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谶言
镜莲记得那一天是个好天气,碧蓝的天空中一片云彩都没有,他从家里走时,阿朱正在院子里和她养的花草一起晒太阳。
“我走了。”他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这次去讲学的仙门离家不远,很快就能回来。”
“路上小心。”阿朱最近气色红润了不少,脸上露出幸福的笑。
“嗯。”镜莲走到门口回头,见院中花前树下,伊人眼神温柔地目送他离开。
他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笑。
青州城中的人们如往常一样,趁着好天气早早出门劳作。
变故却来得猝不及防。
巨大的妖魔携着浓重的黑气闯入街道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待沾着鲜血的利爪洞穿路人的胸口时,人们才惊叫着开始四散奔逃:“魔头杀人啦——!”
妖魔显然早已失去理智,接连袭击了数人,手中掐着如同待宰羔羊的女子,咧开血盆大口“咯咯咯”笑了起来。他周身散发着叫人作呕的魔气,让赶来的几个修者束手无策。
阿朱在家中哼着小曲儿研究新的菜谱,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她放下手中的菜,小跑着去开了门:“城主,您怎么来了?”
“夫人,镜莲先生在吗?”城主满脸惊恐,语气中难掩焦急。
镜莲夫妇隐居青州城的事情仙门之中有不少人知晓,城主当然也知道。
“镜郎出去讲学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吗?”阿朱请他进屋喝杯茶压压惊。
“城里被妖魔袭击了,已经有十几人丧生其手,众修者都不是他的对手,我正是来找先生帮忙的。”城主摆摆手拒绝了阿朱的邀请。
阿朱一听也跟着着急,她早年随镜莲四处奔波了那么久,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习惯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如何会袖手旁观。
“您给仙门百家发消息了么?”
“我刚刚已写信求助了,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城主用手擦着脑门上的汗,他四处敲门请城中修者帮忙,片刻未曾歇息。
“我先去会会那妖魔!”阿朱毫不犹豫道,“您给镜莲去封信,让他早些回来就好。”
“诶、诶,好。”城主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他知道镜莲夫妇的实力,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城中,一众修者仍在与妖魔僵持,那妖魔将手中人的尸体朝众人一挥,趁对面闪避之际,出手如闪电袭向持剑的修者。
那人抵挡不及,被一掌拍得后退了数步,妖魔伸长手臂欲抓向他脖颈,忽然旁边飞出一刀,以迅疾之势斩断了将要触到那人的手臂。
“嗷——”妖魔吃痛吼叫,转身看向飞刀来处。
只见阿朱站在屋顶上翻手收回刀,又几个飞身落在地面,冷静地看向对面凶狠的魔头。
妖魔与阿朱对峙片刻,忽然爆出周身魔气,而后大叫着朝对方冲去,阿朱纵身跃起轻巧地躲开,而后与魔头缠斗在一处。
她这些年休养地很好,实力恢复到了巅峰时期的七八成,这魔头比上次在城中遇到的强了不少,她却仍然不落下风。
周围的人见她牵制住了魔头,纷纷上前相助,众人合力反击,几百个回合后终于压制了魔头的攻势。
阿朱转身跃至半空,手中招式变换欲给予这困兽最后一刀,刀刃划破层层魔气,刺入了魔头的心脏。
这场战斗终于到了尾声,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阿朱将刀身从魔头身体里缓缓抽出,余光却忽然瞥到这奄奄一息的妖魔嘴角一丝恐怖的笑意。
不好!她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道:“快离开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妖魔肉身轰然炸裂,内里浑浊的魔气喷薄而出,瞬间将附近几条街道都笼罩其中!
阿朱首当其冲,大量魔气灌入她口鼻,她连忙后撤,顺势手中掐诀,运使“能断金刚”咒抵挡魔气入侵。
其余人离得较远,躲避及时,又有咒印护身,受到的魔气侵扰较小。
然而魔气弥漫城中,修者有法抵挡,凡人却只能坐以待毙,眼看着魔气所过之处有不少人将要倒下,阿朱再次抽刀在手,“唰唰唰”几下划出数道雪亮刀光,将浓重的魔气破除殆尽。
魔头被铲除,魔气也被消灭,青州城又重见天日,人们悲伤愤怒过后,纷纷开始善后工作。
城主与一众城民拉着阿朱的手,对她感激涕零:“这次多亏了您啊……”
“多谢夫人出手相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阿朱婉言谢绝了他们的赠礼,转身往家中走去。
谁知她刚迈开脚步,眼前却突然一黑。
“咳咳咳……”她连忙伸手捂住嘴唇,却止不住从指缝中流出的黑血。
众目睽睽之下,人们眼中的英雄缓缓倒了下去,她最后看到的,是城民们脸上惊恐的表情。
***
“发生了什么事?”乌昙稍加思考,说出了心中那个最坏的猜想,“阿朱她…也被魔气侵染了……”
“您、您不明白,那时我们刚刚送走了一个为祸的魔头,却转眼看到…她倒下后变成了一把长刀,刀身上正缠绕着与方才无二的、黑色的魔气!”城主捂着脸,颤抖着说出他认为的可怕的一幕,“我们都、我们都吓坏了……”
乌昙沉默了,这是最无奈的事——人们所敬仰的、奉为神明的英雄,突然之间变成了他们所唾弃的、恐惧的怪物。
城主继续道:“我们、我们也不想的…可是我们太害怕了……”
一旁的镜莲却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了起来:“哈哈哈…害怕…你们害怕她……”
他一把揪住城主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就因为害怕,你们就要那样对她!”
乌昙瞳孔骤缩,看着眼前状若癫狂的友人,心却继续下沉——是了,若只是染了魔气,阿朱如何会死?
除非……
他将快要窒息的城主从镜莲手中救出,以身体隔在二人之间。
“说,”乌昙冷冷地看着仍在发抖的城主,“你们做了什么!”
***
阿朱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上,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竟有些刺眼。
外面似乎有吵闹声,她张了张嘴,感到嗓子有些沙哑:“镜郎?你回来了么?”
屋门被退开,镜莲焦急地冲了进来,待看到床上的她时才松了口气。
“嗯,我回来了,”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脸侧,撑起一个笑容对她道,“我回来了。”
“我睡了多久?”阿朱作势要起身,脑袋却沉得很,“外面在吵什么?”
“没什么。”镜莲扶着她靠在床上,“你睡了三日,若是身子还不舒服便不要勉强起来了。”
“这么久?”阿朱吓了一跳,又问道,“城里怎么样了?你收到城主的信了罢?不过那魔头已被我消灭了。”
她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与高兴。
“没事,大家都没事了。”镜莲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眼神黯淡了下去。
“唉,可惜这一出手身子骨又顶不住了,这次不知要休养多久才能好啊。”阿朱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感叹道。
她以为自己只是如同以往那般因动武杀戮而虚弱,只要休息一段时间便会恢复。
“别担心。”镜莲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你好好休息,别想其他的了。”
阿朱又睡下了,她这几日大多是在昏迷,镜莲说她睡了三日,其实是她不记得自己醒着时的事了。
镜莲替她掖好被角,又轻轻阖上了门,他从门缝里看着床上睡得安稳的人,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他转过身来,重新面对院子里聚集着的人。
城主领着一众城民着急地等着,见镜莲出来,立马将他围住。
“镜莲先生呐,那刀灵的状态很不稳定,万一她又发狂可如何是好啊……”
“我们才被魔祸袭击过,实在是不能再来一遭了……”
“上次夜里我们见到你院中冲天的魔气,实在是害怕得很……”
“诸位不要害怕,我的院子已设了阵法,阿朱不会出去伤到你们的。”镜莲温声安慰着众人。
“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说万一……”
“不会有万一的,”镜莲坚定道,“我会拦住她,请诸位给我一段时间,我已请了相识的佛门大师来为她驱除体内的魔气,请你们相信我。”
他说得诚恳,众人一时也难以反驳,最后城主只得道:“那还请先生一定注意安全,我等先离开了。”
镜莲将众人送走,院中一下子变得安静,他始终挺直的背脊终于垮了下来。
阿朱开始变得愈发狂躁,多年的血气随着魔气一同激发出来,似乎要将她变成彻彻底底的冷血魔刀。
镜莲的灵血也渐渐压制不住她的魔气,只得在屋子周围都设下阵法,将她困在这一方之地。
佛门的大师来看过她的情况之后,只是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叹气道:“刀灵本就对魔气敏感,她又常年压抑本性而导致体质虚弱,如今这魔气深入‘朱颜’刀,与之纠缠不分,换做常人便算是病入膏肓,已难以驱除了。”
镜莲脸色灰败,沙哑着问道:“她这样会如何?”
大师静默片刻,道:“若是不压制魔气,由她遵从本性杀戮,便会彻底堕为魔刀,失去理智;若否,则会…慢慢被魔气侵染而消亡。”
镜莲跌坐在座位上,他放在膝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回后,他终于缓缓开口道:“若是从现在开始压制,她…还有多少时日?”
“少则三月,多则一年。”
“……好,多谢大师。”
镜莲开始使用大师的方法为阿朱压制魔气。
被魔气控制的阿朱没有理智,无差别地挥舞着刀向四周攻击,嘴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声。
她明明是个爱笑的女子,如今却被魔气折磨地痛不欲生,镜莲狠心地加强了阵法,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阿朱、阿朱,”他唤她的名字,“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就好了。”
混乱中的人将头转向他,她眼中的冰冷叫他心惊,下一刻,她提着刀冲他而来。
镜莲心中痛极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撞在阵法边缘上,然后一拳一拳砸向将二人分隔的屏障。
“呜…呜呜……”她眼里流出血泪来,似是稍稍恢复了神智,她扔掉了手中的刀,只不停地砸着,一直将双手砸得血肉模糊。
“镜…镜…郎……”她哭道,“我好疼…我好疼啊……”
镜莲再也忍不住了,他的阿朱是那么骄傲坚强的人,在两人出生入死的那些年里,她即使受了再重的伤也从未喊过疼。
他撤掉了屏障,将他的爱人拥入怀中,他与她承受同样的痛苦。
他紧紧抱着她瘦得形销骨立的身躯,一遍又一遍地将灵力渡入她体内。
他制住她挣扎的动作,在她耳畔温柔地道:“不怕、不怕了,阿朱,我在你身边,不会再让你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朱终于沉沉睡去,镜莲让她躺在自己臂弯,轻轻为她拨开散乱的鬓发,拭去面上的血污与眼泪。
她的睡颜那么沉静,她的呼吸那么轻柔,她一直是这样的人,她善良又勇敢。
阿朱,我的阿朱。镜莲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为何你…为何偏偏是你…要受这么多苦……
镜莲出门买药。
他多日未合眼,面色憔悴,衣衫不整,路上的人见了他都一脸惊恐地躲避。
他顾不得别人看他的目光,只急急赶路,然而路边城民们的谈话内容还是闯入了他耳中。欞魊尛裞
“那个就是和刀灵住在一起的人……”
“什么?还有人与那入了魔的刀灵混在一处……”
“看他这副模样,该不会也沾了刀灵的魔气……”
“你快少说几句吧……”
“还是躲着些为妙……”
镜莲抓紧了手中的药包,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阿朱救了这座城里的人,他们却在言谈间连一个名字都吝啬于给予她。
就连他自己也被打成与邪魔厮混之辈。
人们的讨论仍在他背后继续:
“他们怎么还有脸住在这里……”
“邪魔之徒还要继续祸祸我们么……”
镜莲打开门,看到的便是一脸戒备的城主与众人。
他已无力强颜欢笑:“请问各位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的,镜莲先生,”城主清了清嗓子道,“我们打听到,那魔刀已无法可救,为了避免有朝一日她的魔气影响到城中人,还请你们快快离开罢!”
“阿朱的身体经不起奔波,她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我已尽力压制她的魔气,这么久了,她从未伤过你们,所以……”
镜莲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众人或敌视、或恐惧、或鄙夷的目光,他突然不想解释下去了。
“好。”他最后道,“我们过两日便搬走。”
镜莲在书房收拾东西,听到卧房传来的响动,连忙整理了一番仪容,推开了卧房的门。
“阿朱?你醒了?饿不饿?要吃点东西么?”
“……”阿朱半靠在床头,伸手将他面前的碎发撩到耳后,她的声音虚弱,眼神却温柔,“镜郎,我想去院子里看看。”
镜莲把阿朱抱到院子里的躺椅上,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手却依然冰冷,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
镜莲握住她的手,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别老看着我啦,”阿朱半开玩笑道,“替我去看看我们的花草吧,我在这里监督你,不准偷懒哦。”
阿朱拢着镜莲盖在她身上的毯子,眼中注视着镜莲在前面忙碌着拾掇花草的身影。
他总是如此,什么痛什么苦都不愿让自己知道。他以为他瞒得很好,可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她很明白,自己时日无多。
阿朱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她想起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意识时听到的少郎年意气风发的话语,她想起第一次化形后趁着晚上偷偷观察对方的睡颜,她想起与他并肩作战时的默契,她想起初开情窦的他面对自己的青涩……
无论何时,他注视着她时,他的眼中满满都是自己。
她多想一直陪着他呀。
“当啷”一声将阿朱的思绪拉回,原来是镜莲手忙脚乱地剪花枝时被铁锹绊了一跤。
“扑哧。”阿朱忍不住轻笑,这个笨蛋,这么久了,还是学不会打理这些娇气的花朵。
她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
“镜郎、阿莲…”她用力吐息,不顾眼前的模糊,一字一顿地说道,“…朱颜此生能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福。”
镜莲“腾”地站起身,转过来几步上前将她抱住,她感受到他身上的颤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镜郎,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九州之大,还有好多风光我没有看过。你带我去看看东边的海,西洲的山,北境的雪……好吗?”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镜莲把她抱得更紧了,“我带你走。”
镜莲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夫妻二人的衣物整理打包,又去药铺买了补身子的药。
他们明日就要离开这座居住了几十年的青州城了,他走在夕阳下,心中无比地怅然。
也好,也好。他想,这座城带给了他们许多的欢喜与悲伤,但他已不愿计较太多,他只想带着她远离尘世喧嚣,让她度过最后安静的时光。
可惜偏偏事与愿违。
镜莲自沉睡中惊醒,发现身侧已不见了妻子的身影。
“阿朱?阿朱!”他焦急地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竟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他这才察觉到屋内的气味异常,竟是充满了能抑制修者修为的迷烟!
怎么回事?是谁干的?他们要做什么?!
他再次尝试起身,发现自己全身瘫软,四肢无力,灵力枯竭,形同废人。
镜莲心下一片冰凉,连滚带爬地翻下床,他“咚”地一声掉在地上,又不管不顾地费力起身,一步一步挪到门口推开房门。
“阿朱?你在哪儿?!”院中月凉如水,却不见阿朱的身影,而院门大开,看着似是被人从外部用蛮力破开。
“?!”不详的预感加重,镜莲踉跄着走出院子,扶着墙壁一步步朝城里走去。
“阿朱?”他绝望地喊着,四周却静悄悄的,好似这偌大的城里只有他一个人,“阿朱!你在哪儿?”
忽然,他感到脑后一阵钝痛,像是被人拿着斧头砸了一般,可他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
他心中的不安与恐惧达到了最盛:这是——阿朱的感觉!
她怎么样了?!
镜莲凭着这感觉,慢慢向一个方向挪去,渐渐地,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像是被凿穿一般的疼痛,有人拿着铁锤砸碎了他的手骨,有人拿着滚烫的烙铁狠狠贴在他的脊背。
他一会儿感觉自己在沸腾的铁水里挣扎,一会儿又感觉仿佛极刑加身。
膝盖处一阵刺痛传来,他直挺挺跪倒在地上,“哈、哈……”,他喘着粗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他耳边似乎听到了阿朱挣扎的叫喊声,听到了她绝望的求饶声。
“阿朱、阿朱,”他哽咽着,咬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我来救你……”
镜莲蹒跚着往前走,终于看到了出现在面前的城主府。
他擦去嘴角血迹,用全身的力气推开紧闭的城门,而后跌倒在地。
他再次抬起头来,看到了他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骗人的吧……
那被放在炉火之上炙烤着的,那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一般的,那遍体鳞伤的长刀……是谁?
是他的阿朱吗?
周围那些挥舞着附了灵力的铁锤与斧头,手持抵御魔气的金刚咒,一下下砸在刀身上的人,那些眼中夹杂着恐惧与快意的人……是谁?
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城民吗?
“不!!!你们在干什么?快住手!住手啊!”他声嘶力竭地喊道,“阿朱——!!!”
他挣扎着要爬过去,那些人却转过头来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
“快抓住他!”他们一边继续挥舞着杀人的利器,一边喊道,“不要让他过来!”
“不要让他靠近这把魔刀!”立马有几个城民围住镜莲,将他从地上拖起,要拉着他往外走。
“放开我!”镜莲不住地挣扎,“你们快住手!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些人眼神闪躲:“这魔刀待在城中一日,我们便一日不得安稳……”
那些人义正词严:“反正她早晚会堕魔,与其将她留到那时让她残害无辜,不如由我等将她亲手销毁!”
那些人洋洋得意:“城主特地向修者请教销毁魔刀的方法,有了‘能断金刚’咒护持,我等凡人也能除魔驱邪。”
“可是!可是她没有伤害过你们!她以前还救过你们的性命!你们为何要这样对她?!”
“以前她是我等景仰的强大修者,”那些人理直气壮,“如今她只是万人唾弃的妖魔!”
镜莲眼神渐渐沉了下去,他拼命挣脱了禁锢,扑向烧红的铁炉:“阿朱!我来救你!”
那几人追上他,又将他拉住:“这个人也疯了!他定是也沾染了魔刀的魔气!”
他们惊叫着,兴奋着,将刀剑对准了镜莲:“我们为你驱除魔气!”
“不——”镜莲不顾身中数刀,不顾头破血流,只艰难地爬向朱颜刀所在的地方。
他双眼通红,他分明看到火光中,阿朱痛苦地蜷缩在一起,挣扎着,嘶吼着,魔气从她身上窜出,又被她咬紧牙关收回体内。
——那一刻,镜莲心中竟冒出一个念头:他宁愿阿朱堕魔杀光这些愚昧的城民,也不愿她在生死之刻仍恪守这可笑的善良。
可那些人看到她身上漫出的魔气,对她的伤害却变本加厉。
“铛”的一声,一条裂痕从刀身中间断开,阿朱变了调的喊声与人群的欢呼一同在镜莲耳边响起。
有人一脚踩住了他的手,他的眼神彻底黯淡了。
那天资卓绝、潇洒不羁的长留长老,那冲冠为红颜、江海寄余生的尘外仙人,向俗世低了头:
“求求你们,放过她吧……”
“求求你们…我马上带她离开…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他不停地向他们磕头,请求他们停手。
可那些人视若无睹,心中的恐惧战胜了良知的束缚,使这群弱小的人拿起杀人的凶|器,成为了疯狂的刽子手。
他们给夫妻二人下了迷烟,让高超的修为再不能伤到自己。
他们趁镜莲熟睡时掳走变回原形的朱颜,甚至替他阖好房门。
他们聚集在城主府中——人多就能势众,就能给他人定罪,就能把浑然不知的刀灵架上断头台。
他们将断刀团团围住,他们高高挥起审判的利刃:“再加把劲!这把刀很快就撑不住了!”
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张牙舞爪,镜莲抬眼望去,竟不知此处谁才是真正的邪魔。
他爬起来再次冲向阿朱,又被身旁的人无情地拉住。
“咔嚓”“咔嚓”一道道伤痕出现在刀身上,“朱颜”刀灵的气息慢慢变淡。
“求你们、求你们放过她……”
救命啊、救命啊…你们难道看不见,她已满身伤痕,她已七窍流血?
“你们快住手…你们放开我……”
救命啊、救命啊…你们难道听不见,她在苦苦哀求,她在拼命挣扎?!
“她的魔气不会伤害你们…即使如此她也不曾害过你们……”
可恨我修行数百年,到头来竟然护不住她!!!
“镜…莲……”阿朱沙哑地哭喊着,“镜——”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镜莲愣愣睁大了眼睛,停住了挣扎的动作。
有人用斧子斩断刀柄,斩下了她的头颅。
“魔刀被销毁了!”他们高声宣布。
“我等守护住了青州城的安宁!”他们弹冠相庆。
“今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们如释重负。
他们俯视着匍匐在脚下的镜莲,冷漠道:“魔刀被除,你也好自为之。”
“方才我等看你身上并无魔气,便饶你一命。”
他们如同来时一般簇拥着离开。
火炉仍在烧着,间或发出“噼啪”的响声。
镜莲从地上慢慢起身,爬到火炉边上。
“朱颜”刀早已碎得四分五裂,有些细小的碎刃正在被慢慢烧熔。
他空洞的双眼映着跳动的火焰,他将手伸进炉火中。
烈火灼身,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地将碎刃全部捞出。
他脱掉脏污的外袍,用干净的里衣将它们包裹起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再也找不到断刀的碎片时,他才脱力般跪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
院中月凉如水,他拥着爱人的残刃,终于哭了出来。
第 92 章 死生
屋内布着一个以血画就的巨大阵法,而在阵法中心放着一个刀匣,匣中静静地躺着一把已四分五裂的、却被人仔细拼成原样的断刀。
迦叶抬脚迈进屋内,他能感受到刀上附着的已经破碎不堪的残魂。
“朱颜……”他伸出手触碰阵法,断刀仿佛受到某种感召,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光芒从刀刃上升起,穿过阵法涌向他。
迦叶被红光包围,那些神魂中夹杂着火与泪的回忆在他眼前交替出现,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剧烈震荡,那是属于断刀的愤怒、不甘、无奈,以及深沉的让人窒息的悲哀。
太沉重了,这情绪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运使灵力,想要安抚这个伤痕累累的神魂,却发现灵力好似泥牛入海,无济于事。
这把刀伤得太重了,身躯已然破碎,神魂仍不能安息,而残缺的神魂甚至无法转世,只能靠着这阵法维持一段时日,然后在等待中慢慢消亡。
她只是诞生于无心之器物中的刀灵,却品尝了世间这么多的苦难。
“阿朱夫人…”迦叶的心中第一次泛起一种奇妙的共鸣,他伸手轻轻拥住面前的光,他想试着渡化这受苦的残魂,他想给予她真正的安息。
乌昙后退一步,厉声斥道:“荒谬!”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对不对?”镜莲在他身后幽幽开口,转而变成不可抑制的愤怒,“可这些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阿朱身上了!”
城主低头不敢看面前二人,颤巍巍地继续回忆:“自那之后…城中景气并未转好,反而每况愈下……”
“不久我便听说接连有城民在家中被残忍杀害…是的,他们一个个死状凄惨……”
他捂着头,痛苦地叙述:“…他们一个个的、一个个的都死了,我知道、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终于轮到我了……”
忽然城主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乌昙身后人一眼:“是他!是他杀了大家!你这个心狠手辣的…”
他的话被镜莲打断:“是我,是我杀了他们。可那又如何?你们明知是我,你们为何不敢向仙门报案?”
“你们明知是我,你们为何不敢向外人求救?”
“你们明知是我,你们为何不敢来找我报仇?”
“你们不是号称除魔驱邪么?你们不是扬言保护青州城么?”
城主偏头躲避他的视线:“我……”
“哈哈哈哈…”镜莲笑起来,“因为你们心中有鬼,因为你们欺软怕硬!”
“因为你们心知肚明——死的人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乌昙转过身,看着他这副癫狂的模样,痛心道:“镜莲!”
“怎么?玉蟾,你觉得我不该杀他们么?”
乌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玉蟾。”镜莲的眼神忽然变得凄然,“一开始…我也不想这样的。”
“一开始我尚抱着希望,想着可以修复她的刀身,让她复原。可是我很快发现,她是彻底的碎了,身躯、灵体…连同神魂一起……”
“她没有前世、没有来生,从此之后,再没有一个叫‘阿朱’的人会对我笑、对我哭,再没有人会回应我的思念,再没有人让我牵挂……”
“你叫我如何甘心…你叫我如何不恨呐!”
话音落下,他的身上突然冒出浓重的黑气,形成一朵巨大的莲花将他包裹其中。
魔气激荡四周,冲破房间的门窗,瞬间布满城主府,乌昙与城主被逼到院中。
乌昙的面色终于变了,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复杂的表情,夹杂着震惊、无奈与难以置信。
“镜莲!快停下!!!”
原本尚在害怕的城主却眼前一亮,好像突然吃了定心丸一般,冲着镜莲所在的方向大喊道:“他入魔了!难怪他如此疯狂,哈哈哈哈…我早就说,与那刀灵呆在一处迟早要沾染魔气……”
“…看吧,看吧,我等没有做错!玉蟾子大人,请您快快为我等除去这杀人的邪魔!”
他说着要伸手去够乌昙的衣袖,却被对方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他诡异的笑容僵在脸上:“…玉蟾子大人?”
迦叶双手掐诀,运使灵力一遍又一遍地聚集朱颜刀灵的残魂,他额间的纹路愈发明显,随灵力流转闪烁着紫色的光。
“……”他皱眉看向周围的光点,喃喃自语道,“还是不行么?是缺少了什么……”
他伸手接住一个萤火虫般大小的残魂,轻声道:“阿朱夫人,我想帮你呀。为何我…还是做不到呢?”
他曾在遥远的极北之地寻到过与逝者神魂归处有关的线索,如今尝试让残缺神魂转世的术法也是依此而来,可是除却这些,似乎还需要什么才能顺利让残魂归入安息之处。
他沉思片刻,眼前突然浮现出普陀山上乌昙与鸠摩大师对谈的情景,顿时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阿朱,你尚有执念未了么?”他这样说着,便看见残魂渐渐聚集在掌心,“我知道了……”
迦叶抬头看向远处:“我带你去找他。”
镜莲纵身飞掠,带血的刀携着魔气直直向城主袭去,乌昙下意识地抬剑挡在城主身前。
“玉蟾!”镜莲语带怒气,“你让开!”
“镜莲,你快住手!”乌昙眉头紧锁,他不知镜莲是否真如城主所说受了阿朱身上魔气的影响,但他现在的表现已与平常大相径庭,这只能意味着——“你会彻底堕魔的!”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他试图说服对方:“你先停下来,我们找人帮你驱除身上的魔气,然后再说其他好么?”
已经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的城主却喊道:“不要放过这个魔头,快杀了他!您不是除魔护世的玉蟾子大人吗?”
“闭嘴!”镜莲转头瞪他,复又对乌昙道,“玉蟾,你看清楚!你看看他的嘴脸——他是个愚蠢、自私、冷漠、恩将仇报的凡人!他们以弱小要挟善良,以自诩的正义排除异己,他们杀了曾经救过他们的阿朱!”
他一刀一刀劈砍着,含着无法释然的愤怒,他双眼通红,高声质问道:“——你的剑便是要护着这样的人么?”
乌昙的动作一顿。
城主梗着脖子叫道:“大人,不要听这邪魔的蛊惑!他可是杀了城中十几个人的魔头啊!”
“您看看——他的刀上沾满鲜血,他的身上全是魔气,他才是您剑锋所指,他才是该被诛灭的那一个!”
他据理力争:“您要助纣为虐么?”
乌昙的剑开始颤抖。
镜莲抽身回退,又变招向城主而去,乌昙追上来挥剑格挡,两人来往间居然不分高低。
“玉蟾!你一定要拦着我么?这本不关你的事!”
“不…”乌昙声音干涩,“我不能坐视你杀掉一个又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即使他们有罪……”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堕魔,不能任由你杀戮成性,即使你有苦衷……”
“镜莲,收手吧!你变成这样,阿朱看了一定会伤心的。”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镜莲看着他眼中快要溢出的伤心,忽然顿住了。
“可是不这样的话…我还能怎么办呢?”他的眼中流出血泪来。
“我好后悔…后悔那天把她一个人留下,后悔没能早点赶回来,后悔没有察觉城中人的异常,后悔自己大意中了有心人的圈套。”靈魊尛説
“我也曾说服自己去谅解,他们只是因为害怕,毕竟有个隐藏的魔头就在自己身侧,没人不会害怕。”
“…可我做不到!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罪大恶极的人、杀人放火的魔那么多,他们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阿朱却死了?!”
“她做错了什么?是不该在魔头袭击城民的时候奋不顾身上前,还是不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城主缩在角落,插嘴道:“可她沾了魔气……”
“那是她想的吗?!”镜莲转头打断他,他的眼神冻得刺骨,“况且就算那样!她也不曾害过你们!”
“她什么都没做错,可是她却死了!被她曾经保护过的人,亲手一刀一刀地杀死了!”
“为什么?凭什么?你们要活在这世上,就一定要让别人去死!”
镜莲怒吼道:“你们不配!”
他身上的魔气似乎被怒气所激发,加倍翻腾而出,不受控制地涌向青州城各处。
“?!”乌昙大惊,眼前魔气竟然似有意识一般,包裹住镜莲,侵袭着他的神智,如提线木偶般牵着他提刀向着城主的方向而去!
“扑哧”一声利器刺入□□的声音响起,原本被吓得紧闭双眼的城主缓缓睁开了眼,看着面前之人惊呼道:“玉蟾子大人!”
“阿昙!”背着刀匣刚刚赶到的迦叶目眦欲裂,焦急地往三人处跑来。
“别过来。”乌昙低沉的声音响起,迦叶堪堪定在了原地。
“……”溅到脸上的温热的血正缓缓流下,镜莲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见乌昙胸口被自己手中的刀捅出的大洞。
“玉…”他的声音发着抖,“玉蟾……”
乌昙对插在体内的利刃视而不见,抬手毫不犹豫地挥剑向镜莲身后的黑色魔气刺去。
“滚出他体内!”他低声喝道。
那魔气似乎惧怕他的强大剑气,马上如烟雾一般散开了。
乌昙这才伸手拔|出胸口里的刀,他张口欲言,话未出口却先咳出一口血来:“咳咳……”
他擦去嘴角血迹,继续说道:“镜、镜莲…听我说,你身上的魔气不简单,需得赶快驱除,否则……”
镜莲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他全身发着抖,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说不出一个字。
自责、愧疚、悔恨、愤怒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崩溃地跪在地上,捂着头大喊道:“啊啊啊啊啊——”
那些方才退去的魔气仿佛窥见他此刻内心的脆弱,纷纷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气势汹汹。
乌昙剩下的话卡在喉中,他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种状况,脸上满是错愕。
镜莲此刻犹如一个无底洞,将浓重的魔气尽数吸入体内,他张开双臂升入半空,仰头吼着:“啊啊啊啊啊啊——”
“轰”地一声,他身上重新涌出强大的魔气袭向四周,迦叶飞身扑过来挡在乌昙身前,两人与城主一同被掀翻了出去。
迦叶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迅速爬起,不顾背上火辣辣地疼,半跌半跑地赶到摔在墙边的乌昙身前。
“阿昙?阿昙!”对方白色的衣袍上浸满鲜血,束好的头冠也散了开来,他从未见过乌昙如此狼狈的模样,“你感觉怎么样?”
迦叶伸手捂住乌昙尚在流血的胸口,运使灵力为对方治疗,眼神焦急地看向对方苍白的面庞。
“我、没事。”乌昙抬手拍了拍迦叶的手臂,示意对方停下手中动作,“现在最重要的是制住镜莲,迦叶,你愿助我一臂之力么?”
迦叶点点头,说道:“其实我来此是为了……”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忙往自己背后摸去,登时变了神色:“遭了!”
他扭头四处寻找,终于在离镜莲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方才被魔气打落的刀匣。
刀匣掉在地上,正露出了里面“朱颜”的碎刃。
“不好!”眼看被魔气裹挟着前进的镜莲就要踩上刀匣,迦叶与乌昙同时起身往那边赶去。
却见眼神空洞的镜莲在看到“朱颜”碎刃时,突然停住了。
两人一时收住了脚步,看着镜莲慢慢蹲下,伸手轻轻抚摸那些四分五裂的碎片。许多红色光点自断刀之上升起,如同一片红云将镜莲温柔地包裹其中。
镜莲的神智逐渐恢复,他沉浸在爱人的怀抱中,无声地流泪。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红云连同他身上的魔气一起渐渐消散。
迦叶眼神一变:“阿朱、阿朱她…她这是……”
她这是要以神魂的灵力驱除镜莲身上的魔气?可是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她会彻底消失的……”
她放弃了转世的机会,要与这害了她与镜莲的魔气同归于尽。
“阿朱、阿朱……”红色的光点逐渐变少变淡,最后随风飘散,镜莲伸手去抓,手心却空无一物。
他终于永远失去她了。
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在注视着这场生死诀别。
可是暗处的邪魔仍不肯放过他们,镜莲忽然按住自己的口鼻,那里正止不住地涌出新的黑色的魔气。
迦叶和乌昙又一次被出现的情形打得猝不及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会有魔气?”
“魔气在他体内,这魔气像是被人有心植入的,不只是侵染这么简单。”乌昙眼神已显冰冷,“当真是歹毒的心思!”
方才被撞晕的城主已经苏醒过来,他不敢在此处多留,正准备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被魔气控制的镜莲重新拿起刀,竟放弃对付城主,径直向乌昙二人刺去!
乌昙提剑迎上,同时喊道:“迦叶,准备驱除魔气!”
迦叶与他配合默契,脚下立刻展开祛除魔气的阵法,同时手中掐诀,预备困住离开镜莲体内的魔气,待乌昙用剑消灭。
这正是他们根据之前那位大师的思路而改进的彻底消除魔气的方法。
乌昙在前方牵制镜莲,迦叶在后面布阵,眼看情势好转,却见镜莲突然动作一变,发了狠般大开大合地攻向乌昙,刀刀直取命门。
乌昙本就意在牵制,招式偏于保留,又兼对方是自己至交好友,出手间更存了几分留情,镜莲攻势陡转,他立刻就落了下风。
就见镜莲顺着绝对压制的攻击,虚晃一招,绕过乌昙向后方的迦叶而去。
刀锋逼命,迦叶专注驱魔已是难以躲避,乌昙原本平稳的步法终于乱了,他提剑在手,追着镜莲而去。
迦叶睁开眼,他毫发无伤,要取他性命的刀已无踪影。
乌昙眼中难掩震惊,他拿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剑尖分明已刺进了在最后一刻转身、空门大开的镜莲心口。
“你…为何……”他眼角泛红,“为何……”
迦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他转头去看,只见城主府门口,一具无头尸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露出了插在墙上的、沾满鲜血的长刀。
“嗬……”镜莲张开嘴,吐出一口黑血,他缓缓笑了出来,是乌昙常见的,潇洒不羁的笑。
他抬手握上“如是”剑身,然后用力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镜莲!”乌昙伸手要阻止,却已来不及,他的手虚虚握着剑柄,觉得这把剑重若千金,他竟拔不动了。
镜莲的身体终于失去支撑,向前倒去,乌昙如梦初醒,忙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镜莲的下巴抵在他肩上,他嘴角的血不断溢出,断断续续的话语响在乌昙耳边。
“玉蟾…对不起呐……其、其实…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可我独独不愿…来的是你……”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乌昙全身都在发抖,连说出口的话都是抖的:“不…不……”
镜莲还想说什么,出口的却只有黑色的血块,他的手紧紧攥着乌昙白色的衣袖,像是对着纷扰尘世最后的留恋。
迦叶在一旁呆呆地站着,他想上前做些什么,双脚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眼睁睁地看见,镜莲的手越抓越紧,将乌昙的衣袖都染成了血红,然后终于无力地松开,缓缓垂了下去。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虚空中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绷断了。
乌昙怔了片刻,然后不可置信地扭头,却再也感觉不到友人的呼吸。
他抱着镜莲的尸身缓缓跪在了地上。
天空中突然开始下起了雪,无声无息地落在青州城的每一处,落在地上散落的碎刃上,落在冰冷的尸体上,落在乌昙的白发上。
多么安静的雪啊,迦叶抬头,可以覆盖世间的一切,可以沉寂所有的悲欢。
乌昙颤抖着伸出手去拔镜莲身上的剑,却在双手握住剑柄后脱力般低下了头。
“迦叶…”他喊他的名字,语中是从未表现过的脆弱无力,他像是要给自己找个依托,“…你看呀…即使活了数百年,即使秉持着‘道’走到现在,我还是会迷茫、会害怕……”
迦叶低下头,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乌昙纤长的眼睫上落满的雪花,轻盈得像是扑扇着的蝴蝶,却又重得仿佛随时会把他压垮。
“…在这条道上,父母、师长、挚友都离我而去……”
他可以在面对鸠摩的时候问心无愧,可以在面对邪魔的时候一剑当关。
可是他也救不回想救的人,他明明知道阿朱为何而死,知道镜莲因何而愤怒,可他却为护心中的‘道’而与对方刀剑相向。
“…是我做错了么……”他痛苦,他挣扎,他不知道要问谁,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或许本就没有人能永远正确。
他在雪中微微发抖,世人都说他强大无匹,说他无所不能,可是……
可是,迦叶看着他单薄的肩膀,可是他也只是个平凡人。
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他是在这世间踽踽独行的、孤独的人。
“…有时我会想,这条路,真的很长、很长呢……”
好像没有尽头,没有光亮,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还要走多远。
“可是……”乌昙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因为迦叶踩着雪,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我陪着你呀。”他从身后拥住他,将侧脸轻轻贴在他后背上,感受着他的轻颤,他的悲伤,他的无奈。
“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第 93 章 还珠
长留山的人随着熹微的天光到来。
昨夜青州城上空的魔气显然引起了仙门的关注,各家纷纷派人前来探查,而长留山是最早到的。
为首的一人梳着整齐的发髻,衣服打理得无一丝褶皱,他朝乌昙一拜,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玉蟾子大人,镜莲长老堕魔残杀青州城十数人,已违我长留门规,我等奉‘杳冥君’之命,特来将其尸身带回师门处置。”
此人正是上一回在普陀山时众人见到的跟随虞渊的属下之一,名为木萧。
已收敛了情绪的乌昙缓缓站起身,低头伸手将“如是”剑从镜莲体内拔|出。
鲜血从剑尖处不断淌下,乌昙背对众人,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一旁一同起身的迦叶紧张地看着他。
木萧谨慎地领着众人后退一步,继续说道:“大人痛失挚友的心情我等能够体会,但门规不容私情,还请大人莫要为难我等。”
乌昙静默片刻,最终收了剑,沉声答道:“好,吾明白了。”
木萧指示身后几人前去抬起镜莲尸体,却被乌昙阻止了:“不劳诸位,吾亲自来罢。”
他说着就要动作,却被迦叶扯住了衣袖。
“阿昙…”迦叶看着他被身前血浸红的衣襟,轻声道,“你的伤……”
“我没事。”乌昙抬头看向对方,迦叶的头发也乱了,脸颊还在他身上沾了不少血,本人却没有意识到。
他抬手想帮对方擦去脸上血迹,却发现自己手上也都是黑血,只好捻起另一边干净的衣袖细细擦掉了迦叶侧脸的血污。
“你也受了伤,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莫要到处乱跑了。”
乌昙俯身抱起镜莲,向着长留山之人走去。
“再会。”
迦叶目送着乌昙离开,然后转身去拾起了散落一地的“朱颜”刀碎片。
他埋头将它们重新放进刀匣拼好,背起刀匣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从脸侧被乌昙用衣袖擦过的地方传来的,滚烫的热度。
仙门百家的人来了又走,青州城终于回归了真正的宁静。
人们从家中走出,开始新一天的生活,默契地对昨夜的事闭口不谈。
他们的生活重获安宁,但青州城却不会再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
长留山戒律堂内。
众长老环坐于高台之上,对着堂中央放着的尸身窃窃私语。
戒律长老正站在堂中朗声陈述着镜莲在青州城杀害之人的事实及从旁人处调查到的证言。
在他面对的上首位冷眼端坐着的人正是“杳冥君”虞渊。
掌门太虚坐在虞渊左下位,他摸着胡子细听下方之人的陈词,眉头渐渐锁起。
戒律长老最后道:“……综上,镜莲未能坚守道心而堕魔,后残杀凡人十五,按门规当罚入“辟邪诛圣”之阵,受神魂之刑,以平世人之愤。”
虞渊听罢挑了挑眉,余光似有似无地掠过右下方端正坐着的乌昙,而后高声朝堂内众人道:“诸位可有异议?”
堂中之人皆噤了声,低头表示默认。
虞渊眼光转过依旧坐得挺直的乌昙,眉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便继续道:“如此,那便将其尸身拖下去,即刻行刑罢。”
有弟子立即要上前带走镜莲,此时却听得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且慢。”
众人扭头去看,只见乌昙起身对着上首的虞渊拜道:“弟子还有一事要禀报,镜莲堕魔之事尚有蹊跷之处,弟子在与其对战过程之中观察到,他体内的魔气是被有意植入的,绝非被侵染这么简单。”
有长老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乌昙冷声道,“镜莲堕魔是被人用魔气引导的结果,这股魔气是有人在操控,而不是修者自然堕魔产生。恐怕近年来各地发生的修者一夕之间突然坠魔之事也有不少是同种情况。”
“有人在刻意利用魔气引导修者堕魔,此事必须引起仙门百家的注意。”
“所以呢?”虞渊撑着头看向他。
“弟子恳请延后镜莲…受刑的时间,让弟子仔细调查他体内的魔气来源。”乌昙话一出口,四周又炸开了锅。
有人点头应和他的提议,也有人斥责他私心偏袒。
“玉蟾子口上说得好听,但你为何早不发现晚不发现,偏是镜莲堕魔就发现了?”
“他人都没有这样的先例,为何到了你这里便要为了调查而延迟行刑时间?”
“焉知你是否是故意拖延时间,好将镜莲尸体窃走?”
此人话音方落便被乌昙冷眼瞪了回去,他讪讪闭口,再不发言。
太虚摸着胡子道:“此事确实严重,调查势在必行。”
虞渊满意地看着大多数人将质疑的矛头对准了乌昙,他等着众人吵得差不多了,才悠悠开口道:“玉蟾子你看呐,非是本座不通情达理,实是此例一开,世人诟病者甚多,你日|后更难以服众,本座也很为难啊。”
玉蟾子抬头与他对视,掩在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放开,力争道:“吾非是要神君为难,但他身上的魔气是关键线索……”
“既然如此,”一旁太虚开了口,“不若就在此取出他体内一丝魔气,这样即可继续追查,又不会耽误行刑,神君觉得如何?”
虞渊状似犹豫道:“取出魔气可是十分危险之事啊…万一过程中出了差错,便会使魔气侵染他人,本座不能让众人冒险……”
立刻有人接道:“那就请玉蟾子大人亲自取出镜莲体内魔气,再将他送去山脚‘辟邪诛圣’之阵罢。”
事到如今似乎只能如此,于是众人纷纷止了争论,堂中目光再一次聚焦到了乌昙身上。
乌昙静立片刻,低眉敛去眸中怒火,攥袖拱手道:“弟子明白。”
他一步步走到镜莲身边,蹲下身运使灵力自其体内慢慢取出一缕魔气,全程沉默着未发一言。
大堂中的人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就这样看着乌昙将魔气附于一张灵符之上,而后抱起镜莲的身体走出了大堂。
“辟邪诛圣”之阵本体在长留山脚下的一处石台上,是外人唯一可以接触到的地方,为的便是在处置罪人时昭告天下,以显长留公正。
此阵乃是最先由杳冥君研制出,其佩刀“晦昼”上也布着一个缩小版的相同阵法,随本人驱使而发动。
今日阵法前也聚集了不少仙门弟子与看热闹来的凡人,乌昙抱着尸身来到时,他们不约而同自发让出一条道来,让玉蟾子通过。
乌昙踏着台阶登上放置阵法的石台,他曾经过这里无数回,目睹无数人葬身于此,却从未在此停留过片刻。
如今,他却要这里亲手送走自己的挚友。
乌昙站在阵法边缘低头看去,下面是一片黑色虚无,是真正吞噬一切的深渊。
虞渊……是如何做出这样的阵法的?
容不得他多想,身旁弟子开口提醒时间已经到了。
乌昙看向怀中人安详的面庞,镜莲全身的血迹已被洗清,仿佛远离尘世纷扰沉沉睡去。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盛夏的傍晚,自己练完剑后,出现在树下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那人朝他伸出手笑道:“嘿!我叫镜莲,交个朋友呗!”
乌昙闭上眼,松开了手。
离开时,他听到身后有人悄声议论道:“听闻玉蟾子与镜莲乃是至交,他竟如此狠得下心。”
“兴许他们这些人早已冷心冷情,一心追求道途,不会将这点交情放在眼里罢。”
他脚步稍顿,复又继续走远。
胸口的伤好像又隐隐约约疼了起来。
***
属下前来禀报镜莲已被正法,虞渊听毕道:“吾知晓了,下去吧。”
于是属下应声退下,大殿之中只剩虞渊一人坐于高位之上。
一片黑暗之中,他的双眼亮得慑人。
平日里那玉蟾子总是与他针锋相对,今天终于搓了搓他的威风!
哼!甚么天资过人,甚么剑法绝伦,还不只是个近神之境,还不是要乖乖听他的话,见了他还不是要低头向他行礼!
虞渊自小就是个不起眼的人。
性格平平,资质平平,相貌平平,放在一众同门弟子中决计叫不出他的名字。
换做别人或许甘愿就此平庸一生,但虞渊是个不信命的人,他暗暗发誓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注定平凡的命运。
他每日起早贪黑地修炼,孜孜不倦地学习。平时其他人完成一天学业后都结伴下山游玩,他就泡在藏书阁中研习经传术法;晚上室友早早睡下,他仍在挑灯苦读;早晨天还未亮,他就在别人的呼噜声中起床练刀……
那些有天分的师兄师姐经过他身边时,总是一脸戏谑地夸他勤能补拙笨鸟先飞,那些自甘任命的师弟师妹见他独自努力时,都纷纷劝他不必白费力气。
可他不甘心,凭什么那些人生来就高人一等,他才不会就此认命,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站到最顶峰,让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看不起他的人尝到苦头!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就这样日复一日一步一个脚印攀登,终于敲开了神道的大门。
“杳冥君”的名号终于响彻九州大地!
再没有——再没有一个人敢对他冷嘲热讽,再没有一个人敢瞧不起他。那些与他差不多年岁的、曾经自诩天资聪颖的人都最终归于平庸,只有他一个人靠着勤奋努力证道成神。
他让以前小看过他的人都尝到了代价,他用实力让长留山奉他为尊。他的追随者不计其数,放眼整个九州,能与他比肩者寥寥无几。
他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他坐在最高座上露出了这么久以来最真心的笑容。
可是、可是,为何偏偏长留山又出了个玉蟾子?!
他走在山中,总能听到人们对那个人的评价——天生对剑法领悟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天资过人、又是天资过人!
他默默观察,以为此子只是暂时一鸣惊人,时日久了难免泯然众人。可谁知那人实力竟愈加出众,仅凭百余年便跃入近神之境。
这怎么可能?他凭什么?就凭那过人的天资么?!
他不相信,他不理解。可人们口中谈论的对象渐渐都由杳冥君变成了玉蟾子,他们敬他除魔护世剑道超绝,他们畏他为人清正冷淡,他们奉他如高高在上的明月。
凭什么、凭什么那人这么轻易便得到了他努力了半辈子才得到的东西?
他嫉妒得发疯,他愤恨得眼红。他在山中事务上有意无意刁难玉蟾子,想看到那人难堪的模样,打碎人们心中对那人莫名的幻想。
可对方却仿佛毫不在意,他推给他的那些棘手难缠的除魔驱邪的任务他都欣然接受,甚至因此获得了名满九州的赞誉。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虞渊每次在堂上看着那人挺直腰板与他对峙之时,都恨不得撕破脸上维持的虚假笑容,冲过去把玉蟾子那张冷淡的脸摁进泥里。
不急、不急,他按耐住自己的想法,心道,我可以等,我是最有耐心的人。
他玉蟾子就算再强,也只是个人,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就会有软肋,就会有犯错的时候。
而他会抓住这一点,将他彻底打倒,让他再也无法翻身。
他等着他跌落尘埃的那一天。
***
乌昙回到住所,见太虚正等在门口。
他上前同对方见礼:“见过掌门。”
太虚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见他仍眼带疑惑,叹了口气道:“我来看看你。”
“……”乌昙顿了顿道,“我没事。”
太虚觑他一眼:“别跟我嘴硬,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你师父走的时候你可是伤心的很。”
“怎么?以为长大了学会掩饰了就能骗过我了?”
他难得板起长辈的脸来装作严肃教训了乌昙几句,复又摸着胡子叹息道:“镜莲这孩子太可惜了……”
乌昙于是沉默着不说话了。
半晌,他开口道:“魔气的事我会继续查下去。”
“慢着。”太虚说着忽然抬手向他胸口拍去,乌昙始料未及,后退的动作稍慢,当胸中了一掌,顿时吐出一口淤血来。
“你伤得不轻。”太虚皱起眉,这使得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方才在堂上我便察觉,不想实际情况比我推测的更糟糕。”
“不碍事,”乌昙擦去唇边血迹,“多谢掌门一掌,我已感觉好多了,魔气之事……”
“停、停停停。”太虚止住他的话,“听我一句劝,你的伤需闭关修养,否则会对你的修为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你现在立刻跟我走,其余的事先别管了。”
“不行,闭关最少也得三五年,如此一来线索便会断掉。”
“这你无需担心,”太虚道,“我已着弟子注意此事,你若相信老道,便将镜莲身上取得的魔气交予我,好继续追查。”
“好,”乌昙想了想从袖中取出先前的符咒,递给太虚,“有劳掌门了。”
太虚接过符咒看了看,奇道:“这符咒上的术法出自谁手?竟如此精妙缜密,我许久不见仙门百家中出过这等人才了。”
“掌门曾见过的,便是我上次带来助偃师先生解决普陀山之事的那位小友。”
太虚凝神想了想,再一次叹气道:“没印象了,果然人老啦。”
乌昙抬脚要往屋里走,太虚问他道:“你去哪儿?不是答应了闭关的么?”
“我去写封信。”乌昙答。
***
一封加急的信被连夜送到长留山。
虞渊坐在桌前,听完下属禀报后皱眉道:“被植入魔气控制的妖族?”
“正是,”回答他的是另一位属下辛夷,“这群妖魔是从九丘之中逃出,又到广野四处为祸,孔雀明王殿下也在派人追杀他们。”
“……”虞渊若有所思,片刻后问道,“玉蟾子还没出关?”
“尚未,”一旁站着的木萧答,“玉蟾子大人此回已闭关五年,应是未到出……”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后山一声响彻云霄的剑鸣打断了。
“!”虞渊到窗边向外看,正见一道剑光如流星般向山外而去。
乌昙一路御剑直向魔气冲天的广野东北而去。
其实他身上的伤尚未好全,但听到太虚说此次妖族身上的魔气与镜莲体内的相同后,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这群妖魔似乎是九丘之中的某一族,实力强大又十分狡猾,领头的妖更是难缠。乌昙追着他们连下几座城,经过数场恶斗,才将手下都消灭,但始终没能抓住首领。
这一日乌昙终于锁定了对方的踪迹,一番鏖战之后将其逼到了荒无人烟的野外。
此妖的状况果然与镜莲类似,被魔气控制的他没有神智,只知道一招招攻向敌人。
双方经过数日的战斗,都几近精疲力尽。在发觉人形状态敌不过乌昙的剑后,他本能驱使下就地一打滚化为妖形,继续咆哮着冲向对手。
乌昙与他交手几十回合,眉头渐渐皱起来,这次的魔气更加浓郁,似乎可以加持被控制对象的修为。
且魔气外溢,对修者的影响也变得更加厉害,仅是与此妖相隔对战,他都需要暗暗运使“能断金刚”咒抵挡侵染。
这魔气幕后黑手的目的绝对不简单。
乌昙抬剑挡住妖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正在僵持时,却见旁地里又伸出一个头,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
竟是一只罕见的双头兽!乌昙忙运使灵力,欲震开妖魔的撕咬,却不防胸口旧伤突然一痛,使他动作一滞。m.ζíNgYúΤxT.иεΤ
就在这当口,那妖魔咬着他狠狠一甩,将他甩到半空中,又一掌拍到了他胸口处。
乌昙感到伤口又一次裂开了,他嘴角溢出血丝,却不敢怠慢,忙在空中侧身躲过了妖魔的再一次猛攻。
眼看一掌又至,他不顾胸口流血,再次提剑在手,转身在空中划出数十道剑影,以凌厉攻势向妖兽而去。
“嗷——”密密麻麻的剑影刺穿双头妖兽的四肢百骸,使他不能再动弹半分,只能在原地发出痛苦的哀嚎。
无数魔气从它全身涌出,乌昙眼神一凛,袖中挥出数道符咒钉在妖兽周围困住外溢的魔气,而后当空斩下冷冽一剑,洞穿了妖魔的心脏。
做完这一切,他才落回地上,唇边流出的血再也止不住,新伤连同旧伤一同爆发,他脚底踉跄几下,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再睁眼时,乌昙发觉自己已身在尔是山的优昙钵罗树下。
耳边传来熟悉又稍显陌生的声音:“阿昙,你怎么样?”
他转头去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人额间明显的紫色印记,与那双透着担忧的紫色眼眸。
迦叶看起来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身上多了件绣着金线的白色袈裟,颈间还挂着那串菩提念珠,隐隐有了佛门大师的风范。
乌昙背靠大树半躺着,而迦叶则跪坐一旁正运使灵力为他疗伤,一边继续说道:“阿昙你也太冒险了,明明伤还没好就强行出关,又一人与那么多妖魔搏斗,旧伤叠上新伤,这是何等凶险的事。多亏我也去那里探查情况而恰巧及时赶到,否则你一个人倒在那里还不知何时才能被人发现……”
原来是他救了自己,乌昙眼中带了些自己未察觉的欣喜,他开口道:“多谢你。”
迦叶的动作与话头皆是一顿,他抬起头看了乌昙一眼,正触到对方认真望向自己的目光,忙躲闪般低下头:“没、没事啦,几年不见,阿昙怎的对我这么客气了。”
“是啊,”乌昙看着他唇角微勾,“好久不见,迦叶。”
两人一时都有些感慨,迦叶重新开始动手认真为乌昙包好绷带,方才的感觉被他刻意忽略,他又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给对方讲述这几年的事。
乌昙听他一会儿讲到自己这些年除魔的经历,一会儿讲到在无量山藏经塔中的发现,一会儿又讲到深入极北之地的见闻,心中逐渐涌起异样的感觉。
——原来那年青州城雪地里说过的话,他竟是认真的。
迦叶弄好伤口,抬眼望见他眼中的疲惫,忙止住话头凑近他身边。
“你现下需得好好休息。”他认真道,说着抬手摘下了颈上的菩提佛珠,一脸郑重地放到乌昙手中,让对方握住。
自上次的事之后,他便无比真切地体会到,眼前之人也不过肉|体凡胎,明月尚有阴晴圆缺,玉蟾子也会有痛苦悲伤。
“阿昙,你总以身犯险,我知你修为高超,可也须爱惜自己——这菩提佛珠是我师父给我的,虽没什么大用处,但我戴着它时总能逢凶化吉,如今我将他送给你,好护佑你平安。”
乌昙看着手中白色菩提珠,眼神微动,他想到“森罗万象”阵中的事,便要伸手将佛珠还给迦叶:“既是你师父给你的,我又如何能收下,你快将它戴好。”
没想到迦叶又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坚持道:“你一定要收下。阿昙,没了解你之前,我也与世人一般,以为你修为高深,理当担起除魔护世的责任,只须用手中之剑为他人斩去苦痛。后来我明白了你坚持的理由,明白了你心有众生,又觉得你证道不易,世人都误解你。”
“可如今却不同了,”迦叶眼中泛起温柔的光,他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人,“如今我常想,神可以守护世人,那谁又能来守护他呢?”
他说着拿起菩提珠,动作虔诚地、一圈一圈地缠在乌昙的右手腕上,像是结下一个一生认定的誓言,即使此刻的他尚未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阿昙,做你的朋友,我很高兴。我想陪着你,看着你证道成神,与你一同守护这世间。可我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就让这串菩提珠代替我,一直护着你,好吗?”
那时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像个勇敢的信徒,义无反顾地向眼前的神明献上自己的真心与大胆的誓词。
多么疯狂呀,乌昙看着他心想,他明明还没经历人生苦短的百年,却想和他许诺沧海桑田的永远。
可那目光融在阳光中,晃了乌昙的眼。他耳边仿佛传来亘古以前的雷鸣,那声音穿越了千万年,震动愈发清晰,直到与他胸腔中的心跳合在一处。
迦叶已经为他缠好了菩提珠,可他们的手仍叠在一处,没有交握,也没人拿开。
于是乌昙抬起另一只手,撩起迦叶脸侧的一缕银发为他别在耳后。
他们四目相接,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好。”他轻声答道。
赠我双鱼,还君菩提。
第 94 章 三昧
迦叶在尔是山中建了一座小屋。
屋子离优昙钵罗树不远,坐在回廊上可以望见愈发茂盛的参天古木,适合发呆和小憩。
从前他下山后一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可如今不同,如今他却想有一个安定之所,他还是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想要在外走得再远再久心灵也有个归处。
现在两人一年之中大约能聚四五次,因着乌昙在长留山事务日渐繁多,而迦叶在仙门中也变得小有名气,不少人都愿意找他去解决祸端。
二人仍旧相约在优昙钵罗树下,有时乌昙也会在这里住些时日。
每当此时都是迦叶最开心的日子。
其实他说不上是为什么开心,但总觉得乌昙在自己身边时他就会很轻松,好像所有烦恼都被搁置,所有不安都被安抚。
乌昙在院中练剑,迦叶就坐在廊下看书,书看得累了,抬头便能看到不远处的人。太阳东升西落,白云聚散流转,他们可以就这样待上好几日,有时彼此之间说的话不多,但只要看见对方,就觉得岁月静好。
乌昙练完剑回到屋前,迦叶就把早早准备好的茶水端给对方,有时还准备些他在附近买的糕点吃食,虽然这些东西一般最后都进了他自己的肚子。他们坐在一起眺望远方的山和树,欣赏门前的落花飘雪,体味时光慢慢流逝的感觉。
细雨绵绵,他们共撑一伞来山下探望镜莲夫妇。
当初乌昙借为镜莲取出魔气之际留下了对方一缕头发,与朱颜刀的碎刃一同埋在了尔是山下。
修者数百年,凡间四五世。镜莲的故乡早无了他幼时的痕迹,长留山是他呆了最久的地方,可也没有给他一个归宿,思量再三,乌昙便将二人葬在了尔是山。
此地幽静,惟愿人事纷纷再也无法打扰他们夫妻。
镜莲之事到底给乌昙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胸口的伤一直未能好全,自提前出关后,便一直奔波追寻魔气的线索。
“你的剑便是要护着这样的人么?”
——镜莲的那句话一直压在他心头,成为他之后行走世间的一句警诫,他出剑更加谨慎,对堕魔者的看法也有了新的思考。正魔之分有时并非绝对的善恶之辨。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走下去,因为他明白所有遭遇都是证道途中的磨练,思辨与自省是对自我之道的感悟与提升。
而魔气背后的祸首他也必将揪出,这样才算真正给自己、给镜莲、给世人一个交代。
更多时候,二人聚在一起仍是下山四处游历,途中遇到魔祸人灾时亦挺身上前。
千万人前,白衣道者臂挽菩提串,手握护世剑,一夫当关,斩邪除魔。
而他身后,银发佛者催动术法,为他竖起坚固的屏障,抵挡所有偷袭与暗算。
他们的名字渐渐一起出现在人们口中,出现在街头巷尾,出现在文人笔下。
何当人间共行路,君向青锋我向佛。
***
这一次二人追着魔气来到一座较为偏僻的山中。
据说有一位堕魔的修者不知发什么疯,丧心病狂地将附近村庄里的孩童都掳了去,要用他们炼制法器。
乌昙与迦叶顺着线索指引赶到时,已有数人葬身魔手,所幸乌昙及时出手制服了那魔修,二人将剩下的人送回了村民家。
那些村民自孩子被捉走后整日以泪洗面,如今天伦重聚,自是对两人感激涕零。
但也有孩子不幸被杀的人家大声斥责,诘问为何不早些出手救下自家孩子。
他们骂得难听,甚至还有失了理智的朝乌昙动手。乌昙不欲争辩转身要走,迦叶看不过,上前拉开那村民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他眼中带了杀气,那人顿时噤了声不敢再骂。
然而迦叶也不能多说什么,行走世间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人心的复杂,除了体会到这条路的艰难,便只剩下……
他回头看着乌昙默默离开的背影,连忙追了上去。
便只剩下要陪着乌昙走下去的坚定。
师父所说“自在”之道,不就是遵从本心吗,他想着,我如今真心想与阿昙一起护世,也算是顺了我的道罢。
两人一路无言,待快要走到村口时,突然被人叫住了脚步:
“二位仙君请留步。”
迦叶停步回首,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老者,手里牵着一个半大孩子。
见二人停了脚步,他继续道:“两位救了我孙子,我无以为报,如今天色已晚,不知两位可愿在蔽舍吃一顿饭再离开?”
乌昙道:“怎敢劳烦老人家,您快些回去罢。”
“如何算劳烦?”老者坚持道,“我知仙君看不上我这穷乡僻壤里老头的一顿饭,可我虽一辈子守着这片土地生活,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请仙君莫要拒绝我一片报答之心。”
他说着动了动一旁自家孙子的手,便见那小不点一颠一颠地跑到乌昙身边,用小手牵住乌昙衣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朝两人一板一眼说道:“请仙君吃饭。”
乌昙低头看着这小孩怯生生又不肯撒手的模样,顿了一顿道:“那就麻烦了。”
两人随老人到了家中,一位老妇人已将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院中的石桌上,见几人来了,忙招呼他们落座。
一个才长到迦叶小腿处的小萝卜丁从屋子里跑出来,高兴地冲到先前的小不点怀里,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哥哥”。
老夫妻俩抱着两个孙子一起坐下,又张罗着给昙迦二人夹菜,迦叶忙道自己来就好让老人先吃。
饭后迦叶抱着兄弟俩坐在自己腿上,兴致勃勃地跟两个小孩玩游戏。
乌昙和老夫妇坐在一边聊天,他说得不多,老人却很健谈。
交谈间他得知了老人的儿子在小孙子出生不久后去山里砍柴时失足掉下悬崖摔死了,儿媳因此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也得病去世,留下老两口拉扯着孙子长大。
好在两个孙子都很懂事,老人靠着自家的田地倒也能维持得了生计。
看着在面前打闹在一处的三人,老人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仙君这位朋友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呢。”
那个小一点的孩子将迦叶紫色的眼珠当成了甚么稀奇的宝石,正要伸着手去摸摸对方的眼睛,被自己哥哥板着脸一把拉住了。迦叶笑着虎摸这两个小不点的头,一边给他们解释自己特殊的瞳色。
“嗯。”他眼里倒映着迦叶的笑,声音里也带了笑意。这几年迦叶成熟了很多,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展现出有点孩子气的一面。
“两位都是很好的人。”老妇人拿了两个大红苹果递给乌昙,笑道,“咱们这种小山村很少有外人愿意会来,也没啥拿得出手的,还请仙君不要嫌弃。”
“不会,”乌昙接过那两个大苹果,“是我们要多谢老人家招待。”
夜渐深,二人同一家人道别,老人坚持要送他们到村口,乌昙再三拒绝,他才放弃。
“祝两位一路平安!”那老人最后扶着院门,冲他们喊道。
迦叶同乌昙走在路上,嘴里啃着苹果,一面还哼着刚和小孩子学的不知名的童谣,看起来心情很好,先前在其他村民那里受的气都消失不见。
他一直对血缘亲情没什么感觉,自己父母也许久没见过了,但在那间简陋小院里的一家四口处,却体会到一点温馨。
“真是朴实的一家呢,”迦叶由衷道,“希望两位老人能长命百岁。”
“正因世间有很多这样的人在努力生活,”乌昙的声音难得带了些温柔,他望向空中明月,“所以才值得一直守护下去。”
***
迦叶又去极北之地探查了几回,渐渐窥见了一点那处神魂归所现世的规律。
他专门跑了一趟北边的天枢台,请里面精通天文星象的长老为他推算出了此处下一次可能出现的时间地点,然后便给乌昙去了一封信,独自一人踩着时间前往了目的地。
正值六七月交际,这里依然冰封千里,杳无人烟,迦叶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雪地,看到间或有五颜六色的光柱闪现在天际,便知自己来对了地方。
这个时节极北之地没有日月交替,无法掌握时间。他掏出托乌昙向偃师借来的用以计算时间的奇门“恒河沙数”,调动起自己对神魂的感应,静静等待着那一时刻的到来。
过了一天一夜,周围光柱逐渐出现得愈来愈频繁,迦叶的衣袖开始无风自动,他的银发也随之飘起,恍若有了凭依一般漂浮在空中,四周似乎有什么在向某个地方涌去。
迦叶闭上眼开始掐诀,他的五感开到最大,几乎能感受到无数有如实体的神魂在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汇聚。
他周身泛起紫色的光芒,额间印记闪烁,让他身形渐渐浮起,随着那些神魂一同漂流,直至某一个瞬间,他被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吸了进去。
迦叶再睁眼时正身处一片无尽的星海之中。
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于无数闪着光点的星辰之中穿梭,四周安静得连呼吸都听不到,然而他却感觉得出,周围的万千星子都深藏着神魂的气息。
——他已置身亡者神魂的洪流之中,归入玄妙奇异的轮回之境。
迦叶身随心动,抬手触上身侧一颗蓝色的星,脑中顿时涌入无数片段与画面,像是经历了一个人的一生,体会了一遍生老病死、喜怒哀乐。
这是神魂的共通,神魂间的联系在这里达到了最强,肉|体的感觉反而被虚化,他分明没有了五感,却能接受来自另一个神魂最深处的兴奋与痛苦。
迦叶以意念控制自己暂时停下,取出身上尚且携带着的“恒河沙数”,意外发现此处的时间竟是静止的。
在这里,神魂的流动与时间无关,过去与未来皆没有意义。
原来死亡也是一种永恒。
他继续放任自己随波逐流,身侧不断有神魂的记忆与情感如江河入海一般流进他的脑中。
若是以旁的角度来看,便会看到迦叶浑身被柔和的紫色光芒所包裹,而无数神魂的光围着他,顺着他身体聚集在额前,将那紫色的印记一遍又一遍地加深,最终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图案。
迦叶一直向前,不知漂了多远,仿佛潜入了大海深处一般,这里的神魂逐渐变少,光芒也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真如大海一般的深邃的蓝。
他感觉到自己在慢慢停下,却仍旧如在水中一般浮着,衣摆与银发皆散开,而四周已无流动之感,仿佛此地自远古以来便是不变的宁静。
这里是……迦叶缓慢地眨眼,紫色的眼瞳中映出远方缓缓游来的发着白光的“鱼群”。
哇……他在心中吸气,被眼前壮观的景象所震撼。
只见远处不断有白色光鱼汇入这庞大鱼群,一点光芒或许不起眼,但聚在一起却点亮了整个海底,恍若天光初亮时冉冉的白日,又如夜幕渐深时迢迢的银河。
迦叶想上前看个究竟,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鱼群慢慢逼近,最后如流水一般接连穿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
他的眼睛缓缓睁大,因为他感受到这些发着白光的鱼竟是一个个纯净的神魂,没有记忆,没有感情,让他想到未经雕琢的璞玉。
但也不是全然的空白,更深之处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埋藏。
为何这些神魂与之前经过的不同?迦叶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测,先前鱼群穿身而过之时打破了他静止的状态,他转过身体,奋力追上已经远去的鱼群。
四周渐渐变成天青色,那些发着白光的神魂也逐渐由小鱼的形状变成一颗颗光球,迦叶伸出手去想触碰它们,却从光芒中穿过。
纯净的神魂仍在上浮,迦叶却好似受到了无形的阻碍一般停在原处,他只得仰起头来,看着那群白色光球徐徐自原先汇聚的河流中向各处飞去,然后在某一刻一同消失在了海里。
就像是……水中的泡沫终于浮出海面,融入空中。
周围复又归于永恒的寂静。
迦叶心中却如突然拨开云雾一般透彻澄明。
原来这就是——神魂的秘密,轮回的秘密,转世的秘密。
正如天地之间有灵气不断流转生生不息,神魂亦有自身轮回的规律。
它们在肉|体死亡之后回到这处星海,洗净前尘的记忆,沉淀前世的情感,然后再从这里出发,重新投入世间,开启新的轮回。
这里是一切的终结,又是一切的起始。
生死如潮汐涨落周而复始,天道在上,万法消长,唯有轮回不灭。
然而迦叶又有新的疑惑。
这里是一切神魂的归宿,寻常人自不必说,那些证道的神者也要遵循这样的规律么?
倘若他们□□消亡——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的神魂也会回到这里么?
若是如此,似乎成神也并未达到超脱——无论是对于天地法则的超脱,还是对于轮回转世的超脱。
他这样想着,又往来处飘去。
是否方才经过的万千神魂之中,也有曾经神者的神魂存于其间呢?
然而他却被不远处一个不应存在于此的事物吸引了目光。
那深邃的蓝色尽头,默默矗立着一块石碑。
它不知是被谁立在这里的,也不知存在了多久——时间在这里本就没有意义。
迦叶靠近了去看,只见石碑上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三昧海。
第 95 章 长明
三昧海……是这个地方的名字么?
从前有人曾来过这里?
迦叶心里的疑问渐深,他伸出手欲触摸面前的石碑,却突然被一股大力弹开。
他尚不及反应,意识便再次沉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渐渐回笼,迦叶却发现自己的神魂像是和肉|体分离,漂浮在虚空中没有着落。
他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状态,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人如同被封入一个密闭的黑箱之中。
他后知后觉自己应该是五感尽失了。
迦叶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这莫非是进入三昧海的后遗症?
可他现在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若是在三昧海中飘着还好,要是被弹出去了他都说不准会落在九州四海哪个犄角旮旯里。
左右没有办法只能干等着,迦叶无聊地想道:希望这三昧海不要那么绝情,把他隔空投入某个大型妖兽口中。
不过……万一这状况好不过来,他难道要一直维持这个样子了?
好在情况比他预料的好些,慢慢的迦叶感觉神魂回到了自己身体里,他可以逐渐感知到周围的情况,自己似乎正在被人抱在怀里。
迦叶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久违的触觉甚至让他觉出了一丝新鲜。
是谁抱着他呢?他虽仍然缺失剩下三感,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但犹觉不够,眼前一片漆黑,他缓缓抬起搭在那人背后的手,一路摸索着向上,在终于触到对方熟悉的发冠后才安下心来。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动作,稍稍低下了头,动作间微凉的发落在迦叶的面颊上。
那缕头发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迦叶尚在回味那种又凉又痒的感觉,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同他说话。?他说了什么?迦叶眨了眨眼睛,手在乌昙脸上小心翼翼地摸索,想要找到对方嘴唇的位置。
下一刻他的手便被对方捉住,乌昙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道:别怕,我在。
迦叶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恍惚间有一种错觉,好像那指尖不是落在他手心,而是落在他心里,划开平静无波的湖面,留下荡漾不止的涟漪。
乌昙见迦叶又没有动作了,在他手心里接着写: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心跳有点快,迦叶在心中道。不过他仍是在乌昙朝他摊开的手心里认真写道:除却味觉、听觉、视觉尚未恢复,其余皆无大碍。
乌昙放下心来,朝门外之人吩咐几句,又见迦叶继续问道:阿昙,我们现在在哪儿?自我进入极北之地过了多久?
他轻轻叹一口气,回答:自你与我写信动身前往极北之地,已有一年之久……
迦叶心里一惊,竟然过了一年!!!
原来迦叶寄信时乌昙尚在外出,本以为这次也与往常一样,对方两三月后便会回返尔是山,谁知迦叶却像人间蒸发般消失不见。
乌昙在尔是山、极北之地多次寻找,仍是没有线索,而三昧海的入口虽然可测算得出,但似乎只有迦叶一人能够看见,所以他只能继续四处探查对方下落。
如此尝试了许多办法,最后乌昙才在西海海滩上找到倒在那里人事不省的迦叶,而此时距离迦叶上次给他写信,已经过去了一年。
乌昙看着五感封闭状若朽木的迦叶束手无策,他不知对方发生了什么,只好带迦叶前往天枢台求救。
迦叶还要再问,却感觉身子一轻,自己好像被乌昙放到了一张床上,随即他便察觉到又有一个人进入了房间。
我请上垣掌门来看看你的情况,他给迦叶写道。
迦叶朝他的方向猛点头,他的头发经这么一动,散乱地铺在枕上,乌昙见状哑然失笑,伸手在对方眉间轻轻一点。
别乱动,他道。
迦叶立马不敢动了。
上垣探查了迦叶的脉象与体内灵力流转,心中不由称奇,他朝一旁守着的乌昙道:“确实稀奇,你刚带他来时,他宛若一个活死人,五感不通,神魂不应,连贫道也没有头绪。”
“这几日过来,他倒自己恢复了感觉与触觉,身上灵力也自然运转,除却剩余三感尚未打通,其余都算得上是康健非常了。”
“甚至他的修为有更上一层的迹象,想来是与极北之地的机遇有关,如此倒是因祸得福,你大可放下心,不必过于担忧了。”
“如今只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他就能完全恢复过来。”
“有劳掌门。”乌昙眉头舒展开来,他回头看了看在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迦叶,又道,“如此我们便不多叨扰了,我即刻带他回去。”
“这话倒说得像是贫道急着赶你似的。”上垣半开玩笑地看着他。
“玉蟾绝无此意,只是这一年来多有打扰,心上总过意不去。”乌昙道。
“来去由你,”上垣看着乌昙回身抱起迦叶,又在对方掌心写了几个字,随后迦叶便抬手环住了乌昙脖颈,他在心中微叹,忍不住又低声道,“路上风雪大,望君珍重。”
乌昙经过上垣身边的脚步一顿,抬头看了眼屋外的万里晴空,他沉默片刻,回道:“多谢。”
***
两人回到了尔是山,迦叶没过多久便恢复了听觉,他迫不及待地将在三昧海中的见闻像倒豆子一般讲给乌昙听。
“便是如此。”迦叶道,“三昧海当着是玄妙之境,似乎不存在于现世之中,故而我才不知道居然过了这么久。”
“而且我有个想法,那些亡者神魂都可以自发地前往三昧海,仿佛它们间有什么联系。依此类推,残缺的神魂之所以无法转生,应当是缺失了这种联系,倘若能够重新建立这样的关系,说不定就能让残缺神魂也顺利转世轮回。”WWw.lΙnGㄚùTχτ.nét
这个推断与他先前的尝试也对的上,甚至他猜想,那种联系应是潜藏在神魂深处的,玄之又玄的东西。
说了这么多难免口舌干燥,迦叶伸手在桌上摸索着朝前探去,不多时便有一个茶杯如预料般递到了他手中。
乌昙看着对方浅浅饮着茶,温声问道:“如何?”
“唔…”迦叶细细品了品,一双好看的眉头蹙起又展开,半晌泄气道,“还是没有味道。”
“不必心急,”乌昙看着他无神的双眼,“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我都陪着你。”
“……”感受到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迦叶捧着茶杯低下头,由衷地希望自己慢点恢复。
晚上,迦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睡不着了,他试探着起身,然后赤着脚在屋子里东摸西摸起来。
乌昙坐在廊下回身时,看到的便是刚刚摸到屋门口探头探脑的迦叶。
“迦叶?”他语带惊讶,“怎么还不睡。”
说着起身走过去牵着对方走回了廊下,让迦叶坐在自己身旁。
“我睡不着。”迦叶仗着自己现在是伤员,心安理得地靠在乌昙肩膀上。
“哦?”许是夜色深重,许是久别重聚,那些平时难以表露的情感都借着黑夜遮掩得以放肆生长,乌昙的话中带了些纵容意味,他笑道,“那要怎样才能睡着呢?”
“嗯……”迦叶装作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大着胆子让自己没骨头似的倒在了乌昙膝上,他仰面朝上,狡黠地眨了眨眼,“大概是这样?”
头顶传来带着气音的笑声,迦叶感觉到那人抬手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银发,然后道:“那你便这样睡罢。”
于是他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止不住嘴角的笑意,他轻轻抚上心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这样的结果便是更睡不着了。
躺在对方膝上,迦叶本想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却发现这件事太难了,于是他每过一段时间就悄悄移动一下自己的脑袋,来缓解脖子的麻木感。
直到乌昙看不下去地将他乱动的脑袋瓜扶正,轻笑着斥他:“快些睡。”
“唉,”迦叶任命地睁开眼,叹气道,“阿昙,我还是睡不着。”
他睁眼说瞎话:“看不到你,我睡不着。”
“胡言,”乌昙笑着拿手指刮他鼻尖,“往日里你也不曾夜夜见到我,怎的没听你说过睡不着?”
“那不一样。”迦叶认真地狡辩。
“如何不一样?”乌昙也认真地提问。
迦叶又不说话了,他重新闭上眼。
乌昙仍旧低头看着他。
四周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迦叶又睁开眼道:“阿昙,今晚有月亮吗?”
“嗯?”乌昙顺着他的话仰头去看,下意识答道:“有啊。”
他说着突然明白了什么。
乌昙低下头,对上迦叶失去光泽的紫眸,因此迦叶没有看到他眼里映着的无限温柔。
他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缱绻,认真重复道:
“月亮一直都在。”
迦叶的眼睛微微睁大,脸上腾起热意,周围一时变得安静无比,只有耳边回响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阿昙是什么意思?他在一片混乱与心惊中想道。
他知道…我是那个意思么?
可眉间传来的一丝凉意让他所有紧张与躁动瞬间都安分下来,乌昙收回指尖,轻声说道:“睡罢。”
那话语仿佛有奇效,迦叶闭上眼睛,当真一夜好眠。
***
天不遂人愿,迦叶身体恢复得很快,不过几日便已好全,正逢长留山来信说玉蟾子下山已许久,请乌昙前往北边除魔,于是两人复又回到以往各自奔波的状态。
可那个月夜埋下的悸动的种子却在时间的浇灌下慢慢发芽,换来无数回并肩转头对视时的怦然,换来口中千百次念出对方名字时的缱绻,换来信纸上悬笔一绝后的欲说还休。
仿佛是在酿一坛酒,经历时光与岁月的沉淀之后,才让最平淡的陪伴也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醇香。
分明寻常烟火,却又惊心动魄。
优昙钵罗树下,迦叶躺在乌昙膝上,讲述着最近的遭遇。
“我把尝试让残魂转生的想法讲给法持他们,谁知无量山的一众长老都说我异想天开,又说所谓三昧海不过是幻境云云。”
“向他们借几本较为偏门的古书也不肯了,说是怕我走火入魔……”
“他们就是太固执己见了!莫怪佛门不如道门这般不同流派百花齐放。”
“……还说甚么遵循菩提尊祖师的教诲,所以一步不敢行错。我要是祖师,就给他们这帮人一人一个脑瓜嘣儿。”
“唉……还是我师父好,小时候我有什么新奇想法他老人家从不阻拦我尝试。唉,可惜师父不入尘世,否则绝对比这群人都厉害!”
乌昙静静听着,不时拿手轻抚迦叶头发,心思少见地飘到了别处。
迦叶的头发很柔顺,仿佛银色的绸缎一般,阳光洒在上面留下闪烁的亮点。他的面庞也是俊秀的,但却与平常人的英俊不同,配上额间印记,更显出几分妖异。
如今迦叶声名渐起,仙门中不少人暗地里诟病他非人非妖的身份,虽然迦叶坚持自己人族的身世,但却难抵有心之人妄加猜测。
乌昙想着不由伸出手指,虚虚描摹迦叶额间的紫色印记,这样的形状…倒像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他这样思索着,却对上了迦叶带着些许疑惑的双眼:“阿昙?”
乌昙的心中又无端起了波澜。
迦叶的眼睛是最独特的,像是两颗透亮的紫色水晶,里面缀着满天星辰。这么多年过去,那双眼仍旧纯净如初,不染纤尘。
这样纯洁的事物,使人不忍让它沾上一丝阴霾。
迦叶道途至今太过顺遂,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过大的挫折——须知这在修道者身上并不是什么好事,天道有常,日月盈昃才是长久之理。乌昙有时会没由来的担心,因着仙门之中不乏这样的先例,譬如前半生顺风顺水而后来因遭逢变故一蹶不振者,或是道途青云直上却遇心魔难断最终一念成魔者。
他一瞬之间想了很多,最终却回归至迦叶看向他的眼神。
那样的干净、炽烈,他在那双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乌昙的心思忽然坚定了下来。
“不必在意他人想法,”他回道,“想做什么就去做。”
因为我会在你身边。
因为我想让你一直做一朵无拘无束的云。
第 96 章 独白
迦叶一人乘舟路过汴河城,心有所感,故而下船欲在城中逗留一二。
上次两人一同光顾过的酒楼依旧生意火爆,迦叶好不容易才排到一个二楼临窗的位置。
方坐下身,就见一个小二跑过来,朝他殷勤笑道:“大师想要什么酒?咱们自家新酿了些花雕,酒性温和,正适合您这样的人饮。”
“不必……”迦叶话说到一半,忽然兴起,便改口道,“那就来一壶罢。”
店家服务周到,不一会儿酒便端了上来,迦叶斟了半盏对月浅酌。
汴河城汇聚九州四海的人,酒楼之中自是有形形色色的消息。
周围的人大多是在谈论如今逐渐频繁的魔祸,俱是抱怨或唏嘘,抑或单纯作为谈资,不见太多担忧,毕竟天塌下来自有那些个子高的顶着。
也有些在聊永不缺席的仙门八卦,迦叶听到最近出现最多的便是“天枢台”、“叛徒”、“重出”之类的字眼。
他对此并不上心,只是听他们谈到魔祸,又不由想到乌昙近日似是查到了魔气幕后之人的踪迹,也不知他进展如何了。
阿昙半月没有回信了,迦叶看着杯盏中倒映的月光,无意识地发呆,身边的喧闹声逐渐远去。
忽而一阵宛转悠扬的笛声闯入他的耳中,将迦叶的思绪拉回现实。
那声音似乎能叩击人心,让他心底泛起微澜,他被吸引着站起身来寻声而去。
迦叶随着笛声踏上顶楼,这才发现此处竟建着一个别致的小亭,凭栏俯瞰应该能看到悠悠汴河正从楼边流淌而过。
不过现下亭边栏杆处却坐着一个人,那人侧对着迦叶,正闭眼横笛吹奏,显然是沉浸在笛声之中了。
听到迦叶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那人才停了手上动作,转过头看向来人,眼底有一丝失望一闪即逝。
迦叶停下脚步,在看到对方容貌后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那是一位可称得上绝色的女子,五官艳丽而张扬,金钗云鬓,额间贴着绯色的花钿,与身上的绛色衣袍相呼应,让人想到风姿绰约的牡丹。
迦叶这几十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得脱俗又危险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微微的失态,忙举起手中尚且拿着的酒杯朝眼前人告罪道:“姑娘恕罪,在下本在楼下饮酒,因无意中被姑娘笛声吸引,故而循声至此,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无妨,”那女子不以为意,反大方笑起来,“倒是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知音,是我该谢过大师识曲之意。”
“姑娘抬举了。”迦叶与女子对视,总觉对方的双眼似能摄人心魄,他忙偏开眼来,心中暗道自己莫不是有些醉了。
“非是我抬举,是大师自己心中有意,才会被我笛声吸引,”女子说着收了横笛,站起身朝迦叶走来,“毕竟这曲子是我为倾慕之人所作,可惜我在此等了一天,她却不肯来。”
迦叶的手猛地一抖,几滴酒水从杯中洒出,打湿了他的衣袖。
他慌忙抬头看向面前人,矢口否认道:“不……”
却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的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瞳:“看来我猜得不错,你也有思慕之人——他还不知道罢?”
迦叶忍不住后退一步,却无法撇开自己双眼,只得干涩地回道:“我没有……”
“诶——干嘛急着否认,”女子抬手抽走了迦叶汗湿的手中虚握着的酒盏,只见她屈指一弹,便有一滴酒自杯中升起,而后在迦叶面前幻化成一面水镜。
迦叶不知所措地看向那面镜子,女子带着蛊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人的心是无法说谎的,不如让我助你看清自己的心…看看你心中所系——”
迦叶瞳孔不断颤抖,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许是中了厉害的幻术,双眼却着了魔一般盯着镜中景象。
水镜中画面不断变换,最终定格在一个熟悉的场景。
明月高悬,树影婆娑,一人独坐树下,正低头细细擦拭着置于膝上的长剑。
迦叶的眼睛猛地睁大,好像一个被埋在心底封存许久的宝箱被打开,他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害怕。
下一刻,镜中那人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于是慢慢抬起头来,隐于月光中的面容逐渐清晰——
“啪”地一声,迦叶抬手打翻了女子手中酒杯,杯盏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洒了满地,有微微醇香弥漫在空气中。
水镜失去凭依立刻消失,徒留迦叶仓皇地倒退,眼中各种情绪夹杂,像是平静的大海翻起汹涌的波涛。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怎会…怎会…我对他…不过是……
然而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却在说:本该如此,果真如此。
迦叶深呼吸了几口,妄图平息心中的暗流,他重新直视眼前人,回道:“失礼了,姑娘术法高超,在下佩服,只是你何苦为难他人。”
“如何叫为难?”女子轻笑,仿佛刚才所为不过一时兴起,“我只是在提醒你早点看清自己心意。”
她说着眼神微敛,像是想起什么事,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免得日后蹉跎岁月……”
迦叶心中一跳。
那女子轻飘飘地一跳,跃上亭边栏杆,背对着迦叶眺望整座汴河城,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她继续缓缓道:“真心暗许如隔窗窥火,你以为那是可以温暖自己的火苗,戳破那层窗户纸后,才知自己不过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她的话中带着自嘲之意,随风飘到迦叶耳中:“所以,若无奋不顾身的决心,若无一往无前的勇气,便不要轻易向对方表露心迹。”
女子垂下头喃喃自语,声音变得模糊不清:“至少对我来说,若是回到当初,我宁愿没有……如此以来,我还能一直与她做朋友。”
迦叶愣愣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他看到女子抬起手,自手指上摘下了一个圆环状的东西,而后潇洒地随手一抛,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而后掉进了河水里。
她做完这一切后,仿佛如释重负,复又转过身来面朝迦叶:“对了,大师知道方才给你施展的水镜之术叫什么名字么?”
迦叶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得顺着她话道:“惭愧,在下从未见过这种术法。”
女子脸上的笑容愈发艳丽:“也是,看你年岁不大,没见过也是常理之中。”
她说着自栏杆上跃起,身后随之飞出数道红绸,缠在亭子四周的圆柱上,结成一个花瓣的形状。
女子停在半空中,脚尖轻轻点在花朵中心,红绸的连结处,迦叶只觉得视野里到处都是热烈得过分的红,红得像火一般。
他听到女子接着说:“让我来告诉你,这术法的名字叫做——‘镜花水月’,方才你已见过‘水镜’,现下便叫你看看‘月花’罢。”
镜花…水月?那个传言中天枢台失传已久的禁术?
却见女子已开始了动作,她转动间自衣袖中甩出两条红绸,而后在空中优雅地翻身落于地面上,随口中哼唱的乐曲迈起舞步。
若是仔细观察,便会注意到她的步法正暗合某种阵法排布,然而迦叶今夜本就微醉,又兼心绪动荡,竟没有发现这一点。
他的注意力全然被女子歌声吸引:“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红绸曼舞,那人身姿轻盈,如同一朵在月下绽放的花。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歌声宛转,女子手中绸缎忽而转了势头,携凌厉的魔气刺向亭边挂着的灯笼。
“……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
破损的灯笼倒在地上,里面的烛火触到迦叶方才打翻在地的酒液,霎时变成燎人的猛兽,卷上女子曳地的衣裙。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而那人依旧唱着,亭中红绸受她气劲尽数碎成片段,将周围灯笼打落,火光又点燃红布一同下坠,一瞬间好似无数燃着火焰的蝴蝶在天地间飞舞。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直到这时,迦叶终于从这如梦似魇的幻术中挣脱,身周已被烈火包围,他本能地去拉火焰中起舞的女子:“姑娘不可!”
而女子却借势将他反手一拽,眨眼间两人位置交换,迦叶已被对方带至亭边,身后便是缓缓而流的汴河。
女子朝他嫣然一笑,迦叶尚不及反应,已遭当胸一掌,他被推向亭外,朝下坠入河水之中。
最后的最后,他看到女子望向远方,嘴唇开开合合,而后小亭轰然倒塌,彻底掩埋了那抹火光中决绝的红色身影。
“噗通”一声,迦叶落进了水里,冰冷的刺激袭来,驱散了他最后一丝受幻术影响的眩晕感。
五感逐渐变得真实,他这才惊觉自己这次竟大意至此,不仅思路完全被那位女子带着走,甚至没能察觉对方术法的影响。
可他不敢细思其中的原因,先扑腾着上了岸,好险做了水鬼大师。
人们已察觉了亭子的动静,都围在酒楼旁边,有的人奔走着救火,更多的人则站在远处指指点点。
他在河中随水漂流了一阵,此时身处之地已距酒楼有一段距离,迦叶不顾满身湿漉漉的模样,兀自面对着那处犹在燃烧着的亭子发了会儿呆。
站了片刻,迦叶转身欲走,余光中却瞥到一抹熟悉身影朝着火的酒楼掠去。
他抬头去看,只见那人身法极快,起落间身后的长弓在月下反射出冷色的光。
涿光山掌门靖弦……?迦叶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随即便被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恍惚间忆起先前那女子从手指上摘下抛入河中的环状物品。
——那好像是一枚玉扳指。
第二日迦叶才从众人的议论中得知了那位一面之缘的女子的名字及生平。
她名兰庭,本是天枢台弟子,曾经也是惊才绝艳之人,却在百年前因杀害妖族圣君座下一位重臣而被逐出师门,之后便销声匿迹。
有人说她已死,也有人说她堕魔成了个疯子,最近隐隐传出兰庭重现九州的消息,然而不等仙门作出反应,她竟在昨夜自焚于汴河城中,尸骨无存,香消玉殒。
迦叶眼前仿佛又现出那团灼烧的火,口中不自觉地低低吟出兰庭最后唱的歌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迦叶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尔是山,却见乌昙已在优昙钵罗树下睡着了。
如是剑被放在一边,他坐着靠在树干上闭着眼,双手置于膝上,姿态微微放松,只是眉头依然紧蹙着。
定是最近追查魔气线索累到了,迦叶心道,他嘴角无意识地提起,轻手轻脚地走到乌昙跟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跪坐着。
他的睫毛好长啊,迦叶的目光从对方面上逡巡而过,又看向乌昙缠着佛珠的手腕,手指也很长……
他就这样克制又放肆地描摹着面前人的轮廓,最后将视线投向了乌昙微抿的薄唇之上。
心中又掀起了狂澜,迦叶脑中回想起兰庭的话:“你也有思慕之人……”
他大着胆子抬手撑在了乌昙身侧,倾身朝对方靠近。
“人的心是无法说谎的……”
他豁出去一般闭上了眼,他感到自己被乌昙的气息包裹,他感受到两人交错的呼吸。
“真心暗许如隔窗窥火……”
他几乎感觉到乌昙唇上的温度。
他睁开眼,倏忽对上了乌昙近在咫尺的黑色眸子。
脑中有一根弦突然绷断,迦叶逃也般地坐直了身子,抽回自己的手,耳边唯余一句话萦绕不绝,是忠告,是枷锁,是诅咒:
“不要轻易向对方表露心迹。”
他有些泄气地偏开头,小声道:“阿、阿昙,你醒了。那个…你别多心,方才、我只是…我只是……”
他刚刚建立起的勇气瞬间溃败,在对方面前丢盔卸甲,甚至没找好掩饰狼狈的借口。
可乌昙只是抬手轻抚上他的头顶,将他拉着靠在自己肩上,叹息般地打断了他的话:“迦叶,陪我睡一觉罢。”
迦叶愣了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低下头看着乌昙缠着菩提珠的右手,将自己的左手轻轻放了上去。
“好。”他回道。
片刻,他感觉到身旁人动了动,是乌昙张开手,将他的手拢在了掌心。
十指相扣。
这样也好,迦叶轻轻闭上眼,心里泛起酸甜的滋味。
他不想要话本上写的那种朝朝暮暮的缠绵,因为他懂得乌昙的“道”,乌昙的坚持,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怎能拘泥于凡俗的情爱。
可他也不想要兰庭那种爱而不得飞蛾扑火般的壮烈,那样太悲伤太绝望。
他想了想,觉得现在这样或许便是最好。
一个吻算得了什么呢,他安慰自己,我要的,是长长久久的陪伴。
直至我身消亡,直至神魂转世,倘若这样还不行……m.ζíNgYúΤxT.иεΤ
他如此想着,沉沉地睡去。
第 97 章 暗火
97.暗火
乌昙收到师门求助消息先行离去,迦叶便又在尔是山上独自消磨了几天的时光,这才慢悠悠地下了山。
谁知他刚走了不久,便被一群仙门弟子堵住了去路。
“……”迦叶看着对面几人严阵以待的架势,一时摸不着头脑,谨慎开口道,“几位有何贵干?”
几人对视一番,而后中间一人上前一步朝迦叶道:“你可是佛门迦叶?”
“是我。”
“那就对了,”那人指示身后众人围住迦叶,而后道,“我等负责调查前几日的汴河城事件,得知你与此事有些关系,故来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迦叶听罢心中一惊,脑中又浮现出那个惊鸿掠影般的红色身影。
“好。”他答,又试探着问道,“敢问这位道友,汴河城之事,不是已经断定为兰庭自焚了么,难道其中还有什么蹊跷?”
先前与他对话之人原本转身欲走,听了这话又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竟不知?”
迦叶满脑门问号:“知道什么?”
“兰庭死前曾散出魔气,”那人沉声道,“而这些魔气侵袭了靠近火场的凡人,使他们堕魔了。”
凡人堕魔?!
这种情况简直闻所未闻……迦叶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目前仙门百家对魔气的认知分两种,一种是自我修炼时走火入魔的修者体内经脉逆行,使得赖以修行的灵气变为了魔气,这种魔气不会影响他人,且若是魔者自己使用得当,坚守内心,不失为另一种修行依靠。
另一种便是近来发现的,不是由修者自己产生,而是被有心人植入修者体内而致其堕魔的魔气,这类魔气能可侵染他人,修者沾之会堕而为魔,而凡人沾之则会罹患重病,难以医治,重者直接死亡。
但也只是如此,从未听说过沾染魔气的凡人会堕魔……
迦叶这般心事重重地跟随几人来到了升天台,待到回过神之时,才发现自己已到了一处大堂之中,抬头一看,堂上立着数人,皆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奇怪,近来身体似乎常有反应迟钝的现象,迦叶按下心头这股奇怪的感觉,看向上首唯一端坐着的熟人。
“见过靖弦掌门,”他拱手道,“见过诸位掌门。”
靖弦朝他点点头,其余几人则觑着靖弦脸色,未作回应。
迦叶暗自挑了挑眉。
这时靖弦开口了:“迦叶,你也听说了罢,前几日汴河城中发生火灾,当时靠近火场的人皆沾染魔气而堕魔,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凡人。”
迦叶点点头,就见靖弦眼也不眨继续道:“这种现象是在火灾两日后才发现的,路过的仙家弟子发觉异常,上报师门,故而我等欲联合调查。”
“而目前所知的情况是,兰庭百年前乃是因自己心魔反噬而堕魔,所以她原本的魔气并无侵染之效,并且她出现在汴河城之前时魔气也被证实尚未具备侵袭他人的能力。可致使凡人堕魔的魔气又确是从她身上所出,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死前曾接触过持有这种魔气的人,从而主动或被动地植入了这种魔气。”
“而有人看到你那晚曾登上发生火灾的那处顶楼,所以今日叫你前来,便是为了查清你与魔气来源是否有关。”
这句话是由靖弦身旁一位中年人说的,迦叶朝他看去,觉得此人也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代晟说完便等待着靖弦发话,按照他们之前相商的办法,在座几人好歹一门之首,修为自是不差,把人叫来眼前便可感知对方身上有无魔气。
其实这方法有个明显的漏洞,万一那持魔气的幕后黑手修为极高,或是善于伪装,那他们几个在此大眼瞪小眼也无济于事。
他早说该将此事上报神者,让那些大人来定夺,可这提议却被靖弦一力按下了,说是不必麻烦。
总觉得靖弦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很是奇怪……
代晟心中暗自嘀咕了一番,又把打量的眼神放在迦叶身上。
这年轻人真是奇也,上次普陀山一见,没想到竟是得了玉蟾子的青睐,而且还真有些奇怪的本事,听说近来跟着玉蟾子声名鹊起,好让人眼红。
不过这副相貌……啧啧啧,怪不得仙门中私底下流传着甚么玉蟾子大人被妖修魅惑之类的说法,连我都有些信了……
迦叶没由来地感到身上一阵恶寒,狠狠地瞪了对方一样,这才感到舒服许多了。
堂中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半晌,靖弦才摩挲着手指开口道:“几位意见如何?”
代晟忙应道:“在下认为此人没有嫌疑。”
立时有人开口附和,迦叶正要舒口气,却听右边一人道:“在下却认为此人嫌疑最大。”
几人皆是一惊,不知这是何意,代晟朝那人问:“易倕掌门此话怎讲?”
他面上和气,内心却暗自唾弃这位惯会溜须拍马的易倕,此人是先前得了杳冥君的眼缘,才使得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顺带着跻身一流仙门,话说回来,那山门叫什么来着……
思量间,对面易倕已露出个讨好的笑容对看向他的靖弦道:“在下以为,此人来历不明,所修功法更是与佛门传承相异,听说常遭人诟病。何况他常常出现在魔祸之处,说不定正是趁机将魔气放于九州各地,直至此次汴河城事件叫我等调查出他是唯一在兰庭死前见过的人,才终于露出了马脚。”
“至于为何没有被你我觉察出身上魔气……”他暗自瞧着靖弦脸色,接着道,“怕是此子用了些仙门不知的邪门歪道之法隐藏——当真可恶!”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饶是迦叶已习惯了仙门非议他的出身,也被这般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举震惊了。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身份之事我早已在仙门面前澄清,至于世间功法万千,何时与正统相异也是错了?我信诸位皆是明理之人,才来此自证清白,没想到堂上尚有颠倒是非、轻信流言、信口雌黄之辈!”
易倕被话中刺噎得一时语塞,心道自己还是小瞧了这人,他按照那位大人意思要借此事拉迦叶下水,如今看来还需从长计议。
迦叶挺直背脊与堂上几人对视,代晟心中暗笑易倕偷鸡不成蚀把米,易倕面上似是被反驳地无话可说而涨红了脸,心中却暗自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办。
此时却听靖弦再次打破了沉默:“诸位既是对迦叶尚且存疑,不若让我请空桑君一观,如果他真有隐藏,谅也会在神君面前无所遁形,还请几位在此稍候。”
空桑君招拒正是与虞渊齐名的神者,亦是靖弦的同门师弟,这会儿好似她倒是终于想起自己有这么个成神的师弟了。
易倕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由埋怨靖弦抢了先,却还是与他人一起朝起身离去的靖弦拱手拜别。
靖弦走到迦叶身边,抬眼与他对视一瞬,迦叶似有所感,转身跟了上去。
***
乌昙接到消息,匆忙赶至升天台下时,已有一人在等着他的到来。
纵使心中焦急,他仍是朝对方拱手道:“清虚仙子。”
提剑站在乌昙面前的正是涿光山的“清虚仙子”广寒,与乌昙齐名的成神热门人选。
女子相貌秀丽,气质清雅,身上一袭水蓝色的广袖流仙裙,手中一柄薄而轻盈的三尺剑。
广寒亦与乌昙见礼,开口道:“玉蟾子还请稍候,我家掌门师姐找迦叶小友有话要问。”
“什么话要将人带来此处问,”乌昙声音冷冷,“他绝无可能与魔气有关。”
“此事还须诸位仙门长辈定夺,非是取决于一人之言,即使是玉蟾子亦然。”广寒回道。
乌昙皱了皱眉,道:“我也不是来影响诸位决断,我只是想确认他平安无事,请仙子让我进入一观。”
他说着就要绕开眼前人往里走,却见广寒步法一转,“古月”剑已然横在乌昙面前,她轻声叹道:“我家师姐有令在前,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恕难相让了。”
“既如此,”乌昙眼神一凛,身后如是剑铮然出鞘,“玉蟾只好以剑相抗了。”
长剑寒光携凌然之势将至眼前,广寒却不紧不慢顺势收手,避开锋芒巧妙转身,而后脚下步法再变,手中挽起一个剑花。
刹那间,周围景象忽变。
原本的山石草木亭台楼阁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辽阔的湖面,而天上昼夜倒转,日月交换,一轮寂月当空,与湖中倒影相呼应。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天地苍茫,一派萧瑟之意。
——这便是古月剑最特别的地方。
当世剑道大成者不过寥寥数人,这其中昭明君胜在剑道纯粹,玉蟾子极尽剑法精妙,清虚仙则长于剑意万象。
古月剑不似昭明如是,剑身较轻,适合女子手持,也因此难以在绝对的修为与力量压制面前取胜,故而剑主广寒另辟蹊径,将剑道与阵法、幻术相结合,创造出包含万千意象的剑中世界,兼纳众长,又自成一体,专注以剑意制敌。
见到这玄妙非常的剑意,乌昙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然而他深知此刻不是品剑之时,遂再次变招迎了上去。
***
靖弦将迦叶领至一处无人的偏房,却并无要进一步请人的动作。房门在迦叶身后关闭,挡住了外面的天光,迦叶看着靖弦背对着他立于黑暗中的隐约身影,心中推测又确定了几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靖弦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朝迦叶转过了身来。
“迦叶,我确信你不是持有魔气之人,现下叫你来此,只是为了询问一件事。”她的语气仍旧保持着冷静。
迦叶问:“是与掌门和兰庭姑娘之间有关的事么?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靖弦平静的外表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她叹气道:“她果然同你说了……”
“她未曾同我说过什么事,”迦叶眼中仿佛现出那晚的无数火蝶,“一切不过是我的推测。”
靖弦又是一惊,片刻苦笑道:“是么……”
她闭上眼,眼睫颤动,好像在苦苦挣扎。这种情况出乎她的预料,她以为自己能一直从容不迫地掌控着这场谈话,从对方口中问出想要的答案,可她早在迦叶主动提出那个人的名字时便乱了阵脚。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兰庭与迦叶见面时都说了些什么,为什么选择诀别,为什么不肯解释当年之事……
可几息之后她只是看向迦叶,略带疲惫地叹道:“罢了、罢了。我只问你,你见她时,可曾听她提起过一枚玉扳指?”
靖弦那晚几乎将酒楼周围找了个遍,也不见那玉扳指的踪影。
这回却轮到迦叶愣住了,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嗓子像是被什么堵着,那东西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他从心底泛起一股真切的悲哀来。
“……我不曾见过,”他最后干涩地道,“也不曾听她提起。”
靖弦眼中露出明显的失望,却再没开口问他什么。
迦叶随靖弦走出房间,重回阳光之下,他心中的阴霾才彻底消散。
他暗自舒了口气,听着前面靖弦对他道:“……你的嫌疑已洗清,早些离开罢。”
迦叶连忙应下,两人欲往前堂去,经过一处小院时,却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一道人影突然扑到迦叶身边,扯住他衣袖道:“道长、大师,我真的没事,请你们放我走罢,我家中妻儿老母五口人就指望着我养活呢,我、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啊……”
魔气……迦叶震惊地看着眼前年轻力壮的男人,此人从外表来看毫发无伤,甚至健康地很,竟是沾了魔气的凡人么?
这时又有两个仙门弟子打扮的人追了过来,一人一边将那男子扯住,不管对方挣扎将其往后拉去,口中告罪道:“我等一时倏忽将这沾染魔气之人放了出来,请掌门恕罪,弟子这就将他关回去。”
那人听了之后挣扎得更厉害了:“不、不、我不要回去!道长…掌门,你看我好得很,哪有什么魔气!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不能呆在这里了,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呢!道长、道长……”
两位弟子却不管他的求情,面无表情地将他拉走了。
迦叶听着愈来愈远的叫喊声,问道:“敢问靖弦掌门,你们是要将这些人送到长留山么?”
靖弦看着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何至于此……”迦叶轻声道,他闭了闭眼,又开口道,“在下不才,习得些佛门驱除魔气的方法,不知掌门可否让我试一试,将这些凡人体内的魔气驱除?”
他观方才那人体内魔气并不浓厚,许是凡人体质不能承受太多,如此倒是便宜驱除。
“好。”靖弦思索片刻,答应了迦叶的请求。
两人穿过草木掩映的小路,来到一座院落前,门口正有几个仙门弟子把守着,见到来人纷纷朝靖弦行礼。
迦叶迈入院中,见两旁各有几个小房间,均由仙门弟子看管,其中一个房里正传来方才的男子的叫喊声。
“道长,我真的好好的,求你们放了我……”那人一边用力砸门,一边坚持喊着。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喊得累了,停止了敲打,却听“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几个道长又将他七手八脚地拽了出来,推到了不久前见过的银发青年面前。
“大、大师……”男人不知是什么状况,慌乱地挣扎了几下。就见迦叶伸手抵住自己额头,缓声道:“这位小哥别怕,请坚持一会儿,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真、真的么?”对方的声音好似有安抚的力量,男人慢慢镇定下来,露出个憨厚的笑,“多、多谢大师。”
迦叶运使灵力在这凡人体内游走,将其中的魔气一点点驱除,不断有黑色雾气从其周身涌出,又被迦叶聚拢在一处,以待稍后处置。
进展颇为顺利,迦叶原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却听面前人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啊——”
意外发生在一瞬间。
只见那凡人的身体像毁坏的瓷器一般裂开一道道缝隙,无数蕴含迦叶灵力的紫色光芒从其中迸发开来,而后只听“砰”的一声,痛吼声戛然而止,那人的身躯骤然炸成了无数的碎片。
乌昙赶到之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耳边传来随后赶来的广寒的吸气声,他快步上前,却挤不进乱作一团互相推搡的人群中。
四周一片兵荒马乱,有目睹此景的其它凡人大喊着“杀人了!”,有闻讯赶来的几位掌门的斥责声,有仙门弟子上前捉拿凶手的刀剑出鞘声……
迦叶在这纷乱人潮中愣愣转过头,看向乌昙。他的手上尚聚着没有处置的魔气,从死者体内爆出的紫色灵流围绕在周身,却掩不住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慌乱与茫然。
第 98 章 死局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正在屋内焦急踱步的迦叶见到来人,忙抬脚跑到对方面前,喊道:“阿昙!我——”
乌昙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拉着他进了屋,在桌边坐定。
“别怕,迦叶。”乌昙看向迦叶眼底,温声道,“我在这里,不必慌张。”
有了他的话,迦叶果然感到安定了许多,他这才从慌乱无措的状态里脱出,冷静审视这件事:“阿昙,这事有古怪。我当时……确实是替那人驱除了体内的魔气,可谁知那人却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具空壳……”
他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感觉,将疑点讲出,而乌昙一直静静听着,他的手覆在迦叶因紧张而半攥的手上没有拿开,迦叶却没有注意到。
***
时间回到事发当时。
易倕听到后院中的动静第一时间赶了过来,抓住一个看管的弟子一问,这才知道一个堕魔的凡人在迦叶手上爆体而亡了。
他心里先是一惊,而后又有几分窃喜——世上还有这等好事,他这厢还在发愁用何阴谋诡计,对方倒直接光明正大地撞上来承认自己就是凶手了。
易倕当机立断,朝院中人喝道:“妖魔!终于露出马脚了罢!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周围弟子哪知他们在堂中的种种,亲眼见那凡人死在迦叶手中,于是不疑有他,纷纷拔|出剑围住当事人。
随后赶来的代晟及其他掌门一见如此情形都紧闭了嘴,证据摆在眼前,多说什么也无益,于是也浑水摸鱼地看向迦叶。
迦叶一瞬震惊后,发觉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忙朝一边的靖弦道:“靖弦掌门,我绝对无意杀人,你知我是来为他驱除魔气的。”
可靖弦只是皱了皱眉,低声道:“迦叶,众人皆看见了……我便是想为你说情也无法。”
言下之意已是怀疑迦叶了。
至此迦叶也知道自己百口莫辩,他如何会料到自己一番好心却造成了如此后果,一时六神无主,只茫然四顾,却在人群中发现了那道白色的身影。
易倕也看到了乌昙,心道真是赶巧,面上却愈发义愤填膺:“竖子还敢狡辩,众人速速将之拿下!”
广寒只觉身前人影一闪,再看之时乌昙已挡在了迦叶面前:“谁敢动他!”
她轻轻叹一口气,身形飘忽而动,来到了靖弦身后,低低唤了声“掌门师姐”。
易倕见状几乎要笑出声来,事情也过于顺利了些,他装作心痛道:“此子众目睽睽下杀人在前,素闻玉蟾子大人为人清正,难道要包庇如此邪魔外道么?”
乌昙冷冷地看过来,一双眼似乎直达人心,易倕竟有自己的谋算已被此人洞悉的感觉。
乌昙开口道:“他绝无可能是魔道,亦不可能杀人。”
代晟不免嘀咕道:“众人亲眼所见,难不成还能有假?”他说完自己住了嘴。
乌昙继续说:“诚如代晟掌门所说,此事过于巧合,疑点众多,不排除有心之人栽赃嫁祸的可能性。迦叶已在众掌门及空桑君面前证明了自己与魔气无关,如何有动机杀人?”
易倕道:“但也可能是他隐藏够深,将众人蒙蔽了呢?”
“不可能,”迦叶看着眼前的背影,听到那人说,“我与他相处甚久,我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将易倕原本准备反驳的说辞堵了回去。
万般说法难抵一句我相信。
他立马换了一种说法,暂退一步:“就算当真另有凶手,迦叶仍是现下嫌疑最大的,应将其关押看管为先,再行调查之事。”
“依在下看,长留山向来秉持除魔之道,杳冥君亦关注此事,就将他带到那里罢。”
显然在场之人大都赞同他这个说法,而乌昙若此时再争,便显得咄咄逼人了。
怎么办呢?玉蟾子大人,难道你宁可舍了清名,背弃师门,也要护着他么?
易倕与乌昙对视,眼底带着戏谑之意。却见乌昙将手伸到背后,就要拔剑而出。
“咳、咳咳。”
此时一阵咳嗽声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局面,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广寒从靖弦身后走出,大大方方朝前一拜道:“易倕掌门想法挺好,不过我认为将迦叶小友带到长留山的做法不妥。”
易倕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要做什么,他愣愣道:“哦?”
广寒继续道:“诸位想啊,玉蟾子便是长留山的,又极力回护迦叶。若是把迦叶带到长留,难保他二人暗通款曲,企图脱身。”
她说得真诚,听得不少人直点头,易倕眼都直了,未曾想自己一番操作最后却弄巧成拙。
“所以我师姐说,不如将迦叶带到涿光山去,我等必将严加看管,决不让二人私通,更不会让嫌疑者脱逃。众人以为如何?”
广寒说着看向乌昙,乌昙察觉到她眼底一抹狡黠的光,遂点了点头:“好。”
靖弦暗暗皱了下眉,对自家师妹越俎代庖的行为未予置评。众人只道她默认了,纷纷赞叹涿光山高义,此事便就这样定下了。
***
迦叶将自己被叫到升天台后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乌昙。
乌昙听罢,思索着道:“确实古怪,当务之急是找到给兰庭植入魔气的那人,唯有他才能解释这一切。”
如此才能在众人面前替迦叶洗刷冤屈。
迦叶却想到了另一件事:“那日堂上总有人针对我,阿昙你要小心,我怀疑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人是你。”
他又想道,恐怕广寒是旁观者清,看出了此点,才没让自己入了长留杳冥君治下。
“不怕”乌昙露出一点笑容,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迦叶发顶,“他们奈何不了我,你只管在此待着,我已拜托清虚仙子这段时日多加留意,有心之人难以接近你的。”
他说着起身,拍拍迦叶肩膀道:“等我。”
迦叶眼瞳微颤,本能地想伸手挽留将要离开的乌昙,然而下一刻他猛然惊醒,还没拉住对方的手半握住又松开。
乌昙白色的衣袖从他手中划过,留下冰凉的触感。
“小心。”他曲起手指,转头朝推门而出的乌昙喊道。
乌昙离开涿光山,立时察觉到一股凌厉气息向自己靠近。
他不躲不退,朝那方向拱手道:“见过杳冥君。”
“呵,我可不敢受玉蟾子大礼,”虞渊带着两位属下现了身,冷哼道,“如今九州谁不知道你罔顾是非,执意偏袒邪魔,竟连师门也不放在眼内。”
乌昙不为所动,只直视对方,回道:“他不是邪魔,也不是凶手。”
“随你怎么想,只是你此番作为已损了长留颜面,本座不得不在仙门面前许下承诺,若三日之后没找到真凶,便要对你的迦叶做出处置,如此方能正我长留除魔卫道之名。”
乌昙浑身一震。
虞渊悠悠往前走几步,与乌昙并排相对,他微微侧头,在乌昙耳边轻声道:“玉蟾子,本座观察了你这么多年,发现你有一个明显的弱点。”
“你修为高超,可除魔,可护世,世人皆仰视你,以为你无所不能,无人无事能让你乱了分寸。”
“本座非要让他们看清,玉蟾子大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这种撕破脸面看对方无力还手的感觉当真让他疯狂。
虞渊说罢与乌昙擦身而过款款离去,留下一句“忠告”回响在乌昙耳边:“三日之期为限,望玉蟾子能找到真凶,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冷风拂过乌昙脸颊,吹起他鬓角的白发。
他的双眼闭上又睁开,其中闪烁着坚定的光。
那又如何。
便是将九州翻个底朝天,他也会把幕后凶手找出来。
***
“唰”地一声剑光刺破浓雾,直向一道黑影而去。
乌昙站在屋顶上,冷眼瞧着那狡猾的黑影自他布下的剑阵之中左右闪避,又被更多的剑影逼得无所遁形。
他当真将九州翻了个遍,将在暗中隐藏的四处散播魔气之人揪了出来。
可惜此人狡诈的很,又似乎对剑法颇为熟悉,乌昙与他几番对阵,皆被对方脱逃,他便这样一路追着来到了此地。
这是一处偏僻的街道,行人罕至,乌昙心知机会难得,立刻用剑困住了黑影。
那黑影虽面容不清,却勉强有个人样。他见挣脱不得,在这场漫长的追逐中第一次开了口。
“道长已追了我一天一夜了,”他的嗓音沙哑,像是在粗砺的沙石上摩擦,语调却带着笑,“莫非是我杀了你相好不成?”
乌昙不受干扰,挥袖又是几道剑气甩出,毫不犹豫地封住了黑影的四肢。
“哎呀,在下开玩笑的,”对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语气中笑意愈发明显,“毕竟如今九州谁人不知玉蟾子在调查汴河城魔气之事呢?”
下一瞬,乌昙身影出现在黑影面前,他伸手掐住对方脖颈的位置,低声喝道:“是你。”WWw.lΙnGㄚùTχτ.nét
“是啊。”那人语气轻快,带着恶意的眼神看向乌昙布满血丝的双眼,“那个女人原本命不久矣,我可怜她才给了她魔气,作为交换让她替我将魔气散入汴河城。”
“谁知那疯女人转头就自尽了,连自己神魂与魔气一同烧个精光,余下一点残渣只侵染了数人,可惜、可惜呐!”
“我可是想给你们仙门准备一份大礼的——试想,汴河城人口众多,一夕之间皆堕而为魔,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荒唐!”乌昙斥道,说着扯着他就走,“随我回仙门,将你罪行一一揭露!”
黑影被他挟制着,黑气覆盖下的脸上咧开一个骇人的笑容:“玉蟾子呐玉蟾子,你以为,我是被你追得走投无路才跑到这里来的么?”
乌昙动作一顿,举头四顾,这才惊觉城中的雾已经浓得化不开了,近处的房屋楼阁皆若隐若现,而不远处虽传来行人的声音,却不能见其踪迹。
他一把提起黑影来,朝着进城的方向返回,却发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城门再也找不到了!
乌昙的心一路下沉,他追敌心切,谁曾想反而被对方钻了空子,竟没有注意到这城中有阵法加持。
他回身投入雾中,身旁行人有说有笑,皆与他二人擦肩而过。
乌昙心念电转,猛然停下了脚步。
他此刻身处街道正中央,周围人潮涌动,他却觉毛骨悚然。
黑影便在这时开了口:“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罢,玉蟾子,你以为,汴河城是第一个我想让其满城坠魔的城池么?”
乌昙彻底愣住了。
“哈哈哈哈哈!”刺耳的笑声划破天际,城中人恍若未闻,仍旧各自忙着手中的事。
乌昙手中挟着的黑影身形骤然虚化,而后散成无数道黑色魔气自他指缝中逃脱,又重新聚集在乌昙面前不远处,化作一个身披黑袍脸色苍白的青年。
乌昙提剑便刺,被对方两手接住,二人几乎脸对着脸,青年面上的幸灾乐祸刺痛了乌昙的眼:“你猜到了罢——不错、不错,这座城、不止这座城,这附近的城池——早就化作魔城了!”
“不可能!”乌昙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怎么会?他并未察觉到这里的魔气,若是数座城池中的人皆堕魔,那么多的魔气如何能不被仙门察觉到?
怎么可能?
——对了……是阵法!
乌昙抽剑回退,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此人竟有如此的能耐与阴谋盘算!
“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却没回答,他看着心情颇好:“聪明如玉蟾子,想必已看出其中关窍了罢。不必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先提醒一句,您现在是要先破阵呢,还是先救这里的人呢,还是先抓我回……”
他的话被倏然刺向脸面的凌厉剑气打断。
青年侧身躲过,就见乌昙薄唇紧抿,回身又是一剑向他刺来。
青年嘴角噙着笑,眼里都是赞赏:“不错、不错,斩草先除根,快刀斩乱麻,心性坚定,剑法高超。若是从前……我定要与你好好比一番。”
他的身形却随着话语隐入周围的人群之中,叫乌昙顿时掣肘,大招难以开合,不得不收了剑在手。
“但别忘了,你我已在我的阵法之中,你想杀我,可没这么容易。”
乌昙不听他话语干扰,只放开五感寻找对方踪迹,抓住其移动的一瞬,飞身上前!
可在他即将触到青年身影时,街道两旁几个原本正在走动的行人却忽然如提线木偶般被拉到了对方身前。
乌昙眼瞳一缩,慌忙停了脚步,冷不防被未来得及收回的剑气划伤了侧脸。
青年立在几人身后,笑道:“你还不明白么,这城中之人也是阵法的一部分,他们皆在我掌控之中。我想让他们如普通人一般活着,他们就可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地这样生活下去,我若不想这般……”
他话音未落,就听乌昙断然喝道:“住手!”
却已来不及。
乌昙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眼神空洞的凡人在他面前爆发出浓黑的魔气,而后渐渐失去人形,面孔四肢畸变,化作了丑陋的魔兽。
乌昙双眼通红:“你!丧心病狂!”
却不防那几只魔兽悍然向自己冲来,他挥剑斩下,只见魔兽碎成几块,掉在地上,又变成了人形。
“!?”乌昙挥剑的手一顿,脚步不受控制地后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
他方才杀的……是人还是魔?
乌昙将剑收回横在眼前,剑锋已然污浊,上面沾着黑红色的血。
再抬头去看,自己已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包围,那些人看着毫无生气,却真切地在呼吸,他们有如指使般向他靠近。
乌昙耳边嗡嗡作响,他咬破舌尖逼使自己清醒,而后眼神一凛,朝一个方向提剑而去,喝道:“出来!”
却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人突然跳到自己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张开口,里面涌出黑色的魔气。
乌昙堪堪收住自己的剑,另一手从袍袖里取出一张迦叶给他的能驱除魔气的符咒,朝那人身上扔去。
“啪”地一声,魔气同符咒上的术法一同炸开,将对方炸了个稀碎。
乌昙缓缓落在地上,眼神一下变得晦暗不明。
“你发现了罢,你明白了罢,”恶魔的低语回响在耳边,“凡人身上灵气稀薄,堕魔之后与魔气融为一体,仅靠魔气维持着生息,若要除魔,便要杀人。”
“怎么办呢?‘除魔护世’的玉蟾子大人,是要让这些人苟延残喘地活着,永远和我留在这个阵法里……”
人群重新围了上来,锁住乌昙所有去路。
“还是杀掉你发誓要保护的众生,除去魔气破开阵法找到我呢?”
乌昙抿着嘴,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些人。
他们肉|身维持着凡人的模样,神魂却早被魔气污染。
他们徒劳地呼吸着,无力地挣扎着,他们如行尸走肉,可乌昙却在那些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了偶尔射|出的一丝求生的光。
良久,他伸手轻轻摘下手腕上的菩提珠,提起了如是剑。
第 99 章 情海
迦叶在床上辗转反侧。
乌昙说托了广寒照看,谁知清虚仙子亲力亲为,亲自将一日三餐给他送到房中,没事还喜欢找他唠嗑。
广寒虽号“清虚”,没想到本人竟然挺八卦的,迦叶也是从她那里知道了杳冥君设下三日期限,而乌昙翻遍九州寻找幕后黑手的事。
他心里本就放不下,如此以来更焦急了,恨不得立刻飞到乌昙身边。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时,迦叶才惊觉天已亮了。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提着食盒的广寒着实吓了一跳:“嚯!好大的黑眼圈!”
迦叶无精打采地从她手中接过食盒:“多谢清虚仙子。”
“哎你别太担心了,我听说玉蟾子早前便一直在注意魔气之事,已搜到不少线索,有这些基础,想来以他的实力顺藤摸瓜也不是难事。”
广寒自顾自进了屋,在桌上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安慰道。
迦叶愣愣地端起饭碗,答道:“哦。”
“唉,”广寒轻轻叹了口气,“我会托人多加注意他的动向的,你…你先吃饭罢。”
她说话间无意朝门外一瞥,却见一片衣角一闪而过,广寒眼神亮了一亮,对迦叶道:“我师兄叫我了,先告辞了。”
她轻飘飘地掠至门口,待转过身将要关门时,却见屋内之人站起身,朝她郑重拜道:“多谢你。”
广寒似有所感,心中暗叹,回首关上了屋门。
***
黑云压城,间或有几道闪电一般的剑光射|出,而后又被浓重的黑气包裹。
魔城之中,原本胜券在握的魔气之主正在一脸惊慌的四处逃窜,无数堕魔的凡人被他驱使着来抵挡身后人的追杀,却又在下一刻被毫不犹豫地挥剑斩开。
乌昙从漫天的肉|体碎块和浓黑魔气中破出,他发冠尽散,清冷面容与雪衣白发皆染上了黑红色的血污,唯有一双黑眸依旧明亮。
“咳、咳、这次是我凝玄失算……”那自称“凝玄”的青年抬手捂住胸口处被乌昙捅了一剑的伤口,咳出几口黑血,转身往后看去,“想不到啊……”
想不到此人竟真追着他连下数城,将他苦心布置的阵法全都毁去。
如今这已经是最后一座魔城了。
乌昙抬手掐诀,身周交织无数剑光,密密麻麻地向城中四散,将蠢蠢欲动的人与魔气钉在原地。
而他两眼眨也不眨,提剑又向凝玄刺去。
凝玄眼中终于显出了真实的害怕:“玉蟾子,你疯了吗?!”
“——你竟真的屠尽了十城之人,就为了破阵,就为了抓我?!”
乌昙眼神愈冷,不发一言,剑势却更加凌厉。
他的衣袍早已破损,上面原本绣着的带有术法的金线也黯淡无光,而从先前被杀之人尸体中溢出的魔气正围绕在他周身,像是要将仙人拉着一同堕入地狱。
凝玄却眼一眨,突然诡异地笑了出来:“呵呵呵呵呵……玉蟾子,你杀了太多人,你回头看看呀,他们的怨魂都在跟着你,向你讨要失去的性命呢!”
乌昙不理他似笑似癫,一剑挑开凝玄趁机袭向自己的魔气,反手将对方钉在了墙上。
凝玄此刻却好似镇定下来,他笑嘻嘻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血人,抬手抚上对方沾血的面庞:“瞧瞧你这副模样,我没猜错的话,‘能断金刚’咒早就失去作用了罢——毕竟那可是数万人身上的魔气呢……”
“——你现在,是道还是魔呢?”
乌昙手中使力,剑身又刺入几分,凝玄蓦地吐出一大口血,被迫闭了嘴。
他消耗太多了,这些城中人身上的魔气皆是他的一部分,本来就只是试验品,又仰赖阵法加强,才效果显著。
而玉蟾子看穿他的布置,杀人除魔破阵,不断消减他本身的实力,看来这副身子……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吐了半晌,又堪堪抬起头来,以一种近乎温柔的眼神看着对方:“你想得不错……我死了,所有魔气都会消失——不论是这城中的,还是九州其余各处的……”
乌昙眼瞳一缩。
凝玄用带血的双手捧起乌昙的脸,将剩余的话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可我怎么会让你如愿呢?”
霎时间,凝玄被剑钉住的身子化作无数道黑影,打入了城中剩余人的体内!
“!!!”乌昙提剑急追,眼尖地发现有几道黑影试图破出阵法,向外逃窜。
他身形一掠,挥出数道剑影织作笼网困住了那些黑影。
“玉蟾子!快放我出去!!!”黑影在网中不断冲撞着,试图逃脱,凝玄变了调的声音响起,“你不是想破开阵法吗?”
“我帮你破开阵法!你带着我一道魔气回去复命,如此即可洗刷他人冤屈,亦可赶上三日之约,至于其它再从长计议不好么?”
他大概是真的慌了,说的话漏洞百出,言语间充满了急切之意。
而乌昙动作丝毫未顿,挥手剿灭了这几道魔气。
下一刻,浑身浴血的仙人落入魔气丛生的城内,提剑朝城中人斩去。
手起剑落间,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冰凉的血溅在乌昙冷漠的眉目上,无数人的惨叫混杂着凝玄刺耳的尖叫声回响在他耳边,聚集的魔气被他以剑破开,又阴魂不散地围在他周身。
渐渐地五感都变得麻木,抬手,落剑,再抬手,再落剑,老妇,小孩,女子,劳工,商贩……无数人的面庞在他眼前交叠,而他只剩下机械地挥手。
人声渐渐远去了,感觉也变得不真实,血雾朦胧了双眼,可拿剑的手自始至终都不曾颤抖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死了多少人,乌昙意识再次回笼时,他正掐着一个人半跪在地上,那人仰躺着,眼中倒映出逐渐逼近的剑锋,脸上恐惧与疯狂的表情交错。
“不、你不能杀我!”
“你仔细看看,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啊!”
“玉蟾子!看看你身后的怨魂罢!看看你周围的魔气罢!”
“你的道心呢?你的‘护世’道呢?你的苍生呢?哈哈哈哈哈……看看满城的尸体!你道已崩!你不得好——”
他的眼睛倏然睁大,恶毒的语言随着剑刃刺入肉|体的声音戛然而止。
“咳……”他口中溢出黑红的血与魔气,喷了乌昙一脸,可剑锋依旧坚定地刺穿了他的身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凝玄疯狂的笑声响彻天空,他艰难地抬起自己的手,攥住了乌昙血色的衣襟。
“玉蟾子!”他咬牙切齿道,“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和我一起……同坠无间!”
他的声音随着逐渐消散的魔气飘向空中。
“嗒”地一声,他的手松开乌昙衣襟,无力地落在地上。
城中一时静了,阳光穿透乌云洒在大地上,将尸横遍地的景象照得分明。
魔气随着主人的死去而慢慢消失,浓重的雾气亦散去,乌昙缓缓站起身,提剑朝城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好似有千钧之重,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他身后,无数人的残魂在叫嚣,在哭号。
“为何杀我……”
“还我命来……”
“纳命来……”
而最后残留的魔气躲在他影子里拖拽着他,阻拦着他的脚步,在狂笑,在咒骂。
“你已成魔!”
“你杀孽万千!”
“你不得好死!!”
乌昙恍若未闻,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在城中留下了一串血色的脚印。
直至走到城门口,四周景象因阵法失效而轰然破碎,露出了城中早已破败的模样。
乌昙似有所觉,回头望去,但见那些怨魂好似惧怕城外的光一般在城门口探头探脑,一脸幽恨地盯着他的方向。
他眼睛很慢地眨了眨,而后举起手中如是剑,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影中蜷缩的魔气刺去。
刹那间剑身上发出金光万丈,将一切残余污浊之气尽数消灭,而后化作千百道光芒向四方而去,将十座死城及其中残魂全都笼罩其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有如失去力气般跪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来。
***
广寒听到消息后表情明显空白了一瞬:“你说什么?!”
一旁坐着的招拒也默不作声,毕竟这事太荒谬了。
然而眼前的弟子重申道:“千真万确。”
广寒嚯地站起身来。
招拒问她:“你去哪儿?”
“我、我得把这事儿告诉迦叶。”广寒到现在脑子还是懵的。
然而等她到了迦叶屋中时,才发现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乌昙提着一口气向涿光山赶去。
路上人见他这副模样,皆退避三分,流言蜚语早已飞遍九州。乌昙不管他们如何议论,杀业已铸,道心崩塌,他会坦然面对这一切,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只是现下,他却希望长留山的人慢一点找到自己,只因心中尚有一个人,尚有一件事,唯有这一次,无论如何也……
他倏地停了脚步。
今天的夜色很深,冷月空寂,天阶冰凉,而有一人头戴兜帽立于街头,一双紫眸潋滟着水光,正盈盈地看着他。
二人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乌昙才张了张嘴,他久未开口,嗓音沙哑非常,“迦叶。”
迦叶走近了几步:“他们说你杀了人。”
乌昙:“我……”
迦叶慢慢逼近:“他们说你入了魔。”
乌昙:“……”
迦叶已走到他面前,他望着他狼狈的模样,他眼中噙着他看不懂的光:“我不信。”
乌昙沉默半晌,又开口道:“迦叶,陪我喝一杯酒罢。”
迦叶却突然伸手拽住他衣领,让乌昙将要转身的动作硬生生停住了。
“我不信……”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却仍旧固执地望着他,一遍遍重复道,“我不信。”
他几乎要看进乌昙心底,他几乎是乞求地对他说:“……我不信。”
求你了……求你说一句否认的话……只要你开口,我就相信。
可乌昙只是沉默地掰开他的手指,而后牵起他走进了街旁的一家酒楼里。
店家原本将要打烊,看见这两个古怪的人以及二人之间说不清的气氛,识趣地送上酒便离开了。
乌昙拿起酒壶为二人各斟了一杯酒,而后将其中一杯推至迦叶面前。
迦叶自从进了酒楼便一言不发,像是赌气一般,拿到乌昙给他的酒后,一把端起仰头饮尽了。
乌昙端酒的动作顿了顿,又默许般为迦叶重新放到他手边的酒杯斟满酒。
两人这样一杯复一杯地饮着,迦叶酒量依旧差得离谱,几杯之后就趴倒在桌上,可他依旧执拗地往肚中灌酒。
他一边喝着,一边含含糊糊断断续续地开始给乌昙讲起两人相识以来的事。
“记得渔阳城中初见,你从半空中接住我的时候,我心里紧张地要死,下了地还在腿软呢……”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咱俩在青州城中偶遇,‘百酒祭’那晚我喝得烂醉,是你将我领了回去……”
“还有云屏城那次……”
“……”
迦叶说得双眼朦胧,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一错不错地望着乌昙。
“原来我与你相识已经这么久了呀……”
原来我们已经历过这么多的岁月。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迦叶举起酒杯仰头痛饮,他多么希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是一场梦。
醒来时,他仍坐在优昙树下靠着乌昙,他牵着他的手,就这样再不放开。
迦叶的声音忽然哽咽了。
“是我错了……”他看着乌昙喃喃道。m.ζíNgYúΤxT.иεΤ
是他错了,原来一个吻真的可以代表很多。
原来只有吻过,才算两心相悦,才是永世契阔,才能生死与共。
而不是如今,他明明知道等待着乌昙的结局是什么,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只能陪他喝一杯酒。
迦叶再次摇摇晃晃拿起酒杯,却忽地被乌昙伸来的手按住了。
“迦叶,你醉了。”他的声音含着一丝无奈。
迦叶愣愣地朝他眨了眨眼。
乌昙起身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我们走罢。”
“走……”迦叶重复道,“去、去哪里?”
“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不好吗?”
乌昙扶起他的手微微颤抖。
迦叶随他站起来,脚底一阵踉跄,向一旁歪倒,又被乌昙一把接住。
他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了些青州城那一晚相同的画面。
“……”他仰头看向乌昙,“不要走……好不好?”
乌昙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可他仍然坚持道:“你醉了,我……”
他嗓音干涩,对上那双蒙着水汽的眼,到嘴边的话变了样:“……我和你回客栈。”
迦叶望着他,过了片刻好像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
深夜的街道十分安静,乌昙就这样背着迦叶走在去客栈的路上。
清冷月辉洒在两人身上,像一个轻柔的怀抱。
迦叶在乌昙背上抬起头,凝望着他散乱的白发。
我没有醉,他想道,我很清醒,我知道。
我……为什么没有醉啊?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的眼眶一阵发热,迦叶连忙眨眨眼,让自己眼前重新清晰。
他看着乌昙莹白色的耳朵,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吻下去,他对自己说。
吻下去,他的唇慢慢凑近。
只要吻下去,他这样想着,感觉到自己的唇就要触上乌昙的耳廓。
只要吻下去,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他一起……
可就在这时,乌昙却轻轻偏了一下头。
两人之间暧昧的氛围一下子随分开的距离而荡然无存。
乌昙恍若未觉,侧过脸唤道:“迦叶?”
迦叶双手仍围在乌昙颈前,他眼睫低垂,轻轻颤动,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半晌,他才低声应道:“嗯,没事。”
方才的惊心动魄好似飘落的一朵雪花,一瞬便消融不见。
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样的僵持在回到房间之时被打破了。
乌昙要将迦叶放下,却被对方拉着一同倒在床上。
“……”他看着身上人眼底翻涌的情绪,面上的冰霜突然就融化了。
“迦叶,”乌昙认真地看着他,“你一定要这样么?”
回答他的是迦叶慢慢靠近的唇。
乌昙偏头躲开了他的吻。
迦叶动作一顿,眼中闪过痛心与自嘲。
他伸手解开乌昙染血的衣袍。
而乌昙只是转头看向一旁,默许了他的放肆。
……
迦叶转过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
他眼中是卑微的渴求,绝望与希冀纠缠:“阿昙…不要走……”
乌昙深深看向他,忽然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
……
迦叶趴在床上,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得将自己的头埋在被间。
“阿昙…”他眼中止不住地流出泪来,“我们这样…算什么呢……”
回答他的只有低沉的喘|息。
第 100 章 你我
乌昙动了动酸疼的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昨晚二人折腾到后半夜,又在清洗时胡闹了一通,待到他将迦叶抱上床时对方已几乎睁不开眼了。
乌昙侧过头,去看身旁之人尚且熟睡的面庞。迦叶的脸上还挂着隐约的泪痕,睡着时仍紧皱着眉头。
他伸手拾起迦叶落在枕旁的一缕银发,少见地发了会儿呆。
半晌,乌昙抬手以指虚虚描摹着迦叶额上的花纹,目光忽然变得柔和,情难自已地俯下身。
他与他几乎额头相抵。
他的吐息喷薄在他的脸上。
他看得到他轻颤的睫毛,他甚至能想象得出这双紧闭着的眼睁开时盛满星海的样子。
乌昙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他的白发随低头的动作散了下来,遮在两人脸侧,如同遮住了一帘幽梦。
乌昙阖上眼,在迦叶额间印下虔诚一吻。
如同一捧月光落于湖面,如同一朵雪花融于山泉。
只得一瞬。
他重新坐起身,披衣欲下床。
动作间却是一顿。
半晌,乌昙敛下眸中神色,抬手将迦叶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袍袖慢慢被松开,乌昙心里却蓦地空了。
他拉着那只手,从袖中取出菩提串,一圈又一圈地缠在了迦叶左腕间。
***
玉蟾子一人一剑屠尽九州西部十城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九州各地。
城内残魂除不去的怨气盘桓在西方上空,即使玉蟾子以如是剑为阵眼,将这些残魂并怨气困在城内,使其不能扩散至九州,但数量庞大的不能顺利转世的神魂已然影响了天道平衡。靈魊尛説
更何况仙门凡间无数人痛失亲友,人心惶然。
此一举天怒人怨,终至杀业加身,道心崩塌,圣者坠魔,万鬼同哭。
其人已向长留山自首,被判除尽一身修为,以平九州民愤,又入“辟邪诛圣”之阵,以证长留除魔决心。
一时间大街小巷的说书人都翻了新篇,从万人敬仰的月下仙除魔护世变成了道貌岸然的人中魔杀人祸众,博得堂中人人喝彩,赚了个盆钵满盈。
然而这一切都与身在牢狱之中的乌昙无关了。
长留山的孽镜牢中,最靠里的一间牢房内。
乌昙正在闭目打坐,他霜发披散,白衣如雪,身处污浊之地却仍旧不染纤尘。
忽而,安静的走廊里响起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停在了乌昙牢房门前。
“玉蟾子大人?玉蟾子大人!”前面那人低声唤道。
乌昙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人后心底浮起一丝熟悉感:“你是……”
“弟子是钱来,大人定不记得我了……”那人欲言又止,又道,“哦,大人,有人托我帮忙来见您一面。”
他说罢侧过身来,一人从原本藏身的黑暗中急切迈出,兜帽下的的面容被狱中灯光照得逐渐清晰。
乌昙的眼中终于泛起了波澜。
“你……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么?”迦叶一步步走到门口抓住牢门,与牢内站起身的人两相对望。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么?”迦叶浑身都在颤抖,“他们说你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甚至说你是魔气幕后黑手,说你狼心狗肺……”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乌昙:“阿昙,他们说的是假的吧?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对吗?”
乌昙却未说话,只是看着他。
迦叶不信邪地坚持道:“就算……就算人真是你杀的,你也一定有苦衷的罢,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你跟我走!反正我不相信……世人怎如此愚昧!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就让他们轻易戳着脊梁骨指责你?!”
不远处望风的钱来听到这句,几乎要落下泪来,忙把头侧了过去。
然而乌昙只是道:“我说过,迦叶,没有人能永远正确。而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可你罪不至此!”迦叶激动道,“难道你数百年为这世间做的一切都能一笔勾销了么?就算你杀了数万人,难道你不曾救过千万人……他们怎能如此判你罪行?!”
“可数万条残魂仍困在西部十城之中,千万人血缘分离,我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乌昙近乎叹息着道。
迦叶蓦地一怔,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痛苦来:“是……你要给他们交代,那我怎么办呢……”
乌昙又沉默了。
迦叶低下头将额头抵在牢门上,顺着滑跪在地上。
“阿昙,你告诉我,”他低着头,喃喃道,“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我不想你死……可我该怎么办呢?”
他真的不知道了,从前他遇到什么事,总是有稀奇古怪的办法,就算麻烦缠身,也坚信可以解决。
上一次自己手沾鲜血之时,有乌昙站在他身旁,他虽心急,但尚有可以依靠的安定。
因为乌昙一直是这样的人,他在时,好像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可这次,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哽咽着道:“阿昙,你教教我,我要怎么做……”
乌昙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身,伸手在他发顶摸了摸。
“你明知道……”迦叶忽地抬起头来看向他,急切着道,“你明知道,我心悦……”
“别说了,迦叶。”可乌昙却竖起一指,抵在他唇边,轻叹道,“不必再说了。”
迦叶的眼里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叫乌昙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迦叶的眼睛很好看,乌昙在见到他第一面时就这样觉得。
不动时如紫色的深邃的海,顾盼时又像璀璨的夜空的星。
可是那双眼现在却含着泪,他一哭,好像天上的星星都坠落下来。
乌昙颤抖着去接那些星星:“别哭,迦叶。”
他想要那片星海永远灿烂,却不想自己成了让它震动的源头。
可他狠着心,接着说道:
“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承诺么?”
他捧着迦叶的脸,伸出手指缓慢却坚定地将对方面上的泪一一擦去。
“你说要陪我走这条路。”
迦叶眼中的泪却越涌越多,在他掌心里轻轻摇头:“不……”
“而我将身死……”
多么可笑啊,乌昙在心中微叹,他曾要让他做一朵无忧无虑的云,如今却想亲手给他戴上名为自己的枷锁。
“……请你替我,将这条路走完。”他轻声道。
“不……”迦叶一把挣开他,大声道,“我不!”
“我不要!我不要替你走什么‘护世’道,”他倔强又执着,“我不要你死!”
而乌昙只是轻捻着那根沾了他眼泪的手指,叹道:“可你说过,这也是你的道。”
“不是……不是!”迦叶“嚯”地站起身退后几步,摇头否认道,“不是这样的!”
他惶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都理解错了一件事,可他不敢去细想。
他停了动作,复又去看眼前人。
乌昙也站了起来,隔着牢门静静望着他,眼里带着深切的悲伤。
“是么?”他轻声道,表情似是释然似是自嘲。
“不……不,”迦叶扑到门上,他自己也不知在否认着什么,“阿昙……不是的!”
可乌昙却向他露出个极浅极淡的笑容:“没事的,迦叶。”
“我只是……想要你替我好好活着。”
迦叶看着他那抹淡然的笑容,与其中的决绝,忽而感到一丝害怕——他就要失去这个人了。
“不要!”他忽然恶狠狠地伸手揪起乌昙的衣领,“玉蟾子!你便是这样自私的人么?!”
他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教乌昙此刻才终于窥见,隐藏在他云淡风轻外表之下的,内心最深处的一点偏执:
“你好狠的心呐——你肯为众生死,却要我为你活?”
这话说出口,两人皆是短暂的一愣。
迦叶几乎是狼狈地松开乌昙,按下心中剧痛转身欲走:“既然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那不如就此两断!”
“迦叶!”乌昙心里一紧,慌忙间扯住迦叶手腕,“等一下!”
迦叶急着出去想办法救乌昙,便下意识地一抽手:“放开!”
“啪”地一声,丝线断裂的声音响起,迦叶腕间的菩提串被两人扯断,佛珠滚落了一地。
“!”迦叶红眼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脑中混乱不堪,几度想回去又止住了步。
最终,他转过身,落荒而逃。
“迦叶!迦叶!”乌昙难得有些着急地朝黑暗中跑远的人喊了几声,却没有回应。
钱来在察觉到两人间气氛不太对后就识趣地走远了些,如今看着迦叶慌乱地从里面跑出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转身回到牢内,正看到乌昙蹲在地上,默默地拾起散落的菩提珠。
钱来在旁边纠结万分,想要蹲下去帮一把,却被乌昙拒绝了。
他只得静静看着乌昙捡完了所有的佛珠,又小心翼翼地收在袖中,才斟酌再三开口道:“玉蟾子大人……可记得五十年前渔阳城内向您求情的弟子?”
乌昙回忆片刻,眼中一亮:“是你。”
“弟子钱来幸得大人教导,回到师门后主动认错,本以为至少也要判个杖责之刑,谁知最后只被罚去扫了三个月的山门。”
“初时弟子也觉纳闷,后来才明白是大人暗中说情……此恩一直无以为报!此次听闻大人堕魔消息,众人皆……唉,不必再说,但弟子却不信大人是那样的人。
“本欲来探望大人,却遇上偷溜进长留的迦叶大师,故而相助一二,一同来到这里。”
钱来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已经坐回原处的乌昙,叹了口气道:“大人,迦叶大师所说亦有道理,您百年来除魔护世天下人有目共睹,如今何苦受这些恶语相向……恕我直言,那些人……如何能审判您?!”
他说到最后几乎愤然,却见乌昙眼神沉静,不为所动,只是对他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能否劳烦一件事?”
“?”钱来受宠若惊,连声应道,“大人有何事?我自当效犬马之劳。”
***
迦叶一路跑到了长留山下,才茫茫然地停了步。
他心如刀绞,又是自责后悔又是慌张恐惧,只觉得自己呼吸之间也是烧灼般的疼痛。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让阿昙死?
根本……就没有办法吧?
远处依稀传来围在长留山门前的人们愤愤不平唾骂玉蟾子是小人、恶魔的声音。
迦叶头一次尝到这种举目无亲,束手无措的滋味。
天地之大,而自己是这样的渺小。
枉他平日里研究了那么多的术法,到了这时却仍是什么都不能做,他既无法让那些飘荡的怨魂死而复生,也无法让堕魔的阿昙还原。
迦叶十分挫败地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夜空中蒙尘的月。
忽然他听着人们的叫骂声猛地站起身来,心中一阵狂喜。
对了……对了!他有办法了!
既然人们都说他屠尽了城,那就是没有目击者,那就是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阿昙自己。
迦叶丝毫未觉自己想法的疯狂之处——那我就去布置一个现场,找到一个证人,编造一个不存在的事实!
再不行……就找一个替死鬼好了。
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原则、什么名声、什么道心——我都可以不要!
只要、只要能……
他提步向事发之地奔去。
***
天光初现,长留山下早已人满为患。
众多仙门及凡间之人皆等在这里,人群夹杂着窃窃私语,无不是唏嘘及斥责之声。
他们自诩客观的看客,理性的审判者,将昔日亲手高高捧起的英雄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占据胜利的制高点,大肆对其错谬进行批判。
就连往日他们曾称赞不绝的行为也变了样——
“什么天赋奇高,什么修为超绝,原来是暗自用了歪门邪道,让人们追捧甚么天才!”
“还以为多年除魔卫道当真是无私护世,原来是为了散播魔气,当真贼喊捉贼!”
“表面上清正孤高,内里肮脏下作!”
“……”
偶尔有几句反驳的话立马被围攻成心术不正:
“他杀了这么多人,你怎好意思为他辩白!”
“你是什么居心!”
“……”
钱来扯过那位试图据理力争的同门,叹息般摇了摇头。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忽然人群中一阵哗然,却见他们声讨的对象一脸淡然,衣着整洁,飘飘然自山上走了下来。
如果忽视周围押送的人,倒像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下山罢了。
而观刑的人们却愈发激动,各种谩骂之语向对方肆意砸去,更有甚者拿了手中物什朝那人扔去。
一个烂菜叶砸到乌昙衣摆上,他停了脚步,缓缓转头看向那位破口大骂的妇人。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利剑,立时将对方定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人群一时静默了,就算他们如何将玉蟾子斥到了尘埃里,那人站在他们面前时,仍旧如孤高明月般触不可及。
乌昙继续往前走,人们自发给他让出道路,目送着他登上高台。
他在台上站定,朝向众人,环顾四周,而后冷声道:“玉蟾屠尽十城,妄造杀业,以致道心崩塌,天地难容,今于此散尽修为,以安抚数万残魂及九州怨气。”
语罢,众人只见他并指为剑,毫不犹豫击向自己眉心剑印!
人群里纷纷响起倒吸凉气的声音。
饶是方才驳斥玉蟾子修为之人,见到这景象也不得不惊叹于他剑道造诣之深。
就见乌昙周身激荡开无数强劲的剑气,吹得他白发及衣袍散开,而剑气仍在不断增多增强,逐渐在众人面前无数凝成实体的剑影。
钱来似有所感,不由侧了头,以袖掩面,不忍再看。
下一刻,只见乌昙扬手一挥,那无数的剑影便直直刺向了他周身穴位。
现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人们沉默地看着乌昙身上的白袍泛起一个又一个红点,再迅速扩散蔓延,直至鲜血将衣袍彻底染成红色,那些被刺中的穴道之中突然接连爆发出控制不住的灵气。
“砰砰砰”的声音响起,乌昙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扎破了的充气娃娃,不断有灵气从他体内散出,飞向九州上空。
而他紧咬着唇,一声也未吭,却止不住嘴边溢出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流出的灵气渐渐稀薄了,乌昙这才支撑不住般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旁边的弟子如梦初醒,忙上去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万众瞩目中,他缓缓开口道:“我为道死,无怨无悔。”
旋即,台上的血人转过身,一步一步朝“辟邪诛圣”阵走去。
***
迦叶在城中潜行,暗暗跟随一个人。
他已布置好了一切,物色到了替罪羊,只要将此人杀了,再把“证据”呈到众人面前,便可颠倒是非,说是此人嫁祸玉蟾子,为阿昙开脱罪名。
他抬眼看了看天,时间不多了,动手便在此刻——
忽然路人的一句话传到了他耳中:“听说汴河城中凡人堕魔之事也是那玉蟾子做的,他甚至动手杀了那人……”
迦叶呆立原地,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他不管不顾地转头扯住那路人,吼道,“你再说一遍!”
“诶,你这人干什么啊你?!”那人在他手里哆哆嗦嗦着喝道。
迦叶眼神沉沉:“我叫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哎、哎呀!”那人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就是之前汴河城有个人堕魔被杀了吗,据说也是玉蟾子做的……”
“胡说!”迦叶红着眼吼道。
那人被他吼得唯唯诺诺:“大、大家都这么说啊……”
迦叶一愣,瞬间一切都明白了。
“不是的……”他突然泄了气,放开那人,掀开了自己的兜帽,朝围观的人喊道,“是我杀的!”
“汴河城那人是我杀的!我应该和他同罪!”他大喊。
“你……你这人有毛病吧!”那路人遭受连番惊吓,有些摸不着头脑,“哪儿还有上赶着认罪的……”
人们也纷纷道:“莫不是个疯子……”
“我观他是有些疯……”
“……”
哈哈哈哈……迦叶在心里苦笑,是啊,哪儿有上赶着认罪的,为什么要替他认罪?!
为什么!
他冲进城主府——他原本是要拿着替罪羊的尸体来的,现在却不需要了。
“我要认罪,”他跪在堂中,“汴河城之人是我杀的。”
“我有罪……我当和玉蟾子同入‘辟邪诛圣’之阵。”
“带我去长留山罢……”
可堂上的城主与仙门之人却皱起了眉。
“此事杳冥君早已昭告九州,乃是玉蟾子一手策划,他也早已承认罪行,休得胡闹!”
“玉蟾子今日便伏诛了,你快下去吧。”
其中一人似是认出了他:“你……莫不是时常跟在玉蟾子身边的那个佛门之人?”
迦叶无神的眼中突然迸射出光亮:“对!是我!他是为了替我顶罪!”
“如今我来自首!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可那人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唉!怪不得要替那人说情,听说是被玉蟾子那贼人荼毒了!”
“可怜呐……看着还年轻,就被那魔头染指……”
周围之人立马向他投来暧昧又怜悯的眼神:
“可怜啊……”
“玉蟾子真该死!”
“不过看着的确俊俏……”
迦叶震惊地站起身:“你们……在说什么?”
“你们连真话都不相信了么?!”
而城主拍了板:“孩子,早些回去罢,如今魔头伏诛,你也不必再受他祸害了。”
仙门弟子将他拉出了城主府,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
迦叶终于明白了,原来人们只想看圣人染尘,只执着于别人身上的污点,只喜欢高楼坍塌的故事,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所谓真相,才是最没用的东西。
所以虞渊成功地拿捏了乌昙的弱点。
所以他想伪造事实,却发现这原来是别人早就玩过的套路。
迦叶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自嘲地笑了。
可当他看到仰首偏高的日头,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路人只见他似笑似哭,一路狂奔着出了城。
***
乌昙站在台上,俯首去看深不见底的阵法。
他想起上次站在这里将镜莲亲手送入“辟邪诛圣”之阵的情景,到今日也有几十年了。
一阵风吹来,将他沾血的发与衣扬起。
耳旁响起弟子的催促声:“行刑时间到——”
乌昙微微侧身,似是想向后看最后一眼,可他最终还是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全场静默无声,他伸脚轻轻一点,跃至半空中,而后闭上眼,任由自己慢慢下坠。
他一生与魔紧系,少时因魔丧亲丧师,半生奔波于除魔道上,最后却以堕魔而收场。
唯有此刻终于获得了自由。
众人只见白色带血的衣袖在眼前轻轻一扬,然后便没入阵中,彻底看不见了。
周身传来挫骨销魂的疼痛,乌昙恍惚间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同神魂都被剧烈地撕扯着。
他眼中却浮现出了许多的画面。
是云屏城中,一路追着自己的迦叶问是否愿意与他交个朋友时,眼中流淌的星河,让他一瞬便晃了眼。
是星野平原上,迦叶塞给自己一捧花,又在前方奔跑的身影,那飞扬的银发一直在他心中跳动。
是迦叶把菩提珠缠在自己腕间的虔诚与郑重,是无数次练剑时回望,那人在廊下朝自己露出的笑容……
最后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了优昙树下,那个只差毫厘的吻。
他说谎了。
其实还是有一点后悔的,乌昙想。
——如果当时没有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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