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她死,还是她死?


    按说那吴文吏, 自受了时修吩咐,不敢懈怠,苦苦追忆苏州杨寡妇被杀的细枝末节, 这日终于记录成案,连一张苏州吴县地图,一并呈在内堂。


    时修看着那案卷, 伴着忽一声轰雷, 目光逐点逐点地汇集起一股凌厉,“这杨寡妇也是给勒死的。”


    吴文吏回头看一眼堂外的天, 有乌云倾压下来, 像是要下暴雨。走也走不成了, 只得安心在桌前拱手回话,“小的记得仵作验尸说, 勒死她的应道是布一类较为平滑的东西,不像是绳索。若是绳索, 脖子上除了那道淤痕, 还该有些粗糙的摩擦伤。”


    和许玲珑的死一样。时修沉吟半晌, 又问:“发现她时是浑身赤.裸, 双膝上有淤青?”


    “正是,膝上的伤据当时的仵作实说,像是久跪所致。”


    一时又起两声惊雷, 时修忙将苏州吴县的地图在案上铺开,看见有一处圈红的地方, 因问:“这是杨寡妇家?”


    吴文吏绕到案后指给他瞧,“杨寡妇家就在这条破漏小巷子里, 人就死在家中。这巷子前后共有三户人家,不过这三户人家早搬迁了, 所以并没有人留意到这杨寡妇家平日里都有些什么人出入。”


    “是谁发现的尸首?”


    “是她的亲戚。事发当日一早,杨寡妇把她儿子送去一户亲戚家里托他们照管,说是要在家请一位要紧的客人,怕小孩子吵闹。那户亲戚等到次日还不见她来接儿子,就将儿子送去她家,这才发现了尸体。”


    “可知道她请的是什么人?”


    吴文吏笑笑,“要是知道,也就成不了悬案了。”


    时修暗思片刻,“她那户亲戚总像那回一样帮她看顾儿子?”


    “哪能呢,那不过是户远亲,家中也不富裕,谁会总帮她照管儿子?也是她头一回托,人家才没好辞拒。”


    杨寡妇素日就做着私窠子,先前从不麻烦人,独托付那一回,可见她当日要款待的,必是一位贵客。时修顺着地图再看,见那巷子出来不远,可通到条正街上去,因问那街,“这里可有许多做生意的铺面?”


    “这是吴县一条繁华正街,许多有名的酒楼铺面都开设在这街上,连府台大人的亲家也在这街上有几间铺子。噢,就是那付家,和咱们县的鲁大人是亲戚。”


    果然不出所料,时修重重呼出一口气,沉默中将背贴去椅背上。一望堂外,雨点正噼里啪啦打下来,顷刻溅湿了廊庑下的地砖,一股灰尘的味道卷进鼻子里,使人感到闷塞。


    “忽剌剌又下起雨来了,这天——”


    顾儿向廊外望一眼,满脸烦嫌,这样大的雨,伞未必遮得住,因此也懒得叫下人往府衙去送伞了,自招呼着西屏进隔间吃午饭。


    “接连晴了那些日子,是该下雨了。”西屏赶得巧,甫进门就落雨,身上没淋到,侥幸地笑着,“不等姐夫他们了?”


    “他们哪里回得来?给他们留出来好了,咱们吃咱们的。”


    因叫丫头分出姚淳时修南台三个人的去,姊妹两个先吃。吃罢了,又转去那头里间吃茶。闲话间说起七姐,既说到七姐,不免又说到婴娘。


    西屏把婴娘和鲁有学的奸.情当趣事说给顾儿听,“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两个人也太明目张胆了些。那鲁大奶奶也是有苦说不出,还得好吃好喝待着人家。”


    顾儿攒眉笑道:“也不知那位苏州府台是如何教养的,养个女儿出来,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倒像是——”


    后面的话因为太难听,便自行掐断了。西屏了然,瘪着嘴笑了笑。


    她又嫌道:“鲁大奶奶就罢了,那付三爷也是个没刚性的男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不吭声。我要是个男人,哼,不是我打死她,就是她气死我。”


    西屏敛了一半笑脸,低着头嗑哧嗑哧刮着茶沫子,“兴许人家胸怀宽广。”


    “笑话,天底下没有这样豁达的男人。我看是怕得罪她,只好忍气吞声。这也怨他们付家,谁叫他们总想趁人家的权势呢。”说着说着,对七姐这人又有些犹豫起来了,“七姐那丫头虽好,可她家里这情形——啧,我横竖有些瞧不上。你说呢?”


    “我说?”西屏瞪圆了眼睛,一颗心在腔子里连番转动,少顷泄着气微笑,“是你拣儿媳妇,又不是我囖。”


    顾儿在炕桌上搡她手一下,“也是你拣外甥媳妇嘛。你年轻,我过时了,我倒情愿听听你的看法,总比你姐夫那老古板说得有道理。”


    “姐夫怎么说的?”


    顾儿歪着鼻子嗤一声,“他?哼,他说我的眼光好,叫我看着办。哼,不是拐着弯夸他自己么?我眼光好,所以看中了他!”


    西屏想着姚淳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噗嗤笑出来。隔会她说:“既然你也拿不定,我看还是问狸奴自己的意思好了,他要是肯,就——”


    顾儿一口将话截断,“问他,他一定是随便!”


    西屏笑笑,“那,不如就随他便好了。”


    “就怕他随便下去,要打一辈子光棍了!”顾儿心里早把时修拧出来骂了几遍。


    西屏在对过暗窥她面色,晓得这事情是不甘又没奈何。她嘴角里藏着个笑,心里想,叫时修打一辈子光棍也没什么不好,正好她此时有点见不得他娶妻生子。


    倏地一声雷响,轰得她身子颤了颤,觉得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恰逢如眉走进来,自撑了把伞,又拧着柄黄绸伞,说是怕她吃了午饭犯困,接她回去歇中觉。


    她正有点亏心,仿佛有什么愧对顾儿的,急着要逃跑,便不顾下雨,跟着如眉告辞出去。


    雨下得小了些,不然如眉也不会来,西屏睐她一眼,因问:“红药呢?”


    如眉口气不满,“她吃过午饭说身上不爽快,睡觉去了,我看她是躲懒。”


    要论躲懒,谁躲得过她?西屏心下冷笑一阵,好像故意要趁今日红药身上不爽快,她没有可推使的人,找些事情来支使她,“那日在鲁家借的鲁大奶奶那条裙子,可洗了没有?”


    “早晾干收起来了。”


    “那好,一会雨停了,咱们还给人家去。”


    如眉诧异地将她睇住,“这时候?我看奶奶真是闲得发慌,这个天还要往外头跑。”


    “正是这个天闷人,才要出去透透气。”西屏作对似的回望她。


    这雨下到近晚饭时候方停,天还是阴沉沉的,随时准备再对人间有一场袭击。时修待要趁着间隙里归家,好巧不巧,那臧班头却走了进来。


    时修见他像是有话不好说,便支开了吴文吏,堵留他问询,“可是在鲁家有什么发现?”


    臧班头近前来,“那付三爷倒没什么,没见他出门。只是今早上,我看见他老婆坐了顶轿子出去,我想着奇怪,看天分明是要下雨,她早不早晚不晚的,是要赶着到哪里去?所以我就跟了去,发现——”


    时修回过头来,“发现什么?”


    “她去了鲁大人家另一所宅子里。”


    那宅子在广林街上,鲁大人有钱没处使,早年在那里另置了一处房产,平日专用来迎待些外地来的有头脸的官员。时修看他吞吞吐吐暧.昧的样子,便猜道:“是不是鲁有学也去了?”


    臧班头笑了笑,“两个人前后脚进的那门,这会还没见出来。”


    时修款步走到门前,仰头歪着廊外的天,“出门一趟,赶上下雨,倒是个可以在外逗留的由头。巧了,我看这天还要下雨,咱们也借这个由头,绊一绊鲁大人的脚。你派个人去县衙请鲁大人来,就说是奉府台大人的令,再另带几个兄弟,随我往鲁家一趟。”


    那臧班头紧跟在后头,“大人这时候要搜检鲁府?府台大人知不知情?”


    时修便走去值房告诉他爹一声,姚淳虽未言明什么,也暂且留在衙内,代他周旋那鲁大人。


    这时候恰值晚饭,又因下雨,街上早空了。浓云错开一些,从那罅隙中放出几束夕阳,那金色在空荡荡的街巷中显得一种如梦似幻的悲哀。


    西屏看一眼廊外欲断难断的暮色,回头向霓琴一笑,“我该回去了,一坐就忘了时辰。”


    那霓琴因鲁有学与婴娘双双不在家,心内正有些哀然,听见她要告辞,更觉寂寥。便诚心款留,“时辰还早呢,只不过有云压着,瞧着晚而已。姨妈请再坐会,在我家吃过晚饭再去不迟。”


    西屏又给她拉回屋里去,只得罢了,“怕搅扰了你的安宁。”


    “我这里就是太安宁了,正要有人搅扰才好呢。”


    “我来这一晌也没见付三奶奶,她不在家?”


    霓琴鼻子里失意地哼笑了声,“早上就出去了。我们爷,也不在家。”


    两厢里默然下来,适逢那付淮安走了来,原是来问鲁有学归家没有,他若回来,婴娘也应当要回来了。不想西屏在这里,看见她,脸上带着丝错愕上前作揖。


    西屏起身还礼,因笑道:“雨后在家坐得发闷,想起那日借了鲁大奶奶的裙子没还,就借故出来走走,没去问付三爷和三奶奶的安,是我失礼。”


    正好有一缕斜阳从窗户外折在她脸上,使这笑分外扎眼,想不看也避不开。


    有的女人是这样,骚在骨子里,浪在眉目间,每个动作都散着诱人的风韵。不管她有意无意,付淮安心下登时替那素昧平生的姜二爷感到些不平,他才死了不到一年,他年轻貌美的遗孀就在这里对别的男人眉开眼笑。


    西屏因见他来了,不肯久坐,又说告辞的话。那霓琴款留不住,便要相送。西屏一味推辞,“你坐着吧,你这里马上就要开饭了,懒得再出去惹些水汽。”


    霓琴只得托付淮安,“表姑爷,你既要回房,顺便代我送一送潘姨妈。”


    付淮安引着西屏一路出来,不大有话说。可闻到她身上的香,像无形中藏着枚软钩子,总勾起他想搭话的念头。这念头越是捺不住,心里越是鄙夷着自己。


    却是西屏先开口,“我听大奶奶说七姐身上有些不好?”


    “没什么大碍,就是午晌淋了点雨,着了凉。不知道姨妈来,不然她该来问安的。”


    西屏笑笑,“就是怕劳动她,所以没叫大奶奶去告诉。这会要走了,我去瞧瞧她去。”


    既然这会都要走了,为什么又偏要去瞧?付淮安只觉这是个捱延的借口,女人很擅长东拉西扯,却不入正题,这是她们一贯勾引人的伎俩。他睐她一眼,她脸上带着蜜意的微笑仿佛将他心里的火点起来,烧得人很是闷燥。


    西屏去看七姐,见她精神不好,也没有多说什么,出来后反而和付淮安说了几句,“你做哥哥的做得真是体贴,给你当妹子也是有福,难得一见你这样细心的男人。”


    付淮安面上只管谦逊有礼地笑着,暗地里却一字一句细咂着她的语气,一切声调的起伏他都没放过,总觉她的话里别有情绪,轻轻地抚着人的心,使那心发痒,痒得恨不得一把掐死她。


    走到门上来,不见她的车轿,因问:“姨妈是走路来的?”


    西屏滟滟地笑着,“本来就为出来散闷子的,坐在车轿里,岂不更憋闷得慌?”


    “那我叫人套车送送您?”


    西屏笑辞,“不必了,趁天没黑,我还是走回去。多谢你。”她走出去几步,又回头,见他还站在门上,便朝他挥挥手,“你快进去吧,别妨碍你吃晚饭。”


    行动间,有枚香包从她身上掉下来,她像没察觉,仍领着丫头朝空荡荡的街上走。付淮安犹豫片刻,走去拾起香包,凑来一嗅,暗香扑鼻,侵入肺腑。


    他在门上站了片刻,望那长街,不知是望西屏还是望婴娘。反正世上的女人,都是一样。他的眼睛如同这天,逐点逐点黯下来。


    谁知道天色会倾颓得这样快,想是又要下雨,如眉心里发急,抱怨西屏走得慢,“奶奶还只管这样慢条条的,我看又要下雨了。”


    西屏仰头朝天看一眼,乌云层层叠叠,像望不到底的一江水,整个世间就是江的底,压着人往下沉。她却在这郁塞的天空底下没所谓地笑了笑,“下雨怕什么,午间下过那场暴雨,这会就是下,想必也下不大。你不是带着伞么?”


    如眉只得没奈何地横她一眼。


    再走一截,看见有家药铺,虽上了门板,却从那缝隙里透出幽幽的烛光来,听见打算盘的声音,想必柜上有人。西屏扭头说:“你站一站,我去买剂药。”


    如眉满脸不耐烦,“什么药啊?”


    “止痒的药膏,狸奴胳膊上的伤长了新肉,正是犯痒的时候。你要是不耐烦等,就先走,我一会赶上来。”


    如眉在铺子外头等了一会,可恨那老掌柜记性不好,到处翻药膏翻不到,她连声向里头催促,“明天再来买好了呀!”


    西屏仍不挪动,也不应声,就站在那柜前看着老掌柜到处拉那满墙的抽屉。她单薄的身子嵌在那满墙乌油发亮的药柜上,像是井里的月亮,看得见,捞不着,只是个冰冷的影子。


    如眉晓得她是故意和她作对,在家时就是这样,虽不爱讲话,却爱在沉默中和人犯犟。也不怪她挑唆了那姜二爷什么,像西屏这样的,谁不会想时不时地拧她一下,掐她一把?因为总看不惯她这死气沉沉的模样。


    恰逢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带着袭人的寒意。她因想着要报复西屏一回,所以赌气拿着伞先走了一步。


    路越走越暗,如眉自己倒渐渐有点恐惧起来,她心中恼恨西屏,口里不由得嘟嘟囔囔骂着,“专会变着法地折腾人!这个天里非要出来走动,黑灯瞎火的,我看你一会怎么回去!”


    这工夫正经过一条黑魆魆的巷口,像是有条蛇从里头猝然窜出来,一下勒在她脖子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卷进巷子里。


    西屏恍惚听见声惊叫,猛一回头,没想到街上已是漆黑一片了。她朝那湫窄的门前走了一步,疑惑着向外张望,月亮给墨云遮挡住,只有一团发青的光晕,街上吹着风,嘶嘶的,好像有条长蛇在吐信子。


    “您老听见什么没有?”她倚在门上问。


    那药铺的老掌柜耳力也像不大好,摇了摇头,“什么?”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唤。”


    老掌柜还在挨个翻抽屉,背着身笑道:“恐是哪家在打娃娃。唷,可算找着了!”


    西屏撇撇嘴,又笑着走回柜前,接来个小白瓷瓶,拔了木塞放在鼻子底下闻,旋即扇了扇鼻子,“这味道有些冲。”


    “好药才冲鼻哩!您奶奶不懂。”老掌柜收了钱,见外头天黑,便不许她走,“您府上远不远?等一会雨停了我送您回去,或是晚些有查夜的人,请他们送一送,不然您一个妇道人家,恐怕遇到强人。”


    “这江都县是府治之所,还会有强人?”


    “嗨,多留点心总是好的,何况像您这样的年轻妇人,难道放你一个人大黑天的在街上走?说来怕吓着您,前些日子还出了件人命案子呢,死的就是像您这样的年轻女人,那认尸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


    西屏鼻息里哼出微笑,“我知道这事,我姐夫就是府台姚大人。”


    那老掌柜大吃一惊,忙笑着踅出柜来,搬根椅子请她坐,“您是姚大人家的亲戚?唷,这就更不敢放您一个人去了,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小的就是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她笑着点头,在门前坐下来,“扰得您不能关门,小妇人失礼。”


    “您哪里话,尽管放心,我叫我婆子给您沏壶茶,雨停了我就送您回去。”


    西屏迎着油灯向他点头致谢,微笑的脸上气定神闲。她朝门外望去,雨渐渐一点一滴地零落了,天反而放出些朦瞳的光亮。


    却说那东大街上,本来悄然,忽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时修领着几名差役奔到鲁家。赶上那鲁有学才归家坐定不久,正在吃晚饭,听见门上小厮来报时修领着人来问话,犹似脑袋扎进泥潭里,混摸不清,看他奶奶一眼,心道可别是谁到衙门告发了他和婴娘的奸.情。


    他老子是做官的,告发他他也不怕,只是传出去未免难听。


    霓琴因看不惯他那副心虚样,忍不住嘲讽,“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鲁有学腆着脸笑笑,搁下饭碗往外院去迎时修,老远就和时修打起招呼,“这时候你到我家来问什么事?未必我家里有人犯了什么案子?”


    时修迎来道:“就是那许玲珑的案子。”


    “许玲珑?”鲁有学愈发糊涂了,“许玲珑与我们家里有什么相干?”


    “这就得问问你们家那位表姑爷了。”


    “淮安?问他什么?他不会和这案子有什么牵连吧?”


    时修笑了笑,“那要问过才知道,烦有学兄引路。”


    鲁有学稀里糊涂领着他往那边屋里去,“嘶,你把我弄糊涂了,淮安根本不认得那许玲珑,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别是搞错了。”


    时修瞟他一眼,“要是我搞错了,就在玉中楼设宴,给你们赔罪。”


    走到那屋里,却只婴娘在家,不见付淮安。问他行踪,那婴娘娇滴滴地笑到时修身边来,“谁晓得,我回来他就不在家,姚二爷有事找他?”


    鲁有学挨过来附耳和她说了两句,她脸色陡一变,“不可能!淮安怎么可能和个娼.妇有关?他从不在外沾花惹草!”


    时修哪管她信不信,作了个揖,说声“得罪”,扭头向臧班头丢个眼色,那臧班头便领着人四处搜检起来。


    婴娘见状急了,声色俱厉地呵斥众人,“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胡乱搜我的屋子!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是苏州府台,你们几个无名差役敢冲撞我,摸摸你们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那鲁有学知道时修的为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得在旁劝她两句,“表姐先莫动怒,时修一向是秉公办事,他既然来,一定有点道理。先叫他们搜,搜不出什么再罚他们不迟。”


    婴娘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儿女私情,一心只要维护她官宦小姐的体面,劈手就照着他脸上甩了个巴掌,“什么道理?!随随便便怀疑我丈夫杀人?要是拿不出什么证据,我要你们好看!”


    可巧那臧班头从卧房走出来,拿着几件衣裳给时修看。时修翻了翻,果然在一件碧青苏罗直裰上发现一块刮破的地方,掏出先时那杂间里找到的碎布一比,纹路严丝合缝。又翻了翻,翻出条蓝色汗巾子,上头正有刮了丝的痕迹,与许玲珑指甲里找到的是一样质地。


    “这可是付淮安的衣裳?”


    婴娘虽不明内情,也晓得不好,惨白着脸,怔得啻啻磕磕不成句,“这,这——我不知道。”


    时修一看她脸色就明了,仍将汗巾子递回给臧班头,“将一应证物带回衙内,即刻缉拿凶犯付淮安。”


    满府里遍寻付淮安无果,时修疑心他畏罪潜逃,欲要吩咐人满城追查,不想那七姐抚着门进来,稀里糊涂地睃着众人,“三哥好像出门去了。”


    “去了哪里?”


    七姐先是茫然摇头,后又点头,“好像是去送你姨妈,你姨妈下晌到家来了,才走了一会。”


    时修心头悚然一惊,顾不得细问,拔腿就朝外头跑。


    第32章  一个拥抱。


    几度明几度暗, 终于入夜,只见淡月昏昏,薄烟袅绕, 顾儿过了晚饭时候仍不见西屏归家,渐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因与南台商议,叫他打着灯笼往鲁家去问问看。


    南台刚走到门上来, 便撞见火急火燎赶回来的时修, 两个人不待近前,皆忙出声:


    “你可看见二嫂?”


    “六姨归家没有?!”


    彼此一听, 脸色益发惊惶无措。时修两步上前, 一把擒住南台的手腕, “六姨可叫人传话回来?”


    南台拧着眉,“要是传话回来, 也不必急成这样了!她下晌到鲁家去,未乘车轿, 只带着如眉, 我正要到鲁家去问呢!”


    “不必去了, 我刚从鲁家回来, 他们说六姨没吃晚饭就走了。”时修急得在原地打转,绞尽脑汁想着西屏还有什么去处,想得头昏脑涨也想不到。


    她在这里并没有旁的熟识的人, 若她是给耽搁在哪里还好,就怕真如他担忧的, 是撞上了那心狠手辣的付淮安。他忙招呼门上小厮,“你们把家里的人都叫来, 跟着姜三爷外头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找。我回衙门召集人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跨出大门, 有个差役从黑魆魆的街上跳出来,“小姚大人,在前头巷子里发现具女尸,刚死没一会!”


    时修只觉眼前发花,竭力定住神,“带我去瞧。”


    那巷子就在这大洛河街上,不过一里多路,时修却像走了十万里一般,步步沉重,心里乱打着鼓,响得耳鸣。终于走到那巷子里,只见臧班头领着几个人,打着火把围在那里,他踟蹰着没敢上前,牙关打着颤,有些怕看那女尸。


    片刻后终于狠下心,夺了支火把,走上前去朝女尸面上一照,眼一闭,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可那嗓子里吊着的心刚落下去,又猛地提起来,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如眉!


    他举着火把焦灼回头,“还发现别的尸首没有?”


    怪了,死人还有赶趟的不成?那臧班头忙答,“暂且就发现这一具尸体。大人何以这样问?”


    时修顾不得答复他,急着下令,“留两个人在这里,别的人先去搜捕付淮安,千万别叫他跑了。”


    众人得令,一下散开。南台接过一支火把,蹲在地上把如眉的脖子摸了摸,“才死了不到半个时辰。”


    “你先把尸首抬回衙内检验,我去找六姨。”


    顺着往鲁家的方向一路走,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散着洇润的水汽,嗅在鼻子里是发冷。静得可怖,时修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觉得一颗心是暴露在幽凉的月光下,乱跳得厉害。


    走着走着,从前头路转的地方传过来三两声女人的笑,“要不是你们,我还不晓得几时能归家呢。”


    时修止住脚步,直勾勾把那岔路口紧盯着,不一时便看见两只灯笼在黑暗中先转过来,后面紧跟着两男一女,虽看不清面容,那身影他再熟不过了,不是西屏是谁!


    他此刻恨不得跪在地上叩谢苍天,心里的石头陡然一坠地,简直恨得咬牙,便几步冲上去拽她一把,“黑灯瞎火的,您跑到哪里去了?!”


    火光映着他满面怒气,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西屏吓一跳,眼睛小心茫然地由他脸上,扇到那两个巡夜的人身上,“先时下雨,我在前头一家药铺里避了会雨,碰见两位巡夜的官差,他们正要送我回去呢。”


    那两个巡夜的认得时修,忙上前行礼,“小姚大人。”


    时修长吁了几口气,静了会,才对他二人说:“多谢二位,只管忙你们的去。对了,今夜衙门在拿人,二位在街上多留意着些。”


    和二人辞过后,他冷慑西屏一眼,“走!我先送您回家,这么暗了还不见您回去,家里早乱成了一锅粥!”说话间额头紧蹙,脸上难看得很。也不等西屏,扭头自朝前走,又像刻意维持着那两三步的距离,好能听着她的脚步声。


    西屏自提了盏灯笼,在后头踢踢踏踏跟着,看他的背影,晓得他在发怒,心里盘算着,这时候还是不要惹他的好,故此没敢去搭腔。


    走了没几步,冷雾渐散,墨云中让出大半个洗净的月亮,反映着石板路上点点的水洼,四下里蛙声辄起,一个风雨动魄的夜蓦然变成了一个寻常不过的清凉夜。时修慢慢适应了这劫后余生的寂静,遽然顿住脚步。


    西屏见他在前头站住了,忙默契地追上来,站定面前,还在看他的脸色,他却忽然把那条闲着的胳膊伸过来,圈她在怀里。


    两个人都为这鬼使神差的动作惊讶着没说话,须臾时修便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想,反正抱也抱了,再要撒开,实在虚伪,干脆将她更勒紧些,语气仍有些凶,“为你这么晚了不回家,我娘急得什么样子!”


    西屏本来要调侃:难道只有大姐姐急?但听见他扑通扑通的强悍的心跳,到嘴边的话没能出口。


    下过雨是有些冷,她穿得又单薄,所以此刻十分乖顺地贴在他胸怀里,突兀地想起那一年跟随她娘乘船离开江都的时候,那一湾仓惶茫然的江水,将要把她载浮去泰兴,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地方。


    她眷恋着舍不得从他怀里抽身,语气仿佛也有点死里逃生后的软弱和庆幸,“如眉先回去了,难道没告诉大姐姐一声我在路上买药?我还在那铺子里等家里打发人来接我呢。”


    时修一时没敢告诉她如眉死了的事,“买什么药?”


    她顺手拧他那条受伤的手臂一下,闷在他怀里笑了声,“你猜。”


    “我才懒得猜!”他莫名又发起火来。


    骤然听见有一阵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渐近,西屏顾不得生气,忙从他怀里跳出来,站开了些。


    朝前张望,果然看见一班人打着火把跑过来,是些差役。为首的不想会碰见时修,忙诧异地近前来打拱,“小姚大人,听说北岳门有人拦下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小的们正要赶去查看。”


    时修因问:“鲁家那头有没有人守着?”


    “臧班头留了两个弟兄在那里。”


    “好,你们快去。”


    西屏疑惑着看那些人跑过,掉过头问时修:“敢是鲁家出什么事了?我傍晚从他们府上出来时分明还好好的呀。”


    时修拽她一把,“先回家再说,这夜不太平。”


    他握着她的胳膊,因为心有余怒,手上力道不由得重了两分。她吃了疼,生了气,甩开他的手,打着灯笼快着步子往前冲。


    时修在后头喊她:“您这会又急了?跟鬼赶着似的!”


    西屏回头鄙薄瞅他一眼,“有个小气鬼在赶我!”


    “说谁呢?”他仗着腿长,两步撵上去。


    西屏又快着跑几步,赌气间,两个人都将方才黑夜中的拥抱抛在了脑后,谁都没提。


    归家先去告诉顾儿,顾儿险些没跳起来,拽过西屏打量了好几遍,“亏得老爹爹保佑,你好歹没出什么事,不然将来你娘问我,我怎么和她交代?!这么大晚上的,你到底哪里去了?吓得我,就要去报官了!”


    时修在旁道:“报什么官?家里都是做官的。”


    顾儿正是有气没处撒的时候,转头接连几个巴掌狠狠拍在他臂膀上,“你还有脸说!家里都是做官的,大晚上的却走失了人口!你那棺材板子活化的爹呢,死在衙门里啦?这时候还不回来!”


    西屏想着方才给他捏痛的胳膊,总算出了口恶气,待顾儿又打了几下,才去拉开她,“都是我不好,我因为在人家铺子里躲雨,就回来得晚些。可如眉先回来了,她没和你们说一声?”


    顾儿吊高了眉,“如眉几时回来的?”


    “她拿了伞,比我先回来好一阵了,怎么你们没看见她?”


    两个人正是疑眼望疑眼,时修冷冽的嗓音突兀地插.进来,“她死了,才刚在前头落英巷里发现的尸首。”


    西屏乍然脸色煞白,眼珠子转了又转,简直不敢信,“胡说,傍晚她才与我一齐从鲁家出来。”


    “尸首拉去了衙门,这时候,想必姜三爷正在检验。”


    他口气沉着,脸色也郑重得不像说笑。西屏怔忪了一会,茫然地扇几下眼睛,跌坐在那榻上,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喉咙,“她是怎么死的?”


    时修谨慎地看她一会,分辨不出她到底是悲还是惧,只好朝他娘使了个眼色,叫她安慰。他则点上盏灯笼,看样子又要出去,“我正要去衙门里问询,等我问过回来,才能答复您。”


    及至府衙,灯火通明,那臧班头带着几个人正押着付淮安,与时修在门上撞了个对面。时修没料到这么快就拿住了人,歪着嘴一笑,“唷,手脚真是快,在哪里拿着的?”


    臧班头笑着看付淮安一眼,“大人恐怕也想不到,他是自己回的鲁家,两个兄弟在鲁家守株待兔,没想到还给守到了。这人也怪,见着官差不慌不乱的,还说进去和他奶奶交代两句就跟咱们走。”


    时修提高了灯笼照付淮安的脸,那张熟悉面孔除了比往日苍白,没什么异样,仍旧挂着有礼的笑,“姚二爷,看来你和我,是做不成亲戚了。”


    “我原就没想过要和你家结亲。”时修垂下灯笼,笑意凛凛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少顷,向肩头招招手,示意将人押进去,他自己则往仵作房里去。


    以防尸体腐败,屋里堆着好些冰砖,进门便有股寒气袭来。如眉的尸体摆在冰砌的床上,南台正擎着灯查验。因见时修进来,他忙把银釭递给身旁的差役,近前来问:“找着二嫂没有?”


    “找着了。”时修盯着他慌乱的脸,笑了一笑,“三爷真是关心你二嫂。”


    南台没搭这话茬,又走回尸体旁,垂着眼看如眉,“和许玲珑一样,是被勒死的。不过这回倒不用费什么力了,”说着走去案上拿了快玉玦来,“这是如眉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是一块腰饰。”


    时修拿在手里翻看,“怪道那付淮安不跑,想是知道这回跑不掉了。”


    “这是付淮安的?”


    “是不是,明日一早,着鲁家的人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南台点点头,又绕着如眉的尸体打转,皱着眉,“我想不明白,付淮安和如眉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


    时修走过来,睨着眼看了如眉半晌,方道:“难道他和那许玲珑就有冤有仇?我想他原想杀的是六姨,是错杀了如眉。”


    “错杀?”


    “难道你没发现,如眉的身段姿态和六姨很像?天色一黑,看不清脸,不熟的人根本很难分辨。”


    南台听后,眉头愈发结成个死结,陡然想起姜家下人口中的一个传言,都说姜家遭了女鬼的咒。他常和死人打交道,自然不信那些鬼话,可此刻也不能不提着一点疑心,这一年之内,他们姜家已死了两人了。


    “你在想什么?”时修冷瞟他一眼。


    “没什么。”他抬起头,仍是夹着眉,“付淮安为什么又要杀二嫂呢?”


    时修隐隐猜着些,不能肯定,便拿着这问题去监房内问付淮安。没曾想付淮安倒不遮掩,眯着眼盯着桌上的红烛,脸上露出讽刺性的阴仄仄的笑,“像她那样风骚的女人,难道不该死么?”


    听得时修三尸暴跳,要不是有吴文吏在旁记录,非要狠狠踹他一脚不可!好歹忍下了,拿出那玉玦丢在破桌子上,“这是你的不是?”


    付淮安只瞥了一眼,“是我的。”


    “你倒爽快。”时修吭吭笑两声,反剪起手来,“说吧,你是怎样杀死的如眉。”


    付淮安仰起笑脸,“原来她叫如眉?真是对不住,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叫她做了潘西屏的替死鬼。”说着顿住,重重喘出口气,“我本来没想杀她,可黑灯瞎火的,她的身影轮廓,和西屏太像了——”


    西屏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简直刺耳,时修低呵一声,“你不要叫她的名字!”


    付淮安那双眼珠子贴在他脸上须臾,慢慢吭哧吭哧笑出声,“你看,我说她风骚你还不信,连你也着了她的道。”


    一旁那吴文吏不由得顿住笔,看向时修,正撞上他冷厉的眼睛,忙低下头去,很识趣,这句就没往纸上记。


    时修慢踱起步子,“说正题,你是怎么杀的如眉?”


    “我以为她是西屏,将她勒进巷子里,听她出声才知道不是。可已经晚了,她也看见了我的脸,我只能杀人灭口。未料到情急之下,落下了那块玉佩。我本来折回去找,可走到半路,听见有官差。我知道是跑不掉了,便先回了鲁家,这不,就给你们的人拿到这里来了。”


    时修听他语气冷静,不由得疑惑,眉心暗结着转过身来,“那许玲珑呢?你又是如何杀了她?”


    “许玲珑?”付淮安想着想着,歪着脑袋笑起来,“我本来不认得她,那日从巷子里走过,可巧碰见她在那里和人吵架。两个娼妇吵起来,那场面,真是难看。”


    说着,他虚起眼睛,仿佛又望到那日去——


    那日里,扶云走到乔家门前来,见是玲珑来找她,心里疑惑,慢慢走上前去喊一声。不想随着玲珑掉过身,一个巴掌便啪一声掴在她脸上。


    扶云捂住脸,来不及开口,玲珑便劈头盖脸骂来,“贱货,别把你那对昭子瞪着装无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做的好事?你自以为聪明,跟我耍心眼?我告诉你,你使的这些手段,是我早几年就使剩下的。说!你是几时勾搭上的庄大官人?!”


    她知道了多少?扶云一时拿不准,咬住了没认,“姐姐说的什么?我怎么能勾上庄大官人呢?我就是有这份心,也没这个本事和姐姐争啊。”


    玲珑冷笑道:“你少和我装模作样,你那派头,只做给那些没眼力的男人看罢了。你打量他有些闲钱,所以想发设法要哄他些银子花,真是个穷.婊.子,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原来她还不知道是算计她体己钱的事呢,扶云只把心放下来,随她骂,嘴里只是不认。其实认不认都没要紧,她既然寻到这里来,就是心知肚明,不认不过是为大家一个屋檐下住着,不能把话说穿。


    也亏她不认,玲珑骂了一阵,撒了气,心里总算还存着点希望。这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庄大官人就是和扶云背地里勾勾搭搭,也不过是玩,否则怎么不想着替扶云赎身呢?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再自我安慰一阵,没办法,只得走。


    不过一颗心却无奈得怅然,总觉得没有明天似的,或者明天像今天,灰蒙蒙的,没什么两样,这一生根本就只是一日。


    恍恍惚惚走到巷子里,听见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回头瞧去,原是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官人,高坐在马上,一双眼睛柔情地注视着她。多久没人肯这样怜惜地看过她了,她不由得被这目光触动,也是在赌气,心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也要对不住那庄大官人一回。


    可巧她让在墙根底下,那官人骑着马慢吞吞走上前来,忽然和她搭讪,“你哭了。”他下了马,从怀里摸出条帕子递给她。


    玲珑把从前风情袅绕的笑提到脸上来,接了帕子,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这笑必然不如从前,但好在吃透了男人的性情。就如同付淮安,也自以为摸透了女人的本性。


    男女间的误会并不全是美的,有时候也会是场祸灾。付淮安望着她脂粉狼藉的脸,心内一阵鄙薄,却温柔道:“妆哭花了。我家就在这里,你要不要进去洗把脸?”


    她正预备要搽脸,因为这话,停住了,手尴尬地悬在脸边,只得把几丝鬓发撩到耳后去,半低着脸,雨打菡萏,含笑睇他一眼。


    这角门她认得,是县令鲁大人府上,他想必就是鲁大人独生的公子,这也不算亏,她恨不能此刻给庄大官人撞见,有点绝望地望一眼那阴沉沉的天,怎么他就撞不见呢?


    进去是一方小院,像是厨房,过了午饭时候,四下里静悄悄的,只那灶间里像有人打瞌睡,鼾声一声紧过一声,像随刻要断气。她想到自己将来老了也是这样鼾声如雷,觉得恐怖。


    付淮安领她进了杂间,亲自去井边打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井里的自己的投影,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新婚的时候,早上洗脸,和婴娘并头映在水中。婴娘今日不在家,和鲁有学前后出的门。


    他回神端水进去,掩上门,看着玲珑掬水洗脸,有一刹那希望这个陌生的女人能洗尽铅华,重新做人。


    她却拿帕子轻轻蘸干脸上的水,偏着脸向他一笑,“我是不是很丑?”


    女人向男人问这话,无外乎是要这个男人夸她。他顿感失望,慢慢笑着朝她走过去,走一步,那笑就变得狰狞一点,“丑一些也没什么不好,长得丑的女人往往本分点。”


    接着出其不意,他用腰间的汗巾子勒死了她。勒她的时候,想到婴娘,下手越狠,越是觉得心痛得畅快。


    那吴文吏听得直摇头,付淮安看见,笑着抻了抻腰,脊梁骨又向另一边坍去,“她死得不冤,本来活脱脱的一个做皮肉生意的娼.妇,不如早日超生。”


    “她做她的皮肉生意,与你什么相干?”时修睨着他冷笑,“噢——你看不惯,你自己的老婆勾三搭四的你不敢言语,只好拿别的女人出气。又或许,你也想和人家做笔生意,可你一向自诩是个正经人,不容许自己做那起龌龊事。”


    正说中了付淮安的心病,他脸色一变,突然拔座而起,“这些自甘下贱的女人都该死!”


    “所以苏州那位杨寡妇也是你‘替天行道’的结果?”


    付淮安一听这话,不言语了,闷一阵,又盯着他微笑出来,眼中有丝挑衅的意味。


    时修也笑,忽地一转脸,目光冷得狰狞,“收收你那副‘英雄好汉’的嘴脸,真要是个能人,也不会读书读不成,做生意做不好。不过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


    说完也不给人辩白的余地,自出了监房,赶着归家去。门上遇见他爹,便弃马未乘,上了他爹的车。


    姚淳坐定便问:“折腾这一日,拿着口供了?”


    时修点头,“鲁大人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姚淳笑了笑,阖上眼养神。及至家门前,才又开口,“不过你别得意,看着吧,这案子还没了结呢。”


    时修搀着他下车,“人证物证口供都有了,怎么不算了结?”


    姚淳一壁进门,一壁向旁抬手点点他,“你到底还嫩得很呐。”


    他在原地困惑一阵,想不明白,也就疲于再去琢磨,忙入府中,直奔西屏房里,料定如眉突然一死,她必不能睡。


    没曾想那屋里一片漆黑,宁静得像这一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第33章  一点疑心换一份自责。


    西屏梦中惊醒, 觉得身上黏腻,帐中的空气潮润得不透气,下床来, 半地月光,窗外悬着一弯冷殆的月亮。廊檐下滴滴答答的水声,仿佛忽然滞缓的光阴, 人如同是泡在一口水缸里, 有一种温柔的死寂。


    后半夜再不能睡了,就在榻上伏着。不觉红日上窗, 红药进来瞧见, 喊醒了她, “姨太太,怎么不在床上睡?趴在这里背痛。”


    西屏枕着手臂, 脸朝她偏来,“昨晚根本睡不好, 只好在这里坐着, 谁知倒睡着了。”


    红药把铜盆搁在炕桌上, 走去挂帐子, “我昨日身上不大好,略歇了歇,想是劳累了如眉姑娘, 这时候还不见她起来。”


    西屏重重叹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呢, 她死了。”


    惊得红药忙走过来,“谁死了?”


    “如眉。”西屏直起腰, 一样骇异的表情,“你说这事怪不怪, 昨日她跟我到鲁家去还裙子,约莫晚饭时候我们出来,路上我看见家药铺,就说进去买帖药,叫她在外头等。偏她等不及,先走了,天下着雨,我又没伞,就在那铺子里坐了会,我还以为她早回来了呢,不曾想后来听狸奴说,她给人杀死在前头那落英巷里。”


    红药听得瞠目结舌,“是谁杀的她?”


    西屏掬着水摇头,“还不知道。昨晚上狸奴送我回来,又连夜赶去了衙门,兴许是拿住了凶手,一会他过来问问他。”


    那红药一头想一头嘀咕,“如眉姑娘在这里也没什么仇人啊——”


    “别说仇人了,她在这里连个熟人都没有。”西屏轻轻叹着气,“她是泰兴本地人,爹妈都在我们府里头当差,是家生的丫头。我还不晓得回去要怎么和她爹妈交代呢。”


    说话间,南台走进来,西屏从卧房的竹帘上看见他的身影,忙丢下帕子走到外间去,“三叔,到底如眉是怎么死的?”


    南台一大早正是来回这事,想如眉虽和她关系不大融洽,到底是她房里的人。摸不准她会不会伤心,所以说起来便带着点踟蹰小心,“和许玲珑一样,给人勒死的。”


    西屏张着嘴惊愕半晌,“你是说,是同一个人做的案?”


    “就是那——”


    “是那付淮安。”南台话音未落,廊下就传来时修的声音,像是赶着表功,一定要抢在南台头里说。


    果然西屏就撇下南台下榻,迎出罩屏,“付淮安?怎么会是他呢?”


    “怎么不能是他?”时修因大清早在这里撞见南台,脸色就有些冷淡,踅进屏内,在圆案旁坐下。


    她又跟进来,“他为什么要杀许玲珑,又为什么要杀如眉?未必他们早前就结了什么梁子?”


    他轻描淡写道:“哪有许多为什么?有的人杀人就为图个痛快。”


    西屏将信将疑,“可我瞧他斯斯文文的——”


    “斯文人狠起来才叫穷凶恶极。”他乜她一眼。


    她惊骇悚然不已,想了半晌,忽觉他今日口气不善,敢是还在为昨日找她的事生气?她便收起好奇的表情,也是淡淡地走回榻上,转问南台:“三叔,你从前也碰见过这样没道理的凶犯么?”


    南台瞟一眼时修,和暖融融地和西屏说起泰兴县的一桩旧案,“是有这样的,早年间泰兴就有一桩案子,一个偷盗的贼摸到人家船上去,本来是为偷银子,可银子到手后,他又把人杀了,还放火烧了船。这杀人就杀得没道理。”


    西屏疑惑道:“兴许是给人察觉了,所以杀人灭口。”


    他笑着摇头,“据卷宗上说,当夜泊在附近的船家并没有听见有人叫嚷,可见根本就没人发现他。既没人发现,就犯不着要杀人灭口了。后来那贼自己说,是因为从没有杀过人,想试试杀人是什么滋味。”


    她听得月眉紧蹙,“这人真是个疯子。”


    “可不就是疯子嚜。”


    时修见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火热,暗暗在案旁乜了他们好几眼,忍不住把桌子扣响两声,“有的事情看似没道理,其实也有它自己的道理,只不过这道理在外人看来不可理喻。付淮安以为许玲珑是个娼.妓,和他奶奶一样是个轻浮的女人,他就将她看作他老婆,杀她泄愤。”


    西屏调过眼,“那如眉呢?如眉可是良家人。”


    “那是她倒霉。”总不好告诉她如眉是代她死的,多余惹她心里过不去。所以他咽住不说了,并以眼色也暗示南台一回。


    西屏自己嫉恶如仇地感慨了几句,“不论怎么说,如眉也死得冤枉,她素日虽和我脾气不合,到底是做了几年的主仆,我也想她能死得瞑目。那付淮安可招认了?”


    时修点点头,眉头里藏着一丝困惑,“他倒是供认不讳,犯了这等死罪,倒像不怕的样子。”


    南台笑道:“他知道人证物证皆在,开脱不了,再咬着不认又有什么意思?只好认了。”


    西屏看他一眼,没说话。她这三叔就是这点好,也是这点不好,循规蹈矩得呆板。她倒和时修一样,也疑心付淮安认得太爽快,有点不寻常。


    隔会商议起替如眉收殓的事,西屏拿出钱来,请南台找人先往泰兴县告诉一声,顺便买副板子来,如眉的尸首暂且就搁在衙门里,等案子了结了,再带着她回乡,将棺椁交给她爹妈料理。


    “不然案子没结,回去也不好在她爹娘面前交代。”她又问时修:“理好卷宗上交到刑部去,这案子就算了结了吧?”


    时修慢洋洋点头,“有些证词还不大清楚,还要补录些口供。不过也快,几日就完了,连您也要问一问。”


    “问我做什么?”


    “您几时到的鲁家,从鲁家几时走的,和那付淮安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回去路上又是几时和如眉分开走的,都要说清楚。还有那间药铺,按章程都要问一问。”


    西屏点着头,正好有个顾儿屋里的丫头过来叫吃早饭,她因还未梳头,只好打发他二人先去,她踅进卧房里梳头,头发刚挽好,镜中看见时修打帘子进来了。


    她在凳上搦转腰,“你怎的还没去?”


    时修一慢一摇地走过来,“我去了,半道想起个事,回来问问您。”


    “什么事呀?”本来以为他真有什么要紧事,可一瞧他暧.昧模糊的眼色,她脸上发起烧来,就晓得他没什么正经事。当着红药的面,她故意轻描淡写道:“一会吃饭的时候说嚜,巴巴跑回来一趟。”


    说着撇下他往外走,他自然赶上去,一直在沉默中并头走着。


    时修想将昨夜的拥抱旧事重提,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在旁边自己想着笑。西屏睐他一眼,他忙敛了笑,反剪起手来,“您昨日避雨的那间药铺叫什么来着?”


    西屏说了个名字,打量着他,“就为问这个?”


    他摸了摸鼻子,答非所问,“那间药铺我知道,常打那里过,往前走不远有条路走到大洛河街,昨晚上您是从那条路上拐过来的。”他暗暗提醒她,在那路口他们碰见了,然后他抱了她一会。


    西屏听出隐意,憋不住要笑出来,便咬住下嘴唇,“是么?我先前从没走过那条路,是那两位巡夜的官差领着我走的。”


    “黑漆漆的走生路,您不怕?我记得您还发抖呢。”


    西屏忽然站定在他面前,好笑地瞅着他,“我发抖你怎么会知道?你看见了?”


    他摸到了。可给她这么一问,倒好像占着便宜的是她不是他,他反而有点吃了亏的感觉,只得把眼睛若无其事地望到别处去,缄默着不说话。


    西屏有意逗他,还是在面前仰着面孔把人直勾勾盯着看,直到片刻,他忍不住也低下头看她,仿佛有一束金色的光从他眼睛里照到她身上,那种刻意作对的尖刻情绪变得分外柔软起来。她怪自己狼心狗肺,吃她姐姐的住她姐姐的,暗地里还有些这勾当。何况窗户纸捅破又能怎么样?不见得会有什么结果,反而多余惹些麻烦出来。


    她躲开往前走了。


    时修忽然觉得是和她在黑暗中捉迷藏,半幻半真,别有刺激。


    一到那屋里,顾儿就拉着西屏连说亏得还没和付家说定亲事,否则现今还要想法子撇开,麻烦。她自说自摇摇手,“麻不麻烦的另说,要紧是这人还是狸奴拿的,将来人家说起来尴尬。”


    姚淳在桌上笑道:“你有什么可尴尬的?杀人犯法的都不尴尬。”


    顾儿拉着西屏过来,顺便嗔他一眼,“你自然是不尴尬了,你成日扎在一堆公务里,哪听得见外头的闲言碎语。”


    时修对这亲事做不成倒很无所谓,只是听见他娘抱怨他的姻缘不知几时能到时,暗将西屏睇了一眼。西屏正端起一碗热稀饭吃,给他一看,呛得接连咳嗽。


    付家鲁家那头自然也不再议这事了,当务之急是付淮安的事。婴娘一面恨得咬牙,一面不得不打发人日夜兼程赶往苏州告诉家里。


    按她的脾气,死个丈夫也不耽误她什么,可经不住她舅舅劝,“这时候你丢下不管了,将来在夫家还如何处?虽说付家是趁着你爹的势在做生意,可你爹也是趁着付家的钱在官场才能如鱼得水。我劝你还要给你爹带个信,叫他想想法子。”


    婴娘想到付淮安临给抓去前和她说的话,什么夫妻一体,他若死了,反而无人再替她兜底,她反而不如今时今日这般自在。想来这话也有两分道理,只得咽下一口气,“他犯的杀人的案子,能有什么法?”


    鲁大人坐在一把摇椅上慢慢摇着,微笑道:“这就不要你操心了,你只管告诉你爹,他自然会去打算。”


    怪不得那付淮安虽犯下如此大案,人押在监房内,也不见多少惶恐。时修自那日问了他后,不再去理他,只陆续去向证人确定些细枝末节,务必要将此案办得严丝合缝。


    隔几日问到西屏所说那间药铺里来,柜后那老掌柜在算账,看见他忙收起算盘招呼,“小官人要抓什么药?”


    时修道明身份来意,坐下来问:“前日傍晚,可有位年轻妇人到你这里来买药?”


    那掌柜奉上茶来,连连点头,“有,她还说是您家的亲戚呢,就住在您府上,难道不是?”


    “那倒不错。你可看见和她一道走的另一个女人,是个丫头。”


    老掌柜想了半合,“有是有,可是那时候我这里已经上了板了,是贵府上的奶奶敲门后,小人才取下来两块板。噢,那丫头没进来,就在外头站了会,小人门开得窄,况那时候天色黯淡,就没看清什么相貌。”


    “那丫头是不是先走了?”


    “她站了没一会,先喊那位奶奶走,那位奶奶正等着小人翻药呢,没睬她,她就自己先走了。”掌柜的笑笑,“那脾气可真不像个丫头。”


    时修又问了时辰,和西屏说的都不差,也就罢了,拔座起来告辞。走到门外,忽回头把那满墙药柜子看了一眼,一个个抽屉上嵌着黄铜扣,合着那乌油油漆面,有种说不出的诡昧的气氛。


    他总觉得这老掌柜的话里有点蹊跷,一时想不出。傍晚衙门出来,骑在马上,脑中一得空,又盘桓着那老掌柜的话。


    一看天色昏暝,忽然想到,那日天色暗得早,明眼人一看便晓得是要下雨,怎么西屏鲁家出来,不急着赶路,倒有闲心把一家关了门的铺子敲开来买药?


    他渐锁了眉头,怀着这点疑惑心事重重归家,左思右想,先掉转脚去了西屏房中。


    想是刚吃过晚饭,红药得空和西屏在里间榻上坐着说话,正说到如眉,听见红药唏嘘,“也不知道她爹娘收到信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年纪轻轻的,还没正儿八经嫁过人呢。”


    西屏也叹,“我们二爷死后没多久我就劝她,趁还年轻,不如拣个人嫁了,总比跟我一起守着强。可那个丫头,舍不下姜家的荣华富贵,怕嫁到外头去吃苦,不听我的劝。她是想着在姜家吃穿不愁,况且我们太太又很看重她。”


    “各人有各人的主意,您是一片好意为她打算,可在她,还是在你们府上当半个奶奶的日子强,我看她素日心气就高。”红药窥着西屏,踟蹰间笑了笑,“您也够能容人的。”


    西屏散淡地呷了口茶,“能不能容也不是我说了算,先时有二爷在,后又有太太做主,我根本不当家,不过是个闲人。”


    时修在门上听了这一阵,适才朝场院中退了几步,又刻意将脚步铿锵有力地踏进屋。


    西屏一见他就问:“你这时候才回来?”


    “为整理卷宗的事忙。”红药让开,他便走去坐,满屋睃巡一眼,“怎的不掌灯?”


    西屏这才察觉屋里是有些暗,叫红药点了灯,眼睛隔着微弱的火苗忽闪忽闪地瞅他,“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他给她这关心的眼睛一注视着,立刻有点心虚,想问的话不能问出口,“才刚回来,还不得空回房呢。”


    西屏故意抬手扇着鼻子,“怪道呢,一股臭汗味。”


    时修抬起胳膊嗅了嗅,脸色稍变,“就您鼻子灵!”


    她乜一眼,顷刻又笑着下榻,走去端案上的点心碟子,“还没吃饭?你先垫垫吧,厨房里给你留着饭,一会你回房去吃。”


    他点着头,随便拿了块点心往嘴里塞,含含混混道:“如眉的尸首已经收敛了,棺材还在衙门的仵作间,您可要去瞧瞧么?”


    她坐下来,沉默须臾,撇了下嘴,倒不避讳地说:“你看我和她有那样要好么?我出钱替她买棺材,也算了尽了主仆之谊了,难不成还要叫我去哭一哭?我可哭不出来。”


    “你和如眉不好,就是为了我那姨父?”


    西屏噗嗤一笑,“说老实话,你要是女人,看见你那姨父,你还巴不得他多几个女人呢。”笑着笑着,叹了口气,“我倒不是为你姨父,就是不喜欢她仗着在家有些势力,不把我这个正经奶奶放在眼里。也罢了,我装做看不见,不去睬她就是,可她偏要到跟前来惹我。”


    时修眼色渐渐幽沉,火苗子在眼睛里也再跳不出什么生机,“她怎么惹您?”


    “说了你也不懂。”


    “您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西屏讽刺地笑一下,“婆媳间的事你懂么?她爹妈是我们太太跟前的人,自然她也暗里受着太太的支使,常来和我为难。太太因看不惯我嫁进姜家几年也没子嗣,又觉得她儿子常受着我的气,所以成日家挑我不是。做娘的大概都是这样子,你不知道,婆婆和媳妇是天敌。”


    这也说得通,时修点头间慢慢凑近了,半明半昧的脸在蜡烛后头笑,“您还没告诉我呢,那天晚上,您急着买的是什么要紧的药?”


    西屏像是才想起来,双眼一霎睁圆了,噔噔跑进卧房里,一会又跑出来,将一个小白瓷罐搁在他面前,“喏,给你搽胳膊上的伤。”


    因她跑动,那簇火苗左偏右偏,燎到时修心里去了,先前那点疑惑立刻化成自责。他和暖地望着她,笑起来,“特地给我买的?”


    西屏偏说不是,“是顺道!要不是看见那家药铺,谁想得起来?”


    他晓得她是嘴硬,衔着嘴皮子发笑,偷么扭头朝门口望一眼,看不见红药,便放心地要去拉她的手。


    谁知还没碰上,她就扭头走开了,“拿回去叫四巧给你早晚搽一点,那新长出来的肉就不痒了。”


    “您现给我搽一点,”他笑嘻嘻追着她看,“我此刻就痒。”


    这“痒”仿佛不是那“痒”,怎么好端端的,给他说得有点霪邪?西屏眼梢里溜他一眼,有点想看不敢看。


    她越不敢看,他越是盯着她不放,待要开口说什么,恰好此刻顾儿火烧眉毛似的走了来。进门见时修果然在这里,便几步冲进来揪他的耳朵,“花猫!我只当你是个愣子,想不到你也学坏了,去哪里跟哪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得些浪荡手段?!”


    两个人一听这话,做贼给人当场拿住脏似的,都不由得慌里慌张。


    西屏从榻上惊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窥顾儿几眼,见她虽骂着,却没朝她看,略略放了点心,大概不与她相干。


    时修给顾儿揪得吃痛,只得顺着她的手劲一味地转脑袋,“您有话好好说!什么浪荡手段,仔细屈杀了我!”


    顾儿狠狠把他耳朵一丢,“屈杀不了你!人都寻上门来了!亏得你爹不在家,不然当场打折你的腿!”


    他揉着耳朵,越听越糊涂,“您说的什么?谁啊?谁寻上门来了?”


    “还跟我装蒜,那姑娘说她叫什么许月柳,别扯谎说你不认得!好啊你,也学会眠花卧柳起来了。”


    时修茫然地看看她,又茫然地看看西屏,“她怎么来了?”


    顾儿狠搡他一下,“你外头惹的风流债,倒来问我!”


    “什么风流债,我不过是为问案子见过她几回,不信您问六姨!”


    西屏走来顾儿旁边道:“原是奔着问案子见的,可私底下怎么样,我就不晓得了。”


    “您!”他跳起来,指着她,“您您您!”


    “您什么您!”顾儿一把打下他的手,“快去了了你这风流账,赶紧打发她走!”


    西屏紧跟着送了两步,走在时修旁边,偷么朝他挤眉弄眼,“瞧,缺什么来什么,给你搽药的人这不就来了?”


    时修恨得咬牙,偏给他娘拽着走。


    西屏在廊庑底下止了步,朝顾儿喊:“姐姐好生看路!天色暗了!”


    那月柳却是专门掐准了时辰来的,这时候来,说几句话耽搁耽搁,一宵禁,可不就走不成了?正为这算盘打得好而得意呢,在那间外书房里悠闲地摸摸这个,又瞧瞧那个,到底是读书人家,一屋子的书卷香!


    未几见时修进来,她忙笑盈盈迎上前去,到跟前又把笑脸了,哀哀戚戚地嗔怪道:“二爷好些日子不到我家去了,怎的,问不着我们什么了,就要过河拆桥?”


    时修一看见她就觉得耳朵疼,忙把目光冷淡地收回来,“你来做什么?”


    “许你问我们,就不许我们问你?”月柳又换上笑脸,挽住他胳膊往屋里扯,“我妈叫我来问问,听说杀害玲珑姐的凶手抓着了?”


    他忙抽出胳膊来,不敢坐,就怕一坐下去,她跟着就坐到他身上来。所以冷冰冰地杵在那里,也不叫小厮奉茶,只吩咐掌了盏灯进屋。


    第34章  我这一走,往后可就再难见了!


    夕影渐已成烬, 那月柳问着了要问的话,还不说走,一股屁坐在椅上, 只管纠缠时修,“二爷府上就在这样子待客的?来了这一会了,连杯水也不舍得给人吃。”


    时修只得叫门口小厮倒了杯水来, 月柳又嫌, “茶叶梗子也没一根,都说姚大人为官清廉, 看来果然不错。”


    “你家里多的不是好茶, 姑娘不如回家吃去。”他离得老远地站在那门口, “你要打听的我都告诉你了,再不走, 外头可就要宵禁了啊。”


    月柳歪着脑袋笑他,“二爷站那么远做什么, 怕我吃了你啊?”


    他耳根子一红, 握拳在唇边咳一声, “我打发人套车送你回去。”


    月柳渐渐恼他冷淡, 咬咬嘴皮子,不管不顾地朝他走来,两只手伸来吊他的胳膊, “二爷真是惯会卸磨杀驴的,案子办完了, 用不着我们了,就摆起大人的架子来了。”他挣, 她便使尽浑身力道拽住不撒手,“哎呀哎呀, 我还有话问呢!”


    “有什么话就快说!”


    “你急什么嘛,我是说,我是说——”她急着想说辞,“噢,我是听说那凶手和鲁大人是亲戚,你说,鲁大人会不会徇情把他给放了?那我大姐的仇谁替她报呀?”


    时修总算把胳膊抽出来,“我办下的案子,看谁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徇私,你只管放心。”


    “那可保不齐,俗话说官官相护。”一看时修脸色不好,忙改口,“就算你不是那样的官,可难保人家是呢。我听说那付家在苏州很有些家底的,这年头,只要有钱赚,谁还会管我们这些人的小命丢得冤不冤?”


    “我不信银子能强得过王法。”他翛然地笑了笑。


    月柳见他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心酥了半边,又挽上去。这回更出格了些,故意将胸.脯子紧紧贴住他臂膀。


    时修一碰到那软肉,跳开八丈远,忙走到廊下吩咐小厮,“快去门上预备车马,送这位姑娘回家!”


    那小厮忙溜了,他也要走,月柳捉裙跑出门来,因见没人,便恼羞成怒地嘲讽两句,“这话怎么说的,二爷也是二十啷当岁的男子汉,怎么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别还没沾过女人的身子吧?唷,这可少见,啧,怪道二爷这年纪还不娶妻——”


    怄得时修恨不能丢她出去!他自掸着臂膀上蹭的脂粉回房,心下又臊又愤。走到场院中,又听见西屏的声气,偏是从南台住的东厢房里传来的!果然窗户上有两个相错的影子,像是坐着在说话。


    待要转步过去,一看四巧就坐在那廊下吹风,抱着三姑娘,四只眼睛莫名其妙盯着他,“饭都摆好了,还不快来吃,晚了又得热一遍。”


    他又不好过去得,依旧进了正房吃饭。端着碗,恨不能把耳朵飞去贴在东厢窗户上。


    那厢西屏听见四巧喊,晓得是打发走了那月柳,心头的刺总算拔出来,便向南台好心情地笑了笑,“那三叔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好去和姐姐姐夫说一声。”


    难得她对他笑得这般明媚,他有点怕回家去就看不见她这副笑脸,因此把归期拖了几日,“太太捎话来是叫我们赶在七月前回去,倒不急。可以找艘船先将如眉的棺椁送回去,免得到时候一条船上,总归不大吉利。”


    西屏点头,“也好,那么有劳三叔。”说着起身告辞。


    南台也跟着起身,“二嫂。”


    “三叔还有事?”


    他默了会,怅惘地睇着她,没有闪躲,“那时候我不是有意要顶替二哥去和你相看,我原也没想到大伯母叫我去是打的那个主意。”


    那时候保媒的人故意模棱两可地称他“姜爷”,到底是二爷还是三爷,没人说明,他也没有澄清。当时是听说姜家只有两位爷,大爷早已成婚,所以理所当然地,都以为他是二爷。


    不过如今木已成舟,她都做了寡妇了,还去计较那些往事做什么?


    “我没怪你。”她顿了顿,微笑道:“只是一直没机会和你说这句话,你在家避我避得厉害。”


    南台低下头,没奈何地笑一下,“你知道大伯母那个人,疑心病重,二哥又是那副模样,她怕。我自幼无父无母,是大伯和大伯母将我抚养长大,我不能对不住他们。”


    “你会有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地方?是他们多心了。”


    她一说完,他就前进了一步,在他已是出格的举动。可想着不久要回泰兴去,便忽然有种不能兼顾的急迫。他欲言又止一会,拿话来试探,“对不住,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嫁到姜家。”


    微笑冻在西屏脸上,未几便化开了,“我说了不怪你。兴许嫁到姜家,是我早就生成的命。”


    仿佛她已经释怀了当初那个“误会”,他却反而耿耿于怀了,只觉沉默中有种怅然若失的心情。


    西屏注视他一会,把声音低下去,“三叔,我先回去了。”


    那软弱的声线又缠到他心上来,他想款留又不知以什么由头,只得去找灯笼,“我送你。”


    西屏没拒绝,先走到廊下,偷么歪着脑袋朝正屋里望,斜着望进去,望见那张饭桌,时修正端着碗挡住了大半张脸,呼哧呼哧扒饭吃,吃了几口,噔一下把碗敲在桌上,那声音震得西屏骨头一颤,看见他那双眼睛老远地从里头冷冰冰斜射出来。


    她想笑又没笑,正好南台提着灯笼出来,她一扭下巴,洋歪歪地随他走了。


    时修当下气了一夜不绝,次日起来,早饭也不吃,板着张到衙内整理案卷,细细看毕,命那吴文吏今日使人呈送卷宗进京。那吴文吏见他脸色不好,不敢多话,忙不赢答应着出去了,想不到又有个霉头来触他。


    差役领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进来,一看衣着打扮,也像是哪个衙门的文职。那人递上一封公文,作揖道:“卑职姓齐,是苏州府衙的文吏,奉上峰之命特从苏州赶来,向大人提一位凶犯回苏州。”


    时修拆开一看,果然是苏州府台的官印,要提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付淮安。好嚜,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他心内冷笑一回,明白过来,难怪付淮安前头招供得那样爽快,敢情是料准他老丈人会设法助他逃出生天。


    他哼了声,折好公文,踅回案后坐下,端出一股大人的威势,“既然宁大人知道他女婿在扬州犯了凶案,还要一封公函将凶犯提走,就不怕有徇私之嫌?”


    那齐文吏笑着打拱,“小姚大人误会了,我家大人绝不敢徇私。只不过,大人大概也听说过,我们苏州府前两年有一桩命案未决,一直没有抓住凶手。如今衙内怀疑那桩案子也是这付淮安做下的,所以才命卑职来押人回苏州受查。”


    时修往案上丢下公文,板着面孔,“他在我扬州犯了案,除非刑部提人,否则只能羁押在我扬州大牢里。请回去上告你家大人,恕姚某不能从命。”


    齐文吏不慌不忙道:“大人,这付淮安的原籍乃是苏州,在苏州也有罪案待查,此事就是上禀刑部裁夺,按例也会许我们苏州将凶犯提走。依卑职之见,也不必再这样麻烦了吧?大人放心,听说您这里刚结了案,您只管把扬州的卷宗交到刑部去,该怎么判不与我苏州府相干。”


    话虽如此,可付淮安只要回到苏州,命就是押在苏州府衙内,扬州的案子虽然了结,可苏州那头一日不结案,就能留他多活一日。


    时修面色渐渐阴沉,胸中自然不服,却又无理可驳。冷眼瞪了他半晌,只得道:“这付淮安是重犯,待我去回过府台大人再说。”


    如此这般,义愤填膺走到府台值房内去寻他爹。姚淳看完那封公文,脸色澹然,一手扶在案上微笑,“我早和你说过,你不信我的,到底年轻,桀骜自恃。不过咱们扬州这边的案子终归是结了案了,你分内之事都做完了,至于杀不杀,几时杀,那要看苏州和刑部的意思。”


    时修急道:“要是苏州那头拖着一直不结案呢?爹!这已经洞若观火了,这宁大人就是要保他女婿的命!”


    “可人家提人提得合情合理,没有犯法违例的地方,你叫我怎么帮你?”


    “爹一本奏疏参到朝中,他难道会不避些嫌疑?”


    姚淳从容地翻开那公文,笑了笑,“你看人家公文上写的明明白白的,苏州那案子,是由苏州府推官来查,人家早就避嫌了。”


    时修没奈何,沉默半日,堵着气道:“我不信他能一直拖着不结案,一日不结,我就上书催促刑部一日!难怪那日到鲁大人府上搜查,他一言不吭,原来早有了后手。”


    “你上你的书,他拖他的案,拖不下去了,找个替死鬼,也是一样。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姚淳抄着手在堂内踱步。


    “照您这么说,那几条人命,岂不枉死了!”


    “你知道刑部大狱里,每年有多少枉死的鬼么?你又知道各年各省因天灾死的百姓有多少?边关生.乱,死的人又有多少?这几条人命在你看来,是天大的案子,可和那些数目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朝廷根本不放在眼里。”姚淳仰着身子,一面微笑,一面微叹,“你懂查案,却不懂为官之道。”


    闻言,那府丞张大人笑着踅出案来搭话,“嗳,世翁可不要这么说,我看时修刚直严明,倒是个做官的人才,不比他大哥差。只是时修,做世伯的要劝你一句,当忍则忍,不要少年意气,切不可为这事去和鲁大人吵闹。”


    时修正气不过,竟叫他猜中了,愈发愤懑,“苏州的事我管不了,难道扬州的事爹也不问?鲁大人是您手底下的官,还怕他什么?!”


    张大人看一眼姚淳,笑道:“要罚也要有名目,他犯了哪条法例罚他?”他拍着他的肩,“好了,不要和你父亲为难了,把人给他们,早走早了账。”


    时修见他爹背身在案前不说话,大有赞同张大人的意思,觉得他从容得冷漠,所以颇为失望,只得负气出来,没好气地和那臧班头道:“去提人!”


    臧班头在后头窥他脸色,小声劝一句,“大人,这也怪不得姚大人。”


    时修登时止步,“我怪他什么?我是儿子他是老子,我是推官他是府台,何况论做官,人家做得比我老练周全得多,哼,我哪敢怪他!”


    臧班头不敢言语了,自去监房提人。时修衙内出来,在门上看见付淮安,戴着镣铐被两个差役押着,前头却有两辆饬舆,围着好一班衣着体面的仆从,那样子不像是来押解犯人,像是哪位要贵人衣锦还乡。


    那婴娘和七姐站在车前,正板着面孔和那齐文吏说话。七姐眼睛一转,看见时修在门上,不由得心虚地垂下头去。婴娘本性未改,倒和他笑了笑。


    时修调转脚步走过来,一径到付淮安跟前,冷笑着感慨,“我真是悔啊。”


    付淮安却作揖回礼,“这些日子,承蒙大人照料,使我在监房中没吃什么苦头。”


    时修虽笑着,却咬得牙关发紧,凑近了放低声,“我悔的就是这个。早知如此,就该对你用刑。”


    “用刑?”付淮安冷幽幽地笑了声,“衙门的刑具,不是一向都是使在那些藐视公堂,拒不认罪的犯人身上?我可曾有哪一点不顺从?何况我知道,大人一贯尊律守例,不是滥用酷刑的人。”


    堵得时修无话可说,也怄得他五内生烟,偏那婴娘还不识趣,走来和他打招呼,“姚二爷,我就要回苏州去了,你几时得空也到我们苏州走一走,苏州的风光可要强过你们扬州。你来,打发人给我捎信,衣食住行我都给你安排妥当。”


    时修睃着他夫妻二人,笑出声来,“如此看来,你们两口子倒是颇登对啊。”


    婴娘被抢白一句,不高兴,嘟囔道:“不就是死了个娼.妇和一个小丫鬟嚜,有什么值得动怒的。”语毕便不理他,回头招呼管事的,“启程吧。”


    那付淮安与两个差役就跟在队伍后头,因为手镣脚镣重,所以走得踉踉跄跄。时修知道,只要走出城去,他一样登舆乘车。今日才领会,什么王法无情,不过儿戏。


    自此时修灰了点心,归家后,接连三.四日不到衙门,推说身上病了,连他爹那头也不去请安,成日只窝在房中读书。


    这日听玢儿说那月柳又寻上门来,他写字的手忽然一顿,只说不见,叫赶她走。


    玢儿也料到他一定不见,也不意外,得了话便出去赶那月柳。月柳羞恼不已,就站在姚家门前骂了两句。


    西屏因问:“骂的什么?”


    顾儿叹气笑道:“那姑娘,胆也壮,说我们姚家妄做官,狸奴是半两人说千斤语。骂过两句,叫门上小幺给赶走了。”


    “狸奴和姐夫都听见了?”


    顾儿瘪着嘴,叹出一口气,“你姐夫不会把这些话往心里去,可那猫听见了肯定是心里不好受,为这案子,和他爹这几天本来就在置气呢。他自幼读书,做官没两年,年轻气盛,看不惯这样的事。”


    西屏宽慰道:“姐姐不要往心里去,那月柳是因为知道你们不会和她计较才敢骂的,她要真是胆壮,怎么不到鲁府门口去骂?”


    “他们衙门里的事,不与我相干,我又不拿朝廷的俸禄,才不会往心里去呢。”顾儿拉着她道:“不过我想你帮我去劝劝那猫,不要跟他爹置气了,我劝没用,他想着我是一味向着他爹。”


    西屏自然答应,顾儿转过谈锋,“我看姜三爷把如眉的尸体已经送上了船,是不是姜家来信了?”


    “我正要同姐姐说呢,太太捎话过来,叫我们七月前要赶回去。”


    眼下是六月中旬了,算着归期已近,顾儿舍不得,“忙着回去做什么?那府里又不要你管家。”


    西屏笑了笑,“总归是要回去的。不过我打算月底再走,横竖走水路也就一天一夜的脚程,倒是不忙。”


    到底泰兴才是西屏的家,公婆亲娘都在那头,顾儿只得噘着嘴叹气,“那你要是得空,就和老太太一道回来走走。”说到此节,心里少不得有点怨意,想当年老爹爹待她娘那样好,可她娘一改嫁就没回来祭过,多少是没良心。不过不好当着西屏的面抱怨,只笑了一笑,“也不知老太太怎样,还认不认我们。”


    西屏忙道:“姐姐还认我们,我们如何敢不认姐姐?姐姐放心,等我娘从外地回来,我就和她一齐回来瞧你们。”


    “她几时回泰兴呢?”


    “这也说不清,不过我看也快了,到底年纪有些大了,再要和从前一样奔波,也有点有心无力了。”


    说完话,西屏送着顾儿往园中来,顺便走去时修院内替顾儿劝他。一看南台不在,忙着外头办捎回泰兴的东西去了。按理西屏也该给妯娌姊妹捎些东西,可她自己懒得费心,一并托了南台。


    时修因为情绪不好,两耳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他们月底就要走。西屏进去时,见他在书案后头写字,卧房里丢了满地的纸团,拾起一个展开来看,写的是《三国志通俗演义》里的一句,“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西屏已觉得好笑,又拾起一个来,写的是李白的句子,“安能摧眉折腰是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她终于噗嗤一声,坐在榻上笑得直笃脚。


    时修见是她进来了,脸色愈发冷淡,“您笑什么?”


    西屏笑足了一阵才歪着脸道:“我笑你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时修恨道:“您又比我长多少年纪?多了几分见识?”


    问得西屏没话可答,生气地扭过脸去,“你写这些话,是骂你爹还是骂别人?”


    时修想到她那夜间和南台在房中说话就有气,如今是气上添气,哪有好脸色给她瞧,“与您什么相干?我娘使您来劝的?哼,也是,不是她请您,您也不肯贵脚踏贱地。”


    “那我走了。”西屏赌气起身,走到帘下,又止了步,嘴巴翕动两下,两片腮嘟嘟囔囔的,回头瞥他一眼,“我这一走,可再难见了!”


    他听出不对,忙来拉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四巧错身端茶进来,一面回头说:“听说姨太太就要回泰兴去了?”


    “什么?您要走?”时修瞪着眼,“几时走?”


    “你管我几时走呢。”西屏往回走几步,坐在榻上,只和四巧道:“总是要回家去的嘛,定下月底走,这些日子,叨劳了你们。”


    那三姑娘不知几时窜进来的,直绕在时修脚下转圈,时修轻轻踢它一下,“去!”


    西屏瞪他一眼,“你对个猫儿发什么火。”说着难得的,逗它过来,弯着腰和它说:“瞧你跟的这人,阴一阵晴一阵的,脾气大得哩,不要理他,不如你跟我走吧?”


    那三姑娘一甩尾巴,不理她,转背走了,怄得她直骂“没心肝”。


    时修在帘下空自站着,想她终是姜家的人,与他们姚家说是亲戚,可不过是旧亲,她要回去,轮不到他们家说什么。而今有朝堂受挫之愤,更兼那一厢情愿之愁,又平添这风流云散之苦,一时间数种烦恼,击得他心灰意冷。


    他慢慢踱到榻那端,坐下后久不言语。


    西屏暗暗窥他,见他脸色惨淡,于心不忍,语调又软和了许多,“那案子你业已查明,尽了你的本分,下剩的是刑部的事,你也无能为力。何况人家徇私也是你自己揣度的,到底怎样还没到那时候,谁也说不清呀。”


    时修自嘲地笑了笑,“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从前轻狂自负,以为有些歪才,就不把人放在眼里。哼,其实人家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看我就好像是看笑话。”


    听他着歪声丧气的,她心里不由自己地牵疼一下。


    “你说这些话,都不像你了。”她哀哀地说。


    时修轻轻冷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又用那对桃花眼斜着她,有难掩的期盼藏在宽深的眼皮折痕里。


    窗外半晴半阴,屋里的空气也像昏昏蒙蒙的,风把门下的帘子鼓起一个大包来,帘子角一扇一扇地,像有人对着她脚上一口一口地吹气,亲柔又调皮,使人发痒。


    难道他还不明白?有的话说出来没回应,就像有的事做了没结果,都是枉费精神。


    可她是早就懂得这道理了。


    第35章  我送您回泰兴。


    那三姑娘陡然跳到炕桌上, 把两个人的魂儿在沉默中一惊,各自垂下眼去。时修将三姑娘抱到榻上来,随便挠着它的下巴颏, 满是无所谓的神气,仿佛才刚从没有用一种迫切的心情期待过她。


    西屏晓得是得罪他了,来江都这一趟, 她忽然有点后悔, 也许不该来,惊起尘埃, 把心露出来一点, 又还有大半截埋在灰尘里, 不清不爽,不干不净的, 有什么意思?


    不过懊悔归懊悔,要走了, 也还是舍不得。兴许将来有缘能再见到, 可又绝不会眼下这副情形了。还没走, 她已感到些物是人非的悲哀, 怕哭,便趴在炕桌上,一张脸埋臂弯里。


    时修一时不明道理, 却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抚她鸦堆的发髻。西屏从臂弯里歪出半张脸, 笑睇着他,泪盈盈的。


    有什么好哭的?他经受这一连串的打击还没哭呢!他愤懑地想, 却忽然开口道:“我送您回泰兴。”


    可巧,顾儿也是这样打算, 一则不大放心西屏,想她从前在婆家必定受了欺负,有意要叫个当官的儿子往姜家去晃一晃,好叫他们往后晓得忌惮;二则,因他父子俩近来起了嫌隙,一个不睬一个的,常日在家,迟早要起争端,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时候叫她向着哪一个?


    “放他出去走走也好,免得他在家摆脸色给我看,再去找姓鲁的一闹,多余闯祸!”姚淳越说越来气,卷着本书,走去门下挑帘子,朝外头骂:“哼,长本事了,还跟他老子怄气!我看他就是不晓得斤两!”


    外间丫头蒙头蒙脑地把空屋子睃一眼,简直不晓得他在骂谁,反正怕牵连到自己,一溜烟躲到廊下去了。


    顾儿依旧将他拽回卧房里,嗤道:“你怎的不当他的面骂?”


    他瞪着眼,“你当我做老子的还怕他么?岂有此理!”


    她笑道:“自然没有老子怕儿子的道理,不过我知道,你不好去骂他,因为你心里明白,他是对的。”


    “哼,你又晓得!”


    她一生气,走去抢了他的书摔在地上,“你跟谁哼呢?仔细我把你那鼻子揪下来!”


    姚淳又转过头哄她,“好了好了,我是哼他,又没哼你,你这不是故意找气和我生嚜。”


    顾儿自知理亏,岔开话道:“生什么生,我这把年纪了还如何生?”


    无端把姚淳闹了个脸红。


    几日收拾停当,顾儿命管家往码头包了艘船,打点了些礼物,又怕船上无人服侍,便打发红药和玢儿跟着去。


    一切南台还不知道,及至出发那日早上,见时修同他们一道登舆,还当他是送他们到码头,还和他打拱,“多谢二爷相送。”


    时修瞅他一眼,倚着车壁闭目养神,笑道,“三爷客气。”


    西屏知道也不犯着讲,因为南台没问。这般走到码头,南台正朝时修作揖,谁知时修错身而过,一径又登上船去。南台忙赶到甲板上,看着几个小厮上上下下搬抬箱笼,见他们都搬完下船了,时修还立在船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走过朝他作揖,“二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爷还是早回去,此刻回去,还能赶上午饭。”


    西屏在舱檐底下站着偷笑,时修转过身来,恰遇细雨飘摇,漫卷青丝,他眼睛里藏着点狡黠和得意打量着南台,“三爷不知道么,我也要到泰兴县去。”


    “你也到泰兴去?”南台诧然得合不上嘴,“你去泰兴做什么?”


    时修便反剪着手朝西屏走过来,站在她旁边向他一笑,“自然是送我六姨回家囖,顺便去泰兴监察水利,家父派的差事。”


    南台看看西屏,只好笑笑,“这样也好,我也能尽一回地主之谊了。”说着自往船尾那间舱房去了。


    西屏恍惚听见时修是哼了声,抬头正要笑他呢,不想他一垂下眼,对上她的目光,马上倨傲地把脑袋转开,又哼一声,也往船尾去了,怄得她在檐底下干跺了下脚。


    船头船尾两间客舱,时修只得和南台同睡一屋,好在左右两张床铺。他一进屋,就自倒在铺上睡觉,一句话不与南台说。睡到午晌,西屏打发红药去将顾儿预备好的路菜拿出些来,自在门口檐下起了个小炉子坐在小杌凳上,坍腰俯背,一手支颐着脸,一手摇着柄蒲扇扇火。


    旁边的光被挡了下,抬头去看,烟雨迷离中,时修换了件白里子淡蓝纱的圆领袍立在一旁,鬓发睡散两缕,头发睡毛了些,沾着细细的雨珠,别有种缥缈气度。


    她心道:真好看。


    然而眼睛却朝他翻了记白眼,照旧低着头扇她的火。


    时修见她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只得主动和她搭话,“您烧炉子做什么?”


    “煮鱼粥。”


    “您还会煮鱼粥?”


    她不答话了,他觉得尴尬,只好走开。


    未几南台也绕到这头,看见西屏在煮粥,因问:“二嫂是最厌身上沾着鱼腥味的,怎么自己动手?红药呢?”


    “她在下头底舱热路菜,一会端上来。”说着,瞅了眼时修的背影,“红药是姐姐打发来服侍狸奴的,不是我的丫头。”


    那米汤一点两点跳出来,南台忙接过木勺蹲在地上慢慢搅,“还是我来吧,仔细烫着二嫂。”


    时修在甲板上回头看,看见他两个隔着小炉子,矮矮地相对着脸微笑,他登时愤恨地瞪着他们,可恨西屏根本没留意到他,他只得又望回江面,干熬着连午饭也不去吃。


    粥煮好了红药来叫他吃饭,他称不饿不去吃,反叫玢儿把底舱的猫笼子提上来,要让三姑娘放放风。人都吃完了他还在甲板上站着,细雨虽早住了,袍子也给烟水浸了个半润,几缕发丝在细风里袅动着,他也不去理它,好像故意要做给人看。


    西屏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暗笑一会,走去将一碗稀饭端出来给他。他一回头,猫抓的两道血痕贴在他给烟雨发白的脸颊上,眼内也有几缕血丝,只管恶森森地瞪着她。


    她憋不住笑,“猫怕水,谁叫你抱它在阑干上吓唬它?”


    时修横她一眼,照旧看着江面。西屏只好把碗举在他面前,“吃么?不吃我可倒水里了。”


    她作势要倒,又给他抢过去,几口吃了,胃里头是舒服了,心里头还觉得忿然委屈。特地送她回泰兴,她非但不领情,反倒将他撇在一边,和那姜南台打得火热。


    他气不过,假装云淡风轻地道:“您可别忘了,你们是叔嫂。”


    西屏怔忪一下,笑了,小声嘀咕,“你也别忘了,我们是姨甥。”


    他没听见,以为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羞臊得笑。正欲发火,谁知她撇了那猫笼子一眼,仰着眼睛,目露一点温柔的挑衅,“你知不知道怎么治一只坏脾气的猫?就是你比它还要坏脾气。它不睬你,你更要不睬它。”


    时修一时不能分辨是说他与猫,还是他与她,到底谁又是那个坏脾气?


    她见他发蒙,又好笑,“是不是后悔送我这一程了?”


    他轻蔑地斜她一眼,“我做事从不后悔。”


    “你要记住你这话。”


    忽然一个浪头打过来,船猛一晃,她撞在阑干上。时修眼疾手快地抚住她,感到她颤抖得厉害,便趁机嘲笑,“您也太不济了,阑干这样高,栽不下去的!”


    西屏少见没还嘴,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水面,只觉悚然。他见她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调侃,忙扶她进舱,急去给她倒茶,“您怕水?”


    她吃了茶,好一会才缓过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从小没少坐船,还是怕,没想到吧?”


    “那您还坐船?”


    “水路好走嚜。”


    何况水路近,次日傍晚,船就到了泰兴县码头,姜家打发了马车来接,为首的于妈妈正是如眉她娘,一见西屏下船,就迎上前来,一头哭,一头问如眉的事,仿佛是问责。


    南台忙上前解说:“于妈妈,谁也料不到会出这种事,你要是先能想到,当初也不会放如眉到江都县去了,你说是不是道理?”


    那于妈妈拭了泪,瞅他一眼,“三爷去一趟江都,也学得能说会道起来了。”


    又变成西屏替他解围,“于妈妈,三爷是仵作,死人的事他最有资格说道,如何说不得?”说话间脸色微冷,“如眉的死江都那边查得清清楚楚,凶手也抓着了,原是苏州人氏,是苏州府台宁大人的女婿,现今给苏州府衙押回苏州去了,您老要喊冤,向那宁大人喊,我想要比对着喊管用得多,您说呢?”


    冷不防给她抢白两句,于妈妈收起眼泪,脸上不由得有两分吃惊和难堪。听说她那亲戚姚家正是扬州府府台,难怪走一趟亲戚回来,不再似往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态度,想必是仗着有了靠山。


    一头寻思,一头看见时修,忙去和时修福身,“这位想就是小姚二爷吧?”


    西屏也敛了那两分冷硬态度,和她说:“可不就是他,姐夫有公事派他到泰兴来,顺道打发他送我和三叔。”回头笑瞥下时修,“给他住的屋子打扫出来了么?要挨着我的屋子近点,姐姐叫我看着他,不许他外头胡兴乱作。”


    时修心里暗暗高兴了一下,只听于妈妈点头道:“昨日就收拾出来了,小姚二爷头回到咱们家,哪敢怠慢,出门时老爷太太还在家忙着预备席面,要给小姚二爷接风呢。”


    西屏要时修红药和她一辆马车,三人坐定,见还未进城就有繁华街市,夕阳之下,人流匆匆,都忙着赶回家。进城后愈发荣盛,商家比邻,楼宇鳞次,好几处酒楼银楼布楼外挂着“姜”姓的牌子,都是他们姜家的产业。


    红药道:“姨太太府上果然是富商,到处都有您家的铺子。”


    “这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产业,要紧赚钱的,是从苏州南京等地贩大量的丝绸瓷器到西洋那边去。”


    这些买卖都少不得要和朝廷打交道,难怪时修及至姜家,那姜老爷的态度待他虽敬重,却不至于过分巴结奉承,想必比他们姚家官大的,也结交了不少。


    姜老爷名姜辛,虽四十多岁的年纪,却保养得十分得当,身材既未发福,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皱纹,只有些笑纹,眼睛里常年布着两条红血丝,人中上的一字胡板正得像是贴上去的,底下那两片薄唇从不大张大合,但笑起来时仍能看见两颗虎牙,令他多了丝孩子气的可宽恕性。


    不怪听说他有几房小妾,想来除去他有钱之外,他本身的相貌就值得女人迷恋。用西屏的话说:“都说男人好色,其实女人比男人更容易上美色的当。”


    时修听后惊诧,“您怎么说得出这许多歪理?”


    不过因为听说过那姜二爷的长相,他一面在心里替她委屈,一面不自觉地把自己的下巴摸了摸。


    姜二爷那身材也不是毫无根据,太太卢氏就比老爷姜辛长得更有些意思,矮矮的个头,身段早已走了样,走起路来像个圆圆的不倒翁,左摇右晃的,似乎不肯放弃她作为女人的风韵。不过这份固执非但没能使她多添美丽,倒添了几分滑稽。


    不知是天生的眯缝眼还是给肉挤小了眼睛,反正就是不说笑话,也天然给人一种时刻在诙谐的样子。额上的头发黄而稀薄地往后梳去,在脑袋顶挽着一堆乌油油的髻,颜色细看有些不协调,那髻多半是假发。


    总而言之,不能说她丑,可以说她长得幽默。


    吃完晚饭,天还差一点才黑,大家就在外间吃茶,那于妈妈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没有表情,也逗得时修想笑。


    她的圆眼睛转到时修身上来,又转到西屏身上去,“我本来是想叫小二爷和南台一处住,可既然二奶奶说要小二爷的屋子挨你近些,那就将晚凤居那两间房子收拾出来给小二爷住。你看好不好?”


    虽是询问西屏的意见,可那脸上挂的笑颇有摇摇欲坠的危险,恐怕只要西屏说“不好”,马上就要换一片脸色。


    还未及西屏开口,姜辛先睇她一眼,“晚凤居怎好住得?空了那许久了,到处是灰。”


    卢氏马上掉过头去嗔他一眼,“可要挨着他们慈乌馆,再近也没有了。”


    姜辛只好问西屏:“二奶奶的意思呢?”


    西屏想了想微笑道:“就依太太的意思,他血气方刚的男人,怕什么。”


    过一阵听说屋子收拾好了,时修跟着西屏他们出来,因问:“我应当怕什么?”


    “噢,家下人传言那晚凤居里闹鬼。”南台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闲话罢了,二爷不必当真。”


    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想必是有个什么缘故才说它闹鬼,时修那好奇心给勾了上来,“闹的什么鬼?”


    西屏低声道:“那原是我们五姑娘的屋子,她死的时候只十六岁,年轻姑娘早亡,自然就有这些闲话了。你难道还怕鬼么?”


    时修嗤笑一声,“我从不信那些鬼神之说。怪不得叫晚凤居,想那‘凤’就是五小姐了,可惜。”


    “我知道你不会怕,所以答应就叫你住那间屋子。要是真有什么鬼,你把它拿住了,我们姜家上下少不得还要谢你呢。”西屏打趣两句,又嘱咐,“你别当着人说五妹妹的事,她死得太年轻,老爷太太和她亲娘一提这事就伤心。”


    “怎么,五小姐不是太太生的?”


    “她是四姨娘生的。”


    南台见她迎着夕阳的余晖弯着眼睛,和时修并头说着话,好似对金童玉女,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便岔开话问前面引路的媳妇,“今日吃饭的时候怎的不见大哥大嫂,还有四妹和四妹夫他们?”


    那媳妇扭头道:“大爷月初就到南京看一批货去了,大奶奶因玉哥身上不好,在屋里守着他呢。四姑娘和姑爷前日回去芙蓉庄探望亲家老爷,也要过几日才回。”


    “真是不凑巧,我和二嫂回来,偏他们都不在家。”


    那媳妇笑道:“他们是不知道,昨日才收到你们回来的信。”


    说话走到园中一条岔路上,南台险些跟着他们去,亏那媳妇提醒,他才惊觉,心有不甘地转道回屋去了。


    西屏则一路跟到了晚凤居,吩咐那媳妇自去,她自招呼着一个拨来伺候的小丫头去掌灯,一面帮着红药归置时修的东西。时修在旁静静看着,心里有种微妙的得意,觉得这情形好像是个贤惠的妻在替她的丈夫忙。


    他不由得以她的丈夫自居,当然只在心里暗暗占她的便宜,这样也够他自乐的了,一壁闲逸地将一把折扇敲在掌心,一壁翛然地里外转着看这屋子。


    “这屋子已有几年未曾住过人了,今日打扫得又匆忙,要是有些犄角旮旯没扫干净的地方,你明日就叫丫头再细扫一遍,我想你邋遢,这一夜未必不能忍得。”西屏由卧房里走出来说。


    时修暗暗咬牙,“我邋遢?”


    她挑衅似的看他一眼,听见三姑娘喵喵叫唤,又歪着脑袋去看它,“倒是很少听见它这样叫。”


    那声音微弱却不绝,好像有些恐惧的样子。红药说:“兴许是换了个地方它不惯,往日都是四巧照看它,如今四巧也没跟来。”


    倏地哪里卷来一阵风,把炕桌上的蜡烛吹灭了。幸而廊下还挂着灯笼,月色溶溶,还看得见些。那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犀园,忙去寻了火引子来重新把灯点上,缩着肩道:“二奶奶,小二爷,要没什么事,我先回去睡了。”


    “你去吧。”西屏放她走,看着她一径小跑出院去,回头和时修吐了吐舌,“小丫头害怕呢。”


    时修忿忿不平道:“为什么管我叫‘小二爷’?”


    “太太这样叫你,底下人自然跟着这么叫。你姨父是二爷,难道也叫你二爷?”


    “可以称我姚二爷。”


    “连着姓一齐称呼,又怕显得疏远了。”西屏瘪嘴,“我们太太就是这样,凡是当官的,不论是谁,她都不肯让人见外。”


    这才是做生意的人家,时修鄙薄又好笑,一屁股坐在那榻上,唰地抖开那把白绢折扇,“您倒不怕鬼?”


    西屏扶着炕桌坐下,“我不是不怕,只是我住得这样近,倒没听见过什么动静,都是他们自己吓自己。”


    “原来您也不信鬼神。”


    “没亲眼见过的东西,我不信它有,也不信它没有。”


    “一向疑神疑鬼的事,都有些蹊跷,我想您家这位五小姐,死得必有些不寻常吧?”


    西屏最喜欢他这股聪明,支颐着脸看着他,脸上总不自觉地挂着片明丽的笑容,“是有点不寻常,她是坠井死的,说是不小心,可我们那井口砌得有近两尺高,谁会不小心跌下去?何况井是在外院厨房那边,三更半夜的,她一位娇滴滴的小姐,跑到那头去做什么?”


    “三更半夜?您怎么晓得她是三更半夜淹死在井里的?”


    “是一大早有人在井里打水发现的,何况三叔验过,就是半夜死的。”


    时修来了兴致,坐直了身,把那挡住她面容的银釭挪到一边,“还真有些不寻常,几时的事?”


    “三年前。”


    “没叫官府来验尸么?”


    “三叔就是衙门的人,他验过了,确凿是淹死的。”


    时修不说话了,想得出神。西屏把炕桌轻轻敲了敲,低声道:“我看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那红药在隔壁耳房瀹好两碗茶端来,正走到门口,听见这话,感到后脊梁有些发寒,忙满脸骇然地进来,“好好的一位千金小姐,为什么要寻短见?”


    西屏不放心地朝窗外望一眼,没人也还是怕给人听见,声音压得低低的,“她因不是太太亲生的,太太待她就不大好,那年太太做主,给她定下了一门亲,男家却不大和她的意思,家里只得几间铺面值点钱。”


    红药疑惑道:“按说您府上,嫁女应当嫁做官的嚜,再不然,也该找同是做大买卖的人家,这才算是门当户对。”


    西屏咧了下嘴,“做官的人家娶妻,要有才有貌的,我们这位五小姐虽有貌,却无才。”


    她没好意思直说,其实是五姑娘相貌本就比四姑娘出挑,太太怕五姑娘样样比亲女儿得意,所以从小不叫人教她读书写字,以致她目不识丁。


    红药点头叹道:“那也想得通她为什么要寻短见了,这姑娘家的亲事是一辈子的事。可是,这满府里就没人起疑么?”


    “就是起疑谁敢说出来?难道要怪太太的不是?就是因为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才觉得她是抱屈而死,才会传言闹鬼嚜。”


    “怪不得呢——”


    第36章  鬼影。


    两个人来来回回地答对着, 独时修在那里暗自思忖。西屏见他浓眉深锁,和红药笑起来,“你看他, 想必又疑心我们这五姑娘是给人杀害的了,只要出了人命,在他眼里, 都是不寻常。”


    偏给时修回神听见, 笑了一笑,“我可没说她是给人谋杀的, 是您自己胡乱揣度我。我要是一见死人就怀疑有个杀人凶手, 这也不该是一个刑狱推官该有的心肠。”


    西屏哼了声, “呵唷,你真了不起!”正巧那三姑娘跳到炕桌上来, 尾巴扇了她一脸灰,她歪着脑袋嫌弃, “这猫!讨厌死了。”


    时修登时垮下脸, “少指桑骂槐的。”


    她憋着笑, 故意望着三姑娘道:“改明日就把你骟了!”


    三姑娘像是听懂了, 遽然朝时修怀里逃来,一下跳在他腿上,使他感到那不该蠢动的地方着实有点蠢.动。有时候怪她哪来这么多男女雄雌的说法, 有时候恼自己身为男子汉,还对男.女.之.欢一窍不通。他自心里朝脖子上悄悄涌起来热.乎.乎的血气, 幸好灯暗看不见。


    他说:“我送您回房去。”


    西屏吊着眼道:“谁要你送?你还当这是你家么?”


    又来了,他简直不晓得她哪里来那么些骄傲的表情, 而且摸不准脾气,随时随地翻脸。他横竖新到一处地方是轻易睡不着的, 一定要送她,叫红药去寻灯笼。


    “看这屋里,连帘子都没挂,还会有灯笼么?这里的东西早就都清出去了。明日叫红药算算都差些什么,打发犀园去库里领吧。”


    不想西屏才说完,就见红药从那边隔间翻出只鲤鱼灯来,“只找到这只花灯,将就使一下。”


    西屏盯着那只花灯看,渐渐脸色发白,倏道:“快丢了!”


    时修给她吓一跳,“丢它做什么?”


    “那是从前五姑娘的花灯!”


    此话一出,红药忙把还没点上的鲤鱼灯抛到廊下,忙走进来。时修好笑着出去拾回灯笼,“不过一只花灯而已,有什么可怖的?谁家里没几件死人用过的东西,还是谁家从不死人?”


    西屏瞅一眼那灯,仍有些忌惮,不过想他说得也有道理,自己过分惊怪,反给人笑话。因而只得随他拿去长案上点,一面和红药说:“这屋子里除了这些家具,五姑娘的东西早就都收拾去烧了,怎么还有这灯?你是哪里翻出来的?”


    红药朝那边隔间指去,“那里有个圆角立柜,就在那柜子里放着呢。”


    “里头还有别的东西么?”


    “没有了,就这只灯,好好的摆在里头,就是有些褪了颜色。”


    西屏还在奇怪,时修已点了灯过来,“兴许是收拾漏了。”不过这话他自己也不信,纵然褪了颜色,这鲤鱼灯也还鲜亮得很,没道理收拾的人看不见,除非眼瞎。


    他没说出来,怕这里的下人知道又是一番鬼神之论。他把灯笼举到眼前,故意道:“让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个香艳女鬼。”


    逗乐了西屏,一笑,那脸上的血气又回来了。


    她住的慈乌馆就在旁边,一条蜿蜒的碎石子路通过去,不是红枫便是梧桐,院内憧憧两排细竹,再里头不知什么样。她不请他进去,立在月洞门前说:“劳顿了一日,快回去睡吧,明日我托人给姐姐姐夫捎信,就说我们都平安到了。”


    时修望着她进去,听见她和丫头说话,这才放心提着鱼灯往回走。及至晚凤居院门口,恍见左边那小路树下,似有个什么东西的影子闪过。他顿住脚走去看,没看见什么人,提灯一照,头上一棵叠云似的茂密红枫,月光斑斑地从叶罅里掉下来,照着那红叶似要滴下血来一般。


    次日睡醒起来,听见那小丫头犀园神神叨叨地在廊下问红药,“姐姐,你昨晚也是睡在这屋里的?”


    红药因见她年纪小,爱怜地把她的小圆脸摸一把,“不然我睡到哪里去?我是睡在这隔间榻上,好听我们二爷夜里叫。”


    犀园挨着她坐下,“那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红药昨夜也有些不惯,一夜睡不好,早上起来还觉脑袋沉,正说呢,“睡得迷迷糊糊的,起来只觉得累。”


    “呀,你别是给鬼压床了!”


    红药想起西屏昨夜说的,也觉瘆人,却不露出来,“你这小丫头,什么都想到鬼啊神的,哪来那么些鬼神?我知道,因为这原是你家五小姐的屋子,她年纪轻轻的死了,所以你们疑心有鬼。”


    “不是呀不是呀,”犀园连连摇头,“是真有鬼,有人撞见过。”


    “谁撞见过?”


    “我们家一个老妈妈,五姑娘刚死没半年,有一回她巡夜,走到这里,见院门里有光透出来,隔着院门的缝往这里头瞧,见这正屋里点着蜡烛,可那院门上却落着锁!”


    “有这种事?”红药默了须臾道:“想是谁点了灯,走的时候忘了吹?”


    “才不是,自从五姑娘过世,这院子就给锁上了,谁到这里来?就因那一回,我们家在章怀寺里请了一班和尚来,做了法事,把五姑娘的东西清出去烧了。自此后管了一阵效用,可不出半年,又闹起鬼来,夜里好些巡夜的人都在这里听见过动静。”


    正说着,那三姑娘忽然跳来,吓得犀园一声叫唤,红药赶紧将它抱起来,“这是我们二爷养的猫,别怕。”


    犀园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长毛大黑猫,圆圆的脑袋扁扁的脸,从未见过长得这样怪相的猫,细看又觉憨厚可爱,这才慢慢平复了恐慌,“它叫什么?”


    “三姑娘。”


    “是只母猫?”


    红药笑起来,“是只公猫,我们太太想女儿,家里却只得两位公子,所以取的这名字。”


    说话间,见西屏房里的嫣儿走来,请时修过去吃早饭。时修早在卧房里把犀园的话听在耳内,换了衣裳出来,因问她,“门口那条路,往左是通向哪里?”


    那犀园看他看得脸上一红,站起来道:“就是通向园子里。”


    “园子里都有谁住着?”


    “大家都住在里头。小二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时修伸个懒腰,眯着眼把天边刚出的红日望一望,就随那嫣儿去了。


    那嫣儿走一路,便睐着眼看他一路,终于开口道:“若说不是血亲也没人信,小二爷长得和奶奶一样好看。”


    时修听了又觉别扭又有些喜欢,“你是六姨屋里的人?”


    嫣儿道:“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奶奶陪嫁过来的。”


    “那你是自幼伺候六姨的囖?”


    “那倒不是,冯家原只一房下人,没有可陪送的年轻丫头,出阁的时候怕不好看,到跟前才买的我。”


    说话间走进慈乌馆,这才看清洞门内果然栽着两片翠竹,门窗刷的是油亮的黑漆,有一排白绢灯在廊下摇曳,跨进正屋,迎头便在长供案上看见姜二爷的牌位,原来他叫姜潮平。


    时修假模假式地走去捻了三炷香点上,口敬“姨父”,朝牌位拜了拜,随手插在那香炉里,就掉头寻西屏。可巧西屏在卧房那帘下站着瞅他有一会了,见他上完香,笑盈盈地走出来,引他往那头饭厅里去,“往后你都到我这里来用饭。”又吩咐嫣儿,“叫厨房把小二爷的饭都送到我这里来。”


    嫣儿答应着,出去叫两个媳妇担着提篮盒进来,又招来两个小丫头帮着摆饭。刚摆好,就见南台也过来了,一面笑说:“我还到那边去请二爷吃饭呢,原来二爷在这里。”


    时修一见他就有些不是滋味,未必从前他也有事没事往西屏屋里跑?可先时他初到江都,以西屏疏远他的态度来看,又不见得。总之这两个人似有些说不清的道理在里头,他越想越不喜欢,只鼻管子里轻轻应了声,也不拿正眼看他。


    西屏却请他坐下一道吃,“三叔,是不是老爷有什么吩咐?”


    要不是按他从前的做派,哪肯轻易走到她屋里来?想必也是因为如今可以拿时修做个由头,他心里过得去了,不用再狠避她。


    “大伯说周大人听说二爷到泰兴来监察水利,才刚打发人送了个拜帖,说是下午要到家里来拜会二爷。”


    就算这周大人不来,时修早晚也要到衙门里去见他,何必急急地跑来?多半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这位周大人才会如此殷勤。他笑道:“周大人虽与我同阶,可听说已五十高寿了,该我先去拜见他才是。”


    “周大人下晌前来,还要和大伯商议借粮之事。”


    时修因问:“借什么粮?”


    “有两处庄子遭了灾,想必今年的年成好不了,周大人怕冬天闹饥荒,想找大伯借些粮食预备赈灾之用。”


    这就怪了,赈灾之粮怎的不向府里要,反来找个商人支援?


    西屏看出时修之惑,端着碗笑笑,“我们老爷最是个乐善好施之人,从前逢灾年,他都肯以低价支援官府粮食,是泰兴县远近闻名的姜大善人。”


    南台接口道:“是啊,府衙里虽年年有赈灾的粮食,可不是这省借就是那省调的,常常不过是个虚数摆在那里,若遇灾情,也要花银子现买,或是别处借调,这样一层一层耽搁下来,恐怕到明年赈灾的粮食也运不到,百姓哪里等得起?所以若遇急灾险情,泰兴县衙便先以低价赊购买大伯手中的粮食,等上头银子放下来,再还大伯的账。”


    时修依稀记得听他爹说过,这二十年来泰兴县是有过几回这样的事。不过这些事不是他职责之内,因此也不大问。他只管搛菜吃,不以为意的神色,“如此看来,你们姜家的粮食倒很多,就不怕衙门出价太低吃了亏?”


    “所以人才称大伯是大善人。”


    西屏只微笑着听他们说话,一时吃完了搁下碗,走去那头里间吃茶,又听时修在那边问:“听说这府里的五姑娘三年前坠井死了,是三爷验的尸?”


    南台老远把西屏看一眼,西屏和他目光相撞,在那头笑道:“他这人,凡是死人的事都要打听。”


    南台笑了笑,表示见谅,“二爷难道是听了下人们的闲话,疑心什么?可当时我验得清清楚楚,的确是淹死的,衙门里来查,那井周围也没有旁人的痕迹,不像是给人推下去的。”


    时修只想到昨晚上那只鲤鱼灯,以及在红枫树底下一闪而过的影,总觉有点蹊跷。他暂且没提,只管问:“难道她就不能是自己跳下去的?”


    南台诧异一下,又看一眼西屏。这话下人们也有议论过,说是因为太太替五小姐做的婚事不好,所以想不开。不过没人敢在面上显出这怀疑,想必是西屏告诉他的。


    他叹了口气,“若真是寻短见,衙门也管不着。”


    “若是有人逼她跳井的呢,也不问?”


    “谁会逼她跳井?”南台忖度一番,笑着摇着头,“就算她不是大伯母生的,大伯母也没道理要逼她去死。要她死,也不会给她做那门亲事了。”


    “我不过是随便这么一说,当不得真的。”时修笑道,一面起来拍了拍他的肩。


    西屏听他怀疑得愈发没道理了,便在那头喊,“别胡乱猜疑了,过来吃茶。”


    下晌同那周大人在姜辛的书房内相会,时修因不大听得惯打官腔,便没大说话,只把他爹交代的些话对周大人说了。


    那周大人听后,捋着斑白的胡子直点头称是,“姚大人虑得是,泰兴有大清河两处堤口一到夏末秋初的汛期,就有些险,是该提早把那两处加固,好在加起来不出一里,这几个月就能完工。”


    说着,又抱歉地朝姜辛看,“如此一来,只怕库里的银子要先紧着这一处使用,姜老爷赈灾粮的钱,恐怕得往后拖一拖了。”


    姜辛十分识大体,摇着手道:“哪里话,我的用意本是为了泰兴那些受灾的百姓,若是为钱,也不会以这样的价格让给朝廷了。自然朝廷不会赖我这点账,我等得起,我等得起,先加固堤口要紧。”


    周大人极为用力地点点头,“都说商人重利,我看到底是姜老爷同别的商人不一样。”


    姜辛又摇摇手,“大人哪里话,我的钱都是从百姓身上赚的,自然该回馈百姓。”


    两个人只管一言一语地奉承着,时修听得不大耐烦,竭力忍耐半晌,见缝插针抢过话去,适才说起监修堤口之事。


    隔两日跟着南台往衙内去,伙同工房的人总算敲定了动工的日期后,时修便转出内堂,叫上南台走去存放案卷的文库,要他把当年给五姑娘验尸的案卷找给他看。


    南台在那堆山天海的架子上翻,翻得满头灰,一面哭笑不得,“三爷还是疑心五妹妹的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噢,没有。”时修也背身在另一排架子上翻着,闻言回头瞥他一眼,“就算她是自寻短见,也总要有个缘故,要是因为定的亲事不如她的意,可曾听她和姜老爷卢太太争过?”


    南台唏嘘道:“二爷家中人口清爽,哪里会想得到我们这样人口多的人家的难处。”总算找到案卷,他翻去递给时修,“这记录是我亲自写下的,二爷请看。”


    时修细看一遍,并没有什么不妥,的确是淹死的情状,只得把本子又递还他,“五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叫姜丽华。”


    “她的生母是四姨娘?”


    南台又是一声轻叹,“自从五妹妹死后,四姨娘伤心欲绝,身子一直不大好,如今也不大出门了。”


    “既是四姨娘,那说起来,还有二姨娘和三姨娘囖?”


    “二姨娘早就亡故了,三姨娘那日在大伯母房中你见过,就是高高瘦瘦穿藕荷色衫子那位。”


    时修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年长的妇人,坐在卢氏下首,一句话没说,只是丫头上茶时,是她亲自捧去两碗给姜辛与卢氏,原以为是个上年纪的仆妇,原来是三姨娘。


    “她可有儿女?”


    两个人一行说,一行走出衙。南台道:“没有,大哥二哥还有四妹都是大伯母生的,只有五妹是四姨娘生的,三姨娘和已故的二姨娘都没有子嗣留下。”


    时修疑心是不是做正室的卢氏不能容下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这才逼死了姜丽华。高门大院不少这样的事,未见得做正室的都有肚量,那卢氏看着就不像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可因那是南台的大伯母,不好问他,便不多说了,不如回去问西屏。


    谁知归来不见西屏,连嫣儿也不在,只有个小丫头在看守屋子。因问那丫头西屏的去向,那丫头道:“丁家打发小姐出阁,我们太太带着大奶奶二奶奶一道去吃喜酒去了。”


    “那丁家是你家的亲戚?”


    丫头摇首,“不是什么亲戚,是生意场上的朋友。”


    正说着,见个上年纪的瘦婆子走进来,堆着满脸的皱纹和时修笑说:“我们奶奶去吃喜酒,今日这屋里不摆午饭,我刚叫人把小二爷的饭送到您屋里去了,您快回房吃饭去吧,您若有事,等奶奶回来再打发人去请您。”


    时修只得回房,吃过午饭,倒头睡觉。


    那丁家早上就将小姐送出门了,按说用过午席,就该回来的。可卢氏偏不说走,吃过午饭,等客差不多都散了,还拉着大奶奶和西屏在那丁家太太的屋里说话。


    两个媳妇自然不言语,只听两位太太说。那丁家太太望着她两个媳妇,不由得有点悲从中来,捏帕子蘸着眼窝道:“看见您家这两位奶奶,就想起我们大奶奶来了。也是我们老大没福,那么贤惠个媳妇,偏死得早。”


    她口里的“老大”正是丁家大爷,人称“丁大官人”,丁家极富之家,偏偏人丁单薄,只有出阁的二小姐及丁大官人一儿一女。那丁大官人虽早已娶妻,可成亲次年,奶奶就因病亡故,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只叫二十六岁的丁大官人做了鳏夫。


    西屏听见她们在上头先可怜丁家那位先大奶奶,慢慢又可怜起丁大官人来,说着说着,又对他赞不绝口,什么青年才俊,什么英俊不凡,好像就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当然顺理成章的,就说到应当给他续弦的话。


    说曹操曹操到,门上走进来个前鸡胸后驼背的瘦高男人,西屏凭借印象中他人中上两撇微微向上翘的胡须认出来,就是那丁大官人,一脸晦气的奸.淫之相。


    他进来回丁家太太,“客都送出去了。”


    其实不过是借口,西屏心里知道,是要他趁机进来和她相会相会,顺便搭上话。


    公婆嫁寡妇不像嫁自家的女儿,全凭他们做主。做了寡妇的人有句“再嫁由身”的俗语,做公婆的再有算计,面子上也要西屏自己答应才是最好。当然就是她不答应,他们也不会轻易放弃,会再想别的法子周全。


    西屏只得也和他们装聋作哑打太极,不肯表现得十分抗拒。听见上头引介,一样和大奶奶站起来福身。


    那丁大官人看着西屏,魂儿先抖了抖,眼睛忍不住迸出光来,全没看大奶奶的功夫,只顾和拱手还礼,“姜二爷还在世的时候,我就拜见过嫂夫人,如今相隔二三年,嫂夫人还是没变样。”


    西屏微笑道:“大官人也还和从前一样。”


    两位太太在上头一看她和气有礼,心道有点谱子了,相视一笑,卢氏这才说要告辞的话。丁家太太自然是打发儿子去送,这一路出来,卢氏又趁机把丁大官人好一番夸赞,还要时不时问上西屏一句,“二奶奶,你说是不是啊?”


    西屏只是微笑不语,一面和大奶奶齐齐登舆。


    这大奶奶因她儿子生病,老早就盼着归家了,坐定后便吩咐赶车的小厮,“快着点。”


    西屏见她面带急色,少不得关怀两句,“玉哥的病还没好么?”


    大奶奶焦烦不安地点点头,“病了六.七日,药吃了几副,还是没精神。你是知道他的,平日跳上跳下皮得那样子,这几日叫他跳也跳不动了,不停的发虚汗,胃口也不好。”


    “是不是中了暑气?”


    “清热解暑的药也吃了两日,不管用。”


    西屏缄默着,月眉轻蹙,像是和她一样焦心,过一会说:“要是吃药不管用,我看不如请和尚来念念经。听老人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容易看见什么,玉哥成日这里跑那里跳的,什么地方都肯去,是不是撞克了什么?”


    大奶奶渐渐一笑,“你说得倒像那么回事,回头我就和太太说。”


    第37章  亲她。


    归家来听小丫头说起时修来过, 西屏想着他脸上给猫抓的伤还没好,便走到卧房里翻药膏。半日翻找不见,自从姜潮平过世后, 再用不上那些瓶瓶罐罐,也不知给丫头收去了哪里。


    因问嫣儿,嫣儿进来, 在榻上两个堆着的箱笼里找出个匣子, “奶奶那些药膏好久不用了,我就收进了箱笼里, 今日怎的想起来找它?”


    “狸奴那日给猫抓了还没好, 你没看见他脸上的伤?”


    嫣儿想起来, 是一边脸颊上有一长一短两条血痕,贴在他那脸上, 并不觉得丑,反而显出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所以都不曾当回事。


    匣子里好些小瓶子, 治烫伤的, 跌打伤的, 拳脚伤的,利器伤的,应有尽有, 西屏翻着,像翻检从前的日子, 没有一块好地方,能想起的只有那些琐碎的疼痛, 东一点西一点的,裹在衣裳里, 无伤大雅。


    如今总算叫她忍过来了,她心里有种松快的情绪。


    嫣儿窥着她微笑的脸,也想到从前她和二爷过的日子,替她缓了口气,笑道:“奶奶自从江都回来,像是有些变了。”


    “是么?”西屏不以为意,“哪里变了?”


    “变得爱笑了。”


    “我从前总是苦着脸?”


    “倒不是,只是奶奶从前笑也笑得敷衍。为这事,还和二爷吵过架,您忘了?我看着都替奶奶觉得屈?”


    姜潮平总说她对他是言不由衷笑不由己,一看就不是真心。因这缘故,三天两头寻着由头来骂她打她。他打人专挑人家看不见的地方打,也不会下十分狠手,只要她半疼不痒,靠侮辱她来成全他微薄的自尊。


    嫣儿虽是她陪嫁来的,但和她相处的时日与姜家的人相差无几,所以谈不上什么私人的情分,她从前也从未帮她说过话,一见姜潮平发火,就远远躲开了。如今再说这样的话,真是没意思。


    西屏只是笑笑,“那些事我都要忘了,你还替我记着做什么?”


    她握着小小的青花瓷罐子到晚凤居去,院子里清清静静,那三姑娘趴在吴王靠上晒着太阳打盹,红药坐在旁边做些针黹,小丫头犀园不知哪里逛去了。


    她刚轻轻走到廊下,时修就好像在睡梦中听见她的脚步声,冷不丁睁开了眼。走到外间,透过窗纱一瞧,果然西屏在廊下坐着和红药说话呢。


    他正要迎出来,却听西屏说:“鞋底子我替你做吧,我纳鞋底子纳得最好了。”


    红药推辞道:“他又不急着穿,不过是我闲着没事才想着替他做双鞋。”


    “我横竖也闲着没事。你做鞋面,我做鞋底,不是都省事了?”


    她要替他纳鞋底?他在门内听着,心下喜滋滋的。又听见西屏嚷道:“你这猫,快下去!裙子给我踩脏了。”


    他适才走出去,反正她爱摆长辈架子,他便调侃,“六姨去吃酒,一去就是大半日,外甥的饭食就不管了?怎么对得住您的姐姐姐夫?”


    西屏见他内眼角睡得红红的,黑瞳仁嵌在大眼眶里,大眼眶嵌在白白的脸上,额前坠着几丝睡散的头发,神色透着点狡猾。忽然使她想起今日所见那丁大官人,看来奸相和“奸相”还是不一样,有的人奸得让人作呕,有的人奸得似乎可爱。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脸去,假装不睬他,好引他来逗她。


    果然时修以为她生气,不敢玩笑了,走过来蹲在她跟前,歪着脑袋瞅她,“想必是那丁家的酒席不好吃?怎的不高兴了?”


    西屏冷声道:“先去把你的头发梳好吧!谁理你。”


    他非但不去,也一屁股坐在旁边,随便把碎发往脑袋顶上捋,“我有正经事问您,姜丽华在世的时候喜欢唱曲?”


    西屏对着他两眼一翻,“你还不死心?五妹妹就算是寻短见,衙门也查问不着,你管这闲事做什么。”


    时修向院门口瞥一眼,不见有人,才道:“我看这姜丽华死得有些蹊跷,否则,不会有冤魂作祟。”


    西屏诧异,“冤魂?难不成你也撞见鬼了?”


    他神神秘秘地一笑,反问:“您想不想看鬼?”


    “你真撞鬼啦?”


    红药说给她听,原来昨天夜里,不知哪里有人在唱小曲,红药本来初到姜家就睡不大好,迷迷糊糊给那声音唤醒,以为是做梦。细细听来,又不像,那声音隐隐约约,随着细风飘飘渺渺,不大真切,也辨不清方位,好像就在人背后唱着。


    她猛然回头,后面不过是一堵墙,给冷冷的月辉照着,惨然灰淡。她打个激灵,忙点上蜡烛,直奔到卧房里叫时修。


    时修迷迷瞪瞪爬起来听,那声音却又断了,“是你做梦了吧?”


    红药也疑心是做梦,正擎着灯垂着脸回想,倏然听见两声嬉笑,是个俏皮的少女的笑声。时修也听见了,陡地醒了瞌睡,忙走去推窗查看。廊下,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夜风挹动着墙头的树枝,沙沙作响。


    “你把灯吹了。”


    红药吹了灯片刻,又听见在哪里唱起来,一副少女的嗓音,如泣如诉,凄凄哀哀,唱得词囫囵不清,听得她不寒而栗,“真不像人的嗓子,哪有这样的声音,似近似远的,莫不是真有鬼?”


    时修不信有鬼,偏要去看看,套上件外氅往外头去。吱呀一开门,那声音又戛然而止。月亮森森照在院墙根底下那块太湖石上,仿佛有指甲在石壁上轻轻抠着,哧哧地响,后面草丛在动,不知是个什么在那里。


    他朝着那里走,未到跟前,猝然一团东西从太湖石后头窜出来,吓得人心头一跳。定睛细看,原来是三姑娘,一溜烟跑回屋了,约莫是他开门时溜出来的。


    正要笑,那少女的声音又唱起来。时修仔细辨别听,像是在院外,开了院门出去,那歌声又断了。一下唱一下断的,好像是故意作弄人。


    向左望去,一条弯曲小直路通向黑暗里,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觉得那黑暗中似乎藏着什么,在用冰冷的眼睛静静凝视他。两旁树影高低错落地站着,只那棵红枫摇得异样,他走到树底下,借着月光看,发现那树干上有一块黑魆魆的东西,正顺着往下淌,一摸上去,又冷又湿又有点黏腻。


    时修轻飘飘地道:“是血。”


    西屏佩服他这股澹然,自己听得毛骨悚然,浑身发冷,不由得把胳膊抱着,“哪里来的血?”


    他笑着摇摇头,“我要是知道哪里来的倒好了!”


    红药在那旁搭腔,“这话都不敢对犀园那小丫头说,亏得不要她值夜,要是她也在,这府里不知又要添多少鬼话。”


    西屏知道他们都不是以讹传讹的人,想必是真碰见了这些古怪的事,又想起那日那只鲤鱼灯,渐渐也怀疑起来,“难道真是五妹妹的鬼魂回来报仇?”


    时修睨着笑眼,“找谁报仇?”


    西屏撇了下嘴,“是啊,就算她要报仇,也该去找太太。这府里除了太太,谁也不曾亏待过她。”


    “她和兄弟姊妹间要好么?”


    “要好不要好的,我也说不清。”西屏逐一说来:“大爷待这家里的人都是一样,面上过得去就行,大奶奶嚜也是个不肯得罪人的性子,除了她儿子玉哥,别的人她也不大管;你姨父嚜,阴晴不定的,他心情不好时,遇上谁骂谁,又不是单单针对五妹妹——”


    说到此节,时修截住了话,“连您也骂?”


    西屏噘着嘴,“我有什么了不得,我是他老婆,骂起来更不顾情面了。”


    时修心下一恨,登时想跳到慈乌馆去打砸了他的牌位!脸上自然就不好看,不留情面地评说:“也是个窝囊废,只会窝里横。”


    西屏笑了,抬着眼,“他要是还活着,你也敢当他面这样说么?”


    “说就说,我还要打他呢!要不是您的份上,他算哪门子的姨父?这样的人我在街上撞见,根本不会正眼看他。”


    这话倒不是大话,西屏觉得这些年吃的姜潮平的亏,都得到点安慰,又继续说:“三叔你是知道的,他原不是亲兄弟,所以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只四妹妹待五妹妹刻薄些,她仗着是太太亲生的,太太又疼她,所以性格刁横些,至于四妹夫,这家里他说话比我还少,他是入赘进来的,知道上上下下都有些瞧不起他,不敢轻易开口,与五妹妹,自然更没话说了。”


    “那您呢?按说你们姑嫂就住隔壁,来往应当多些,您可知道她什么事?”


    西屏摇头,“她怕触你姨父的霉头,素日也少到我屋里去,非是你姨父到外头忙生意上的事,她才肯到我那里去,其实和我也没多少话可说,只不过是去借点花样子。”


    时修点点头,她看见他脸上的抓痕结了血痂,掉一段不掉一段,断断续续,线不成线的,心里不痛快,就说带了药过来,要给他把那干痂抠了,搽上药好得快。


    言讫拉他进屋,摁他坐在榻上,弯着腰在跟前拿指甲轻轻替他抠,“疼不疼?”


    “这有什么可疼的?”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不由自己地笑着,“六姨待我愈发体贴了。”


    没想到西屏却不高兴了,也不承认,直起腰道:“谁说的?我待谁都是一样。”


    有的事做可以做,但不能说在明面上,给家里那些下人听见,又要生谣言。何况她自己听见也羞愧,不说出来还可以继续装痴作傻地和他维持这份亲密,不用觉得对不住姐姐姐夫。


    时修只好不说,不过心里越是有种不肯定性,摸不透她到底什么意思。他想起付淮安曾说过,风骚的女人多是这样,绝不把话轻易说透,偏喜欢吊男人的胃口。


    当然,他自在心里隐去了“风骚”两个字,绝不肯认为西屏有那些心计手段。


    夜里约好“捉鬼”,西屏尽管害怕,又架不住好奇,忐忐忑忑地在床上等着,生等着那头嫣儿睡沉了,才悄声起来,随便披上件轻纱氅衣,蹑手蹑脚开了门出去。


    洞门前洒着遍地月光,像泼了一地的冷水,鞋底都触得到些凉意。不敢打灯笼,全凭这片月光走到晚凤居门前,听见时修在哪里悄声喊。她四下里搜寻半晌没看见,还是时修走来拉她,将她拉到墙根底下一簇夹竹桃后头藏身。


    旁边不远就是那颗红枫树,华盖一般斜撑出去,直盖到小路那边,两个人蹲在丛中,紧紧将树底下盯着,半晌不见什么鬼影。


    西屏因问:“你昨日听见是几时唱的?”


    “红药来叫我醒我时,还不到四更天。”


    此刻才近三更,她想到还有个把时辰好等,业已觉得腿麻了,索性摸出帕子铺在草上,坐下去。时修见她坐,也要坐,屁股还没挨着地,她就瞪着眼拽他一下,“脏不脏?”


    他嘿嘿一笑,自己是不嫌。她又摸出条帕子来给他铺上,这才允许他坐下。


    时修凑来问:“您浑身上下到底藏了多少帕子?”


    “你管我的?”她翻了记白眼。


    想到那一年夏天,时修总是满头汗,随便捏着袖子揩,她很是看不惯,却因为不熟,没好理他什么。后来拣了空子,绞了许多碎布送给顾儿,婉转叫她送给时修。


    时修收到也没使用,觉得她是辱他姚家贫寒,才将那些用不上的残布像赏下人似的打赏他,还怨他娘,“什么东西您都肯拿回家。”


    顾儿当下便揍了他一顿,当然是揍给姚淳看的,也是说给姚淳听,“就你清高!那是我亲爹,我吃他的拿他的是天经地义!”


    他把这顿打都暗暗记在西屏头上,下次再到外祖家去,诓她爬上一座险峻的太湖石假山上,再狠心撇下她独自下去,躲在暗处看她干着急。她试了几回还是不敢下来,日头又大,晒得人又急又躁,最后坐在石头上哭了。他再桀骜地走出去,要挟她喊他一声“哥哥”才肯去搀她下来。


    西屏先不肯,“我叫你哥哥,岂不乱了辈分了?老爹爹知道,看不揍你!”


    “那好,那你就在上头晒着吧,早晚晒成干尸。”


    西屏僵持了一会,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不清爽,不能忍受,忖度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勉勉强强叫了他一声“哥哥”。


    他借故听不见,逼着她连叫了好几声,这才志得意满地上去搀她。从此西屏真厌他了,存心要辱他,逮着机会就骂他“脏猫”,那些日子里,他洗澡洗得险些搓下来一层皮肉。


    原来从小就为她痛过,后来长大,再没有哪个女人让他痛过,所以他对她们,往往是转背就忘了。看来疼痛才是使记忆深刻的绝佳方式。


    人家说男人是贱皮子,看来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他翛翛然想着,眼睛睐过去,见西屏里头穿着烟紫色横胸,下穿同色裙,外照绯红纱衫,只怕她凉,便将自己的湖色纱氅脱下来给她。


    层层纱衣堆在她身上,难得又是如此鲜亮的颜色,简直是活化的花妖。他不由得盯着她的侧脸看,那一帘卷翘的睫毛被月光投下淡淡的影在眼睑下,灵峭的鼻峰,丰腴小巧的嘴唇,像两片禁.地。


    他咽了咽喉头,忽然按抑不住,凑过脸去亲在她嘴巴上,怕她反应过来打他,很快就退开了。


    西屏觉得唇上触着热温,蜻蜓点水一般,短促得像错觉。睐目见他神色无异,甚至眼睛看都没看她,难道真是错觉?


    正在怀疑,倏闻小路上起了轻轻脚步声,从尽头的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


    “怎么是他?”时修扣拢眉。


    来人是南台,谁都没想到,四只眼睛盯着他向前走,并未在那红枫树底下逗留,一径行过二人藏身的花丛,走去那头慈乌馆。他在洞门前站了一会,扒着门缝见里头灯火尽熄,踟蹰了好一阵,又低着头往回走了,那脑袋垂得,仿似暴雨敲折了的庄稼,直衰落进黑暗中去了。


    那鬼不与他相关,可西屏心里却陡地有鬼,低着眼不敢看时修。


    时修因为没说穿,即便说穿自己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便借了姜潮平的由头质问:“你们叔嫂两个私底下拉扯不清,姨父知道么?”


    西屏看他一脸鄙薄的神气就很不高兴,难道他也和别人一样看她?便置气道:“你管呢。”


    “我!”时修咬断了余下的词,只怕冲动之下说话太难听伤到她。但自己又咽不下这口气,想了想,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握着她两条臂膀亲.过去。


    他亲得全没章法,只知道乱.啃.乱.咬,但从他小心翼翼控制着的力道中,西屏并不觉得疼,反而意.乱.情.迷地阖上了眼睛。


    她正全情投入,他却倏地推开了她,好像是她主动亲了他一般,他还有点不情愿的样子。她恨恨地盯着他看,眼圈不由得红了点。


    时修端回脸,忿然的表情,仿佛自己吃了天大的亏。隔会扭来脸道:“早晚我要叫他折在我手上不可!”


    说起来颇有些“替天行道”的侠气,替谁不平?是替姜潮平还是他自己?


    西屏又觉好笑,“三叔又不是什么恶人。”


    他猛地捏住她胳膊道:“你还敢替他说话!”


    她不得不添补一句,“你也不是那仗势欺人的官。”


    这下他心头平了些,不过脸色仍冷,眼睛只管凶神恶煞地盯着她,好像要替自己讨公道。


    这一夜竟是白受,没等来鬼,只看见南台。不过时修倒不觉得白在草丛里蹲半宿,因为他捞着了别的大便宜,好比是喜获意外之财,后半宿兴兴惴惴的,睡也睡不着。


    第二天起来,眼睛熬红了,却精神抖擞,做什么都在笑,仿佛回味无穷。


    红药一壁替他穿衣裳,一壁问:“昨夜抓到鬼了么?”


    他呵呵笑两声,不答,鬼是没抓到,不过自己险些化成个色.中.饿.鬼。其实亲她的滋味他在自慌自乱中根本没有好好品味,当时只怕她一巴掌甩到他脸上,所以一面亲,一面堤防。此刻回忆起来,只记得她的嘴是软的,比一切的丝绸锦缎还要软,是缥缈的天上缬的一朵云。因此忍不住去想,她身上是不是也是软的?


    他迫不及待按到那头去吃早饭,谁知进去撞见小丫头在收拾桌子,西屏不冷不淡地道:“呀,我竟忘了叫你。”


    一看就是故意的,他简直糊涂,这女人变脸比变天还快,昨夜里他.亲.她,她分明没有抵抗,怎的,这会才想起来不愿意?可怜他情窦初开,就遇到这么个手段变幻多端的女人,不禁又是兴.奋又是丧气地想,恐怕是要折在她手上了。


    西屏见他在那里呆站着,暗暗一笑,又吩咐嫣儿另摆一席来。小丫头子去一趟厨房回来,只提来几瓯精致素菜,说是厨房正在预备和尚的素斋,怕小二爷等不及,就拣现成的拿来了。


    时修坐下来问西屏,“哪里来的和尚?”


    西屏道:“大奶奶的玉哥病了好几天,吃了药总不见好,所以回了太太,在章怀寺请了两个和尚来念经。”


    嫣儿一面摆饭,一面搭着话,“玉哥本来好好的,还不是那日走到那井前去玩,一回去就病了。”


    时修攒起眉,“五姑娘淹死的那口井?”见嫣儿点头,他好笑起来,“真要这么邪门,你们素日难道就不用水了?”


    西屏道:“那口井早封了,在旁边另打了口井,现如今是吃新井里的水。”


    “封了?难不成那井里也闹过什么怪事?”


    她点点头,“五妹妹死后没两个月,有一日上上下下的人都闹起肚子疼来,大家都如此,只能是吃的水有差错。可三叔验过那井里的水,又说没事,就只好封了不用。”


    嫣儿低声道:“我看就是五姑娘阴魂不散,在那水里弄法呢。”


    西屏轻轻叱她一声,“少胡说。”


    时修笑一会,转问起,“为什么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没有儿女?”


    西屏在后面榻上正端着茶要吃,闻言将茶碗悬在半空中,“怎的想起来问这个?”


    “你们府上拢共三位姨娘,只四姨娘生下个女儿,偏也命不长,你难道就没有细想过里头有没有什么怪异?”


    西屏的耳朵仿佛长着眼睛,会挑刺得很,发现他如今不称她“您”了,好像从昨晚上起就是这样。她心下又是羞,又是愧,又有点不乐意。想着就算他亲.了.她,她也没有拒绝,那也应当继续敬重她的呀。


    她贪心,即要他男人家的喜欢,也要他晚辈的听话。


    第38章  四姨娘。


    时修久不闻她作声, 端着碗回头,见她埋头吃着茶,像是没听见他问。


    他早已了解她的阴晴不定, 想着昨晚上亲了她,就有了些让人的自觉,陪着笑脸道:“你怎么不吭气?”


    西屏抬额, 眼波一转, 嗔嗲地剜他一眼,“你什么你, 没大没小的!”


    敢情是为这个, 都这时候了, 还要当她的“长辈”。时修满脑袋的没奈何,只得叹着气改回口, “好好好,您老人家, 您老人家, 行了吧?”他这时候对她有所图, 不得不对她千依百顺, “那您老人家敢是有点耳背?听不见我问话?”


    西屏瞪他一眼,扭过头看窗外,不见廊下有人, 但嫣儿在那边隔间,他们纵然说话低声, 也怕她听见,她借故也打发她出去了。


    她掉过头来反问:“你怀疑是太太容不下姨娘们生儿育女?我看你这回是想错了, 要是容不下,何必等着五妹妹长大十六岁才设法逼死她?在她小时候弄个风弄个雨的, 一病就病死了,何必白养她十几年?”


    说话起身,在他跟前转来转去地道:“二姨娘进了姜家没两年就死了,没有生育也不稀奇;三姨娘是身子不好,你看她瘦得,长年累月吃着保养的药呢。”


    言之也有理,时修只得放弃这念头,卢氏那样子,纵是刻薄了些,也不像有能杀人不露痕迹的心机,眼下要紧的是先揪出那“鬼”。


    她转得他眼花缭乱,便搁下碗,扯她在膝前来,“你引介引介,我要去问问那位四姨娘。”


    西屏听他一说,倏地惊呼一声。


    “您想到什么了?”


    她默了片刻,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下颏上,歪着脸道:“我好像听人说过,四姨娘嫁进姜家之前,在杂戏班子里学过戏。你说那夜里唱曲的是个少女的声音,要是学过戏的人,恐怕装成副少女的嗓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时修攒起眉,“您怎的不早说!”


    因他口气略重,西屏不瞒地噘起嘴,“我也是才想到,你不说要去见她,我还记不起来呢。”


    吃罢饭,时修先往衙门里去,本来和西屏约定了下晌回来再去见四姨娘。可这一去,给工房的人拉去瞧大清河那两处需加筑的堤口,到晚饭时节也未见回来。


    西屏原等着他一道吃过晚饭好往四姨娘房中去,不想却等来南台。他进门便说:“二爷给工房的人拉去长清河了,大约夜里才能回来。”


    她只得吩咐嫣儿先摆饭,见南台像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客气着留他吃饭,以为他会推辞,谁知他竟坦然坐了下来。


    看来去江都一趟,起了变化的不单是她,连他也有点变了。


    为这顿饭,那裘妈妈进来瞧了两回,仿佛有意盯着这叔嫂二人的举动,生怕有一点二点的差池。西屏没看她,随她在那里鬼鬼祟祟的,从前太太叫人防着,是为姜潮平,如今还防着,大概是为了丁家。


    丁家这打算太太瞒得死死的,西屏暗里试探,上下都不知情,只老爷太太和如眉及她爹娘晓得。想必也是怕说出来,人家以为他们是因想和丁家在山西合伙新开冶铁场,所以把儿媳妇当女儿一样联姻,所以要先哄着她心甘情愿了,才好对大家说。


    那裘妈妈虽不知道内因,却以太太的话马首是瞻,盯梢盯得尽职尽责。南台给她盯得终于有些不自在起来,搁住了碗,“我吃好了,二嫂慢用。”


    西屏以为他马上要走,谁知他走到外厅,看了看在供案前忙碌的裘妈妈,一径踅进那边罩屏内,笑道:“再讨二嫂一杯茶吃,二嫂不会舍不得吧?”


    那嫣儿本在里头做活计,听见这话,不由得惊讶地看他一眼。她吩咐小丫头瀹茶,因怕裘妈妈当着面教训人,趁机躲出去便再没进来。


    一时西屏漱了口,迤逦行到这头,若无其事道:“吃杯茶有什么要紧,原是一家人,你啊我的 ,倒见外了。”


    裘妈妈在供桌上搽姜潮平的牌位,听见这话,虽不说什么,却“笃”一声重重地将那牌位搁下去,有意提醒。南台望着她的背影,下定了决心,再不必要如同从前那般躲避,免得反而像做贼心虚。何况时修和他还不是青年男人,人家一样大大方方在这屋里进出,自己畏畏缩缩的,倒很难看。


    隔了会,西屏道:“三叔从那边过来,见大奶奶房里的法事做完了么?”


    南台的屋子和大爷他们的屋子离得近,他点点头,“我过来时正好碰见那两个和尚从大嫂院里出来,又到四姨娘那边去,说是四姨娘顺便请他们将一本手抄的经文带回去佛前镇着。”


    “是替五妹妹超度的经文吧?”


    “四姨娘心里也没别的事,只是放不下五妹妹。”


    “如今天气热了,她还是只管把自己关在屋里?”


    南台纳罕,“怎么二嫂忽然打听起四姨娘来了?”


    当着裘妈妈在那里,西屏不好说什么,只朝他使了个眼色。他领会,便起身告辞,西屏借故送他出去。


    走出院来,西屏就和他说了这几天夜里时修的际遇,只是隐去昨夜里他亲她那一段。那匆匆的,却余韵绵长不散的一段。


    她想到脸上便有点若有似无的红晕,引南台不禁遐想,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并在一处“捉鬼”,只怕鬼没捉到,倒另添些鬼鬼祟祟的事情。


    他心里不由得泛酸,“倘或真有鬼,半夜三更的,二嫂更不该出来和二爷胡闹,要是给冤魂缠上了,这还了得。”


    “我跟五妹妹无冤无仇的,她缠我做什么?再说我们的屋子就是隔壁,她要缠,早就来缠了。狸奴说得对,根本不是鬼,是有人在捣鬼,恐怕那人就是四姨娘。”


    近来听她嘴里老是“狸奴说”“狸奴说”的,仿佛时修说的话在她就是纶音圣旨,什么都对。


    他遽然顿住脚,看着她笑了一笑,一改先前不信鬼神的言论,“二爷年轻气盛,可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能保得准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么?何况那装神弄鬼的人图什么?难道就为吓唬人好玩?”


    “倘或那人是四姨娘,自然是替五妹妹鸣不平囖。”


    这话无非是指姜丽华受了太太天大的委屈,南台受了姜辛和卢氏的养育之恩,不好明着去指摘他们,因此只劝西屏,“二嫂如今寡居在家,凡事都凭太太做主,你可当心些,犯不上为那些流言蜚语去得罪她。”


    以为不得罪她就万世太平了么?西屏不由得微笑,“三叔一向是这样情深义重。”


    南台这厢回去,咂摸她这话,觉得有讽刺的意思,便暗自后悔起来。好容易和她在江都缓和了的关系,生怕又转僵,何况如今横插.进来一个时修,那位爷可不像他,原就是恣意纵情,如今离了他父母眼皮底下,只怕更没顾忌。


    想到此节,晚间算准裘妈妈回去歇了,又走到西屏屋里来。进门只见嫣儿一人在灯下打瞌睡,因问嫣儿,说是西屏到晚凤居去了。


    他旋即也按到晚凤居去,还在廊下就听见里头嬉嬉笑笑地在说话。他听着她像是无忧无虑的笑声,觉得刺耳,忙走进去打断他们,“二嫂,你今日对我说的那些,我想过了,兴许你说得对,五妹妹可能真有什么冤屈。”


    时修立时敛了笑意,透过罩屏的雕花瞟他一眼,“姜丽华若有冤屈,三爷肯替她伸冤么?不怕有负你那对伯父伯母的养育之恩?”


    西屏怕他两个刺拉拉地说话给人听见,有意调和,忙招呼南台进来,“三叔进来说。”


    时修盯着南台,南台也盯着时修,两人面上都有点皮笑肉不笑。不过南台以为这是他家,气焰上可以压时修一头。谁知时修在谁家都是一样,没有一点客人的自觉,从不拘谨。他把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摇着把绢丝折扇,微微眯着眼睛。


    榻两端叫他们给占了,南台只得另搬了条方凳在西屏跟前坐下,“二嫂下晌对我说那一番话,想必不是白说,不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


    西屏往炕桌上推了时修的胳膊一下,时修只好勉强放下腿来道:“姜丽华因是自杀,她的案卷并没有递交到府衙,想必都存在衙门里。三爷对泰兴县衙最熟,我想请你把相关的案卷都找出来仔细查验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疏忽的地方。有劳三爷。”


    南台笑道:“这原是我们姜家的事,应当是我们有劳了二爷。”


    “话不好这么说,人命之事,官府理应要问的。”


    两人话语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西屏睃他二人一眼,识趣地抿着茶,绝不多嘴。


    过一阵,时修因见南台还不说走,恰好听见二更的梆子响,便下逐客令,“这时候了,三爷也该回房去歇了,我就不送了。”


    谁知南台站起来,又请西屏,“也好,二嫂,我顺便送你回去。”


    西屏见时候不早,再坐下去,由不得人不多想,只得应承着起身。时修见状,忙去打了灯笼来,“不劳烦三爷,三爷请自去,我送六姨。”


    南台看他一眼,又把西屏盯了会,她没说什么,他只得灰心丧气地走了。回去路上左思右想,懊悔前头那几年不该避着西屏,放任许多时机从眼皮底下溜去,谁知道如今会凭空杀出来个程咬金。


    不过好在他们是姨甥关系,名不正言不顺,比他们之间的叔嫂关系还要难呢,他还有余地去周旋,毕竟他占着先机,当年要不是因为他,西屏根本不会答应姜家这门婚事。


    这厢暗自筹划着,要一改从前待西屏的态度。经过四姨娘院门前,看见院门阖拢着,从门缝中隐约透出点光亮来,却静得好像里面没有住着人。他只好加倍留心,一入夜便把耳朵竖着,听这院里的动静,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就更蹊跷了,这里没动静,时修那晚凤居也一连两日再没闹过鬼。时修从而断定,就是这四姨娘在弄鬼,因此这日午饭后,特叫西屏引他去问那四姨娘。


    “自打五妹妹死后,四姨娘就深居简出了,除非节下家宴,否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她屋里伺候的人她也打发了,太太乐得省些开销,所以也随她。如今她房里的活计都是她自己做,从不劳烦人。老爷因见她常日郁郁寡欢的,自然也懒得去她屋里,哪个男人喜欢日日对着张苦瓜脸?”


    西屏如是说着,罗裙款款地在光影密匝的小路上摇曳,多半人都在歇中觉,所以园子里别有一种宁静,只是蝉声和蜻蜓使人嗡嗡地耳鸣。


    听起来那姜辛的日子也怪无趣,四姨娘少见笑脸,三姨娘倒是常笑着,可高高瘦瘦的骨头,不像个女人,何况年纪也大了。卢氏更不必说,姜辛连看也懒得多看她。


    时修反剪起一条胳膊,和西屏慢慢地并排走着,“那当时姜丽华死,姜老爷是个什么态度?”


    她遥遥回想一刻,笑了笑,“还不是该哭就哭,该张罗就张罗。老爷什么风浪没经过?不会因为这事就寻死觅活的,他操心多半操心在外头的生意上,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和四妹妹在料理。”


    “那大奶奶呢?”


    “大奶奶偶尔管些事,不过比起女儿来,太太自然是更放心女儿些,所以多半家事都是四妹妹帮手。”


    “卢太太给姜丽华定下的那个男人,您见过没有?”


    西屏倒是记忆深刻,“见过,到家里来过一趟,和你姨父比起来,简直不相上下。他个头虽高,可相貌丑陋,背上还生着个驼包,也不怪四妹妹不肯嫁给他。不过他家那几个铺面位置很好,老爷那一阵正愁寻不到好铺子开古玩店,看中了他们家的铺子,偏已经租给别人了。太太打听到他们家的公子因身上的毛病还没定下亲,便主动和老爷说,不如将五妹妹许给他家,做了亲家,不怕他不把铺子租给咱们。”


    “姜老爷就答应了?”


    西屏似乎是笑了声,“老爷想了两天,本不肯答应的,后来和太太大吵了一架,可巧那一阵他有生意要到杭州去一趟,等回来时,订婚书已经给太太签好了。那订婚书上写明了,李家情愿将那几间铺子以低价转租给姜家做聘礼,先前和人家签订的租约,他们李家自赔。”


    这倒真是会做生意,不知不觉,低价租赁下李家的铺面,违约之责,又是李家自担,他不过赔进去一个女儿。时修想着那卢氏,不觉得她有这心计,那姜辛同她吵架也吵得巧,去杭州也去得妙,如此一来,人家也不好怪他当爹的没替女儿争取过。他争是争了,只是没强过当家的太太。外人议论起来,自然全赖卢氏黑心霸道。


    他想着,不由得笑了声,“这姜辛还真是个生意人呐。”


    西屏睐他一眼,心里怀着同样的鄙薄,不过没吭声。


    “那四姨娘就没为她亲生的女儿求过?”


    “求了,可白纸黑字写下了订婚书,太太说要悔婚,就得赔人家五百两银子,要赔,让四姨娘自己拿钱出来赔。四姨娘哪来这么些钱呢?只好哭一阵,认了。”


    说话走到四姨娘院门前,那两扇门照常只开着条缝,好像特地为谁留的门。里头悄寂得很,只有片太阳照在场院中,像绷得紧紧的金色缎子,随时预备哧啦啦一声撕裂。


    西屏临进门前,因想着南台的屋子就在近前,便扭头问时修,“要不要去叫上三叔?”


    时修登时火大,“叫什么叫?他比我还会问案子不成?”


    她咕哝了一句,“这会用不上人家,又把人甩开——”


    时修装没听见,抢先推了院门进去。


    进屋见四姨娘在里间多宝阁前一件一件地搽着那些瓷器顽器,搽得分外仔细,俨然是她消磨时辰的方式。


    她的背影略显发福,却不似卢氏那般臃肿,面目也只是寻常上年纪妇人的面目,看不出什么特别来,眼睛转动得有点迟缓,无精打采的样子,可转到时修面上时,倏然迸出点光,不是意外,是欢喜。


    她低下眼,掩住了那光,对西屏笑了笑,“二奶奶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西屏假以带时修来拜见的名义,引介时修,“这是我娘家外甥,来了好几天了,还没来见过四姨娘呢。”


    时修上前打了个拱,四姨娘上下打量他一回,“真是一表人才,快请坐,我去给你们倒茶。”


    时修踱步将屋子细看一遍,转到多宝阁前,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彩绘瓷公鸡,他拿在手上细看,西屏也凑上前去,“这像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那四姨娘端茶进来,嘴角噙着苦涩的一丝微笑,“那是丽华小时候玩的。”


    听她的口气,像是并不打算隐瞒什么。这倒便宜了,省得人拐弯抹角。时修将公鸡依旧放回架子上,慢慢走到榻前来,“听说那年做法事,将五姑娘的东西大多都烧了。看来有些给姨娘收起来了,里头是不是还有一只鲤鱼灯?”


    “是。”四姨娘一面请他坐在凳上,“我听说小二爷是位断狱高手,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我这里来呢。”


    “这么说,前几日在晚凤居装神弄鬼的,果然是您?”


    四姨娘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是我。”


    西屏坐在那端榻上,忙把身子欠过来,“为什么?”


    四姨娘看着时修道:“因为听说小二爷对死人的事最有兴致,不管死的什么人,凶手是什么人,只要有蹊跷的地方,小二爷都会一问到底,从不徇私。我想试试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怕传言是假,直说出来,你们反而转头去告诉太太知道,我又要惹祸上身。”


    原来是怕太太,自然了,都心照不宣丽华是给太太逼死的,要是给太太知道她不死心,还想追究,那意思不就追究太太的过失?以太太的脾气,岂能容她?


    西屏想到此节,了然地点点头,“姨娘是想给五妹妹伸冤?”


    “不错。”四姨娘低垂下眼,隔了会,掉下来一滴泪,“我的女儿一定死得冤枉!”


    “她是自己寻短见,姨娘难道没想过?”


    四姨娘倏地抬起脸,连连摇头,“不,她不是自寻短见!一个要自寻短见的人,怎么死前几天还和我说说笑笑的?她那时候还对我说,以后若是嫁得好郎君,要接我去她家里住些日子,免得我成日在这屋里坐得发闷。”


    时修搭过话,“她是什么时候对您说的这些话?”


    四姨娘马上看向他,“就在她死前两月。”


    这姜丽华是三年前的夏天死的,据西屏说,她与那李家的婚事是在当年元夕就议定的,一向不满意这桩亲事的人,怎么和她娘说起未来的夫君,忽然变得兴兴头头的?


    “五姑娘不是很不情愿和那,那——”


    西屏嗔他一眼,接嘴道:“李家。”


    “对,李家。五姑娘不是一向不情愿和那李家结亲么?怎么好像和您说起来,又很愿意的样子?”


    “我也觉得奇怪,”四姨娘眯着眼慢慢摇头,“自定下这门亲事后,每逢说起那李家,她都是哭哭啼啼的。可那回里再说起,她忽然又像没怎么伤心了。我问她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退婚的法子,她只说她自有打算,叫我不要管。”


    时修待要张口,看见西屏朝他使了个眼色,便闭上口,改问:“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四姨娘仍是摇头。


    时修沉思片刻,没什么头绪,转问起:“听说从前晚凤居就闹过鬼,那也是您装的?”


    “不是我。”四姨娘自己也疑惑,“只有你们回来后这几日是我弄的,我也是听见那些传闻,顺便才想了这么个主意来试你。至于从前为什么闹鬼,我也不清楚。”


    时修因她弄鬼的事联想到,倘或还有别的人和她一样,觉得姜丽华死的冤。因问:“这府里除了您,谁还和五姑娘走得最近?”


    四姨娘苦笑一下,“谁会瞧得上我们母女呢?我原是个学戏的,无依无靠,被老爷买进来,封了姨娘,这家里上上下下,谁瞧得起我?就连我生的女儿,也给人瞧不起,谁又会和她亲近?”


    时修再问不到什么,便和西屏告辞出来,一面和西屏小声说:“这做娘的也做得软弱,要为自己的女儿抱屈,还得装神弄鬼,你们家太太就如此厉害?”


    正说着,听见那四姨娘在后头喊了声,回头望去,她在烈烈的太阳底下一步一步地沉痛地走来,眼中含着怀疑和迫切的泪光,“小二爷,我想你不会因为人情世故或什么亲戚情分,就枉顾人命,对不对?”


    第39章  你是我心里的虫子。


    四姨娘是一双小脚, 风拂过来,一点点脚尖在她裙子底下若隐若现,太阳将她地上的影子拉得高高的, 那脚尖也给拉长了几寸,像杂戏班子里踩高跷的,随时有坠地的危险。


    她提起裙子, 看态势像要跪下去, 西屏忙赶一步来搀住她,“姨娘这是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 手碰着那胳膊上灼热的衣料, 她也烫得手颤一下。


    时修在门槛外笑了笑, 朝西屏看了一眼,“姨娘放心, 什么人情世故?我来姜家,和谁都不认得, 我只认得我六姨, 旁人, 和我都没有多大干系。”


    那四姨娘总算放心地点头, 不要她跪,她便郑重地朝时修和西屏福了个身。西屏心底里不由得流过一阵酸楚,很快又不知淌去了哪里, 她僵硬地朝她弯了弯嘴角,“姨娘快别如此, 您是长辈。”


    四姨娘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个苦主, 小二爷是大人,要查明我女儿的死因, 民妇就是给他磕头也是应当的。”


    西屏无可奈何地安慰了她几句,这才并时修走到园中来。在林荫密匝的小路上,她不知在想着什么,唇上缬着一丁点泠泠的微笑,始终半垂着睫毛,眼皮给不断滑过去的光斑照得透明。时修一眼一眼地横着看她,觉得那些从她身上掠过去的斑斓的光影是风里的烟花,要连她整个人都带走似的。


    他忽然心里牵痛,想到她跟着她娘离开江都的那天。是他头一次有胆量自己骑马,他舅舅拦他不住,只得赶忙另牵了匹马来给他大哥,“这死崽子根本不会骑马!你快去追他,要是跌坏了,你娘还不得和我拼命?!”


    他一气抄十几里小路,及至江上的半山腰,看见她们母女的船刚离了码头。西屏小小的骨头就立在那甲板上,她当时太小了,只不过江水中的一星点波光,太阳一个折照,她就在水上消逝了。


    他在那半山上哭得厉害,他大哥劝他说:“往后我帮你把她找回来。”


    不过是哄他的话,小舟从此逝,后来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乍惊乍喜的,她又出现在眼前,他想去拉她的手,刚碰到她的袖子,她惊了下,往背后缩回了手。


    回神看见是他的面孔,西屏拍拍胸口,“吓我一跳。”她一双眼睛在浓阴里本能地朝四下看,像林中矫捷机敏的弱小的动物,眼珠子转得凌厉警惕,“亏得没人看见。”


    他故意嗤了声,“怂包。”


    她马上不高兴地瞪他一眼。


    他又笑着转过话头,“您方才为什么朝我使眼色?是不是猜到了我想问四姨娘什么?”


    西屏只管昂首挺胸地朝前走,“你想问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他也洋洋得意地反剪起一条胳膊,“您对我是了如指掌啊。啧!真是不好,我心里要是藏着什么事,也都要给您猜着了!”


    西屏咬着唇,憋着笑,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心里还能藏什么事啊?”


    “我心里藏的事,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西屏乜一眼,“我又不是你肚肠里的蛔虫。”


    时修一步跨上前来,面对面倒着走,“您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可您是我心里的虫啊。”


    说到此处,西屏一颗心砰砰跳起来,别开眼只管看旁边那一片荷花,池塘中也是波光粼粼,晃花了她的眼睛,使她能望见的以后,始终是一片茫茫的水面。绿的水,黑的水,红的水,金的水,什么水她都见过,唯独望不到岸。


    她心里早就知道她是没有岸的人,所以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但她依然身不由己地红了脸。


    时修怨着哼了声,“您这虫在我心里搭了窝,蚀了洞,还要装得这一脸无辜的样子。”


    西屏假装漠然地睇他一下,错开身朝前走了。他追上来,也没再说这类话,知道说了她也假装听不见,也许是觉得眼下说的一切缥缈如云,落不到底,反正他不相信她是因为不喜欢。


    他有耐心等着,转头又说回正事,“您方才是不是怕我问那四姨娘,为什么姜丽华有打算却不和她说?”


    西屏瘪瘪嘴,“你要是问这话,就是戳姨娘的肺管子。五妹妹活着的时候,一向都是巴结太太,怕太太不高兴,平日面上还刻意和四姨娘疏远着。你倘或问她,她想起来不是更伤心么?自己生的女儿为了讨好正头太太,都不肯和她明面上亲近。”


    “你们太太的肚量就这样小?”


    “也不单是怕太太,四姨娘出身低,家里都有些看不起她,五妹妹想是怕人家也轻视了她,所以才这样。”


    时修笑着鄙夷,“看来这位五姑娘,还是个识时务的人。”


    说话各自回房,西屏还未进门,听见裘妈妈在里间和嫣儿嘁嘁唧唧说话,隐约听见什么“男女有别”“不是亲的”这类的字眼。心下猜想,大约是在说她和时修。好嚜,南台还没防完,又要匀出份心来盯着她和时修。


    她且不进去,就站在门外头,盯着那正墙下姜潮平的牌位看,渐渐歪着一边嘴角岑寂地微笑,目光全是凉丝丝的蔑视的意味。


    那裘妈妈走出来,看见她静悄悄立在门外,吓了一跳,“奶奶是几时回来的?”


    西屏微笑,“刚回来。”说着捉裙进屋,“妈妈怎么不歇中觉去?”


    “小丫头子们都去歇了,我帮着看看屋子。”裘妈妈又跟着进来,试探道:“奶奶和小二爷去园子里逛去了?”


    “吃了午饭,去走走,克化克化。狸奴还没好好逛过咱们家这园子呢,我顺便领他四处逛逛。”


    嫣儿见她不冷不淡的神色,又虑着裘妈妈方才抱怨的那对话,怕她们说着说着要吵起来,只怕连累到自己,便又溜了。


    裘妈妈一看屋里再没别人,便去倒茶,“听说小二爷和奶奶是同岁?”


    “嗯。”西屏望着她笑一笑,“怎么了?同岁不同辈。”


    “既然同岁,依我看,还是应当避忌着点,到底都是年轻男女,又不是血亲。”


    西屏笑道:“他初到咱们家,我是他的姨妈,我不照管他,谁照管他?我是不怕什么闲话的,要是谁怕,就还把我赶去江都县一阵好了。”


    先都以为她到江都去,是老爷太太借故赶她,可后来又催着她回来,可见老爷太太并没有那意思。裘妈妈忖度着,堆出一脸笑,“奶奶说的什么话,您是这家的二奶奶,谁赶您?”


    西屏懒得理她,借故道:“我逛得累了,想歇歇,你去吧。”


    裘妈妈忙答应着出去,一扭头便转去卢氏房中,将时修和西屏走得近的话告诉给她听。


    卢氏只一心防备南台,对时修,不觉得有什么要紧,“那是她的外甥,又是做官的,他老子还是咱们扬州府的府台大人,二奶奶难得有这么体面的一门亲戚,自然得时时奉承着。这没什么,随她姨甥两个去,你倒是要留意三爷,我看他这回从江都回来,就不如从前那么敬重我了,瞧,今早上就没来给我请安。”


    说着,眯起眼睛,“别是他们在江都县的时候,做了什么苟且的事——”


    “我看不像。”裘妈妈挨过来道:“二奶奶待三爷还是那样客气。”


    卢氏把眉毛抬一抬,自想须臾,又不胜其烦地摆摆手,“算了,随她去,反正再往后,也不归咱们家管了。”


    裘妈妈听这话里仿佛有些隐意,没敢问。当初要她散布西屏与人私通谋杀亲夫的谣言时,她心里就觉得不对,哪有这样污蔑儿媳妇的?她们几个要好的婆子私下揣测,大约是给西屏拣好了人家要她改嫁,怕她不答应,所以先想法子将她的名声弄坏了断她别的出路,这一招叫作釜底抽薪。如今可见,多半如此。


    卢氏后知后觉失了言,谨慎地瞥她一眼,“你是家里的老人了,可要管住嘴,别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去乱说。”


    裘妈妈赶忙答应。


    卢氏又问:“那位小二爷除了去衙门,都在忙什么呢?”


    “我好像听见他问一些五姑娘的话。”


    卢氏本来在浇高几上的一盆月季,闻言顿住手扭头,“怎么想起问五姑娘的事?”她自己蹙额一想,想明白了,“噢,他是刑狱推官,想必死人的事经不住好奇。”


    那一旁于妈妈攒着老眉上前来道:“五姑娘的死因当初查得清清楚楚的,现在又问什么?不会是二奶奶撺掇着,想借当初给五姑娘定亲的事,赖太太亏待女儿?”


    卢氏把浇花的铜壶递给她,一面忖度,一面走去榻上,斜上眼看她,“不会吧?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再说李家的婚事有什么不好?我自己的亲女儿还是招的个乡下小子上门呢!李家好歹有些家底,怎么能说我亏待她?更何况,二奶奶就这么恨我?要说有人撺掇,我看倒像是四姨娘撺掇的!”


    那于妈妈睇了眼裘妈妈,裘妈妈识趣地退出去,她便放心地怪罪西屏,“二奶奶嚜,您别看她那个人平日里不吱声,不知道底下有多少花花肠子呢。就说我那女儿,好端端去江都县服侍她,怎么只得个冷冰冰的尸首送回来?”


    卢氏暗暗一想,看她一眼,“你这是多心,二奶奶是不言不语的,还不如大奶奶呢。”


    于妈妈怕说多了反而叫人以为她是为如眉的事在记恨,改劝道:“听说小二爷办过几件悬案,如眉的死,也是他缉拿住的凶手。依老身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别叫他把从前四姑娘与五姑娘那些烂账倒腾出来,到底于太太和四姑娘的名声不好听。”


    卢氏心里另存着桩大事,稍一思索,只得道:“那晚饭后你把二奶奶叫来,我嘱咐嘱咐她。”


    可巧晚饭前,丁家太太打发人送来几样精致的南京菜色,卢氏会其意思,有了人事已定的感觉,索性使人去叫西屏过来一道用晚饭。


    那去传话的丫头说:“有一样马兰头拌香干,丁家太太指明是给二奶奶吃的。”


    这屋里刚摆上来晚饭,时修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那丁家到底和姜家是什么交情,只是点名道姓地送菜给西屏吃,有些过分亲近的意思。


    那丫头去后,他趁势问:“丁家是做什么的,到底和你们府上是什么关系?还巴巴的送菜来给您吃。”


    西屏不以为意道:“就是生意场上的世交,丁家在山西经营铁矿。他家太太不知为什么十分喜欢我,所以常打发人送东西给我。大约,是想认我做个干女儿吧。”


    时修当了真,调侃道:“竟不知六姨如此讨长辈喜欢。”


    西屏仰着下巴,有些骄傲,“那是自然,当年你外祖父就疼我疼得紧。”


    他不屑地嗤了声,心里却跟着有些骄傲。


    这碗饭只好自己吃了,吃到一半,见南台不知怎么又过来了。横竖他一个人吃着没趣,便叫他坐下来一道吃。南台倒是一请便坐,看样子倒是专门来蹭饭吃的。


    时修不禁轻声冷笑,“未必三爷房里不开饭?”


    南台不搭他的茬,张顾着寻西屏,“二嫂呢?她怎么不吃?”


    “她给你们家太太叫去一道吃了,说是什么丁家专门送了菜来给她。”


    “丁家?可是冶铁的丁家?”


    时修散漫地横他一眼,“我怎么清楚你们泰兴县的事?”


    南台思来有些不对,那丁家向西屏示好可不是一回两回了,更奇怪的是,太太一向不爱带西屏出门,唯独去丁家时,偏有两回带上了她。听说前几日丁家送小姐出阁,也带着西屏去了。


    他伸着脖子问那边里间的嫣儿,“丁家送菜来,是单给二嫂的,还是别人也有份?”


    嫣儿在那榻上摇头,“不知道,只知道送的南京菜。”


    南台暗自思索,时修见他面色凝重,便觉不妥,“怎么,丁家送的菜有什么不对之处?”


    “噢,没有。”他笑着摇头,自己不敢肯定,只知道那丁家大爷凑巧是位鳏夫,从前和他二哥常在一处吃酒,也见过西屏两回。未必是他们丁家对西屏有什么图谋?


    饭毕收拾了桌子,时修因有话问他,请他到晚凤居吃茶。犀园那小丫头在那边榻上伏着打瞌睡,红药也不喊她,自去瀹了两碗茶来。


    时修的话,自然是有关姜丽华的,“你家五妹妹具体是什么日子死的?”


    南台还想着丁家的事,有些走神,这厢回转神思,凝眉想了想,“我记得是七月十五早上捞起来的尸首,经检验,大概死于当日四更天。”


    “她房里上夜的丫头呢?难道就没发现她半夜出了门?”


    南台笑着朝那头里间望一眼,“当时她屋里上夜那丫头就和犀园差不多大,正是睡好觉的年纪,要是不喊她,雷打也不醒。五妹妹寻短见,自然怕惊动了人,肯定是悄悄开门出去的。”


    时修点头道:“那她死后,原在她屋里当差的人呢?”


    “她屋里拢共只有两个丫头和一位奶母,自她死后,都打发到各房里当差去了。”


    “你们家的公子小姐都是这个份例?”


    “那倒不是,大哥二哥还有四妹妹屋里都是五个丫头,两位妈妈。二哥那边,自他过世后,打发了几个丫头和一位妈妈,就只有三个丫头与那裘妈妈。如今如眉也死了,就只剩嫣儿和一个小丫头,管事的就是裘妈妈了。”


    果然那卢氏肚量小,不是她亲生的女儿,连服侍的人都安插得少些,如此明显的不公道,那做爹的姜辛也不管,可见对女儿并不十分关心。


    据时修这些日子看来,姜辛成日间早出晚归,少在家中,一心扑在生意上头,对家里的事大有不闻不问的态度。他想到他“姜大善人”的名号,觉得讽刺,笑了笑,“服侍过姜丽华的三个人,还请三爷改日叫来,我有话要问问她们。”


    南台犹豫了少顷才答应,就怕各房里去叫那三个人,他们私下查姜丽华之死的事,不免要走露得各房都知道。别人犹可,太太只怕少不得要生气。


    可不是这话?那边厢卢氏屋里,吃完饭,也不叫西屏走,将她留下来吃茶,其间便说到此事,“听说那小二爷在问丽华的死因?小二爷是官府的人,自然喜欢问这些事,可丽华的死,当年是查得一清二楚,是她自己不小心跌进井里淹死的,难道南台当时验得不实,她是另有死因不成?”


    西屏放下茶碗微笑,“我这位外甥就是这样的性格,看见人家办丧事他也要去打听打听,三叔当时验得清楚,周大人当时也派人走访严查过,还能有什么别的缘故?”说话间,仿佛意有所指,“请太太别多心,他就是好多管闲事,太太若是不喜欢,我回去就叫他别问了。”


    如此一说,不让他问倒显得是卢氏做贼心虚了。她看她一眼,摇撼着手,“算了,他喜欢问就叫他问去好了,我不信里头还会有什么隐情。若真有,给他查对出来,也算是替丽华伸冤。”


    她那双永远像是睁不开的眼睛向着虚空中眯起来,竭力做出来个云淡风轻的笑,她本没什么大智慧,却偏喜欢乔装城府,有时不免显出一种小人装大的滑稽。


    她将话锋一转,见缝插针地赞那丁家,“你看丁家太太多周到,上回去她府上吃席,说那几个菜好,今日她就巴巴打发人送来了。知道你原是南京人,还特地烧了南京菜,可见是真心喜欢你。我这里不必说,你也应当预备个什么,给人家回礼。”


    “我昨日凑巧刚绣好了一块缂丝料子,不如送去丁太太做扇面?”


    卢氏满意地点点头,“你的活计倒是拿得出手。”她稍微顿了顿,又道:“我听她那日说,正愁丁大官人屋里没有个活计好的人,给他做鞋还得往外头做去。你不是最会做鞋?不如给她公子做一双,横竖也是闲着。你老爷正预备要和他们家在山西合开个冶铁场,眼下正是要笼络人家的时候,这也算你做儿媳妇的为家里分忧。”


    这分明是拿儿媳妇做礼,西屏既不多问,亦不多说,只笑着应承。


    卢氏生怕她不懂话里的深意,又试问:“你看那丁家大爷怎么样?”


    西屏拿余光瞟她一下,笑道:“媳妇看他倒是位体面的官人。”


    “他也和他母亲夸赞你呢。”


    “是么?”西屏点点头,“那么要多谢他了。”


    卢氏细看她低下头去,脸颊上飞着一缕羞涩的红,心道她八成是领会了她的意思,也是愿意的,心下大为放心,紧着便笑出来,“好,好,不日丁大官人就要随他父亲,还有咱们老爷到山西去了,咱们也请他们母子到家坐坐,就当还席。”


    “全凭太太做主。”


    这卢氏一高兴,对西屏就比往日放任了许多,暗里吩咐裘妈妈,只盯着她就是了,不要多话管她,免得惹她生气,当真使起性子来,就不好了。


    因此时修频繁往来慈乌馆,裘妈妈非但不再置喙,反而待时修愈发周到起来,茶水饭食,无不贴心。


    时修渐觉出不对,因问西屏,西屏只是一笑而过,“这有什么,你是我的外甥,又是大人,又是客人,待你客气点不是应当的?你怎的那么多疑心?”


    时修也懒得多问,欹在那廊柱子上吹风,专候着南台将从前服侍姜丽华那三人领来。


    这会是傍晚了,西屏也陪他坐在吴王靠上,摇着柄湖色纨扇,扇面角下那簇白色的兰花是她自己绣的,有一丁点淡黄的蕊,像她这个人,从大片大片的素净里凸显出一点明艳。夕阳斜入廊下,落在她卷翘浓密的睫毛上,像睫畔长出一片星光,很是俏皮,总是不经意地含情脉脉地朝他扇动一下。


    扇得时修心头一痒,左右看看没人,便凑上去亲了下她露在扇子上面的额头。她陡地睁大了眼睛,作势要骂人,偏巧南台领着那三个仆妇来了,二人立时都装得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孔。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觉得口腔里更燥了,便不自在地摸着后脖子站起来,朝廊庑底下走去,一双桃花眼有点泛红。


    南台在台阶底下向他引介,“这是五妹妹的奶母,姓全,这两个是原先伺候五妹妹的丫头,一个叫缎儿,一个叫锦儿。”


    时修打量着三人,全妈妈和四姨娘一般年纪,缎儿和锦儿不过十六.七岁,三个人一并给时修福身,始终低着脸,不大看他的样子。


    第40章  她有孕了?


    按说全妈妈等人一时低头不语, 时修猜她们是惧怕公门中人,所以格外和善地笑了笑,“不要怕, 不过是随便问你们几句话而已。”


    到底是那全妈妈老练些,抬头问:“不知小二爷要问我们什么?”


    “五姑娘跳井前几日,可有些什么反常的举止?你们都是贴身服侍她的人, 她假使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想必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你们先不要急着答,好好回想回想再说。”


    全妈妈本来要张口, 闻言又闭上嘴, 遥想一阵, 才说:“我记得前两日,姑娘胃口不大好, 成日不思饮食。不过那一阵天气十分炎热,我想, 这也是平常, 就没大留心。”


    那锦儿跟着想起来, “是是是, 姑娘还犯起懒来了,没事就放着帐子在床上睡着,成日昏昏沉沉的, 有时候和她说话她也不理人。”


    “她平日话多么?”


    “姑娘平日虽然话也不大多。”那锦儿道:“可那几天简直是一句不吭,成了个哑巴了。有一回午间, 我进卧房里去,见床上放着帐子, 还当她在睡中觉,可我细听, 姑娘好像在哭。我想,大约是为,为和那李家的亲事。”


    可据西屏所说,那门亲事早在春天就定下了,姜丽华虽然不喜欢,素日也哭,却不至于到她们说的那几日间那样伤心欲绝的田地。可见那一阵子,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烦她的心。


    时修沉默一晌,“再细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不大对。”


    西屏在吴王靠上静静坐着,看他在廊庑底下左右慢慢地踱步,将那绚丽的金色的余晖折来折去,令她想到她房里琉璃缸中的那尾金色鲤鱼。她倚背后的柱子上,不觉笑逐颜开,不防间低下眼,看见三姑娘也跳上吴王靠,一双溜圆的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看,高竖着尾巴,像是在钻研她,又或是笑话她。


    她不由得咳了身,拿扇子赶它一下,“下去。”身子坐直了,有点心虚地把眼望到全妈妈她们身上去。


    那三人想了一阵,纷纷摇头,再想不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了。时修只好放她们回去,人走后,走来问西屏,“从前这院里锁着,钥匙除了四姨娘那里有,还在谁手上?”


    西屏惊讶一下,“怎么,先前弄鬼的也不是她们?”


    时修道:“你看她们,那姜丽华好些日子不思饮食,她们也不说告诉家里请个大夫来瞧瞧,可见伺候她也伺候得并不十分尽心,还会费心费力地替她鸣不平么?”


    西屏思忖着点头,“这钥匙自然是在库房里放着,四姨娘的那一把也是另找库房里配的。”


    “这钥匙谁都能配?”


    “怎么会呢,那屋里的东西虽然清干净了,可家具都还在,那些家具拿出去典也值不少钱,岂会轻易把钥匙给人?四姨娘因是五妹妹的亲娘,体谅她思念女儿,少不得要去那屋里坐坐,所以才给她配钥匙。”


    “管库房的是谁?”


    “是何管事。”西屏转朝南台笑笑,“不过我想不会是他,他一把年纪了,从不问姑娘奶奶们的私事。”


    南台走到吴王靠外搭腔,“是啊,何管事一向只管家里的出入项,就是我们各房的开销,也都自有下人去领报,我们甚少和他来往,也就是太太和四妹妹与他说得多些。”


    “四姑娘和四姑爷还没回来?”


    西屏猜他是疑心四姑娘什么,噗嗤笑一声,“你就别想着是四妹妹替五妹妹叫屈了,她是最厌恨五妹妹的。”


    时修撩了衣摆坐下,“噢?为什么?”


    西屏朝南台看一眼,像是难启齿。只好南台来说:“因为有一回,四妹夫私下和五妹妹玩笑了几句,给四妹妹撞见了,她吃醋生气。”


    此话一出,时修倏地灵光一闪,开了窍似的,忙拔腿跑出院去。终于在外头不远拦住了那三人,忙问:“你们姑娘通常行经是什么日子?”


    问得缎儿锦儿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不开腔。


    那全妈妈毕竟年纪大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笑说:“这种事,多少有个差错的时候,这几个月是这个日子,那几个月又是那个日子,没有准的。”


    “就说她临死前那几月。”


    “那几月——”全妈妈慢慢想,“啧,这还真不记得了。”


    “是初十上下两天。”那缎儿羞答答看他一眼道:“姑娘的衣裳都是我拿去洗的。”


    时修调目盯着她,“那七月里,她身上是几日来的?”


    缎儿想了半日,缓缓摇头,“不记得了。”


    那锦儿忙搭腔,“我想起来了,姑娘身上一来,必闹肚子疼,每回我都要到厨房里给她要几日姜茶吃。可六月和七月里都没听她嚷过肚子疼,我也就没去厨房里要过姜茶。”


    原来如此,时修想着,呵呵笑出来,朝几人摆摆手,又自行转回院去了。


    院里南台与西屏皆是糊涂又好奇,不知时修又想到了什么,西屏以为必定是什么要紧的线索,好笑着对趴在阑干上打盹的三姑娘说:“你这哥哥不知又作什么妖。”


    南台听她的口气似乎几分宠溺和骄傲,显然是把时修当做自己人。她从前说起他二哥从不用这样的口气,说到他,更疏远了。


    他失意地望着那猫笑,“二嫂看来也喜欢这猫。”


    西屏抬起头,“我从没说过不喜欢啊。”


    “你知道我指什么。”


    西屏把眼睛挪开,笑着没答话,沉默了一阵,忽然低声道:“三叔,早是时过境迁了。”


    他也知道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眼下不单来了个时修,还凭空冒出个丁大官人。趁这可以容人私语的安静中,他提醒她,“二嫂知不知道那丁家在打什么主意?”


    西屏脸色丝毫未变,照旧淡淡地笑着,“与其说丁家在打什么主意,不如说老爷太太在打什么主意好了。”


    他倒意外地吃了一惊,“原来二嫂知道?”


    她点点头,轻叹一声,“知道又有什么办法?他们和我打哑谜,我也只好同他们打哑谜,难道他们不说穿,就叫我先去说拒绝的话?倒没这个必要,只管拖着吧,等他们明白说出来的时候,我再说不愿意也不迟,没必要早早的就和老爷太太闹起来,你说呢?”


    南台攒着眉,替她想了个主意,“不如二嫂写信摧亲家太太回来,只要亲家太太回了泰兴县,这事情就不能单凭大伯和大伯母做主,怎么也要和亲家太太商议。”


    “我娘?”西屏笑笑,“谁知道他们现今走到了哪里,也没有信来。等我回头打听打听吧。”


    她表情不以为意,对这事俨然有点不大上心的样子,反而看见时修回来,眼睛倒是一亮,挥着扇子忙叫时修,“你追出去问什么?”


    时修见他二人阑干内阑干外说话,那情形好像隔着银河的牛郎织女,心下很不高兴,懒懒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追出去问话?我就不能是尿急么?”


    西屏瞪他一眼,“不许在园子里撒尿!你是畜生么?!”


    他走近了,胳膊撑在阑干上,身子向她歪斜下来,故意做出一份亲密,“你们家这五妹妹可不简单呐,竟然暗中与人私通。”


    南台正看不惯二人凑得如此近,本来耷拉着眼皮,听见这话,精神一振,瞪大了眼睛。


    西屏先一个表示出不信来,“不可能!五妹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和谁私通?”


    时修便将方才问的事告诉给她听,“她忽然不思饮食,情绪大变,又接连两个月不行经,倘或不是有孕,又会是别的什么凑巧有这些个症状?”


    西屏乜着眼,“看不出来嚜,你还懂这些?”


    时修呵呵一笑,“我旁学杂收,也略略看过几本医书。”


    “净看这些没要紧的。”西屏不高兴地扭过身去。


    她反正脸色变得快,时修习惯了,只好朝阑干上的三姑娘撇了下嘴,意思是惹她不起。


    南台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一通的小动作,有种被排开在外的感觉,他暗替自己不值,搭着话道:“我看二爷这回恐怕猜错了,当初我替五妹妹验尸,并未验出她有孕。何况二嫂说得对,五妹妹是个闺阁小姐,甚少出门,她若与人私通,那奸.夫会是谁?”


    “你们府上难道就没男人么?家丁,来走动的亲戚,朋友——”时修直起腰,猛地一转话锋,“何况你不是说她和你们家四姑爷有些眉来眼去的嘛。”


    南台咽了咽喉头,“我从没说过这话,我只是说他们不过说笑了几句而已,一个家里住着,难免有说话的时候。”


    时修澹然道:“是与不是,等四姑爷回来,去试问试问就清楚了。”


    赶巧隔日一早就听下人们说四姑娘夫妇回家来了,西屏借故领着时修去见,赶在午饭前走到那头去,看见场院中堆着好些新鲜瓜果,好几个仆妇进进出出地搬抬。


    有两个上年纪的妇人从他们跟前走过,一个向另一个嘟囔着,“谁稀罕这些东西,厨房里每日都有人送来,缺他的不成?还真当成礼带回来送人了。”


    那四姑娘的奶妈看见他二人进来,笑着迎来道:“正要给二奶奶送些东西过去呢,可巧二奶奶就来了。”眼睛转到时修身上,登时一亮,“唷!这位就是二奶奶的外甥吧?才进门就听人说了,果然是好个人才!”


    西屏客气地笑了笑,望着那堆东西,“这些是四妹夫老家地里种的?水灵灵的,一看就是早上现掐的。”


    话音甫落,只见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走出门来,不冷不热地笑了声,“这家里,就只二嫂最会客气。二嫂是多早晚从江都回来的?”


    那便是四姑娘姜袖蕊,听说比西屏还大一岁,身段消瘦,姿色平平,单眼皮薄嘴唇,丑不算丑,美也谈不上,只有一点刻薄的气质从斜吊着的眼梢里凸显出来,既没有传承姜辛的浓眉大眼,也没有继承卢氏的喜相,倒像是两个人的缺点拼凑出来的。


    西屏笑答她的话:“我回来好些日子了,从江都捎带了些东西回来,听说你们今天到家,我给带了来。”那些小玩意给时修拧在一个包袱皮里,她看一眼时修,“这是我娘家外甥。”


    那袖蕊打量下时修,脸色仍是冷淡高傲,“二嫂请屋里坐。”


    进去瞧见四姑爷郑晨,却是一位玉质金相的年轻男人,相貌与南台不相上下,气度比南台还要斯文。只是斯文太过,不免显出一点软弱。


    袖蕊收了东西,使丫头收进卧房里,那郑晨则忙着吩咐丫头上茶,屋里还有好些东西没归置,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才刚到家,还没归置好,让二奶奶和小二爷见笑了。”


    时修向他作个揖,“四姑爷客气,听说四姑爷家在芙蓉庄,是不是就在城外长清河下段?”


    郑晨笑着点头,“小二爷外乡人,也知道那地方?”


    “噢,我近日监修长清河两处堤口,走到过那里,听说芙蓉庄周遭土地肥沃,年年丰收,每年税粮上百石,庄上的农户家家兴旺,可是如此?”


    郑晨笑着看一眼袖蕊,往前走一步,自去墙下椅上坐了,时修便也跟着去坐。


    西屏则和袖蕊在榻上对坐下,袖蕊颇有些倨傲地道:“那一带的田地,多是我们姜家的,芙蓉庄的农户,也多是我们姜家的佃户。怎么,小二爷到泰兴来,不单巡视水利,还要查看田粮?”


    时修在椅上笑笑,“我不过听说四姑爷是芙蓉庄人氏,所以多嘴问一句。”


    袖蕊笑着点头,“小二爷真是年轻有为,从前一点不知道二嫂还有这么个风流不俗的外甥,还是二嫂嘴巴紧。”


    西屏笑了笑,借故说到丽华,“马上就是五妹妹的忌日,我想问问,今年咱们还是往章怀寺去办祭礼么?狸奴听说章怀寺香火鼎盛,正想去逛逛,我说不急,要是还在章怀寺替四妹妹做祭礼,那时候顺道就一道去了。”


    “我先和太太商议商议,在家麻烦,多半还是去章怀寺,那里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和尚们做法事也便宜。”说话间,袖蕊向下首斜一下眼梢,“怪了,今年连二嫂也操心起五妹妹的忌日了,我还以为这家里头只有某些人惦记着五妹妹呢。”


    说到此节,时修暗窥着郑晨,见他依旧维持着那斯文的笑脸,只是笑得有点尴尬。他道:“都是一家人,谁会忘了五妹妹不成?”


    袖蕊马上冷笑着横他一眼,“谁也没你这个做姐夫的记得深刻。”


    西屏解围道:“五妹妹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没的,这日子,谁会不记得。”


    袖蕊又将轻乜的眼睛转去她面上,不咸不淡道:“五妹妹死了几年都没人问没人理的,忽然间今年倒成了个红人了。”


    满是不留情面的鄙夷的口气,任谁听了都觉得尴尬。时修不是这家的人,倒不觉得,反笑问:“似乎五姑娘得罪过四姑娘?不然怎么说起姊妹来,却是这口气?”


    袖蕊极轻蔑地哼了声,“她是什么份上的人,也配得罪我?不过是个戏子生的贱种,我早就说这大富大贵的日子,她福薄之人,未必有命享,叫我说准了不是?”


    郑晨忍不得咳了声,袖蕊立时瞪他一眼,冷笑道:“怎么,我说她是贱种,有人不高兴了?二嫂你瞧,这世上就是有喂不熟的白眼狼,吃我的住我的,心里还总惦记着别人。”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意指郑晨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心里惦记着丽华。西屏因见郑晨脸上难堪得紧,自己心下也尴尬得厉害,连忙脚底抹油,带着时修找话溜了出来。


    甫出院门,便朝时修吐吐舌,“看来你猜得不错,四妹夫和五妹妹间,也许真有点说不清,可这事我以前从没看出来。”


    连她也没看出什么苗头,可见这二人藏得好,不过也见她从前少关心这家里头的事。时修道:“我听嫣儿说,您以前不爱和姑嫂妯娌们说话,总是闲在屋里。”


    西屏撇着嘴点头,“你今日也领教了,这些人是好相与的么?我应付你姨父一个还应付得烦呢,哪还有精神同他们打交道?”


    “我听说姜潮平打过你?”


    她听他忽然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先是诧异,而后咬着嘴唇笑了,“你怎的不叫他姨父了?”


    时修鼻子一哼,代了回答,倏地转到前面来,握住她的肩,眼色阴仄仄地紧逼着她,不容易她逃避,“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她不以为意地说:“就是有一回吵起来,打过一巴掌,这值得说什么,夫妻间哪有不打架的?一定是犀园那小丫头说的。”


    犀园也是道听途说,知道得不真,所以时修也不晓得到底如何。反正他当时听说这话,只恨不能让那姜潮平再活过来,他好再一箭射穿他!


    他一声不吭看着她一会,拽着她回了晚凤居,说是要查验她身上有没有伤痕。两个人拉拉拽拽地进了屋,原是玩笑,谁知屋里没人,时修有些心.悸,倏地将西屏拽进罩屏里,抵在那雕花木板上,手伸进她的小氅袖里,“您说话不老实,我摸.摸.看到底有没有伤疤。”


    他说话的气潮.乎.乎地喷在她脸上,熏红了她的脸,渐渐从心里痒.出来,身上的毛孔好像在颤.栗,麻.酥.酥.的。她低着脸,推搡他的胸.膛一下,“你这猫,真是大不敬。”


    话是责怪的话,却是撒娇的语调。


    时修听来,那“大不敬”非但不能震慑到他,反而使他有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刺.激。他此刻方有领会,就算是天下最正义凛然的君子,在某些事情上,也想做个恶人。


    这就是男人,是原.始的本.性。怪道有的女人喜欢骂男人“坏”,一来他是有些坏,二来,她也希望他坏。他看着西屏赧笑着的骄傲的脸,领悟了这点,愈发不肯放开。


    他一面顺着她的胳膊往.上.摸,一面装模作样地凝着眉,“嗯——没有伤疤,丝滑如锦。”


    那手快从她的腋下钻过去了,西屏心.慌.意.乱,真怕有人进来撞见,忙把他推开,噘嘴剜他一眼,“要是有伤,你还要把你姨父的尸骨挖出来鞭尸不成?”


    时修也不敢真在此时此地做些什么,却又不甘心,只得凑回去亲.她,舌.不觉间溜.进.她.嘴里。晨间的太阳犹温和,从她背后镂空的花纹里照进来,将他们双双温柔地包.裹住,像一条轻.软的被褥,她想倒下去。


    勾.缠片刻,倏闻廊下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马上抽身走开了,她也若无其事地转身弄角落高几上的那盆兰花。


    来人是南台,着急忙慌的神色,本来急着要说话,却在罩屏内看见西屏,他察觉她脸上红得异样,空气似乎也有点异样的灼人。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讲证据,关情之事,只需要感觉就可以。仿佛有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使他脸色刹那冷却下去,苍白下去。


    此刻三个人各站一方,沉默得尴尬。


    还是时修先打破僵局,“三爷有什么急事?”说话间他旋去榻上坐下,眉峰一挑,那双大眼眶里泛着点情.慾的潮.红,脸上有点慢洋洋的得意,“请坐下说吧。”


    南台缓慢进来,扫了眼背身在那角落里摆弄花的西屏,嗓音不禁喑沉,“我今早上在衙门里翻卷宗,的确发现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闻言,西屏丢下那盆兰花走过来,顺手搬了凳子在榻前坐,“敢是和五妹妹有关?”


    南台稍稍点头,一眼不错地盯着她看,“自从二爷说五妹妹大约和谁私通之后,我去仔细翻看过当年的卷档,发现除了我验过尸之外,还有一个人也验过。”


    西屏低着脸,避开了他审视的目光,“谁?”


    “王婆子。”


    二人都不认得什么王婆子,他继而道:“这王婆子是个稳婆,五妹妹死后,尸身抬去衙内存放过几日,我验过后,周大人又叫人另传了这王婆子来验,那时我不知道,可今日我翻到那一则卷档上写着,五妹妹已非处子之身。”


    时修便问:“那这婆子验的可有身孕?”


    南台摇头,“没有身孕。”


    这倒意外。西屏思忖一会,自顾自点头,“我明白了,一定是五妹妹和人私通,那两个月没行经,就以为自己有了身孕,惧怕之下,一时想不开,便投井自尽。”


    南台也是这猜测,因问:“你们问过四妹夫了么?到底是不是他?”


    西屏摇头,“早上他和四妹妹才回来,当着四妹妹的面,我们没好问。不过我问及给五妹妹祭礼之事时,四妹妹很不高兴,言语里大有嘲讽怪罪四妹夫的意思,好像四妹夫和五妹妹之间真有什么。”


    南抬迟疑着摇首,“这也不一定,四妹妹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就连丫头服侍四妹夫稍微周到点,她都要疑心吃醋,也许只是她多心。”


    “倒也是。我想着到章怀寺办祭礼,一向人多,四妹妹肯定是要陪在太太跟前的,届时狸奴趁机拣个空子,避开去问四妹夫。不论是不是他,也免得给旁人知道,惹出些言语来。”


    时修却翛然拔座而起,“我去衙门一趟。”


    西屏也跟着起身,“你难道要去问周大人?”


    他笑笑,“那周大人既然请稳婆替姜丽华检验,可见他事先就看出些不对来,兴许他知道些什么。”


    南台提醒一句,“我归家时,周大人也出衙回府去了,你不知道他府上在哪里,还是我带你去吧。”


    西屏追到门上,心里只想,这一去,又赶不上午饭了,也不晓得那周大人请不请他们吃饭,那位大人可是一向只晓得刮别人的血肉贴他自家的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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