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们姚家少不了您饭吃!
果然走到周府, 那周大人阖家正吃饭,拢共六口人,三盘菜, 只得一荤。听见下人来报,周大人就叫将人请去书房等候,自己连忙端起碗稀里哗啦扒了几口, 撂下碗对她老婆说:“那一碗煨火腿的汤不要倒, 留着下晌扯个水面吃。”
他老婆“嗳嗳”地连声答应,端起他的碗, 把里头剩的两口饭菜都拨到自己碗内。
周大人走到书房来, 捋着胡子笑呵呵进门, “难得,难得小姚大人肯屈临寒舍, 真令老夫蓬荜生辉啊。是不是堤口上出了什么岔子?工房那些小吏是有些怠惰,小姚大人不要讲情面, 你是府衙下来的人, 只管骂他们, 我看谁敢不听!”
时修迎来打拱, “堤口上一切顺利,请大人放心,我今日来, 是有一桩案子想问问大人。”
“坐,请坐下说。”周大人笑道:“小姚大人不愧是刑狱官, 这回到泰兴县分明是为监察水利,结果还是放不下刑案。敢是在案库翻到了哪桩旧案, 勾得你心.痒了?”
“是有一桩人命案子勾起了我的兴致,不过不是在衙门案库里翻到的, 是在姜家听说的,就是那姜家五小姐姜丽华之死。”
周大人笑意稍滞,看向另一张椅上的南台,“这不是什么人命案子嘛,姜仵作是姜家人,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说起来当初还是他验的尸,这位五小姐本是失足坠井而亡,没有人杀她。”
时修笑着点头,“从当时验尸案卷和查访案卷上看,的确没有被人推下井的迹象,所以我怀疑她是自杀。”
周大人端起茶来,瞅一眼南台,认同地点点头,“是自杀!我看也是自杀,所以验清楚后,五小姐的尸体很快就送还了姜家,那些案卷也没往府衙呈递。”
“可这位五小姐为什么要自杀,周大人查问过没有?”
他呷一口茶,咂了咂嘴,“既是自杀,那就是人家的家务事了,我也不好管的。”
时修笑着摇头,“不对,大人分明暗中管过。”
“我管过?”周大人笑着摊开两手,“这话怎么说?”
“大人曾请过一位姓王的稳婆替姜丽华验过身,那王婆验明的结果是,这位未曾出阁的小姐已非处子之身。难道大人不是想到了什么,这才请那王婆来替小姐验身的么?”
周大人笑着捻着胡须,“小姚大人年轻,未经多少人事,所以不知道,姑娘家但凡寻短见,多半是因奸.情。我当时就是疑心到这点,所以请了那王婆来,这也恰恰证实了姜丽华是自杀。至于她跟何人通.奸,既无人来告,我就不好过问了。”
“这么说,大人也不知奸.夫是谁?”
他只管看向南台,“姜仵作是姜家的人,姜家的事他比我清楚,该问他才是啊。”
说话间,恰巧有个小厮进来禀报,说是姜家打发了个掌柜的来,南台不由得站起身,问过方知,是姜家米行里的田大掌柜,特来交涉前些时说下的那批预备的赈灾的粮食。
周大人呵呵道声少陪,便自去迎待那田大掌柜去了。
时修南台二人只得随小厮出府,在路上老远看见那田大掌柜,和周大人说说笑笑,并没上下之分,好不亲热的样子。
时修朝他们那头远远凝着眉微笑,“你们姜家真是不得了,了不得,一个米行的大掌柜和周大人也如此亲密,看起来并没什么官庶之别。”
南台跟着眺望去,“周大人原就是个和气之人,何况我大伯乐善好施,泰兴县百姓对他赞不绝口,做父母官的,自然也益发善待我们姜家上下。”
“你们姜家乐善好施,怎么独独不肯善待我六姨?”时修乜着眼,一脸不屑,先一步跨了大门出去,“我听说你那个二哥对我六姨动过手,要不是他死了,我们姚家须得和他算算这账!哼,他倒是死得很是时候。”
南台赶上来,在他旁边微微提醒,“二爷别忘了,我那位二哥,可是你的姨父。”
“姨父?”时修极轻蔑地笑一声,“我姚家在泰兴只有两位亲戚,一位是刘祖母,一位就是六姨。”
“看来二爷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时修顿住脚,桀骜不驯地睐他一眼,“你的意思我清楚得很,不过我的事,你似乎管不着。”
那街上遍布炙热的太阳,时修先跨上马去,拉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睇一眼南台,示意他赶紧上马。南台自下望着他,觉得他头上望不见边的那太阳简直刺眼。
他承认他远不如时修那样不受羁束,他承的姜家的恩就是一张金色的网。所以不由得想当初,如果对西屏说了实话——可真要是对她说了实话,她兴许就不会嫁到姜家来了,他们恐怕将永没有相处的时机。
以西屏的美貌,从前就有许多伐柯人登门说亲,那时姜家也是慕名而去。按卢氏的意思,娶一个相貌好的儿媳妇,正好可以弥补她儿子的丑相,将来生个孩子,总不至于太难看。
姜潮平是卢氏人生最大的败笔,只要见过他们一家几口的人,恐怕都会把姜潮平相貌上的过失怪在她头上。她当初是抱着一雪前耻之心,一定要把西屏弄给他儿子,好证明给人看,长相有什么要紧?钱才是最要紧的。
她自己遗憾不是个美人,却是那个有钱人,所以她一向拿西屏的美貌点缀他姜家的门庭,却没想到,今时今日,西屏那美貌还有别的用道。
南台暗自一忖度,眼下倒不是与时修争高低的时候,反正时修这个人冲动气盛,也未受姜家之恩,不如先借他打发了丁家的才是要紧,就算因此得罪了大伯大伯母,也不与他相干。
此思之下,又拼弃前嫌,踢着马腹向前赶了两步,并到时修马旁,“二爷既如此关心我二嫂,可知她眼下的困境?”
时修少不得扭头,“守寡?这有什么,没有你们那位二哥,她还乐得自在呢。”
南台笑着摇头,“这还不是要紧的,上回二嫂跟着大伯母去丁家吃喜酒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丁家——”时修渐渐扣住眉,“这丁家到底和你们府上有什么牵扯?”
“我实话告诉二爷,那丁家是在山西做冶铁生意的,大伯这两年也想做这生意,想与丁家搭伙,可丁家在山西有现成的关系,现成的买卖,凭什么要让我们姜家搭这势?这事本来是做不成的,可自从去年我二哥死后,这事像又有了转机,丁家忽然有些松了口。二爷如此机智,仔细想想看,这里头会是什么缘故?”
一席话刚说完,时修脑子里便蹦出个“丁大官人”来,又想到那日丁家送来的菜,越想越觉不对头,因问道:“丁家是不是有位公子?”
南台笑笑,“丁家有一儿一女,大公子现年二十有六,跟着丁老爷做生意,早年间娶过一房妻室,前两年病故了,成了个鳏夫。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二爷想想,是不是很登对?”
时修听得牙根子发紧,原来姜家打着西屏这主意!他把脚一蹬,赶着那马跑回去,直奔慈乌馆而来。
当下西屏正在榻上低着脖子纳鞋底,见他回来,忙问吃过午饭没有。他哪理顾得上肚饿,进来便问:“那丁大官人的事您是不是早知道?”
西屏歪着脑袋看那边隔间,嫣儿不知几时出去了,她便满大无所谓地撇下嘴,“你说的什么事?”
“您少装蒜,在江都的时候我仿佛就听您说起过那位丁大官人。”
西屏仰起面孔抿着唇笑,显然在装傻充愣,“那周大人留你吃午饭了么?”
时修索性捏住她的下巴颏,“少跟我装傻,快说!”
“说什么呀?”
“说您和丁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西屏甩开他的手,脸上照样澹然,“你都知道了还来问,就是你想的那样,丁家大公子死了老婆,我死了丈夫,两家太太一合计,想把我们凑成一对。”
时修怄得转过背去,又忿忿地转回来,“您就肯?”
“谁说我肯啦?”西屏瘪着嘴,“你没看见那丁大官人长得什么样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像个正经人!我潘西屏倒霉一次还不够,还要嫁个那么丑的男人?我就不能配个相貌堂堂的?只是这话还没说穿,我也总不好就急着说我不情愿吧?还没到那份上。”
时修稍微冷静下来,坐在榻上,“我可听说,姜家想以这门亲事为条件,好搭上丁家在山西的买卖。”
“听三叔说的吧?”西屏自唇边泄出一线轻蔑的笑意,猜到了南台的用意,这个男人,既想帮她摆脱这门亲事,又怕得罪老爷太太,所以才会告诉时修,无非是要借时修来出头。
时修怄着气道:“要不是他告诉我,我还像个傻子似的给蒙在鼓里。”
“你当你现在就不是个傻子了?”西屏好笑,然而那眼睛里,渐渐聚拢来千丝万缕的柔情,“这也没什么,只要我不愿意,老爷太太总不能强我上花轿,你急什么?”
“那你索性直接了当告诉他们,您不情愿!叫他们死了那条心!”
西屏却又缄默了,只是微笑。
他一时摸不清她的态度,急得打转,“您是怕回绝了他们,姜家容不下你?这正好了,您就跟我回江都,还怕我们姚家少您饭吃么!”
她扇动着一双透亮的眼睛,笑道:“做姐姐姐夫的自然是不会少妹子饭吃,可他们若不再是我的姐姐姐夫呢?”
时修咬了咬嘴皮子,拿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目光一下变得干脆利落,“你尽管放心,就是爹娘打死我,我也不后悔,更不会丢下你。他们要是不答应,了不得咱们到杭州去,投奔大哥大嫂,看谁拖得过谁!”
这种承诺虽然孩子气,可哪个女人听到都会高兴的。不过西屏高兴是高兴,那高兴却又像是提不足劲头,恹恹的。
还不到那时候,她可不敢这般信誓旦旦,她的日子早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只好一转话锋,瞪着眼假装生气,又和他打趣起来,“你又待人不敬重起来了,你啊你的,我可要生气了!”
时修觉得是一拳捶在了棉花上,他再是个呆子,也渐渐察觉到,她其实并不十分愿意和他说起那些具有肯定信的话,甚至他抱过她亲过她,她虽然没有抗拒,但嘴里也并未承认过什么。
窗外蝉儿有气无力地叫嚷着,太阳也逐渐变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像要下雨了。他蓦然间想到付淮安讲过一句,他是着了这女人的道,心里感到一丝莫名的沮丧。
不过抬眼看见她,那绚丽笑容底下隐约的一分神秘,是那样引人着迷。他想到一点来安慰自己那份沮丧心情,那就是她在他,是小时候遗失了的,到如今才失而复得。
当夜果然雷电大作,吵得人不能安眠,一屋昏暗的灯,空气闷塞,西屏只好去开卧房的窗透气,但见一团黑影跳到窗户上来,原来是那三姑娘。
她将它抱进来放在炕桌上,自己伏在炕桌上问它:“你怎么过来了?”
它自然不能答她。按说隔壁也该关院门了,难不成它是从院墙上翻出来的?可晚凤居的院墙修得高,墙面光滑平整,又没有高枝借力,轻易怎翻得过来?
她撇撇嘴,两手抱着它,离衣裙远远的,“你不能在我这里睡,你掉毛。趁这会雨还没落下来,我送你回去好了。”
这厢出去,走出一截,看见晚凤居院墙上块木雕的漏窗掉在地上,在墙间方方正正的一个洞,原来它是从这里跳出来的。她依旧将它从这洞中送进去,盯着这洞看一会,一行忖度着,一行折返回去。
次日又若无其事地晴起来,不过晴得温柔了许多,一连几日皆是好天气。姜家为往章怀寺去办姜丽华的祭礼,摆足了排场,一大早便车马泱泱,人影幢幢,担的抬的有二十来口箱子,除了烧的纸钱,还有敬给章怀寺捐的缎子灯油,另专门有两口箱子里放着许多铜钱,约莫上百两。
时修骑在马上,望着那两口钱箱子攒眉,“真是大手笔,就是赏庙里的和尚也用不了这许多,你们有钱人都是这德行?”
西屏撩起马车窗帘来,“那不是给和尚们的赏钱,寺里太太每年都是按份例捐的,那钱是趁机散给那些没有田地没有买卖做的穷苦百姓的。老爷早几日就散布了消息出去,凡到章怀寺门前替五妹妹的阴灵唱诵一遍经文,可领五十文钱。”
时修哼笑道:“姜老爷真是慈悲心肠,难得一见这般有良心的商人。”
西屏仰着眼嗔他,“你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讽刺?老爷哪里得罪过你?”
“他自然没有得罪过我,不过我这人是只白眼狼,吃人家住人家的,还看不惯人家。我就是觉得,他想拿您和丁家做交易,能善到哪里去?”
“那是太太的意思。”
“卢氏难道不是他老婆?”时修自马上睨着她冷笑,“我看他也不像是个惧内的男人嘛。”
西屏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弯下身子来说话。他一个高兴,趁机下了马钻进了车内。西屏又惊诧,“你上来做什么? ”
“您不是有话对我说?”
西屏倒不怕人家看见,她可以说怕他骑在马上晒着,府台大人家的公子,谁好叫他常在日头底下苦晒着不成?
她却有点顽劣的趣味,像逗猫逗狗,专为和他作对,翻着眼皮道:“你在外头说不是一样?”
时修又作势要下去,却不叫停车。
她只好拽他一下,“上上下下的,你不嫌麻烦,后头的车轿还嫌你耽搁人呢。”
他便笑了,“您要和我说什么?”
西屏仍怕给跟车的丫头婆子听见,躬着腰坐到他身边去,“你不知道,老爷发家的本钱原是太太娘家出的,所以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做主,老爷就是心里不喜欢,也不会驳她的话。”
时修哼笑一声,“他到底是不驳太太的话,还是根本太太定的主意,就很合他的心思?”
怪道说他聪明呢,西屏咬着嘴巴笑,“你知道了也不要说出来,又不干你的事。”
他脸色一变,“谁说不干我的事?”
她呆楞一下道:“我又不是指我和丁家的事。即便和丁家的事你也不要瞎替我出头,我自有办法应付。”
时修将信将疑,不过见她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决定且按她说的来,横竖这事情还未说穿,也没定下来,他只好无奈地舔舐着发干的嘴唇。
西屏看着他那不耐烦的样,轻轻打他一下,“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什么?”
“晚凤居院门口那木雕的空窗松掉下来了你知不知道?”她自瘪着下巴颏猜测,“那洞口大概可以钻得进去人,我想,从前在晚凤居装神弄鬼的人,是不是就打那里进去的?”
他不禁坐直起来,“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天晚上下雨,三姑娘跑到我屋里来了,我还奇怪它是从哪里溜过来的,送它回去时我就看见那木窗板子掉在地上。”
时修想到那窗,非得是个瘦小的姑娘家才爬得过去,“看来从前进去弄鬼的人不是郑晨。”
西屏转着眼睛想也再想不到别人,“可这家里,再没有和五妹妹要好的人了,一则是忌惮太太,二则都知道四妹妹嫉五妹妹比她生得好看,这两个又一向在家里称王称霸,谁敢去触她们的霉头?”
说话间,她把腮帮子鼓起来,还在想。时修越看她越觉可爱,很有几分小时候瓷娃娃的那样子,便目不转睛盯着看。她见他那关情关慾的目光,以为他要趁机亲她,心里都预备好了,给他亲后要打他,免得他逮着空子就占便宜!
谁知他又掉头下车去了,反而剩她在车里,有点惘然失落。
时修因怕在里头坐久了不好看,依旧下来骑马,看见那四姑爷郑晨也骑着马在前头走,他便赶上去,向后拉扯一下马上背的弓,“四姑爷可会射箭?”
那郑晨脸上略显诧异,“小二爷也会这个?”
“我是玩。听六姨说那章怀寺是在山林之中,我想必有些飞禽走兽,顺便狩猎一番。四姑爷自幼生长在乡野之中,想必也擅打猎,我特地带着两张弓,不如一道玩玩?”
给旁边马车里的袖蕊听见半句,撩起帘子来问:“玩什么?”
郑晨耐心弯下腰和她笑道:“小二爷带了弓箭,邀我狩猎。”
袖蕊“噢”了声,又放下帘子。
由此可见,她管他管得紧,听见个“玩”字便风声鹤唳,唯恐他是玩什么不正经的事。
也难怪这郑晨有些怕她,他原是芙蓉庄生长出来的乡下小子,他爹本是姜家的雇农,辛苦攒下几个钱,送他学得些字,待他长大后,又靠着佃户的关系,送他进城来,在姜家一间米行里做伙计。
也是缘分天定,机缘凑巧,有回他往姜家送东西,偏给这袖蕊撞见,瞧中他相貌俊朗,仪表不凡,便求着卢氏招他入赘为婿,卢氏拗不过女儿,只得答应。
他本出身贫寒,先又是在姜家的铺子里混饭吃,自成亲后,一向都是听袖蕊的话,袖蕊说东,他绝不敢说西。不过在姜丽华的事情上,他仿佛有些违逆,难不成这妹子和姐夫之间,真是暗通款曲?
此刻不是问话的时候,时修且耐住性子,一径憋到章怀寺。
那寺内早就预备好了,赶了香客,扫干净下榻的禅房,烧了几席上好的素斋,摆在一间清清静静的内堂中,老方丈亲自迎待,一班和尚专管在外门支应,里头则是姜家的下人在伺候。用罢午饭,在山腰正殿内做法事,主子奴才齐齐往那里去祭过后,便各自回禅房休憩。
那姜辛亲自带着两名管事的,并老方丈走到山门前,一看前来诵经领钱的人将门前那空地挤得水泄不通,面上就笑,抬起手来朝乱哄哄的人群压一压,“诸位不要乱,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不要急,只要到的都有份,不会叫大家白跑一趟。”
那些穷苦之人听如此说,皆松了口气,就肯排起队来,嘴里不住唱喏,“还得是咱们泰兴县的大善人!常行如此大义之举,您不发财谁发财!那市面的银子,合该您赚!”
“可不是!都说雷打真孝子,财发黑心人,我看就不见得,姜老爷对咱们这些穷酸百姓,比官府还上心!要我说,姜老爷这份器量,合该当官去!”
姜辛连连拱手,笑道:“承蒙诸位看得起,我哪里是做官的人?就是侥幸赚得些钱财,也是父老乡亲的福。老话说吃独食,撑破肚,我既承各位父老的照顾,岂能只管自家吃饱?今日为小女祭礼劳大家诵经,也是替小女作福积德,钱虽不多,好歹是姜某的心意,有劳大家,有劳大家!”
赶上时修与那郑晨正欲从寺里出来,在山门内听见这番话,时修便停住脚,虚着眼睛朝外望去。那姜辛真不愧是个生意人,处处周到,难得连这些褴衣鄙履的穷人都肯周旋,太阳裹得他简直似个佛像金身。
一时姜辛折进寺内,看见时修,少不得笑问:“小二爷这是要到哪里去?”
时修特地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把弓略抬一下,“到林间去打猎,姜老爷只管忙您的,犯不着特地招呼我。”
姜辛点着头嘱咐郑晨,“晨儿,你是山野里闯惯了的,可要护着小二爷,林间恐有蛇。早些回来,别误了晚饭。”
第42章 一箭射穿他!
按说郑晨引着时修出了章怀寺, 看见右面一条山路直通山下,左面一条小道直入林间,二人一径往左边上路上行去。
入林后郁郁苍苍, 大树参天,时修一壁留心着野兔狐狸,一壁留心郑晨。正要借口和他搭腔, 不想他却先单刀直入, “听说小二爷在追究五妹妹的死因?”
时修便也直言,“我正想因这事问问四姑爷。”
“我猜到了, 我倒可以知无不言, 只是不知道小二爷有什么可来问我的?”
时修睐他两眼, 微微仰着面孔爽朗地笑两声,“我听说四姑爷和姜丽华私下里有些瓜葛, 不知是不是真的?”
郑晨笑着摇头,“不, 敢是小二爷不知听了什么闲话, 也误会了。其实我和五妹妹清白得很, 只是袖蕊疑心重, 才有了那些谣言。”
“可我听说,你们私下往来,给令妻抓到过。”
“那不叫私下往来, 一个家里住着,总会碰头的, 我和五妹妹从没有什么逾矩的言行,都是袖蕊多心。为这事, 她还和五妹妹吵过几回,凭我如何解释她也听不进去, 一气之下,竟挑唆太太将五妹妹定给了那李家驼子。倘或五妹妹是因为这门亲事想不开跳井,我也成了罪魁了。”
时修瞟他一眼,微微一笑,“是听说五姑娘对和李家的这门亲事很不喜欢。”
“哪个姑娘会喜欢?”郑晨叹息着摇头,“五妹妹那回来请我劝袖蕊改了这主意,可不劝还好,一劝袖蕊就更以为我和五妹妹有什么,我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姜丽华为这门亲事来求过你?确切是几时的事?”
郑晨蹙额想道:“是那年三月间的事了。她知道这亲事是袖蕊背地里撺掇太太做的,所以想求求袖蕊,可她们姊妹一向不合,所以她只好对我说。”他苦笑着摇头,“我试过了,也是无能为力。”
因此上,姜丽华求袖蕊不成,又有了别的打算,而那个打算,应当是可行的,否则后来她不会和四姨娘说起嫁人的话时,又是那副释然轻松的样子。
时修暗忖片刻,“她还去请过什么人帮忙说情你知道么?”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她还能去求谁?这家里头的事都是太太和袖蕊做主,连老爷也少问的。”
时修思来想去,眼睛又似笑非笑地移到他俊美的面庞上,“你真格和姜丽华没有私情?”
这郑晨也是好脾气,还是笑着摇头,“小二爷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可小二爷一定要认为我和五妹妹有私,除了几句闲话,可拿得出什么证据?我听说做官断案,凡没有证据的事,都只能权当没有,未必在小二爷这里,倒反过来了?”
“你不要多心,我是看你这个人十分坦诚,所以才无所顾忌地问一问,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时修拍拍他的肩,爽快地笑着。
环眼一睃,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见道路逶迤,周遭草深半尺,树高三丈,四下里黄鹂惊梦,青雀嘶春,太阳从那树罅间照下来,那一束束光中,烟尘漫卷,五光十色,好一番苍翠幽密景色。
倏听那边草里簌簌一响,看见只灰色肥兔子溜过去,时修忙弯下腰低声道:“不说了,先打下那只兔子要紧。”
二人躬着身子小心翼翼跟上去,不料那兔子十分警觉,早嗅出异样,朝前一蹦,弄出个响动,惊得一野鸡和一狐狸一并窜将出去。时修立刻提着弓跑去追,追了一阵,额上大汗淋漓,正欲发箭,似听见哪里有人在说话,像是西屏的声音。
他松了弦垂下弓,仔细辨听,还真是西屏的声音,循声走了一段,原来是爬到章怀寺的大殿旁的林子里来了,林间望去不远,便是寺庙的一面院墙。
不知西屏在墙内和谁说话,他眺目望去,透过院墙上镂空的一则花窗,看见个陌生男人的背影,不知是谁。
待那郑晨赶上来,便问他:“墙内那男人是谁?”
郑晨凝目望去,摇了摇头,“背影瞧着眼生,不像是我们府里的人口。”
时修心下正奇怪,忽然听见西屏声音有些慌张起来,“大官人,我先告辞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那男人却拽着她胳膊不放,“二奶奶忙什么,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没几日就要往山西去了,此一去,少不得要年底才得回,因记着九月间是二奶奶的生日,想问问二奶奶喜欢什么,我这里好提前替你备一份礼。”
西屏挣着胳膊道:“大官人太客气了,我什么也用不着。我要过去了,你快撒手!”
那男人还只管拽着不撒手,看得时修三尸乱跳,眼内起火,管他是谁,抬起弓来一箭由那空窗射.入墙内,只听一声痛叫,正射.在那男人胳膊上!
也合该那丁大官人倒霉,自那日见过西屏,魂牵梦萦割舍不下,因想着不日要往山西去,又听说今日姜家在章怀寺替小姐做祭礼,便央求他娘借进香拜佛的由头,“碰”到这章怀寺来,好趁机见一见西屏。
午间到得这寺,丁家太太假意和卢氏道:“我都忘了今日是你家做祭礼,还跑来上香,谁知山门口听说你们在这里,这才想起来,好像是五小姐的忌日?这可是搅扰你们了。”
那卢氏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心照不宣地和她笑,“这才叫天上的缘分!既来了,你们只管上你们的香,两厢不误。上完香,叫上几个老妈妈到我那屋子里摆个牌局,让孩子们自己逛去。”
说着,使于妈妈特特地去将西屏叫来。
见过礼,那丁家太太拉着西屏不放,又叫她伴着进香。殿里出来,就说要去卢氏房中抹牌,一看儿子,便笑着嗔怪,“偏我这儿子不喜欢抹牌,坐在那里横不是竖不是的。”
卢氏趁机道:“我们二奶奶也不会抹牌,不如两个丫头跟着,打发他们到那边侧殿里听经吃茶去。”
这般你推我搡的,将西屏与这丁大官人硬生生推在了一处。西屏勉强和他到侧殿吃了盅茶,听和尚讲了会子经,欲要辞回房中,出来却给他叫住。
这丁大官人也是个急性子,看见西屏便心内发痒,一心要绊着她,便道:“二奶奶且站站,我还有话要说。”
西屏往那院墙底下阴凉地方走去,“大官人要说什么?”
他唇上两撇胡子往上一翘,笑起来,“二奶奶有所不知,其实今日,家母是听见你们在这里,才赶着来上香的。”
西屏低着脸不看他,声音怯懦懦的,“大官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你还不懂么?”他望着她直笑,一双眼睛像是能垂涎下来。
她心下一万个烦嫌,可巧听见墙外那林子里有动静,便侧了身子避开,“我应该要懂什么?”
这丁大官人只当他们的事是板上钉钉了,不肯放过她,偏转到她面前,看见她手里握着柄纨扇挡在腰间,就凑下去在那扇子上嗅了嗅。
西屏心下一恨,竖着耳朵听,墙外那声音近了,她故意慌张起来,“大官人,我先告辞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他却拽着她不放,“二奶奶忙什么,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没几日就要往山西去了,此一去,少不得要年底才得回,因记着九月间是二奶奶的生日,想问问二奶奶喜欢什么,我这里好提前替你备一份礼。”
“大官人太客气了,我什么也用不着。我要过去了,你快撒手!”
拉扯间,一箭飞来,恰好射中了丁大官人的臂膀,痛得他大叫一声,捂着箭跌靠在墙上。西屏此刻也不得不做做场面工夫,连忙四下里喊人,一壁走过去,抓着那箭,“你忍一忍,我给你拔出来啊。”
丁大官人忙道:“不用,不能——”
西屏哪能容他说完,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利箭拔除,听见他一声惨叫,心里总算痛快了些。她将那箭一丢,看见几个下人着急忙慌跑来,她便正好退步抽身。
一时乱将起来,有忙搀丁大官人去禅房的,有寻和尚拿药的,有嚷着要拿行凶之人的。独西屏在乱中思忖,方才那一箭到底是时修射的,还是郑晨射的?倘或是郑晨,就该一箭射穿他才好!要是是时修,她想想,不忍看他以身犯法。
没一会就见两人双双跑进卢氏这禅房来,时修打头先挤进榻前,一看和尚正给这丁大官人止血扎伤,便一跺脚,满脸悔恨道:“我说我那一箭射到哪里去了,原来是不留神射.中了这位兄台!兄台,你不要紧吧?好在只射在胳膊上,要是射到命门,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众人方知这一箭是他射的,那丁家太太扭头来揪他的衣襟,急道:“哪里来的这不长眼的东西?!竟敢光天白日行凶伤人!快将这贼押去官府!”
那姜辛刚一进门撞见这场面,忙上前来解说:“夫人请息怒,这位公子原是我家亲戚,本就是公门中人。”
丁家太太一听这话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撒开手,“原来是尊家亲戚,不知是在哪个衙门当差?”
南台忙转来打圆场,笑道:“他父亲是咱们扬州府的府台大人。”
丁家太太犹如一道电光劈在头上,刹那冷静下来。姜辛趁势道:“他与小婿适才在林间打猎,想是失手才射了小官人这一箭,还望夫人见谅。”
那郑晨也道:“原是想射只狐狸的,不想一箭从墙上漏窗穿过去,哪知丁大官人就在墙内站着,真是无心之失,还请夫人和大官人海涵。”
这母子俩因时修是府台之子,况是无心之过,也不好怪罪什么,只能自认了倒霉,忍气吞声道:“不妨事,好在伤得不重。”
西屏正站在丫头堆里憋笑,那卢氏见缝插针地将她拉出来,当着丁家母子的面,不免要嗔怪时修一句,“险呐,方才我们二奶奶也在那里,小二爷险些伤着你姨妈了。”
时修心道:我难道会没个准头么!
面上不显,一味和那丁大官人打拱致歉。
那丁大官人心里头虽恨,可哑巴吃黄连,只得连连摇手,“嗳,不妨事,小二爷快别如此,又不是什么大伤。”
那方丈见包扎好伤口,劝他母子赶紧归家请大夫,免得招个破伤风。这丁家母子不敢逗留,忙着告辞,姜家夫妇也未敢款留,招呼众家眷一齐将他母子送出山门。闹过一场,皆有些疲累,便依旧吩咐各人回房休憩。
这厢回转禅房,那卢氏就和姜辛抱怨,“这位小二爷也太能惹是生非了,到咱们家这才多久,又要查丽华的事,又得罪了丁家,年纪轻轻的,狂妄得很!”
姜辛坐下笑道:“人家有狂妄的本钱,他爹是扬州府台,兄长乃都察院监察御史,虽只七品,却调任杭州代天巡狩,都是要紧的职位。”
“这有什么,咱们在京城也结交了好些四品以上的官。”
姜辛心下一阵厌烦,然而也拿出耐心来好言敷衍,“官场上的事你懂什么?有的人你别看他官小,却是举足轻重,你不要得罪他,他在咱们家住一日,便要款待他一日。”
卢氏嗔他一眼,“这还用你嘱咐?我就是不知道官场上的厉害,也晓得他大小是个官,还敢亏待他不成?只是他眼下在问丽华的死因,这可怎么处?真给他查得一清二楚的那还了得?咱们姜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姜辛脸色有些凝重起来,“他是做刑狱官的,凶案诉讼本就是他的分内职责,他要问咱们也拦不住。你只要瞒好了当初那件事,我看他也问不出什么来。”
“上上下下我都瞒得死死的,连于妈妈我都没告诉,潮平也不知道,家里头你只管放心,只是那周大人——”
“周大人你也放心,他当初既收了我的银子,自然会替我守口如瓶,何况大家做的也不是一锤子买卖。再则,他也没有证据,当初不过是侥幸给他猜中了而已。”姜辛拔座起来,还有事要先下山去。
卢氏忙拉他一下问:“俞生几时能回来?”
“在路上了,这个月一定是赶得回来的。”
他没回头看她,脚不停地自出门去了。卢氏还不觉得他是懒得多看她,为他的辛劳奔忙心疼不已,不由得叹一声,依旧走回榻上坐下。肩后龛里供着的那尊半尺高的佛像,嘴上微微挂着点笑,正斜着眼看她。
漫山复起诵经声,又是一场法事,替姜丽华做祭礼,姜家出得起钱,不过却出不起人,只早上走了个过场后,没人再到那正殿去,全交给和尚们照章办事。
时修自然是随西屏回房,一进门,她先是不言语,打发嫣儿去要茶,趁人出去后才扭头质问:“你方才那一箭,可是故意的?”
山上的太阳比山下的还要烈,他站在门前那片金光里,里头穿一件苍色长袍,外罩黑纱比甲,腰系靛蓝宽绸带,眼眶还有点愤恨的血气,气得嘴唇也略显发红,毫不客气道:“我恨不能一箭射死他!什么东西,敢对您无礼!”
西屏心里是美滋滋的,嘴上却嗔怪,“真射死了他,你就要成阶下囚了。这回还亏是看在姐夫的面上,人家不好和你兴师问罪。”
“他要问罪只管来,我怕他什么?!”时修冷笑一声,“他若告我行凶伤人,我就告他们一个骗娶民妇。”
“好好好,你厉害。”西屏因见他火气大,唯恐他闹起来,忙笑着朝他招手,“看你头发都跑散了,来我替你梳一梳。”
时修便错着牙根走进来,脸上还是气,眼里还有丝杀意不散。西屏倒是半点不气,想到方才丁大官人痛得龇牙咧嘴那样,又痛快又好笑,一面拿着篦子刮他的头发,一面向着窗户喜滋滋乐着。
他听见她笑,抬眼瞅她一下,“您做什么单独和他在那殿外?也不知道避着些。”
西屏一怄气间,故意拽下他一根头发丝,“我还能不知道避着?是太太叫我请他到那偏殿里吃茶,我想着有和尚在那里,也没什么可避的。偏又给你在墙外头看见了。”
他斜上眼,大有威胁之意,“听您的意思,仿佛还嫌我多事囖?”
她恨他一眼,又扯下他一根头发,疼得他一咧嘴,正冒火,见南台走了进来。
南台此刻也正为那丁大官人受伤之事高兴,不肯显在脸上,只窃窃在心内笑着。进来看见时修坐在榻上,西屏立在跟前用篦子刮他的头发,窗户上的太阳折在西屏月牙一样弯进去的腰肢里,他又有些高兴不起来了。
坐下来后,问及郑晨和姜丽华的奸.情。时修脑袋上正吃着西屏扯头发之痛,趁机逃到这边榻上来坐,一面自捋了捋头发,“我问过他,他说和姜丽华并没有苟且之事,也没有男女之情。”继而将问郑晨的那些话一一说给他们听。
“四妹夫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南台疑虑道,郑晨那个人因是入赘,在姜家比他还小心谨慎,待谁都客客气气的,一张俊美的笑脸从来看不见有急迫生气的时候,说起来简直不像个乡野男子。
西屏放了篦子走回来,“我看他没道理说假话,倘或他果然与五妹妹有私情,两个人从前总是要往来的呀,五妹妹的屋子就在我隔壁,我倒没见他常到那屋里去。”
“四妹妹管他管得紧,他就算要去,也一定是掩人耳目,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
“那也有缎儿锦儿她们时时在那屋里啊,就算一回两回不能察觉,时日一久,迟早是遮不过她们的眼睛的。她们都没看见,可见四妹夫说的是实话。何况我看四妹夫那人,也是个老实汉子。”
南台调眼一看时修,他只管在榻上想着什么,并不搭他们的话。
“二爷可是发现了什么可疑的地方?”
他攒着眉倒吸了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周大人府上,他说他是怎么怀疑起姜丽华失身一事的?”
南台带着些许鄙薄之意笑道:“他是拐着弯夸他自己老练。”
“老练——”时修那眉越扣越紧,啧了声,“难道是因为我不够老练?这事我还是从姜丽华那三个奴婢嘴里推断出来的。当初周大人可曾问过她们?”
西屏捡着机会就要打趣他,“你要是‘老练’,姐姐就不愁了。”
他睐眼过去,心里恨痒恨痒的,要不是南台就在跟前,非要拉她过来“历练”一番。
那目光看得西屏心头一热,马上若无其事地端正了坐姿,挪腾间,眼睛和南台碰在一处,她疑心自己是脸红了,不然南台的目光不会饱含失落。
如今换成她有意避着他了,她忙将眼睛转到旁的地方去。
南台有种错过了一生似的遗憾,隔了会缓慢地摇头,有点心不在焉,“没有,我记得家里刚去报官的时候,周大人只差遣几个差役过来,后来我验明不是他杀,他更不怎样上心了,还叫我早将尸首送回家。可我不放心,又多验了一遍,便耽搁了几日才将五妹妹抬回家。看案卷上的日子,就是在那两日里,周大人请稳婆验过,却未曾告诉过我。”
西屏插嘴道:“难道周大人就那么聪明,两日里就发现了什么要紧的线索?我看,兴许是那两日里,有人告诉过他什么,只是会是什么人呢?”
时修捶着炕桌道:“还是那个装神弄鬼之人!”
西屏想着便撇嘴,“绕来绕去,又是眼前的问题,我们查不出这人是谁。”
当日归家,时修想着还得重证实据,揣测只是揣测,说话的人也大有可能扯谎,眼下首要是找出那个暗里替姜丽华鸣不平的人,此人必定知道内情。在房中点着蜡烛一番思来想去,想到晚凤居的院墙上,便去隔壁将西屏从床上拽了来。
连红药也给叫出来,打着盏灯笼,时修借着那光将墙上的漏窗摘下来,细看上头的机扩,“是刻意给人弄坏的。”
西屏翻了记白眼,“废话,不弄坏怎么钻进钻出?”
时修没睬她,扭头将红药手上的灯笼拿给西屏打着,叫红药试试从那窗洞里往外钻。红药个头高,倒很容易够得着,只是肩膀刚刚能过去,脚下却没有借力的地方,根本钻不过去,仍缩回来,“我这个头身量恐怕不成,卡着根本不能活动。”
他又扭头看西屏,西屏的个头身量都比红药小了一圈。她却一歪脸道:“我不钻!墙上都是灰。”
“臭毛病。”时修嘀咕一声,一把抱起她塞进那洞口,原想趁势在她屁股上打一下,没好意思,只在她腰上轻拍了一巴掌,“快钻!”
啪一声,半黑暗中看不真切,红药以为是拍在西屏屁股上,惊得她两眼登时睁得溜圆,灯笼也掉在地上,一下熊熊烧起来。
时修转头看她一眼,脸上讪讪的表情。不过这时候懊悔也晚了,干脆坦然起来,挺直了腰板只管催促西屏。
第43章 起火。
当下西屏又是恼又是羞又是恨, 心想他这一巴掌拍下来,红药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了!这还得了么,顾儿和姚淳不日也要知道了!
她咬着牙未敢嚷, 心恨时修一百八十回。偏偏身子还挂在那洞口里不上不下的,也顾不上别的,只好先硬着头皮试着往外头爬。挣扎半晌也挣扎不出去, 直说“肚子都蹭疼了”, 时修只得将她抱下来。
她揉着肚子,一面恨眼剜他, 一面用余光留心着红药的神情。红药倒像是那个做贼的人, 一见她望过来, 忙把脑袋低着满地乱看,仿佛眼珠子丢在了地上。
尽管溶溶月色中, 什么都看不清,但大家都觉得尴尬。亏得红药一句没问, 才使眼下的尴尬胡乱混了过去。
西屏赶紧说回正题:“那个人恐怕比我还要瘦, 也要矮些, 这样脚下再垫个什么东西, 就能灵巧地翻过去了。”
比她矮的姑娘有不少,可比她瘦的倒少见,何况时修对这府里的情形不大熟, 还得问她:“这府里有几个比你还瘦的丫头?”
因他皱着眉,西屏以为他有嫌弃的意思, 不服道:“我很瘦么?”
时修正搜肠刮肚想得出神,只恨自己平时不大正眼看这府里的丫头, 实在想不出个人来。回头一看西屏板着脸,有些发蒙, “您说什么?”
“我很瘦么?!”
他忙敷衍,“瘦是瘦,也有肉。”
红药听见,暗中脸更红了。
西屏乜他一眼,“比我瘦比我矮也有好几个,只是她们都不是五妹妹的丫头,从前和五妹妹也没什么瓜葛。”
时修因想道:“那在您嫁进姜家之前呢?”
“嫁过来之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她只恨身上全是灰,急着回去换衣裳。时修一把将其拉住,犹犹豫豫间,看了红药一眼,“黑漆漆的,我送您过去。”
红药总算得了个机会,忙脚底抹油往屋里逃开,“我去给你们点灯笼!”
一出院来,西屏直泄气,“红药肯定瞧出来了。”
“瞧出什么来了?”
她正欲答,看见他含笑的鬼鬼祟祟的眼睛。好嚜,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承认什么呢,说出来岂不坐实了?她才不会呢,因而咽住了口,狠狠捶他一下,“你才刚为什么打我?!”
时修缩着肩膀躲了下,心里怪她是在借故躲避这话题,所以脸上恹恹的不耐烦。看她能躲到几时!他莫名胸有成竹,她迟早是他的,谁也拦不住!
他怄着气不再问了,将她送至院门外就要掉身回去。
西屏又像有点失落,窥他脸色有点冷淡下去,心里又气。扭头间瞟到天上那枚弯月,是疏疏落落的树梢上挂着,似一种病态,倏地使她想起个人来。
她忙喊住他,赶了上去,“我想起来了,府里有个丫头瘦得出奇,个头又矮,好像天生有点畸形,她曾受过五妹妹的恩惠!”
“是谁?”
“她的名字恰好就是今天这日子,初十。”
说起那初十,也是个苦命人,家里足足有十个兄弟姊妹,前九个业已把家吃得精光,轮到她,在娘胎里就养得不足,生下来就只小猫一般大。也算她命大,竟也逐年长起来,可一副身子却比同年的姑娘瘦弱许多。家头又穷,后天也补不起,到如今十七.八岁的年纪,却似人家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的身量,因而也说不上人家。
可巧他爹是姜家马厩里喂马的,想她横竖是难嫁,与其在家闲着,不如谋份差事给她做,好歹贴补贴补。于是早几年便花了几个钱通融了管事的,也叫她进了姜家马厩里帮着扫马粪。
她才进府那年,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也不大认得这府里的人,人又不够机灵,成日懵懵懂懂昏头昏脑的,他爹素日从不叫她瞎跑。
不想那日,偏有个赶车的小厮在那里卸车时,拾到只珥珰,想这车五姑娘才坐过,想必是她掉的,自己是个小的,不好去还给她,何况五姑娘这人平日也悭吝,不见得会打赏,也懒得往里头去找人。
四下一看,这里正有个小丫头,便将那只珥珰交给初十,“你往二门里跑一趟,还给五姑娘去。”
初十接了来,揣在怀里,一径过二门往园子里去,走到晚凤居,在廊庑底下听见里头像是在吵架,一时怕得不敢进去,只缩着肩膀在廊庑底下等。
敢情是袖蕊在同丽华吵,今日阖家到亲戚家去吃酒席,丽华摔在哪里崴了脚,从人家宅子里出来时痛得不能走,寻她大哥二哥寻不见,姜辛大手一挥,便使姑爷郑晨来背她出去登舆。
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偏这袖蕊是个极多心的人,招赘了那么一位相貌不俗的丈夫,就似得了颗夜明珠捂在怀里,看谁都是贼。何况丽华传承了姜辛与四姨娘的相貌,天生一副好颜色。郑晨一背上她,并头一瞧,他两个倒显得金童玉女一般。
袖蕊暗自气不过,在人家府上没好发作,忍了一路回来,先在屋里骂过郑晨,还不消气,又到晚凤居来骂丽华。正好开春那时她撺掇着太太替丽华定了那门亲,又咬死不改,丽华心里也攒足了气,三言两语的两人就吵起来。
按往常其实丽华也不敢同袖蕊吵,这家里一向是袖蕊与太太做主,旁的人不过是在她们母女二人手底下讨生活。可今时今日,为那桩亲事,托郑晨求她也不成,丽华也算忍够了,索性撕破脸,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如此一想,便出言讽刺,“又不是我叫姐夫背我,是爹叫的,四姐姐有脾气,对爹发去。我看你也不单是为姐夫,只怕心里一直就嫉恨着我,如今不过是故意来挑我的错子。”
正说中了袖蕊胸怀,越是戳心的话,越叫她发怒,不过面上不显,仍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我嫉恨你?我嫉恨你什么,你说说看。”
丽华歪着半边脸,迎着窗外的太阳,脸上的皮肤白嫩得像新煮的牛乳上浮的那层奶皮,吹弹可破,似乎还散着一丝引人垂涎的腥香。
她不必说话,单这么一个动人的姿态,就足够点明了袖蕊长年的心病。
有时候想来可笑,两个人不知到底是谁错投了胎,一个生下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没有一副好面容;一个不得不看人眼色,小心谨慎,却是天生丽质。
袖蕊只恨不得天下的好事都给她自己占尽,可做人哪能全是好运气?她心下一恨,就着炕桌上的一碗茶泼到丽华脸上去。
丽华崴了脚不便,跳不起来,幸而那茶水不烫。也够气得她脑仁绷得紧紧的,咬着牙死盯着袖蕊,不一时眼泪便糊了满脸。
袖蕊见她哭,心下舒坦了些,歪着眼笑道:“空有副相貌算什么?你的前程还不是握在我手里。我想要你快活就使你快活,我要你不得好过,你就终身只能守着个相貌丑陋的驼包过日子。”
说到那驼包,丽华想起他也觉得可怕。她只把他想成他二哥的样子,再想想她二嫂过的那半死不活的光景,真是可怖。
她唇上原来因激怒袖蕊得逞的笑抖动了两下,眼睛眨呀眨地,不得不服软,一下从榻上跌到地上,往前爬去,抱住袖蕊的腿只管央求,“姐姐,你去和太太说,别将我定给那李家!我知道错了,我从此都听你的,再不敢和你顶一句嘴!”
“呵,你的脸变得倒比那唱戏的还快。”袖蕊顺势踢了她一脚,踢小猫小狗似的,笑盈盈转过背去,回头朝地上瞥她一眼,“可你忘了,不管你情不情愿,都得听我的,这家里是我和太太做主,本来就用不着你在这里和我赌咒发誓。你不是常常自诩比我长得好嚜,我倒要看看,长得好的女人到底有些什么切实的好处。”
言讫慢条条踅出门去,在廊庑底下看见初十,便皱起眉头,“哪里来的这挑粪的丫头,臭得这样——”
初十忙退到一边,只等她走没了影,才敢进屋。一看丽华在里间地上坐着哭,像掉了许多瓣子的一朵莲花,剩下个零落的灿烂的蕊。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都像是避灾避祸去了。她便赶过去将丽华搀起来坐在榻上。
丽华只管呆呆地哭,哭着哭着,对着那太阳又笑起来,一颗豆大的泪珠就挂在她弯着的嘴角上,她伸出舌.尖扫进嘴里,呢喃自语,“好咸。”
她的人生就好比这单调的咸腥味,说苦比那些穷人家的姑娘又要好过许多,说甜也实在谈不上,她是一味盐,随便搁在哪道珍馐佳肴里都是锦上添花,可偏偏人家只想拿她撒在坛子里腌咸菜。
可是不甘心,她才不要像西屏!
她胡乱抹了眼泪,转过脸,看见面前小小瘦瘦的一个丫头,才刚是她搀扶她起来的,真是难得,连服侍她的人都不敢触袖蕊的霉头,这么个不认得的丫头倒胆大。
她嘲讽似的笑了笑,“你是哪里冒出来的?”
初十将那只珥珰捧给她,“赶车的小厮才刚在马厩里卸车时找到的,叫我拿来还给姑娘。”
丽华怕她手上不干净,不肯去接,难得大方一回,将自己耳朵上的另一只也摘下来放在她手心里,“就给了你吧。你多大了?”
“十五了。”
“十五?”丽华不禁打量她,简直天生的一棵菜芽,注定要夭折那种。可见她自己的命跟这些人比起来,还算是好的,她心里感到些凄凉的安慰,和气起来,“从前没见过你,马厩里怎么会要个女孩子当差?”
初十嗫喏道:“我爹在马厩里养马。”
“噢——”
本来要打发她走,可巧见缎儿锦儿两个回来了,回来得倒巧,多半是在院外头看着袖蕊出去了才敢进来的。她们装得若无其事,看见丽华面上泪痕狼藉也不问,免得问出来,大家都难堪。
丽华冷眼瞧着她们在那里端茶倒水一通乱忙,心下一恨,有意要报复她们,就故意要抬举初十给她们看,“那你在马厩里做什么?”
“我——”初十头低得抬不起来,“拾马粪。”
不是身份低,还不能借她贬低锦儿缎儿她们呢。丽华越是做得平易近人,一点不嫌弃的样子,“真是委屈你了,我看你倒伶俐,改明日我去求太太,把你要到我房里来伺候,你愿不愿意?”
那初十乍惊乍喜,两眼放光地连连点头。
丽华望着她笑,一转眼吩咐缎儿,“去把我不穿的那条银红的裙子找出来,赏给这丫头。”
那条裙子缎儿和锦儿都争着想要,她偏不给她们,给了初十。初十受宠若惊,眼下赶上她姐姐出阁,家里正缺首饰衣裳,今日得了丽华的珥珰和裙子,犹是雪中送炭,又想着将来要到这房里来伺候,丽华就算是她的主子了,感动得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
此后不论人家说丽华如何如何悭吝,她都不往耳朵里去,自以为是承了她的大恩,终日想着要报答。
时修听完这些旧事,因道:“所以姜丽华坠井死了,你觉得她死得冤枉,就常趁半夜爬进晚凤居装神弄鬼?”
初十点头,“我身子小,二门角门那墙下有个洞,夜里守门的婆子锁了门去睡觉吃酒,我就从那洞钻进园子里来,卸下晚凤居院墙上的木窗,从那里钻进去。”
西屏略微垂下眼皮,思量须臾问她:“那你凭什么觉得五姑娘死得冤?三叔验过尸,没人害她,你觉得谁又会害她呢?”
“我不知道。”初十连连摇头,“底下的人都说五姑娘是因为和李家的亲事想不开,我先也以为是这样,可那年五月间,五姑娘还找过我,让我帮她一个忙,我看她兴兴头头的,不像有想不开的样子。”
南台忙问:“她让你帮她做什么?”
初十睃他三人一眼,“她请我外头帮她配一包蒙汗药。”
时修与南台皆惊,忙追问丽华要蒙汗药的用处。
只西屏耳朵里再没听见他们说话,一径想到那年五月下旬的一个傍晚。
记得那日炎热闷燥,初入黄昏,余晖未颓,屋顶上才刚有个淡淡的月影。姜潮平本是在家的,可下晌丫头来传姜辛的话,广州来了几个管西洋货船往来的几个官吏,叫他去陪。他一去便绊在了那王家院里,近傍晚打发了个小厮回来说要歇在那外头。
西屏乐得他不回来,早早打发了丫头们去歇着,好得自在。
那如眉头一个巴不得,横竖二爷不在家,在这屋里也没意思,可巧她家老婶娘明日在家里摆酒做生日,家里也正要人帮忙,干脆告了假归家。
其余的人也都早早散回下人房里去了,只嫣儿不大放心道:“还是我留下来吧,总要有个人守着。”
西屏冷冷清清坐在那吴王靠上纳凉,微笑着睇她。
嫣儿总是看不透她那眼睛,老觉得像是掉在水里的珠子,带着点明亮的冰凉的光。她略略低下头,“还是奶奶想自己清净点?”
这满屋丫头里,仿佛只她和西屏稍微亲近点,因她是冯家买来陪嫁的。不过也是相较之下,西屏这人,待谁都不大往心里去。
隔了会,总算见西屏点头,“我自己睡,我夜里又不要茶要水的,不妨事,你自去歇着吧。”
嫣儿只得答应着出去了,西屏欹在那大圆廊柱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院门。
日暮之中,她仍在那里干坐着,廊下游荡着一缕风,阴魂似的,轻轻扫着裙边,似水一般幽然荡漾,屋顶上有一片金色的余晖,风拂在膝上,像一只温柔的手,给水浸过的一样凉。她呆呆地又低下眼盯着膝上,不知想到什么,有一丝古老苍凉的微笑。
坐不多时,姜丽华挎着个提篮盒逶迤进来,在场院中对西屏笑笑,“我听说二嫂也没吃晚饭,正好才刚我也没吃。这会又觉得饿了,一个人吃饭没趣,特地提过来,和二嫂一道吃,二嫂不会嫌我闹着你吧?”
西屏和姜家的姊妹妯娌一向不亲近,丽华自然也不例外,尽管她就住她隔壁,私底下也甚少走动。今日忽剌剌地来寻她吃饭,西屏不能推辞,微笑着起身迎她进屋,“五妹妹怎么那会不吃?”
“热得没胃口。”丽华不见丫头,便自己亲手张罗。
西屏忙帮着张罗,一面笑着抱歉,“丫头们都不在,还要劳动五妹妹,怪不好意思的。”
“丫头们呢?”
“你二哥夜里不回来,我就打发她们出去了,我也不要人伺候。”
姜丽华轻轻掀了掀眼皮,笑着扫她一眼,“二嫂一向就爱清静。二嫂别忙了,这里我来,你去倒两碗茶来好了。”
于是西屏转去那边里间倒茶,隔着罩屏,见她摆出一瓯糟脆藕,一瓯鲜蒸鲟鱼,并一瓯烩瓜茄丁,并两碗青菜稀饭。奇怪的是,她摆稀饭时,特地把两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碗举高看了一眼。
这多余的小动作使西屏不得不多留了个心眼,倒了茶过来,趁丽华走去放提篮盒的工夫,忙把两只碗举起来看,原来她这只碗底有个小红点,像是用朱墨做的个记号。
常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西屏忙把那小红点搽去,把两碗稀饭悄么调换后,拂裙坐下,“五妹妹带来的这几个菜真是鲜嫩爽口,倒把我的胃口勾起来了,快请坐。”
丽华笑着坐下,“这样热的天,就是要吃点清口菜,我特地叫厨房做的,见天大鱼大肉地吃,倒把人吃坏了。我又不是四姐姐,有那么好的肠胃。”
西屏没搭这话茬,暗暗看她先搛哪道菜吃,她随后才搛。心里寻思,看来这菜倒没什么妨碍,只是两碗稀饭有古怪,且看她到底是作的什么妖。
于是这般,和丽华边吃边聊,说着说着,只见丽华目光迷离,身形摇晃,不出须臾,手上的箸儿掉在地上,脑袋一歪,人便伏在桌上。西屏在对过静看片刻,站起来,走过去探她鼻息,倒还喘着气。
她只得先将丽华搀进卧房里,放她在床上睡着,吹了灯,自己走到外间,坐在榻上静静思想。
少时,忽闻听园子里敲锣打鼓乱嚷起来,说是哪里失了火。西屏忙出了院门,只见园子里到处有人提着水桶赶着救火。一问才知,是东南角的杂物间里起了火。她心道不好,那一片正挨着好几处库房,想必太太她们都去了,要是她不去,显得她对这家里的事过分漠不关心。
及至那杂间外头,看见乌泱泱一群人都聚在此处,连姜辛也给惊动了,正调停着各管事的救火,丫头仆妇小厮都调动起来,足足乱忙了近个把时辰才将火救下来。
卢氏随手抓了个灰头土脸的管事问:“怎么那么不小心!这时节天气炎热,早就吩咐各处留心火烛,你们都是没长眼睛的?!”
袖蕊也在那里打问两个婆子,问来问去,谁也不知这火到底是怎么起的。
姜辛便摆摆手,“算了,总归是天干物燥,哪里不留神引起的,烧也烧了,先看看有没有伤着人要紧。”
大家四顾相看,大爷姜俞生与二爷姜潮平皆不在家,其余人口皆在此地。那卢氏一一看过,忽然眼睛钉进人堆里,看见西屏也在,脸上略显出一丝骇然与慌张。
西屏却在仰着头看那浓黑的烟直往天上汹汹地滚,滚到头,和漆黑的天融成巨大的一片荒芜,像水底的暗潮,以及那呛鼻的味道,到处是一种死亡的情境。天上有个白圆盘似的月亮,像给那浓烟熏着了,有些黑斑。她不禁从心底里打了个寒颤出来,人人都给火燎得热,只她抱着双臂,觉得冷。
回房路上,不觉与大奶奶鸾喜走在一处,鸾喜举着灯笼看她,纳罕道:“二奶奶,你冷啊?”
西屏笑着摇头,撒开手,反问:“好端端怎么会起火呢?”
那鸾喜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屋里哄玉哥睡觉呢,听见外头乱嚷乱叫起来,忙跑出来看。兴许是哪个下人进去找东西,不防给点着的。”
西屏点点头,还要一起走一截,免得尴尬,不得不寻着话和她说:“大爷还没归家?”
鸾喜鼻管子里冷哼一声,笑得像是不在意,“谁管他,他几时肯踏实在家呆着呢?不像二爷。二爷怎么今天也不在家?”
“说是来了几个广州押船的官吏,老爷打发他出去应酬他们去了。”
鸾喜静静睐她一眼,忽然温柔地笑一笑,“他不回来也好,你反而落个清净。”
西屏温婉地低着脸,归至房中,卧房里已没了丽华,想必她是醒来自己回房去了。
第44章 我不能死,我还没给家里留后呢。
第二天, 一切都像是没发生。那场火就像没烧过,丽华也似乎没在她屋里昏睡过,没人往底下追究。姜潮平回来了, 照常嬉皮笑脸来闹西屏,西屏也照样是漠然地一转身,什么都是和往常一样。
三年前的怪事以为今日能有个确切的答案, 谁知那初十只管摇头, “我也不知道五姑娘要那蒙汗药做什么用,我也奇怪, 府里那么些小厮丫头她不去使唤, 怎么来使唤我?她跟我说, 是因为我和她贴心,往后就是她的人了, 自然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听。这是五姑娘信得过我,所以我也就没多问她。”
时修道:“所以你把这椿事与姜丽华的死连起来一想, 觉得不对, 就认为她死得有古怪, 想替她伸冤?”
初十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又问:“这件事, 你是不是背地里告诉过县令周大人?”
初十摇头,又点头,“我倒想, 可我哪里见得到县太爷?所以将这事告诉了我家隔壁住的一个姓常的大哥,他是给县衙里送水的, 是他说给了衙门里一个差役听的。我那时想,衙门听见这事, 少不得是要认真查明的,谁知后来还是断下个意外坠井, 溺水而亡。”
说着,她斗胆朝前一步,“我不信,五姑娘一定死得冤!可我一个喂马的丫头,本没有我说话的份,就是说了人家也不会听我的,我只好装鬼吓唬人,想着也许府里的人起了疑,少不得要追究。”
余后再没多的可问,打发走初十后,时修和南台各自思索。
静默中,忽然响起西屏的声音,平静得突兀,“五妹妹那迷药,原是要给我吃的。”
两个皆是一惊,四只眼睛齐楚楚望到她脸上来。她睃着他们,猜到他们要问什么,先笑着摇头,“我也并不知道她想迷晕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时修忙道:“你将那晚上的事细细说给我听。”
“那天傍晚,她提着晚饭到我房里来,要我陪她一起吃饭。我觉得奇怪,我和她素日也不怎样要好,所以我刻意留着点心。我发现她特特地在我那只碗上做了记号,我当时不晓得什么缘故,怕有什么不妥,就暗暗将两只碗调换了,后来我见她昏睡过去,才晓得那碗里下了药。”
南台紧追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把她扶在我卧房里睡着,正在想这事的缘故,谁知忽然听见园子东南角那杂间里起了火。我赶去瞧,等火灭了后回房一看,五妹妹已经不在我屋里了。”
南台记得那场火,其实烧得不算大,阵仗闹得却不小,因那杂间连着几间要紧的库房,所以阖家都草木皆兵,闹到最后还是怪下人们不仔细。此刻听西屏这么一说,陡然觉得那火起得过于凑巧!
不及他张口,时修已攒着眉在说:“这火起得颇有些怪,好像和姜丽华有些什么关系。”
西屏蹙着眉思想一阵,缓缓摇头,“火不可能是五妹妹放的,起火那时候她已经在我屋里昏睡过去了。”
“反正这火烧得太巧了。”时修握着炕桌角缓缓站起来,“按理说,当夜昏睡在房中的,本该是您。”
南台登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有人要栽赃二嫂放火?”
西屏把眉皱得更紧了,“栽赃我?为什么?栽赃我他能得什么好处?”
南台一瞬间把这家里的人都一一想了个遍,也没道理,西屏纵然和这府里的人都是淡淡的,却从未和谁结过仇。要说好处,她统共带来这家里的,不过一笔稍微丰厚点的嫁妆,可姜家从不缺她这点钱。
一时找不到答案,时修只幸自己是跟着西屏到这泰兴县来了,否则单放她回姜家,又是姜丽华这场旧祸,又是丁家那场新灾的,她岂不要任人宰割?
他当下打定主意,等案子查清,就寻个由头,仍将西屏带回江都去。
眼下未提,说是要到那起火的杂物间去看看,西屏南台二人便引着他去。
那杂间早就修缮过了,还和没烧时一样,乱堆着些使不上的东西,却十分宽大,什么家用东西都有,堆放得倒齐整,空气里迂缓地飞着尘埃,那边墙根底下还有张稍微瘸了腿的榻,上头铺着垫子,想必素日有人在这里睡觉。
南台道:“大多是些旧家具,因在外院,所以夜间常有值夜的小厮在这里聚众吃酒赌钱睡觉。那火过后三日,有三个小幺出来认了,说是他们在这里吃酒,大家吃得有点醉醺醺的,所以没留心洒了酒倒了烛,这才起火。”
认得倒爽快,时修心下狐疑,笑了笑,“那几个人呢,是怎么罚的?”
“太太将他们三人赶出去了。”
时修挑挑眉峰,“就只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南台没奈何地笑着,“好在火势没有蔓延到后面的库房里,何况这里头堆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叫他们赔他们也赔不起。”
可凭时修的印象,卢氏不像是个宽宏大量的主子。就算烧掉的东西没用道,也是些好板子,拿到外头典尚且能典些钱,何况修缮这屋子也需本钱,即便那三人赔不起,不是正可以趁机叫他们在姜家白当差,何苦又赶人出去?
西屏那时也觉奇怪,后来事情渐渐过去,也没再细去追究,如今想起来,是很不像太太的做派。因问:“三叔,你知道这三个人离开姜家后,往哪里去了么?”
南台凝起眉,“总是各自回家去了吧,或是去找别的差事做了。”
时修道:“可有他们几人的住址?”
南台摇头,“这要问管事的才知道。”
那专管人口进出的管事姓黎,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阖家都叫他黎叔。西屏虑到他原是于妈妈的娘家亲戚,要是里头真有什么隐情,想必也不会照实告诉他们,便道:“我看就是问黎叔他也不会老实告诉咱们,不如请大奶奶问一问他。”
何况西屏素日从不理家务,兀突突打听起这些消息来,不免让人提防。那大奶奶鸾喜平常也帮着卢氏袖蕊管些事,她问起来倒有个名目。只是她们妯娌间也不大亲近,不知她肯不肯帮这个忙。
西屏只得去试试看,次日下晌,便托南台在外头买了件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是个彩色皮球,特地拿到大奶奶鸾喜院中来,说是来瞧瞧玉哥好些没有。
连玉哥的面也没见着,鸾喜将她请在正屋里,一面请她坐,一面愁道:“刚睡着,这几日总是睡不安稳,也不知什么缘故。”
西屏只得想着话宽她的心,“我看就是因为天气热,大奶奶不要过分担忧,听老人说,小孩子时不时病一场,倒是好事,将来好养活。”
鸾喜满面僝僽,“他这次病得长,由不得我不担心。”
“和尚们这一阵不是隔三岔五常来念经么?也不管用?”
“倒有点用,吃得下了,就是还睡得不好。”
西屏微笑,“那叫他们来得勤些,多念几遍。”
鸾喜点了下头,看见外间坐着两个丫头,便借故打发她们出去,朝窗户上看一眼,欠身到炕桌上低声说:“我看就是那口井闹的。听说小二爷这些日子在查问五妹妹的死因,到底查出什么来没有?你恐怕还不知道,前日太太吩咐,将四姨娘的菜例减了一半。”
想必太太也晓得时修私底下在问这事,却没出来阻止,大概是怕人家说她做贼心虚,所以背地里“关照”相干的人。
“四姨娘原就没多少菜例吧?”
“可不是怎的?”鸾喜轻轻叹着气,“这一减,一顿饭就只一个菜,老爷也不问问。”说着又冷哼,“不过姜家的男人,待女人一向没良心,老爷恐怕早就想不起四姨娘了。你我当初,就不该嫁到这里来。”
鸾喜娘家在仪真县,也很有些家底,和姜家勉强称得上门当户对。西屏想她说的不过是气话,没好搭腔,转而笑道:“我今日来,是想请大奶奶帮我一个忙。”
鸾喜还不知道什么忙,面色先变得有些犹豫,“我能帮得了二奶奶什么?我在这个家,也是不做主的,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可大奶奶好歹比我强,家务上一向帮得上太太和四妹妹的手。大奶奶先听一听,要是为难,我也不敢强求。”
话说成这样,鸾喜只得勉为其难听她说。要她问黎叔当年那三个小厮的下落,这不是摆明疑心太太那时处罚得不公?要是给太太知道,又少不得要和她为难,她没这份胆量去得罪太太。
好在西屏十分周道,连说辞都替她想好了,“大奶奶可以使黎叔将府里人口的册子拿来给你看,就说玉哥身上总不好,看看是谁的八字冲了他。”
鸾喜踟蹰着笑了一笑,低头忖度片刻,不答应她总是不好,因而点头应承。下晌叫那黎叔拿了人口簿子来,翻到那三个小厮的底细,抄在纸上,打发丫头送去了慈乌馆。
原来那三个小厮家里都贫苦,所居街巷,都是偏陋得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次日一早,南台吩咐套了车,借故邀西屏一并去寻那三个小厮,由头是,他到底是堂亲,西屏却是姜家的二奶奶,她问起来又比他要名正言顺些。
谁知到了慈乌馆,看见时修翛翛然坐在榻上吃茶,卧房里西屏在说:“可巧了,太太听说周大人家的小姐想比着我那双鞋的样子做一双鞋穿,昨日叫了我去,干脆让我给他家小姐她做了算了。你要去周家,正好我就去问问她要什么样的料子。”
听话里的意思,他是白来了,西屏预备和时修一道去周大人府上。他心下正失望,时修偏笑呵呵睇着问他:“不是说好的,今日三爷去问那三个小厮?怎么忽巴巴又跑到这头来?”
南台咽了咽干涩的喉头,迎着他得意的目光,乔作没所谓地笑道:“我来问问二嫂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她自回泰兴来,就没大出过门,想必在家有些憋闷了。”
时修故意揭他的短,“听六姨说,三叔从前在家为避嫌,和六姨走动得不多,怎么现今不怕了?”
说得南台自觉难堪,空张着嘴,舌头一转,笑了笑,待要说话,恰值西屏换好衣裳出来,看见他也在这里,稍稍错愕,又见他脸色似乎有点不对,便瞥眼看时修。
这猫,不知又见缝插针说了什么叫人下不来台的话。她正要解围,不想时修起身催促,故意表示出一脸的不耐烦,“换个衣裳也这样久,快着些,外头马车早就套好了。”一面反剪着手往外走,一面回头把南台瞥一眼,“三爷还在这里耽搁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
西屏给他踉踉跄跄拽出院门,回头看,见南台在那竹径中怅然迟缓地走着,她便斜飞了时修一眼,嘟囔着,“你为什么老是要跟三叔过不去?”
“您问我?”时修哼笑一声,眯着眼打量她,“您是装傻还是真傻?”
她自然不是真傻,所以只能是装傻,“我不知道,懒得和你说了,反正你这个人,谁也瞧不起!”说着自往前头去了。
时修恨得牙痒痒,想撕她的肉吃。
坐在马车上,他也不和她说话,只管歪歪斜斜地欹着,将外头那件衣裳的斜襟扯开些,露出里头白色的中衣。太阳将那白料子照得轻透,可以看见里面一片紧实的胸膛。
西屏因看不惯,叫他把衣裳理好,他不动作,反而不耐烦道:“我不端正我的,与你什么相干?”
惹得她生了气,翻个白眼把脸转到一边,隔会他自己耐不住,又坐到这头来,“天气热得很,我里头又不是没穿衣裳,扯开的点领子也不算很失礼吧?”
西屏把眼一瞪,“坐过去!不要和你讲话!”
他把腰板打直,瘪着嘴尖着嗓子学道:“不要和你讲话!”
怄得西屏直拿扇子打他,他不觉痛痒,随便她打,待她打了好几下后,一把搂过来,笑道:“您给我拍灰呢?”
西屏咬牙把头上一根金簪子拔下来握在手里,“看我不扎死你!”
他那只手只管握住她的腕子,鼻尖近得差点架在她鼻尖上,轻薄浮荡地一笑,“扎死了我,您怎么向我爹娘交代?我连个后还没给他们留下呢,不然您体谅体谅,替我们姚家先留个后人?”
她脸上一红,下头狠狠跺在他脚上,臊得一句话说不出,自己调换到对过去坐着去,把脸偏在窗户上,只耳朵上的白珍珠耳坠子轻微地摇颤着,暗示着这一刻并不是风平浪静。
时修心下好笑,怎么她比他还害臊?大概“不要脸”是男人家的天份,他反而不知羞.耻地得意起来,故意盯着她看,将她半边脸越看越红,成了半边粉莲。
后来见她脖子上红得更甚,他不忍再逗她,将那双似长了手的眼睛一眨,目光正经了些,人也略略端坐起来,“那夜起火,您还记不记得都有谁在场?”
西屏心里终于长舒了口气,这才敢转眼来看他,又像有点委屈,目光带着些微娇气的嗔怪,细想道:“多久的事情了——好像除了大爷和你姨父不在家,大家都去了。”
“下人也都去了?”
“当夜凡当差的,不分男女老少,差不多都赶去了那头救火。”
“您说那日姜潮平是给姜辛打发去应酬广州来的几位官吏?”见西屏笃定地点头,他又问:“那姜俞生呢?”
西屏微笑起来,“我听大奶奶说大爷在外头吃酒,起火时还没归家呢。大爷不在家也没什么稀奇的,他在家才叫稀奇,常在杭州南京替老爷跑着,就是在泰兴的时候,也多半是歇在那外头。”
“哪外头?”
她点头,“就算是他养的外宅吧,听说是姓焦。”
养外宅?这却怪了,姜家这等人家,又不是讨不起小老婆,大奶奶鸾喜也不像不能容小的人,怎么把人养在外头?难道是那焦家身份低微?可要论起身份来,姜家也不过是买卖人户,又不是讨正头奶奶,怕什么?
西屏看出他的疑惑,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不把那焦家的姑娘抬进家来,只是听大奶奶偶然说过,好像是大爷自己不愿意。”
时修好笑道:“不愿意?爹娘老婆都不理会,他一个男人家,又不是养活不起,又不吃什么亏,为什么反倒不愿意?”
“你很懂男人家花心的肠子嚜。”她嗔他一眼,“是不是在你们男人看来,只要养得活,多一个少一个的没什么打紧?”
时修一看她脸上不好看,忙道:“我是说他们,扯不到我身上,我连一个还没有呢。”
“等有了,是不是就想第二个了?”
时修抿了抿唇,歪着笑眼睇她,“总要先叫我有了一个了,才晓得以后的事吧?”
西屏偏过脸去,又不理他了。
到了周大人府上,未及门前,就看见有一辆马车先停在那里,车不卸也不走,赶车的小厮就坐在车上,像是在等人从里头出来。
西屏撩着帘子一瞧,那小厮有些眼熟,“好像就是我们家的马车。”
时修便命玢儿别再近前,只远远哨探那车。不一时见一四十多岁的男人出来,西屏认出是于妈妈的男人,“就是如眉的爹,他一向替老爷在外头跑腿,想是老爷打发他来的。”
“为那赈灾粮的事?”
“不应当,粮食的事是米行的掌柜管,和他不相干,他又不管生意上的事。”
见那车过摇摇晃晃过来了,西屏忙放下帘子,等那车过去后,才吩咐玢儿将车赶到门上。向门上小厮道明身份说明来意后,那小厮便一径将二人引着进门,及至二门外头,又请了位妈妈将西屏领进周小姐房中。
那周宁儿因是闺阁女儿,一心要学些装黛打扮的事,素日便仰慕西屏美貌。可西屏为人不好与人结交,二人一向少来往,今日乍见她,怎能不喜欢?忙笑呵呵迎在廊下,并打发丫头去请她娘来,“二奶奶怎么想着来瞧我?听说你平日是最不爱出门的。”
西屏微笑着捉裙走上石蹬,“我听我们太太说,姑娘想问我要个花样子做鞋,我想我也是闲着,不如我替你做好了,今便日趁着我那外甥到你府上来拜访周大人,我一道跟着来,问问你想要什么样子什么料子的?”
二人拉着进屋,周宁儿款待了茶果,拿了片湛蓝料子出来,“那日丁家办喜酒,我见你穿着双双蓝色云纹鞋子,煞是好看,想比着做一双,所以打发人去府上讨花样子,没曾想却把你劳动过来了。”
“没什么劳动不劳动的,左右我是个无事人。”西屏上下照她一眼,少不得夸赞,“不过我那双太素净了,反而不衬你现今的青春,不如做一双嫩黄缎子配白栀子花的?和你身上这衣裳倒相得益彰。”
这周宁儿正有和她讨教之意,这一指点,正合她的心,愈发欢喜,顷刻间便将西屏引为知己,什么都肯说起来。
恰好那去请她娘的丫头回来道:“太太在屋里有事呢,叫姑娘陪二奶奶多坐坐,她一会过来。”
周宁儿努了下嘴,“她老人家在屋里忙什么?”
那丫头道:“不知道,只看见桌上放着只匣子,我一进屋,太太就忙着收起来了。”
“哼,八成又是在那里点银子。”
周宁儿嘀咕这一句,恰好给西屏听见,算着于妈妈的男人才由这府上出去,这周家太太就在屋里点算银两,难不成于妈妈男人是来给周大人送钱的?
她在这里自猜自度,那边厢外书房里,周大人刚和时修坐下。周大人端起茶碗且不吃,先笑呵呵睇一眼时修,“小姚大人今日前来,可是那两处堤口修得不顺利?”
“不是水利上的事。”时修懒得迂旋,直言道:“我特地想问一问周大人,周大人上回说是由常理推断出那姜丽华与人通.奸,我看不尽然吧,是不是姜家一个丫头走露出来的风声?”
周大人见瞒他不过,只得点头,“是一个小丫头告诉她邻里,那邻里传到衙门里来的。”
“周大人既然得了这风,又经过了稳婆检验,想必不会不问一句姜氏夫妇。不知当时姜家老爷和太太是如何答复您的?”
周大人只管搪塞,“问是问过,只是这种败坏门风之事,姜家哪肯实言相告?姜老爷和卢氏都说不知道,说这五姑娘常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会和什么男人有瓜葛?我道约莫是家里的下人,他们就不言语了,我也不好多问。”
时修心里窝起点火来,“人命关天!这有什么不好问的?”
第45章 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傻气。
按说那周大人, 听见时修口气不好,心下虽厌他,看在他老子面上, 也不得不耐心敷衍,“虽说是人命关天,可已验明姜丽华是自杀, 他们姜家又没报官喊冤, 按理不该咱们衙门过问,何况家丑不可外扬, 就是有心问一问, 人家也不肯说。”
时修仍冷着脸, “这就罢了?”
“还能怎的?”周大人笑得两只眼睛眯起来,一些皱纹遍布在眼眶周围, 仿佛蜈蚣的腿,瞧着也瘆人, “我劝小姚大人也别再问这事了, 你住在人家府上, 又和人家有亲, 问来问去的,倒别把两家的关系弄坏了。”
说着说着低下了声,朝时修递递眼色, “况且,我也是一片好心替小姚大人想, 令堂大人做了咱们扬州十几年的府台,难道就不想高升?既要高升, 少不得有用钱的地方。这姜家正好有钱,又是亲戚, 说句不好听的,现成的钱袋子,何必得罪人家?”
时修气得直笑出来,“我们姚家要是缺钱袋子,也不会到这一年才认得姜家这门亲了。”
话不投机,他懒得再说,便起身告辞,打发个小厮到后头请了西屏出来,两人齐齐登舆。
西屏才坐定,稍一思想,就蹙额对他说:“方才咱们看见于妈妈男人的马车,好像是专来周家送银子的。我才刚在宁儿姑娘屋里坐着,听她的丫头说,他们家太太正忙着在屋里点银子。”
“怪不得!”时修仰在车壁上一笑,“怪不得那周大人非但一句话不肯透露,反劝我要抓住你们姜家这个钱袋子好生利用,原来他自己就得了你们姜家不少好处。”
西屏翻了个白眼,“你别‘你们姜家’‘你们姜家’的,好像我跟他们是一伙的一样。我可从没贿赂过什么人,府里的钱财我也从来不管的,生意上的事我也一向不问。”
他听见这话反而笑了,“对对对,是‘他们姜家’,‘咱们姚家’。”
“我是姓潘的。”她一样不认。
时修没法,只得哼了声,反正一说到关名关分的话,她那嘴皮子就利索得很,不是打趣就是玩笑,反正一看就是刻意在躲避。他想她大约是怕面对他的父母,也体谅她这点畏惧,因此不好紧逼,心想着,来日方长。
一时罢了,又去思量正事,算着姜辛这时候打发人来给周大人送钱,那周大人得了钱,又劝他那许多话,这前后不可谓没有因果关系。因此上愈发笃定姜丽华的死另有不得见光的隐情。
他们这一行算是无功而返,还得看南台那头能打探回来什么消息。
却说南台那边,好容易按地址寻到那湫窄巷子里,敲开一所粗陋房子的门,说找卓家,可开门的那汉子却道:“卓家早搬了,这房子如今租赁给了我家,你要寻他家,只管往三花街上去,三花街上开酱料铺的那家就是。”
南台纳罕,这姓卓的小厮家里原穷得揭不开锅,哪里来的本钱做买卖?于是骑马转去那三花街上,果然见一家酱料铺子,姓卓的小厮就站在柜后头,看穿衣打扮也体面起来了,十足十一个做买卖的掌柜。
他且不进去,先踅入卓家铺子对过一间麻油铺里。麻油铺里生意冷清,那年轻伙计趴在柜上打瞌睡,南台在柜上敲了敲。伙计一看来客了,忙精神抖擞起来,“小官人买麻油?”
南台搁了颗银锞子在柜上,笑道:“和你打听点事。”
这伙计笑意踟蹰,拿银子的手倒干净利落,“您要打听什么?”
“对面那酱料铺子是几时开起来的?”
原来是问那卓家,那伙计嗤了声,不瞒道:“说起那卓家,原是个穷家荜户,三年前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在哪里得了笔本钱,从前的破房子也不住了,在这街上新买了一所房子,在前头卖酱料。油盐酱醋他卖得杂,我告诉您听,越是卖的杂的越不见得是好货,这些街坊不识货,又架不住人家殷勤,我这里的生意倒叫他抢了大半去!”
说着,又改嘲笑,“哼,听说原是在哪户有钱人家做奴才的,怪道会服侍人呢。不像我们,坐买卖只讲个实诚,拍马屁的话不会说。”
南台余后的话都没大往心里去,只将卓家三年前得了笔钱的事转在脑子里。哪有这样凑巧的事,家里三年前起了火,他给赶出府来,偏就发了笔财。且可见那数目还不小,不然又是买房子又是开铺子的。
那场火果然失得有鬼!
他向那伙计道谢后,一径往对过卓家铺子里走去。那姓卓的刚送走两个客人,门前看见他,惊楞了好一会,方笑道:“这是三爷不是?有好几年不见了,今日竟这样巧,三爷怎么走到这三花街来了?”
南台笑道:“听说你在这里做买卖,我经过这里,特地进来瞧瞧,看你生意倒很好。”
姓卓的心下怙惙,从前在姜家的时候与这位三爷也无甚相交,何况自己不过是个姜家出来的下人,何值他走进来探望?
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是不知是为什么事。他一下想到三年前,不禁心虚,忙把笑满堆到脸上来,“我们不过是糊口,不像三爷吃官家饭的人。三爷快请里头坐。”
掀了帘子进去,后面有间居家内室,桌椅家具一应俱全,姓卓的忙往楼上喊他老婆下来服侍茶水,自己去装了碟点心来。
南台忙拦他,“不必忙,我问你几句话就走。”
姓卓的搓着双手,刻意用笑来掩饰一份紧张,“三爷倒有事问得着我?”
“这事只能问你。”南台坐在八仙桌上,也请他坐,“三年前你从我们家走,到底是什么缘故?”
这姓卓的还要装痴,“三爷有什么不知道的,还不就为小的们不仔细,在杂间里吃酒吃醉了,引了火。”
南台凝视着他微微一笑,“要真是这个缘故,我还来问你做什么?况有了过失被赶出府,怎么反而得了一笔钱?那火必不是你们放的!”
吓得姓卓的身子一颤,脑袋摇成个拨浪鼓,“三爷快别问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可想想清楚,我今日不问你,明日官府衙门里的人来问,你可就脱不了干系了。我实话和你说,近日府台衙门派了个推官来泰兴县,专为五姑娘的案子,他们怀疑五姑娘死得不清不楚。你现下对我说了实情,我还可想法替我们姜家周全,若连我也不知情,这可真是完了!”
这席话仿佛全是为姜家在打算,这原也应该,他毕竟是姜家的人,又受着老爷太太的养育之恩。姓卓的如此一想,索性告诉他,“我实对三爷说,当年那场火,是太太叫我们三个放的。后来事成了,太太怕走漏了风声,所以许我们每人五十两银子,叫我从姜家出来,另寻事做。小的们得了钱,就各自回家了,下头的事,我们也不知道。”
“太太为什么要你们在那杂间里放火?”
姓卓的摇摇头,“不知道。小的们也不敢问呐,太太那脾气,您三爷也知道的,多问一句,还不把嘴打烂囖?”
南台出来,骑在马上一路寻思那夜之事。这头太太吩咐人放火,那头姜丽华暗地里筹算着给西屏下药,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必有什么巧妙的关联。又一想,姜丽华死后经检验已非处子之身,又像是疑心自己有孕才因惧跳井,难不成这事也和失火迷药这两桩有什么牵扯?
另则,那迷药本该是给西屏吃的——想到此节,他简直不敢往下想,偌大个日头照得他头昏脑涨,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这厢南台昏昏沉沉归家,将姓卓的话去转述给时修与西屏听。时修反剪着手,在屋里慢条条踱步,脑子里也在将失火,迷药,姜丽华失身这三桩事排列窜连着。
不觉踱出罩屏,见那三姑娘不知几时过来的,也在那长供案上踱步,一不小心,啪一声,那鸡毛掸子似的尾巴将姜潮平的牌位扫在地上。
西屏由里间走出来捡,将黑漆白字的牌位握在手里,那木头凉悠悠触感,使她陡然发笑。
时修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因问:“您笑什么?”
她将牌子依旧摆回供案上,慢条条踅回罩屏内,“我想,要是当日昏迷不醒的是我,也许和人‘通.奸’的也就应当是我了。”
事情在时修心内已有了隐隐的脉络,不过不清楚从前姜家的事,仍跟进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起来一件事。”西屏缓缓坐回榻那上,笑容逐寸失了光彩,有气无力的,“五妹妹出事前那半年,太太正为我迟迟不见有孕的事发愁。”
一听这话时修就如醍醐灌顶,刹那想明白了,约莫是那卢氏知道自己儿子不中用,又想给儿子留个后,所以想出一个损阴德的主意,那日先支开姜潮平,再支使姜丽华来用药迷晕西屏,好放个男人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姜潮平留下个子嗣。
西屏大概也猜到这里,不由得冷笑,“这样缺德的招数,倒是他们做得出来的。”
南台臊得脸通红,约是也想到了,嘴里犹自喃喃地替卢氏辩解,“大伯母虽有些悭刻,我想她还不至于恶毒至此,一定还有些什么隐情。”
“没那么恶毒?”西屏转去盯着他笑,语调还算平静,“要是没那么恶毒的话,当初也想不到要你去代你二哥和我相看议亲了。这样的主意,岂是心地好的人能想得出来的?
“二嫂——”
话音未断,乍见时修一个拳头挥将过来,猛地将南台打翻在地。南台怔一瞬,在嘴上摸下一片血来。
时修早怒得面皮紫胀,又弯腰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原来六姨是这么嫁到你们姜家来的!是你骗了她!”
他既气他伙同姜家行骗,又气西屏是因为看中了他,才答应了亲事。两者相夹之下,只觉五内有火腾腾地往上窜,也顾不得什么“君子之仪”,一拳接一拳地朝南台面上挥去。南台自知理亏,也不挣,随便他打,不一时便被打得鼻子嘴巴皆在淌血。
西屏看不过去,又怕把下人闹腾进来,只得去拉扯时修,“罢了罢了,这事原不怪三叔,他受老爷太太养育之恩,也是迫于无奈,我都不计较了,你气什么?”
不劝则罢,一劝愈发拱起时修心头怒火,那火又似妒火,简直烧心。他丢开手,转过眼阴沉沉地盯着西屏,“你真是大方啊,上了人家的当,吃了人家的亏,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了。”
西屏吁着气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去算它做什么?你别闹了,一会给裘妈妈听见,又要去太太那里嚼舌。”
“我闹?”时修气得笑了,“哼,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吃亏上当的本家在这里都不急,我急个什么?!”
说着撇下这一摊子,怒气冲冲踅出门去。
西屏赶他赶不上,喊他不回头,只得原地跺跺脚,叹息一声踅回屋里。一看南台鼻青脸肿的,倒有点尴尬,“三叔,你赶紧回屋搽点药去吧。”
南台给时修痛打这一顿,倒觉心里好受了些,出来后,脚不听使唤,稀里糊涂走到卢氏房中。不想那卢氏才吃过午饭在睡中觉,屋里只几个丫头静静地坐在那边隔间里做活计。他就只好在这边里间坐着等,背向着窗户,虽是日头正中,可不一时便觉得背上晒得滚烫,而那些黑漆的家具又似乎挥散着一点凉意。
唇角的血凝固了,结成一朵暗红的痂。那几个丫头本不愿理睬他的,可见他久坐不走,不得不走了一个过来,“三爷这脸是在哪里摔的?太太一时半刻醒不了呢,您有事?我看三爷先回屋去上点药要紧,等太太醒了,我使人去叫三爷。”
这也是一种逐客令,南台只得起身打拱,“那么有劳姐姐。”
他出去没一会,卢氏便由卧房里出来了,丫头忙赶着端茶端果子,卢氏在榻上懒懒地坐定,扭头看窗户一眼,“三爷走了?”
“走了,不知什么事,也不说,不赶他还不走呢。”
还能有什么事,大约是有什么难处来要钱的,或者他这一向和西屏时修两个走得近,是为他们有什么事不好开口,打发他来说话?这人也渐渐不识好歹起来了,打小吃他们姜家住他们姜家,从前还老实,不过往江都县走一趟回来,竟有些变了性子。
说到变性子,一面连西屏也暗恼起来,心只道该早些将她打发去丁家要紧,不过今年看来是办不成,过几日丁大官人到山西去,恐怕年关底下才得回来。
想到此节,不免又想到此行姜辛也要一并去,他虽不必等到年关才回,少说也得那边两三个月,人还没走,她就不由自主牵挂起来了。
真是脑袋里一团乱,理不清,干脆懒得理,使丫头叫了于妈妈来,打发她往丁家送些治外伤的药去,“就说是二奶奶送的。”
那于妈妈领会,特地上外头精挑细选了好几种金疮药,效用好不好且别管它,要紧是那罐子要漂亮,使人一瞧见上头的花纹,就不得不想到西屏那张清丽冶艳的脸。
西屏尚不知情,也无暇去管丁家的事,心里牵挂的仍是三年前的旧事。
如今既已估到卢氏是想替姜潮平“借种”,可到底向谁借,至今还未查明。她却不像着急的样子,想着笑起来,眼皮半低,盖住一抹泠然自得的目光。
视线之内倏然闯进来一团黑影,她那目光又变得柔软了,“三姑娘,你来做什么?”
三姑娘一下跃在炕桌上,“喵喵”叫两声,似带着不瞒的情绪。不得不令她想到时修,方才为她,他发了那场火,偏她这里说不计较,弄得他好心没好报,想必此刻正在屋里怄气呢。
一看天光,离晚饭时候尚早,她有些等不及,因想着时修怄得连午饭也未吃,便打发嫣儿去大门街对过那间馄饨铺子里要了两馄饨,又叫厨房做了两碗乳酪,用个提篮盒装着,特特地提到晚凤居去。
红药在廊下做鞋面,犀园那小丫头偎一旁跟她学。红药这人素日和善温柔,走到哪里都受人喜欢。西屏在场院中望着她笑了笑,踅至廊庑底下,看了看她绣的鞋面差不多要绣好了,因道:“我那边鞋底子也快纳好了。”
红药起来福了个身,“倒不急,二爷根本不急着穿。”
“他人呢?”
“在睡觉,不知为什么,像是气得很。”
西屏说要进去瞧瞧,红药很有眼力地拦阻了犀园,说只管让西屏自便,西屏听后有些害臊尴尬地瞅了她一眼。
进去卧房里,见帐子半撒,时修一只脚落在脚踏板上,另一只脚也悬在铺外,鞋子未脱,两条胳膊枕在脑后,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睁着,只管直勾勾望着上头床架子,不是在睡觉,却是在出神,
连她进来他也没听见。她也不喊他,自顾自将提篮盒里的乳酪馄饨摆在炕桌上,在榻上静静坐着等他回神。
半日听见他在铺上喃喃自语,“不对,有些不对,卢氏即便有那份恶毒心肠,也不见得有脑子想出那些主意——”
说得不错,卢氏心肠虽刻毒,可一向是副直肠子,素日要整治下人无非是扣月钱打板子,和大奶奶为难也不过是叫她在跟前立规矩。像代姜潮平留种那等事,以她的性格,必定先要和西屏说一声看看,果然她不肯,她才会去另想办法。
可这件事,从头到尾西屏连点风声都未从卢氏口中听见过,可见连她也是故意要瞒着。又是放火,又是迷药的,这拐弯抹角的主意未必是她拿的。
他想着想着一转眼,看见西屏在那榻上,一下爬起来,“你来做什么?”
西屏也在发呆,一抬眼,他人已走到跟前来了,脸上有恹恹的烦倦,里边眼角红红的,俨然午间气得不轻,这会气也未散干净。
她自知理亏,仰着面孔,小声嘟囔,“你还真格和我恼了。”
时修因难得见她这态度,登时心比她还要软,长叹一口气坐下来,低声埋怨道:“我是为你才揍他,你倒还向着他说话。”
“我不是向着他说话。”西屏只得拔座起来,走到他面前,有些撒娇的口吻,“你不信我?”
他居下仰望着她,见她脸上有两分委屈的情绪,便不忍再怪她了,只握一握她垂在裙边的一只手,“随我回江都去吧。”因为没信心,所以不得不征求她的同意,“你看怎么样?”
西屏的手给他包裹在手掌中,也感到一种安全稳妥,这一霎她不可避免地有两分动摇,一颗心像在船上,随着那江面的微澜摇摇荡荡。
可是,或许她早就适应了水上的风浪,安稳在她,是从不曾去打算过的事。但她没急着把手抽出来,任由他握着,任由自己片刻地眷恋着。
时修不闻她回答,以为她是怕,愈发将她紧握,“将来爹娘问起,你只管往我头上推,我娘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尽管平日看着稀里糊涂,可是非分明,只要不是你的过失,她不会怪你。”
西屏听着笑起来,垂下眼温柔地凝望他,半晌憋出一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傻气。”
他见她仍是避而不答,心里瞬间觉得没意思,松开了她的手。
她的手反而追过来,将五指插.进他的五指间,扣紧了,俏皮地挤挤眼睛,“就算要回去,这里的事总该先了结吧,你急什么。再说,你能撇下五妹妹的案子不管了?”
时修不由得笑起来,拽着那手将她朝双膝间一带,正要搂抱她,忽然听见外头咳了声。
顺着卧房门上的蜜合色纱帐望出去,原来是红药进来了。西屏忙站开些,将一碗冰乳酪端出去叫红药吃。红药原是进来倒茶吃的,没好意思承受,“还是姨太太吃吧。”
“你吃,专给你提来的。”西屏冲她眨巴着眼,一副讨好的样子,走去拉她坐下,“你不要和我客气嚜,你一客气,我有事也不好开口求你了。”
红药给她摁在凳子上,疑惑地抬起头,“姨太太有事求我?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了,说求,我可当不起。”
西屏在旁边凳子上坐下,咬着下嘴皮睇她两眼,“我和狸奴——你先不要告诉家里好不好?我怕姐姐姐夫一时受不住。等日后我们回去,会到他们跟前领罪的。”
红药只管一味装痴作傻,“您和二爷怎么了?吵架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啊。再说主子们的事,也轮不到我去嚼舌根啊。”
西屏红着脸,了然一笑,“红药,你真好。”
“姨太太说得人都不好意思了。”红药同样红了脸,低下头吃那碗乳酪。
第46章 是他。
西屏想起还有馄饨呢, 又折进卧房端出一碗馄饨给红药,“这里还有馄饨,你吃吃看。”
正说着, 时修端着碗出来,一面吃一面称赞,“嗯, 这馄饨不错, 吃腻味大鱼大肉,吃吃这个, 倒可口。”
西屏嗔他一眼, “给你好鱼好肉吃还有错了?瞧把你惯的, 乍一吃这种小馆子里的东西,竟还说好。”
“这是外头买的?”
“这时候去劳动厨房里做这个, 岂不招人抱怨?”西屏吐吐舌头,“这是大门对街上那家馆子里做的, 别看他铺子不大, 做的东西倒干净精细。”
时修风卷残云一般, 几口吃尽, 搁下碗来,细细追问当年西屏和南台相看的事。
西屏想他一定是要知道,躲不过去的, 只得和他说了,“说起这事, 我说不全怪三叔也不是帮着他说话,那时候太太不知哪里听见了我的名字, 请了个伐柯人登门,我娘说:‘凭他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要亲眼看一看郎君,倘或是个好人才呢,就是穷一些也嫁得;要是人不好,就是当官的也断不能嫁。’太太听了这话,怕你姨父相貌丑陋,我们瞧不上,那日便借中秋的由头,打发三叔来给我们家送些节礼酒菜。”
“姜南台不知情?”
“三叔只当是来送节礼,不知道太太背地里交代了那说媒的婆子,到了我家,只把三叔称‘姜爷’,我们听见,都以为就是你姨父。我娘见他相貌堂堂斯斯文文的,就答应下来了。”
时修冷哼一声,“他没有分辨,可见并不无辜!”
“他也是回去后才想明白的,第二天他原想到我家去解释,可架不住太太在他面前哭。三叔那个人,就是常觉得欠着姜家的,哪经得住太太央求?所以没去。倒是那做媒的人急着去了,和我娘签定了订婚书。后来我娘打听到事情不对,欲去退亲,谁知太太请了周大人来,说是白纸黑字订下了婚契,岂能轻易反悔?没办法,我就嫁到姜家来了。”
时修仍咬着南台不放,“您这还不是替他说话?哼,他倘或有良心,怎能助纣为虐,帮着欺民骗女?他自己受了姜家的恩情,就拿一个姑娘的婚姻大事来还他的人情债?”
西屏只得撇撇嘴,“那你打也打了,事情也问清楚了,还待怎样?不管怎么样,我也做姜家的儿媳妇也做了五年了,你姨父也死了,这时候再去计较那些,也晚了。”
时修忿忿不平,粗喘着气好半晌不吭声,一会又愤懑地捶了下桌子,“那周大人枉为县令!我看当初为这婚事,他就收了姜家不少好处!如今细想,只怕那和姜家买粮赈灾的事也有鬼!等我问清楚姜丽华的案子,少不得还要细查,这等贪官,岂能容他!”
“所以我说,咱们今早在周府门前看见于妈妈男人,肯定是去送银子的,就是要堵住周大人的嘴。你想想看,到底太太在怕什么?要是单只为五妹妹和谁有奸.情,根本犯不上那么些钱,也不值当周大人三番五次借故讹诈。”
她一壁说,一壁转到榻上来坐着思索。在姜家看来,什么样的丑事传出去,会比家里的小姐不明不白失身还要为人诟病?
她倏地道:“姜俞生。”
只有这姜俞生,他同姜潮平都是卢氏亲生,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既要留他们姜家的种,自然该是找他。怪道当日在火场不见姜俞生的身影,只怕那时候他正背着人摸去她房中呢。
时修也想到这里,冷笑一声,“那姜俞生几时回泰兴?”
西屏摇头,“我也不知道,听大奶奶说在路上了,约莫这月月底能到家。你难道要等他回来去问他?奸.污亲妹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你就是问了他他也不会承认,又不是傻的。”
倒也是,这是丑闻中的丑闻,要不然那姜丽华也不会跳井。可既有奸.污之实,就为律法不容。何况当初他们原是奔着西屏去的,时修只要一想到此处,就绝不甘休。
因而不待姜俞生归家,暗中先查访起三年前失火那夜,他的行踪。
西屏接连两日走去大奶奶房中试探,几番闲话下来,见鸾喜似乎并不知情。这也情有可原,她和姜俞生夫妻两个,自从西屏进门,瞧着就有些貌合神离,不过面上过得去。
鸾喜轻声冷笑道:“他有事哪肯和我说?生意上的事嫌我不能替他拿主意,别的私事,也只管去和外头那姓焦的说,那焦家才是他的温柔乡哩。”
西屏陪着她苦笑,“我也听见过一些,大爷待这姓焦的姑娘倒有长性,好像有几年了吧?”
“你当他是待她有长性啊?哼,自然是那姓焦的有些好处,他才肯成日往她那里去。就连请朋友应酬,也都是在那房子里摆席。哼,那个女人我看也不是什么本分人,这些应酬原不是外宅当份的事,她也不抱怨。”
西晒的阳光从背后穿透她的耳朵,耳垂底下有颗翠绿翠绿的翡翠水滴形珠子打着晃,像个姑娘在惘惘的一片蝉鸣中伶仃地打着秋千。那此起彼伏的蝉声撕裂了宁静,然而那宁静的缝隙底下,似乎还是宁静。
她把炕桌上的鲜果碟子朝西屏跟前推过去,“不说这些了,说起来也是自找气,怪没意思的,谁管他?二奶奶吃点葡萄,刚摘的。”
那葡萄绿得剔透可爱,上头蒙着层薄薄的霜,不知那里摘来的。西屏拣了一颗吃,又说那焦家,“怎么不将那姓焦的姑娘抬进来,免得外头说你爱吃醋。”
鸾喜纳罕她今日怎么总问大爷在外头的事,权当闲谈好了,苦于她素日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她照实道:“我提过一回,大爷自己不肯,我也懒得管他那些闲事。”
“大爷为什么不肯?”
她别有意思地笑了下,“虽没抬进家来,安置在那元宝街上,也没亏待她。我听底下妈妈说,人家那宅子里好不热闹,隔三岔五地就摆酒听戏,比起我们这些正经奶奶,虽名不正言不顺,倒自在许多。何况她们那样的出身,还要这虚头巴脑的名声做什么?实惠要紧。”
西屏剥好的葡萄递给她一颗,“她是什么出身?”
鸾喜撇下嘴,“听说是跟着她爹四处唱曲卖艺的,他爹拉琴,她唱,那一年给大爷碰见,就在元宝街上租了处房子,收容了他们父女,从此后,大爷晚上要是不归家,多半都是宿在那房子里。”
西屏点着头,暗暗记下“元宝街”,赞同地笑着。静默中听见东厢房内在念经,便朝窗户上扭头,“玉哥的病还没好?”
鸾喜笑道:“比前两天又好些了。”
西屏笑道:“看来这念经也有些效用,比单请大夫吃药来得强,这叫双管齐下。”
鸾喜点头,“可见鬼神之事还是有的,不能不信。对了,从前晚凤居里闹鬼,你那外甥问出来没有,到底是不是真的闹鬼?”
反正一个家里,早晚都要知道,西屏也不瞒她,“是马厩里一个丫头捣的鬼,她从前受了五妹妹些赏,替五妹妹伸冤呢。这话你可别告诉太太,免得太太又拿她来打。”
“我不会说的。”鸾喜目光里透出一丝鄙夷,“不过就算她老人家知道,也未必会打,就不怕人家说她理亏?要没做亏心事,怕人说什么?还不是她做那门亲事把五妹妹给逼死的。”
“那亲事虽是太太定的,却是四妹妹替太太出的主意。”
“谁不知道?”鸾喜嘟囔着嘴,“可做主的终归是太太,姊妹间不合,她从没劝过一句,一味偏着自己生的女儿,也不怕人家议论她不公道。反正咱们这位婆婆就是那样子,听说从前在娘家就霸道惯了,要不是因为老爷是靠她娘家发的家,早就休了她了,这些年老爷东奔西走,我看呐,未必没有避开她的意思,她老人家还不自觉呢。”
俗话说旁观者清,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太太自己看不出来。也是老爷面子功夫做得好,但凡在家和太太说话时,从未表现出过分的厌烦,人家都只说他是个敬太太爱太太的男人。
这厢由大奶奶房中出来,西屏忙赶着回去,走到晚凤居里告诉时修那焦家是住在元宝街上,凡是姜俞生夜不归家,多半就是在那房子里。
“那就走吧。”时修懒洋洋拔座起来,就要朝外走。
西屏拽他一下,“你等着,我先回房去换身衣裳。”
“又换衣裳做什么?”
她低头自视,面露嫌弃,“为打听这事,大晌午间跑到大奶奶屋里去,晒出我一身的汗。”
时修两眼一翻,“真是麻烦。”
她回首瞪他,“要不是你急吼吼的,我还要洗个澡呢!”
这厢出去,在园中碰见南台从衙门归家,脸上的淤痕还在,青紫斑斓,在大片翠绿的浓阴底下低头走着,像是提不起精神。西屏见他那模样有点可怜,可斜眼一瞟时修,知道这时候去和他搭讪更要惹怒这只猫,只得装作没看见。
不想南台挨揍也挨不怕,看见他们便疾步赶上前来,“二嫂,我今日在衙门特向初十说的那差役打听过,当初他听说了迷药之事,马上就回禀了周大人,周大人还特地差他去初十配药的那家铺子里查证过,确有其事。可隔了两日,周大人忽然又不叫他查了,我想——”
“你想?”时修大有嘲笑之意,两点光斑在他脸上轻慢地晃来晃去,“等三爷想明白,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南台目中疑惑,时修乜他一眼,“这你还不明白?周大人是收了你们姜家的封口钱了。你还觉得你那位大伯母是个好人么?”
三言两语间,将南台逼得脸上一片难堪。西屏因怕气氛太僵,暗地里拽了拽时修的袖子角。
时修看她一眼,反剪起一条胳膊,“我看就算了吧三爷,这事情你就别管了,免得查出什么有伤你们姜家体面的事,你在你伯父伯母跟前还不好交差。”
南台把目光一凝,“二爷以为我会为维护姜家的体面而枉顾王法律例?”
时修把眼抬到树枝上去,冷笑一下,“这我可说不好。”
“二爷放心,我大小也是个公门中人,熟知法例,倘或姜家果有人暗行奸.污妇女之事,我绝不会徇私情。”
时修乜笑一声,“你倒想,可你不过是个小小仵作,有多大的权徇得了私?”
终于怄得南台面色转冷,呵一声,“你!——”
“我什么?”
西屏见他二人唇枪舌战没完没了,赶忙拉扯,“到底是不是大爷还没查清楚呢,你们急着吵什么?三叔,我看你也不要去问太太了,就是问了她也不会说,反而得罪她。我和狸奴眼下要到外头去问问,等问出什么来,再和你商议。”
时修陡地扭回脸,“和他商议得着么?他算哪个份上的人?”
南台横他一眼,只望着西屏点头,“好,二嫂在外头要当心。”
等坐进马车内,时修怎么想怎么觉得南台最尾那句嘱咐有些不对味,西屏和他在一处,要当心什么?这杀头短命没眼力的,难道还看不出他和西屏的事?他只恨不能当面揪着南台的衣裳告诉他,西屏早晚是他的人!
他空自在对过想着,又气得鼻梁两边的眼角通红。西屏一猜就知道还为刚才遇见南台的事生气呢,故此一句没问,不知他哪来这样大的醋性,整个就是醋坛子泡大的。
半个时辰走到那元宝街,却是条喧喧嚷嚷的街市,两边开什么铺子的都有,只是不必进去,单看那颜色样式就看得出都是些平头百姓买得起的东西,因此这街上,也不见什么富丽闳崇的府宅,都是些寻常民居。
两个人分头在街两旁寻觅,西屏走进家木匠铺子里,向那木匠打听焦家确切的住址。那中年木匠打量着西屏,不冷不热地朝旁边一指,“就在隔壁这条巷子里。”
西屏道了谢,待要出来,却听见那木匠嘀咕了一句,“好好的妇人家,仗着几分姿色,偏要做这等丢人现眼的勾当。”
她暗咂这话奇怪,又扭头回来笑一笑,“先生何以这样讲?我原是焦家外地的一房远亲,好容易来一趟泰兴,尊父母之命,不得不来拜访亲戚。这也是头回来,怎么先生的口气,倒像是认得我一般?”
那木匠又再细细打量她一回,见其穿戴素净,便将先前那一缕鄙薄的神色抹了,换了张和气的笑脸,“是我眼拙,把姑娘错看了,还当是出入焦家那些不三不四的妇人呢。”
西屏疑惑的扇扇眼睛,“不三不四的妇人?焦家不是只有父女两个么?”
那木匠走来低声道:“我看姑娘干脆不要去他们家了,免得给人家看见,惹出闲话,姑娘的名声反弄得不好。”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我们这户亲戚家有什么不安分的事?”
“姑娘是焦家什么亲戚?”
西屏随口编着谎,“是外祖母那一辈的表亲,按理焦家老娘是我的表姨,只是她过世得早,所以好些年没往来了。”
木匠叹气道:“我也不是背地里说人,这焦家现今不成样子,家中只剩下父女二人,没个田地营生,焦老爹又不成器,成日吃酒赌钱,没正经事情做,听说原来是领着女儿走街串巷卖唱为生。前几年碰见位有钱的姜大爷,在这巷子里租下了这所宅子,给他父女二人住着,原就该安安分分过日子的。谁知并不安分,比从前更热闹了!也不知道哪里去搜罗了些青春美貌的妇女,把她们兜揽至家,每日饮酒作乐吹拉弹唱的,好好户人家,竟成了秦楼楚馆了,弄得邻里间不得清静!”
原来这焦家从卖唱的转做起私家.妓.舍了,怪道这木匠方才如此鄙薄。西屏笑着福身,“多谢先生告知,我来泰兴一趟,既是亲戚,不好不去见得。”
“要见趁此时去见最好,这些日子那姜家大爷没来,他们家清静了不少。”
西屏谢过之后从铺子里出来,朝对街招招手,在巷子口等了时修过来,“焦家就在这巷子里,数过去第二家。不过才刚那木匠说,大爷在的时候这焦家是夜夜笙歌,我估摸着,这就是大爷不肯抬那焦姑娘进门的缘故,他利用这焦家父女去网罗些青春妇人,把她们常聚在这房子里,当他的逍遥窝呢。”
时修听得两眼圆睁,“有这种事?这怎么网罗?”
“你就不知道了,有些青春守寡的妇女,或是那想做暗门又没有客的姑娘,投到行院人家去,怕失了自由之身,又怕公然和男人往来名声不好,所以有个女人从中牵线搭桥,就便宜许多。”
“你是说,这位焦姑娘就是个拉.皮.条的?”他冷哼一声,“怪道这姜俞生不把她抬回家,原来留她在外有这用道。此人如此好色,只怕替他兄弟代.孕子嗣的主意,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西屏此刻回想起来,她刚进门时碰见姜俞生,他看她的眼色的确是有些不对,只是那时候她未曾留心到他。
时修一头朝巷子里走,一头说:“我看这姜家势必要将你的血肉吃尽,你还是预备着随我回江都,这地方万万呆不得。”
她却将手朝前头一指,“到了,那就是焦家。”
两扇绿漆的木门,门上摇曳着对面人家墙头上的树荫,恍惚听见里头有人说笑,像是有客。西屏叩了两下门,不一会就有个娘姨来开,上下一打量西屏就笑了。转眼看见时修,又有些诧异。因问:“你们找谁?”
时修笑道:“我是特来访姜大爷的。”
那娘姨只当他是姜俞生的朋友,恢复了笑脸,将二人迎进门,一壁笑道:“大爷往南京去了,恐要月底才能回来呢,先生请先屋里坐着吃杯茶。”
进去有一方方正正的小院,靠内墙栽着两颗银杏,树干上结着根晾衣绳。那内墙左角开着个月亮门,踅进去又是一方稍大的院落,院内也比着大富人家造林建山,布置得诗情画意,三面围着几间屋舍,正屋里有妇人说笑。
娘姨并不避讳,一径将他二人请进北屋,里头果然坐着三个年轻貌美的小妇人,其中一个为首迎出碧纱橱,那姨娘嘁嘁唧唧附耳和她说了几句,她便朝时修笑着点点头,“原来是大爷的朋友,只是看着面生,先时好像没见过。”
时修摇了摇扇柄,“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府台衙门里的人,有件案子因要问一问姜大爷,听说他有处房舍在此处,便寻到了这里来。”
里间那两个美艳妇人一听是衙门来人,慌得忙告辞而去。那焦盈盈倒见过些世面,只诧异须臾,便面色从容地福了个身,“官爷来得不巧了,大爷上南京去了,不在这里。”
“我知道。”时修不待她请,一样从容地自踅入碧纱橱内,“我是专门来问你的。”
“问我?”焦盈盈跟着捉裙进去,“不知大人有什么问得着我?我虽勉强算是大爷的一房外宅,可大爷做什么事,从不对我妇人家说,大人要问他的事,怎么不到他府上去问?”
西屏笑着搭话,“我们就是从姜家来的,我是姜家的二奶奶,早就听说过姑娘,也算是一家人,却一直不得空来见,请姑娘勿怪。”
焦盈盈一下把眼调转在她身上,目光惊诧,“你就是那潘西屏?”
时修立时捕捉到她口气里的不寻常,一撩衣摆坐在那圆案旁,“听姑娘的口气,好像老早就听说过姜家二奶奶的名字?”
她由惊转笑,“噢,姜家的人口,虽未得见,倒是都听大爷说起过。”
“是么?”时修抖开扇子,气定神闲地摇着,“那姜大爷是怎么评价这位二奶奶的?”
那焦盈盈在案上翻了两只空杯,慢慢往里头倒茶,一壁看西屏一眼,“他只说这位潘二奶奶是他的弟媳,难道不是么?”
西屏笑着点头,拂裙在那墙根底下坐下,“是。他再没说过我别的什么?”
“还要说什么?”这焦盈盈也有几分伶俐,听他们如此问,想必是知道点什么。倘或自己扯谎到底,反怕惹上什么不好的嫌疑,只得半真半假道:“或许在别的什么地方,同别的什么人说过吧,那我就不得知道了,二位不如去问问大爷别的朋友。”
第47章 “有人要害你。”
这焦盈盈到底是姜俞生的人, 没道理会无缘无故抖落出姜俞生的行径,时修思及此,心窍一动, 待要先吓她一吓。于是渐渐把脸色一变,收起折扇,似笑非笑地睇着那焦盈盈, “不知焦姑娘芳龄几何?”
不知怎的忽然问这话, 那焦盈盈警惕着道:“今年十九。”
“可惜啊可惜。”
西屏因见他歪着脑袋感慨,便故意问:“可惜什么?”
“可惜如此青春, 竟要虚掷在牢狱之中。”语毕, 他登时冷着脸, 将折扇往案上一拍,“焦盈盈, 你和你爹在此处私设行院,兜揽良家妇人行暗.娼之举, 该当何罪?!”
一声拍得犹似惊堂之木, 唬得那焦盈盈脸色大变, 忙捉裙跪在地上, 急着撇清,“大人,这原不是我的意思, 是姜大爷好色,我爹投他所好, 替他四处搜罗些美貌妇人。这里头,我可是一个钱没赚她们的, 我纵然得大爷些钱,那也是因为我是他的人, 并不是什么嫖.资。”
时修正是借故吓她,“诓骗那些良家妇人,难道你就没费什么口才?你不单是私做虔婆,还略卖良人,罪加一等!”
焦盈盈慌得连磕头,“大人,我,我——”说着看看西屏,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姜家人了,先澄清自己要紧,“这泰兴县,连县太爷也和他们姜家关系匪浅,大爷既吩咐我,我敢不按他说的办么?”
西屏从话里听出来,这焦盈盈和姜俞生也并没有多大的情分,也难怪,说是说是他的外宅,可他把这里不过当个便宜的淫.窝,她又能待他有几分情重?眼下又受时修一吓,不怕她不说实话。
因而她乔装好人,将焦盈盈和和气气地搀起来,“姑娘别慌张,他不是教坊司的人,本不管这些事。只要姑娘肯对他说实话,别的他才懒得理论。”
焦盈盈适才放得松快了些,小心翼翼窥着时修,生怕他又再变脸,“可是姜大爷在外犯了什么事?大爷常说他们姜家在朝廷有不少关系,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竟然追究到这里来了。”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案子。”时修转为一笑,摇撼着扇柄,指了指榻上,“姑娘请坐下说话,否则我们做客的,倒不好意思了。”
焦盈盈稍作踟蹰,只好坐下,神色仍是小心翼翼。
“姑娘可晓得姜家三年前出了桩人命?”
“是说姜家的五小姐吧?”焦盈盈点头,“我听说过一些。”
“听姜俞生说的?”
那焦盈盈却摇头,“不是,我可不敢问他,一问他他就要骂人,是我爹在外头听人说的。”
西屏与时修相看一眼,问道:“大爷为什么要骂你呢?”
“不知道,有一次我多嘴问了他一句,他就脸色大变,还打了我一巴掌,叫我不许再提这事。我也觉得奇怪,从前也没听他说他们兄妹间感情如此深厚,连说也说不得。反正不干我的事,从此我也不问了。”
时修道:“那姜家三年前——噢,就是五姑娘死前大约两月,姜家曾失过一次大火,你可听说过?”
“这事我记得!”焦盈盈稍一想便连连点头,“失火那天,大爷在这里吃的晚饭,吃了些酒,那时候天色有些晚了,我想他该是要睡在这里,谁知他又闹着要回家去。因他吃得半醉,我爹不放心他骑马,还在这里担心得睡不着觉。谁知半夜三更的,大爷又回来了,我爹这才放心睡下。”
“他为什么又半夜三更回来,你没问过?”
“当时我就问过,他就说家里有间房子起了火,吵吵嚷嚷的,在家睡不好,就又回来了。”
事情明了,西屏见她知无不言,便又笑问:“那姑娘又是怎么听大爷说起我的呢?”
焦盈盈睇着她,沉默片刻,故意笑得别有深意,“我听大爷说起过二奶奶两回,每回都是吃醉了酒后。他称二奶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还说二奶奶嫁给他兄弟,算是糟蹋了。”
时修的眼色一下冷下去,皮笑肉不笑地点着头,“姑娘今日说的这番话,可都是真的?”
“我犯得着欺骗大人么?”
“倘或他日换个地方,姑娘可还敢这般照实说?”
焦盈盈一猜便知他说的是衙门公堂,虽不知姜俞生到底犯了什么事,不过也猜到了,多半和这位二奶奶有关,否则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会跟着寻到这里来。
她犹豫片刻后,特地去给西屏添茶,笑意苦涩,“起初我以为跟了大爷,从此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不必再跟着我爹抛头露面卖唱为生。不曾想跟了大爷后,安稳日子没过上,倒沦落得更下.贱了,如今还不是一样周旋应酬大爷的那班朋友,算起来,我好像做了笔赔本的买卖。我就怕——怕得罪了大爷,往后就连眼下这门路也断送了,姜家的势力,二奶奶比我要知道些。”
未及西屏开口,时修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案上,“姑娘既有如此肝胆,我们岂会让姑娘有后顾之忧?你放心,不论后事如何,只要姑娘这里想接着做生意,衙门那头绝不敢和姑娘为难。”
焦盈盈忙拿了银子致谢,西屏也起身还礼致谢,适才跟着时修出来。
整个市井在毒辣的太阳底下形同烧沸了的一口黑锅,嚣嚣嚷嚷,那声音听着又似乎渺茫。叫花子唱着扬州小调挨家挨户讨钱,好容易看见辆饬舆岂能放过,讨到玢儿跟前去,玢儿正望着他们过来,顺手摸了两枚铜钱丢在那破碗里。
这就是姚家,做小厮的也有几分怜悯心,西屏本来因身上出了些汗不高兴,看见这情形,也变脸色微笑起来。
行到家门前,刚上了那两三级石蹬,听见对过馄饨店的女掌柜在凉棚底下打招呼,“好些时侯不见二奶奶了,二奶奶这一向可好?”
那妇人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段相貌有几分风韵,难得是烧得一碗好汤面好馄饨,姜家上下的人都爱吃,所以都认得。
西屏顿住脚步,远远和她对答,“前一向去了江都一趟,才回来没一阵。林妈妈生意可好?”
那林掌柜嗑着瓜子笑答:“托贵府上下的福,还支撑得走。”
时修见那凉棚外挂着块卖冰酥山的幌子,正热渴难耐,索性吩咐玢儿自行卸车进去,自己带着西屏坐到那凉棚内去,向林掌柜的要了两碗冰酥山。
酥山上淋着捣烂的葡萄,掌柜道:“午间隔壁送我吃的,我浇在这上头,也不知好不好吃,二奶奶吃吃看,要是酸了,我再添点蜜。”说着特地打量打量时修,“这位小爷脸生,是二奶奶家的亲戚?”
西屏叼着木汤匙,眯着眼,“这是我娘家外甥,正好有公差派到这里,就从江都一道随我过来了。”
那林掌柜眼露诧异之色,笑道:“唷,公差?那就是公门里的人了?二奶奶娘家真是藏龙卧虎!不过瞧这样子,还以为和二奶奶是兄妹呢,身段相貌一样的出挑!”
时修向她点头致谢,心下纳罕,这样热的天,这妇人偏裹得严严实实的,还穿着小立领的衣裳。他不由得往她纤长的脖子上一瞅,见那立领之中,似乎隐着一块火烙的疤痕。
西屏顺着他的眼睛也望到那林掌柜的脖子上,悄么在桌上拽了下他的袖口,他适才收回眼来。那林掌柜业已察觉,手不觉地摸到脖子上去,睃着他二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一回烧火不留神,把脖子给燎伤了。”
怪不得,妇人不论什么年纪都是爱美的,时修自觉抱歉,转口赞颂,“您妈妈这馆子里的馄饨做得好,我是吃过的。”
那林掌柜一下又笑起来,“您这可是恭维我的话?”
“我从不说恭维人的话,您再做两碗来。”
那林掌柜连声答应着往屋里去,一时又来了几位熟客,往屋里去坐了,她又忙着招呼他们。
时修转头回来和西屏笑道:“她这里的生意倒好。”
“你别看她这馆子小,在泰兴也算小有名气,好些人转好几条街来吃呢。”
“那您倒便宜了,她这馆子就开在对街,想吃的时候,随便打发丫头出来买一碗,不必和他们似的,转那么老远的路。”
西屏笑了笑,低头挖那冰酥山吃。未几那林掌柜端了两碗馄饨来,又赶着去煮那几个人要的汤面。时修见她只一个人忙进忙出的,随口道:“她家男人呢?怎么不来帮忙?”
西屏忙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些。听说她是个寡妇,汉子早病死了。”
“那子女呢?”
“好像有个女儿,嫁到外乡去了。”
怪不得只她一个妇道人家迎来送去的,时修原就惜老怜贫,有意照顾她买卖,见西屏吃完了酥山,有意又要了一碗。
西屏嗔道:“你就不怕我吃这些凉的吃坏了肠胃?”
他这才想到,又将那碗酥山端到自己面前,“我吃,我脾胃好,禁得住。”
她却不高兴,乜着眼挖去了半碗。
时修见状,简直无奈,不知到底怎样才算遂她的心,她这古怪的脾气,想到将来一定是要讨她做老婆的,心里既是推倒了蜜罐,又是撒了满地的烦难,难得他直摇头叹息。
西屏还当他是为案子的事发愁,也小声跟着他叹气,“是难——就算那位焦姑娘肯到衙门指证大爷那晚上的确是回了家,可没人亲见是大爷奸.污了五妹妹,五妹妹又早已经死了,也没人去告他,这官司就是想打,你也很难打得起来。”
案子再难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可她的脸色变起来,简直没头绪可理,她自己还不觉得呢!
时修瞅她一眼,又叹了口气,言语中却是胸有成竹,“告他倒不怕没有人告,四姨娘不是等着替她女儿伸冤?只要能使她相信是姜俞生奸.污了她女儿,她就是豁出命去也敢告。”
“可焦姑娘只知大爷是回了家,到底他那晚回家来做了什么,谁亲眼看见了?难道人家回家有什么稀奇的么?他还不是可以搪塞。”
这倒是,他提着箸儿,把眼睛朝对过姜家的宅门望去,渐渐目光随着那长长院墙拐到旁边那巷子口,一片金色滚烫的太阳斜进里头,显得那阴凉的地方更黯了。
他捏着自己的下巴,眯着眼,目光细蛇一样钻进巷子里头去,“失火当夜,姜俞生要避人耳目,必不敢走正门,而是从那巷里的角门进去的。一个人回家,不光明正大走正门,这难道不值得人推敲么?”
西屏撇了下嘴,“即便他走了角门,你当门上的小厮会出来指证他么?他是姜家的主子,小的们可都靠着姜家吃饭呢。”
时修默然片刻,倏地扭头朝馆子里面看,见里头墙角挂着片门帘子,因问西屏:“这林掌柜就住在这馆子里?”
西屏恍然开窍,“你是说,也许那晚上林掌柜的看见了?!”
“姜家宅内失火,闹这么大的动静,她就住在对过,会听不见看不见?”
因叫了那林掌柜来,把旁边长条凳挪开一头,请她坐,“我有桩小事想请教林妈妈。”
林掌柜刚煮完几碗面,脸上汗珠淋漓,她随手扯起袖子搽着,“唷,瞧这小爷客气得,您只管问。”
“三年前,姜家起火的事您知道么?”
她转脸看看西屏,点了点头,“这还能不知道?万幸奶奶家是大福之家,那晚上才没出什么大乱子。”
时修笑道:“那晚上您可看见姜家起火?”
“那火烧得那样大,会没看见?”林掌柜把两手放在桌上相握着回想,“我记得那晚上我正要睡下,忽听见街对面闹哄起来,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出来隔着门板看,他们宅里火光冲天的,又听见说是起火了,我还想过去帮忙来着,嘶,可又一想,他们姜家那么些下人,我别再去添什么乱子,就没去。”
“您还看见什么了?”
林掌柜慢慢摇着头,后又道:“噢,我还看见姜大爷骑着马回来,也没带个人,像是有些酒醉,摇摇晃晃从那巷子里进去了。”
“他是一径进了那巷子里,还是先往正门上去叫过门?”
林掌柜细想了一会,又摇头,“没去正门上,那正门早就关上了。”一面扭脸问西屏,“是不是二奶奶,我记得你们那正门都是一更天就要阖上的。”
西屏点点头,“这是家里许多年的规矩了,怕入夜闹贼。”
大门关了,转走角门,这也能说得通。可姜俞生既然骑着马,就该在正门上把马交给小厮。何况宅内失火,门上总要留个人看守,越是乱的时候,越是怕有贼乘虚而入,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不会想不到这点。
可见姜俞生和卢氏等人早就是串通好的,在角门上或是替他留着门,或是有人在哪里守着替他开门。不过这样极隐秘的事,最怕节外生枝,卢氏又会放心留谁在那里开门?
恰巧太阳斜进凉棚一片,烫着他放在桌上的手,他痉挛一下,丢下箸儿,便起身朝对过那巷子里走去。
西屏跟着起身,向那林掌柜笑了笑,“一会我打发嫣儿给您送钱出来。”
说话忙赶去那巷中,老远见时修已跑到角门上了。那角门常日关着,时修没急着叩门,透过门缝朝里头张望。不一时那门缝中突然映着个人的脸,陡地吓得他退了一步。
西屏在他背后捂着嘴正好笑,那角门开了,迎出来一个小厮,“二奶奶,您怎的走这门里?”
她没说什么,略点点头,领着时修进去,旋即那小厮又将门闩上了。
没走几步,穿过一道洞门便转入园中,再行不远,就能看见那失火的杂物间。时修因想,不大可能是那看门的小厮,那杂间和这角门隔得这样近,火势若不把他惊动过去,似乎很引人怀疑。
何况“兄弟借种”这样没廉耻道德的事,非得是卢氏十分信赖的人她才放心叫人来做。
他只管低头思索,而西屏只管脸上带着从容耐心的一点笑意走在旁边。
忽然他眉头骤紧,“我记得您说过,失火那夜,如眉告假回了家?”
西屏懵懵懂懂地点头,“那晚上姜潮平不回来,我就打发丫头们各自回房歇息去,如眉像是她家有亲戚第二天摆生日酒,她爹娘当日早上就告假去帮忙去了,傍晚我说不要人服侍,她便也趁势告假回去了。”
“她和谁告的假?”
“自然是太太。既然是她家亲戚做生日,太太肯定是要赏的。”
时修旋即想到,兴许当时卢氏和他一样,也在发愁,姜俞生和姜丽华那两头都是说好了的,可临到跟前,却漏了件事,起火时,拣谁去角门上放姜俞生进来?
这个人十分紧要,那些下人最爱嚼舌根,没话还要找话说,倘或有点蹊跷的事情落在他们眼里,岂不更惹非议?连姜俞生都嘱咐过了要他避人耳目不许带小厮回来,可不能毁在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上。
因而急得这卢氏正在屋里打转,可巧门前光线一暗一明间,如眉走了进来告假,简直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如眉是个信得过的,不必同她说透,即便她猜测到什么,心里也藏得住话。
卢氏坐到榻上去,吩咐屋里的小丫头,“去取二十两银子来,姑娘家里老婶子做生日,就当是我给的贺礼。”
如眉当即喜得跪在榻前磕头,“谢谢太太大恩,我们哪里还受得起?”
“亲戚摆生日酒,你们去送些像样的礼,叫人家瞧着体面些,才不枉说是在我们家里当差。”卢氏拽拽袖口,叫她起来,“二奶奶屋里谁上夜?”
“二奶奶听见二爷今晚上有事不能归家,就把我们都打发了。凡是二爷不在家,她一向喜欢清清静静一个人睡,不然我也不敢来告假了。”
卢氏点点头,待那小丫头拿了银子来,又将她赶出去,只绊如眉在屋里说话。
眼瞧着天色渐晚了,如眉暗暗揣摩她这态度,像是有事要吩咐又不大好说。她也不好问,便识趣地等着,亲自去瀹了碗茶来放在炕桌上,窥了卢氏几眼。
卢氏见时辰差不多了,就低声说:“你一会角门上出去,倘或听见了什么,你不要理,只管自去你的。”
有头没尾的几句话,如眉刻意等了会,她却不说缘故,只管低着头拨弄茶碗,那嗤嗤的声音,在昏黄的天色中,像老鼠在啃木头。
一时走到园中,倏听见有人嚷起来哪里着了火,如眉原要掉身回去,可冷不丁想起方才卢氏的嘱咐,又在纳罕中接着往角门上走了,碰见看角门的小厮提着一面金锣往园子里又敲又嚷地跑去,根本留意不到她。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切都是那么奇怪。不过再奇怪的事在姜家都有可能发生,如眉想,反正她今晚是要出去的,不论出什么再奇怪的事,也与她不相干。
她这厢拔了门栓出来,回头一看,一抹斜阳,几点昏鸦,那红色的火光跃在黑色的屋顶上,陪衬着那些参差的苍翠的树影,这宅子像山林幻化成屋舍的坟冢,而那两扇无人来栓,虚掩着的门,则是阴森森的鬼门关。
夕阳欲断,撒在那杂间的屋顶上,此刻也像烧起来似的。西屏听时修推论了这半日,只是默默的。
他们渐渐走到那杂间不远,她仰着头看那屋顶,叹气道:“可如眉死了,太太还是能抵赖。况且太太连如眉都不便明说的话,怎么会吩咐五妹妹来给我下药?她们一向就不好,这样秘密的事,她怎么放心交给五妹妹?”
时修在她身后踱着步,“只有一个解释。”
“什么?”
他凛凛地一笑,“这主意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姜丽华想出来的。”
西屏仍仰面望着那屋顶上,黑黝黝的瓦给残阳映了成火海,她也歪着一边脸笑了一下,“可五妹妹又为什么要害我呢?我和她,一向没什么过节。”
时修在她身后顿住了脚,“只有一种可能,她是拿这主意和卢氏讲条件,欲退了李家那门婚事。没想到那晚上您机灵,看见了她那些小动作,她弄巧成拙失了手,反而自作自受。这也算老天有眼。”
弄巧成拙,自作自受,西屏心里嚼着这八个字,真是回味无穷。可是老天真的有眼么?她也没那么机警,一切都是“事在人为”,老天是死物,长着眼睛耳朵的,到底是活人。
她庆幸那四姑爷郑晨自小打到大的猎,早在乡野间练就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本事。
亏得出事的前一天夜里,是他由黑魆魆的树影中,噙着一点澹然的笑意走出来,并且叫住了她,“二嫂,有人要害你。”
第48章 他要睡她睡过的屋子。
按说那姜家失火, 姜丽华失身的头一晚上,西屏因姜潮平在屋里和她缠闹,十分不耐烦, 便借故新做好了一双罗袜要给袖蕊送去,好暂且躲开他。
那姜潮平难得见她主动去和姊妹亲近,心下喜欢, 自然不会拂她的意思, 便笑嘻嘻倒在床上说:“那你早去早回。”
西屏回头看他睡在那铺上,心内替那铺不值, 简直是“大材小用”。她抱着罗袜走到外间, 一看如眉在那边隔间里点着灯做活计, 便特特地走过去招呼她一声,“你二爷要吃冷的茶, 你给他倒一盅进去。”
算准了到袖蕊房中走一趟,这两个人少不得就腻歪起来, 今夜她便得已脱身了。
可巧袖蕊夫妇也还未睡, 正院中铺着席子点着两盏灯笼纳凉, 炕桌上摆着一盆新鲜果子, 恰听见袖蕊乜兮兮在那里抱怨,“你爹下回来,你告诉她, 不要再往这里背这些没要紧的东西,我们家又不缺这几个果子吃。你没听见下人怎么说你们家的, 还要凑上来丢人现眼——”
那郑晨坐在对过,一声不言语, 只微笑着点头。袖蕊窥下他的脸色,又怕话说重了, 爬到那边去,在他背后,将两条胳膊伸来搂住他的脖子,“再说,你爹年纪也大了,从乡下上来,走那么远的路,还背着这些,就不嫌沉啊?我知道是你们家的意思,我心领了就是了。”
眼睛一晃,仿佛看见个鬼魂站在那院门底下,她吓一跳,把胳膊松开定睛望去,原来是穿着月魄色衣裳的西屏。她心里不大耐烦,也少不得招呼一声,“二嫂,天都黑了,你来做什么?”
“天气热,一时睡不着,想起昨日新做了双袜子,拿来给你穿穿看。”西屏一头答应,一头款步地走进院中,一如既往地脚步轻盈,像个轻飘飘的鬼。
郑晨忙从那头拿了个蒲团放在炕桌前请她坐,袖蕊得了袜子,心下也不那么厌烦了,趁势请她吃盆里的果子。
西屏拣了个桃吃,咬一小口,嚼了几下,便笑起来,“这桃看着不好看,吃着倒是又脆又甜,是四姑爷家的?”
郑晨笑着点头,起身进屋去了,放她姑嫂二人在这里说话。
那袖蕊看见袜子上还绣着个小小的月牙,灵巧别致,难得谢人一回,“多谢二嫂想着我,看你素日给二哥做的鞋就做得巧。”
西屏微笑和她客气,仍拣那盆里的果子,慢慢地削皮吃。延宕半晌,算准了姜潮平与如眉此时想必亲.热起来了,这才起身告辞。
她走了没一会,袖蕊进房,听见郑晨在里间笑说:“二嫂没带丫头,也没打灯笼,你怎么不叫丫头送她一送。”
袖蕊脸色一变,踅进来道:“你倒看得仔细!”
郑晨便没说话,脸上挂着片尴尬的笑意。袖蕊想起来才刚西屏来前自己说的那些话,素日里对他说话就常不客气,管他又管得紧。他是招赘进来的,可到底是个男人,背地说他的人就够多的了,常常这样叫他下不来台,她心里也有点歉意。
上回为丽华的事就疑他骂他,这会她想,倒要做得大方点给他看,便顺势说:“你说得对,人刚给我送了东西来,我也没想着送一送。不如你替我跑一趟,给她送盏灯去。”言讫,还是不大放心,又嘱咐,“人你就不必送了啊,灯送到了你就快回来。”
郑晨没奈何地笑了笑,点了只灯笼,大步追入园中。
月冷星淡,叫人想到渔灯青荧的江上,虽然是很久远的事了,可西屏觉得就像是昨天。这青石板路凹凸不平,也像是时起时伏的水面,经过这么长的年月,她也未能摆脱流离的命运。
突然听见身后什么在响,回头瞧,那黑暗中挑出来一点昏灯,照着郑晨晦淡的双眼和隽秀的脸。
西屏纳罕,“四姑爷?”
“二嫂。”他慢慢走上前,倏地一改往日文弱的气质,笑意有丝诡谲,“有人要害你。”
她不由得提起心神,面上却只管装傻,“害我?四姑爷怎么无端端说这种话?我又没得罪谁,谁会要害我呢?”
郑晨仍是笑,“二嫂认不认得马厩里一个叫初十的丫头?”
她想了想,缓缓摇头。
“那个丫头,前几日在药铺里配了一包迷药,被我在街上看见了。我觉得奇怪,特地留了点心,发现她把那包药交给了五妹妹。”
“丽华?”西屏还是不明白,“五妹妹要迷药做什么?”
他看她一眼,侧转身去,“看来我的眼力果然有些不错,二嫂是个好奇心和我一样重的人。”
西屏心下忽地打个冷颤,目光逐渐变得凌厉,“你刻意在留心我?”
“这家里的人和事,我都分外留心。”他转过来,并不避忌,“二嫂,我还留心到一件事,五妹妹替太太出了个‘绝妙’的主意,要让大哥顶替二哥,叫你怀上姜家的子嗣。真是不巧,她们那日在房中商议,被我听见了。你想想看,那包迷药会用作何处?”
用迷药,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西屏神色慢慢凝重起来,“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我想,在这个家里,二嫂大概是和我同命相连的人,也许将来还可以同舟共济。”他坦然笑着,把灯笼递到她手上,又渐渐从黑暗中隐退了。
西屏望着手下悬挂的灯,一阵风撩过来,火焰烧着了白绢丝罩,猛地丢出去,眨眼之间,又是现下的一片黄昏了。
她笑了笑,回过头来,却用一张刚刚才恍然大悟的脸对着时修,“怪不得五妹妹后来和四姨娘说起李家的婚事时,说她自有打算,原来这就是她的打算。”
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这姜家显然个个自有盘算,都来算计西屏!亏得她运气好,阴差阳错地避开了这场灾祸。
可时修此刻想来仍心有余悸,咬牙恨道:“这个地方简直住不得!这姜家的人个个都豺狼,等长清河的堤口修完,您就随我回江都去!”
她这回倒没闪躲,睇着他轻轻点头,“嗯。”隔会又问:“那眼下怎么办?是去问太太,还是等姜俞生回来?”
两个人往屋里走,时修心下打算着,既然要问卢氏和姜俞生的罪,再住在姜家恐怕不合适,因道:“等我先找别处落脚,住下来后,传初十和焦盈盈等人去过堂,落实了口供再传卢氏与姜俞生审问。姜俞生几时回来?”
“我听大奶奶说,这个月就能回来。老爷要和丁家的人到山西去,肯定要等他回来后,把这里的生意交给他才能放心走。”
“那这些事您先不要透漏给这里的人知道,要审,就审他们个措手不及。”
西屏咕哝道:“我又不是傻的,还要你来嘱咐我?”
时修还是不放心,“要缉拿卢氏和姜俞生的事,连姜南台也不要告诉。”
“你连三叔也不放心?”
他乜着笑了笑,“你放心他?他要是个好的,当初也不会帮着姜家来骗您。实话对您说,现如今这姜家的人,我谁也不放心。”
西屏听他口气不好,自然不替南台分辩,岔开话头说:“你既要搬出去,我看倒犯不着去另找房子,我家倒有现成的,就在庆丰街上。横竖冯爹爹和我娘都不在家,不如你去住。”
冯家那宅子虽不大,倒也有五间房舍,因常不住人,院子里的凌霄花架已半死了,偶然间也结着些绿叶黄花,仰头从架子底下朝天上望去,那些盘曲的枯藤也给太阳照得晶莹了似的,不过却是张结得毫无章法的蜘蛛网。
那看门的陈老丈瞧着是年逾半百的年纪,干干瘦瘦的,原来是个聋哑之人,和他说什么他都只管把一只手在耳边摇撼着,“啊啊啊”地笑几声,到底听没听见也不知道。
西屏也和他笑笑,比划了几个手势,另叫红药玢儿到跟前来吩咐,“这宅里的东西多半是现成的,你们两个仔细收拾一遍,看看还缺什么不曾,拟张单子去外头办。陈老丈别瞧他聋哑,从前就是我们家的厨子,烧得一手的好菜,你们就不必另请厨娘了。”
那厨房常使着,还有烟火气,除此之外,别的屋子都因为久缺人住,空气里的尘埃都显得寂寥,在光影中迟缓地飞舞,有些窗户上还提着“囍”字窗花,鲜艳的红褪成了陈旧的橘色,西屏顺手扯了下来,仓促地笑一笑,“这还是当初我出阁时贴的,一直没扯下来。”
时修跟着她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瞧,终于走到她从前居住的东厢房里。各式家具齐全,暗红漆的雕花床上还挂着红色鲛绡帐,也掉成了另一种古朴诡秘的红。
他伸手一摸床上的罩屏,摸得一手灰,“您嫁到姜家就没回来过?”
西屏又仓促地笑一下,“回门的时候怎么没回来过?只是没在这里睡,当日就回姜家去了。后来我娘跟冯老爹爹往外乡去了,我也就是走到这里时,顺便进来瞧瞧。”
时修环顾东厢这屋子倒宽敞明亮,又是她住过的,便点着头道:“我就睡这里,不过这些帐子帘子的,都得换。”
他看不惯那褪色的红,并不觉得喜气,反而感到种丧气。
西屏知道他瞧这些装饰心里吃味,就往门口叫了红药来说:“把这些帘子都撤下来,明日从姜家带些竹箔来挂上。”
跟着又转去正房,进去是间不大不小的堂屋,左右各两面碧纱橱,左边隔着间饭厅,右边隔出间卧房,自然就是冯老爷与刘祖母的卧室。时修不敢唐突,只撩着帘子粗看一眼就出来了。
西屏跟在他后头,“等他们收拾完,开着门窗吹吹风就好住了。”
是得吹吹风,不知怎的,这宅子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一种荒殆苍凉的味道,时光在这里仿佛是盹住的,缓慢岑寂,一切像个没有生命的昏黄的梦境,不太真实的虚无感觉。
回去在车上,时修问及那陈老丈:“怎么冯老爷和刘祖母偏留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在家看屋子?”
西屏笑道:“陈老丈的妻儿都死了,他是独身一人,只要给他间屋子住,给他口饭吃,他就知足了,不要多的什么,这样的人看屋子不是正好?冯爹爹又不是赚得百万千万的,能省自然是要省的。怎么,你怕他不会服侍你?”
“我要他服侍什么?我有红药和玢儿就够使唤了。”时修一片闲逸的脸上渐渐郑重起来,“我就是有些不放心您独留在姜家——干脆,您也搬回来和我同住算了。”
她把脸一偏,脸上像是残存着春酲,红得懒洋洋的,“你这猫,憋的什么坏当我瞧不出来么?”
他偏用一双邪红的眼睛笑睇她,“我能憋什么坏?”
“哼,你想诓我——”
“那我到底要诓你什么?”他装傻道,目光顺着她的脸看到她纤长的脖子上。
天气太热了,她终于穿了浅草色的对襟短褂,一片鹅黄缎子横在两襟之间,裹着白而薄的乳,显得她有种稚嫩和脆弱,像是水上透明的气泡。
西屏察觉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在她脖子底下,面上禁不住一红,转来狠瞪他一眼,马上低下头去。
他愈是歪着脸看她,眼中撒出柔情万丈,他伸手去,握住她放在裙上的一只手。
马车只管嘎吱嘎吱往前晃悠着,她的手在他的手里,虽然也是摇摇晃晃,却觉得安全。她轻声道:“我这时还走不得,好歹要把姜俞生这事了结,难道他们姜家的人这么算计我,就罢了?”
“自然不能罢了,强.奸民女者,按律当绞。”时修哼一声,咬得腮帮子一硬,“不过姜丽华已死,又没人来告,况且周大人拿了姜家不少的好处,一旦我要将这事提衙过堂,他必定从中作梗。我得要先写封信叫人捎回江都,让我爹下个令,命我彻查此案,如此才名正言顺。”
西屏睁圆着眼睛,连连点头,“这话不错,免得还没问到太太和大爷头上,周大人先出来阻挠。我看,你也不要急着传那些相干的人去问话,等收到了姐夫的信,老爷也差不多去山西了,这时候,咱们再叫四姨娘去衙门喊冤。”
时修松开她的手,欹在车壁上嗤笑, “为什么要放姜辛到山西去?难道你以为此事全是他的妻儿定下的,他就当真无辜到一点不知情?”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只是你还不知道老爷的厉害,他在官场上有许多人脉关系,一旦惊动了他,他索性丢下山西那头不去了,先为家里头的事急起来。你吃那付淮安的亏难道就忘了?真要叫老爷动用起朝廷里的关系,你和姐夫都难周旋,这又是何必?不如等他去了,要抓要审,就算他在山西得了消息,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说得时修敬服不已,点了点头。隔会,把脑袋低低地凑到她眼跟前来打趣,“真看不出来,您还有这份头脑。我爹说我不会治政,我看您倒是这块材料。 ”
西屏脸上才消退的红色又浮起来,狠狠在他肩上捶一下,“少打趣我!”
时修趁势要凑上去亲她,谁料马车轧着块石头,陡地一颠,将他颠回去,后脑勺狠狠磕在那车壁上。那咚地一声,西屏听着都替他龇着牙疼。更是恨得他直捶那门框,“玢儿,你是愈发会赶车了!”
玢儿只隔着帘子嘿嘿嘿傻笑了几声。
隔日冯家的房子收拾出来了,自然要去告诉姜辛和卢氏一声。这一早,二人双双走到卢氏房中,一问姜辛早往丁家去了,只卢氏在榻上纳罕,“家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到庆丰街去?亲家太太和亲家老爷又不在泰兴,小二爷去那头住着,谁服侍他?”
时修懒得敷衍她,皮笑肉不笑地站在厅中作揖,“叨扰了这些日子,再不好意思麻烦太太。横竖六姨家那房子也是空着,我搬去住着,顺便替六姨看屋子了。”
那卢氏见他似乎去意坚决,想着难道是西屏她娘和那冯家老爷要回泰兴了?要是真的,可真回来得不是时候!先前试探西屏对丁家的意思,虽像是愿意,到底还有些拿不定。就怕这时候她娘一回来,劝得她不肯,事情倒又麻烦起来了。
此刻也顾不得款留时修了,只虚客气几句,请时修自去,单留下西屏问:“这小二爷为什么一定要搬去你家那房子里住呀?”
西屏坐在下首微笑,“他怕长住这里给老爷太太添麻烦。”
“有什么麻烦?不过是添张嘴吃饭的事。”卢氏把两手在裙上握了握,欠身道:“是不是亲家老爷和太太他们要回泰兴了?”
西屏摇摇头,“我还没有得着他们的信呢。”
卢氏半信半疑地睇她须臾,笑着转了话头,“老爷马上要同丁家父子往山西去了,船已定下了,再有五日就启程,到日子你随我到码头上送一送?”
西屏笑着点头,“我听太太的。”
这意思又不像要弄什么鬼,卢氏左右觉得不对,三言两语打发西屏回去后,遣人到外头催了姜辛归家,特地和他说及时修要搬到冯家房子里住的事。
“好端端的,他怎么说搬就搬?我试了试二奶奶,又不像是因为丁家的事。丁家的事,其实本与他们姚家无关,就算二奶奶告诉他,也轮不到他来做主啊,他才不过是个小辈。”
卢氏在榻跟前又是打手,又是摊手,困惑得缓缓打转,“难不成——是为丽华的事?难道还真给他查出什么来了?”
姜辛脸色登时一沉,“我早就说,当初就不该动那个歪念头,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卢氏定住脚嗔瞪他一眼,“当初说给你听的时候,你也没怎么样,这会又怨我。难道潮平就不是你儿子?他久不能生养,你做爹的就不急?”
姜辛向那边歪低着头,“我怎么不急?可也不能想出那样的馊主意——”
“那主意又不是我出的!”卢氏陡地火大,可一看他焦心忧虑的显年轻的脸,又不忍心。
无奈间她叹了口气,平下了心里之火,捉裙走到他身边坐下,“还不是你的女儿想出这么个办法,我也一时是鬼迷心窍了,竟依了她这话,最后非但潮平的子嗣没留下来,还搭进去她的性命。要是今日是为这事那小二爷才搬出去的,连俞生也要跟着受牵连,我做娘的,如何忍心?”
姜辛的脸又向另一边撇过去,“罢罢罢,既然事情已经出了,就不要再追究到底是谁出的主意了。怕就怕,你说的是真的——”说话间,扭头吩咐个小丫头,“你去请三爷过来。”
卢氏看那丫头出去后,扭回脸道:“叫南台做什么?那小子也是个白眼狼,这一阵净伙着这位小二爷瞎胡闹。”
说话间,她肉软的胳膊直蹭在他臂膀上,像有条肥大的没骨头的虫在他身上蠕.动,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得不站起来踱步。
她以为他在深思熟虑着什么,没敢吱声。未几听见南台进院来,他特地打发她进卧房里去,免得两个人都在这里坐着,要问的话显得太郑重。她想来很是,忙避到里头去。
南台一进里间,只见姜辛在榻上悠闲地吃茶,问“大伯母”,他搁下茶碗笑道:“替我打点上山西的东西去了。你坐,我这回去,少不得要嘱咐你两句。”
“大伯有什么吩咐?”
“你大哥还不见回来,我怕他赶不上,所以只好把事情交代你。九月间是周大人的生日,你和你大哥商议商议,看看备一份像样的礼给周家送去,不怕花钱,面子上一定要两家都好看。”
南台手扶在膝盖上点头,“大伯放心。”
姜辛和蔼地笑了笑,又端起茶呷了一口,“我听说这一向你和小二爷在问五丫头的事,到底问出结果没有?”
南台缄默中攥紧了膝上的料子,渐渐又放松五指,笑着摇头,“就知道五妹妹不像是失足坠井,像是自己跳到井里去的。”
“有这回事?”她是自杀,这是阖家心照不宣的事,姜辛脸上表现出应当的惊讶后,渐渐转成一种恰如其分的无奈,“是我这个爹当得不好,女儿心里有过不去的事,我竟一点也说不上话。”
“大伯不要自责——”
话音未断,给卧房里的声音截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自责你这个爹没当好,还是怨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
那卢氏在里头听南台的口气,他们像是还未查到那样深,只是查到丽华是自杀,于是心头的石头落下来,气却涌了点上来,人从卧房里走出来,“当初丽华和李家的婚事,你松了口的,她想不开寻短见,这会又全赖我?”
那两人皆暗暗攒眉,不过谁也没多说什么。姜辛噔地搁下茶碗,好像她不可理喻,懒得和她说,起身道:“我外头还有事。”
南台便将前因后果都归咎给卢氏,对她心灰意冷,趁机起来告辞,“我送大伯出去。”
那姜辛出了家门,还不大放心,又转去周府问那周大人。周大人只道时修虽问过他两回,都被他给搪塞了过去,也没问出什么确切的结果,叫他只管放心到山西去开他的冶铁场。
姜辛想着,还是往山西去的事要紧,尽管有点放心不下,也只好把家里的事先撂下,横竖有周大人在衙门替姜家周旋着。何况他儿子姜俞生,也是生意场上混了许多年的人,难道还会怕个愣头青?这一盘算,仍照日子筹备往山西去的。
第49章 有点怀疑她。
赶在姜辛启程前日, 那姜俞生可算是归家来了,听说从南京捎了不少东西来,大晌午就在卢氏房中分派。时修正要向卢氏辞行, 便趁机走来卢氏房中碰碰这位姜大爷的面。
原来这姜俞生和姜潮平不一样,是个高个头,说肥不似肥说壮不似壮的身材, 四肢粗犷, 嘴唇微突,怎么看都像个杀猪宰羊的屠夫, 那身蟹壳青的奢华缎子裹在他身上, 乍一瞧像是哪里偷来的, 和他这人的气度极不合宜,颜色也衬得他更腌臜了。
屋里人多, 趁着乱哄哄的工夫,时修特地走在西屏后头, 不屑地说:“您常说我邋遢, 瞧瞧, 这才叫个邋遢呢, 您瞧他那手,一块白一块黑的,像是哪里才掏了粪没洗手!”
他这话不假, 姜俞生惯来是这样,脸上的肤色也不大均匀, 常像是没洗脸一般,脖子上的皮肤比脸还要黑, 怀疑搓得下斤把泥。西屏想笑,硬是挺住没笑, 暗暗瞪了他一眼。
那姜俞生和大奶奶鸾喜坐在一处也是十分不登对,鸾喜像是他穷人乍富后买回来的美娇娘。她笑着不看他,只把一双眼睛跟着卢氏转。
卢氏先高兴了一阵,叫于妈妈领着丫头将姜俞生捎回来的东西都分派去各屋,欢喜定后,缓缓走去榻上,转脸嗔怪起来,“你儿子病了,迟迟不见好,恐怕是你当爹的不在家的缘故。这下好了,你一回来,什么小鬼都得散了,他的身子自然就能好起来了。”
姜俞生乍地面色紧张,“什么病?”
鸾喜适才扭头看他,一张愁眉苦脸,“也说不清什么病,就是吃不好睡不好,所以精神就不大好。不过这时候已见好了许多。”
大家在椅上坐下来,都看见他忍不住那一脸的晦气,当众埋怨鸾喜,“你做娘的也太不仔细!我一离家玉哥就病了,不知道你是怎么看顾的——”
后面他好像会悟过来是当着众人在,不得不给鸾喜留几分面子,便将声音放低下去,不过那两片厚嘴皮子照样磨个不停。到底说的什么,只有鸾喜听得见,想来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她那一脸笑意逐寸逐寸僵硬起来。
卢氏听或没听清都高兴,儿子管着媳妇,天经地义。她斜着眼缝看鸾喜,硬是等姜俞生那些没声的话都说完了,才将纨扇往下压一压,“罢了罢了,刚一回来就发脾气,也就是大奶奶了,不然谁受得了你那性子?”
说着又将扇子转到对过,“那是二奶奶娘家亲戚小姚二爷,他父亲就是咱们扬州府的府台姚大人,从前咱们还不知道呢。小二爷如今给派到咱们泰兴来监修堤口,你快和他见过,往后要常来往。”
两厢站起来作揖,那姜俞生很快又是张笑脸了,“我进门时就听见说了,原来是弟妹的外甥?弟妹年纪不大,在娘家辈分倒大。”语毕瞥着西屏笑了笑。
西屏忍着一肚子的恶心,微笑着回礼,“大爷取笑了。”
时修看他脸上坑坑洼洼的皮肤,恨不能拿刮墙的刀敷点泥上去给他抹平,真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笑也笑得勉强。他心道此人相貌如此粗陋,偏还有那副猥琐心肠,简直罪该百死!罪该万死!早晚要叫他做个阶下囚不可!
他才懒得和他在这里敷衍,便转朝卢氏拱手,“今日也是特地来和太太告辞,六姨家的房子已经收拾出来了,我想午间就搬过去。”一面朝在座都拱了手,“承蒙姜家上下这些日子对晚辈的照料,晚辈感激不尽。”
“这么快?”那卢氏乔作惊讶,脸上颇有些不舍。
西屏笑道:“我们那房子什么都是齐全的,收拾起来自然就快。”
正说着,见姜辛回来,卢氏告诉他时修今日就要搬出去的事,姜辛忙款留一阵,实在款留不住,便吩咐郑晨南台两个预备车马,亲自送时修到冯家的房子里去。
自然姜辛和姜俞生父子间有话要交代,众人纷纷辞出屋来,郑晨自去吩咐套车,南台则跟着时修西屏回晚凤居去,看看有什么能帮着收拾的地方。
南台因时修一出去住,他姨甥两个自然不能朝夕相对,不由得隐隐高兴着,连时修往后的饮食起居都客气地关怀起来,“二嫂怎的不跟大伯母说,叫犀园那小丫头也跟着去,那边房子里就只一个老丈,怕不够人手。”
西屏在榻上和红药叠着衣裳,“狸奴不要,他说有玢儿和红药两个就够了。”
“二爷自然是客气才这样说。”
可巧时修卧房里出来,听出他话语里怀着一丝亲密的埋怨,他满心不舒服,不阴不阳地笑两声,把她们新给他做好的那双靴子随手递给西屏,“三爷在这屋里忽然当起家来了。怪哉怪哉,姜家几时轮到三爷做主了?我看不像嚜,方才姜老爷要交代这里的事宜,可是只单留下了他的亲儿子。我劝三爷少操闲心,不见得有人领情。”
说得南台难堪,西屏暗将时修的袖子拽一下,瘪着嘴凑去他耳边说:“人家要送你,你不谢,还这么多话。”
时修斜一眼南台,故意很宠溺地笑道:“我知道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总依您就是。”
南台一听这口气,脸更白了些。
西屏隔会才会悟过来,他这话不对!仿佛她刚才是对他撒娇使性子,说的是什么无理取闹的话一般!莫名又吃了他的亏!她只好咬住嘴巴,一巴掌打在他背上。
南台见这情形,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
恰好这头收拾好了,那头郑晨也打发人来说车马也都套好了,大家便拧着行囊往庆丰街上去。西屏不大放心,并红药坐在车内,还在翻检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一面翻一面道:“要是缺个什么街上买不着的,你就回来找我,我看看家里有没有。”
“还会缺什么?不过是些日常使用的东西,街上都有现成的。”红药笑起来,吁了口气,“我就怕和陈老丈说不清,他认得字么?”
“字是不认得,不过你对着他说话,他只看你的嘴巴就知道你在说什么。放心吧,他不是多事的人,只管给你们看看屋子烧烧饭,别的他不会和你理论的。”
红药点点头,“不知老太太和冯老爷几时回来?他们不知情,要是忽然回来撞见我们住在那房子里,岂不尴尬?”
“不会的。”话音甫断,西屏自己笑意微微一滞,又道:“我娘知道狸奴,他一说他谁是,我娘巴不得留他在家呢。”
这厢过去,不出半个时辰归置好了,那房子陡地变得明亮热闹,院里那棵凌霄花也像因为人气有了生机,才隔两日,竟生出好些绿叶来。
时修见郑晨和南台在花架前站着看,便命红药搬了小几和椅子到那片阴凉地方,叫她瀹茶为谢。
偏还没买茶叶,红药急着要上街去买,那郑晨忙说不必,走去外头,从马上取了两包茶叶进来,“这是我们庄子上自己炒的茶,虽没有名气,味道却好,我看家里也没人吃,就包了两包来,二爷倘或不嫌,请留下吃吧。”
红药接去沏了几碗来,时修吃了,连连点头,“不知这茶叫什么?我吃着很好,还有股隐隐的花香,难道是和什么花一起炒的?”
郑晨笑道:“这茶叫芙蓉青,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股花香,兴许是我们芙蓉庄山上的土和别处不同。二爷的口舌刁钻,竟吃得出来。”
“这样好的茶,怎么会放在家里没人吃?”
问得郑晨尴尬,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瞧他不起,所以连他带来的东西,也都看不上。西屏从屋里出来解围,“老爷太太自然是吃龙井吃雀舌,吃那些有名的茶。”
她走到他们当中,提醒南台和郑晨该回去了,明日老爷上山西,大爷今早又是刚到家,想必家里头有许多忙处。说着睨下眼向时修笑笑,“你在家住了这些日子,明日好歹要去送一送。”
时修抿着嘴,竖起根手指在她面前摇一摇,“我不去。”
他送他们到门前来,搀着西屏登舆,一时也钻进车内和她说了几句,嘀嘀咕咕不知道是些什么话。
反正不论怎么样,南台也松了口气,他们总算是不必日日相对了。他怀着这点侥幸,归到姜家来,见郑晨先往岔路上告辞去了,自己故意滞后几步在园中细问西屏,“大哥回来了,你和二爷是如何打算的?”
西屏想起方才时修在马车内的叮嘱,除四姨娘之外,先不叫给姜家任何晓得。便说:“虽然事情的前因后果是清楚了,可没有确凿的证据,暂且也拿不出什么打算。”
“难道就不问问大哥?”
“他总不会不打自招吧,他就那么傻?”她笑道。
南台替她不平道:“不是有初十和那崔姑娘两个人可作证?还有对街开馄饨铺子的林妈妈,还有那几个纵火的小厮。趁大伯这回去山西,正可以问个清楚。”
她微笑着斜上眼,“为什么要趁老爷去山西才问?”
“如此一来,大伯也不必夹在中间难做,再怎么说,主谋之人,一个是他的太太,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女儿,何况事情弄到最后,受害的却是五妹妹,他听见这些乌糟糟的事,心里岂会好受?”
原来他真以为姜辛是无辜的,看来真叫时修猜中了,他要是知道姜辛未必无辜,恐怕先要来劝阻他们,没得多余惹些不痛快。
她只好继续敷衍,“你说得也有道理。多谢三叔费心,一时还没打算呢,等改日我们到庆丰街去再同狸奴一起商议。你去吧,我先去回太太。”
回卢氏时修那头已安顿好了,卢氏也不是真关切,只不免客套了几句,叫他即便住在外头,也要常回来走动,另嘱咐她明日要随她到码头上送老爷。
真为送谁,尽在不言中,西屏仍是点头答应。
不一时告辞出来,走回慈乌馆,见太阳空空照着,两排细竹沙沙响着,别的人都出去了,只嫣儿一个人守在榻上打瞌睡。那圆案上放着两匹缎子,是早上姜俞生带回来的礼,西屏走去翻开外头裹的素缎子看,原来是两匹精美异常的妆花云锦。
嫣儿醒来道:“大爷带来的东西,各屋都有,只是咱们屋里比别人屋里多出这两匹料子来,我等奶奶回来过了目,才好收呢。”
西屏坐到榻上去,“各屋里不是都有料子么?”
嫣儿揉着眼睛,“有是有,只是咱们还多了两匹。大约大爷想着奶奶原是南京人氏,所以多送了两匹。”
“那就收下去吧。”西屏自己倒了盅茶吃,吃了半盅,又进卧房里铺陈纸笔,写了张单子顺势递给嫣儿,“你把这单子交给厨房,叫他们预备好,装在筐里,你明日一早亲自送去庆丰街交给陈老丈。那房子里冷冷清清的,狸奴才住进去,要热热闹闹烧顿好的饭菜暖一暖。”
嫣儿接了单子,向着窗户微微歪着脸遥想着,“算起来,是从奶奶回门省亲后没多久,老爷和太太就离家了。那房子除了陈老丈睡在那门房里,别的屋子都有五年没住过人,是得要好饭好菜暖几日才有人气。”
西屏背着光,泠泠地一笑,“难为你,统共也没服侍老爷太太几天,还记得他们。”
“怎么不记得,我本来是要给牙子卖给个虔婆做女儿的,要不是那时候碰见老爷太太肯出好价钱买了我,我只怕就沦落风尘了。”
她想起太太来,记得她姓刘,名柳姿,人如其名,有弱柳之姿,菡萏之面,在上年纪的妇人中,是难得一见的美艳动人。冯老爷冯靖的人才就差一点,一眼望去就知道四十多岁的年纪,高瘦如竹,没有福相,不像个生意人,反而像个潦倒的读书相公。
但夫妇俩为人都很和善,没有主人家的架子。可惜相处不多日,她就随西屏嫁到姜家来了。
西屏歪着笑眼睇她,“你很挂念着老爷太太他们?”
嫣儿看她一眼,不晓得该怎么说,“老爷太太人好。”
西屏笑了,那笑声轻飘飘的,很快就随卷进来的一缕清风散了。
嫣儿说不清,反正觉得西屏这做女儿的也不称职,这几年下来,倒不像怎么记挂父母的样子。自然了,那冯靖本不是她的亲爹,可说起柳姿时,她也是淡淡的,仿佛她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已经很长很长了,她早已习惯得麻木。
次日一早,趁西屏跟着太太他们给老爷送行,嫣儿到厨房里背了一篓肉蔬,亲自送往庆丰街房子里去。晨间太阳还不那样灼人,时修早起来了,正在花架前头那摇椅上躺着,面上盖着把泥金折扇。那三姑娘就在他腿上卧着,旁边摆着一壶热茶和一瓯点心,雀儿不知在哪里跳,叽叽喳喳的,十分闲逸逍遥。
嫣儿轻轻走过去,忽地朝他喊声:“小二爷!”
时修惊坐起来,手拿起扇子打量她,“是六姨叫你来的?”
她将背稍稍转给他看,“奶奶吩咐我背些肉蔬过来给你们,叫老陈叔下晌烧一顿热热闹闹的饭菜,熏熏这房子。”
时修禁不住笑了,“如此说来,六姨下晌要过来吃饭囖?”
“她说送完老爷,她一径就到这里来,叫我也留下来等她,吃了饭一道回去,人多吃饭热闹点。”
他一听她是“要热闹”,面孔又有些冷淡了,“她也叫了你们三爷?”
嫣儿却摇头,“没听见说。”
时修点点头,叫红药来接了篓子。嫣儿也跟着她一并进来西边那厨房里,里头收拾得齐齐整整,换了好些新碗碟,嫣儿细瞅一遍咂嘴道:“这厨房也还是老样子。”
红药一壁归置那些菜蔬,一壁回头看她,“你在冯家伺候了多久啊?”
“不到半月。”
“不到半月?”红药直起腰来,寻了个茶盅给她倒茶,“怎么会不到半月呢?”
“我是老爷太太临到奶奶出阁前买的,先时这家里也有两个下人,不过年纪大了,又不是死契,不好陪嫁,就买了我来。”
“原来是这样。”红药笑了笑,因想起西屏她娘,便和她闲话,“我虽没亲眼见过,可听我们家太太和二爷说过,刘老太太是位大美人,到底怎么样呢?”
嫣儿笃定地点头,“这话不假,你看我们奶奶的长相,做娘的会差么?不单人美,还会烧菜呢,待下人也很和气,常和我们说说笑笑的。”
会烧菜这点倒是听顾儿说过,不过怎么记得从前顾儿还说,刘老太太并不是个喜欢和人说笑的人,好像因为从前是个官家小姐,和西屏一样,待人有礼中透着点疏离,并不容易亲近。
大概顾儿也不够了解这个人,或是在后来的际遇中,这样平实恬静的生活里,也能逐渐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也许做娘的和西屏一样多变,西屏和别人时性格都是冷冷清清的,却在他们姚家人面前,嬉嬉笑笑,总有股灵动的风韵。
红药思及此,替西屏叹了声,“姨太太和姜家二爷,本不般配。”
嫣儿低声道:“谁不是这样说?当初二爷来迎亲,我第一眼看见就吃了一惊,那样的人才,哪里配得上我们奶奶?我心里还替奶奶不值呢,不过奶奶倒像是认了命,自从嫁过去,既不哭也不闹。”
“她要怎么闹?当初理论过了,可白纸黑字写了订婚书,闹也不管用。”
“那时我虽还没到冯家来,也听说过这事。”
“冯老爷和刘老太太,恐怕怄也怄个半死。”
嫣儿看她一眼,瘪着嘴摇头,“我看老爷和太太倒不怎样生气,办事那天,还是高高兴兴的。”
红药心里纳罕一下,难道是那冯老爷卖继女?真是看姜家有钱,面上帮着她们母女理论理论,实在理论不过去就算了,干脆劝服了她们母女?这也大有可能,那姓冯的本来也是个做买卖的人。
这话藏在红药心里,没好问。
倏见门外的光黯淡一下,时修歪在那门框上问:“六姨送人几时才得回来?”
嫣儿道:“老爷是坐船先去济南,再转去山西,要送去码头上,估摸得午晌才能回来。”
“那我出去一趟。”
时修横竖在家等得心里难耐,不如趁这空子到衙门里去看看。西屏从姜家给他调了匹马来,他骑着那马走在街上,晃晃悠悠地将姜丽华的案子从头到尾在脑中理了一遍。
那姜丽华是死了,不过衙门里还存放着当日王婆验身的档案。可做旁证的,一个初十,一个焦盈盈,还有个林妈妈。要算起这些人里,证词最有分量的,当属如眉。
如眉——
忽然太阳照进眼底,嗤啦啦在他心内窜起一点火花。真是凑巧,死的这些人都欺凌过西屏。怎么会这样巧,难道真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
他想到当初如眉的死,追溯起来,其实也是给西屏做了替死鬼,继而,又不由得联想起当初姜潮平意外身亡的传言。太多的巧合凑在一处,也许就不是巧合了。有团疑云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聚拢来。
不觉走到到衙门,恍恍惚惚走到内堂,可巧周大人也在。那周大人一见他便开口笑道:“听说小姚大人从姜家搬到庆丰街上去住了,我还当要收拾收拾,这两日不得空到衙门里来呢,怎么今日就急匆匆的来了?那房子可都收拾好了?”
时修一转神思,点着头跨进门槛,“周大人的消息倒灵通,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那周大人笑着摇手,“我也是听说。”
“周大人的耳报神这样灵,那可否听说过三年前姜家失火之事?”
周大人笑脸一僵,微张着的嘴被胡子盖住,顺便也掩住了一点惊讶。他马上又笑起来,“听说过,这怎么会没听说,好些人都知道,好在损失得少,不过是烧了间堆杂物的屋子,他们姜家那样有钱,想必烧点使不上的东西也不会在乎。”
时修在堂中慢慢踱步,心下盘算,此刻姜辛的船大约是启程了,试探试探也不要紧,便道:“这场火起了两月,姜家五小姐就跳井死了,大人难道没想过这两桩事之间,有没有什么牵连?”
“会有什么牵连?”他一下坐正了,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那神情夸张得几乎是心虚。
时修冷眼看着,心下了然,这老泥鳅是心内清楚,面上糊涂。他只觉可悲可叹,江都有个鲁大人,泰兴有个周大人,这歪风邪气也不会单在扬州吹着,恐怕江山社稷,到处都是烂疮。
第50章 你关门做什么?
按说时修打量着周大人那副求知若渴的神情, 笃定他一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反而不说了,只笑着摇头,“我要是知道, 就不会来请教周大人了。我就是觉得有些蹊跷。”
周大人陡地松缓了坐姿,翘起腿来,“兴许吧, 不过那场火并没有伤着人, 也没有烧着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姜家没来报官, 我们也不好过问。”
“凭大人和姜老爷私下的交情, 也没问问?”
周大人交扣着两手, 淡淡一笑,“听说是下人粗心。”
时修笑着点头, 这时库吏进来回禀,说是姜家赈灾的粮食已全部送了来, 周大人起身道少陪, 跟着到库房里收点粮食。时修闲来无事, 便转去值房内看修缮堤口的账目。
这厢翘着腿在案后闲翻了几篇, 瞅一眼那低着头在对过案上打算盘的文吏,忽地和他攀谈,“才刚听说姜家的粮食都送来了, 库里可有银子结给他们?”
那文吏笑道:“库里的银子都先紧着修缮这两处堤口用,大人和姜家说好了的, 等上头派的银子到了,年底再结给他们, 他们家倒不急的。”
“不知一石米给他们多少钱?”
文吏另拣了本账册翻寻,“是四钱银子。”
时修诧异道:“如今市面上一石糙米的价钱好像也不止四钱银子吧?”
“按咱们扬州的行市, 差不多糙米是四钱五,精米是五钱三,姜家给衙门的赈灾粮一向是糙米精米各半。”
“那也是十分低廉。如此算来,倒比等着朝廷拨粮救济要划算。”
“正是,要不怎么说姜老爷是大善人呢。”
时修呵呵陪笑几声,只觉这称号相当讽刺,在他看来,惯行小恶之人,绝不会有大善,就是善也不过是伪善,朝廷中有所谓大奸似忠之人,市井中恐怕也逃不过有大恶似善之辈。
他搁下修缮堤口的账册,笑道:“姜家怎么有那么些粮食来做善事?”
“小姚大人有所不知,姜家原是靠粮米的生意发的家,在泰兴有许多田产,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杂,好些买卖可比粮米生意来钱快,就譬如现今他们家和西洋做的丝绸瓷器香料等买卖,一船往来间,就能赚近十万的银子。眼下又要到山西开冶铁场,所以放在粮米上的精力自然就少了,索性拿来做人情,行市涨的时候,他们家的米行也不过应个景略涨一涨,免得乱了市;倘或遇上这样的灾年,便把粮食卖给衙门,只求个不折本就成了。”
“这倒也是,人的精力都有限,顾得了这头,就全不了那头——”时修笑着扣起双手,“他们家有多少地?”
“单是本县芙蓉庄那一带,约莫就有良田五十顷,还不算别处呢。”那文吏说着,向时修心照不宣地笑笑,“如今还算少了,姜家良田最多时,高达千顷,一年一年投献下来,让出去有一半。”
投献田地一向是贿赂官场的手段,姜家亦不能免俗,不过他们又是如何有这许多田地?芙蓉庄是四姑爷郑晨的老家,时修听这地名也听熟了,横竖得闲,便去隔壁存案房内把那县志翻出来看。
一看那芙蓉庄近几十年来,竟断断续续遇到好几回长清河大汛淹了田地,那百姓逢灾年负担不起苛捐杂税,自然就要变卖田地,姜家便递嬗以低价收购了这些田产。
说什么“取之于民馈之于民”,姜家倒“奉行”了这话,怪不得有这好心行善呢。再说这姜家乘虚而入吞并田地,周大人难道会看不出来?只怕其中也给他捞了不少好处。
如此看来,要治那姜俞生的罪,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上回就吃了那付淮安的亏,这回可不得不谨慎着些。思及此,他阖上县志,搁回架子上。
那旁边架子上,正放的是一些旧案的卷宗,凡是经过衙门查对走访过的,不论最后成不成立,都记录在此。那些案卷有新有旧,他做了两年推官,十分了解,只要抽出一册来,也许就是桩冤案迷案。
姜潮平的案卷想必也尘封在里头,他本能地伸出手,却迟迟空悬在那些灰迹斑斑的封皮上,一时下不定决心去翻。他不知在那架子前站了多久,自己也忘了时辰,只觉得自己一个人劈成了两半,对着唱反调,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
他只得收回手,踱出值房,又转回庆丰街,等着西屏那头的消息。
这厢西屏刚陪着卢氏等人送走了姜辛和丁家,卢氏脸上一片欢喜,因方才西屏特地问了那丁大官人胳膊上的伤,当着两家人的面,问得既得体,又不失一份关心。那丁家太太也高兴得要不得,当下摒弃时修“误伤”她儿子的前嫌,拉着西屏好一番夸赞。
各自登舆的时候,西屏趁着卢氏在兴头上,特地走去和她说:“太太,回城里我想先去庆丰街一趟,狸奴昨天刚搬过去,我有些不放心。”
卢氏立时答应,“应当的,应当的,你是他姨妈,他在外头住着,你该常去瞧瞧,免得他一个年轻男人没人管,去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品行,咱们不好和他父母交代。”
西屏一贯微笑着,这半日简直笑得脸发僵,登舆便欹在车角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来,忽听见有人叩车壁,她挑开窗户上的竹帘,原是南台骑着马走在旁边。
好在他们的马车行在最尾,前头没人留意到他,他一壁盯着前面,一壁瞥下眼来,“二嫂,方才丁家太太说的那些话,您听不出意思?”
方才见她非但没有躲着点那丁大官人,反而凑上去问那丁大官人的伤势,这不是更加引人误会她也是情愿的么?他以为她是糊涂,少不得来提醒。
谁知西屏却没所谓,“他们一日不说穿,我就敷衍一日,大家面上都过得去,不是很好么?”
他心下着急,“那到说穿那日呢?你再说不愿意,岂不晚了?”
有没有那日还两说呢,西屏心道,面上只是笑,“眼下就有害我的人,我望不到那么远。”
南台没作声,她看他一眼,又添补一句,“三叔,你不要多心,我不是说你。”
是说姜俞生和卢氏他们,不过他很难不想到自己,到底是他害她掉在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想他有必要替她的苦厄承担一份责任,所以没说话,眼睛盯着前头马上的姜俞生,仿佛比在他后脑上的刀刃,任凭两匹马如何颠晃,他冷戾的目光只管一动不动。
这一程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摧人欲睡,西屏瞌睡过来,看见马车业已脱离了队伍,走到庆丰街上来了。跟车的只有个裘妈妈,及至冯家门前,她下车吩咐,“您老先回去,下晌也不必派车来接我,吃过晚饭我在街上雇顶轿子自己回去。”
那裘妈妈忖度一下,乐得轻省,忙答应了。
太阳烈烈的,她咧开嘴露出的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让西屏觉得厌嫌,只等她钻进车,脸上的微笑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叩了两下门,空暇中捏着帕子狠狠蹭了蹭了衣襟,觉得在码头上给丁家太太掣的那一下子,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恶俗的脂粉香,这一路的山风都没吹掉。
门很快开了,两扇门间站着时修闲逸翩然的身姿,脸上露着一抹惺忪的笑意,像是刚睡醒。西屏本能是要笑的,可见他笑得不够热络,便不肯笑了,话也不说,挤开他一径走进去。
外头有块被照壁隔出来的地方,那照壁右边开着洞门,洞门角栽着棵苍翠的香樟树,直盖到照壁里头去,和那凌霄花架连在一起。西屏钻进洞门就看见满地浓阴,花架前铺着竹席,竹席上摆着张炕桌,桌上放着一盆切好的西瓜,瓜皮青翠,瓜瓤红亮,她正是渴的时候,忙走去拿起一块啃。
时修久没开口,在她后侧站着,看见她松鼠似的鼓起来的腮帮子,从左边啃到右边,再从右边又啃到左边。她也有这不大文雅的时候。
其实此刻想起来,她有太多时候是他不知道的,她离开他太久了,久得他自己模糊了那暌阔本身的迷离。那些他没见过的日子里,她又是什么样?
他想象不到,只看得到眼前这一则被阳光镶滚得灿烂的身影。他一眨眼,低头笑了笑,“这人好生没礼,进门一句话不说,也不要人请,先吃起人家的东西来。”
西屏抱着一牙瓜转身瞪他,“这是我家,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腮上沾着点西瓜的汁,像晶莹的胭脂,他笑着抬手替她抹了,晓得她的脾气,扬声向厨房里要水。
不一时嫣儿端了盆水出来,赶上西屏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洗了手,朝蒲团上坐下去,看这一片阴凉,歪着脸抱怨,“你倒得趣,我走了这半日的路,累也要累死了。”
“你是坐马车,累什么?”时修懒懒散散地在炕桌对过坐下来。
“坐马车也累,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把胳膊撑在桌上,一下抖开折扇,卖力地在她旁边扇着。外头一看厨房,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里头锅灶想,然而他还是放低着声,“姜辛走了?”
她点点头,“走了,好像并没察觉什么,很放心地走了。姐夫的信几时能到?”
“我想就这几天。”
她欠身向前,也把胳膊撑在炕桌上,托着一张皎洁如月的脸,“那我这两日先去对四姨娘说,不等老爷走我还不放心,免得她忍不住走漏了消息给老爷知道。如今老爷走了,告诉她实情,她就是不敢告也不怕她说给别人,家里的人她信不过。”
时修讽刺地笑一下,“难道她就信得过姜辛?”
她眨了两下眼,“她终归是个女人嚜,女人不到彻底心灰意冷的地步,有话还是愿意对丈夫讲。”
他又笑,“怪不得都说女人傻。”
惹她不高兴了,放下胳膊嘟囔一句,“就你聪明!”
时修叹着气把扇收了回去,仰着脸朝花架上头看了会,那藤缠藤地抻出来一团,从那枯枝败叶间,太阳五光十色地绚着他的眼,也绚出他脑子里花.花.色.色.的念头。
他倏地说:“我把您那屋子的格局改了一下,又换了些东西,瞧瞧去?”
不知把她的屋子糟蹋成什么样了!急得她忙站起来,拔腿往那间东厢房进去。四下里一瞧,好像没多大的变化,只是帘子都换成了竹帘子,床上的帐子换成了蜜合色纱帐。
她踅入罩屏,向里走去,还待细看,遽然听见轻轻的“吱呀”一声,这屋子的门给阖上了。时修就欹在那门后头看着她,眼睛里有点漫不经意的关情的慾望溢出来。
那目光像杯子里满出来的水,没有规矩地向四下里慢慢淌,淌到哪里算哪里。他的脚步和疑心也像没规律,东偏一步西偏一步,又似乎有他自己的韵节,在摸不透的忐忑中,朝西屏缓缓在逼过来。
她的心.跳在随他一步步地逼近,一点点地加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的似的。她忽然意识到站在床边十分危险,忙绕着当中的圆案,朝榻那边走去,又怕这行动太不自然,只好慢慢地走,“你关门做什么?”
时修走到她身后,歪下脑袋,刻意在她脸边低声说:“怕你跑了。”
跑什么?这还用问么,她简直不敢转脸去看他,只微微斜了眼梢,“你不嫌屋里闷呀?”
“闷么?”他笑着摇头,“我不觉得。”
西屏向榻上欠身,要推开那窗。不想手刚伸出去,他的手就顺着她的胳膊爬上来,握住她的手垂下去,仿佛是从后面抱.住了她,“你不怕给红药他们看见?反正我是不怕。”
她也不敢转身,自然也不敢再开窗,手只得任他握在手里,低着头,“你哪里学的这些小动作?”
时修笑了声,“你也太小瞧我了,这还用学么?”
说话间,他在她耳朵背后亲.了一下。她神魂一抖,忙要走来,给他两条胳膊困住了,走不掉。他还在耳旁威胁,“你要躲,我可就顾不得许多了,反正我不怕给人知道。”
恨得她睐着眼,狠狠瞪他,“要是我也不怕呢?”
“那正好了,你开窗,叫姜家和我们姚家都知道,看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横竖我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她恨得跺脚,“你真是不要脸了!”
他知道她不敢,所以很放肆,从她耳朵上一点一点地亲到她脖子上,仿佛她.皮.肤.上涂着蜜糖,偶尔吮.舔.一下,“你怎么连发汗都是香的?”
西屏听得发.臊,从心里烧到脸上来,恨不能把他嘴巴缝上,“不说话好不好?”
“不好。我又不是哑巴。”
“那你不要亲.我!”
她赌气往前让一步,正给他逮住时机,顺势将她转过来,握着她两条胳膊,将她往上一提,放在了炕桌上,自己凑下去一点,亲.她.的.嘴.巴。
大约是一种本能,他的手不用下令,不由自主地就朝它该去的地方去,摸着一团.软.绵.绵.的肉,像捏住了一个柔软的生命,它在他手掌中乱拱,好像在寻求庇护。他终于还是嫌那衣料碍事,再好的缎子也不够她的皮.肤柔.滑,他虽不擅长,不过好在指节灵活,不费力地就把她的衣.带.掣开了。
西屏向后仰着,脖子像个荏弱的动物给一只猛.兽.衔在嘴里,只要他一用力,就能咬断她的脉搏,喝她的血。她受了这胁迫,失了抵抗的气力,闭着眼睛任.人.宰.割,有点捉摸不透的光在她眼前掠来掠去。他的手不知确切是在哪里,好像全身都长着他的手,每.寸.皮.肤都在他手底下哀.哀.地.颤.着。
当他摸到.她.背.上,她打了激灵,忽然清醒过来。可这时候要推拒也晚了,正是着急,那黑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陡地跳到炕桌上,一抬爪子,照着他的连狠狠挥了两下。
时修“嘶”了一声,停下来一摸右边脸上,又给它挠出两道血来!
“这猫!”
西屏趁势忙拉扯衣裳,不看还好,一看自己半边.胸.险些完全露在外头,脸上立时像火烧起来一般。他的袍子也敞开了半边,露出半边坚.实.的胸.膛,难道是自己拽的?几时拽的?她更不好意思了,三两下忙把衣.裳.理.好,简直不敢抬眼看他。
待时修转过脸来,见她衣襟又拉得好好的了,动作这样麻利!他心下一恨,咬牙道:“迟早骟了它!真叫它做个三姑娘!”
他双手又搂.过来,她只管别着脸不看他,双手推着他,“她们该喊吃饭了。”
可巧外头就喊起来,时修万般无奈,只得整好衣裳去开门。
对过只是在厨房喊,没人看见他们关了门,少顷才见红药走出来收拾地上铺的竹席,“在院子吃好么?”
“好。”西屏从他身边笑吟吟地挤出来,“我记得有条鱼,烧了么?给这猫吃一点。”
红药正疑惑她说的是哪只猫,就见三姑娘也竖着尾巴从那屋里钻出来,西屏坐在吴王靠上朝它一指,“给它吃一点,这是只好猫。”
时修心下恨着,满大无奈地走到院中。红药一看他脸上又给像是猫挠了,忙去屋里找药,“怎么它又抓你?”
西屏捂着嘴在廊下咯咯笑,时修扭头瞪她一眼,两个人好像有些不能言说的事情。红药心下猜了一会,不敢问了,只把那药膏交给西屏,“您给他搽吧,我去摆饭。”
正屋里的八仙桌抬了出来,四面摆着长条凳,因图热闹,不分上下,大家都齐齐坐到桌上来。太阳掠在香樟树的叶罅里,这片阴凉更宽阔了,斜阳爬到正屋里去,照着墙下那一套孤零零的桌椅。
陈老丈不惯和大家同桌吃饭,只搛了些菜在碗里,蹲在花架底下吃。玢儿故意转过脸去喊他,好叫他能分辨他的口型,“您老只管坐着吃,我们二爷从不计较这些规矩,蹲在这里仔细脑袋发昏。”
他只管“啊啊啊”地摇手。
西屏望着他笑道:“不用让他,他老人家习惯了。”
时修在对过看陈老丈蹲在那里,裤管子挽起来一截,两条蜡黄的小腿是两棵老松,苍劲有力。他向玢儿笑道:“你别瞧他老了,恐怕身子骨比你还要硬朗哩。”
西屏扭过脸看他一眼,端着碗笑道:“陈老丈下力下惯了的人。”
“下的什么力?”
“好像从前是码头上的挑夫。”
“从前?”时修攒起眉,“他不是一直在冯家?”
西屏一颗心险些跳在碗里,面上却一派从容,只管捧着碗搛菜,“人家是年轻时候肩膀上受了伤,挑不得东西了,才投到冯家来的。”
说着,也搛了块水晶鸭在他碗里,他便喜滋滋吃了。
饭毕西屏与嫣儿要回去,西屏不放心,打发玢儿上街雇了软轿来,自己骑了马,一路将西屏送回姜家。他却不进门,说是怕见到那姜俞生忍不得拳脚要揍他。
西屏好笑道:“大爷才不肯在家呆着呢,这会准上焦家去了。”说话间放低了声,“就怕那焦盈盈嘴不严,漏了什么给他知道。”
时修同样低声,“不会的,那焦盈盈还指望着从他手里脱身呢。倒是四姨娘那头,你要劝着点,别叫她急不急地吵嚷出来。”
“我还用你嘱咐么?”西屏白他一眼,捉裙进去了。
时修望着她进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那绿暗红稀的门里,他还留恋不舍,又在门前逗留了好一会才肯攀上马去。
掣转缰绳刚行了没几步,就听见对面街上有人喊他,原来是馄饨店里的林掌柜。那林掌柜不知什么缘故,在凉棚底下招手叫他,他骑马过去,原来是有一碗蒸好的扁食要给他。
时修骑在马上推辞,“不巧了,我刚吃过晚饭,改日再来您这里吃。”
“我又不收你的钱,你慌什么!”那林掌柜不顾他推,嗔笑着拉他下马,果然走去屋里,不一时装了个提篮盒出来,放在桌上揭了盖子给他看,“多做出来的,这个天气放不得,干脆我就蒸出来送给熟客吃,这不就碰见您这么位熟客了?您提回去当宵夜吃。”
“我算什么熟客。”时修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一回生二回熟嘛。听说您从姜家搬出去了?”
“嗯,今日是送我六姨回来。”
林掌柜笑着打量两眼,又没什么话说,便摧他把提篮盒拿上,“得空再给我送来也没什么。”
盛情难却,时修只得提着上马,心道可别小瞧了这林掌柜,倒是个会做买卖的人,人情世故张罗得妥妥帖帖的,怪不得铺子里生意好。
回首一望,林掌柜正忙着把凉棚里的桌椅板凳收进屋,日暮底下,她纤瘦的腰板折着夕阳,嵌在寥落的街市中,显得分外伶俜,可怜寡妇家,也没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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