情太过唐突,不好开口,而且您也不一定会回答我。”


    班仪果然没有回答。


    她看了楼烬一会,突然说:“今天的祭礼,是给小轩办的。”


    楼烬下意识回头,看着班小轩天真无邪的头顶说:“今天是他的忌日?”


    “嗯,”班小轩又摔了一跤,班仪看不下去了,把他从地上薅起来,蹲下身去拍去他背后的脏污,“不只是他,他爹,还有我,都是今天死的。”


    听班仪这么说,楼烬蓦然想起无上宫那幅画里漫山遍野的墓碑来。


    有没有可能,那些人的死期都是同一天?


    “您和如炼是死前认识的,还是死后认识的?”


    听到这一问,班仪骤然抬起脸来,直勾勾地看着楼烬:“你问这个干什么?”


    楼烬只是好奇,但班仪显然不想提这件事,他便识趣地没有再问了。


    未料班仪沉默了一会,却道:“上次你……上次修补完班小轩的躯壳之后你在我这昏迷了很久,再之后你修为大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随我来。”


    她引着楼烬来到冥宫,将班小轩赶了出去,随后将门重重关上了。


    “我有一个怀疑,但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班仪在楼烬面前坐了下来,不容置喙地说,“把手给我。”


    楼烬没动。


    班仪不耐烦了:“不正是因为你和我有同样的怀疑,所以才会从一来这里开始就一直问东问西吗?赶快,手给我!”


    再拖下去估计班仪又要发怒了,楼烬识趣地伸出手去,与班仪掌心相抵。


    一炷香后,班仪猛然收回手。


    她没有五官,楼烬无法辨别她的脸色,只问:“怎么说?”


    班仪沉默了片刻,摇头:“不是。”


    楼烬愣了。


    不是?


    “冥君是不是——”


    “你不是如炼。”


    第63章 端倪


    楼烬停顿了一下, 道:“冥君是不是——”


    “你不是如炼。”班仪打断了他,这次的语气比之前更加斩钉截铁。


    楼烬顿了顿:“那班小轩的躯体又怎么说?”


    他收回手,站了起来:“我天生缺少两魄, 当时我拿来镇魂木给班小轩修补躯壳,在那之后便有一魄归位, 这一魄显然是一直附在您儿子的躯壳上的,在有镇魂木之前, 这一魄的作用便是代替镇魂法器镇住班小轩的神魂。”


    这是事实,楼烬绝不可能猜错。


    最后,他很慢地询问:“这副躯壳出自如炼之手,事实若非我所猜想的那样, 我的一魄为什么会在您儿子身上?”


    “……”


    楼烬等了很久, 班仪都没有找到能回答他的答案。


    楼烬终于从班仪的反应中品出一丝微妙来。他静了片刻,试探道:“是我猜错了,还是……您想让我觉得我猜错了?”


    班仪只道:“我自有我确认的方法,确认的结果告诉我, 你我都猜错了。”


    楼烬略一抿唇:“那真龙相呢?”


    班仪显有一愣,思考了一会,道:“世间不止有如炼一人有真龙相,也不是说所有有真龙相的人就都是如炼。”


    “也就是说, 都是巧合了?”事实上, 除了真龙相之外还有很多没法解释的东西,那些东西不能都用巧合二字来简单囊括。于是楼烬缓缓摇头,道,“这么多的巧合, 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从细枝末节上看得出来,班仪并没有对他说实话。


    楼烬向后靠了靠, 垂眸端起茶杯,余光看见班仪换了个坐姿,从原先稍向前倾变成了抱臂的姿势。


    这个姿势,可以说班仪在紧张,也可以说她很想结束这次谈话。


    班仪长久地看着楼烬,那张脸上本不该有任何表情,可或许是因为她心情太过复杂,若是仔细看的话便能看出一种意味深长来。


    楼烬总觉得这种欲言又止非常熟悉,班仪给他的态度很像……清元。


    清元不让他再去湖底镜又不愿意让他多问的时候,便是这样用极其简单的话语来搪塞他的。


    “莫非冥君也与清元天师相识?”


    听到这四个字,班仪的身形微不可查地震了一下。她很快站起身,抬手向门外示了一下——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可楼烬没动,仍然保持着原来坐着的姿势与班仪对视,然而从她那张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楼烬笑了笑,只能作罢。


    却在这时,她骤然转头向外看去,也在同一时刻,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紧接着门被推开了,班小轩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刷的一下扑进了班仪的怀里。


    在班小轩的身后,几百条银色的小蛇在地上扭曲爬行,冰冷的鳞片蹭着破败翘起的地砖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


    逆光走来一个高大的人,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正是公上胥。


    楼烬缓缓眯起眼。


    班仪将袖口一收,正面对着来人。她手中未执法器,四周却骤然风起,掀起了她绛紫的袍角。


    只见公上胥恰到好处地冲班仪点头问好,风度翩翩地笑道:“孩子心性还是差了些,冥君恐怕还得费些工夫教导令郎才是。”


    班仪道:“你来做什么?”


    公上胥的目光从班仪身上移向了她的身后,含笑看着楼烬,道:“我为此人前来,不是来找冥界麻烦的,所以冥君不必紧张,更不必同我刀剑相向。”


    班仪压根不搭理公上胥,低声对楼烬说:“你带着班小轩先走。”


    随后将儿子往身后一推,班小轩便径直跌到了楼烬的怀里。


    尽管这些银蛇长得慈眉善目,鳞片又璀璨耀眼,可小孩儿还是被满地的蛇给吓坏了,伸出小手紧抓着楼烬的衣襟,整个小脸也埋在他的胸口。


    楼烬抱着班小轩站了起来,对班仪道:“他是冲我来的,还是您带着孩子先走才对。”


    班仪漠然回头:“耍帅也要分场合。”


    楼烬:“……”


    班仪:“走吧你,别到时候还得让老娘保护两个人。”


    意思是在她眼里楼烬和班小轩差不了多少,都是弱鸡。


    楼烬看向怀中的小孩,对班仪道:“您觉得,公上胥为什么一直对取我性命这件事这么热衷?”


    还能为什么。


    楼烬走到班仪面前,把班小轩塞回她的怀中,继而转过身去。


    在他对面,公上胥依旧天衣无缝地笑着,伪装出来的这一副谦和模样几乎可以说毫无破绽。


    ——有的事,不是班仪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班仪还没说话,倒是公上胥先开了口:“事到如今连一句神君都不叫了,连一个饶恕你的理由都不给我啊,楼烬。”


    二人是多年的狐朋狗友,在遇到江灼之前,楼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他以这种方式面对面。


    公上胥对他极小幅度地挑了挑眉,大概意思是:念在我们好友一场,我奉劝你最好乖乖束手就擒,别把事情弄得太难看,还得连累整个冥界给你陪葬。


    楼烬也对他挑了挑眉。


    公上胥没接收到楼烬的意思。


    楼烬于是笑了:“念在我们好友一场,我也有一句要说。”


    公上胥:“什么?”


    楼烬嘴唇动了动。


    “滚。”——


    与此同时,神界,易明宫中。


    沉重的大门响了几声,仙娥口中喊着“来了”,才刚打开一个门缝,门便从外面被人一把推开。


    仙娥被这力道撞得退后了几步,见来者是十几个神兵,疑惑道:“这是……”


    “易明上神此时可在宫中?”


    这几个人看起来来者不善,又一上来就问易明在不在,仙娥有点犹豫,支吾了两声,道:“容我先去通传一下可好?”


    这基本相当于告诉那些人易明就在宫中了,为首的一个神将沉声说了句“不必”,随后将仙娥往旁边一搡,带头向里走。


    仙娥急了,快步追了上去拦住几人:“你们倒是等我去通传一下啊!”


    可她又哪里拦得住这几个五大三粗的神兵,这几个人充耳未闻,径直往主殿走去,然而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一股力道抵住了,再不能前行半步。


    几人于是停下脚步,为首的神将抬起头,高声道:“我等奉神君之命而来,还请上神不要为难我们。”


    话音刚落,只见主殿的门缓缓打开了。易明站在门后,负手而立。


    仙娥正想说什么,易明侧眼看了她一眼,那仙娥便噤住了声,道了句“小仙告退”,默默退了下去。


    那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为首的神将向前一步,对着易明作了一揖,道:“神君有令,还请上神随我们走一趟。”


    话虽如此,但他们并非是走一趟的架势,有几个神兵甚至暗暗拿出了法器,捏在手中。


    易明眼神陡转,指着那人手中的仙镣,道:“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的神将回头看了一眼:“这是神君的旨意,上神心里应该清楚。”


    “我犯了什么罪?”


    “您弄丢了神君的元婴。”


    “你们弄错了吧?我弄丢了神君的元婴?”易明瞪大了眼,“元婴就在神君体内,谈何丢失一说?”


    闻言,那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神君早料到您会如此辩驳了,”为首的神将上前一步,“但说这些都没用,您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


    易明:“?”


    易明:“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神君真这么说的?”


    “您没疯,我们也没疯,”那神将道,“这确实是神君亲口下的旨意,届时将由三神共审您这一案,有什么冤屈可以留到那时候再说。”


    易明嗤鼻一笑,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容一下子僵在了他的脸上。


    过了好半天,他才说:“我要见神君。”


    可这些神将却并没将这句话听进去,他们人手相传,将仙镣一路传给了为首的神将。


    见众人好像没听见,易明面色铁青,又说了一句:“我说——我要见神君。”


    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了,可为首的神将接过仙镣后才转过头来对易明敷衍地笑了笑,道:“神君此时还有要事,恐怕一时半会见不了上神了。”


    易明骤然大怒,喝道:“老子可是上神!!”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为首的神将瞬间戒备起来,警惕地看着易明,一边暗暗将灵力注入仙镣,只见原本只有手掌大小的镣铐骤然膨大,悬在空中,缓缓向易明飘了去。


    “您可想好了,倘若真在这里动手,您的罪过可就大了!”那神将扬声道。


    易明突然觉得很荒唐。


    他才刚从公上胥那回来,就在不久前公上胥还亲口对他说让他回去好好休息,结果他回来凳子还没坐热呢,公上胥转头就找人来抓他?


    而且,罪名竟然不是私通魔界,而是……弄丢了他的元婴?


    见易明没有动作,神将的态度又缓和了下来:“如果上神真的是被冤枉的,待一切查清之后,神君自会还您清白,您不必担心。”


    易明横眉冷竖:“还个屁的清白!老子本来就他娘的清清白白!”


    神将被一句话堵了回来,干脆闭嘴。


    他知道易明大概是不会乖乖跟他们走了,便从袖中又祭出一件法器。


    这是一柄银制长笛,神将把嘴唇凑了上去。


    嗡——


    易明脑中一震,血气瞬间逆行,浑身上下所储存的所有灵力立马以极其可怕的速度流逝而去,止都止不住。


    随后,一阵几乎撕碎他的痛楚迎面袭来,易明只觉得自己从丹田开始一直疼到了天灵盖,他骇然捂住了丹田,那里有一股不属于他的灵力在里面乱闯乱撞,几乎将金丹撑到爆裂!


    ——是那条银蛇在作祟。


    这蛊……果然是公上胥给他下的!


    剧痛之下,易明重重跪在地上,牙关死死咬住,却还是从牙缝中泄出了痛吟。


    那神将叹了一口气,往身后挥了挥手,于是十个神兵鱼贯而出,把易明从地上扯了起来,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他们将易明带到了天牢之内,为防他逃脱,结界足足加了九层之多。


    易明喘着粗气趴在铁门边,一动不动。


    他只听耳边脚步声来来去去,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内终于空无一人,安静到有点可怕。


    他这才咬牙坐了起来,垂首看向自己的手心。


    那里躺着另外一枚药丸,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上,现在看来,应该是江灼神不知鬼不觉留下来的。


    “原来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易明看着药丸出神,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他手中稍微使了些劲,随着吱吱的轻响,丸体上便裂了一条小缝。


    但他突然又松开了手,药丸便骨碌碌滚了下去,停在了角落里。


    现在还不行,易明想,万一一切都是误会呢?


    万一这一切不是欲加之罪,只是一个误会呢?


    他总觉得还有一丝丝希望是他误会公上胥了,现在但凡走错一步,他就会和楼烬一样,成为叛逃神界的罪神。


    到时候,一切都再无转圜的余地。


    易明喘着粗气,药丸就近在咫尺,压根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将之捏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角,那小小的药丸又像是一株救命稻草,又像是雷霆万钧的洪水猛兽。


    他还没下定决心。


    是选择相信江灼和楼烬,还是选择公上胥。


    咔哒。


    就在他犹豫之际,只听墙角传来一声轻响。


    药丸裂了。


    易明:……


    原来它自己会裂的是吗?


    下一秒,一股劲风席卷了整个天牢,狂风将所有没有固定住的东西全部吹了起来,连带着那固若金汤的九层结界一起无影无踪。


    易明几乎睁不开眼睛,浑身的衣服也被狂风吹跑了。于是他再睁眼的时候,自己正衣不蔽体地坐在面无表情的江灼对面。


    江灼只是淡淡瞥来一眼,随后说:“帮我一个忙。”


    易明正要说话,江灼抬起一只手:“你没得选,公上胥定会杀你灭口。”


    易明悻悻道:“也不一定。”


    江灼:“你要不回去试试?”


    易明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道:“楼烬呢?没在?几时回来?”


    乍听到楼烬的名字,江灼怔了一下。


    他低着头,抿了抿唇,好半天才幽幽地说:


    “……不知道。”


    第64章 幻象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们不是好得和一个人似的?”易明撇撇嘴, “从你刚入璧川宫开始,我就没见你们怎么分开过,之后……”


    之后楼烬堕魔, 就更变本加厉了。


    江灼没说话,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脸色有一点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抻着手臂,挑亮了一旁的油灯。


    易明趁这个时候换了身衣衫,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朴素但雅致的卧房内。


    明灭的油灯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江灼斜靠着坐在一个能容纳两人的太师椅里, 椅子上铺着厚实的兽皮, 毛发柔顺,隐隐泛着光泽,不知道是从什么灵兽身上剥下来的。


    “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江灼收回了手, 闲散地搭在椅臂上,稍微冲易明扬起了下颌,“你不是看到了公上胥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易明:“……”


    “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那元婴还在他的体内的。”易明硬邦邦地问。


    “他不可能把元婴真的献出来的, ”江灼说, “虽然对他来说少了元婴也不会死,但如果真的有人趁虚而入用他的元婴做要挟,他也只能自断一臂。就以他的为人,断是不可能冒着修为折损的风险做好事的。”


    出于多年对公上胥的信任, 听到江灼这么诋毁公上胥后易明下意识地冷笑一声,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他下一步就是让你身败名裂, ”江灼一下一下点着椅臂,“再下一步就是名正言顺地审判你,再当着万众神仙的面诛杀你,你说的一切事实都会变成你为了脱罪口不择言的谎言,没有人会再信你,最终你会众叛亲离,死不瞑目。”


    他每说一句,指尖就在红木的椅臂上轻轻点一下,声响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易明的心口上一样。


    咚,咚,咚。


    易明一时失语,缓了好半天才说:“你……又如何见得?”


    江灼好像是预料到他会这么问一般,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易明:“你笑什么?”


    江灼不答反道:“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易明改口了,“就是不信,你是魔头,屠戮无数,难道你说一句我就得信一句么?”


    易明话说得丝毫不客气,但说完后又有点忐忑——再怎么说也是江灼出手相救在先,就算易明再怎么厌恶他这个人,他还是拎得清恩怨是非的。


    但江灼没生气,其实江灼很少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很明显的情绪,就算对面坐着的是山欢也是如此。


    所以他只是稍微停了一下指尖,又继续缓慢地敲了起来。


    从易明的角度看过去,江灼的半边脸被油灯打亮,另半边脸沉在了昏暗里。


    “因为你们的神君以前就干过这种事,根本不足为奇。”他说。


    易明没有出声,只有江灼悠长又冰冷的声音响在不大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寝房里。


    “你以为这样很过分了是吗?不,远远不止于此——你死了之后,他还会追杀所有跟你有关系的人,直到最后一个认识你的人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为止才肯罢休,他还会抹去所有人对你的记忆,然后易明这个名字就从历史的长河中完全消失,没有人记得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自然没有人能用他自己犯下的错来要挟他。”


    易明的眼神动了动。


    江灼立马道:“你想问为什么?”


    易明张了张口,沉闷地“嗯”了一声。


    “因为他不能让别人发现他的真面目,”江灼说,“不然就会牵扯到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他这偷来的神君之位就坐不稳了。”


    这里面的每一句话江灼都没有添油加醋,这些简单的字眼就一个一个刺进了易明的耳朵里,易明不想信,但又不得不信。


    ——因为江灼已经猜中了公上胥的第一步。


    若非江灼在他身上留了一枚药丸,他此时应该还在神界的天牢里浑浑噩噩不得终日。


    过了片刻,易明再次开口:“你说的很久以前,是多久以前?”


    江灼想了想:“你还没出生之前。”


    易明满打满算也有几百载的修为,乍一听江灼这种语气,他还以为自己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


    他干咳了一声,问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偷来的神君之位又是什么意思?”


    江灼抬眼:“你想知道?”


    易明没立马作答。


    “他亲手杀了他的哥哥。”江灼笑了笑,笑容很冷。


    “哥哥?”易明从来没听说过公上胥有过什么哥哥。


    不过想想也是,不会有人生来就是神君,在成为神君之前,公上胥也曾是万众神仙当中的一个。


    江灼下意识抚上了心口佛,用拇指蹭了一下,“所以我想让你帮我炼制一个躯壳。”


    易明精通炼器,只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你莫不是想复活那个哥哥?”


    他蹙着眉,又道:“这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躯壳是可以炼,但想要复活一个死去那么久的人,则天、地、智、慧缺一不可。”


    所谓天,指的是血肉之躯,“地”则是骨骼筋脉,也就是江灼手中的魔骨。至于“智”是为灵智,“慧”便是神魂。


    难就难在这“智慧”上了,神魂本就亦散,难以妥善保存,然而灵智才是最难取得的,一个没有开灵的法器需要经过上百上千年的熏陶和培养才会有一点点开灵的可能,更别说这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来的灵智能不能配得上这躯壳内的神魂了。


    “你只管炼,”江灼说,“其他的我已经都有了,差的就是这一尊躯壳。”


    易明沉默了一会,道:“用什么炼?”


    “万年寒冰。”


    “炼成之后……你打算怎么做?杀了公上胥?”


    “或许吧,”江灼的表情很森冷,“又或者不杀,我要极尽我的所能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又不能。”


    江灼的声音本来就冷,再配合他此时的表情和语气,就好像一股极西之地的寒风吹进了六月天一样,让易明的后脊一阵发凉。


    丹田又在隐隐作痛了,易明下意识躬了下腰,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到窗外闪过去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那影子就停在了窗边,隔着窗户纸透出了一个人形。


    江灼是背对窗户坐着的,发觉易明的眼神不太对,便转头往身后看去——


    就在这一瞬,一只手猛然从窗外伸来,直冲江灼的喉口而去!


    江灼闪躲未及被锁住了喉咙,以极快的速度驭法一挡,法决劈在了那只手的手腕上,只听一声诡异的金属相撞声,窗外的影子渐渐现出了真容。


    “你想要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易明唰地后退半步,满眼惊愕:“神君?!”


    “啊,你果然在这里。”公上胥抬起头,对易明宽和地笑了笑,“枉费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却也成了神界的叛徒。”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手下力道却分毫不减。江灼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很快浮现了一层不寻常的潮红,他猛一咬唇,整个人瞬间在公上胥的手底化为一阵血雾。


    公上胥手中一空,就看见那团血雾在空中漂浮了一阵,须臾又迅速重聚。


    “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易明对重新现形的江灼低吼道。


    “放心,”江灼上下唇紧抿,“不是冲你来的。”


    话音刚落,江灼原地消失。


    室内瞬间只剩下易明和公上胥两人,易明大气不出,而公上胥也只笑不言,静谧的空气中仿佛有一种诡谲的灵力在缓缓流转,那灵力瞬间幻化成剑,以无形之势向公上胥刺去。


    公上胥闪身一躲,可下一秒却被身后袭来的另一道狠辣剑气直传腰腹而过,他还未作反应,两抹剑气合二为一,虽看不见形状,其迫人的气势却纵横磅礴。


    公上胥一连吃了三四招,血立马喷射而出,溅得到处都是,甚至喷到了易明的脸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易明还没来得及反应,公上胥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


    易明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公上胥。


    江灼把公上胥给杀了?


    可他只用了两招法术而已……这真的可能吗?


    易明翻手祭出长剑背于身后,抬脚向公上胥那里迈了一步。


    “别过去,”耳畔响起了江灼的声音,“这不过是一个幻象而已,并非公上胥的真身。”


    易明骤然抬头,只见公上胥腹部那个被剑气刺出的血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遍地的血也都聚在一起,重新钻进了公上胥的血肉之中。


    不出十息,公上胥已然恢复如初。


    江灼重新现形,站在了易明的身侧。


    “我叫人来带你走,”江灼眉目冷峻,沉声对他说,“我要你炼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躯壳,记住这是你答应我的。”


    “等等!”易明忙道,“如果是幻象的话,他为什么会流血?”


    江灼怔了一息,随后翻手一挥,在空中画出一个饱满的满圆,满圆的圆周擦着火花形成一个传送门,江灼便把易明往里一推。


    在易明穿过的一瞬间传送门便无影无踪,做完这一切,江灼才缓缓转过身来。


    公上胥对他笑了笑。


    江灼依旧面无表情。


    “他跑不掉,你也跑不掉。”公上胥朝易明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颌,“还有楼烬,还有清元,还有山欢,还有班仪,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江灼冷冷一笑:“你还想屠尽六界不成?”


    “错,”公上胥笑道,“我只想把以前的错误给纠正过来,当时若非我一念仁慈你也活不到今天,所以这次我不会滥杀无辜,也绝不会再手软半分。”


    “你仁慈?”江灼轻嗤了一声,讽道,“不是你仁慈,是你压根没本事杀我。”


    公上胥的眉尾跳了一下,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在他对面,江灼稍微活动了一下因寒霜而有些僵硬的手腕。


    江灼的攻势来得很快,公上胥这次选择好好应对,但他不管怎样都没法把江灼的攻势一一躲过去,所以,他只能把所有没躲过去法术尽数吃下来。


    可令人感到诡异的是,不管受了多重的伤,他都能在几息之内完全大好,甚至一直恢复到完全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样子。


    江灼意识到易明说得没错。


    这不是幻象,而是……傀儡。


    江灼之前也炼过一个傀儡,多少知道一点个中奥妙。像公上胥的这个傀儡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如果不是交了这么多次手,就连江灼也无法察觉出这居然是一个傀儡。


    所以,这个傀儡很大可能公上胥是用活人炼的。


    且这个人的功法心法都极其深不可测,但修为又不能太高,以防就算炼制成功也不能完美驾驭——


    在这一瞬间,江灼突然有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猜想。


    他瞬间僵住了,刚要出手的法决就这么半空夭折,法力反噬回来,激出了半口淋漓的鲜血。


    江灼半跪在地,压住了满口的血腥,艰难滞涩地抬起头。


    他直视进“公上胥”的双眼,从那双眼里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光彩。


    “清元……?”——


    混渊海内,暴雨倾盆。


    在暴雨狂风的中心,公上胥危立于白玉台上,只见他缓缓跪了下去,挖出来了一个漆黑的人。


    这里的魔气已经完全净化了。


    “辛苦你了,阿宁。”他贴在那人的耳畔轻轻地说,“我拖着你不让你死是因为舍不得你,你不要怨我。”


    在他怀中,那个漆黑的人艰难地喘了口气。


    这口气呼了一半,戛然而止。


    “你陨落之后我会替你保管着你的金丹,”公上胥对着已成尸体的龚宁说,“到时候我一定会复活你,就像当年如炼做的那样……就用赴烟的躯体好了,你会喜欢他的皮相的。”


    尸体开始慢慢瓦解,碎成了烟灰,被暴雨碾碎、冲刷。


    公上胥的手上一片脏污,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枚漆黑的金丹。


    第65章 水龙吟


    进入传送门后易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稳住身形后,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表情冷淡,只有眼神中难以寻到的焦虑出卖了他。


    “你就是易明?”那人语气并不客气。


    “你是谁?”


    “滕阴。你随我来。”


    易明跟着他身后走, 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漫山遍野的白梨花,清风带着花香, 吹面不寒。


    易明一边走一边诧异,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但眼下并非赏景踏青的好时机, 不出片刻,滕阴带着易明来到了一处山洞内,向里一示,道:“魔君准备的东西就在里面, 我在外面看着, 有事的话我会叫你,届时你只管带着里面的东西走,其他的一概不必理会。”


    易明刚踏进山洞半步,一阵寒风便迎面而来, 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里面应该就是那万年寒冰了。


    易明回过身,对滕阴说:“就我一个人?”


    滕阴:“?”


    易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炼器不是手指头一点就行了的,我来炼器,谁负责添柴加火?全让我一个人干?”


    滕阴不咸不淡地说:“我接到的命令是在外面保护你的周全, 魔君没让我进去帮你。”


    易明觉得这人是故意找事的:“在赴烟手底下做事的就你一个人?剩下的死绝了?”


    闻言, 滕阴唰地将腰间的佩刀顶出去了一段。


    “我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他按着刀柄,咬着后槽牙道, “我全家被你们神仙所杀,如今若非魔君有令在先, 我早就将你碎尸万段了,你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易明先是一愣,很快被这话激怒了,额角也现出了青筋:“你他娘的搞清楚,是你们那个魔头有求于我!有种就打一架!以为老子怕你?!”


    滕阴面部肌肉紧绷,拇指死死抵着刀柄的凸起,好半天才闭了闭眼,“噌”地将刀收了回去。


    “进去,做你该做的。”他看着易明,一字一顿。


    易明也分毫不让:“我说了,我要人手。”


    但看样子滕阴是真找不来什么能帮他的人,易明深吸一口气,道:“楼烬你应该认识吧?”


    滕阴停顿了一息,点了点头。


    “他有个徒弟,叫容嘉,把他给我找来。”


    “……”


    “还愣着?!”


    滕阴犹豫了一下,随后二话不说转身离去,不出片刻又去而复返,提溜着瑟瑟发抖的容嘉,身后还跟了个姑娘。


    “上、上神。”因为之前楼烬堕魔一事,易明给的那个法钵也被毁了,容嘉不太敢看易明。


    倒是那个姑娘上前一步,对易明说:“我也懂一点点炼器,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易明看向说话的姑娘,发现她面上横亘着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以至于看不太清她的容貌了,唯独一双眼睛清澈质朴。


    “你又是哪位?”易明问。


    “我叫傅云。”那姑娘温和笑了笑。


    一旁的滕阴冷哼一声,道:“看到她脸上的伤了么?全是拜你们那个神君所赐。”


    傅云下意识摸上了脸,并不因伤疤可怖而遮遮掩掩,反而道:“之前侥幸逃过一劫,只不过神火留下的伤并非那么容易愈合的,我修为也不如滕阴这般高,所以才成了这副模样。”


    易明还想问什么,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他一言不发地向山洞里走去,容嘉和傅云则紧随其后。


    巨大的万年寒冰占了山洞的一半,才刚走近一点,容嘉便被这迫人的寒气冲得倒退两步。


    易明很快起了一个阵,率先走了进去——


    冥界。


    在楼烬说完那个“滚”字之后,公上胥就笑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鄙夷,还有一些神悲世人的怜悯。


    楼烬不再与他废话,斗法之势来得十分迅猛,公上胥步步狠辣,明摆着是打着要在此将楼烬一举击毙的打算来的,而楼烬如今亦今非昔比,几番交手,胜负仍悬而未决。


    但楼烬和班仪意识到,面前这人并非公上胥的本体。


    真正的公上胥眼下在哪?


    是去找江灼的麻烦了吗?


    楼烬稍一晃神,公上胥的一击便直入胸膛,楼烬心口一痛,血腥味很快涌到了口中。


    他向后退了半步,一只手抵住他的后心一扶,止住了他不稳的身形,班仪的声音也旋即传来:“别逞能了,这里有我,赶快带着小轩走!”


    楼烬转过头去,道:“没逞能,我想着让您再看清楚点来着。”


    “……什么?”


    楼烬啐出一口血沫,用拇指狠狠蹭了一下唇角,霸气笑道:“看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如炼!”


    “……”


    楼烬面色陡然冷厉,再次面对公上胥时,方才那嬉皮笑脸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旋即伸手入天,右手在空中一握,小臂肌肉骤然绷紧。


    他对着冥界漆黑阴沉的穹顶沉喝:“剑来!”


    只听一阵疾风呼啸,周围的空气都扭曲成了一柄长剑的形状。


    千里之外,无上宫里,画轴隐隐颤抖,伴随着一阵极其隐忍的嗡鸣,画轴倏然窜了出去,化成一道光,好似离弦之箭一般刺破结界,直上云霄。


    这道光于瞬息之间便来到了冥界,在空中盘旋一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扎进了无形的长剑之中,则无形幻为有形,楼烬举重若轻地一摘,那柄灵力流转恍若神迹的神剑水龙吟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易明从登神至今最大的杰作。


    当年,易明刚刚登神便手捧这把惊世神剑跪在璧川宫的玉阶之下,对着立于阶上的楼烬道:“这些年来,你对我的照拂我不知道怎么该用什么报答,这是我穷尽一身的本事炼成的,你我兄弟一场,什么都不多说了!”


    易明的炼器功夫实在巧夺天工,楼烬只一眼看去便知这剑堪称是此间无二的存在。


    可惜就可惜在,昔日他神魂不全,从没有发挥出这柄剑的最大作用过。


    楼烬掌心抵在剑刃上猛然一划,血色和剑光瞬间融为一体。


    “嚯,”楼烬轻飘飘地说,“许久不用了,还挺沉。”


    公上胥挑眉:“你如果被反噬,就不用我动手杀你了。”


    “确实。”楼烬稳握剑柄,“试试?”


    公上胥还要说什么,只见楼烬将剑随随便便地扔了出去。


    那柄剑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后便像有了生命长了眼睛一样,公上胥本能地翻袖一挡,却见那飞梭的剑瞬间裂成两柄,二再生四,四生八,最后变成密密麻麻的剑茧,将公上胥牢牢禁锢在其中,尖端直指公上胥。


    只要再近半分,公上胥就会被捅成筛子。


    目睹了一切的班仪沉默了。


    水龙吟这种神剑,威力如何,全看操纵它的人法力和灵力如何。一柄水龙吟已然很难驾驭,更何况是千万柄水龙吟?


    而楼烬好像感觉到了班仪的沉默,从璀璨的剑光之中回过头来,冲她没皮没脸地笑了笑。


    班仪:“……”


    会觉得你是如炼,真的是我眼瞎。


    楼烬转回头去。


    眼下局势是楼烬占尽上风,但楼烬知道公上胥远远不及于此。


    说什么来什么,只见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剑茧的缝隙里冒了出来,就像是从茧里流出的黑水一样,场面极其恶心。


    楼烬眼皮一跳——


    是恶念!


    他火速把水龙吟收了回来,这下完全没有能限制恶念的的东西了,这些黑气张牙舞爪地盘旋上天,很快就遮住了半边天。


    “你没有底线的吗?”楼烬道,“亏你还是堂堂神君,竟如此无所不用其极。”


    “什么都比不上杀了你重要。”公上胥手握黑色金丹,从黑气中走了出来。


    楼烬不知道他手中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但大概猜到了一二。


    他转头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班小轩,又见班仪一副想来帮他又不敢离开儿子的样子,咬了咬牙。


    公上胥没有给他们任何犹豫的机会。


    黑气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将三人吞噬,而在这超脱六界的黑气攻击之下,他们三人几乎连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视线所及全部被黑色充斥,公上胥缓缓笑了。


    你不可能不死的,如炼。


    如果是昔日的你,这一切只不过是区区恶念而已,但如今你只是个废物,你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更何况还连神魂都不全呢?


    公上胥早已做了万全的打算,赴烟定会顾及着清元不敢对那傀儡下死手,而他则可以用傀儡拖住赴烟很久。


    待他将楼烬和班仪的尸体带回混渊海,再借混渊海之力剥离他们的金丹,则楼烬和班仪的修为都会为他所用。


    届时,小小赴烟而已,便不足为惧了。


    “一路好走,”公上胥看着黑气深处,轻轻地说,“这回就彻底死了算了,别恶心人了。”


    驾驭这些恶念也并非易事,公上胥握着龚宁金丹的手已经开始了小幅度的颤抖。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正要收回黑气,却见那团黑气之中仿佛还有什么动静。


    还没死?


    公上胥嫌恶地“啧”了一声,也顾不得其他,祭出金丹正要再添致命一击时,一抹耀眼的金光竟劈开混沌,直冲面门而来。


    随后,一条巨大的金龙横空出世,黑气瞬间溃散一空!


    公上胥定睛一看,班仪和班小轩已不见踪影,唯有金色巨龙傲然摆尾,盘踞在半空之中。


    它的姿态悠闲又霸气,金色的龙角在暗无天日的冥界里依旧熠熠生辉。在这睥睨万物的强势威压之下,公上胥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心神也跟着颤了两下。


    ——这场景让他想起了千年前的那一战。


    那一场几乎让他丧命,最终只因如炼的一念之差才能得以让如炼万劫不复的一战!


    他双手紧握成拳,理智告诉他现在的楼烬还不是如炼,这一切都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班仪被你弄到哪里去了?”公上胥仰起头,冲着龙的双眼道。


    “你猜?”


    公上胥冷笑一声。


    他左手握丹,右手掐诀,双管齐下左右开弓,每一道攻势都无比残酷,可巨龙却一动不动,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公上胥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这就结束了?”楼烬百无聊赖的声音传来了。


    公上胥一言不发,脸色唰地阴沉了下来。


    只见原本就庞大的龙在瞩目之间竟然又生生大了一整圈,那些鳞片也更加耀眼。


    在这一刻,公上胥终于感受到了千百年来未曾感受到的恐惧。


    在这里的他只是一个分体,并没有完全的神力,他本以为用黑气就可以搞定楼烬的,但——


    伴随着一声雷霆般的咆哮,一股极大的威压席卷而来,公上胥张口就是一口鲜血。


    “这是我的水梦宇。”


    巨龙吐息,声音震彻苍穹。


    “——这里,是我的天下。”


    第66章 山雨欲来


    公上胥没想到, 这么短的时间内,楼烬竟然能造出自己的水梦宇。


    “原来是我小看你了。”他擦去唇角的血迹,稍微抬起下颌, 方才那种胸有成竹到目中无人的姿态荡然无存。


    “有点吧。”楼烬道,“上次我在你那水梦宇里吃了不少苦头, 这一次自当加倍奉还。”


    公上胥冷笑一声:“大话说得太早了。”


    他看向阵眼处竖立着的水龙吟,眯了眯眼。


    楼烬并不与他斗嘴。


    他知道, 面前的只是一个分体而已,这个水梦宇杀不了真正的公上胥。


    所以,若要真想擒王,恐怕还得放虎归山才行——


    江灼伏地急喘, 不远处, “公上胥”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的每一次出手可都是打在了清元的身上,如果她真就这么死了,可就是你害的了。”


    “公上胥”笑吟吟地看着江灼,反手抽刀, 当头就是一劈。


    江灼就地一滚,刀刃堪堪擦着肩膀而过,蹭着皮肤削下来了一块衣料。


    “公上胥”的下一击随即接踵而至,江灼正要掐诀, 咬了咬牙, 又将手收了回去。


    对面是清元,他不知道这种超乎寻常的自愈术能持续到什么地步。江灼不敢赌,所以就只能躲。


    而公上胥的意图很明显——他似乎也知道用这个傀儡公上胥杀不了江灼,故而自始至终也没有出什么杀招。


    江灼脑中疯狂思考着公上胥这么做的意义, 很快得出结论——公上胥是要毁了万年寒冰,断了复活如炼的最后一条路。


    江灼不再恋战, 反手掏出一张符甩了出去。纸符顷刻就在空中烧成灰烬,江灼正要遁云,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狠狠向下一拽。


    “想走?”


    江灼翻身一滚,正好砸在窗纸上,破窗而出。


    二人从屋内打到了屋外,好好的寝室被打得七零八落,碎木片和碎兽皮散了一地。


    江灼吃了一大口灰,捂嘴狂咳起来。


    他一边咳一边腹诽:现在是想走走不了,想杀又杀不得。


    但再转念一想,或许他能把公上胥留在傀儡身上的神识剥离,这样公上胥就不能操控清元了。


    恰在这时间,寒伤又开始发作了,江灼的神识在半途中被截断,重新夺回控制权的“公上胥”一把抓住了江灼的手腕,在感到手底冰凉的一瞬愣了一下。


    “原来你竟身有寒伤?”


    “公上胥”不确定地问了一句,继而大失形象地狂笑起来。


    “我本还以为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见“公上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倾全身之力使出一击——


    江灼躲之未及,疼痛如巨雷轰顶,瞬间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咬着牙忍住了痛吟,而“公上胥”则迅速掏出禁身咒往这边一扔,却见那符咒在空中本以离弦之势飞来,却半途中骤然一停,随后晃晃悠悠地掉了下来。


    江灼骤然抬眼,就看见“公上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张口吐出了一大口血,随后又像生锈了一样,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快……走……!”


    “公上胥”咬着牙说。


    江灼一惊:“清元前辈?!”


    “公上胥”苦笑一声,又呕了一口血出来,话语断断续续地溢出唇齿:“他……占了我的……神识……我撑不了……太久……快……”


    江灼死死咬着下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忍着痛站起身,正要走时又见“公上胥”开始愈合了。江灼深知,错过这次机会恐怕他就真的无法脱身了,故而再也不往“公上胥”那边看去一眼,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公上胥”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等……等……”


    江灼转过头去,“公上胥”跪在地上,对他伸出了一只手:“赴烟……”


    这是让江灼过去。


    江灼下意识走去两步,脚步骤然一顿。


    公上胥用的这种炼傀方式简单又粗暴,就是把自己的神识强行冲入躯体,彻底压制原主对身体的控制权,然后再给傀儡易个容就行了。


    这样有个好处,就是简单快速,坏处则是有可能被原主夺回躯体。但要想夺回躯体需要极强的心法,所以清元只短暂地夺回来了一瞬,根本不可能做到控制四肢这一步。


    所以,现在对他说话的不是清元,而是“公上胥”!


    江灼在心底暗骂一声,然而就只是这半步的犹豫,“公上胥”从地上一跃而起,之前散了一地的符咒也拔地而起,眨眼间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把江灼牢牢地困在其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长进啊!”


    “公上胥”放肆的笑声传进了耳中,江灼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了出来。


    他感觉自己正被牢笼带着移动。


    他伸出手,试了一下能不能破局而出,但浑身就好像被冻住了一样,不管怎么使劲都难以调出一丝一息的灵力。


    江灼低头一看,寒伤已经蔓延到了肩膀。


    “公上胥”带着江灼一路来到了混渊海,白玉台之上。


    半空中起着一层雾,从雾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不属于此处的场景。


    江灼从符咒牢笼的缝隙中往外看了会,才知道那雾里展现的正是此时的魔界。


    上百个神兵杀进了魔界,目标直指易明所在的山洞。他们将整个山洞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地摆起法阵,摆明了是要用硬武力逼易明就范。


    雾里,山洞里沉寂了一会,随后,一道蓝色的灵光一闪而出——


    “易明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真正的公上胥从白玉华表后走了出来,“公上胥”于是走过去,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真的应该前途无量的,他比楼烬勤恳,比龚宁踏实,天资聪慧又肯学,可惜就可惜在他和楼烬是至交,他不肯放弃这一段手足之情。”


    公上胥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惋惜。


    江灼想冷笑,但又不想和这人多说半个字。


    “易明活不了了,等着吧,他一会就来送死了,应该还会带上你那苦心孤诣但最终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的寒冰躯壳。”


    公上胥敞开袖口,将那团云雾收了回去。


    他说得没错,不出一炷香的工夫,天空中突然雷鸣大作,易明被一方巨锤从天上砸到了地面上,随着一声巨响,整个混渊海都为之大震。


    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易明满身尘污地跪在其中,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恨恨地抬起头,看向了好整以暇立于坑边的公上胥。


    “交出来。”公上胥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见易明不动,公上胥悲悯地笑了一声。


    “我总想给自己一个不杀你们的理由,”公上胥看了看自己的手,五指虚虚一握,千百条银蛇从地表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一点一点向易明爬了过去,“但是我找不到。我试着让过去的事过去,但是先不让它过去的是你,不是我。”


    他虽看着易明,但话语却是对着身后的江灼说的。


    江灼已经习惯他的倒打一耙了:“全世界都负了你,就你最无辜就你最委屈。”


    公上胥手中再一握,易明极致痛苦的吼叫瞬间划破云霄。


    “啊——!!”


    又是一声雷响,方才稍作停歇的雨又下了起来。


    暴雨砸在了耳边,江灼闭了闭眼睛。


    ——他都不用看就知道易明现在会是什么情状。


    公上胥很早之前就易明身上下了这蛊,又借易明和楼烬见面那次,偷偷将那蛊也种在了楼烬身上。


    如果不是江灼用心头血替楼烬解蛊,楼烬的下场只会比易明更惨。


    不远处,易明的嚎叫声渐渐小了,终归于无。


    血腥味几乎布满了整个混渊海,易明奄奄一息地躺在坑里,身上攀着无数条银蛇。它们正在吸食易明的血肉和灵力,而这些灵力最终都会转移到公上胥的体内。


    看吃得也差不多了,公上胥把蛇收了回去,翻手一道神火打进坑内。


    千钧一发之际,什么东西擦着身侧一闪而过,公上胥下意识回头,只见身后那符咒牢笼已然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江灼已经不见了踪影。


    回头再看,坑里的易明也不见了。


    就这么短的时间内,寒伤发作的江灼一定用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法术来,自然也不可能带易明逃得太远。


    “搜。”公上胥一声令下,傀儡公上胥和那几个羁押易明而来的神将立马开始了地毯式的搜索。


    但他们搜了半天,方圆百里都看过了,压根没有任何气息出现。


    公上胥沉默了一阵,突然笑了。


    他默默走到坑边,丢了个火球下去。


    原本空空如也的坑底瞬间被神火填满,从火光中逆火杀出了一个身影,漆黑的魔气直直向公上胥的心口打去,为了躲开,公上胥不得不后退半步。


    原来刚才江灼玩了一招灯下黑,等的就是公上胥放松戒备的瞬间。


    趁着这个档口,江灼带着易明顺利逃出生天。


    然而他们还没飞出去多远,公上胥却在坑里捡起了个什么东西,对空中的江灼晃了晃,高声道:“这么粗心啊,丢东西了?”


    江灼回过头去,只见公上胥举着一枚玉戒,面上笑意盎然。


    他的双瞳瞬间缩紧——


    这里面是易明炼制好的万年寒冰!


    电光火石之间,公上胥手背一麻,一不留神玉戒便掉了下去,滚进了坑里。


    公上胥抬头一看,两个身影正从遥远的天边飞过来,其中一个正是他的分体,而另一个不是楼烬又是谁。


    分体公上胥看起来非常狼狈,好像刚经历一场恶战,拼了一口气才堪堪逃出来,而楼烬则显得游刃有余很多,追着分体飞的时候,就好像在追着打苍蝇一样悠闲。


    破布一样的分体公上胥一路冲向公上胥,银光一闪便与他合二为一,楼烬则在不远处轻轻落地,往燃着熊熊烈火的坑里看去一眼:“你在烧什么?”


    公上胥没说话,倒是江灼的声音响了起来:“楼烬!里面是寒冰!”


    楼烬寻声抬头,见江灼正站在白玉华表上,背后还背着一身血的易明。


    “他怎么样?”楼烬问。


    江灼道:“还活着。”


    “你怎么样?”


    “……”


    江灼没回答,但楼烬觉得他的眼眶好像红了一下。


    “清元……被他做成傀儡了,易明的蛊毒发作,估计金丹裂了,”江灼的声音依旧很冷静,带着一点点哑,“龚宁被他用来净化混渊海,我估计混合着魔气和恶念的金丹这会还在他手中。”


    “我知道了。”楼烬点点头,收回目光,“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保护好自己。”


    江灼看着火光里的玉戒,欲言又止。


    这是他唯一一条能复活如炼的路了。


    江灼站起来,遥遥地看着楼烬。


    狂乱的雨乱七八糟地拍在他的脸上,将他满身的血污都洗得干干净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目光,又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但看了看身后的易明,还是先压下了心思。


    ——得把这人先搞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


    他不能让楼烬的挚友死在这里。


    假设有一天他不在了,他希望楼烬不要像他一样孤独一生。


    第67章 风满楼


    江灼带着易明重新回到了魔界, 还没踏进去半步,数个神兵察觉到了这边的灵力波动,纷纷举起法器不遗余力地攻了过来。


    江灼轻轻松松地一一躲过去, 定睛一看,容嘉被他们抓了, 正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数十人在围攻滕阴,傅云身上的伤势也很重, 滕阴一边顾着傅云,一边面对杀之不尽的神兵神将,就只能节节败退。


    神兵实在太多了,就像是铺天盖地的蚂蚁一样充斥在魔界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的魔界中人都出动迎敌了, 神力与魔气的碰撞间迸发出刺耳的响声。


    不断有人倒下去,骸骨铺陈在血泊里,合着已经被染得猩红的梨花,一眼都望不到头。


    江灼浑身血液冰冷, 握着拳站在原地。


    一个神兵趁着这时候朝他身后袭来,江灼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反手扼住了那人的喉咙。


    五指收紧,那人翻起了白眼,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怖呼吸声。


    江灼漠然地回头, 手腕一扭,只听咔擦一声脆响,那人的脊椎被生生折断,江灼再一松手, 他整个人便软倒下去,脑袋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歪在一边。


    江灼收回手, 将背后的易明放了下来,刚才那神仙的尸体就横陈在江灼的脚边,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随手在易明身边设了个结界。


    神兵像洪水一样涌来,江灼手中不执任何法器,甚至连魔气都没有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往前走去,逢步杀一人,以至于最后尸体都摞成了山。


    江灼一步一步地攀上去,立于尸山之巅,宽袖烈烈,永不停歇的花雨绕在他的身侧。


    他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流云却戛然遏止,连风都不淌了。


    厮杀声渐渐小了,下面的人终于注意到了江灼的到来。


    “陛下!!”在看到江灼的那一刻,魔界中人都快哭出来了,“他们欺人太甚!!”


    江灼微微抬起头,眸光中的冷漠和威严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他的目光扫到了哪里,哪里的神兵就不由自主打一个哆嗦,再看向他脚下的庞然大山,举着神器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江灼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神君刚刚传信来说这魔头身有寒伤!”其中一个神兵咽了口口水,强定心神,扬声喝道,“他如今修为也就比我们高上一点,我们不用怕他!单打独斗固然是打不过,但如果我们联手而攻之,这魔头定也吃不消!”


    血光之中,江灼的身影好像站不稳似的晃了晃。这一晃倒是给了神兵们莫大的信心,他们再次举起法器,列阵为一,随着一声令下,所有的神器都指向了高山之上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


    人群中突然有谁高呼:“杀了这魔头,则我们万世流芳!!”


    但这话吼出去后没什么人回应,唯独“芳”字空荡荡地回响着,好半天才落地。


    江灼的眼底慢慢浮现出一丝蔑然。


    他缓缓抬起满覆寒霜的手,猩红的血雾就从掌心冒了出来。


    血雾在空中飘了两息,随后悄然销声匿影。


    下面的人不知道他玩了什么花招,他们心中原本就从未消失的恐惧也被江灼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唤醒了。


    “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复命吧?”有人弱弱地提议。


    另一人很快附和:“神君倒也没说让我们和魔头当面对阵……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上神修为,怎么可能打得过这魔头?”


    “反正我们抓了这小子,任务已经完成了不是吗?”那人像提鸡仔一样把被施了噤声术的容嘉往上提了提。


    他们面面相觑,想给自己一个退缩的借口,因为他们需要这个借口来合理掩饰他们的恐惧,又不能让他们在神君和同僚面前丢了面子。


    但是,为时已晚了。


    随着江灼悠长的一声喟叹,此起彼伏的尖叫瞬间响彻魔界,更多的是连叫都叫不出的人,他们就在江灼的一念之间如草芥一般化为了尘埃,哀嚎和求饶都没能留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容嘉差点没吐出来。


    ——他亲眼看着提溜着他的神兵就在距离他不到半步的距离炸成了灰烬,他吓坏了,叫又叫不出来,慌慌张张地去看江灼,可江灼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江灼就那么孤立在那里,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随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再过一瞬便又消失了。


    这就是魔君吗——容嘉心里感叹,修为如此之高,杀人不留血,拂衣而去时还这么潇洒。


    他看着江灼的背影,敬畏悄然跃上心头。


    然而,江灼之所以没说话,是因为他得咬着牙关强行忍住溢到口中的腥甜。


    他强动气血使出的法术加剧了寒伤的发作,寒霜已然漫到了锁骨,此时此刻江灼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先找地方休息一下,至少恢复一下灵力再说,但是楼烬还和公上胥在混渊海,那家伙一定招架不了公上胥。


    得赶快赶过去才行……


    江灼拖着麻痹的双腿走了一段距离,召来云雾乘了上去。以他现在的灵力,连驾驭云雾都费劲,江灼几次险些跌下来,好在还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混渊海。


    彼时楼烬和公上胥正打得如火如荼。


    公上胥和分体合二为一,法力重回巅峰,江灼本以为楼烬应该没有什么一战之力的,却没想到他竟和公上胥打得有来有回。


    但说到底,楼烬修为再高也无法真正和公上胥抗衡,他大多的法术都是以防御为主,并不能切切实实地伤到公上胥。


    楼烬的灵力早晚有耗完的那一刻,但公上胥有龚宁的金丹在手,就算自己的灵力耗空也能继续用龚宁的,更何况那金丹里还有恶念,若公上胥真的心念一动,用那些恶念来对付楼烬,那灵力耗空的楼烬和案板上的鱼也没什么两样。


    江灼眼神颤抖,唤了一声:“楼烬。”


    楼烬于是分神看了过来,在看清来人的一瞬有一些惊讶:“你又回来做什么?”


    江灼抚上了心口佛。


    如果时间充足,他本想一步一步来的。


    他本打算先利用龚宁的恶念慢慢侵蚀神界,待一切水到渠成再讨伐公上胥的。


    但变故来得太突然了,以他现在的状况,压根没法从公上胥手上救下楼烬。


    他的计划被全盘打乱,脑中有一个不明来处的声音告诉他,他救不了楼烬,就像千年前救不了如炼一样。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一段公上胥被楼烬拖住的时间里复活如炼,让如炼来了结这一切。


    要想复活如炼,则天地智慧缺一不可。如今天地已经具备,差的就是智慧。


    但江灼愿意献出自己的神智,用以给如炼重塑肉身,而且他手里也恰好有一缕如炼的神魂,虽然只有一缕,但也够了。


    但江灼也知道,这样一来对他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


    死亡。


    ——神魂俱灭的死亡。


    唯有以命换命,楼烬才能活下去。


    江灼一把将心口佛拽了下来,舒展的莲瓣依旧灵气十足。


    ——这东西还是楼烬送给他的呢。


    在这一瞬间,江灼想了很多东西。


    他在想,今日之后他可能就再也看不到楼烬了,再看不到他那痞气十足的笑,再听不到那玩世不恭的语气,也触摸不到那令人安心的温度了。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比预料中的早了太多,江灼觉得有点不甘。


    这一点不甘就变成了酿了很多年的醋,将一颗心浸在里面,除了酸涩以外,一点滋味都没有。


    江灼吸了吸鼻子,眼睛酸胀得发疼。


    但现在没有时间给他犹豫,玉戒还在神火里烧着,再过一会等玉戒被烧毁,一切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江灼紧紧攒着心口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翻身扑向了神火,就像一只视死如归的飞蛾一般。


    于是楼烬一回头就看见一个不怕死的直直往火坑里飞,登时大怒,躲过公上胥的一击后迅速飞了过去,把江灼一把拦住,死死握住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楼烬怒不可遏,“不是让你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说话时疾喘不停,显然是在斗法中耗去了太多灵力,面上也带着不难察觉的疲惫。


    “你撑不了多久的,你看我的寒伤,”江灼冷静地拉下衣襟,露出寒霜满覆的肩膀给楼烬看,“我也不可能打得过公上胥,我们总不能死在这里,对不对?”


    楼烬一惊,下意识抚了上去,温热与冰凉相触,江灼小小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公上胥又攻了过来,楼烬便抱着江灼一躲,背后却不小心吃了半招,一声闷哼差点没忍住,漏了一半出来。


    见状,江灼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没有查看楼烬的伤势,反而将他轻轻推开,还状似轻松地笑了一下:“再坚持一会就好了,你等等我。”


    “都说让你别惦记复活如炼那档子破事了,”楼烬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太好,深吸一口气,“我就是如炼,我还活着,你怎么就不信呢?”


    “你就是你,楼烬,没必要为了让我好受一点而来骗我。”江灼把自己最后一点灵力渡给了楼烬,将他背后的伤一点一点抚平了。


    楼烬一把拉下他的手,攒在掌心里:“没骗你,是真的。”


    江灼看了他很久,突然一笑:“别装了,你一点都不像他。”


    楼烬还想说什么,但阴魂不散的银蛇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过来,一口咬向江灼的脚踝,江灼收袖一挥拍开了银蛇,也借机把楼烬往远处一推,自己则重重跌进了火坑之中。


    楼烬心口一跳,要捉江灼的衣角,公上胥却横空插来一剑,差点把楼烬的胳膊砍下来。


    “江灼!”楼烬无暇顾及江灼,便背着身朝火坑里吼,“你先出来!”


    他等了半天,火坑里没有动静,楼烬这下真的慌了:“江灼,听话,先出来,你放心,我不会死,不需要你做什么我也不会死!”


    话音一落,只听火坑里一声闷响,寒冰雕铸的躯壳被祭了出来,楼烬抽空往回看去一眼,就看见火光里江灼跪坐在躯壳旁边,然后将手臂伸进了胸膛,咬牙掏出来了一个什么东西。


    似乎是注意到楼烬的目光,江灼回过头来,也在同一时刻,楼烬的识海中响起了江灼的声音。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吗?”


    “我应该没有资格喜欢别人……我的存在是建立于另一个人的死亡之上的,他们期待的是那个人的复活,而不是我的诞生。我知道我该成为那个人,但我不管怎么学都学不会……”


    “我很开心,在你的面前我只是江灼。”


    说完这句话后,江灼顿了顿,楼烬心跳得非常快,却见江灼缓缓一笑,灿若繁星。


    “如果有来生就好了,我就只是江灼了。”他说。


    随后,五指一收。


    只听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火光陡然冲上云霄。


    “江灼!!!”


    楼烬双目猩红,瞬间魔气爆腾。


    只见他身形一闪,随后出现在了半空,稳稳接住了从空中如断线风筝一样掉下来的江灼。


    江灼的心口开了一个大洞,原本应该放着心脏的地方此时空空如也。


    寒意爬上了楼烬的后脊,抱着江灼的手也顿然锁紧了。


    “你做了什么?”他嘴唇抖了抖,连声音中都染着浓浓的震栗和难以置信,“你把你自己的心脏……捏碎了?”


    江灼的睫毛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精疲力尽地笑了笑,然后把心口佛拿了出来,交给了楼烬。


    “复活……如炼……”鲜血充盈在江灼的喉中,他因此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每说一句话,便有一口血涌出来,“楼烬……”


    “怪不得你说你早晚会死……”楼烬怔愣地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色,赫然怒道,“就是因为这个?!”


    在这一刻,巨大的后悔将楼烬吞没了,早知江灼是这样的打算,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帮江灼。


    看着江灼空荡荡的心口,楼烬恨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我都说了我就是如炼,你非不信!好好活着不行吗?!你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江灼伸出手,摸了摸楼烬的脸,那只手就在楼烬的颊侧轻轻一蹭,然后垂了下去。


    “你别死,江灼,”楼烬睁大眼,视线却依旧模糊了,“你若敢死……你若敢死,你就再也见不到如炼了。”


    说着,楼烬伸手去夺江灼手中的心脏碎片。他想把这些碎片重聚原样放回去,可这些碎片碎得不成样子,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再难成形。


    楼烬额上已经冒出了汗,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拼凑着,掌心被锋利的边缘磨破了,血淌了出来,满手的碎片都被暗红慢慢浸透。


    怀里,江灼已经没了气息。


    楼烬紧抿下唇,终于放弃了。


    “得先带你走,”抱着江灼冰凉的身体,楼烬喃喃,“之后再找你算账。”


    于是他把心脏碎片和心口佛往怀里一揣,抱着江灼站了起来。


    他没注意到的是,被血浸润的碎片上开始慢慢泛起晶莹,这些晶莹的东西突然凭空而起,像云雾一样聚在空中,随后化成一道光,在一眨眼之间就钻入了楼烬的眉心。


    熟悉的痛苦席卷全身,楼烬足下一个踉跄便半跪在地,江灼也摔出去了几米远,重重跌在了火光旁。


    楼烬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剧烈颤抖着,极度的痛苦犹如汹涌的怒涛,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残存无几的神志,他只能紧紧捂住心口,试图抵挡那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


    他的目光艰难投向江灼倒下的地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遥在天边,好像隔着一万米的茫茫沧海。


    无助将楼烬淹没了,他竭力想要呼喊江灼的名字,声音却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一样,除了隐忍的痛吟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原来他苦寻不得的这一魄原来就在江灼的那支离破碎的心脏上,在江灼捏碎心脏的那一瞬间,终于得到了解脱。


    至此,两魄归位。


    而公上胥也终于出手了。


    他慢慢地走到楼烬身边,低头看了他一会。


    现在无疑是楼烬最脆弱的时间,神魂归位后还需要时间调养,上次楼烬都睡了多日才醒,更何况是这最后一魄。


    要想杀楼烬,就只能趁现在这个时机了。


    公上胥的手中,银蛇汇聚成一把熠熠生辉的长剑,那把剑就悬在楼烬的头颅之上,随着公上胥手起刀落,剑刃上瞬间迸发出极其刺眼的雷光。


    楼烬死死睁着双眼,眼见着剑刃近在咫尺,几乎割进眼球,却被另一道光在空中拦了下来。


    反应过来时,一个瘦弱苍老的身形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清元。


    在楼烬垂危的这一刻,清元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替楼烬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快走——!!”


    楼烬还不及回话,只听清元沉喝一声,从掌心中驭出一道涓涓水流,将楼烬和江灼两个人都裹在了其中。


    楼烬的视野被水流所遮蔽,只听公上胥的声音响了起来:“千年前,果然是你救了如炼。”


    “我都想起来了,”清元冷笑一声,“你这个叛徒!”


    公上胥没再说什么,只见一道寒芒隐隐约约指向了清元的喉咙。


    楼烬心中一惊,但他实在太痛苦了,痛苦到连抬一下眼都费力。


    他想让清元躲开,这是他和公上胥的争端,自然应该由他自己亲手了结。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所能做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元软绵绵地倒下去,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


    楼烬狂吼着,拼了命从水流里往外爬,可这水流愈发湍急,带着他往不知名的地方去,远离混渊海的所有是非。


    在这一刹那,往事的种种瞬间涌上了心头。


    伴随着最后一魄的归位,那些沉寂了千年的记忆也终于被唤醒,楼烬终于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和江灼的过往,想起了班仪一家的死因,想起了山欢和东极的恩怨,也想起了他对清元所欠下的永远都还不清的恩情。


    —第三卷·恰照梨花·完—


    第68章 如炼


    星野低垂。


    身着素色道袍的年轻女子行色匆匆, 她身后跟着一个男孩,五六岁左右的模样,为了跟上女子的速度而不得不小跑着。


    男孩跑累了便停下来歇了一会, 就这几息的工夫距离又拉远了,他便重新迈起小腿追上去, 跟在女子身后问:“姐姐,我们要去哪?”


    “找个地方安置你。”女子停下脚步, 回过身来,摸了摸男孩的头。


    小男孩没说话,只咬了咬下唇,于是女子又摸了一下, 安慰道:“阿炼不要怕, 这是一家好人家,等你学有所成,我会回来接你的。”


    男孩迟疑着,微微皱起眉头, 神色中满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严肃,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随后缓缓地点了下头。


    女子带着男孩上了山,山门口有上千级台阶, 女子脚步轻巧, 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小男孩却显然有些吃力,于是女子走一段便停下来等,但从不说帮他一把。


    爬上了台阶便是一座气派的宗门, 女子上前敲开了门,对男孩说:“你在这里等我, 等我让你进去,你再进来。”


    男孩看着女子,又点了点头。


    女子收回目光,迈了进去。


    屋内点着昏黄的油灯,一对夫妻跪坐堂下,恭恭敬敬地对女子磕了三个头:“参见清元天师。”


    “不必多礼,”女子隔空将二位扶了起来,“该是我谢谢你们才对,武宗主。”


    素袍女子便是清元,而这对夫妻便是武高班仪二人。


    武高引着清元上座,点来茶壶为她满斟一杯。


    “那天生神格的孩子……眼下就在门外?”


    “嗯,”清元也不说用茶,温热的氤氲绕在她的脸畔,遮住了她有些怅然的眉眼,“只不过他身上被下过咒决,所以这会儿还是凡胎凡躯,待到修为到达一定境界才能重铸龙身。”


    说着,她的目光在武高班仪二人身上环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了班仪的眼中:“到时候,我便接他回家。”


    只进门这片刻的工夫,清元便看出来这对夫妻中是夫人说了算的,武高态度柔和,而这班姓女子则眼神犀利,仿佛有什么想说的,又碍着丈夫在场不好说出口。


    于是清元道:“班夫人可是有什么疑虑?”


    班仪沉吟片刻,直言道:“天师神通广大,修为通天,若是您都无法保护这孩子,我们这区区一个凡人仙宗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这话并非自贬,班仪确实一直想问。


    “早前外子接了您这边的传讯,我还以为是您玩笑来着,”班仪说,“不是我不愿意帮,是怕到头来又帮了倒忙,还得您去善后。”


    清元沉默了一会,端起茶来喝了。


    她好像是不怕烫一般,一口喝了半杯,就要落盏时又重新把茶杯端起来,将剩下半盏也喝了,这才放下茶杯,重新看向了班仪。


    班仪正要为她再添一杯,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端茶壶的手就在空中停住了。


    “莫非是神界……”她话没说完,戛然顿住。


    “夫人既然猜了出来,我也就不瞒着了,”清元语速很慢,“接下来神界恐怕会有大乱,他的父母将他托付给我,要我带着他远离争端,但……”


    她停下来,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不可能明知好友有难却抛下一切不管,毕竟,无我相助,他们几乎没什么胜算。”


    清元的嗓子有点哑,但是语气很沉很稳,配合着她一身的素色道袍和一贯云淡风轻的表情,浑然透着一股超然绝尘的威仪来。


    班仪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武高便问:“神界大乱,会否波及其他五界?”


    清元又沉默了。


    而班仪和武高的心也跌到了谷底,就在他们几乎以为这是一个沉默的肯定时,清元才道:“这是神君之争,如果这孩子的父母赢了那便一切好说,可若是公上氏一族登临君位,他们不会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其他五界恐怕也要变天。”


    班仪道:“变天。”


    清元颔首:“嗯,变天。”


    班仪心中有一万个问题,譬如怎么变,变到什么地步,生灵涂炭,还是别的什么……无法设想的结局之类的。


    但她没问,因为她知道她问了清元也回答不了。


    班仪不了解神仙之间的斗争,但她与武高两人的修为却恰好即将登仙,若是真的依清元所说,公上氏登临君位,那设若有朝一日他们夫妻真的登仙,而这一切又东窗事发……那孩子会有什么下场,他们又会有什么下场?


    清元看出了他们的犹豫,站起身来,深深地弯下腰去,直到上半身都与地面平行,才道:“这是我和他父母欠你们的,是神界欠你们的,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清元在此愿发毒誓,定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周全,不然就神魂俱灭,万劫不复。”


    武高有点不忍:“天师何须至此,您庇佑我宗多年,我们欠您的早就数都数不过来了,更何况那孩子也是无辜的。”


    清元没有说话,于是武高叹了一息,上前将清元扶了起来。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如炼,”清元直起身,舒了口气,朝门外轻轻唤道,“阿炼,你进来。”


    门被推开,小男孩站得笔直,像一株小白杨一样迈了进来。


    “这是武宗主,以后你就跟着他修习,”清元对他说,“还不快来拜见师父。”


    如炼于是走到武高跟前跪了下去磕了个头,用稚嫩的声音说道:“拜见师父。”


    他长得很可爱,行为举止也宛若像个小大人一样,只一眼看去,武高夫妇就对这小孩心生欢喜了。


    “这是师娘班仪。”清元又对他说。


    如炼顺着班仪的方向跪过去,又磕了个头,道:“拜见师娘。”


    班仪微微颔首,明明刚才还神情严肃,但看到如炼如此乖巧,眼神中不由自主染上了一丝笑意。


    清元于是说:“以后你要听师父和师娘的话,不许忤逆,听到了吗?”


    “听到了。”如炼很认真地回答。


    “好,好,好!”武高笑着点点头,“起来吧!”


    可如炼没动,只抬头看向清元。


    “我刚才说什么了?”清元问他。


    “说……要听师父的话。”


    “那师父又说什么了?”


    “说让我起来。”


    清元没再说话了,如炼只能站起来,小小的心里没来由感到有些委屈。


    ——之前清元姐姐不是这样的,她明明很温柔的,是因为她要抛弃他了,以后和他再无关系了,所以连态度都变得冷峻起来了吗?


    他的头垂了下去,武高叹了口气,对清元劝道:“孩子也不容易。”


    清元看着如炼脑袋后面的一个小旋,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开口:“以后这孩子……就拜托你们了。”


    这是清元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她就走了。


    清元走后,武高冲如炼招了招手,如炼犹豫了一下,又想起清元的话,于是慢吞吞地上前。


    “师父。”


    武高坐了下来,拉着他的小手握在掌中,笑着问:“孩子,你现在可曾筑基?”


    “回师父,还没有,”如炼在武高的掌中握了一个拳头,眼神坚定而专注,“但是很快了。”


    提到了修炼的事,他紧绷的小脸才渐渐放松下来,表情中终于多了一些属于孩子的灵动与神采。


    武高将他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扬着眉毛,故意道:“哦?有多快?一个月,还是一年?”


    “五年之内,我必筑基!”


    武高哈哈大笑,转头去看妻子:“你可记住了?他说五年之内必筑基,到时候若是无法兑现——”


    “不可能!”如炼感觉自己被看扁了,忙道,“我一定说到做到!”


    “好!有志气!”武高拍了拍如炼的脑袋,力道有点大,小孩的脑袋都被拍歪过去。


    他看着如炼,心底又叹了口气。


    这一晚,武高和班仪谁都没能睡着,一直睁着眼睛到天明,第二天一推开门就看到如炼在门外跪着,问他跪着做什么,他只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于是武高便带着他上了庭院,那里有很多外门弟子在修习,武高便把外门弟子们都召集起来,然后把如炼往人群中一推,扬声道:“这是你们的小师弟如炼,以后你们带着他一起修习,不能欺负他,听到没有?”


    他们嘴上连连答应,可等武高走后,人群却一哄而散。


    毕竟他们只是外门弟子,连自己修习都忙不过来,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小屁孩一起修炼。


    如炼无助地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最后一个人走到一边,盘着腿坐下来了。


    他看得出来,这里不欢迎他。


    师父对他很和蔼,师娘也好,但他只是个外人。


    他想家了。


    但他也知道得好好努力修炼才能回去,所以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不需要别人带着他修炼,清元早已经将心法都教给了他,他只要按着清元教的修习就是了。


    他和武高定下了五年之约,所以他一定要在五年之内成功筑基!


    这么想着,如炼不由自主挺了挺胸膛。


    五年时光一闪而过,五年筑基,十年结丹,十五年结婴,如炼的修为涨得飞快,不知内情的弟子还以为武高给他开了小灶,纷纷吵到武高前面要说法。


    武高被吵得头疼,像哄苍蝇一样把人往外赶:“都说了没有给他开小灶了,你们还在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弟子们不肯走,也不依不饶:“不可能!那小子修为涨得飞快,若不是师父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给他垫底子,莫非他是神仙下凡渡劫来了不成?!”


    武高欲言又止。


    “这不公平!”弟子们越说越上脸,“不管那小子用了什么丹药,我们也要用!”


    “对!不公平!师父偏心!”


    “凭什么一有什么好东西都得向着他?这不公平!”


    武高很无奈,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如炼就是靠自己一步一步修炼出来的,在筑基之前武高甚至都没有给过他什么指导,直到筑基之后才将他移进了内门。


    武高以为自己已经很公平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可他没想到这些一贯尊师重道的弟子竟能闹成这样。


    场面愈演愈烈,闹得像个菜市场一样,却闻屏风后来传来一道冷飕飕的女声:“不公平?有什么不公平的。”


    原本嘈杂喧闹的人群登时噤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屏风之后,就看见班仪走了出来,眼神冷冷地扫了一圈,语气凌厉道:“方才是哪个说不公平的?”


    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了,根本没人敢认。


    武高咳了一声,指了几个人道:“这个,这个,这个,我刚才看还有谁说了来着?”


    被点了名的几个人登时就冒出了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忙声道:“徒儿错了!”


    他们不怕武高,就怕这个性情泼辣的师娘。武高最多也就骂两句,可班仪打起人来是真打,如果是犯了什么很严重的错,那被打到修为折损也不是没有的事!


    班仪一个一个看过去,垂下眸道:“你们一个个学艺不精,还好意思上来要说法?”


    “师娘……”他们根本不敢跟班仪对视,连大气都不敢出。


    于是班仪伸出五指,往空中一摆,殿中顿时叫苦连天,班仪眉眼再一竖,哀嚎声立马就停住了。


    他们灰溜溜地被班仪赶了出来,正好撞见修习结束要出门的如炼。


    他们压根不信武高没给如炼开小灶,又在班仪那边吃了瘪挨了罚,故而自然没给如炼什么好脸色,白眼翻得像要厥过去一样。


    如炼淡淡往那边看了一眼,也懒得和这些人计较。


    眼下,他还有要事在身。


    宗门旁是一个村落,村落外有一条小河,他和别人约好了,今日正午要在河边见面的。


    如炼出了山门后一路步履生风,到了河边一看,那个漂亮的少年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如炼的脚步慢了一点,可那少年却听到了踩在草叶上的声音,回过头来,对他招了招手:“这里!”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笑得很灿烂,如炼也不由自主勾了勾唇。他上前一看,少年身旁又摆着一个浣衣盆,里面放着几件洗好的衣服,没洗的就展开了摆在河岸上被流水冲着。


    “你还真的来了,”少年站起身抬手擦了下汗,眼神兴奋,“昨天如果不是你出手,我这洗衣盆就要被冲跑了,谢谢你啊!”


    又道:“你会法术,应该也是山上修炼的仙人吧?好厉害啊。”


    按年龄算如炼已有二十岁余了,恰好在前两日驻颜,故而比少年高上大半个头,看着他时也得微微垂下眸去。


    面对少年的兴奋和崇拜,如炼有点羞赧,最后只是高冷地“嗯”了一声。


    可少年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我叫傅烟,烟云的烟,是找高人算过了的,我还有个妹妹叫傅云。”


    “如炼,一如既往的如,千锤百炼的炼。”


    傅烟把这两个字在口中默默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


    如炼笑了:“你识字么?”


    “识一点,”傅烟说,“这两个字也不难,认得的。”


    如炼于是看向他满手的茧,猜想他应该没上过学堂,家境也就是普通的农户。


    傅烟还得洗衣服,又蹲了下去,如炼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摘了根草,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


    “本该是我妹妹来的,但她前两天病了,”傅烟不怕生,也很热情,见如炼一直盯着他手底下瞅,还以为他是好奇,“你们仙人不用洗衣服的吧?我听他们说,用个什么法术就能把脏衣裳都弄干净了。”


    “净衣咒。”如炼抿了抿唇。


    他把傅烟的脏衣服拉过来放在一旁,手指一点,一道光闪过去,衣服果然瞬间干净了。


    傅烟还来不及惊叹,如炼又道:“你妹妹病得重吗?”


    傅烟的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他蹲下身去,把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好半天才扯了扯嘴角,道:“大夫说……说她不太好。”很快又道,“但她会好起来的。”


    傅烟面上的阴郁只存在了一瞬,立马就被他灿烂的笑容给驱散了。他笑起来时很有感染力,眉眼是弯的,眼尾稍微落下来一点,能看到眼底的亮光。


    很淳朴,又很鲜活。


    如炼心念一动:“我去看看吧。”


    傅烟愣了一下,眼睛睁大了一些:“对啊,你是仙人啊。”


    “我也不是仙人,”如炼道,“但我师父是很厉害的人,他擅长医术,山上还有他专门辟出来的药园子。”


    “你师父是武仙人?”


    如炼点了下头。


    热辣的日光在傅烟的脸上照出了一片红色,他眼睛再睁大了一些:“武仙人……会帮我们吗?”


    如炼自己也不知道,但武高是个很好的人,如果真是村民有难,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没有给傅烟任何答复,傅烟大概是知道神仙的事也说不好,故而也没缠着他问。


    傅烟在前面引路时,总会时不时回过头来看如炼一眼,神情大大方方的,如炼问他在看什么,他便笑着说:“就觉得仙人和我们不一样,长得也英气一些,姿态也要潇洒一些。”


    他学着如炼的样子迈了两步,笑嘻嘻地回过头来:“就这样走,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仙风道骨?”


    如炼被逗笑了,嘴角稍微弯了弯。


    他注意到傅烟的肩膀上有很陈的疤痕,一道一道的横在脖颈旁边,应该是背柴挑水留下的,便猜他家中应该没有大人了,这些农活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再看衣服,也是寻常农户穿的那种粗麻衣服,肤色是均匀健康的颜色,就是看上去瘦了一点,应该吃得不怎么好。


    到了地方一看,事态和如炼猜测的差不多,家庭条件应该算是偏贫穷的,家中就两个小孩,,但家里的吃食也不少,应该是邻里看他们不容易,分过来给他们吃的。


    傅云就躺在床榻外侧,嘴唇发青,没什么精神。她见了生人有点怕,怯生生地坐起来,往榻里缩了缩。


    “这是山上的仙人老爷,”傅烟摸了一下妹妹的头,扶着她原样躺回去,“来给你治病的,别怕。”


    这个仙人老爷的称呼让如炼有点面色复杂:“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又不是老妖怪。”


    傅烟抱歉地回过头来,道:“那叫……什么?”


    “随便怎么叫。”


    “那……”傅烟想了会,“叫炼哥吧?”


    如炼默许了这个称呼。


    反正比仙人老爷好。


    傅烟搬来一张凳子让如炼坐,又倒来一杯水,递到傅云的手里让她喝,忙完这一切才拿着刚洗好的衣服出去晒了。


    屋内就留下了如炼和傅云两人,谁都没有先说话,傅云一直低着头,如炼便让她伸出手,两指搭在了她手腕上。


    脉象没什么问题。


    如炼有点不确定,又多把了一会脉,还是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事实上这个村子里生了病的不止傅云一人,如炼之前一路走来,发现大多的人嘴唇上都带着一层淡淡的乌色,只不过他们正值壮年,比傅烟身强体壮,这才没现出病相来。


    如炼虽不知这病的成因,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什么寻常的疾病,自然也不能用寻常的药物来治。


    傅烟从外面进来了,见如炼刚好收回手,面色又不怎么轻快,还以为是什么不治之症,登时就愣住了,好半天才来一句:“……治不了么?”


    如炼一言不发,起身就往外走。


    傅烟追着他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问:“炼哥!小云这病是不是治不了了?”


    “不知道,”如炼停住脚步,“我去问问师父。”


    “我跟你一起去!”傅烟喘得很厉害,又怕如炼为难,便小声添了一句,“不方便的话……我在家等你也可以……”


    如炼想起山门口的那没有尽头的台阶来,道:“你等我吧,我去去就回。”


    傅烟虽然还想说什么,但如炼都这么说了,也只得点头。


    如炼越走越快,到后面几乎跑了起来,回宗门后径直往武高那去,武高正在和弟子说事,他便往门口一跪,打算就这么跪着等武高出来。


    路过的弟子停住了脚步,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冷嘲热讽:“你看他,又来了。”


    “怪不得师父愿意给人开小灶,人家修习的时间都被他拿来巴结师父了,倒也不怪师父偏颇。”


    “没准是师父听了我们的,不打算给他丹药了,然后这厮又不愿意了,过来跪着卖惨呢。”


    “你说他干什么,人家二十岁就结婴了,你我可是足足花了七八十年的,哪有资格说人家。”


    几人越说越离谱,讥讽的笑声全部传进了如炼的耳中。


    他什么也没说,只握了握拳,一阵无形的威压便向几人袭了过去。


    几人瞬间倒退几步,险些跌在地上,察觉到是如炼出手之后更气不过了,纷纷咋呼着嚷道:“连宗门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是要对师兄们动手啊!”


    他们嚷着嚷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多都在指责如炼的不是,如炼忍得额冒青筋才没与他们动手,可他们却变本加厉起来,说什么都要把刚才丢了的面子还回去。


    就在这时,宗主房的门也终于打开了。


    “吵什么吵!”班氏狮吼穿云裂石。


    第69章 中邪


    班仪人未至而声先至, 看热闹的立马一哄而散。


    如炼还在原地跪着,班仪便冲他挑了下眉:“进来说话。”


    武高和几个长老在里屋说事,班仪便让如炼在屏风外等。


    “徒儿刚从白水村回来, ”如炼沉着声对班仪说,“那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病, 不少村民都因此卧病在床。”


    闻言,班仪有些意外:“你去白水村了?”


    如炼点了下头, 想了片刻,解释道:“有个……友人。”


    “我们阿炼终于有朋友了。”班仪看了过来,带了点欣慰,似乎是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如炼的头, 但奈何身量相差有点大, 一时无从下手。


    面对外人时班仪一贯是冷颜辣语的,唯独在如炼面前才会流露出一点母性的慈爱来。


    其实班仪生得很温柔,眼波清淡,蛾眉入鬓, 但从相貌上是看不出她的性子来的,相反,武高则看起来很凶,蓄着的长须时常翘着, 但实际上最是心软。


    班仪朝里屋处扬了扬下颌, “你师父他们也正在说这个呢,既然都是一件事,这会儿就进去吧。”


    如炼眼皮一跳,却见班仪伸手推开了房门, 则屋内的人齐刷刷都看了过来。


    班仪目不旁视的拉着如炼入内,才对众人道:“这小子去白水村了。”


    “是吗?”武高抬起头, 捋了捋胡子,“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如炼于是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得病者嘴唇乌青,精神欠佳,脉象却毫无不妥,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要命的症状。


    “但这病好像不挑人,”如炼最后补充道,“不只是老弱妇孺,就连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也未能幸免,可一般来讲不该是这样的。”


    “你平白无故去白水村做什么?”一个长老狐疑道,“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溜空出去胡耍么?”


    “……不是,”如炼噎了一下,“徒儿有个友人,他妹妹病了许久,这才要我上门去看一看。”


    “你那友人也病了?”


    如炼回忆了一下,傅烟好像没病。


    是啊,整个村子都病了,却唯独傅烟还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


    “你那友人还在白水村?”那长老又问。


    如炼点了点头。长老便挥了挥手,肃声道:“你现在速速将他带来。”


    如炼还没反应过来,那长老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斥道:“还不快去!”


    如炼莫名其妙被赶了出来,里屋的门重新在背后合上了。


    他本来是要请武高出手帮忙的……结果话都没说完就被赶出来了。


    他正要走,却听屋子里本就不小的议论声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九重天”三字入耳,如炼眉尾一跳,在门上释了个寻声咒,自己则身形一闪躲在了暗处。


    咒符上的光一亮,里面的谈话瞬间就变得清晰无比了。


    他正要细细听,门又被打开了,几个长老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如炼则屏气凝神,好在他们没有发现如炼的存在,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内,武高的声音传了出来。


    “既然是阿炼的朋友,总归是要帮一下的。”


    班仪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只担心……这不是寻常的病。”


    “也有可能是我们杞人忧天,不是吗?”


    “这灾疫来得太突然了,真的很难想是不是他父母那边的事波及了其余六界的气韵……”


    说完,如炼听到班仪叹了一口气。


    “我担心的是阿炼。”班仪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父母……”


    班仪留了个最坏的结果没有说,武高却沉默了。


    如炼就在门外靠着,心底没有什么波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


    里面明明说的是他的亲生父母,可他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完也就过了,没有留下什么涟漪。


    他只想知道那个叫傅云的姑娘能不能治好。


    他有点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注意到门被打开了,武高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如炼时不免吓了一跳:“你——”


    如炼忙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前,眼神往屋里瞟了瞟,意思是别让师娘发现。


    武高心领神会,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反手将门关上。


    他在前面走,如炼猫着腰跟了一段距离,确认班仪看不到了才挺起了脊骨,与武高并肩而行。


    “没想到你也如此怕你师娘。”武高突然打趣。


    如炼没接这话茬,反道:“师父去哪?”


    “去白水村,”武高捋着胡子笑了笑,“是魔是鬼都得先看看才知道,没准就是平常的小病,只是缺了一味药才治不好呢?”


    如炼不知道武高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和你那友人,怎么认识的?”武高又问。


    不知道为什么,如炼不太像详谈,便只含糊地说:“……就那么认识了。”


    武高点了点头,又说:“我们修道之人,和他们的命数是不一样的。”


    如炼足下一顿:“师父是让我不要和他往来么?”


    “错错错,恰恰相反,”武高也停住脚步,倏然回身,“他虽是常人,却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你也有别人艳羡而艳羡不来的特质,所以相遇也好,离别也好,都是命中注定的,可千万不能被这些执念牵住了手脚,导致寸步难行。”


    武高很喜欢说教,大道理总是一套又一套的,平常没什么人愿意用心听,但这次如炼却听得异常认真。


    听完,还轻嗤一声:“我的师兄们可不这么想。”


    武高知道他在指什么,弟子们之前的龃龉和纷争他一向看在眼里,只要不闹得太过火,一般是不管的。


    但他也能理解如炼的心情。


    “你的来处和我们又不一样,”武高说,“你又不是凡人。”


    如炼皱起了眉:“因为我是神,所以我就要怜悯众生,以德报怨吗?”


    “我可没有教你以德报怨,”武高笑了,“说白了,修道之路,只有一个字可定胜负。”


    “什么?”


    “境界。”


    如炼:“……”


    师父一向不拘小节。


    武高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也没有过多纠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得强到一定的地步,才能为所欲为。”


    说着,武高拍了拍如炼的肩膀,但如炼的身量已经比他高很多了,导致他拍起来的时候有点费劲。


    到了白水村,武高一户一家地看过去,面色也越来越凝重了。


    ——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一点,十家有八户都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家子,连个能照顾的人都没有。


    他于是让如炼在前面带路往傅家走,如炼凭着记忆绕过了几户人家,见傅烟就直挺挺地坐在门槛上,面上全是汗,见了如炼忙站起来,又因为腿麻而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站稳了。


    如炼是中午离开白水村的,这会已经日落西山了,也不知道傅烟是不是从他离开时起就一直在这里等着,连动都没动一下。


    见他这样,如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说出口的话不自觉就带上了点责备的意味:“怎么不进去等?”


    也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听出来了但并不在意,傅烟只是轻轻笑了笑,道:“怕你找不到路嘛。”


    他将额上的汗擦掉,看向如炼身后的武高,恭敬地行了个大礼,道:“武仙人!”


    武高把傅烟扶起来,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道:“你家是只有妹妹病了,你自己没事,对不对?”


    傅烟乖巧地点点头,而如炼则抿起了唇。


    武高问他:“你妹妹何时病的?严不严重?”


    傅烟便将门口让出来,让武高先行,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严不严重,就是没精神,也吃不下饭,晚上还老做噩梦。”


    “用过什么药了?”武高又问。


    傅家的院子很小,这两句话的工夫就已经走到了唯一的草屋前,傅烟的声音也骤然小了一些:“大夫说这病治不了,结果没两天大夫自己也病了,后来就再也没来过了,也没给她开药。”


    武高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傅烟趴在门上朝里说:“小云,武仙人来了。”


    里面没有声音,傅烟又唤了一声,傅云还是没有回答,他这才急了,一把推开门,却见自家妹妹惊恐地缩在床上,浑身都在发抖,眼神却死死盯着床位一团漆黑的东西不动。


    “小云?”傅烟小心翼翼地上前,在碰到傅云的肩膀时,傅云却像被吓到一样猛地震了一下,眼睛一下子就转了过来。


    在某一刹那,如炼和她的眼神对上了,顿时毛骨悚然。


    ——她的两只眼睛都被墨色所充斥着,整个眼球都变成了黑色,看过来的时候连瞳孔和眼白都分不清了,没有丝毫生气,空洞而骇人。


    傅烟也被吓了一大跳,向后大退一步,待定下神后又迟疑着上前,想像以前一样摸摸妹妹的头,手却在空中停住了。


    他回过头来,怔愣地问:“我妹妹……是不是中邪了?”


    “别碰她!”武高沉声道,“你先过来,什么也别碰!”


    傅烟看了看傅云,再看看武高,身形晃了一下,脚下却没动。


    如炼也说:“你先过来,师父一定有办法,先别急。”


    “可……”傅烟快哭了,一双眼睛里全是道不尽的急切,“她这到底是怎么了?中午你来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好好的?她当时没这样对不对?”


    武高看向如炼,如炼则抿了抿唇,道:“确实,我中午来的时候她还没这样。”


    从症状来看,这根本不像是什么急病怪病,反倒真像傅烟说的,是中了邪了。


    “不管怎么样,”武高又看向了傅烟,“孩子,你先别怕,这会儿就什么都别碰,就这么慢慢走过来,听到了没有?”


    傅烟艰难地点了点头,一步一步慢慢地迈开步子。


    可傅云却在这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武高瞳孔骤缩:“快过来!”


    却听傅云开了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


    这声音沙哑又干枯,完全不像是从一个少女口中说出来的,在场三人均是浑身一寒,而傅烟则连一步都再走不动了。


    他就保持着迈了一步但还没走的姿势站着,一只手被傅云牵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手抽回来,只能要哭不哭地看着武高。


    如炼看不下去了,伸出手去——


    武高:“——别!”


    而这话出口已经晚了,如炼已经把傅烟拽了过来,挡在了身后。


    武高瞬间怒了,急声道:“不是让你什么都别碰吗?”


    如炼不知道武高的怒意从何而起,莫名其妙地说:“师父的意思难道不是说不让碰这屋子里的东西吗?”


    “他被他妹妹抓住了手,你碰了他,不就相当于碰了他妹妹??”武高的眉毛都竖了起来,直直瞪着如炼。


    他这话本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但听在傅烟的耳中却像是在嫌弃傅云身上的病一样。


    于是他垂着脑袋停了一会,默默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自己和如炼之间的距离。


    这只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如炼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又将他拽了回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傅烟艰难地笑了一下,抬起了脸,“或许这病是一种传染病,武仙人说得对,你不该乱碰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如炼立马就明白了傅烟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师父和我会嫌弃你们?”


    “不是不是,”傅烟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


    他又将“觉得”说了几遍,还是没能自圆其说。


    武高叹了口气,似乎也是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便软下语气对傅烟道:“你妹妹这不是普通的病,就像你说的,她是中邪了,我不让你碰她是怕这邪气过到你身上去。”


    说着,他指向床尾的那滩呕吐物,道:“这是你妹妹吐出来的,就是她中了邪的证据。”


    傅烟听得云里雾里,懵懵地点着头,道:“那……这邪该怎么驱呢?”


    武高看了看傅烟,又看了看如炼,欲言又止。


    他没多说什么,只让傅烟随他们上山住几天,等村子里的邪都驱净了再搬回来,傅烟却不愿意,他还要照顾傅云。


    于是武高便极有耐心地劝了半天,说他会派宗门内的弟子过来帮忙照顾村民,而傅烟没有修为傍体,在这里也帮不到什么,如果到时候他自己也中了邪,那就更得不偿失了,傅烟这才终于被说服,答应下来。


    月上枝头,三人才重新往山上走。


    如炼跟在武高身后,沉默了一阵,问道:“师父,所谓中邪,应该是俗世的说法吧?”


    武高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一点赞赏:“嗯,中邪有很多种中法,有的是魔气入体,有的是鬼气入体,而白水村这种……却没有这么简单。”


    “那滩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武高:“……”


    如炼:“师父?”


    武高却答非所问:“回去后你搬去西院住,傅烟也是,平时没事不要出门,等为师叫你们,你们再出来,听到没有?”


    如炼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默默地点了下头。


    ——自打他上山起,他的师父就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如果不是单纯的魔气或是鬼气入体,那这些人为什么会病呢?


    傅烟又为什么没有病呢?


    如炼想不通,也没有过多思考的时间——到了深夜,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嘴唇也开始泛起乌青了。


    第70章 恶念成疾


    西院地方不大, 离主山较远,平时没什么弟子来,院外但是有几片药田, 但因为土质问题种不出什么名贵的药材。


    这里有两间屋子,如炼和傅烟来得急, 只收拾了一间出来,两人只能同榻而眠。


    如炼已经有元婴修为, 已经不需要睡眠了,便把床让出来给傅烟一个人睡,自己则靠着窗框看着月色出神。


    他不睡,傅烟也不好睡, 就坐在床尾, 手底下的衣服叠好又展开,再叠好放到一边,过了会又拿起来重新叠了一遍。


    如炼余光注意到他一直忙忙碌碌的,知道他是在担心傅云。


    “睡不着么?”


    傅烟猛地抬头, 先是愣了一瞬,随后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虽然如炼逆光站着,但他依旧注意到如炼的唇色不对——那双唇本就颜色很淡, 在月光照耀下下呈现一种发冷的青色。


    傅烟连忙起身, 眉头也皱了起来,道:“炼哥是不是也病了?”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见如炼不说话,愧疚瞬间涌上了他的眉眼, “是被小云传染的吧?”


    如炼道:“我是修道之人,按理说不会这么容易被传染的。”


    “但武仙人也说她是中邪了, 这不是普通的病。”傅烟满眼都是化不开的忧色,“你哪里难受吗?”


    如炼摇摇头。


    “小云刚开始也没什么症状,”傅烟叹了口气,“后来就突然成了那样……”


    如炼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坐着吧,我真没事。”


    傅烟抿着唇,犹豫了半天,还是坐了回去。


    如炼问他:“你爹娘呢?”


    “……娘死了,爹嫌白水村穷,走了。”


    “所以这些年都是你和妹妹两个人?”


    “之前奶奶在,不过奶奶前两年也病了,没救过来。”


    如炼看得出来傅烟过得不好,也没想到原来这么艰难。


    他有点后悔提了这个话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傅烟没在意:“炼哥呢?”


    如炼顿了顿,道:“有爹有娘,但是没怎么见过。从小我就在山上长大,师父和师娘就像我爹娘一样。”


    傅烟笑了:“武仙人很看重你吧?”


    “嗯。”


    “真好。”


    如炼点点头。


    是挺好。


    至少和傅烟比起来要好太多了。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如炼指了指他身后的床,道:“你睡吧。”


    就在这时,天上遮住月亮的云移开了,月色也因此更加明亮,能很清晰地看到如炼面上带有微微的倦色。


    傅烟张了张口,道:“如果你因为小云……”


    “不会的,”如炼打断他,“别想那么多,睡吧。”


    傅烟闷闷地嗯了一声,直挺挺地躺在床榻的里侧。黑暗中,他那双明亮的眸子格外惹眼,就一直盯着如炼目不转睛地看。


    如炼被他看得没办法,只好在他身侧也躺了下来。


    傅烟满意了,这才闭上双眼。


    如炼有点想笑,傅烟不知道自己已经不用睡了,他只是觉得病人都该好好休息,所以就用这种无声又固执的方式催促。


    均匀的呼吸扑在耳畔,这种感受很新奇。


    不知道是不是这病的原因,又或者傅烟的呼吸很有节奏,像催眠的童谣一样,如炼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且睡得很沉,连清晨鸟鸣最欢的时候都没被吵醒。


    他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时,傅烟已经不见了,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尘不染。


    如炼在屋外找了一圈,发现院子里那个小小的药田昨天还杂草丛生的,今天就被修整得井井有条了。


    傅烟站在田里,裤腿挽到了膝上,满手满腿都是泥,手里还举着锄头,一下一下把结块的泥土排开,铺平,再把杂草挑出来,只留下有用的药草。


    因为如炼脚步很轻,他没注意到如炼的到来。


    如炼想叫他别忙活了,反正也没什么人在这边种药,但又觉得傅烟闲不住,便什么都没说,看了一会便转身回屋去了。


    回屋时,他还注意到傅烟在门外搭了个小灶,上面架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米粥,香气扑鼻。


    太能干了……


    如炼心想。


    如果他要是修道,就凭他这种吃苦勤劳的劲儿,想必路子也不会短。


    两人就一直在西院待了五天,在这期间武高都没派人来叫他们。傅烟每天都在吃米粥,后来实在是没什么吃的了,傅烟便从小院周围的森林里捡了一些蘑菇回来。


    米粥换成了野山菇大乱炖,没什么调味料,但是傅烟吃得很香。


    如炼生怕他吃蘑菇中毒了,便一直盯着他看。结果傅烟以为如炼也想吃,找了个碗慷慨地分了一半出来。


    如炼:“……”


    如炼:“你吃吧,我不吃。”


    傅烟说:“我够吃了。”


    “那就多吃点,”如炼说,“你还在长身体呢。”


    等傅烟吃完饭,如炼便把碗筷拿过来,手里掐了个咒,碗筷立马就干干净净了。


    如炼知道傅烟最喜欢这个环节,所以回回都把决掐得花里胡哨的,就像是故意表演一样,五指晃得都快出残影了。


    傅烟:“哇——”


    如炼没忍住笑出了声。


    靠着蘑菇又撑了两天,实在没什么吃的了,而且如炼的病色也越来越明显了,傅烟着急得要命,但也没什么可以做的。


    这样下去不行,万一炼哥真出什么事,那他的罪过就大了。


    而且……也不知道小云怎么样了,病好点了没有。


    趁着如炼睡着,他悄摸摸溜了出去,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主山的山头,结果一个人都没看见。


    “有人吗?”他问了一声,回声荡了一圈,无人回答。


    夜色已深,只有宗主寝房的灯还亮着,傅烟于是小跑过去,敲响了门。


    过了一会武高才把门打开,见是傅烟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


    “因为西院那边没什么吃的了……而且我也有点担心小云……”傅烟解释。


    “瞧我都给忙忘了,”武高疲惫地笑了笑,往他身后看去,“阿炼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也病了。”


    “如炼也病了?”武高的声音骤然提了起来,


    傅烟点点头。


    武高深深叹了一口气,拉着傅烟进屋坐了下来。


    “我妹妹……”傅烟欲言又止。


    “你妹妹还好,目前没什么大碍。白水村的村民们自发搞了个医馆,把你妹妹也接过去住了,我这边的弟子也每天都会去查看情况的。”武高说。


    傅烟正要松口气,却听武高又说:“大家都病了。”


    傅烟心中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白水村,阿炼的师娘,师叔师兄,白水宗里所有人都病了,”武高苦笑一声,叹道,“现在啊,就剩你和我了。”


    武高的目光飘向了里屋,班仪正在里面躺着。


    傅烟非常疑惑:“如果说您是因为修为深厚才没生病,那我又为什么没事呢?”


    武高沉默了一会,收回目光:“孩子,你知道什么是恶念吗?”


    傅烟点点头,又摇摇头。


    “它是一种存在于每个人心底的念头,”武高说,“——不好的念头。每个人都有恶念,它本来并不致病,但因为天上神仙之间发生的事,这恶念就成了不得了的东西,这些病灾就降到了我们头上。”


    傅烟知道什么是恶念,但他还是没弄懂为什么命运唯独眷顾他一个人。


    武高看着他清澈的双眸,烛光在他的眼底投下了两个明亮的光点。


    “因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武高说。


    傅烟摇摇头:“炼哥也很善良。”


    武高道:“他心里有太多事了,倒也并不是说他得病了所以就不是善良的人。”


    武高的声音里带着点沧桑和无可奈何,渐渐不像是说给傅烟听的了。


    “只有杂念全无的人才能逃过此劫,怪只怪我没能好好传授他们心法,以至于……”


    傅烟想安慰一下武高,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踌躇了半天,只能笨拙地问:“那、那该怎么办呢?”


    武高起身去里屋的书架上拿了一本很厚又很旧的书来,摆在了桌子上,翻开其中一页让傅烟看。


    傅烟看了几个字,红着脸摇了摇头:“我……不太识字。”


    武高抱歉地笑了笑,把书拿回来,一个字一个字指着给傅烟念,一边念还一边解说:“这是说这世间有一种至纯的东西,叫万年寒冰。”


    他翻了一页过去,“这里记载着用万年寒冰驱散世间杂污的方法。”


    傅烟道:“是不是有了万年寒冰大家的病就会好起来了?”


    武高点头点了一半,又翻了一页过去。


    这一页不需要他解释傅烟也能看懂,因为这一整页都是画,画里是一个威武的雄狮,脚下踏着一条巨大的鱼,口吐寒气,睥睨万物。


    “这是一个神仙,”武高尽量用最简单易懂的说法给傅烟解释,“他叫东极,就是他掌管着万年寒冰。而且这寒冰属于至寒之物,并不是说谁都能碰的,也就是说……”


    “就是说如果神仙不给我们,我们就没办法了,是不是?”


    武高点点头,把书合了起来。


    傅烟听懂了,原来武高这些天一直在研究破解恶念的方法,怪不得堂堂武仙人也看起来这么憔悴。


    “您休息吧,”傅烟懂事地站了起来,“我先走了。”


    说完,他朝武高鞠了一躬,拉上门走了。


    回去后,他发现如炼正满院子找他,见了他后才大松一口气,语气中不免带了点怨怼:“你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出去采蘑菇,摔下悬崖摔死了。”


    傅烟先跟他道过歉,见如炼气消了,才将自己从武高那里听来的一番话全部说了,末了,又道:“但是……天底下的老百姓有那么多,神仙应该没空管我们吧?”


    听完话后,如炼足足沉默了大半个晚上,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才说:“我要去看看。”


    傅烟都快睡着了,听到这句话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道:“要去哪里呀?”


    “极西之地。”


    “哦……”傅烟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猛然睁开,“但是你知道极西之地在哪里吗?”


    “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去呀?”


    “天上那些神仙不会管我们的,”如炼双唇紧抿,肃色满面,“更何况,我本来就是神仙。”


    “你是神仙?!”


    “……嗯。”


    傅烟瞬间瞪大了眼,如炼说什么他信什么,连荒谬成这样的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他还是感觉很震惊,震惊到连眼睛都不会眨了,就这么圆溜溜地瞪着,睫毛好半天才因双眼干涩而颤抖了一下。


    如炼起身向外走,傅烟这才如梦初醒,快步跟了上去:“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如炼道:“你别去,我照顾不到你的。”


    这话说的没错,但傅烟的神色还是一下就落寞下来了。


    他气馁地扁了扁嘴,问:“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如炼说。


    傅烟不依不饶:“那你现在干什么去?”


    如炼无奈道:“给你采蘑菇去。”


    “……我也要去。”


    “别去了,”如炼把他推回屋子里,“睡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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