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君心
迦叶狂奔至长留山近城,有一瞬间,日光亮得有些晃眼,叫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由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看到许多人从长留山方向三三两两地走来。
迦叶脚底一阵踉跄,脑中一下变得空白。
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所有声音从他耳边消失,所有色彩从他眼中褪去。
他被黑白的人流裹挟着挤到了街道中央,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张开又闭起的嘴唇,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久违的人声才传到他耳中:“玉蟾子身入‘辟邪诛圣’阵,已然神摧魂散了……”
那一刻,迦叶突然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情绪,愤怒、懊悔、恐惧甚至是悲恸,都如烟一般从他心底散去,不留一丝痕迹。
他像突然被人抽去了神魂,一动也不动地立在曝晒的日光下,立在不息的人潮之中。
世界分明恢复了色彩,却只有他是孤零零的灰白。
直到有人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才像被解了定身咒般往一旁退了几步。
“啊。”他目光呆滞,张嘴吐出一个音节。
***
迦叶转身从小城离开,他开始机械地迈着步子向前走。
他不知疲倦,不眠不休,白天也走,夜里也走,保持着永远相同的步调。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却茫然又执拗地前进。
狂风呼啸,他在风中不紧不慢地走,大雨滂沱,他在雨中不偏不倚地走,飞雪连天,他在雪中不声不响地走。
他走过衰草连天的敕勒川,走过暮雪千山的东北地,走过凋花残叶的星野原。
他并不停留,沉默着迈步,孤独地前行。
行人见他失魂落魄的潦倒模样,如见了邪祟般避之不及,在他背后悄悄议论。
可他如同一具失去意识的行尸走肉,对旁人无动于衷,时间与方向都没有了意义,只是徒劳地迈步,神魂早已死去,唯留一副空壳。
他像一尊失去控制的木偶,又像一个在九州飘荡的鬼魂。
***
昨夜江上落了雪,在江边住了大半辈子的老艄公起了个早,打算到自家船上拾掇一番,准备新一天的营生。
他虽上了年纪,但日日划船渡江,身子健朗得很,远远地便看到船上多了个“雪墩”。
老船家只惊了一瞬便镇定下来,他取了岸边竹篙,悄悄靠近那东西,隔着一段距离谨慎地用竹篙戳了戳雪墩。
几下之后,就见那雪墩慢慢动了动,而后突然拔高——这动作使雪抖落下来不少,让人看清了黑色的衣袍——老人家这才反应过来原是个人蹲在他船上。
他试探着问道:“这位……客人,是要渡江么?”
无人应答。
船家心道此人莫不是比他还耳背,一边抬高声音连喊了几声:“客人……客人?”
他心里升起一股诡异感,不会是……
就见此时,那人缓缓转过了身,露出覆满了雪的面容。
老船家又被吓了一跳。
此人顶着一头不知是因落了雪还是本就如此的如鸡窝一般的奇异颜色的乱发,脸上沾着看起来洗不掉的脏污和仿佛是刚落的冰碴子,嘴唇冻得皴裂,下巴上留着不清楚多久没剃的略显滑稽的胡茬,上面同样挂着雪。
他又往下看,这人衣袍也是破烂脏污,看起来几年没洗过了——这人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老人家毕竟江上往来几十年,也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对着这么个蓬头垢面的野人仍续上了方才的话:“客人是要渡江么?”
问话又如沉入江底般没有回应。
船家耐心几乎告罄了,此人赖在他船上,叫他怎么接客?
他正要动手赶人,谁知此时却见那人动了动眼眶里被冰雪糊住的两颗眼珠子,朝他的方向转过来,然后点了点头。
小船破开江上风雪缓缓向对岸行驶,老船家一握上船桨便恢复了往日的精神,他也不管船上坐的是个人还是个鬼了,自顾自开口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事迹来。
“咱们这里靠近仙家,来往皆是凡间里的大人物,或是仙门弟子,见了老头子划船的技术也都要称一声好呢!”
“仙家的大人们平日对咱们这些人多有照拂,故而咱们也力所能及帮些忙不是?”
“……记得有一年,有位冷冷的仙君抱着个昏迷不醒的人来坐船,那人看着跟断了气似的,咱们见那仙君也精疲力尽,就要上去帮他将人搬上船……”
“谁知那仙君不要帮忙,咱们瞧见他待那人精细得很,心里真是……哎呀,就是咱家老婆子都没那么照顾过咱呀……”
“……说起来也神奇,明明只有那么一面,咱却记了这么多年……”
而那野人自开了船后便又背着他蹲在了船上装雪墩,对他所说的一切恍若未闻。
老人一路说道着将船靠了岸,嘴里仍念叨着:“不知怎的,这几年天气总是不好,秋冬冷得紧,人们都说,是有神仙陨落,老天爷不忍呢……”
那人兀自起了身,慢吞吞地朝船下挪动,路过老人时也没丝毫停顿。
“哎——你这人怎么不给钱呢?”船家几步追上他,喊道,“我说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前面走着的人毫无征兆地一头栽了下去。
***
迦叶从混沌的黑暗之中睁开了眼。
入目是朱漆的屋顶,上面浮雕着各式各样的玄秘的星宿图。
意识逐渐回笼,他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怎么到这里来了?”
迦叶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转过头去眨了眨眼,看清了说话的人。
上垣本来正跟他说话,此时看见他无神的双眼,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抬手为他注入一道灵力,迦叶立时感到全身经脉活络了不少。
上垣继续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那船家将你送到天枢台时,你像丢了半条命似的,身体虚弱不堪就不说了,连灵力也变得滞涩不通,几乎成了个废人。”
见迦叶不答,他又接着道:“你跟我说,是不是又去找那什么三昧海了?我上次便说了,那地方本就不是存于现世的地方,出入一次后遗症太大了,而且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永久的伤害……”
迦叶心中毫无波澜,只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上垣掌门真成了个唠叨的小老头了。
“……你关照一下自己行不行?我早和玉蟾子说了,叫你不能去得太频繁!就算你自己生死不论,他满九州地找你也吃不消啊……”
“……你是不知道上次你一年没消息,玉蟾子便一年都没有休息地寻找你,长留山来催他也不听,师门命令也不顾,我劝他也不停,就只管想法子寻找你……”
“……这九州没了谁不是一样,何况是个无门无派无名无声的小角色。可就他死脑筋,非要把你找到才罢休……”
迦叶的耳朵里猝不及防地被砸进了这些话,他死寂了许久的心忽然重重一跳,猛地坐起了身。
“你说……什么?”他拖着长时间未开口的沙哑嗓音问道。
***
长留山高耸入云,屹立于九州西南,任人事变换更迭,依旧默然无声。
迦叶在山门前伫立良久,最终还是收起了试探着迈出的脚。
其实不过是突发奇想来这里看看,但真到了此地,他还是……不敢上前,不敢亲眼目睹那人葬身之地,不敢细想那时的场景——他会疯的。
他转身走了上回溜进长留的那条路,不想又碰上了老熟人。
钱来看着对面形容落拓、风尘仆仆的人,心中感慨万千。
两人沉默许久,迦叶哑着嗓子开了口:“劳烦道长,带我去他住处看看。”
钱来引着迦叶来到一处偏僻的庭院。
玉蟾子喜静,悟剑打坐修炼都是独来独往。从前他护佑师门时,弟子们巴不得讨来洒扫他院子附近的任务,好借此瞻仰近神者的风采。
后来他一朝声名狼藉,“玉蟾子”三字也成了长留乃至九州的禁忌,这里便无人看顾,变得更加冷清萧条。
迦叶对着斑驳的院门发了会儿呆,转过头来对钱来轻声道谢:“多谢道长引路,您请去忙罢。”
钱来瞧着他黯淡无光的双眼,那里面既没有上次来时的焦急慌张,也没有初见时的灵动有神,只有死水一般的沉寂。
他低声道了句“珍重”便转身离开,却在走出几步后又猛地返了回来。
迦叶的手按在门上迟迟没有推开,听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也只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道长还有何事?”
钱来看起来很局促,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迅速从袖中取出个锦袋塞进迦叶手里,便匆匆离开了。
而迦叶捏着锦袋里物什的形状,一瞬忘了言语。
他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打开了锦袋,从里面取出了那令他熟悉又陌生,心动又胆战的东西。
——一串完整的菩提佛珠。
迦叶伸手将菩提串提至眼前。
晶莹剔透的佛珠垂落下来,将阳光反射成五彩斑斓又如梦似幻的光圈,映射在迦叶缩小的瞳仁里。
他分明地触摸到、看到了,那将佛珠重新连结起来的,是由霜白发丝拧成一股的绳。
刹那间,迦叶眼中涌起层层迭迭的巨浪,又在下一刻幻灭崩塌,如此不断重复拉扯,叫他头晕目眩。
他脚底踉跄了一下,而后突然崩溃般地一把推开眼前的木门,冲了进去。
“玉蟾子!乌昙!你给我出来!”
他的声音嘶哑,不管不顾地推开一扇扇屋门,疯也似地跑进去将里面的东西翻出,一股脑儿地扔在院子里。
“你好狠的心呐!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留我一人在世上寻找你的痕迹……”
他双眼通红,将书桌上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又去翻开箱柜,扯下壁挂。
“你出来啊!你让我活着,又为什么不敢来看我?!”
迦叶将屋里屋外翻了个遍,原本整洁的屋子变得乱七八糟。他仿佛是在寻找着那个人,又像是恨不得将所有关于对方的痕迹全都破坏掉。
“哈哈哈哈哈哈……”迦叶立在院中,笑得癫狂,“你让我活,我偏不如你愿!”
“我先将你这儿一把火烧了,再跑到山下跳‘辟邪诛圣’阵!”他恨声道,“你又能如何!”
迦叶要跑去点火,行动间脚边却被个硬东西绊了一下,他的身体瞬间定住了。
他僵硬地低下头,转动眼珠瞥向那物什。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木箱,许是方才被他顺手丢出来的。
迦叶这样想着,双手却有如着魔般地伸向了那个木箱。
“啪”地一声,箱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失了压制,被风一吹便洋洋洒洒地飘了满天。
迦叶维持着打开箱子的动作,蓦地失了声。
是信。
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的信。
有的早已泛黄作旧,有的尚且整洁如新。信纸来自九州各地,信上内容有长有短,唯有一处尽皆相同。
迦叶愣愣地抬起头,他置身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无数的时光与他擦肩而过。
一封信飞到他眼前。
那一刻风止声停,万物都静下来。
于是迦叶看清了写在信纸背面的,他从未在千万封回信中见过的一句话: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风只停一瞬,信在眼前掠过,等到迦叶伸手去抓时,早已飞远了。
他突然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朝信纸飞出的地方追去。
乍起的狂风呼啸着哀鸣,将他蓬乱的头发吹开。
“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可斯人早已去无踪迹。
迦叶缓缓停下脚步,任由翩翩信纸从他脸侧飞过。
那剜心透骨的疼痛在经年之后终于传到了他麻木的心里。
原来真正的离别,从来不是惨烈的,不是悲痛的,不是把对方鲜血淋漓的模样摆到你面前。
真正的离别,是悄无声息的,是猝不及防的,是你轻轻一眨眼,这世上就再寻不到一丝一毫对方的踪迹。
迦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你回来啊……”
他终于明白——
自那一天起,九州四海,碧落黄泉,千年万年,都不会再有一个乌昙了。
第 102 章 听闻
迦叶花了一天的时间重新收拾好院子,然后捧着几乎空了的信箱,恍恍惚惚地下了山。
他死了又能怎样呢?迦叶绝望地想,到真正诀别之时,原来连死亡也变得没有意义。
他只能选择永远与孤独为伴。
九州因魔气引起的风波随乌昙伏诛而平息,迦叶一头扎进术法修炼当中。
虽然上垣极力阻止他进出三昧海,甚至以不再帮他寻找入口为要挟,但迦叶对神魂的联通与感应愈发娴熟,渐渐地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准确找到其现世所在。
他一次次出入三昧海,寻遍其中每一处角落,找遍里面每一个神魂,无论是刚刚离世的、还是即将转生的。
迦叶说不清自己是在寻找什么。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总不肯相信那样的事实,总妄想尚能在这不属于现世的轮回之境,寻到关于乌昙的一丝痕迹。
他在一遍遍的尝试中,察觉到了始终牵引着他的,那位于神魂深处的、指引着轮回转世的、看不见的线。
名为“因果”的线连结着前世与今生,连结着神魂与三昧海。
所以,只要修补神魂中的“因果”之线,就可以让飘荡在世间不知归处的神魂重新回到三昧海,完成轮回。
但这样的线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借由他先天与神魂之间的联系,进而试着以灵力修补。
***
迦叶伸指在空中以灵力写出一串金色的梵文。
在他身侧停留着几个在世间飘荡的残魂,它们感受到迦叶身上散发出的让神魂天然亲近的气息,本能地聚集在他周围。
最后一笔落成时,空中的咒文骤然化作无数柔和的金光,将这些残魂包裹其中。
迦叶脚底现出一个花纹图案的阵法,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残缺的神魂逐渐被修补滋养,在虚空中看不见的地方,连结三昧海的“因果”线被重新接续。
复原的神魂化作点点光芒,在他身边绕着转了几圈。
“去罢,”迦叶神色柔和,“跟随你们的因果,去往下一个轮回。”
他说着掐指成印,置于身前,庄重道:“渡彼亡魂,送彼往生。”
那些光点随他言语飘向天边,汇聚在转世轮回的归途之中。
至此,往生咒成。
***
岁月不堪数。
这一年,迦叶收到来自长留山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掌门太虚寿数将尽,想要见他一面。
迦叶看罢脸上并无波澜——他这些年性子愈发淡薄平和,已极少有较大的情绪波动了——他随手将信放在烛边烧尽,然后走出了房间。
迦叶第一次从正门进入长留山。
经过“辟邪诛圣”阵时,他脚步并未有丝毫停顿,连眼睛也没多眨一下,就这样踏上了山门前的台阶。
太虚枯坐在房内,两眼深深地凹陷,须发都变得稀疏不少,浑身上下透露着行将就木的死气。
迦叶见到这样的他,也没有太大感触,只沉默了一瞬,便坐到了太虚对面。
“掌门叫我来是为了何事呢?”他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平常地如同寻常人家的祖孙对话一般。
“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到罢,”太虚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叫你来只会是为了他的事。”
而迦叶眼神并未有变化,仍是淡淡地看着他。
“我有悔。”
太虚如今连说话都费力,但他仍是一字一句道,“当年的事,根本不是流传的那样。”
迦叶静静地听着,太虚向他讲述了当年的真相。
原本长留该将乌昙为破阵杀人除魔之原委昭告天下,再对他行处置。但杳冥君以迦叶性命为要挟,逼迫乌昙认下了所有罪名,包括汴河城之事,包括九州魔气的幕后黑手——反正天下人只要盖棺定论。
“我当时就在旁边,我……我没有阻止那位大人的胁迫。”
“我原本以为,他那样要强的人,如何受得了平白的污蔑,谁知…他竟真的答应了这荒唐的要求。”
太虚说着,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来:“枉我受他一生敬重,他遭受要挟污蔑时,我却没有站出来替他力争,最后让他顶着天下人的骂名而死……”
“……从那时起,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的道因此受阻,身体也自此日渐衰弱……报应啊!”
“今日请你来,是我心难安,不愿真相埋没。杳冥君一意孤行,长留迟早毁在他手里……是长留咎由自取,是我的错!咳、咳咳……”
他说到最后激动难掩,剧烈地咳嗽起来。WWw.lΙnGㄚùTχτ.nét
迦叶听罢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开口道:“掌门说这么多,是想求一个原谅么?”
太虚的咳嗽声倏地停了,他张了张嘴:“我……”
“可就算你为他蒙冤而不平,你还是认为他该死。”迦叶继续道。
“他杀了那么多人,长留如何容得下他,世人如何容得下长留……”
迦叶看着眼前这个没有多少生气的老人模糊的面容,脑海里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相似的一幕。
那时乌昙与鸠摩相对而坐,给予那个与他一样悲悯世人的可怜人最后的救赎。
如今自己坐在这里,听世人如何为一个已死之人定义理所当然的牺牲。
“……即使他曾救人无数,可杀的人多了,无罪也变成了有罪……”
“您向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迦叶打断了太虚的话,他觉得有些好笑,“能原谅您的人早就死了。”
***
长留山掌门太虚仙逝后,杳冥君顺理成章地接管长留山内外事务,彻底将长留山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
刑罚日渐加重,众弟子敢怒不敢言,有不少人离山出走。
不过杳冥君顾不上这些,因为魔气再度卷土重来。
沉寂了数十年的魔气复苏,以变本加厉之势席卷九州,仙门凡间皆未能幸免。
至此人们终于渐渐意识到当年之事的疑点,或许玉蟾子并非魔气之始,但仙门百家此时已自顾不暇了。
事情从涿光山掌门靖弦堕魔开始。
九州之上逐渐建立起大大小小的魔门,入魔的修者们聚集在一起,四处散布魔气,引导更多修者凡人堕魔,而种种迹象表明,有人正在暗处领导着这一切。
此番魔气比之数十年前更甚,毕竟连靖弦这等高手也中招,一时间人人自危。
不过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重现的魔气让人们再度重视起了渡化的方法。
这一次成果斐然,不仅佛门祛除魔气的方法日渐成熟,听说有位名叫迦叶的大师甚至成功将修者体内的魔气转化成了灵气,让墮魔修者重获新生。
此举获得仙门称颂,皆道迦叶除魔护世,功德无量,纷纷将其奉为上宾,以求对方之力庇佑。
***
迦叶正面对着几个凡人堕魔化成的魔物。
他虽已对渡化之法驾轻就熟,但还是头一次面对凡人使用这个方法,加之上一回失败的经历历历在目,因此格外小心。
紫色咒文锁链自四周升起,将挣扎的魔物控制,而后金色梵文从锁链上蔓延至魔物全身,慢慢转化魔气。
迦叶闭眼持印,口中默念佛咒,直至魔物体内魔气被尽数转化,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人从他身后走出,开口道:“如何?这次可算成功?”
迦叶顿了顿,转过身面朝来人:“魔气已被转化。”
靖弦瞧了瞧地上躺着的几人,轻叹一口气:“如此便好。”
“你呢?”迦叶抬手捏着一个金色法咒,“若你愿意,我顷刻便可为你渡化魔气,广寒成了掌门后忙得很,上次碰见时还叫我帮忙找找你。”
“不必了,”靖弦垂眸,掩去左眼之中的魔纹,低声道,“你明白的,就算祛除了魔气,我心魔已成,再难于道途有所成了。”
迦叶沉默片刻,收回了法咒:“你无法释怀。”
“是啊,”靖弦抬头望天,长长舒了一口气,“我这一生,前半辈子有两个人爱过我,我却没有珍惜,后来他们都因我而死。”
她说着露出个自嘲的笑:“所以我注定要用后半辈子来偿还。”
“现在这样也挺好,我虽墮魔,但本心未失,尚且算是幸运。”
“况且,”她转向迦叶,郑重道,“我向孔雀明王承诺过,会助他找到魔气的幕后黑手……那个叫做‘凝玄’的家伙。”
“这是我欠妖族的,也是替兰庭报仇。”
迦叶看着她,半晌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们都不一样了。”靖弦回他。
靖弦来看过情况后便走了,她如今去了魔门做掌门,不知算是讽刺还是冥冥中的天意。
迦叶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久,才收回了目光。
可下一瞬他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地上原本躺着的几人竟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化作了白骨!
迦叶终于察觉到了蹊跷之处。
他伸手探向自白骨上逸散出的残魂。
他的手有些颤抖,那被魔气伪装过的罪恶事实终于被他窥见。
原来、原来是这样……
根本不是魔气维持着这些凡人的生息,而是自一开始,他们在墮魔之时便已经死亡!
所以…汴河城中那个被他失手杀死的人,十城中墮魔被杀的数万人……
迦叶霍地站起身来,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
迦叶将这件事上报了仙门,有理有据,几乎没有人不相信,更何况他如今的话十分有分量,甚至比一派掌门更使人信服。
百年更迭,仙门百家大多换了新面孔,迦叶一眼望去,故人寥落,而新人们都在探讨如何处理九州上变多的魔物之事。
他突然感到意兴阑珊,起身告别离去。
迦叶走进茶馆,点了茶来饮。
台上说书人正在讲他除魔护世,往渡轮回的事迹。
他不禁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闲坐,也是这样的闲饮。
说书的人和故事都换了一批又一批,听书的人更是换了一代又一代。
但耳边喝彩之声与杯中清茶之味似乎一直没变。
他心生感慨,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被世人遗忘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
迦叶少见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撑着伞走在雨中,他似乎已经走了很久,但这条路没有尽头,渐渐地周围变得空阔,除了潇潇的雨再不剩其它。
他一人一把伞,独自走在淹没一切的雨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停下迈出的脚步,转过头去,在身侧雨滴中看到了自己孤身一人的倒影。
千万个雨滴,千万个世界,千万个迦叶。
***
丹曦带着扶风来尔是山拜访,听到迦叶平静地提起:“我要复活乌昙。”
扶风一口茶呛在嗓子里:“你说什么?!”
丹曦面不改色地替他拍了拍后背,回道:“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法。”
迦叶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今天中午吃什么:“没有今生,也有来世。”
***
天竺山的佛堂中,老和尚背对着门,轻叹道:“不可能。”
迦叶一直沉默地站在他身后,此时开口回道:“师父仍要瞒着我么?”
老和尚不语。
迦叶继续道:“师父证‘因果’道,也觉得他该是这样的结局么?”
老和尚转回身来看他,脸上带着悲悯。
“我却意难平。”迦叶道,“难道一生清正换来恶人污蔑,难道舍己为道换来神魂尽散,难道救人救世换来无人知晓——难道这便是‘因果’么?”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迦叶的声音有些哽咽,“…为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后果……”
“但生死不可逆转,因果不可改变。”老和尚道,“我亦没有办法。”
迦叶忽然收起了外溢的情绪,重新回到波澜不惊的状态。
“我要试一试。”他道。
***
许是因为愧疚,许是为了补偿,太虚临终前告诉了他“辟邪诛圣”阵的原理。
天道有常,万事万物皆符合消长的规律。故而所谓神魂消陨并非真正的消失,而是神魂被阵法撕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再也无法聚合,从而无法转世,只能以虚弱的状态流落天地间。
所以只要找齐所有碎片,就可以复合乌昙的神魂。
之所以没有人尝试成功,一是与神魂碎片间的联系太过微弱,无法找齐,二是缺少联系的引子,也就是第一缕神魂。
乌昙找到了偃师。
“前次送到先生这里来的‘双鱼’可修好了?”他问。
“早就修好了,也不见你来取。”偃师放下手中伙计,从堆积如山的工具里抬头一看,诧异道,“怎么是你?玉蟾子呢?”
“先生足不出户,不知九州发生了许多事,”迦叶轻笑,随后淡淡道,“玉蟾子已不在多年了。”
偃师愣在了原地,半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啊,不在了。”
“不在了……”他一边喃喃低语,一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双鱼”,递给迦叶。
迦叶伸手去取,却见偃师又将东西收了回去,看向他确认道:“真不在了?”
迦叶的手落了空,动作突兀地顿了一顿,而后对上偃师难以置信的眼神,答道:“是啊。”
“已经……一百年了。”
当初乌昙便提过这“双鱼”是以二人神魂为引,如今迦叶看着面前被重新修好的“双鱼”,抬手毫不犹豫地毁去了外壳,取出了其中乌昙的那一缕神魂。
引子到手,剩下的事便简单许多,迦叶凭借自己如今对神魂的感应,一片片地收集乌昙的神魂碎片。
他独自走过九州四海,寻魂也救人,九州魔气肆虐,他所过之处,总顺手救起受难的凡人修者。
如此几十载,神魂碎片收集完毕,而迦叶之名已遍布九州。
可神魂已然尽碎,修补绝非易事,需先将因果之线补全,再以神魂之力温养破碎神魂,如此方有再次转世之机。
迦叶终于来到十座死城前。
寒风呼啸,乌云密布,万鬼哭嚎。
城墙上布满经年洗不净的血迹,与风雨抹不平的剑痕。
而城门之前矗立着熟悉的如是剑,镇压着蠢蠢欲动的怨魂。
亲眼见到这番景象的时候,迦叶心中反而异常平静。
他走到如是剑前,脚下阵法随步法而形成,刹那间联通西部十城。
“一百五十年前,玉蟾子将尔等困于此处,残魂不得解脱,无□□回。”他伸手握住如是剑柄。
话音响起,剑身逐渐被附上紫色的梵文,与原本的金色剑光互相制衡,而城中残魂开始躁动起来,穿越百年的悲鸣与哀嚎声回响在迦叶耳边。
迦叶的银发被两种灵力碰撞时产生的气流吹开。
他继续稳声道:“今我来此,负他之杀业,承他之因果,送尔等往生,再入轮回!”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迦叶手上骤然发力,如是剑光彻底被梵文压过,一声响彻天地的剑鸣之后,迦叶已然横剑在手。
霎时,城中怨魂挣脱了桎梏,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去,他们携带着的沉淀百年的怨气几乎要呼啸而出——
却见迦叶一咬牙,一瞬间脚下阵法上光芒四射,将怨魂及怨气尽数吸到自己身边。
怨气在身周疯狂流窜,怨魂的嘶吼声回荡不休,汇聚成的巨大的力量使迦叶几乎站不住身。
他闭了闭眼,再度加固了阵法,喝道:“来!”
一声令下,数万怨魂顿时以排山倒海之势疯狂涌入了迦叶体内。
碎骨断筋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迦叶的身体一阵摇晃,意识反复模糊又清晰,最后他咬破舌尖,方才扶着如是剑站稳了身形。
他在原地缓了好一阵,最后拄着剑一瘸一拐地离开。
在他身后,狂风停歇,空城静立,乌云渐散,露出残阳似血。
迦叶一路坚持着回到了尔是山,而后脱力地倒在优昙树下晕了过去。
他还是失算了,未算到天道承认了乌昙的因果。
乌昙杀了数万人,自然结下了杀业的因,落得个身魂俱泯的果。
而今要让已被判定不得转生的神魂修复,再入轮回,可不是仅凭修补之法便可做到的。
他原本想以往生咒渡化万千怨魂,以此修复乌昙神魂的因果之线,但拔|出如是剑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不可阻挡的因果的洪流在阻止神魂碎片的拼合。
于是他瞬间改变了主意,既然因与果不可改变,那便将因果的对象转移。
让自己承担万千因果,再行渡化与修补之术,如此向天一搏……
***
迦叶的意识逐渐脱离身体,他置身于无数游荡的神魂之中,亲身体会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世间八苦,七情六欲,皆是劫数,皆是因果。
而他将渡千劫,而他将历万苦,送世人往生,送神魂轮回。
他将以来生千万世承众生之因果,他无怨无悔,他无所畏惧。
这便是悲悯,这便是护世。
……是吗?
可他并非无所求。
他想求…他只求一人能入转世轮回。
这算是他的“道”么?或许是,或许不是。
但他确定,这是他的心。
***
迦叶的意识再度回到身体里时,他感觉到了额头上有微凉的触感。
好似缱绻的抚摸,好似温柔的亲吻。
于是他睁开双眼,又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额头。
他轻轻拾起额上那物置于眼前。
是一朵花。
刹那之间因生果灭,万象世界弹指衍变,三千缘□□回不息。
优昙钵罗树上绽开千万朵灼灼的金色钵罗华。
而树下之人拈花而笑,额间紫色神印勾勒出优昙钵罗华的纹路,抬眼时身周浮起数万金色光华,涌向遥远的归途。
何来落花一吻,将我点化成神。
第 103 章 优昙
脚步声响起,老和尚走到优昙树下时,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灰眸。
饶是他早已超然世外心如止水,这一刻脸上也露出了痛心之色。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看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的青年,总让人感慨一句莽莽红尘事,最后尽是苦。
“迦叶,你证道了。”他开了口,明明说的是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求不得的事,他的声音里却是近乎惋惜的轻叹。
“是。”迦叶的回答也平静如水。
“道为何?”
“‘护世’。”
老和尚顿了片刻,又道:“这不是你的道。”
“这是他的道,”迦叶说,“而我答应过他,要替他走完这条路。”
老和尚轻轻道了声佛号:“迦叶,你入执了。”
迦叶垂眸不语。
老和尚看向他身侧不断浮起的金色光点,问道:“这是……?”
“转轮,”迦叶答,“师父说生死不可逆,因果不可变,我却要死者重新转世,因果再次轮回。”
“如此以‘转轮’重塑他的神魂,送他入轮回。”
对面的老者无声叹了口气,又问:“此举乃向天借命,你要承他的因果,你可想好了?”
“师父常说因果自有定数,我不相信这是他的‘果’,”迦叶握紧了手中的菩提佛珠,无神的双眼中透着坚定。
“他的结局不该是如此,我要让他再入轮回,好好活在这世上。”
“我要……再见他一面。”
尔是山方圆几百里都下起金色的雨。
金雨落处,魔气消弭,病灾退散,灵气复苏,万物生长。
正在争斗的修者与魔者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仰头沐浴在柔和的金光中。
有好奇者伸手去接这奇异的雨,便看到小巧玲珑的金色花朵落在掌心。
而不远处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在雨中,所过之处魔物尽被净化,又随来人身周的紫色咒文化为光点涌向天边。
这景象让许多人终生难忘——漫天金色花雨之中,身披淡紫色袈裟的佛者停下脚步,抬头时双眸中映出包围着他的无数神魂光点。
一众人看得呆了,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
其中一人试探着开口:“…请问神者尊号?”
那银发青年闻言转向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我名‘优昙’。”
***
“优昙尊”证道成神之事传遍九州。
而迦叶又踏上了周游九州的修行之途。
原因无他,“转轮”炼成后,因果已转换,阻碍乌昙神魂修复的天道力量已消失,但要想缝合破碎的神魂,尚需更多的神魂之力增强“转轮”。
他救千万人,渡千万魂,借此收集神魂之力。
不觉又是百年。
初雪落时,迦叶在终南山遇到在此悟剑的昭明君一行。
三人匆匆一叙,临别时丹曦罕见地留下迦叶饮茶。
扶风一脸疑惑地看着丹曦亲手倒上烹好的热茶,又将茶杯推到迦叶面前。
“请。”他道。
迦叶轻声道了声“多谢”,伸出手去拿。
扶风心中的不解几乎攀至顶峰。
随后他看到,在迦叶的手即将碰到茶杯时,丹曦不着痕迹地将杯子朝自己这边挪了挪。
迦叶的指尖与杯壁轻轻擦过,回拢的手指就这样落了空。
在座的三人一时都沉默了。
良久,丹曦低沉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你是何时看不见的。”
扶风惊得目瞪口呆,眼神茫然地在对峙的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迦叶收回右手轻轻眨了眨眼,回道:“这很重要么?”
扶风终于明白了什么,一言难尽地看向迦叶褪去神采的灰眸。
丹曦放开抓着茶杯的手,扭头看向远方:“若他还在,定不愿你变成这样。”
迦叶敛眸不语,半晌才答非所问地开口:“想不到‘昭明君’也是念旧的人呢。”
他说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今晚有月亮么?”
“嗯?”丹曦不知他是何意,抬头望了望夜空,“有。”
“是么。”迦叶轻轻笑了,起身告别。
***
迦叶在魔修手中救下一个孩童,将其送回家中,
出门迎接的老人见了他,突然愣住了:“是你迦叶……不,如今该叫优昙尊了。”
迦叶望着眼前人,犹豫道:“你是……”
“我是钱来啊。”那老人道。
“啊…竟是……”
竟是……
回首百年倏忽过,故人白头,独我烂柯。
迦叶被钱来进了屋。
攀谈间他才知晓,太虚辞世不久,钱来便与师弟周山一同离开了长留。
周山转投了别的仙门,他却已看淡了世事,做个闲散修者,尽力帮衬有难之人。
后来有幸遇到相守一生之人,他便弃了大道,娶妻生子,如今已过数十年,儿孙满堂,妻子先去,他也垂垂老矣。
钱来留迦叶吃了顿饭,两人如今已是天壤之别,而所谈大多是伤心事,竟是几乎无话可说了。
迦叶婉拒了对方的送别,独自离开。
钱来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
“爷爷,”身边孙儿睁着大眼,好奇问道,“神者不是无所不能么,他怎么是个瞎子呀?”
“小孩子别瞎说!”钱来作势要打他,孙子调皮地一躲,嘻嘻笑道:“肯定是爷爷也不知道!”
却见苍颜白发的老者垂了眼,低声喃喃道:“许是…这世上再没有他想见到的那个人了罢……”
***
这一年魔祸迭起,广野之上又有数城遭了魔门屠戮。
所幸神者出手,迦叶亲自出手擒了罪大恶极的魔修,扭送至长留山。
虞渊与他相对而立,眼中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面前人烧尽。
走了一个玉蟾子,又来了更多!什么清虚君、优昙尊、句芒君……一个比一个受人景仰,而他却愈渐式微——岂有此理!
迦叶无视他捏得咔咔作响的指节,笑道:“此番所捉魔修甚多,我受众人之托,越俎代庖亲手处决,杳冥君不会有异议罢?”
虞渊咬着牙说了个“请便”。
迦叶如下饺子般将人都丢进了“辟邪诛圣”阵,不顾下面撕心裂肺又戛然而止的哀嚎,迅速抬掌劈向放置阵法的高台。
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之后,原本葬送了无数人性命的“辟邪诛圣”阵法只剩下了一片废墟。
虞渊目眦欲裂,赶来时已不及,他险些要失了神者的风度朝迦叶咆哮:“你做什么?!”
“如君所见,”迦叶仍是淡淡笑着,灰眸中却没有温度,“这些魔修该死,但散出的魔气太重,连我也无法除尽,只得以此法彻底毁去。”
虞渊气得拂袖而去。
从此九州再不存“辟邪诛圣”阵。
***
迦叶回到尔是山,开始专心提升“转轮”之力,准备修复乌昙神魂。
一日有人来访,竟是方成名不久的连山君归藏与琅環君瑶帙。
优昙树下,归藏请迦叶手谈一局。
“我不擅对弈,此番要献丑了。”迦叶笑道。
“无妨。”归藏抬手先落一子。
瑶帙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他头戴方巾,一副文人学士打扮,耳后却不伦不类地夹着根毛笔。
日头渐高,那两人一边落子一边交谈,像是在密谋什么大事,诸如“转轮”、“阵法关键”、“魔气”、“神器”之类的对话陆陆续续传入瑶帙耳中。
他对此不大感兴趣,该来的躲不掉,总之连山让他干嘛他就干嘛。
无聊地打了数个呵欠之后,瑶帙终于忍不住躺下侧卧在地上,托着腮懒懒地看着神色严肃的两个人。
这二人真是好兴致,瑶帙腹诽道,明明算是全盲对半瞎,竟然还真的下起棋来了。
他突然灵光一闪,连忙爬起身来,又自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就势铺在地上,伸手拿下耳后毛笔,对着不远处两人一顿比划,然后大手一挥,开始在纸上作起画来。
棋至终局,归藏一子落定,道:“故而此次封魔之阵关键在你,请优昙尊为九州命运一搏。”
“甘拜下风。”迦叶回道,“连山君放心,我自当尽力。”
归藏起身告辞,瑶帙正收拾了东西等着他。
他转身时看到优昙钵罗树下插着的那把金色长剑,又无端想起了迦叶方才对他说的话。
“请问尊者何为‘转轮’?”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早已见过‘转轮’了。”
“那何为‘如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可我的卦象不是这么说的。”
“何必执着。”
“那…尊者认为,何为‘神道’?”
瑶帙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归藏却突然没了下文,
“啊?”瑶帙追问道,“优昙尊是怎么回答的?”
归藏却将头转过来,白绢蒙着的眼直直看着他:“若是你,你会怎样回答?”
“唔,我想想啊……其实我感觉自己成神前后差别不大,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心境更加淡然了。”
他说着洒然一笑:“在我看来,成神前是在‘证道’,成神之后则是对道途的叩问与超脱。”
“譬如我自己,我之前只觉自己是无所顾忌的洒脱,现在却有一种看淡一切的通达——这世间的生死离合,亦或是万事万物,都是有始有终的,又是周而复始的,就连你我亦在其中。”
“我有时觉得,这条神道的终点一定会到来,而那一天降临时,我会平静地接受属于自己的结局。”
瑶帙说完舒出一口气,探询般地看向身旁之人,就见归藏弯了嘴角,点头轻笑道:“你说的对。”
***
归藏的计划已在部署之中,九丘传来消息,靖弦已寻到凝玄的踪迹,并与对方取得了联系。
她拱手献上整个魔门换取了对方信任,如今魔门皆在九丘南部盘踞,正是先前几人商定的地点。
而十方神器的炼制尽皆完成,归藏在神器之间布下深层的联系阵法。
“第一重是为联手诛杀或封印凝玄,至于第二重则更为复杂,我需要有人配合。”归藏在大战前夕再次拜访尔是山时对迦叶道。
迦叶去找到偃师,请他帮忙布下阵法。
偃师如今成立了“千机门”,收了几个亲传弟子,专门修习奇门遁甲之术。
他少时出身贫苦,却颇爱钻研这些机关之事,后来拜入仙门,师门之人皆高高在上,既嘲笑他的出身,又瞧不起他的爱好,以为是奇技淫巧,与仙门正统不符,难登大雅之堂。
偃师因此辞了仙门,埋头苦干数十年,终是开辟了新的领域,让仙门叹服。
“你不是说看不起装腔作势的仙门么?”迦叶难得好奇,“为何又自立了门派?”
“我厌恶仙门盲目崇拜,以出身论高低,趋炎附势,道貌岸然的嘴脸,”偃师道,“但世上尚有玉蟾子那样的人,没有门派的偏见,愿意赏识有才之人,能够体会他人的苦难真心相助。”
他说着看向不远处,大弟子正带着师弟师妹修缮附近村民破损的耕犁:“我不想……让他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意消失。”
***
仙门及妖族的追剿引来凝玄的疯狂反扑,九州之上魔气横行,生灵涂炭,大战一触即发。
迦叶回了趟天竺山,将两串菩提珠交给了老和尚。
菩提串由他拆散了重新编织,连结的绳是自己与乌昙交缠的发丝。他又以灵力温养,保持其莹润模样。
老和尚接过菩提串,看向珠串上浮起的淡淡金色光芒:“你……”
“我将他的神魂安放于此,”迦叶的眼神落在光芒处,变得温柔起来,“原本要再养上一段时间才算完全修复,但我没有时间了。”
“菩提串上有‘转轮’之力,可指引他进入三昧海,往渡轮回转生,劳烦师父在他神魂离开前照看一二。”
老和尚沉沉叹气:“迦叶,你这是何苦……师父一直没有问你,炼制‘转轮’之时,你疼不疼?这么多年,你累不累?你又焉知…这个方法一定会成功么?”
他在面对这个徒弟时情绪总是真实热烈几分。
迦叶不答,只淡然地回望他:“那师父呢?师父曾说红尘诸般苦,又为何还留在这里?”
“真是个傻孩子。”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响起。
“因为…”老和尚抬起沉淀了沧桑的双眼看向他,声音悠远,仿佛穿越许多岁月,“师父尚有‘因果’未了啊……”
“我亦是如此。”
迦叶跪在地上,郑重地给师父磕了个头:“迦叶此去,早有觉悟,恐再难回转,请师父保重。徒儿与您……来生再会。”
老和尚深深地望着他,眼中饱含万千珍重。
迦叶起身,背朝天竺山离去。
这一转身,便是生死两相诀,千年神不见。
——《卷七?梦昙说》完——
第 104 章 何道
若瑾端着一杯水坐在桌边,伸手在神游天外的叶舒眼前晃了晃,轻声道:“小叶子,喝点水吧。”
叶舒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捧起杯子放在嘴边,又不动了。
“唉。”一旁的陈平见他这两日都是这副模样,心情十分复杂。试想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方遭逢师门剧变,又突然被告知自己不是人,这…谁能受的了啊。
屋子里的三人沉默了半晌,陈平才开口道:“对了,若小长老怎么样了?”
这回轮到若瑾叹气:“自那日被净思大师带回求如寺后,师兄已睡了整整三日,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陈平忧心道:“寺庙里的那位老和尚真的有办法么?”
“既然净思大师说没问题,那就应该没问题罢。”若瑾心里也没底,但她知道这时不能慌乱,“如今…这个状况,我们须照顾好自己,不让师兄他们担心才是。”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叶舒的肩,缓慢而坚定地道:“小叶子别怕,还有我们在呢。”
“对。”陈平也道,“不论发生什么,师兄不会丢下你。”
***
禅房之中,青灯明灭,檀香悠悠,正在打坐的老和尚睁开眼,看向竹帘后的人影。
“你醒了。”短短三个字,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岁月与叹息。
“许久不见了,”那人掀开竹帘与他相对而坐,明明是相似的面容,眉目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若见微轻轻启唇,念出那个淡出人世已久的名号,“菩提尊。”
释迦轻笑回应:“久闻玉蟾子大名,如今终得一见。”
若见微却苦笑:“此名何须再提。”
他偏头看向房间角落的香炉,沉吟片刻问道:“尊者是怎样让我看到前尘往事的?”
“你也察觉到了,”释迦道,“这是‘刹那香’,是我以‘因果’道制作而成,闻香之人可以窥见前尘因果。”
“他早就知道了罢,”若见微眼神微敛,“…也是如此知晓的么?”
“非也,那是他的‘转轮’之力。他将自己的一缕神魂留在尔是山——原本是怕封魔之战后神魂受损不能入轮回,有这一缕残魂为引,便能使神魂重聚,顺利进入三昧海,不过最后并未用到。”
“‘转轮’……”若见微攥紧了衣袖。之前他还以为这不过是和杜衡有些联系的神器罢了,如今知道了它的来历之后,再听到这两个字眼只觉得心痛。
“我身上也有‘转轮’之力罢,正因如此,才会在与他在一起后,时常回想起前世的片段。”
“不止如此,”释迦打断了他的话,“你没发现么,一路走来,你们总能遇到一个又一个神器,而这些神器总是机缘巧合下到了你的手里。”
若见微骤然失了声。
“这不是巧合,”释迦接着道,“是千年前连山君设下的阵法。当年我二人商议灭魔之法时,他曾说过,若封魔之战未能完全消灭凝玄,神器之上的第二重阵法会启动,重新将十方神器联系起来。”
“而我们无法预料到大战结局——若十神皆殒落,阵法由谁开启——故而连山君想到了利用‘转轮’往渡轮回的特性。”
“只要‘转轮’在手,则迦叶必定会转世,如此再由他觉醒神器之力开启第二重阵法,这是我在阵法上设下的既定的‘因果’。”
“也是连山君当年告诉迦叶的关键,但他将这必定的因果给了你。”
若见微眼瞳微颤,不可置信地看着释迦,而对面之人继续缓缓说道:“是啊……他明白纵使有了‘转轮’,也不一定能遮蔽天道搏取你的生机,所以他借用了不可违逆的因果,只求你顺利入轮回转世。”
“显然他成功了。”
若见微张了张嘴,嗓音干涩:“那他自己呢…他又是如何……”
“也是必然的因果啊,”释迦叹息,“你因九州的因果转世,他也因与你结下的因果轮回——这既是一场豪赌,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可尊者只是旁观了这一切。”若见微收敛了自己的情绪,面上重回冷淡,“您明知道他心性,却任由他承受巨大的痛苦炼成‘转轮’。”
他说着不由微微抽了口气,又轻声道:“……哪怕劝劝那个傻子呢…您就让他这样折磨自己。”
“我不能,这亦是因果。”释迦低声回道,若见微与他对视,从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读懂了一丝无奈。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的因果,而天道在上,得证“因果”道之人却不能妄言自己的因果。
“对了,”释迦提起另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凝玄的真实身份罢。”
“愿闻其详。”
“他便是无尘。”
若见微再一次震惊:“曾经的证道第一人…无尘上师?”
“是。”
“怎么会……?”
“神道走到后期,更是步步维艰,他…过于追求完美而走火入魔,此后心性大变,加之原本神力强大,墮魔之后魔气必然影响九州,我料算到此点,前去试图唤醒他心智。”
“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的劝说,无奈之下我二人大战一场,最后两败俱伤。”
若见微道:“可…九州并未察觉您二人的大战。”
“我们证道数千年,不比当时刚刚成神者,一举一动皆牵引天地气机,故而不会轻易涉足人世,那场大战发生在世外之地。”
“虽如此,神者大战仍是影响到九州气运,无尘的魔气刺激了一些心性不稳的修者,所以你若查询较为详实的记载,会发现九州有段时间走火入魔的修者数量增加了不少。”
“后来呢?”
“无尘重伤遁走,我亦被他打入三昧海,费了好些气力才重回现世。”
“三昧海……”
“之后…我修为大减,神力几乎衰竭,便一直隐居在天竺山带徒弟。”
“迦叶…您没告诉过他您的身份么?”
“我未曾说过…但后来他修为增长,又悟了轮回因果,想必也猜到了。”
“封魔之战前,连山君曾找到我,我二人一同定下了十方神器封印无尘的计策——说起来当真后生可畏,连山君甚至连杳冥君可能叛变也算到了,才留下了‘转轮’这步活棋。”
“这千年来九州灵气虽微薄,但也在慢慢休养生息,无尘经过三次重创,修为早大不如前,如今已是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释迦说到这里露出个释然的笑:“我虽已是残破之躯,也愿尽一份力。”
“而你的路还未走完,玉蟾子,”他抬头看向起身的若见微,“你明白的,你注定要证明自己的道途。”
千年前未尽之事,在因果与轮回的推动下,终究到了这一步。
若见微动作一顿,看着释迦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释迦道,“迦叶已经成神了,不是说明你的‘护世’道早就证了么——你当真以为他证的是‘护世’道么?”
若见微沉默着。
“玉蟾子呐玉蟾子,你怎么糊涂了,这是你亲自种下的因果啊——”
“他的道,从来都是你。”
***
木门被轻轻推开,净思走进来朝释迦一拜:“祖师。”
释迦慈祥地看着他:“若见微已走了。”
“如此,弟子也该启程了。”
净思说着又是一拜:“请祖师保重。”
净思走到院子里,看到若瑾正踌躇地等在前方。
他步履没有丝毫停顿,继续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直到若瑾叫住了他:“大师请留步。”
净思停下来看她:“若瑾小友有何事?”
若瑾道:“大师将我几人带回求如寺,尚未当面感谢……”
净思轻道了声“不必”。
若瑾看着他又要迈开脚步,连忙继续道:“请问大师,可知道我师兄是去哪儿了?”
净思抬头看了看远方:“他去寻他的‘道’了。”
若瑾眼神微敛,又问:“那请问大师要去何处?”
“九州蒙难,”净思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除魔卫道,我辈修者义不容辞。”
他说着就要离开,却被小姑娘挡在了面前。
“请大师带上我!”若瑾高声道。
净思:“你在这里呆着。”
“不行!”若瑾眼神坚定,“我不可能永远呆在这里,我要回去帮助苍梧山的诸位,也要为九州众生尽一份力,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还有我。”一人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两人循声看去,见是叶舒与陈平走了过来。
叶舒看着仍有些憔悴,但他直直看向净思道:“我也要去,既然我是神器的化身,一定能帮上什么忙的。”
净思终于轻轻皱了皱眉。
这个孩子的情况比较特殊,虽然确定了他就是“古月”剑灵,可他并不能自由变换形态,就连菩提尊也束手无策。
大概他便是因果之外的变数罢。
“我不能再躲在师父和师兄的身后了…”叶舒道,“一直以来都是别人保护我,可是……”
他想起沦为废墟的涿光山,想起师父无人在意的遗体,想起若见微拾起的血色菩提珠。
“……我的弱小让这么多人失去了性命,而我却毫不知情——或许若小长老说的对,这确实是我的错,所以我得想办法让“古月”剑还原,这样才能帮到大家!”
陈平伸手狠狠拍了拍叶舒的肩膀,把他的小身板拍得东倒西歪:“小叶子说得好!师兄也支持你!”m.ζíNgYúΤxT.иεΤ
净思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年人,他们弱小却坚定,他们眼中的热忱如同暗夜中微弱的星光。
“走罢。”他道。
第 105 章 霜月
九州西北的一处深山里。
一群形容狼狈、神色颓靡的修者正三三两两地聚在火堆旁休息。他们中有许多都负了伤,严重的甚至只能躺在地上不能起身,人群中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与低低的啜泣声。
顾寒给一个左臂受伤的弟子换了药,安慰了对方几句,起身走到不远处一个远离人群的火堆旁。
楼青川正独自坐在那里,低头用手中的树枝拨弄着火堆,眼中晦暗不明。
“青川。”顾寒喊他名字。
楼青川头也不抬,恍若未闻。
“楼青川,”顾寒稍稍抬高了声音,“你爹将昆仑山交给了你,你就打算一直龟缩在这里么?”
少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哑着嗓子回道:“昆仑山早就没了。”
“昆仑山还在,”顾寒看着他,“你还在,‘不惑’刀还在,我还在,身后的弟子们也都在。”
他冷了声:“你爹教给你的昆仑刀法还在,昆仑儿郎的气节还在!”
楼青川终于抬起了头,眼里闪着泪花。
“莫要让你爹的牺牲白费……”顾寒眼神切切地望着他,“因为你是他舍弃一切也要护住的人。”
“你是他最骄傲的儿子,你是昆仑的希望。”
“你要带着我们回到昆仑去。”
“唰”的一声寒刀出鞘,原本窃窃私语的昆仑山弟子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不远处。
楼青川手持“不惑”长身玉立,他横刀在前,眼中倒映出闪烁的篝火:“昆仑山掌门在此,众弟子听令——”
“三日后,我们离开这里。”
***
若见微终于来到了尔是山。
或许用“回到”更为妥当,然而他在山脚下举目四望,累累坟茔早已化为尘土,断壁残垣也消失不见。
千年已过,沧海桑田。
唯有在山中行走时,才能寻见些许旧日的痕迹,可见草木虽无情,却也长久。
优昙树上金色乌昙华依旧盛开,树下却只孤零零地插着一把剑。
若见微脚步微顿,又缓缓朝前走去。
他眼中仿佛浮现出千年之前的情景,迦叶抱着他的如是剑在树下长眠,经历数十载光阴,体悟数千回生死,终于证道成神。
优昙出,转轮成,那时世人都想象乌昙华盛开的模样,他们却不知,优昙尊自己也从未见过。
他仿佛看到,迦叶无数次从这里离开,去往九州各地收集神魂之力,又无数次回到树下,一次又一次地修炼“转轮”之力。
若见微倏然转身,似乎真的见到迦叶站在树下的身影,那人眉间虽有疲惫之色,望向树梢的目光却异常柔和。
他不自觉地开了口,轻声道:“迦叶……”
那人转过头来,笑着看向他。
交错的时空,跨越了千年,树下孤独的身影仿佛终于有了陪伴。
若见微伸手去抚摸对方的脸。
迦叶的身影却在他指尖碰到的那一刻轻轻消散。
他的手掌合拢又张开,里面握住的,只有一朵落下的花。
是啊,若见微想,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这满树的乌昙华下,永远只有一个人。
***
幽都山魔众气焰嚣张,逐渐消灭或策反九州之上大大小小的仙门,同时大肆屠掠广野上的城池。九州上空盘旋着散不开的魔气,殃云密布,隐天蔽日。
而受创的仙门终于展开了反击。
浮玉山掌门陆珏发起召集令,请天下有能之人共同前往幽都山,铲除魔首,拯救苍生。
号令一出,一呼百应,仙门百家中,不管是昆仑山、苍梧山这等遭受魔门侵扰甚至几乎覆灭的门派,还是恒山等归入幽都山麾下的门派中不肯弃正趋邪的弟子,纷纷汇集浮玉山。
平日里如一盘散沙的仙门,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团结,浩浩荡荡的人马向幽都山进发。
数万人怀着报仇雪恨或匡扶正义的决心,竟行进地奇快,不久便到了黑水河畔。
陆珏下令在此休整一晚,待打探好情况,明日正式渡河攻上幽都山。
祝昀清点了弟子人数,正准备靠着树休息一会儿,冷不丁看到一个从树林中走出的人影。
他起初是心生警惕,待到看清那人时,一时卸了劲,当下欣喜若狂地奔了过去:“阿姐!”
祝飞白抱着琴,面纱下露出淡淡的笑,看着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年人欣慰道:“阿昀,你又长高了。”
却见祝昀将自家长姐仔细打量了一番,一双眼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红了:“阿姐,你没事就好,我好担心你……”
“我怎会有事,”祝飞白伸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好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我、我没哭,”祝昀抬手擦了一把自己的脸,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正色道,“阿姐,这些日子我把乐府上上下下修整了一遍,长老和弟子们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陆掌门要征讨魔门,榣山怎能怠慢!于是我便带着半数弟子前来支援了。”
他一口气汇报似地说完,然后抬眼期待地看向对面的人。
“做得很好,”祝飞白向来冷淡的语调中泛起笑意,“祝府主。”
“嘿嘿嘿,”祝昀傻笑着挠了挠头,又问道,“阿姐呢?你最近都去哪儿了?还有……”
他说着谨慎地看了看祝飞白身周,放低了声音:“右护、咳、乐正姐姐呢?”
“我自无量山醒来后,随她去寻了一位故人,”祝飞白随祝昀在树旁坐下,接着道,“后来收到陆掌门召集令的消息,便赶来这里了。”ιΙйGyuτΧT.Йet
“至于她……”祝飞白说着垂下眼眸,“这终究是仙门与幽都山之战,我怕她来了受众人为难,便没有告诉她。”
***
“咣”地一声,乐正岚一脸怒气地将柴木扔到了地上。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故意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而后虚虚开口道:“咳,你不想砍可以不砍。”
“娘的!”乐正岚没奈何,自己跟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后,又认命地拾起散落的木柴,提起“悬镜”刀一根根地劈了起来。
她一边劈柴一边嘴里不停地道:“不是我说,掌门您老人家对自己身体没点数吗?都半截入土了还要出去折腾,折腾出个所以然也算,结果又把自己弄了个半死不活,我真是……”
凤止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打断了她的话:“休要抬举我,我如今已经不是甚么掌门了。”
乐正岚对上他嘴角自嘲的苦笑与黯淡的双眼,到嘴的话就这么秃噜没了。
“娘的。”她偏开脸,低低骂了一句。
“你担心她的话就去追。”凤止将身子靠在窗边,阳光从打开的窗子照进屋里,将他形销骨立的模样与苍白如纸的脸色照得分明。
仿佛是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眼:“你已仁至义尽,此处不必你费心了。”
“您还是先能下地了再说这话吧。”乐正岚重新低下头,继续干手上的活儿,一遍喃喃道,“我又何尝不想去…可我知道她是不想我被为难,才不告而别……”
凤止听着她自言自语,思绪渐渐飘向了远方。
突然,乐正岚息了声,转头看向小院外的竹林,喝道:“什么人!”
说话间,悬镜刀已经以迅疾之势向林中脚步声的来处袭去。
凤止只一眨眼,院子里已没了乐正岚的身影。
刀锋距离来人咽喉不过一寸,却再不能近分毫,乐正岚握着刀看向来人,睁大双眼不可置信道:“是你……”
面前人白衣霜发,背上负着两把剑,手中还提着一金色长剑,正抬起墨色的眸子看她。
若见微开口道:“怎么?不能是我么。”
“没…”乐正岚想起屋里的人,不着痕迹地谨慎后退一步,略带尴尬地笑道,“你…来这里做甚……”
“阿衡死了。”
“什么?!”乐正岚浑身一震。
若见微接着又道:“我要见凤止。”
小屋内,凤止与若见微一坐一站,气氛微妙。
乐正岚推门进来,将两杯茶放在凤止床边,勉强笑道:“你们有话好好……”
下一瞬,只见若见微“唰”地拔|出身后照夜剑,毫不犹豫地朝半靠在床上的人刺去。
凛冽剑气把茶杯掀翻,乐正岚忙抽刀去阻止,然终是晚了一步。
凤止如今半身不遂,连躲避也做不到,他只能轻轻侧了侧头,于是那剑锋便擦着他颈边连着黑发一同钉在了身后墙上。
凤止颈侧被划开一道口子,温凉的血液从里面慢慢渗了出来。
他怔了片刻,忽而提起个无力的笑,转过头来看向眼前人。
“为何不杀了我。”
若见微一手抓着剑,另一只手拎着他衣襟将他提了起来,恨声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是你害他至此!”若见微双眼通红,“是你害他几十年不见天日生不如死,是你害他承受诸般痛苦,是你害他不人不鬼!”
“是你自私疯狂至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牵连无关之人与你一同沉沦!”
“如今他死了…”若见微颤声道,“你却还有颜面在此苟延残喘!”
乐正岚原本已提刀向前,听到这句话却止了动作。
凤止听了这些话却笑了起来:“呵呵呵呵…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是啊…我如此疯狂了上百年,却被人算计,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我真是活该。”
“你是该死。”若见微放下他,冷漠道,“但直接杀你未免太便宜你了。”
“你该为你的罪与债付出代价。”
若见微收剑回鞘,冷眼看着低下头去的凤止,接着道:“孔宴正跟着凝玄四处杀掠,已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九州人人得而诛之。”
凤止身子一颤,瞳孔急剧收缩。
“真是讽刺啊,”若见微叹道,“曾经万民称颂的十神之首就要落得千古骂名。”
“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当由你亲手了结。”
若见微头也不回地走了。
乐正岚一脸复杂地目送他离开,返回时就见凤止仍维持着低头的动作,一半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良久,他抬起头,惨淡地笑了起来。
第 106 章 斗转
“乾一、巽五。”
古原城中,姬璇正端坐在半空中的木鸢上,一边测算位置,一边指挥千机门的弟子在对应地点刻下阵法。
在他面前悬浮着一个双掌大小的圆盘,上面清清楚楚地以灵力显示出城中灵气分布情况,方便姬璇直接通过灵力感应来判断阵法方位。
这圆盘正是千机门掌门相乔所保管的镇派之宝“千机”,其形态千变万化,此时显示的舆图不过其中一种。
姬璇又陆续报了几个方位,最后道:“离三。”
一旁的司空阙应声落到对应位置,并指用灵力在地面画上阵法,最后一笔落成时,所有阵法开始相连,在整个古原城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发出耀眼的光芒。
周围的魔气顿时消失了不少,待到阵法光芒重新暗下去,司空阙才跳回木鸢上站在姬璇身后,舒了一口气道:“此处的阵法也成了。”
其余弟子也纷纷驾上各自法器,升至半空中俯视城中阵法。
姬璇对众人道了句“辛苦”,又侧身对走上前来的司空阙道:“嗯,还差四处地点便可连结成真正的‘斗转星移’之阵,到时就能一举逆转九州魔气,成败在此一举了。”
“陆珏那边也传来回应,他们会设法拖住凝玄,拿到十方神器,为阵法开启阵眼,注入神力。”
司空阙说着,不由叹了口气:“本想着我们至少有优昙尊坐镇,胜算会增加不少,谁知……如今连若见微也不知去向。”
“世人总祈求神者垂怜,以为所谓救世之责皆是由强者一肩担下。而他们只需安然接受庇佑,奉上微不足道的谢意,便可理所当然挥霍性命。”
“而今神者皆隐,强者凋敝,真正生死存亡之际,他们才会醒悟,九州的命运正掌握在芸芸众生的手中。”
***
若见微在三昧海中与释迦不期而遇。
“你怎来此。”释迦站在石碑旁,看向对面之人。
“九州上没有他的痕迹,我才尝试来这里寻找……我不相信他就这样消失。”
原本三昧海乃世外之地,非有缘之人不得见,纵观九州上下近万年,进入者不过五指之数,若见微能入三昧海,全赖“转轮”之力早与自己的神魂相融。
世事变幻,因果循环,当初迦叶“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心境如今却叫他切身体会到了。
“他不在这里,”释迦转头,“而你该去走你的路了。”
“这便是我的路,”若见微伸手将一朵乌昙华放入三昧海,静静看着它飘浮在虚空中,“这一世与上一世不同了,玉蟾子可为众生舍身殉道,若见微却不同。”
“我求道,也求他。”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释迦眼中露出一丝欣慰,老者缓缓开口道:“当年迦叶将菩提串交由我保管,这一世他又向我求了去,我当时曾说……”
他双掌合十,低眉垂眸,一如那日的情景重现:“…便以此物赠你,护佑你二人因缘圆满。”
***
黑水河边,众仙家已整顿完毕,聚成乌泱泱的一片乘着船渡河。
陆珏领着浮玉山众人走在最前面,这时已经先行到了对岸,前去打探的弟子已将幽都山中大致情形告诉了他。
“凝玄不在山中?”陆珏若有所思,又道,“但终究是在幽都山地界,还须小心为上。”
他往前跨出一步,将“无瑕”剑提在手中,道:“告知众人,分三路上山。”
“此番魔门占‘地利’,我正道占‘人和’,邪不能压正,休要怕他!”
他们这一路人打前锋,很快遇上了拦截。
陆珏看着挡在前面的人,恨声道:“赵蒲小儿!你师父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赵蒲哼笑道:“是你们这些老迂腐一个个不能慧眼识珠,如今我在魔门终遇赏识,岂是尔等可比!”
他一声令下,身后魔门弟子及恒山追随者一拥而上,与正道修者缠斗在一处。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山中黑色魔气与各色灵力碰撞,刀剑相击,法术乱飞。ιΙйGyuτΧT.Йet
魔气控制下,幽都山之人攻势愈发凶狠,他们之中有不少是正道弟子墮魔而成,昨日同门,今日仇敌,昨日把酒言欢,今日水火不容。
陆珏抬手接下赵蒲一剑,心中不免震惊于此人在魔气加持下修为提升之大。
他不敢怠慢,退后几步又上前,一串飘逸剑法接连使出,将赵蒲气势压下几分。
陆珏一鼓作气,回身又是一剑,眼看就要刺中赵蒲要害,谁知一旁突然袭来沛然掌气。
情势急转直下,陆珏不得不放弃攻势撤身后退,掌气却不依不饶追着他而去,他抽剑左右抵挡,仍被密集的掌风围困。
再一道掌气攻来,陆珏咬牙回转,此时自他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灵力,帮他驱散了包围。
陆珏落回地面,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他稳住身形,对在身后扶住自己的人道:“多谢念慈方丈相救。”
“陆掌门不必言谢。”念慈轻轻摇头,二人一同扭头看向面前缓缓落在地上的人。
孔宴原本温润的面孔上沾着还未干涸的血迹,一只眼已被魔气染成了纯黑,他手里提着一个刚咽气的修者,落地后随意地扔在了脚边。
陆珏与念慈双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感受到了自对方身上传来的威压,加之其人额间印记及腰间那把奇特的扇子,几乎让人瞬间确定了他的身份:
“孔雀……明王?”
***
苍梧山此番由穆晚带队,上官筠被她留在山中看家,顺便留意九州魔者动向。
他们离幽都山最远,赶到时大部队早已上山多时,穆晚抬头看了看山间隐约闪现的五颜六色的灵力,握剑的手紧了紧,冷声叫身后弟子跟紧了自己脚步。
上山没多久,前面不远处便落了一人,待看清对方面貌时,原本肃静的苍梧山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贺越!你这个叛徒!”
“你还有脸见人!”
“你害死了若长老!”
“……”
穆晚死死按住自己颤抖的手,她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
贺越与若关山刚出事的时候,她心中震惊不已,又夹杂着愤怒、嘲讽、悲哀以及一丝丝见不得人的快意。
她以为再见到贺越时,她会发了疯一般冲上去向对方问个究竟。
可真到了这时候,她却忽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穆晚甚至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师兄。”
“小晚。”贺越依旧微笑地望着她,眼中盛着的是穆晚曾经为之着迷的温柔深情。
穆晚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这么多年,她第一次为自己感到不值,更为若关山感到不值。
她拔|出绮罗剑,朝对方刺去:“贺越,你果真没有心。”
贺越并不出剑接招,只是双手背后不断躲避穆晚的攻击。
穆晚似有所觉,她停下脚步,朝义愤填膺的众人道:“你们先走,我拖住他。”
苍梧山之人面露难色:“穆夫人,这……”
“快去,前面需要你们支援。”穆晚转身背对他们,冷声道:“而这里是我们之间的事。”
***
“奇怪,是我们走错了么?怎么这条路上不见其他人呐。”
陈平几人跟在净思身后,谨慎地打量着周围。
他们出了求如寺,收到陆珏的消息,得知陆珏与众仙家已商量好在九州布下“斗转星移”阵逆转魔气的计划。
只是阵法启动需要十方神器,如今神器大部分都在幽都山,净思决定冒险一搏。
既然叶舒本身也是神器之一,想必可以通过神器之间的联系找到让他化形的方法,反过来,他们也可借此快速找到其余神器。
按照他们与陆珏的商议,几人没有在山下与正道人马汇聚一处,而是直接上山后与陆珏会合——人多毕竟鱼龙混杂,难保会出什么意外,而如此一来除几人之外无人知情叶舒的真实身份,以尽可能降低危险。
不过他们走的这条路自上山后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别说正道修者了,就连幽都山之人都没见过几个,不由让人心生警惕。
若瑾一路上都紧紧拉着叶舒的手,他俩的手都很冰凉,但却神奇地让叶舒不安的心坚定了下来。
净思走在几个少年前面,不时提醒几人压低自身气息。
可意外总来得猝不及防。
陈平只是一转头的功夫,就已被净思带着飞速朝后退去。
待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掌气相击迸发出的巨大灵力才从山间炸开。
陈平茫然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才看清了身前重重跪下去的净思衣袍上漫开的血迹。
“听说有人袭击幽都山,我道是谁这么急着找死。”
“好久不见了,”一人站在他们前方,血色眸子里带着残忍的笑意,“你还没死呀,小和尚。”
净思咳出一口血,抬起头看向对面,勉力开口道:“凝…玄……”
***
“砰”地一声,穆晚的身子重重砸向树干,然后失去支撑落在了地上。
“小晚,你这是何必呢,”贺越提着昭明剑一步步走近她,嘴里仍旧不紧不慢地道,“就算你让他们先走,他们迟早也会被消灭。将半数弟子葬身于此,你这是要做苍梧山的罪人啊。”
穆晚从地上爬起来,她钗发早就散乱,可人的面庞也沾上尘土,嘴边却笑得决绝:“住口,他们为苍梧山而战,岂是你这等背叛山门之人可妄加评论的。”
贺越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又向穆晚靠近:“你变了,可惜……”
他抬脚踢开穆晚伸手去够的“绮罗”剑,蹲下身捏住她下颌,逼迫穆晚抬起头来,接着道:“……你还不配审判我。”
“她不配,我配么?”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贺越与穆晚同时一怔。
“……”贺越沉默着站起身,朝声音来处转过去。
树下一人逆光而立,微风吹起他满头霜发与猎猎白衣,仿佛此人凭虚而来,很快便要御风归去。
而在他身后背着长剑剑尾,一簇小小的黑色剑穗正轻轻晃动。
转过身来的贺越顿时呆住了。
第 107 章 离恨
贺越神色恍惚,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两步,伸出手来喃喃道:“关山……”
而对面之人却从光下走近,面容逐渐清晰:“住口。”
贺越讶异了一瞬,随即收起了方才的失态,重新挂起无懈可击的笑容:“原来是师侄啊。”
他看着徐徐向自己走来的若见微,似真似假地感慨道:“你和他愈发像了。”
若见微闻言停了脚步,面无表情地拔|出身后“崔嵬”剑:“我替他来杀你。”
刹那间白衣轻扬,重叠的身影挟着相似的剑招向贺越攻来,他犹豫片刻,提起昭明剑相迎。
若见微的攻势凌厉,招招欲将对方置于死地,反观贺越,剑法多居守势,行招间常现迟疑,不断后退的步法已显示出当事人纷乱的心绪。
“当啷”一声两人持剑面对面相抵,若见微眉眼愈冷:“贺越!为何不敢出招!”
“昭明剑”上涌出魔气,模糊了贺越如坠梦中的脸色,他开口低声道:“师弟……”
***
昭明剑中藏着一个魔物。
贺越初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当年他确实是在若关山与穆晚之间犹豫过,师弟清冷出尘,师妹骄纵可爱,他承认自己都动了心。
于是当穆沨问他是否愿意娶穆晚为妻时,他只稍加思索便答应了。
师妹迷恋他,他也可以喜欢她,更何况自此之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掌门,如此两全其美之事,贺越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就连成亲当日,姗姗来迟的若关山站在屋外质问他时,他也故作无奈地安抚道:
“没办法,师弟,这是师父最后的心愿了,做弟子的怎能不答应——况且小晚没有亲人了,你就忍心让她孤零零一个人么?”
他没想到若关山那样决绝:“之前种种是我错付,此后若关山也会谨遵师命,辅佐苍梧山。”
“只是你我从此,情义两绝。”
从那一刻起,这句话成了贺越的心魔。
其实之后贺越的境遇堪称坦途,妻子穆晚愈发依恋他,苍梧山掌门也顺理成章由他接任,而在若关山帮助下,苍梧山更是在九州之上坐稳了剑道第一门的位置。
可是每一次当他坐在大殿中的掌门座位上,看着若关山转身离他而去的身影时,他的心底却怅然若失。
懊悔之意如肆意生长的藤蔓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他的心,他一次又一次追逐若关山的脚步,对方却始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冷眼相待。
相对时克制的行礼,交谈时客气的称呼,擦肩时未停的脚步……一点一滴地累积成悔恨的海,在某一刻掀起滔天的浪,将他彻底淹没。
昨日不可追,往事空留恨。
那一日,贺越如同往常一般拔|出昭明剑,却奇异地感应到剑身中传出的心跳,振动着与他如出一辙的恨意。
魔气一瞬漫出,充斥着整个房间,拉着贺越堕入深渊。
贺越开始与魔气进行漫长的拉锯战。
他用尽全力压制已经入体的魔气,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表面,不让自己在人前露出破绽,同时试图安抚躁动不安的昭明剑。
可是恨意入骨,悔根深种,每一次他看到若关山面无表情的脸,心中筑起的高墙便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因为得不到,所以生离恨;因为暗恨生,所以成陌路。
终于到那一晚,在论剑台再一次试图压制魔气的贺越彻底失了控。
理智崩溃,心血翻涌,意识恍惚,他看不到满屋乱窜的魔气,看不到杂乱无序的剑气。
双眼通红,魔气凝结眉心,贺越终于体会到这种混乱疯狂的毁灭与快感。
直到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剑鸣。
贺越的意识倏然回笼,倾天的剑意已尽数自他头顶罩下,而他手中的长剑也先于理智刺出。
没人能接得住若关山全力一剑。
贺越认命地闭上双眼。
这样也好,算是……偿还他了。
穿心之感未至,温热的血却溅上了自己的脸。
贺越难以置信地睁开双眼。
入目即是刺目的红,师弟雪白的衣袍上绽开血色的梅花。
而崔嵬剑堪堪错开自己身体,剑气在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了深深一道痕迹。
“……”贺越茫然地眨了眨模糊的双眼,问道,“为什么……”
昭明君剑道卓绝,其佩剑自然举世无双,神器穿心,无人能留命。
贺越错愕地卸了劲,若关山的身躯就这样向后仰去。
他跪坐在地,不顾丢在一旁的昭明剑,向倒地的人爬去。
他不解,他惶然,他无措,他悔恨。
“为什么……”他扑在若关山身旁,看向那人轻阖的双眼,徒劳地摇晃着师弟的身体,“你我不是情义两绝么?”
“你不是恨我么…那为什么……?”
为什么那一剑要偏开?
可是再没有人会回答他了。
***
“可你为什么要背叛师门?”若见微喝道,“你怎么对得起他?!”
贺越接下他凛冽一剑,沉默片刻,回道:“我害怕。”
他当时彻底崩溃了,多看一眼师弟染血的衣袍,他就魔气上涌,心绪翻腾。
他根本不敢面对他。
于是贺越逃了,他带着昭明剑连夜下了山,投奔了幽都山。
多么可笑,多么荒唐,若见微心中又是悲凉又是嘲讽。
师父,你看到了么?
你为之蹉跎了岁月,付出了生命的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贪生怕死的丑角。
他不配得到你的爱,不配得到你的恨,更不配得到你的原谅。
若见微反手一剑,正是若关山平生最拿手的招式,贺越眼神闪烁,面上狠色一略而过。
他催动眉间红印,一瞬间激起昭明剑上蠢蠢欲动的魔物,冲天的魔气自剑上涌出,在虚空中渐渐现出具象,挡住了若见微的攻击。
一阵猛兽的悲鸣声在山谷中响起。
***
“怎么了?”祝昀抬眼朝声音来处望去,却看不真切。
“许是别处发生了战斗。”祝飞白微微皱眉,忽而跃至半空,手中“琼华”琴翻转,另一只手以指在琴弦上运使灵力一扫。
铮然的琴声携着灵力如波纹般荡开,四面山石草木皆是一震,片刻后“簌簌”声响起,自四周走出许多幽都山之人,将祝飞白一行围在中间。
为首两人看着中规中矩,不甚显眼,祝飞白却一眼认出了来人。
——正是先前在榣山乐府中偷袭自己的魔者!
“来得正好。”她自空中翩然落至两人身前,抬眼冷冷看去。
木萧与辛夷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一同上前,祝飞白身形飞掠,三人瞬间缠斗在一处。
祝昀指挥着榣山众人突破包围,自己拿起长箫“桂魄”,朝祝飞白这处而来。
“阿姐,我来帮你!”
***
正胶着对阵的三人受兽鸣声影响,各自分开来,退后几步稍作喘息。
楼青川支着“不惑”刀,抬头目眦欲裂地看向对面之人,吼道:“罗生!为我父偿命来!”
说着再次举刀劈向岿然不动的罗生。
对方的修为似乎又有长进,虽然面色冰冷,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变成了只会杀人的机器,但实力已到了可怕的境地。
楼青川这全力一击也未能撼动罗生分毫,他自半空中翻身,复又落回地面。
顾寒提着“饮冰”刀闪现在他面前,接下了对方出其不意袭来的一道刀气,低声嘱咐道:“此人实力今非昔比,且嗜杀如命……”
两人目光随他话语在周围倒地的魔门与正道弟子身上掠过,心里凉了几分。
顾寒接着道:“……小心为上。”
***
若见微的剑势被出现在面前的巨大虚影挡住,他先是一怔,而后定定看向这现出几分熟悉气息的魔物,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无奈。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他收回剑,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眼前的黑影,舒出一口感慨万千的叹息,“……扶风。”
不见旧时月,却遇旧时友。
一瞬间,魔物身上的魔气散去了大半,他发出一阵低低的呜咽声,而后乖乖回到了昭明剑之中。
黑气乍聚乍散,贺越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若见微已以迅雷之势俯冲至他面前,挥手间狠厉一挑,竟将他整个持剑的右臂生生削去!
“啊——”贺越止不住地痛吼出声,冷汗自头上冒出,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
穆晚支着身子爬起,眼瞳一瞬收缩,忍着重伤喊道:“不要——”
话音未落,“崔嵬”剑已直直插入贺越心脏。
若见微以剑抵着他,不顾贺越的挣扎与惨叫,将他一路推到山壁,一剑钉在山石上。
鲜血溅上他的白发与白衣,贺越于失真的疼痛中看去,突然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啊……”他颤抖着伸出仅剩的左手,与从前千万次相同,似是要轻触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
可若见微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孤单远去的背影。
贺越的手穿过自己构建的虚无幻象,落在插于胸前的长剑剑尾。
黑色的剑穗随风静静飘动。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贺越恍惚地想。
啊,他想起来了,是某一次他下山去办事,无意间在路边小摊上看到的。那是最不起眼的款式,他随手买下,随手赠给了若关山。
是他忘了——师弟一直是这样的人,自己不善表达感情,却一一记着别人对他的好,用笨拙的方式回应。
“终是我…负了他……”
贺越的手抚过飘扬的剑穗,而后无力地垂下。
他永远闭上了双眼。
***
若见微没有看愣在原地的穆晚,他走到落于尘土的昭明剑面前,俯身拾起了漆黑的剑身。
昭明剑似有感应,其中困缚多年的魔龙在山谷中显出虚影,静静盘在若见微身周。
千年前,昭明君应十神之约孤身前往封魔之战,留下扶风守护蓬洲岛。
“你要小心啊!”扶风抓耳挠腮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丹曦眼神沉沉地看着他,半晌道:“在这里等我。”
这一等,就是数百年。
龙妖天天等,月月等,年年等。
他有时坐在海边看月亮,有时躺在岛上数星星:“小曦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也想过出去找人,可是转念又道:“小曦让我守着蓬洲岛,还让我在这里等他,万一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这龙妖就傻乎乎地等着,等过日升月沉,等过春秋轮转。
他的身上升起了魔气,他毫不知情:“唉…小曦好慢啊……”
他的身躯早已不能维持人形,他恍若未觉:“还要等多久呢?”
“等他回来,我一定先臭骂他一顿——居然敢让扶风大爷等他这么久!”
“……”
“算了算了——上回说的不算,小曦你回来就好,我再也不跟你生气了,你快回来吧……”
他等了好久好久,久到九州早已沧海桑田,久到人世早已百代更迭。
可他最后等来的,却是被故友之剑斩下了自己的头颅。
魔龙不甘、愤恨、无奈、悲伤,他的神魂不能超脱,他被永远困在了昭明剑中。
若见微将头抵在魔龙硕大的头颅前,轻声道:“扶风,你为什么不肯离去呢?”
“……你问我丹曦去了哪里?”
“他呀……他已化作了万里长风、山川草木,他已化作了昭昭明日、满天星辰……”
“他将永远陪伴着你。”
魔龙静静听着,一双眼瞳中缓缓流出浑浊的眼泪。
他巨大的身形开始消散,化作万千光点,飞向广阔的天地间。
我亲爱的友人呐,如果有一日,我未能归来,请不要害怕,不要悲伤。
——因为我会随风而至,化雨而行。
我会将自己融于苍茫天地,一直守护你。
第 108 章 悬命
孔宴与陆珏、念慈二人对阵绰绰有余,赵蒲反而没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他心有不平,暗暗咬牙觉得孔宴与自己对着干,总是抢自己的风头。
眼看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赵蒲转头离开,急欲寻找别的对手。
有时他真觉得自己倒楣得很。
在正道时同为年轻一辈,却有个若见微一骑绝尘,将自己比了下去,人们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从没人愿意多看自己一眼。
故而魔气入体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内心的蛊惑,想着归于魔门总算可以出人头地。
没想到魔门高手如林,自己也不过是平庸之辈。
他平生最恨“平庸”二字。
“我说你靠不靠谱啊,在自家山头找人都找不到!”
突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赵蒲的回忆。
他急忙闪身至一旁树后,隐蔽自己的气息偷偷朝声音来处看去。
林昧正屏息运使法术,试图在幽都山众多人混杂的气息中寻到那一丝熟悉的灵力。
身后乐正岚等了多时也不见他动静,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她拿着“悬镜”刀鞘戳了戳前面像木桩一样杵着的林昧,继续道:“以后出去千万别说自己在幽都山混过。”
您老人家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林昧暗暗腹诽,面上却摆出一副谄媚模样,应和道:“右护法请稍等,小的再试一试。”
“啧,”乐正岚抱着刀,暗自皱了皱眉,又将头转向另一边,高声道,“那边的,你看够了没?”
林昧跟着转头去看,只见一个浑身魔气的年轻剑者阴沉着脸从树后走了出来。
“是你?”他惊道,心想着完蛋,我叛逃幽都山的消息掌门肯定知道了,这小子不会是来杀我的罢……
林昧心中一瞬转过无数念头,他刚下定决心要先将赵蒲糊弄过去,就听乐正岚又戳自己道:“走走走,别理他。”
两人正准备无视赵蒲,却见对方眼中突然闪出见到猎物一般的亮光,拔剑朝两人冲来。
“幽都山叛徒,你们怎有脸面回来?还不速速纳命来!”
“……”林昧到嘴边的话硬是被噎得说不出口了。
拜托,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一个正道叛徒怎么好意思将这话说得出口的?
饶是林昧自诩能屈能伸,也要为此子的厚颜无耻所折服。
他欲言又止,却忘了身边还有个随时都要炸的火药桶。
“接着干你的事儿,”乐正岚对他道,随后抽刀在手,朝攻来的赵蒲迎了上去,喝道,“来!陪你姑奶奶活动活动筋骨!”
若是林昧站在她面前,定会看到乐正岚眼中冒出了和对手一般的危险的光。
“……”林昧不知是第几次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他现在只希望这位小兄弟自求多福,别让自己被波及到就好。
***
“铮!铮!铮!”林中乍然响起几道携着怒气的琴音。
木萧与辛夷受到琴音中灵力攻击,被推着后退数步,在地面掀起落叶与尘土。
二人刚稳住脚步,空灵箫声又在耳边响起,将两人修为压制几分。
祝飞白与祝昀姐弟二人配合无间,加之榣山乐府众人齐心,乐音凝结灵力,进可攻击退可防守,还有佛门法诀加持驱除魔气,令幽都山众人还手不得,逐渐处于下风。
祝飞白手中琴身翻转,指尖先揉丝后轻挑,动作行云流水间又是数道弦音振出。
木萧与辛夷对视一眼,旋身复又迎了上去。
二人左右夹击,各自运使掌力同时向中间的祝飞白攻去。
却见对方眼神一凛,挥袖扫弦,沛然灵力自身周荡开,竟使空中两人的动作短暂一滞。
随即祝飞白抱琴侧身,同时手中拉动琴弦蓄力,将木萧击向自己的掌力半数化解,半数寄于弦上。
她的身体随这股力道后退几步,而后就势一转,将琴上气劲连同自己的灵力一同弹出,与另一边辛夷的掌力相撞。
辛夷不及躲避,被两股力量相撞产生的巨大余劲波及,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朝后摔在了地上。
这一串动作皆发生在几息之间,木萧尚在愣神间,就见同受余劲波及而后退的祝飞白已经顺势到了自己面前。
他刚要伸手抵挡,祝飞白已先他一步抡动琴身,狠狠击在了他的胸口。
“铛”地一声,琴弦被振动,迸发出的灵力二次击中了木萧,将他肋骨震断几根。
木萧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后退,一把跪在了地上。欞魊尛裞
祝飞白则在战场中央缓缓收琴翩然而立,一身白衣不染纤尘。
祝昀这边刚击退了几个魔修,看到此番景象忍不住喝采道:“阿姐!干得漂亮!”
他知道上次在榣山乐府,祝飞白是心系门人安危,出招间才多有掣肘。如今没了拘束,这位年纪轻轻便位居一门之首的女子真正实力才完全显露出来。
祝飞白嘱咐了一句“小心”,又与不依不饶缠上来的木辛二人拆起招来。
魔门众人眼见情势不妙,竟在魔气操控下发起狠来,祝飞白左右抵挡间,瞥见对手眼中一瞬的挣扎与决然。
她心道不好,高声道:“退后!”
榣山众人听令疾退,只见在场魔修身上的魔气纷纷暴涨,将原本的人形蚕食,瞬间化为了丑陋的魔物。
祝飞白首当其冲,抬琴接下了已然魔气罩身的木萧狠戾一击。
她在半空中一翻身,轻轻落在了林中一片竹叶上。
眼见对手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祝飞白挥袖展袍,横琴于身前,琥珀色的眼瞳在光下折射出冷决的色彩。
她一字一顿道:“乐、风、长、琴、诀!”
昔有榣山乐风君,离徽一曲惊天下。
祝飞白的手悬于琴弦上方,虚虚做出一个拉开琴弦的动作。
霎时万籁俱寂,虚空中好像有无数的弦同时绷紧。
但见她四周的竹林纷纷弯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仿佛是被看不见的线拉到了极致。
乐府中有使弦乐器的,此刻也感觉到手中弦倏然拉紧,仿佛其中蓄着磅礴之力。
下一刻,只见祝飞白的手指轻轻一松。
刹那间,无形的灵力自她指间荡开,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道波纹,于天地间漾开。
林中修竹瞬间弹直,无数竹叶被震起,却不是随风飘落,而是如落入水中一般随涟漪一圈圈散开。
在场有弦之器皆被这股巨力拨动,伴随天上不断扩大的波纹一同振颤起来。
所有修者都仿佛失聪了一瞬,只能愣愣地看着灵力波动所至之处,面前的魔物尽数炸开,随即爆出的魔气也被荡漾的波纹消弭。
如同掉进水里的一滴滴墨水,初时还是纯黑,颜色却逐渐随扩散而变淡,最终与水融为一体。
再无踪迹。
往前看时,那两位领头之人虽未完全化为魔物,但也被琴音波及,体内魔气混着血雾在空中炸开,绮丽凄迷却转瞬即逝。
直至祝飞白抱琴重新落于地面,众人才恍如初醒,而木萧与辛夷的尸体已经颓然地躺在了不远处。
风声冽冽,落叶萧萧,将两人沉默千年的一生彻底掩埋。
***
“唰”地一声,长刀拔|出肉|体,带起点点血滴。
“第一次见上赶着找死的人,”乐正岚“啧”了一声,皱眉道,“我和你无怨无仇的,你非要缠上来。”
“没办法,挡了我的路,耽误我找人,管你之前是正是邪,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她预备收刀入鞘,不期受到了拦阻。
“嗯?”乐正岚低头去看,正对上一双满含不甘的眼。
“嗬…嗬……”在地上垂死挣扎的人正伸手拼命抓着她的刀刃,如同抓着仅剩的救命稻草,丝毫不顾手掌早已血肉模糊。
不……他不要死…他不能死…他要出人头地…他要扬名天下……
他不要就这么碌碌无为地死去…他不要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平庸的宿命……
这样的恐惧与执念占据了他大半人生,让他疯狂,让他魔怔,让他迷失了自己。
乐正岚被他眼中的疯癫看得不适,皱紧眉头使力抽出了自己的刀。
地上的人猛地挺起身子,伸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又在下一刻彻底垮了下去。
他到死都睁着眼睛,死不瞑目。他不明白自己这一生为什么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了。
可是未能合拢的手心空空,什么也没能抓住。
***
叶舒全身疯狂颤抖着,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叫出声来。
若瑾想要安慰他,却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喉咙干涩,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平脑中嗡嗡作响,拼命止住了想要后退的脚步。
“别怕。”净思已站起身来,伸手将他们三人挡在自己身后,低声道,“凝玄现下还不知情。”
他并不知道他们几个的目的,也尚未看出神器就藏在他们当中。
如此便还有机会。
净思道:“我拖住他,你们赶快离开。”
陈平欲言又止,若瑾立马按住了他。
“……”若瑾看着眼前人瘦削却挺直的背影,眼眶一热,低声回道,“…保重。”
回答她的是一晃而过的衣袖。
净思抬掌直向凝玄攻去。
若瑾一手拉着一人,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凝玄伸手轻轻化解了净思掌气,不怒反笑:“不自量力。”
净思再上前,不过几招之后,又被对方反手一击拍落在地。
凝玄慢悠悠晃到地上喘|息着咳出一口血的人面前,玩味道:“你们佛修真是顽强。”
“不如我再陪你玩玩吧。”
若瑾三人跑了没多久,就被一众魔修围住了。
她与陈平默契地对视一眼,各自抽剑无意识地将叶舒护在中间,警惕地盯着靠近的人。
“噗嗤——”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时,叶舒才如梦初醒般地睁大了眼睛。
“怎…怎么会这样……”他不可置信地打了个趔趄,看着眼前的景象喃喃道,“不……”
不远处,陈平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
而自己右手边,若瑾刚刚咬牙受了魔修一剑,剑刃刺中了她的肩膀,鲜血染红了她疼得发白的面庞。
还有远处正尽力拖住凝玄的净思大师……
还有不久前替他去救师父而殒命的杜衡……
还有为他争取生机守护山门的师父与涿光山的师兄师姐……
“都是…因为我……”他眼前渐渐模糊,扑通跪坐在地上,抱着头喃喃道,“都是因为我…大家才……”
若瑾捂着肩上伤口躲过对面一击,却又被旁边袭来的一掌打得跌落在地。
她咬牙再度爬起身来,去捡掉在一旁的剑。
险恶的刀锋就在这时晃了她的眼,向她刺来。
“已经…够了……”
一声沉沉的,如解脱般的叹息突兀响起。
一瞬间,四方初寂,夜幕遮盖白昼。
天边忽然现出一弯明月。
第 109 章 古月
封魔之战后,“古月”剑遵从剑主意志回到师门,镇守涿光山。
如此经过数百年,神器无言地陪伴着一代又一代掌门,默默见证涿光山的兴衰。
直到有一天,这一代的涿光山掌门沈言如同往常一般走进剑池,却意外地看到一个小娃娃正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而半空中原本悬着的三尺剑已不见了踪影。
“……”沈言面色复杂地蹲下身,看着那娃娃道,“你是…古月?”
谁知那小娃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同他对视了半晌后,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沈言老老实实修道这么多年,连女子的手都没摸过,更别提哄孩子了。他一下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抱那白瓷一般的娃娃,嘴里安慰道:“莫哭、莫哭……”
那孩子在他怀里闹了一阵,终于安静了下来,抓过他披散的一把头发吧唧吧唧地啃了起来。
“哎,这个不能吃!……罢了罢了。”沈言彻底没了脾气。
沈言悄悄带着孩子去了一趟天枢台。
姜易凝神看了半晌,又将娃娃的手臂捉来把了把脉,下了结论:“应是‘古月’剑自发化成了剑灵,至于原因我却看不出来,许是他自己的机缘罢。”
“不过这孩子从外表来看,与常人无异,也并无神器气息,这倒是神奇。”
沈言给因好奇而四处打量的孩子擦了擦流出来的口水,道:“多谢掌门。”
“别谢我,如今九州上到处有人抢夺神器,虽然仙门镇山之器少有人觊觎,但‘古月’意外化作孩童,你须严加看管,休让有心之人知晓。”临别前,姜易提醒他道。
彼时,沈言看向怀中抱着姜易给的星盘玩耍的小孩,抬头笑道:“既然他已选择化成人形,我便想让他像寻常人一样长大。”
涿光山掌门从外面捡回来个小娃娃,说是要作为小弟子教养。
一众弟子比得了宝物还兴奋,纷纷聚在小师弟周围,好奇地打量这个萝卜似的小娃。
“哎哎哎,小师弟看你了,你这歪瓜裂枣可别吓着人家!”
“哇!小师弟对我笑了诶!…怎么觉得憨憨的……”
“悄悄讨论一下,该不会师父在外面有了相好吧…我是说,我随便讲的啊……”
“怎有可能!上回附近仙门的女修者来拜访,不小心碰了一下师父,师父就红了脸…要我说啊,他平日里对我们这么凶,说不定要打光……”
“咳!”沈言站在一堆兔崽子后面,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弟子们纷纷回过头,见是师父来了,忙像鹌鹑一般蔫了吧唧地站成了一排,乖乖道:“徒儿见过师父。”
沈言看着这帮不省心的崽子,佯怒道:“功课做完了吗?!”
回答也异口同声:“没有——”
“还不快去做!”沈言这下当真火冒三丈,瞪圆了眼喝道,“明日做不完便罚抄!”
“是,师父!”弟子们起哄地喊了一阵,而后哗啦啦地作鸟兽散了。
沈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放着小徒弟的摇篮边。
“啊,啊啊。”小娃娃见到给自己吃头发的好心人,咧开嘴笑了,伸手去够沈言的袖子。
沈言脸上的怒色与疲倦突然便消失无踪。
“你呀,以后千万别学他们,师父可经不起你们折腾喽。”
日子像山间的小溪慢慢流淌,小师弟一天天长大,成了大家的“小叶子”。
许是因为由器物所化,他总是呆呆的,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一点,人也老实胆小,常被调皮的师兄戏耍。
“且说那昭明剑……”
“昭明剑怎样?”小叶舒托着腮,睁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师兄,“师兄快点接着讲嘛。”
师兄并指作剑,一边讲一边比划,洋洋洒洒地讲了一通。
叶舒眼中充满了向往,他既想亲眼一睹神器的风采,又忍不住幻想有朝一日自己成了师门第一人,拿着神器除魔驱邪意气风发的样子,
师兄见他又在发呆了,以指在叶舒额前重重一戳。
“啊——”叶舒双手捂着自己额头,委屈地看向一脸坏笑的师兄,“师兄又戏弄我……”
“小叶子别乱想了,”那师兄也是少年心性,拍了拍胸膛道,“将来我肯定比你厉害!”
叶舒年纪渐长,开始跟着师兄们一起翘课、偷溜下山,一起躲避师父的追打,又一起被捉回去罚抄书本。
见识过天地的广阔,谁还愿意拘束于眼前的山水。
师父对这群长大的调皮蛋愈发管教不住,时常被他们气得缓不过气来:“哎呦,这群兔崽子呦!”
“我看掌门乐在其中。”饭堂大娘一边摘菜一边调侃道。
沈言望着远处和师兄们打成一片的叶舒,眼角的鱼尾纹稍稍舒展开来:“孩子们都长大啦。”
涿光山掌门沈言是个普普通通的修者。
他没有过人的天资,没有高超的修为,没遇到过惊才绝艳的后辈,没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恨。
他勤勤恳恳地修炼剑法,孜孜不倦地教导弟子,每天和一群孩子斗智斗勇,与大妈大爷掰扯柴米油盐。
但他也怀有一颗朴实善良的心,他虽做不到像那些大人物一样以一敌百,却愿意尽力而为,帮助有难之人。
小弟子不懂,总向往那种一鸣惊人能够撼天动地的剑法,缠着师父教他们。
每当这时,沈言总是擦着汗,将那几个抱着剑将山头翻得鸡飞狗跳的捣蛋鬼一一捉到面前来。
“修行要脚踏实地。”他耐心道,“我们涿光山弟子修道,不求证道成神,但求除恶务尽,护世间安宁。”
“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
***
若瑾愣愣地眨了眨眼,疑惑道:“……小叶子?”
寂月寒光下,一切仿佛都静止,叶舒浑身泛起淡蓝色的光芒,轻飘飘地浮在若瑾面前。
他记起来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孤独守护山门数百年的“古月”剑叹息于时光的无尽,化作了凡人的模样。
他记起来了,师父给他取名“叶舒”的用意——叶字为古,望舒御月。希望天上亘古不变的明月,也能像常人一般,感悟四季变迁花开叶落,体会生老病死云卷云舒。
叶舒轻轻向前,珍重地拥住了若瑾。
若瑾感觉全身仿佛被月光笼罩,她似有所悟,眼中涌出泪水来:“小叶子,你…你要离开我了么?”
“谢谢你。”叶舒的声音变得空灵渺远,“我很开心,能遇到你们。”
“来这人间一趟,有这么多善良勇敢的人照顾我,保护我,我真的…很幸运。”
“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你们了。”
叶舒放开若瑾,朝后飘去。
“小叶子…不要!”若瑾伸手抓住他。
“……”叶舒的身躯变得半透明,他抬起手拭去若瑾脸上的泪,“别哭。”
“可以最后拜托你一件事么?”
若瑾抿着唇,忍住再度涌出的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请你记住我,记住‘叶舒’这个名字。”
古月剑灵的身体渐渐消失,他的眼中流出两行清泪,仿佛破碎的月光。
“有一个叫‘叶舒’的人,他来过这个人间,他被这人间爱过。”
“他也……爱这个人间。”
虚空中传来“叮铃”一声轻响。
剑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清辉月华中。
一柄轻盈飘逸的剑缓缓落在若瑾面前。
哀伤又温和坚定的剑意倏然荡开,将周遭一切化为幻境,把要动作的魔修都困在其中。
涿光山弟子修道,但求守护世间,无愧于心。
——师父,叶舒做到了。
***
一把长刀挡住了凝玄的动作,懒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说,你问过别人的意见了么?”
下一瞬,刀锋翻转,正对凝玄横扫了出去。
“……”魔头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树上,嗤笑道,“又来一个碍事的。”<a href="http://www.biqiku.net" target="_blank">www.biqiku.net</a>
净悟伸手扶起净思,嘴中嘲讽道:“净思呀净思,你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净思站直了身子,将手臂从净悟手里抽出来,轻声道:“多谢。”
净悟:“……”这莫名的不爽是怎么回事?
凝玄眯眼看向这二人:“呵,上回晋阳城中一战,我好心饶你们一命,你二人还不长记性么?”
“还敢…前来寻死!”话音方落,但见凝玄身如离弦之箭一般,屈指成爪向两人袭来。
净思与净悟却仿佛心有灵犀,两人连一句交流也无,就默契地一左一右闪开。
凝玄一击成空,马上闪身退回,不想身旁两人早有所料,脚步腾挪间,“四大皆空”之阵已然成型。
“!”凝玄面上现出被人戏耍的恼怒,斥道,“竟敢故技重施!”
说话间,佛珠碰撞声响起,一道白影已向他面门攻来。
凝玄运起双掌准备接招,谁知那人到了近前,忽而手中光亮一闪,竟是净悟提着“摩诃”刀直直劈来。
凝玄被迫用掌接了白刃,刚想还击,净悟已经极速退回阵法中。
便在这时,从四处传来道道纯厚掌劲,正是净思运使“无量心法”为净悟掩护。
佛门双子虽修为不比凝玄,但心意相通,行动间时而合而为一,时而互相补充,一时间竟让凝玄也短暂地乱了阵脚。
“还是小看你们了。”凝玄立在阵中,抬手擦了擦面颊上留下的刀痕,眼中涌起危险的光。
他身周聚起浓墨一般的魔气,冷声道:“但也到此为止。”
***
“咳、咳咳……”楼青川以刀支地,伸手扶着刀柄慢慢站起,又在下一刻因体力不支而重新跪在了地上。
还是…不行么……
额头受伤流下的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努力睁大眼睛,看向一片血幕中和顾寒交手的罗生。
都怪我…太弱了,楼青川喘着粗气,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
都是因为如此,我才没办法帮助爹保护昆仑。
都是因为如此,我才没办法为爹报仇……
“啊——”楼青川怒吼一声,站起身来提刀劈向两旁的魔修。
但也正因如此,他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铮——”琴声响起时,如机械一般毫无知觉的罗生才停下了不断挥刀的动作,面上茫然一闪即逝。
顾寒就地打了个滚,避开“魍魉”刀刃上的魔气,而后翻身跃起,朝不远处的来人道:“多谢祝府主相救。”
祝昀已带领榣山乐府的人加入了战斗,祝飞白则落至罗生斜后方,淡淡道:“无妨。”
***
陆珏狼狈地后退,避过孔宴狠戾一击。
环顾四方,正道弟子死的死,伤的伤,还有许多被魔气侵袭,对同门倒戈相向。
这便是曾经十神之首的实力么?就连佛门法诀都无法压制他的魔气。
陆珏跳到一棵树边,看向奄奄一息的念慈,颤声道:“…方丈坚持住啊。”
念慈已无力回应他,而身边正邪相争不休,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魔气漫天。
陆珏心中渐渐爬上绝望之感。
忽然,一道凤凰虚影随凄厉的叫声自天边而来,旋即落入刀光剑影的战场之中。
黑色的魔气瞬间被燃烧的烈火取代。
陆珏原本死寂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是你——”他抓紧手中的剑,看向火光中缓缓现出的红色身影,目眦欲裂地喊道,“凤止!”
第 110 章 问天
若瑾抱着“古月”剑,在山中狂奔着。
她脸上泪痕还未干,眉间神色却愈发坚定。
叶舒使出全部灵力化作古月剑,结成剑意幻境为她留得喘息之机。
同时十方神器全部现世,彼此之间的联系更加强烈,若瑾已能感觉到怀中神剑轻微的颤动,正在和远处的其他神器遥相呼应。
快一点…再快一点…小叶子,请你带我去找到它们……
若瑾突然止住了脚步。
她睁大眼睛望向眼前之人。
“你……”
***
凤止往前走了一步,与面色冷漠的孔宴相对,他枯寂的眼中情思明灭。
“君上……”他张口欲言,冷不防斜里刺来一剑。
凤止抬手接住,看向来人,疑惑道:“你……”
“凤止!”陆珏英俊的面庞已被恨意扭曲,他狠声道,“纳命来!”
凤止与他过了几招,被对方不要命的攻势惊了一惊,他侧身躲过陆珏又一剑,皱眉开口道:“你疯了?”
“是谁疯了?!”陆珏吼道,“你灭了天枢台,残杀无数仙门弟子,合该千刀万剐!”
“呃啊——”下一刻,他被孔宴挥袖掀翻了出去。
凤止回头惊喜道:“君上你果然……”
回答他的是孔宴迎面而来的一掌。
***
“砰!”“砰!”两声,净思与净悟双双倒在地上。
“不知死活的家伙。”凝玄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四大皆空”阵法能困得了对方一时,却不可能永远困住这位魔头,好在两人相缠多时,想必若瑾她们已走远了罢。
净思这样想着,安然闭上了眼。
耳畔突然响起净悟的声音:
“咳,你休想再伤他……”
凝玄低头看向死命拖住自己后腿的净悟,轻嗤道:“都自身难保了还这么拼命。”
他伸手掐住净悟的脖子将对方提到自己面前,邪笑道:“那便先成全你罢!”
不要。净思猛地睁开眼。
便在这时,剑鸣声呼啸响起,两道冷冽剑气荡起地上落叶直直向僵持的两人而去。
凝玄一把将净悟甩开,自己一路后退,躲过剑气的追击。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人浑身浴血,眼神明亮,正手拖长剑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恍惚间,仿佛千年前的梦魇重现。
“玉蟾子,”凝玄咬了咬牙,语调中带着诡异的兴奋,“你终于来了!”
回答他的是若见微当头一剑。
凝玄旋身翻袖避开这一击,而后两指轻抬,顺势接住了若见微落下的剑刃。
凛然的攻势被挡住,化作无形剑压向四周荡开,两人身旁的气氛瞬间绷紧。
“哦?”凝玄挑眉看向手中银色剑身,嘴角轻挑,“这是你这一世的剑么?”
若见微眼中寒光一闪,薄唇轻启,冷声道:“照夜?揽月。”
刹那间剑气激荡,打碎两人之间的僵持,凝玄手挥魔气左右抵挡,一边疾步后撤卸去猛烈气劲。
反观若见微则趁势追击,凌厉剑法招招致命,觑准对手空门利落刺出。
远远望去,两人周围尘叶飞扬,银白剑光与浓黑魔气接连闪现,互相压制,一时间难分难舍。靈魊尛説
招过近百,但见凝玄骤然发力,捉准一息之机并指狠狠击中若见微右手手腕。
若见微握剑之手被迫松开,同时手中长剑就势一转,堪堪划过凝玄脖颈,而后旋转着飞出,在空中甩出点点血滴,最后插|入了远处的树干上。
两人同时退后,分开一段距离,在初次试探性的交手之后觅得片刻喘|息。
“好,好,好。”凝玄盯着若见微,口中连道三个好字,“不愧是我看好的对手,不愧是玉蟾子!”
他眼中泛起危险的光:“千年前,我便该和你打一场——哪知你是个死脑筋,杀了我之后竟然主动寻死…”
“…拜你所赐,我当初几乎神魂散尽,好在我留得后手,这才能卷土重来。”
“你不知道,没了你的九州是多么的寂寞…就连十神联手,也只能将我封印,再没人能给我那种濒死挣扎的感觉了……”
说话间,凝玄自袖中取出一把长剑来,厉声道:“来,来!玉蟾子,我早就想过,若再见到你,便一定要——”
话音未落,只见若见微同样伸手,几乎与凝玄同时,缓缓拔|出了背后的如是剑。
铮然剑啸声响起,两把绝世名剑同时出鞘,一瞬间,天地失色,寒芒破空,浩然剑气震动九州!
名剑如通人性,显出遇到旗鼓相当对手时的兴奋,剑身嗡鸣不止,在剑主手中不停颤动。
若见微眼中映着对面指向自己的剑锋,神色毫不意外:“果然是你——”
“无尘上师。”
“休要再提这个名字!”无尘脸上闪过一瞬羞恼,率先提剑而动。
四周气氛瞬间变化,两股剑意相交,一者锋芒毕露,一者岿然凛冽,双方互不相让,争斗间剑气余劲射|向四方,震颤山石林木。
再看对战双方,无尘手握“问天”剑,身法飘忽,剑势迅疾,不断从四方跃起,又以闪电之势向对手突刺,剑尖快出残影。
若见微则居于正中,挥剑格挡,只见他脚下步法微移,上半身后仰躲过无尘当面一剑,又顺势反手抬剑挑起问天剑,将其剑锋压下在一边。
若见微借力跃起翻身,无尘则趁机抬手上挑,若见微在半空中再次向后翻转,而无尘之剑去势凌厉,两人再度分开时,问天剑尖正挑下若见微一角衣袍。
无尘唇角微扬,战意愈高,再度提剑旋身上前。
若见微眼神一凛,一转守势,抬手间挽起剑法瞬变,剑光划过身周,挡下数次攻势,而后与逼至近前的一点寒芒猛然相击!
“嗡——”剑锋相交,溅起寒星万点,剑锋后对视的两人眼中迸发出无数剑意。
“无尘,”若见微在相持间开了口,“你为何堕落至此?”
无尘闭口不言,手上力道加重几分,将剑锋逼近若见微双眼。
而若见微不退不避,仍旧坚持问道:“你贵为证道第一人,为何墮魔?为何要祸乱九州?”
剑意顿时乱了几分,若见微捉住一瞬空隙,手上发力将无尘击退。
无尘后退数步才站稳,恼羞成怒地挥剑横扫出去,刹那间四周树木皆被腰斩,“轰隆隆”倒了一片。
若见微一个后空翻跃至半空,抬眼便见无数剑影划破长空向自己而来,忙一手提剑一手掐诀,霎时身侧现出万道如是剑影,与来者相击。
战斗趋至白热,先前是剑法的互相试探,现下是剑术与修为的搏命相斗。
剑光流转四射,剑气纵横交错,剑鸣呼啸击空,剑影瞬息万变。
一时间,此方天地之间只剩下寒光剑雨,激荡的剑气甚至影响了他处战场,许多人不约而同停下手中动作,目瞪口呆地远观这场旷世之战。
问天乱九州,如是辨神魔。
一剑分天地,双刃惊山河。
三尺蔽日月,四方皆惶惶。
世途何渺杳,唯此青锋长。
风声冽冽,剑光凛凛,杀意纷纷。
无尘战至酣畅,心中竟起相惜之意。
他挥剑划开一道剑光,高声道:“玉蟾子,可记得我在琅環阁问你的问题?”
若见微举剑自半空一路破开他的剑气,“铛啷”一声与他剑身相抵:“那又如何?”
“哦?我就是谢涔,你竟不惊讶么?”
若见微沉默一瞬,道:“贺越告诉我的。”
“原来是他,”无尘不置可否,又挑眉道,“我问你,你可知成神为何?”
“我已说过,我为证道,不为成神。”
“哈哈哈哈,你如此固执。世人常说,人|道尽头是成神,那你可知——神道尽头是什么?”
若见微抬眼看向对方,剑光在他眸中映照。
无尘笑起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墮魔么?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变成这样么?!”
话音方落,但见无尘抬剑挑开身前之人,而后顺势在身周划出一道浓墨色的剑影。
一瞬之间,周围景象丕变,无尘长剑在手,如同执笔蘸墨,在虚空之中绘出一幅写意山水。
若见微收剑于身后,凝神听着无尘缓缓道来:“不错,我一剑问天,窥见一隙天道,从而得以证道成神,但我剑既名‘问天’,我又怎会止步于此?”
“我仗剑天涯,游历九州,精进剑法,不断叩问天地,寻找神道之尽,天道之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道臻至化境,我也终于窥见了大道的尽头。”
“若见微,世人求成神,求的是什么?无非长生不老,无非一道至极,无非得偿所愿。”
“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若见微明白自己入了无尘以剑意布下的阵法,故而一边细细分辨,一边冷静问道:“是什么?”
“是虚无、是湮灭!”
若见微一惊。
“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你说荒唐不荒唐!”
“神道的尽头,不是长生,不是永存,而是终将殒落于天地间。所谓超脱世外,不是与天同寿,而是不入轮回。”
“平常人碌碌一生,尚且得轮回转世,生生不息。”
“而若成神,纵你修为再高,活得再久,万人敬仰,举世无双,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可笑至极。”无尘的声音变得疯狂,“我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道途,到头来竟是消亡的宿命。”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歇斯底里地吼着,一如当年发现真相时的空虚和愤怒。
“我无尘天纵奇才,一生恣意,升天台可鉴,我的事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老天最后竟要我在无人可知的地方默默消失!”
“这便是神道么?这便是天道么?”
“好一个天地不仁,好一个天意难违。”
“若是如此,我便要逆天而行。”
那一日,九州如常,世人安乐。
那一日,神者坠魔,身化无间。
释迦感应到无尘气息变化,赶来阻止时已来不及,他与刚墮魔的无尘一战,最后两败俱伤。
无尘本为实力最强的神者,墮魔后牵引天地气机波动,九州之上墮魔的修者骤然增加。
但他本人负伤深重,不得已躲在暗处慢慢疗伤。
等到他可以外出活动时,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正常修者墮魔,乃是修炼之中走火入魔经脉逆行,而无尘的魔气却可跨过此阶段直接引导他人墮魔——不仅是修者,还有凡人。
不过修者魔气入体,最多墮魔失了神智,凡人魔气入体,则会被瞬间夺取生机,变为行尸走肉,甚至化为魔物。
无尘为了不使自己的动作被过早发现,在最初实验的几个城池布下了逆灵阵。
这样一来既能制造城池无恙的假象,又能暗中逆转城中灵脉,改变一方土地的灵气。
若见微冷冷道:“你想让九州灵气逆转,你想让所有人都坠入魔道。”
“这样不好么?”无尘道,“天道无情,不如掀了这天,让世人都追随我的道。”
“若不是被你追杀至绝路,千年前我早已成功了。”
无尘是关注过玉蟾子这个近神剑者的,不过起初他只当欣赏一个稍微厉害些的蝼蚁挣扎,直到对方翻遍九州将藏在幕后的他揪了出来。
十城那一战无尘险些丧命,逃出生天之后,他被迫再次蛰伏,休养生息。
谁知复出兴风作浪之时,又遭十神联手,将他封印在首丘,魔气与修为也散了大半。
不过九州经他这一搅|弄,实力大减,灵气衰微,十神更是多数殒落。
要他说,这些人就是自寻死路,若是安安静静当个避世的神者,还能活个数千年然后消亡,封魔一战,他们一个个视死如归,最终神力耗尽而殒命。
好在他于封印之际,趁着杳冥君心神动摇时放出了自己一缕魔气,从而成功在数百年恢复之后破开封印而出,继续自己的计划。
取琅環阁,传九州志,谋幽都山,夺十神器。
彼时九州之上神者皆隐,再没人能阻止他了。
“本想借那些冤大头的神器一用,助我启动阵法逆转九州灵气——不想那连山君似乎另有布置?”
“不过不重要了。”无尘的身影骤然出现在若见微身后,在他耳边低语道,“如今十方神器齐聚幽都山,只差一步,我的计划就完成了。”
***
顾寒与祝飞白合力挡下罗生一击,各自后撤几步。
顾寒皱眉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身上魔气又增加了。”
祝飞白道:“他根基根本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力量,这无异于揠苗助长。”
“他不要命了?”顾寒一惊,转念又道,“不对,他根本没有自己的神智——我看其他魔者的情况都没他这么严重啊。”
“所谓‘魔’者,本就与人心中的欲|望相伴相生,”祝飞白轻叹,“人若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欲念,便会反过来被它吞噬。”
却见两人交谈间,罗生再度举刀意欲上前,不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你姑奶奶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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