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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命运的交叉口


    第24章


    姜南风引温泉水入浴室, 但这道温泉被分成了三道水线,分别流入姜南风居住的东跨院、给周慧准备的正院和男女下人房。


    东跨院只有姜南风一个主人,当初被赐下宅院的时候还是个小男孩的姜南风根本没想到日后成婚、生子之类的事情, 因此,为了能够不让自己的声音被水声压制,下达命令可以及时被仆人听见, 东跨院的浴房在修建时, 是按照少年身材准备的“宽敞”,到了姜南风现在的年纪,浴房占地面积在他这个身份之下甚至说得上“寒酸”了。


    萧燧一句“你的头发”把向来思绪敏捷的姜南风说懵了。


    江南风情不自禁垂眸看向自己半湿的长发, 露出难得一见的迷惑神情。


    姜南风拢住长发, 低声问:“我的头发, 怎么了?”


    萧燧干脆背过身不看姜南风。


    当他的声音从背面传来,姜南风听得差点笑出来:“你衣服湿透了, 都能看见胸口了。”


    姜南风垂下头, 单薄的白色丝绸被水洇湿,黏在皮肤上, 露出胸膛的颜色, 与长发蜿蜒其上,依旧嘀嗒着水珠。


    很平常的画面,姜南风不觉得自己刚刚沐浴完成, 这副模样有什么过分的。


    都是男人, 打赤膊相见也算不得失礼,何况他好好穿着衣裳,就是湿了点罢了。


    老学究在意的都没萧燧多!


    姜南风心里抱怨一句, 脸上笑容不变地改口:“那请二殿下先去客厅用些茶点,玉鹤换一身衣裳, 束发之后再与二殿下一同进宫。”


    “好。”萧燧丢下一句话,往客厅跑的速度把管家远远甩在后面。


    看着管家追在萧燧身后一路小跑的狼狈样子,姜南风捂住嘴,避免自己没礼貌地笑出声。


    姜南风向外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


    原本没觉得在自己家中穿着略被长发沾湿的衣衫有何不妥,但被萧燧这么紧张地点出来之后,再维持这副模样似乎就不雅观了。


    姜南风站在原地略停了几秒之后,再次笑了。


    萧燧犯傻就算了,自己怎么跟着一块犯傻起来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脚走回卧房,另外找了浅青色的绫纱长衫换上,飞快束起长发,扣上玉冠再用发簪固定。等身的铜镜前立刻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的青年郎君。


    姜南风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又抓了一条墨绿色丝绦系在腰间约束长衫下摆,换了同色的布鞋。


    把一切都打理妥当,姜南风总算从房间里出去。


    他仰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心道:萧燧真是个害人精,我都多少年没考虑过穿什么颜色的衣衫、搭配何种配饰出门才合适了?完全被他带坏了。


    话虽如此,摆脱了往日色彩浓艳的赐服的约束姜南风周身萦绕的攻击性大大减退,看起来竟然比往日的颜色更出众三分,还多了一份恬淡。


    迎客的位置是前厅,与东跨院有一段距离。


    姜南风到达前厅的时候,萧燧正襟危坐,手按在茶碗盖上一动不动。


    发现姜南风出现,萧燧立刻像只受到惊吓的豹子似的站起身,视线把姜南风从上刮到下。确定姜南风的穿着“妥当”,萧燧明显松了口气。


    萧燧伸手向外:“姜候,走么?”


    姜南风率先出门:“二殿下请。”


    姜南风洗澡的功夫,他的马车已经被车夫擦洗得焕然一新了。


    他踩着脚凳登上马车,萧燧对着到腰高的脚凳撇撇嘴,小声嘟哝了一句“文弱书生”,翻身上马。


    等在门外的亲兵跟上萧燧,上马的动作整齐划一,并没有因为脱去军服而减少半分彪悍气质。


    一马一车并肩而行,萧燧全程和姜南风没有任何交流,姜南风看着萧燧一身软甲,腰系佩剑,马鞍上还挂着箭囊的样子倒是露出了同情的眼神。


    果不其然,到了上阳宫正门口,姜南风递上印信,让禁卫检查过马车内没有违禁品之后,被爽快放行;而萧燧则被拦在了大门口。


    禁卫铁面无私地亲身挡在萧燧马前,“二殿下,进宫不可携带兵刀铠甲。请二殿下卸甲。”


    这要求合情合理。


    萧燧仰头看了看秩序井然的皇宫,下马,一样一样把随身携带的弓箭、佩剑、软甲解下。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玄铁箭?我一定好好替二殿下看管。”阳光下,箭簇上凝聚出摄忍到寒光,禁卫眼睛一亮,迅速对萧燧伸出手,满脸见猎心喜地摸向箭囊。


    “这不是你能碰的东西。”萧燧低声警告,当场转身,把所有装备都交给了随行的手下。


    看管皇宫大门的侍卫品级或许不低,但他不是萧燧的亲兵。玄铁箭作为辽东军最高保密等级的军械,只要开城门的禁卫敢碰玄铁箭,他就会被当成通敌叛国的奸细当场诛杀。


    神箭虽好,不如小命重要。


    侍卫讪讪地收回手,眼睛一直恋恋不舍地勾在萧燧的弓箭上,手掌搓着裤缝,免得自己忍不住手欠。


    萧燧翻身上马,望向上阳宫内长长的通道:“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禁卫咧开嘴笑了几声,然后,他的视线扫过萧燧身后两个铁塔似的亲兵,赶紧收起笑容,声音干巴巴地说:“二殿下,这可是皇宫,没有圣旨也不能骑马。”


    禁卫说完赶紧低下头,再不敢和萧燧对视了。


    他就是个小人物,规矩不是他定的,可二殿下要进宫赶上了他执勤。


    “混账,你竟敢如此羞辱殿下!”刘虎闻言跳下战马,一把扯着禁卫的衣领,把人直接从地上举起来,眼看着就要把人摔在地上,给看守宫门的禁卫些颜色看看。


    禁卫被吓得大喊:“哎哎哎,您别发火,我就是照章办事。”


    萧燧伸手制止:“刘虎,把人放下吧。”


    刘虎松手,禁卫顿时摔了个大马趴。他揉着屁股从地上起来,嘴里小声嘟哝:“又不是我定的规矩,跟我耍什么威风呐。有本事学学姜候,那么大一驾车,用好几匹马拉着,还不是想进上阳宫就能进。真是倒霉,早知道会撞上二殿下进宫,我今天就应该请病假,反正都得伤着!”


    “你!”刘虎听得一清二楚,又抡起拳头想找禁卫不痛快了。


    萧燧脸上火辣辣的。


    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这座皇宫是他亲自带兵打下来的,现在想进去却要遭受一个禁卫的羞辱。


    禁卫说的何止是“下马”的要求。


    萧燧被催生出强烈的羞耻感,浑身不自在。他在马上呆立一瞬,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了马,拦住刘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禁卫:“你拿去治伤。”


    禁卫先朝刘虎看了一眼,确定他没有再次举起拳头,才收下银子,不情不愿道:“谢二殿下赏赐。”


    萧燧拍了拍刘虎手臂,把追风的缰绳塞进他手里:“替我看着,在外头等我回来。”


    刘虎担心地扯着追风往前走了几步:“将军,一个看门都这么狗眼看人低,皇宫里头还指不定什么样呢,让我们跟着你吧。”


    “我好好把差事办完了,进宫能有什么事情,你们在外头等着,别给我惹事。”话虽如此,萧燧脸上的神情实在算不上平静。


    刘虎瞧着萧燧隐含怒意的表情不敢再说什么了。


    追风可不服刘虎的管,它发现拉着自己缰绳换人,一个劲儿地用头碰了碰萧燧,马蹄烦躁地跺着地面。


    萧燧揉了揉追风的鬃毛,拍着它的大脑袋提醒:“乖乖在外头等我回来。”


    语毕,萧燧向前一步,走到禁卫面前,面色已经恢复如常:“还有其他不合规的地方么?”


    禁卫赶紧摇头,让开宽敞的通路:“二殿下请进。”


    萧燧一步接一步走进上阳宫,用双脚丈量起从大门到正殿的距离。


    上阳宫,扶桑殿。


    午后的阳光暴晒着地面上的石板,宫奴一遍一遍抬水冲洗石板驱逐热度。


    日头走到另一边,不再对东侧殿的温度造成任何影响,全部敞开的窗户里风声肆意穿行。


    夏王坐在上首正位,谋士燕回坐在左侧上首,新上任的魏国公赵明宇陪坐左侧第二个位置,神情顺服。


    姜南风穿着浅青色长衫进入侧殿的一刹那,如同涌入了清风,让人精神一振。


    夏王情不自禁眯起眼睛露出了个笑容。他捋着胡须,频频点头:“像,真是太像了。”


    赵明月垂下视线,假装没听见夏王说的话。


    姜南风理所当然地行礼问候:“大王万安,玉鹤前来向大王回禀,已安置好魏国夫人,请大王不必忧心。”


    魏王的儿子都被乖乖找回来接受他下发的官职了,夏王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当场笑了,和蔼地指着右侧的空位吩咐:“玉鹤过来坐——你们去再添一张食案,给姜候也上一份祛暑的瓜果。玉鹤你可得多吃几口,我特意让人藏在冰窖里,给你留着回来吃的,一会出宫时候带几个走。”


    等宫人出门,夏王继续说:“我已经跟魏国公打听过了,你不让你娘住进赵家老宅真是作对了。那地方死过那么多人,阴气重,对你娘身体不好。就该出去找个喜欢的地方。要是三年五载的太久了,换住处也使得。”


    宫人送上切成小块方便入口的西瓜,姜南风捏了一角送入口中。


    甜丝丝的凉意在口中蔓延开。


    “谢大王,果然香甜。”江南风笑开,侧殿满室生光。


    夏王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


    他很快意识到侧殿里不止他们两个,赶紧咳嗽几声,正色追问:“玉鹤,你特意留给我的信,我读完了。幸亏有你提醒,不然我真是忘了开恩科的事情。”


    恩科指的是考进士,而进士科又名“春闱”,望文生义便能知道进士科的考试安排在春天。今年已经快过中秋节了,就算夏王手底下的官员本领通天,也不可能有逆转时光的本事。


    天下抵定,想让饱读诗书的学子背井离乡赶来洛阳参加考试,必须现在开始一层层向各级州府县传达圣旨,学子们才有时间进京赶考,才不会错过明年的考试时间。


    姜南风的一封短信不但说明了他和同僚们,在朝堂立场上处境的艰难,还将夏王不得不给他看不上眼的“叛徒”们高位的根本原因点得清清楚楚——夏王手里没有“天子门生”!


    夏王没有,姜南风就帮他找来。


    这么贴心的臣子,就算是虚情假意的,夏王也舍不得放姜南风去外面当地方官!


    姜南风面露不安:“大王谬赞,恩科的事情并非玉鹤一人所想,是我那些同僚们……对了,大王准许他们去调职外任了吗?”


    夏王捋着胡须,感慨万分:“难怪世人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是个好孩子,能跟着你坚持到魏国败了也不走的臣子,也都是靠得住的。夏国新立,他们不想着在洛阳享受繁华,反而愿意为我分忧,下放到各地主持政务、安抚黎民,我怎么能不答应呢。”


    夏王看着姜南风,对他郑重承诺:“我征询过你那些同僚的意见,凡是想外放的,我都给找好了去处。”


    人都是盲目的,当夏王在姜南风送来的这封短信里看到了开恩科的好处,那么,他也就难以逃脱“再赢一次”的诱惑,理所当然相信姜南风的建议,随便就答应“放官员外任”这件需要严肃讨论再做决定的事情了。


    一箭双雕,从来都是姜南风做事的风格。


    “多谢大王,此事实则也是玉鹤的私心。”姜南风拱手回礼后,开始把过于伟正光的事件注入应有的晦涩。


    夏王摆手:“唉,不用这么见外,来来回回行礼累人,你只管说就是。”


    “是。”姜南风应诺,当着夏王和赵明宇两个人的面撕开曾经叛到夏王手里那群高官的脸面,“不瞒大王,实在是有些人害怕大王重用忠心贤德的臣子,出手打压,玉鹤与他们共患难一场,看不得同僚们受委屈,才借着大王对我的厚待斗胆恳求将他们外放。”


    论打仗,夏王的本领跟亲儿子没办法比较,但要说用人御下,那就是夏王的老本行了。


    夏王自己就是个善于筹谋、敏锐多思的人,姜南风现在把一个绝对真实的理由放在夏王面前,他的思维就再也不受控制,不断朝着阴谋诡计的方向挥舞翅膀狂飙。


    夏王面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他的视线转向魏国公赵明宇,对赵明宇询问:“魏国公想必是认识官员的,你觉得有哪些人可靠?”


    这简直是一道送命题。


    赵明宇回答的人选既要真的有本领、有道德,又不能是曾经和赵家人关系亲密的,否则等于是对夏王公布同党了!


    细密的冷汗一瞬间布满赵明宇后背。


    赵明宇不敢迟疑,迅速走出食案,跪在夏王面前禀报:“父亲重权,臣与官员极少接触。但大王询问,臣不敢欺瞒。臣曾经听父亲提起,户部两位主事官员有才无德,最善敛财,是两条好用的狗。”


    “哈哈哈,快起来,谁让你跪着回答了,别紧张。”得到满意回答,夏王绷着的脸顿时松弛下来。


    赵明宇坐回食案后,穿在身上的长衫已经湿透了。


    夏王心里有了打算,不再提起朝中官员的人品和能力。


    他重新对着姜南风说笑:“玉鹤,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和你娘一样,一心追求冷清日子。前头还故意对我摆冷脸,结果你瞧瞧,你同僚日子刚一不舒服,你就藏不住心思,特意写信送进宫里求我放人外任。”


    姜南风不回话,只低头赧然低笑,做足被拆穿真相的尴尬小孩姿态。


    夏王自觉掌握了姜南风的真性情,愉快地故意当着姜南风的面宣布:“不过,玉鹤啊,你还是死心吧。你都说我手底下人手不足了,你办事如此妥帖,我怎么可能还放你出宫呢?”


    姜南风着急地站起身:“大王,我!”


    “坐下,听我说完。”夏王压住姜南风开口的机会,得意地宣布,“我跟燕回商量过了,不是有个什么‘帝王秘书,辅君的近臣’的职务么?叫、对了,叫‘侍中’!我特意查了,这位置才正三品,比你爵位低得多,也不如你在魏王身边时候的官职高。你就干这个,绝对不惹眼!”


    姜南风一瞬间是真有点笑不出来了。


    侍中这位置虽然看起来不如宰相、将军之类的出挑,但这个官职是给宰相加封,暗示他是天子近臣的。


    这样一个官职单独封给自己算怎么回事?


    姜南风脸上笑容僵硬地拒绝:“大王不可,侍中的位置太关键了。臣不堪高位。大王不如派臣去国子监,我愿为大王雕琢良木。”


    夏王高兴过头,嘴上完全没了把门的,竟然指着姜南风说:“国子监的学子各个都喜欢饮酒斗诗。我进城之前关注你许多年了,早打听清楚你不以文采见长了。哈哈,你哪里管得住国子监的学生。好好务实,别和那群只会闹腾的胡混,他们要是把你带坏了,我更缺人用了。”


    写诗词歌赋,确实不是姜南风所长,但打人不打脸。


    夏王这话说的特别不中听。


    姜南风嘴角弯曲的弧度不变,但眼中笑意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姜南风飞快往燕回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垂眸看着面前西瓜红彤彤的瓜瓤,先送了一口水果,营造出放松的气氛,之后才开始实话实说:“陛下,侍中之位是给人加封的。纵然陛下想要用我,也不适合将我单独晋升到这个位置上。”


    “竟然还有这种说法,我和燕回他们几个翻看了好几晚的书才找到这位置的。”夏王遗憾叹息。


    夏王出身虽然不差,可家中爵位只是虚位,“夏王”这名号是自立的。他从来没有一套朝廷赐下来完全符合规制的班底,当然就不懂得官职之间的差异。


    既然已经在姜南风面前露怯,夏王也不在乎脸面了,反正燕回是他的心腹,而赵明宇不敢对外多说一个字。


    夏王双手一摊,刷起混来:“你看,你在内能帮着我掌管军国政令,去外头代表我出纳帝命的时候,看着也体面威严,而且你敢跟我说实话,燕回说好多次了,让我把所有直言敢谏的人才都留身边;对了,你也懂得多、记性好,还能做秘书工作。这么多好处摆在明面上,我更舍不得放你去地方上外任了。”


    看到燕回在一旁欣慰点头,精通官场戴高帽门道的姜南风顿时就明白夏王现在的感悟绝不是临时产生的,而是早就和谋士们商量好了之后专门等着自己的表演。


    姜南风熟练的自污:“陛下对玉鹤夸赞太过了。臣若真有大才,也不至于辅佐几位大王都不能成事。不如陛下身边谋士多矣。”


    姜南风说完就闭嘴,一个劲儿的闷头吃水果。


    夏王和燕回相互交换眼色,夏王暂时偃旗息鼓,把场面交给燕回来控制。


    燕回先接下姜南风送过来的高帽子,然后发出遗憾的笑声:“嗨呀,姜候实在太高看老夫了,老夫却连官职都弄不明白,真是惭愧。”


    姜南风依旧没接话,继续等待他们发招。


    燕回说完话暂时住口,借着老花眼看远处视力好尽情观察着姜南风的表情,确定姜南风没有反驳的意思后,他又笑了几声,放缓语速问:“刚刚听姜候的意思,不反对留在大王身边办差吧?”


    姜南风这才停下吃瓜的动作,含蓄地扯扯嘴角,说出口的话与往日一样动听:“玉鹤已经有过好几位继父了,我不能昧着良心说他们不是人中龙凤,但除了大王没人愿意放我母亲归乡首领,成全她的名声。在玉鹤心里,大王可堪人主,当然愿意为大王分忧。”


    大朝那日姜南风把话说的多难听啊,威胁夏王的时候没有一丝手软的意思,仿佛只要夏王敢拦着他把母亲送走,姜南风就要把夏王从龙椅上拉下来。


    可听听他现在说的,好像一切退让都是夏王主动做的。


    不愧是能在接连不断的继父面前当不倒翁的姜南风。


    燕回情不自禁抽了抽嘴角。


    他视线一瞥,夏王那感动的眼神让燕回知道,姜南风哪怕日后什么都不做,夏王都不会对他有不满意的地方了。


    这天下说是定了,其实北方还有大片土地尚未夺回,夏王爱听好话的毛病就已经显现了,实在不是吉兆。燕回心中皱眉。


    但这件事情不着急,日后再与燕王详谈就是;眼前重要的确实是应该把姜南风留在中枢。


    姜南风这等人才,用好了对燕王是有大用的。


    燕回在心里掂量着轻重缓急,顺着姜南风的话替夏王表明态度:“恭贺大王又得一贤臣。不瞒姜候,大王眼下确实有个为难的事情需要姜候帮着参详。”


    已经表态过的姜南风立刻响应燕回的问题。


    姜南风:“请讲。”


    燕回:“跟随大王起事的都该有官职了,但官职又多又杂,难以区分清楚,一时间没办法全都分封完。拖到现在过了一个多月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姜候可有办法?”


    姜南风略作思考,然后试探着说:“官员跟随大王日久,他们的人品能力,玉鹤都不清楚,不好为了在大王面前露脸就乱做评价。所以,大王想立刻都给他们安排到适合的位置上,玉鹤无能为力。不过,陛下若是想结束朝臣的议论,我倒有办法拖延时间。”


    夏王大喜过望地跟燕回对了个视线,着急催促:“真的?玉鹤别谦虚了,快说。”


    姜南风神色平静道:“臣子之中,谁和大王闹过众所周知的矛盾,让大王颜面无存,大王就先给他适合功绩的封赏。剩余臣子便不会再担心了。”


    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


    朝臣明明派系分明,却能聚在一起共同掀起舆论风波逼迫夏王尽快封官赏爵,便说明他们担心好位置都被其他人抢占了。


    那么只要让朝臣看见夏王给臣子封官,不会收到个人情绪影响,连最差的都有个底线。剩余朝臣肯定认为自己的官位不会在其之下,也就能让舆论平息了。


    “妙啊!”燕回马上懂了姜南风的意思,高声称赞,转头和夏王详细分析办法中的好处,听得夏王连连点头。


    夏王理解计策背后的价值后,用力拍着扶手赞叹:“得玉鹤如得十城!”


    姜南风垂下视线做出谦虚的神情,再次埋头吃西瓜。


    他知道,夏王到底对谁最不顺眼、心里最厌恶谁,这不是他现在该问的问题。


    一盘西瓜很快见底,姜南风拱手执礼,终于给自己争一份可心的职务:“大王既然满意玉鹤的谏言,玉鹤请入职学士院。”


    学士院的学士又被称作翰林学士,专门协助君主在中央决策,也有秉持上意拟制、下诏的职能,是天子身边的机要秘书,最符合夏王对姜南风目前的要求。


    同时,学士院因为同时安置了医药、卜筮、书画等等杂学人才,更多职能表现在给皇帝陪玩的方面,官职上……并无品阶,也完美符合了姜南风的要求。


    研读过官职的燕回脸上表情一下就不对劲了。


    夏王还没参透其中的问题,只听“学士院”三字,还当是什么好职务,当场答应:“准了。”


    燕回想拦着,赶上内侍急趋进门,被打断了发言。


    “何事?”


    内侍禀报:“二殿下求见。”


    早已从赵明月口中路上遭遇过刺杀一事的夏王当场撂下脸,沉声道:“他还有脸进宫!让他进来。”


    姜南风可没有欣赏他人受责难画面的喜好,他顺势起身:“臣告退。”


    这一回,夏王没留姜南风,而是对内侍吩咐:“姜候一路辛苦,你去内库取两斤燕窝给姜候带走。”


    “多谢陛下。”姜南风跟着内侍离开。


    出门时,与所有防御解得一干二净的萧燧错身而过。


    两人视线交错,姜南风的春风得意和萧燧的狼狈如同镜子两面,清晰可见。


    萧燧收回视线,加快脚步。


    宽广的宫廷中,再无外人,引着姜南风向外走的内侍放缓脚步,柔声低语:“公子,夏王要为晓辉郡主和怀思公主择婿。魏国公已经答应了和郡主的婚事。”


    所谓“怀思公主”和“晓辉郡主”分别是夏王的女儿和侄女。


    萧怀思与夏王三子萧焰同母,年方二八,正是娇俏可人的年纪,据说相貌同时继承父母优点,能歌善舞,很得夏王欢心。萧晓辉是夏王二弟的独女,沉稳温柔,曾经有过一个丈夫,是夏王手下的战将,为了保护夏王而死。


    萧晓辉与赵明宇成婚?


    不论作为侄女还是手下战将的遗孀,夏王都会妥当安排萧晓辉再婚的丈夫人选。


    赵明宇应下这桩婚事,日后只要善待新妇,再和晓辉郡主生下一儿半女,将血脉真正融进萧家,就不必再担心被铲除了。


    “是一桩好婚事。”姜南风低声回应。


    内侍又说:“燕回极力想促成公子与怀思公主的婚事,不过,她带了十五名甲卫去找无病先生麻烦,让无病先生捆成蚕蛹送回来了,大王已经将公主禁足,又派人去给无病先生送赔罪礼物了。大王似乎不打算对公子提起此事了。”


    姜南风听到怀思公主做了什么蠢事,忍耐不住地喷笑出声:“她去找我师兄麻烦了?真是老寿星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剩下的事情,奴婢没在大王面前伺候,没听到。”内侍自责道。


    姜南风:“不用再对我说这些事情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免得被抓住把柄,惹上杀身之祸。”


    内侍应诺后退下,姜南风拿着出主意换来的二斤燕窝奖励,出宫门直奔洛阳城外湘妃林探望师兄,打算听他讲讲萧家女儿做下的蠢事。


    上阳宫内,姜南风离开口,燕回急着跟夏王说清楚所谓“学士院”的职务根本没有品阶的实情。


    夏王臊红了一张老脸。


    他双手紧张地扣着长袍的线缝:“那岂不是等于他出了个替我排忧解难的好主意,我就给了二斤燕窝付账?嗨呀,玉鹤一辈子恐怕都没接过这么下面子的赏赐。丢人呐。”


    夏王看向始终不吭声的赵明宇,指着他吩咐:“侄女婿,你替我走一趟,帮我再送一百两银子过去。”


    “是。”赵明宇领命离开。


    萧燧进门,在夏王面前站定。


    父子相对无言。


    燕回提醒:“二殿下,给大王行礼。”


    燕回不出声还好,他一出声,夏王脸上的不满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夏王直接推翻桌面上的酒水,冷声训斥:“现在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行礼都不愿意做了。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父亲!”


    萧燧闷葫芦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酒水洒了满身。


    燕回帮着劝说:“大王多心了,二殿下生性不拘小节,他累了一路了,回来就急急忙忙进宫,心里记挂着您呢。”


    夏王对燕回向来言听计从,唯独事情牵扯到萧燧就变脸。


    他当场反驳:“心里记挂我?他当我两只眼睛是瞎的,看不出来吗?他从上到下都是换洗过的!把准备做这么全,我看他指不定见过多少留京的下属,听他们汇报京中局势变化呢。”


    萧燧说了进入上阳宫的第一句话:“姜南风也换洗一新,你为什么不说他?”


    此言一出,彻底捅了马蜂窝!


    夏王猛地从食案后站起来,指着萧燧鼻尖大骂:“你还敢和姜南风比?人家进宫没带兵械,见到我一整套礼数周全!你呢?我以前觉得你至少还有点用处,能带兵打仗;但你看看你现在,送周夫人扶灵归乡的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你哪来的脸在这里和我振振有词?”


    萧燧抿紧嘴唇,喃喃自语:“周夫人的情况你都知道了。”


    夏王:“魏国公和江南风我都盘问过一遍,当然对周夫人的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


    萧燧扯下夏王高举的手,咬着牙根怒道:“别人妻子的事情你关怀备注,你的结发妻子‘上吊’的事情疑窦重重,你却一点不查就命人将我母亲下葬。父王,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疑窦?根本就没什么疑窦!她那个容不得人的性子,整日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一天又拿不活了威胁我,我不回去,她就真把自己吊死,有什么奇怪的。”夏王脸上充满被儿子反驳的不悦。


    在不悦之余,脸上更勾勒出的深深地如释重负,仿佛刘沐芳终于死了结束了他的心腹大患。


    萧燧彻底被激怒了,当场对夏王翻旧账:“我下头有三个弟弟,六个妹妹,我母亲容不得人?反而是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我从小就没见你除了要钱要物资之外踏进过母亲的院子。父王,你……”


    “萧燧,你若还想做我萧渊的儿子,就不准提刘沐芳!”夏王竟然完全失去理智,一脸暴怒地冲向萧燧,丝毫不顾及颜面地试图对萧燧拳打脚踢。


    “大王,不可!大王,打不得!二殿下,快躲!”燕回手忙脚乱地上前阻拦。


    “我母亲事事顺着你的意思,她已经过世了,居然在你嘴里,提都不能提?”萧燧眼中的不解凝聚成深深的疑惑,他拧眉追问,“父王,你和母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刘沐芳不守妇道!”夏王被燕回扯着,打不着萧燧,嘴上却依旧不肯让他好过,“你还做梦我登基之后会册追封你母亲当皇后?做你的春秋大梦,我留下你这孽种已经仁至义尽,我活着一天,你都别想入主东宫!”


    燕回抓着夏王的衣领用力到扯断了缝线,他努力提高声音,试图唤醒夏王的理智:“大王慎言!”


    萧燧:“……”


    不论燕回有没有唤回夏王的神智,至少萧燧已经完全被夏王说出的内容震惊到失去言语的能力了。


    “你说,什么?我母亲,不守妇道?”萧燧喉咙发干,勉强从喉咙间挤出干涩的声响。


    从夏王暴露这个秘密开始,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行了,你松开我吧。”夏王示意燕回放手,破罐子破摔地坐回食案后面。


    他眼神放空,视线的焦距不知落在了何处,自顾自陷入回忆:“成婚两个月,刘沐芳被请平安脉的大夫发现有身孕。但她管着辽东军平时必须外出,既然身体强健,我不好阻拦。”


    “那日我突发奇想去军营找她,营帐里外袍和裙子散在地上。她斜倚在睡榻上散着抹胸,下身裤子腰带也松了。听到我进门的脚步声,她喊了一句‘温哥’。”


    夏王渐渐笑出了眼泪,他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说:“看到我之后,刘沐芳马上改口,说她在叫自己的猎犬。哈哈哈哈,好好好,狗好啊。这解释可比说跟她的‘温哥’关系清白动听多啦。”


    夏王摆摆手:“罢了,本来我和刘沐芳就是各取所需。”


    他边说又边自嘲地笑起来:“我原本还觉得自己年岁不小,已经有了庶子庶女,能迎娶到刘沐芳是我自己三生有幸;原来她心中早已另有所爱,专奔着给孩子一个正经名分下嫁给我的。现在天下皆知你萧燧是我的儿子,我和她银货两讫了。我利用她还过分吗?”


    夏王指着燕回吩咐:“拿地图来。”


    燕回不解:“大王,要做什么?”


    夏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去后头,一把撕下充作屏风装饰的地图,返回食案前铺平。


    他手指在地图的数个城池上点过:“这里、这里、这里……这全都是你打下的地盘,北部靠着辽东军的一半城池我全划给你。太子之位,你就别痴心妄想了!至于刘沐芳,她爱活就活,不爱活去死,我一点也不在乎。萧燧,你别来找我问她为什么要死,她死不死跟我没关系。”


    夏王说完,将地图丢到萧燧脸上:“滚吧。”


    萧燧扯下抽在脸上的牛皮地图,看着上头被沾湿的城池,深吸一口气,死死攥紧了牛皮,把地图重新摔到桌面上:“其中肯定有误会,母亲一生光明磊落,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抛下话,萧燧转身,大步离开,面上表情如同冰封,只有胸膛剧烈起伏。


    他走出扶桑殿,翻身上马,带着手下自北面城门一路疾驰,冲出洛阳城。


    上阳宫内,数名生得毫无特色的内侍和宫女悄悄从扶桑殿内离开。


    改造成田地的河堤上,一名气质温和的锦袍男人听内侍禀报后,眉目舒展:“居然有这等好消息。”


    第25章 动了


    第25章


    河堤两旁好风光, 阳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遮掩住衰败的荷花,把碧绿的莲叶照得越发青翠。


    锦袍男子挥退前来传递消息的内侍, 带着坐在一边的年轻男子登船。


    小船滑入河心,年轻男子终于忍耐不住开口:“表哥,你说这消息能是真的吗?姨夫能有这么大肚量, 容忍别人把孩子挂到自己名下这么多年?”


    萧煜临风而立, 摇摆着手中折扇,似笑非笑:“怎么不可能?”


    “刘沐芳可是姨夫名义上的正妻,萧燧按理说是他嫡子啊。姨夫就算不追封刘沐芳, 那些守礼的臣子一样觉得萧燧合该是太子。”康斌理所当然道。


    萧煜抬手掐住康斌下巴晃了晃, 手指顺着白嫩的腮滑到耳边, 把玩着他的耳垂,语气轻佻:“阿斌,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适合当官的原因, 你把什么都想得太简单了。以后还是乖乖伺候我,死了入朝的心思吧, 我给你封个爵位, 让你和你的后代衣食无忧。”


    康斌脸上一红,人却顺势靠近萧煜,语气也软下来:“表哥已经娶妻生子了, 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才会和家里商定婚事。”


    萧煜对于康斌的解释全不在意,分外冷酷地表明态度:“成婚生子是人伦大事。我图谋以后就更不能没有个势力强大的外家,也不能没有一群能力出众的孩子。你我感情是感情, 但大事是大事,不可能相提并论。你能想得开, 商议婚事,而不是把风流韵事闹得天下皆知,这很好。别把自己搞成二弟那种孤家寡人,才是一心谋高位的做法。”


    可惜,老头看不透这样的道理。


    老头只看到萧燧能力出众,这几年来四处攻城掠地,却从来没想过,萧燧若是真有心问鼎天下,何必把攻打下来的城池善后这种拉拢人心的工作都交给老头?


    再说,萧燧没有一儿半女。


    纵使能力再强,只要萧燧没有个后人,他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便都是水中花、镜中月。只要萧燧死了,一切与他有关的煊赫都会烟消云散!


    这是野心勃勃的人会做的事情吗?


    这么做的要么是圣人要么是傻子!


    康斌不解萧煜的话,和他手指纠缠着追问:“表哥说话好难懂。”


    萧煜对康斌耐心无限,笑着为他解惑:“打仗的本事萧燧天下第一,其他战将没有不服气的。别看老五老六跟着萧燧去战场之后,回来人人称赞他们文武双全,其实都是场面话。要是没有萧燧,老头还带着我们在秦州装鹌鹑呢。一顶绿帽子,换一张龙椅,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康斌不服气:“可萧燧长到十三岁之后才能上战场的,算上刘女爵怀胎的时间,姨夫足足带了十四年绿帽子呢。”


    萧煜被康斌这副天真模样逗得哈哈大笑,直接把他抱在怀里,掐着康斌的脸颊说:“康家大不如前,你明明不愁吃穿,却还是想依仗着我享受荣华富贵,连我娶妻纳妾生子都不敢发一丁点脾气。你凭什么觉得老头当初拿了刘沐芳四十万黄金、八百万白银,还看着辽东的二十万大军敢对她说一句重话?老头手里依仗的只有刘沐芳对他的感情。”


    明明胜利近在咫尺,不论当时有什么内情,只要杀了老头,刘沐芳都不用死,萧燧也一辈子都是嫡子,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夏王名号,借口“完成父亲遗愿”继续发兵攻打魏王。


    可惜刘沐芳和萧燧母子都蠢的惊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康斌被萧煜不留情面地揭穿小心思,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萧煜想到老头和萧燧撕破脸,通往东宫的道路上再也没有萧燧这块巨大的绊脚石,心情分外愉悦,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他用力拉住康斌的手,贴着他耳朵说:“沿河有一处冷宫,你跟我过去。”


    康斌僵笑着反握住萧煜的手,顺从了萧煜。


    小船沿河而下,两人在破败的宫殿中放肆了一个时辰后,衣物依旧整洁的萧煜丢下康斌,叫人备马出宫,前去探望他久别的二弟萧煜。


    这么好的战争机器,老头不用,他可不会放过。


    洛阳城外,湘妃林。


    湘妃竹长满了细弱支流两岸,地面根系纠结。


    载着姜南风的马车熟门熟路地停在竹林外,姜南风下马吹响哨子。


    片刻后便有一名小童蹦蹦跳跳地从竹林深处跑出,惊喜地喊:“玉鹤师叔,你终于回来了。”


    小童主动牵住姜南风的手,拉住他往竹林里走。


    短短百步距离,林间却似有无数景色变幻,姜南风闭眼不看,免得被奇门遁甲之术迷了心智。


    “师兄又换阵法了?”姜南风笑问。


    “玉鹤师叔,到了,可以睁眼了。”小童提醒,恋恋不舍地松开姜南风的手,嘟着嘴抱怨,“十几日前来了个莫名其妙的坏脾气女郎,带着人往里冲,砍坏了好多竹子,阵法差一点就被完全暴力损毁了。师父气坏啦!只能重新换。”


    十五个甲士差点把阵法完全暴力破坏?


    如此说来,怀思公主的亲兵体力至少是不错的。


    姜南风揉了小童头顶一把,抬脚进了竹屋。


    庭院里高低错落的架子上,挂着许许多多不同样式和种类的纸鸢与宫灯。


    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背对着院门坐在竹凳上,一把纤薄匕首被他握在手中,将身旁堆积的竹片一点点处理成薄如蝉翼的竹丝,再沁入脚边的水盆里。


    男人头也不回地说:“玉鹤,你回来了,又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他说着扭过头去看江南风。


    姜南风走到男人背后,举起提来的燕窝晃了晃:“师兄想生吃?”


    易无病抽了抽鼻子,眼睛顿时亮了:“是上好的燕窝!玉鹤,师兄真没白疼你,从小就知道给师兄带好吃的。”


    姜南风把燕窝递给小童,吩咐:“拿去让厨娘炖了吧。”


    他不见外地又扯了一张凳子,坐在易无病身边,手指探入水盆中拨弄着清水里的竹丝:“师兄还没玩够?”


    易无病剃干净手中的竹丝之后,仔仔细细清理干净匕首上的竹屑,短刃入鞘,在另外的盆里洗干净手,才回来,从水盆里挑拣出他亲自削的竹丝,熟练地编出花样。


    “玉鹤觉得我不能继续玩了?确实,当公主的都敢上门打和自己未来夫婿关系不清楚的男人了,看来天下是安定了。”易无病语气哀怨:“师弟拜在师父门下的时候还说以后为我养老,没想到我现在年老色衰了,师弟就为了新妇不管师兄了,师兄好惨呐。”


    易无病语气又是一转,带着点好奇地询问:“怀思公主骂人一个典故接着一个典故,脑子不错。师弟见一见,说不定就入眼了呢?”


    姜南风故意说:“师兄何曾被人辱骂还如此兴致勃勃。莫不是师兄自己喜欢上怀思公主了?”


    易无病赶紧摆手:“别别别,无福消受。”


    他手指围着竹林绕了一圈:“古有‘梅妻鹤子’,我虽然没那么雅致的性格,也不想找个炮仗回家。这辈子让我玩遍天下不正经的门道,一生就足够了。”


    谈话的功夫,易无病竟然用竹丝编出了一只兔子,光下竹丝如白玉,晶莹剔透。


    “喏,拿去玩吧,你小时候年年中秋都吵着要兔子灯。”易无病把竹编塞进姜南风怀里,站起来伸懒腰,把敞开衣襟的短衫彻底脱掉,随便打了个盆水从头淋下,“舒服~”


    “唉,这天,真是热得人难受。”易无病顺手用汗湿的短衫擦掉身上的井水,把衣裳丢到一边打起赤膊。


    姜南风轻叹一声:“师兄既然嫌弃山野不适,为何不回家呢?你难道真要让师弟继承家业?”


    易无病脸上笑容消失了,摆手道:“你假装有龙阳之好,是形势所迫;可你师兄我是真有。文字里风花雪月,只能辨别才华而无法区分人的善恶。”


    “这群年轻鲜嫩的少年郎仗着年纪小,真有不少想卖屁股换资源人脉的呀。”易无病说着拍了拍姜南风的肩膀苦笑,“你师兄我能有多少良心,年年月月经受这种考验。我确实喜欢俊美的呀。”


    易无病看姜南风眼神不对劲已经好些年了,姜南风自然明白易无病说的是真心话。


    可师娘和师弟一直希望姜南风帮着劝说的话,姜南风不能不提。


    姜南风面无表情地念:“不是非要你回去继承家业,不拘男女,他们希望你找个伴,不要老了之后孤苦伶仃。”


    “师弟非要惹我发笑!”易无病大笑不止。


    易家专出解文辩经的能人,最善于科考破题,因此赚来丰厚家财,就算易无病不成婚、不要孩子,老了也不可能没人伺候!


    “师兄真不回家?”姜南风又问了一遍。


    易无病夸下海口:“只要不逼着我回家成婚,你让我去倒夜香都行。”


    姜南风眼睛转了转:“那我给师兄指条路——夏王的二公子大约会被赶出洛阳城了,师兄不如去找他。”


    易无病就喜欢玩刺激的。


    果然,易无病听到这话眼睛顿时亮了:“他身边没谋士?”


    姜南风:“萧燧没特意保护过自己的谋士,我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都很难说。况且,师兄声名远扬,他有谋士也不会拒绝你的。”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易无病:“性格呢?”


    姜南风顿时笑了,满目风情在竹林中招摇:“是个挺板正的人,很有趣味。”


    易无病:“……”


    板正还能有趣味?


    他师弟可从来没这么评价过人,所以,是亲自试探出来的趣味?


    易无病看姜南风的眼神出现了微妙变化。


    第26章 你的味道


    第26章


    易无病心里翻涌各种猜测, 嘴上却一句都不敢提。


    有些事情,外人不点破,当事人可能一辈子都意识不到的, 易无病可不希望自己师弟也沾上这些风流韵事。


    易无病当场改口:“那就不用师弟为我引荐了,我自己上门,看看这位萧二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姜南风失笑:“师兄想多了, 你指望我为你引荐, 我也没这本事。”


    完成探望,姜南风再叮嘱易无病有空回家看看母亲和弟弟之后,起身告辞。


    易无病直接招呼:“等一等, 竹林里没养马, 你让我蹭一趟你的车。”


    易无病回屋换了身同样便捷的短衣短裤出门, 看得姜南风直皱眉。


    姜南风:“师兄既然是去拜见未来主公,何必做寒酸打扮?”


    易无病笑着摆手:“你这副表情就不对了。你给我建议, 我接受你的建议, 但这又不是说我答应你就等于卖身给萧二了,我总得自己过去试探试探, 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我跟着他干。”


    “师兄看得开, 不为繁华迷眼了。”姜南风想了想,事情确实是易无病说的道理,伸手按住胸口, 自我反省, “我喜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毛病似乎越来越重了。”


    走出竹林,两人一同登车。


    易无病姿态放纵地叉着腿靠坐在车厢上,闭上眼睛道:“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我藏身山野, 自可随心任性;你去朝堂上,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掌控欲重是好事。”


    师兄弟俩至此无话。


    有了萧家大军压境,洛阳城周围的环境已经彻底安定下来,再没有不长眼的匪盗敢在附近出没。商队重新进出四野,连乡下都能重新看到人烟了。


    姜南风的马车按照爵位是超品规制,车身异常华丽,拉车的马匹额头上佩戴的当卢上花纹也是姜南风亲手绘制,与众不同。


    马车行驶在野外,即便没有随扈护卫,也没有商队敢上前打扰。


    马车在路上行驶二十多里,易无病连声招呼都没打,突然跳下车,钻入树林。


    “停车。”姜南风头疼的揉着太阳穴,决定看看师兄打底打算做什么来试探萧燧。


    马车缓缓停在一株大树下,车夫掏出水囊喝了几口水,随后,用竹篾编成的帽子往脸上一遮,直接躺在位置上呼呼大睡。


    姜南风用视线捕捉着易无病的身影,却发现这并非易事——易无病穿着简朴陈旧,单独从服饰根本无从辨别他的身份。


    附近有前方不远处有个茶棚,茶棚四下有许多席地而坐的商队成员。


    易无病跟条泥鳅似的钻进茶棚,凑到他们身边,很快和商队成员搭上话。


    过一会商队离开,易无病竟然端起剩在路边的茶水,仰头就喝,看得姜南风瞪大了眼睛。


    “冬青,给师兄送……不,等等。”姜南风看不下去了,张口就吩咐车夫给易无病送水,却在发现茶棚的异动之后否定了自己刚刚的决定。


    茶摊的主人,举着陶壶出现在易无病面前,笑呵呵地给他倒满水。


    姜南风视线落在茶摊主人的脚上。


    山野和乡间的土路,不同于在宫廷的石板路,穿一双新鞋出门,在土路走个二三十里路就要磨破了。


    若使用布料缝制,一双鞋子虽然用料不多,但纳鞋底费工费力。即便穿着用野草搓绳编出来的草鞋便宜,也不是人人都能掌握这份手艺。


    因此,在乡野见到的百姓大多赤足。


    水贩子们经营茶摊,赚的是辛苦钱,当然也不会舍得穿鞋。


    可这个茶摊的主人不但穿了鞋子,他穿的还是一双足足寸高千层底贴了牛皮的皂靴!


    军队的人?还是摊子?


    姜南风眯起眼睛。


    茶摊里,易无病斯斯哈哈地吹着热水,好像一点也不怕烫手,死死攥着青瓷大碗,眼睛根本不离开碗里的热水,仿佛这一口水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茶摊主人笑呵呵地问:“我刚刚听你跟商队搭话,你是读书人?”


    易无病咧开嘴角,脸上一股腐儒的酸气:“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京里蹉跎多年,为了填饱肚子把圣人之言都典当光啦,只剩下认识的那几个字了。”


    茶摊主人马上转身给易无病又端来一碟黏黏的黄米糕,“吃吧。”


    易无病像只饿死鬼似的抓起黄米糕就往嘴里塞,吃完还不忘记舔舔碟子,“多谢店家。”


    他视线对着茶摊转一圈,羞赧地笑笑,试探着问:“店家,我做点什么合适?”


    言下之意,打算做工抵偿黄米糕的钱了。


    茶摊主人拦着易无病:“不必了,我这么小个摊子没什么好收拾的。倒是你,想不想找份像样的工作?”


    刚刚还说愿意干体力活的易无病这时候却把脸一遮,改口了:“账房之类的活,我可不做,有辱斯文!”


    茶摊主人却已经按住易无病,让他挣脱不能了。


    茶摊主人:“不算账,是写文书工作,会读会写就能做。来人,带走!”


    茶摊主人站直佝偻的身体,茶摊后的矮沟里突然站起一伍身上裹着茅草的壮汉!


    壮汉各个身穿软甲,二话不说冲上来,堵了康无病的嘴,把人拖上沟里藏着的板车上,直接把人给推走了。


    树林中的姜南风马上吩咐:“间隔远一点,跟上去。”


    下一波商贾很快到来,茶摊主人重新招呼起客人,姜南风的马车也顺势向前追去。


    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姜南风拉动摇铃,再一次改变了要求:“回家吧,不必再追了。”


    这是去洛阳城外萧家驻军的地方。


    更直接一点,萧燧手底下的人绑走的他易无病。


    “……师兄是怎么猜到萧燧军中缺文士,会跑出来设茶棚抢人的?”姜南风百思不得其解,心里越发觉得易无病是个神人。


    车夫不确定地问:“侯爷,不追了吗?”


    姜南风:“回家吧。时间还早,足够取了礼物,再往易家走一趟了。”


    “吁——!”车夫用力拉动缰绳,让骏马放慢步速。


    车夫回头查看路况,这本该缺少行人的树林中却传来了马蹄的急响和车辙沉重的碰撞。


    双马拉着的车比姜南风的车下了几个等级,姜家车夫却停车等待对方驶离再走,不和对方争先。


    来者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到了姜南风的车旁也降低了速度。


    两匹杂色马停下,车厢窗帘被高高掀起,端坐其中的人探出身来,分外主动敲响姜南风的窗框,向他搭话:“没想到琨辉有幸在乡野与姜候偶遇。”


    琨辉是谁?


    许多年都没有一个问题能让姜南风感到如此困惑了。


    他掀起车帘,看到与夏王有五分相似的脸。


    自称“琨辉”的男人年约而立,神色热情又不失温和,像极了见到传说中人物而兴奋的世家公子,姜南风却从他过于暗淡的双眸中看了藏匿不成功的算计。


    琨辉,美玉之光。


    是萧煜,夏王长子,籍籍无名之辈。


    姜南风撑起面具似的笑脸,与对方客套:“大殿下。”


    萧煜脸上笑容越发热切了,他从车厢中走出,竟然伸手按住姜南风的车厢后门,隔着车门回应:“姜候居然认得我?能被姜候认识,琨辉真是三生有幸了。”


    萧煜左右看看,一脸故作的惊讶:“姜候也打算去军营探望二弟么?唉,父王最近与二弟又吵架了,姜候可不要随便往里掺和。这多年了,我没有一次劝说成功的。”


    姜南风心中顿时生出一阵腻烦。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在搬弄是非上下功夫。


    萧煜话里话外都在明示萧燧与夏王父子不合,而他是那个对上能孝顺父亲,在下愿意照顾弟弟的好兄长。


    姜南风转念一想,萧煜此人,对外只有“夏王长子”和“萧煜长兄”两个身份,确实没有真本领。


    萧煜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是发现姜南风和萧燧一起出门一趟,结下情谊。于是对他抱怨父亲和弟弟之间关系不和睦的无奈,实则是想用一国之君厌恶萧燧,来逼退姜南风,破坏萧煜自认为存在于姜南风和萧燧之间的亲密关系。


    人无法破坏不存在的感情。


    但姜南风不喜欢受人摆布,他决定毁掉萧煜脸上的笑容。


    原本打算掉头回家的姜南风立刻改变主意了。


    姜南风一句不提让萧煜上自己马车的话,隔着车门回答:“大殿下不必忧心,我去了好好劝说,二殿下一定能更加明白大王这些年的苦心。”


    萧煜笑不出来了。


    姜南风继续说:“大殿下,我们走吧,别在路上耽搁了。”


    车夫默契十足地一挥鞭子,骏马立刻跑起来,朝着军营而去。


    车辕滚动带起的尘土落在萧煜一尘不染的长袍下摆上,污了颜色。


    萧煜拉下脸,狼狈地爬回自己车厢内。


    不久后,京郊大营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


    姜南风下车后,双手拢在腹前,老神在在地站着;萧煜凑到姜南风身边,视线却情不自禁锁在姜南风毛色一致、皮毛顺滑发亮的骏马和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马车上。


    姜南风只是个外人,他用的马和马车居然比父王还出众!


    姜南风到底是哪来的胆量?


    嫉妒啃噬着萧煜,让几乎让他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萧燧从军营深处大步走出。


    他上衣挂在腰间,露出的胸膛完全被汗水打湿,在阳光下如同柔润的玉料。


    “大哥?姜候?你们怎么一块来了?”姜南风看着不该出现在同一场合的两人,表情古怪。


    三人距离极近,姜南风几乎感受到萧燧浑身膨胀的热气吹拂到他脸上。


    青草和海风混合的味道。


    这是,萧燧的味道……吗?


    第27章 意外之喜


    第27章


    营地守备森严, 严禁外人胡乱走动。


    姜南风和萧煜的马车都停在大营外一片刻意空出的区域中。这片地方不小,平时用作前来军营时候停放车辆,若遇见敌袭, 也能当成缓冲区。


    但再给萧燧两个脑袋,他也想不明白,萧煜怎么会跟姜南风同行。


    不加掩饰的视线在萧煜和姜南风之间来回转动, 萧燧脸上明明白白写明白了他需要个解释。


    萧煜神秘一笑, 故意略过此事不提,上来就伸手拍了拍萧燧的臂膀:“刚把父王惹得在宫中发脾气,你还闲心在军营里练兵。”说完话, 萧煜就带着萧燧要往军营中走, 直接断绝了萧燧与姜南风交流的机会。


    萧燧心里疑问不消, 情不自禁回头朝姜南风看。


    姜南风依旧站在原地,竟然没有走进军营的意思。


    萧燧抓住萧煜手臂, 带着人转了一圈, 三人之间的位置便成了他和萧煜面对姜南风走去。


    “姜候呢?你来此,是大王有什么吩咐么?”萧燧语气迟疑, 眼神也闪躲着观察。


    连“父王”都不叫了?


    萧燧不是好耍脾气的人, 那么称谓的变化只能是夏王对他下了命令。


    可是,就算不想册封萧燧为太子,可以选用的方法也多的是, 完全没有必要闹到这一步。


    ……所以, 这个称呼里,竟然有几分“真实”么?


    老天在上,他可真不想猜出皇室秘闻。


    姜南风脸上八风不动, 交叠袖笼下,右手已经把左手手腕掐红了。


    “许久没能外出踏青了, 我出来走走,遇上游勇绑人,本想跟上来探探情况,没想到发现这群游勇是二殿下的人假扮的。二殿下很缺在军中做文书工作的读书人?”姜南风神情戏谑,张口便对与此时环境毫不相干的情况打趣。


    短短一句话,萧煜想要在萧燧面前营造他和姜南风一同出行的亲密假象就破碎了。


    而萧燧在意的甚至与此无关。


    只要不是知道父亲把他当野种的秘密就行!


    担心被姜南风戳破窘境的萧燧顿时放心了,脸上神情一瞬间恢复正常。


    萧燧当场喊:“刘虎,你过来。”


    刘虎性子可比萧燧直爽多了。相处一路,姜南风出钱提供的好肉好饭被他吃下肚子,刘虎自觉和姜南风已经算得上是熟人了。


    看到姜南风,他当场笑着招呼:“姜候,你来了,想找被带走的文士啊?都是不得志也养不活自己的。躲咱们军营里正好,保证一辈子见不着外人!您放心,咱们辽东军管理的严着呢,将军从来不准士兵出去赌钱狎妓,薪俸全能攒在手里,等以后退伍了,带着钱回家养老舒服着呢。”


    “就没有不愿意留下的?未必如此吧,我今天看着那个,挣扎的挺厉害的。”姜南风一脸不信。


    刘虎当场表态:“您别不信呐,我马上让人把这些天抓进军营的文士都带出来给您看看。”


    刘虎说完就抓住姜南风手腕,直接把人往军营里拽。


    萧燧伸手想要阻拦,可平时最厌恶与人接触的姜南风这一回分外沉默,一声不吭地被刘虎拽着往里走。


    姜南风在萧燧面前被扯走,两人衣摆布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错身而过时,萧燧看清了姜南风青色长衫上织就出的指甲盖大小的寿字暗纹。


    宫中相逢时,萧燧以为那是梅花龟甲纹的,原来是字。


    “……二弟、二弟?哎呦!”萧煜声音突然在萧燧耳畔炸响。


    萧燧手上猛地用力,呼唤他的声音变成了疼痛的哀嚎。


    萧燧赶忙松开手,看到萧煜疼得五官乱飞却又强行撑着体面不肯闪躲的滑稽模样。


    “大哥,抱歉,我出神了。”萧燧当场道歉。


    萧煜捂着手,拧眉道:“我叫你好几声了,你想什么呢。”


    “树林没砍干净。”萧燧随口回答。


    萧煜听不懂萧燧为什么要砍树,僵硬地牵着嘴角肌肉催促:“走吧,咱们也进去聊。”


    萧燧按住萧煜肩膀,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一根手掌宽的布条:“蒙眼才能入营。”


    萧煜的不满意忍不住发作了。


    他指着军营里说:“二弟,你是不是厚此薄彼地太明显了?姜南风进去就可以堂堂正正走进去,我进军营就得被这劳什子布料蒙住眼睛?”


    萧煜越说越大声,趁机借题发挥:“我是亲大哥,从小哪一回你和父王起冲突、闹矛盾,不是我出面为你们调停?二弟啊二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对待大哥。哥哥真是心寒!”


    萧燧面色不改,举高手中布条:“大哥,你想进去,必须蒙眼。”


    “唉,你?你你,好,你行!”萧煜气得面色发青,他手指着萧燧点了好几下,最终只能在萧燧的固执面前败下阵来。


    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扯过布条,怒道:“让我蒙眼可以,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姜南风可以不蒙?”


    萧燧语气平静:“他给大王做谋臣了。天子近臣,替天巡狩。他可以看。”


    萧煜是且只是夏王长子,连份像样的差使都没有。


    萧煜不配,他自己很清楚。


    否则萧煜也不会在偶遇的时候起心思,想蹭姜南风的车了。


    可萧煜还是被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萧煜攥紧手中布条,深呼吸几次还是气不过,一把将布条丢在地上猛踩几脚。


    他怒道:“你要是还把我当大哥,就别让我蒙眼。”


    萧煜说完就向军营里硬闯。


    刚刚还站在军营门口仿佛装饰品的首位当场举起长枪,枪尖直指萧煜胸口。萧煜不信邪地继续往前走,枪尖居然真的扎透了他胸口的布料。


    萧煜被吓得赶紧后退,面色煞白。


    他不敢置信地回头问:“萧燧,你手下的小兵都敢如此对待我,我是你大哥!”


    萧燧分毫不让:“违反军令者,视同奸细,杀无赦!”


    萧煜“你你你”了半天,却已经说不出成句的花言巧语了。


    萧燧从地上捡起被丢开的布条,拍掉尘土,重新冲到萧煜眼前:“大哥,要么蒙眼,要么你想说什么,就在军营外头和我说完就回去吧。”


    萧煜嘴角向下耷拉着,沉默许久之后,他咬着牙根抢过布条蒙住眼睛,从嗓子眼里把声音挤出来:“走吧。”


    萧燧拉住萧煜,把人带进去。


    军帐外,姜南风面前站了一溜文士,各个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长衫,连脸上的表情都带着相似的酸气。


    刘虎得意地叫嚣:“姜候,你问啊,随便问,看看包吃包住不用见人,他们是不是自愿留下的。”


    文士们深深低着头,既不反驳,也没答应。


    这就是心里愿意,但是抹不开面子了。


    刘虎脸上神色越发自得,炫耀道:“姜候,你放心,兄弟们知道书生都不喜欢跟粗人交往,平日书生们的事情都是交给张先生管的。有张先生在,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姜南风和站在书生之见的易无病交换了一个眼神。


    姜南风顺势询问:“张先生是何人?一路怎么没见过。”


    刘虎:“你们都是年少成名的读书人,姜候肯定通过张问策的名字吧!就是他。”


    张问策确实有名。


    姜南风这一回是真的感到意外了:“原来二殿下身边的谋士居然是张先生!”


    他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给易无病。


    能力和名望相差巨大的情况下,易无病选择,假装穷酸书生,等着被发掘人才,然后等相互熟悉了,再表明身份,当然是最稳妥的做法。


    因为这样,萧燧原本的谋士听到“易”这个姓就会主动退让了。


    可张问策早年就已经名传天下,论名望,他不比易无病差,论感情,又是陪着萧燧起家的。如果易无病继续之前的计划,那么易无病接受了张问策给他的知遇之恩,这辈子就只能屈居张问策之下了。


    果然,易无病看到萧燧出现,当场大喊:“二殿下,我是易无病,给我份职务,我跟你干!”


    萧燧神色茫然。


    这人谁呀?


    姜南风为易无病做介绍:“易家专擅破题,多出帝师与主考。另外也通晓几分卜算之类奇门遁甲的小道。”


    萧燧不需要帝师,但奇门遁甲?


    能够使用奇门遁甲的人,首先要精通地貌水文,各个博学多才,这本事对打仗有大用处!


    萧燧把易无病从书生中拉出来:“易先生请进。”


    下一瞬,人已经被萧燧客客气气地安置进了军帐的座椅中。


    萧燧向亲卫使了个眼神,亲卫立刻点灯,再落下窗口卷起的牛皮。


    军帐内顿时只剩下烛火之光。


    “易先生稍等,我处理点事情。”萧燧对易无病解释清楚,才去解开萧煜蒙眼的布条。


    他把萧煜堵在门口,急匆匆地问:“大哥过来,又是劝我别和大王吵架的?”


    萧煜:“二弟,不是大哥为难你,父王脾气不好,我们做儿女的,应该知道……“


    “大哥,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情吗?”萧燧打断从小听到大的车轱辘话,直奔终点。


    萧煜做出苦口婆心的姿态,拍着萧燧肩膀:“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就告诉大哥,让大哥去和父王沟通吧。”


    “好,我知道了——刘虎,送大哥出去。”萧燧不等萧煜话音落地,掏出布条捆住萧煜的眼睛,直接把人推出军帐。


    “二弟,我还有话……”萧煜眼前一片漆黑,抬手想要抓住萧燧和他再谈谈,却已经被刘虎直接扛到肩膀上,一路小跑地给送出军营了。


    亲兵重新卷起窗帘,军帐中恢复光明。


    萧燧急不可耐地对易无病行礼,询问:“易先生,你知道新罗的地貌么?”


    “新罗?我以为你问我雍州、豫州。”易无病双眉高扬。


    萧燧摆手:“那些不着急,新罗人虐待过张先生,我发誓要为张先生报仇。”


    第28章 顺势而为


    第28章


    新朝初立, 大夏看似欣欣向荣,实则局势不明。


    萧燧对政务毫无敏感性,这时候躲远一点确实是个好选择。


    于是, 易无病拉了张凳子坐下,对萧燧招手:“二殿下,想对新罗动武不难, 难的是如何用兵。”


    “桌子抬过来。”萧燧对亲兵吩咐。


    两名亲兵立刻将能让一个成年男人在上头打滚的大桌子搬到易无病面前。


    萧燧抓了地图过来, 手上一抖,沉重的大张牛皮立刻在桌面展开。黄褐色的牛皮上用碳粉勾勒着地图,有的地方精细无比, 一山一水都被清晰标注;有的地方只有几根似是而非的粗陋线条。


    姜南风也走过来。


    他站在易无病身侧, 视线落在地图上, 心里却在摇头。


    新罗的那一部分就十分模糊。


    传闻新罗多山,土地贫瘠。正所谓穷山恶水多刁民, 没有地图谁敢深入这种地方?可怜当地百姓反而被一刀抹了脖子都算好运气, 一个不好,甚至可能变成新罗人的盘中餐。


    萧燧手掌压住地图, 在地图停稳后, 立起手指从地图绘制得精细的位置划过,脸上不见得意的神色,只是平静地解释同一张地图上为何会出现两种既然不同的绘制方法。


    “我打下的城池都派人详细探查过, 比如山有多高, 有几条上下山的路,山中有无矿藏,山上有没有植被, 是否有野兽触摸;城池附近的河流湖泊有几条,分别多深, 出自哪条河流,去往何方;城中百姓几何,有多少望族富户,各家人口与拥有的田产。”


    萧燧说完,手指又挪到那些分外敷衍的部分,用力点了点:“这些我没去过。直接讨要来的地图,我不敢信。”


    他说完话特意往姜南风脸上看了一眼。


    “二殿下何故看我?”姜南风笑着问。


    萧燧:“叛降的官员带来了一份洛阳的地图,里面有四条水线,他自称其中一条是皇宫用水。但你们根本不喝这条水线里的水。”


    姜南风不以为然:“二殿下别装了,你根本就没在水里下过毒。”


    皇宫里再缺吃的,选用的吃食和饮水也会提前喂过活物,确保安全。


    洛阳城当初被围困了三个多月,宫中内侍从没禀告过水源出问题,姜南风很确定萧燧没做过下毒的行为。


    “但你们喝的也不是那四条水线中的流水,消息是假的。”萧燧强调。


    萧燧说完这些返回堆放在军帐里的木箱前,从里头翻找出另外几张大小不一、颜色也有很大区别的牛羊皮革,将其一张张丢到桌面上铺开。


    其中既有萧燧提起过想要攻打的州府,也有他明确要报仇的新罗国。


    萧燧把新罗地图推到易无病面前,认真道:“刘家商队四十年来进出新罗运送货物,商队走街串巷,已经摸遍了新罗几个重要城市。但新罗与辽东之中夹着高句丽,若走陆路,我无法直接带兵突入。”


    走水路当然更方便,但即便不提辽东战士不善水战的问题,只说突然凑齐能够运送超过三万兵马的船只的消耗,萧燧也承担不起。


    萧燧手指向着地图上南方滑动,停在了另一个与新罗接近的城市:“青州距离新罗同样很近。”


    而且青州有前朝开办,但至今还在的造船厂和大型船坞,以及未曾动用过的水师。


    易无病双臂抱胸,眉头皱到了一块:“二殿下说这么多,到底想要让我做什么呢?”


    萧燧脸上显出符合他年龄的跃跃欲试:“大王不通战事,他把我打下的城池一分为二,凡是距离辽东近的都给我了。青州现在是我的领地,我需要易先生为我计算几天新罗国吹西北风,还能有大雾的日子!”


    哦,原来如此。


    易无病好笑地点头,“听师弟所言,我还当二殿下是个古板君子,没想到二殿下胸中自有丘壑,早把计划全都谋算整齐了,只是缺一个会“观测天相”的帮手。”


    萧燧没否认易无病的说辞,坦然笑道:“是。易先生,你能算天气么?”


    易无病伸手比了个“七”的手势:“卜算结果只有七成可能灵验,二殿下要赌么?”


    萧燧抬手指天:“大王把青州划给我,易先生也不早不迟,正在此时出现。你们谋士最喜欢说‘此乃天意’,我信一次又何妨?”


    易无病最好这口刺激的,当场表态:“好,二殿下敢信,我就敢算。”


    萧燧拱手致谢,看到易无病为了装穷书生刻意穿的破烂衣裳,谨慎地询问:“易先生要不要先回家一趟,取些行李再走?”


    跟着萧燧,日子多好玩呀。


    易无病才不想回家!


    他马上摆手:“事情宜早不宜迟!二殿下又不会让我光着,不必回家收拾了,我愿意马上随二殿下离京。”


    姜南风主动道别:“祝二殿下武运昌隆。”


    萧燧再不擅长交际,也知道凭着易无病和姜南风师兄弟的关系,易无病来他身边做谋士,姜南风听到再多都不会把计划透露给夏王知晓了。


    姜南风什么都不缺,萧燧也不懂如何送礼,为表感谢,他只能郑重地表示:“我亲自送姜候离开。”


    这一回姜南风没有拒绝萧燧的示好,点点头,与他并肩走出军帐。


    临近离开京郊大营,姜南风终于问出憋了许久的问题:“二殿下之前为什么在‘砍树’?”


    萧燧回头指着附近浓密的树林:“洛阳城外植被太多了,若真有歹人只为灭城而采取火攻,树林燃烧的浓烟足以将整个洛阳城上下全部熏死、烧死。离京前,我打算带人砍出三丈宽的距离,坚壁清野。”


    萧燧当初如果只为了胜利,也可以火攻,而他没用;而是采取的了最温和的围城之法。


    姜南风礼尚往来:“若我是二殿下,就等到出问题,赶回来救驾,当着大王的面砍树。”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想在君王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必须有永不断绝的赫赫之功。


    好活不当着夏王面的使,萧燧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姜南风的指点办法对于萧燧当然是最有用的,但这法子等于把整个洛阳城百姓的性命都堆到一旁。


    萧燧听后直接摇头拒绝:“多谢姜候好意,我用不着。”


    如果萧渊因为怀疑他的血缘而否定他,那么无论他能力强弱,都得不到萧渊的肯定,没必要用不相干的人性命做筹码,去搏一场富贵;夏王打不了的城池他来打,打下来就都是他的。


    好心还有被当驴肝肺的时候。


    萧燧可真心高气傲。


    姜南风心下不悦,嘴上依旧客气:“二殿下心中有数就好。”


    可惜的是,萧燧就不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姜南风迅速登车离开,不想再和萧燧浪费口舌了。


    入夜之前,他又带上礼物往易家走了一趟,去拜见师娘和小师弟,顺便替易无病编了个外出游学的借口。


    忙忙碌碌一整日,入夜后,姜南风终于得闲。


    四下无人,姜南风懒得带着温文尔雅的假面,冠玉似的脸上不见一丝笑影。他拆了顶在头上紧紧勒住头皮的金冠,任由一头浓密的长发随便落在肩头。白日被睫毛遮掩的锐利目光终于在烛火下暴露。


    姜南风坐在桌案前,把萧燧军帐之中看到过的地图一笔一划复刻出来,再在落款的位置换了一种不常用的字体记录下复刻时间,将纸面吹干,然后,将这一摞纸一一卷起,以丝线系好,提着它们走到书房角落。


    姜南风按下书柜外一掌宽处的墙砖,半面墙壁立刻向后移动,露出不知何时建造的密室。


    姜南风提着底图进入密室,把东西放好再回来将一切复原,然后看了一会书,回房休息。


    日上三竿,姜南风在窗外鸟雀的鸣叫声中睁开眼。


    他眉目含笑,脸上是睡眠饱足后的惬意。


    虽然说不上喜欢夏王,但不得不说,夏王听得进身边谋士的话,他的谋士也想趁着新朝建立给自己谋个爵位,君臣目的一致,都争着处理政务,确实让姜南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清闲生活。


    姜南风翻了个身,看见见微坐在脚凳上用金丝编发网。


    听见动静,见微停下手上动作,把东西都收进提篮里,起身站在床边笑问:“公子,刚过辰时,起来用饭还是再躺一会?”


    姜南风翻身下床:“睡够了,起来吧。唉,见微,你别编头冠了,我发网和头冠天天换着用,一旬都不重样。”


    见微捧着提篮,理所当然道:“其他人家的儿郎都簪花戴首饰,偏公子连个镯子都不肯佩戴。您浑身上下算得上装饰的,只有头冠、玉佩跟荷包,奴婢当然得多在这几样上头想法子。”


    其他年轻人尚未在朝堂崭露头角,想要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当然需要通过服饰表现他们和寻常百姓的不同;但姜南风是在朝堂上和老狐狸们争长短的身份,他自身的价值早已超越了所有能够佩戴在身上的饰品,何必再用其他物品妆点自身呢。


    姜南风才懒得做舍本逐末的事情。


    况且,戴的配饰少还能被人夸赞简朴,得个好名声,一举两得。


    姜南风故意吓唬见微:“发冠沉,头发有多,整天坠得我头皮疼。你也不想你家公子年未至而立,头顶已经在光下流光溢彩了吧?”


    见微吓得赶紧把提篮里的宝石拨开,口中念叨:“我去寻蚕丝编发网,公子你不要秃头啊。”


    “哈哈哈。”姜南风满心愉快地穿衣出门。


    可惜,好心情只持续到暖胃的鸡汤上桌,上阳宫里就派车出来亲自接姜南风入宫议事了。


    姜南风看了一眼喷香扑鼻的鸡汤:“见微,把我的朝食都装起来,一起带进宫。”


    坐在龙椅上的已经不是他继父了,他不用再劳心劳力了,偶尔帮着出出主意就行。


    前来传旨的内侍闻着香味也跟着咽口水,然后,在马车里,他也得到了姜南风分享的一份朝食。


    等到车不紧不慢进了上阳宫的扶桑殿,姜南风最先在夏王身边看到明明一脸委屈却故作不委屈的萧煜,除他以外,在场还有三个年轻男子,相貌都和夏王有几分相像。


    哦,看来萧煜为了昨天的事情告状,把我牵扯进是非了。


    姜南风心里明镜似的,表面上却一个字也不提,按照规矩对夏王行礼再向其他谋士问候,然后,他站到一边,像所有等待夏王咨询的谋士一样,等着夏王先说话。


    从头到尾没搭理萧煜。


    第29章 多子多福


    第29章


    大朝是给皇帝召见官员的地方, 而大书房是君主处理日常政务的场所。


    辰时正是好时候,清晨的冷风已经暖了,秋日气爽, 阳光也不刺眼。


    姜南风身上带着浅浅的朝食香味走进大书房,立刻柔和了大书房里凝滞的氛围。


    夏王动动鼻子,不禁笑了。


    他伸手指着站在谋臣最末位姜南风笑道:“玉鹤起来晚了吧。”


    姜南风垂眸低笑, 神色带上一点羞赧, 如同被父辈看穿偷懒的孩子似的小声回话:“玉鹤许久不曾四处奔波,这一趟虽然有二殿下照拂,走得缓慢, 但还是被颠簸得浑身酸痛。臣想着昨日已经进宫向陛下回禀, 今日许是无事, 便赖床了。”


    他视线往外瞟了一瞬,然后补充:“公公宣召的时候, 我尚未起身。家里仆佣是母亲自小选的, 向来关心我身体,硬是把朝食装篮让我带上车了。我也怕是朝中临时出了大事, 大王需要我动脑子。饿着肚子时, 脑子不转,耽误大王的事情就不美了。以后,我会让仆佣把朝食换成不带异味的。”


    在宫里当值的内侍和宫女需要近身伺候贵人, 才需要被安排如此苛刻的饮食标准。


    姜南风的身份哪里用得着如此苛待自身?


    他说这番话, 是为了食物的味道不熏了夏王。


    谁不爱听好话呢。


    反正夏王爱听,不过,他知道绝没有应下的道理。


    夏王赶紧摆手:“你这孩子, 胡说什么的,我就随口一说。”


    他又深吸一口气, 食物的残香灌满胸口,不禁笑道:“是枸杞炖鸡汤,姜家这道私房菜十分出名呐,你爹在世的时候曾经宴请我吃过一次,这多年了,我都忘不了。你走了一路香味还没散,可见你家里厨子真是手艺高超。”


    夏王惦记的又何止是姜家的饭菜呢,他最惦记的是给姜南风当继父。


    姜南风绝口不提母亲,而是带着几分亲近地打趣:“玉鹤明日把食谱进上,以后跟着大王和诸位大人在宫中处理政务,就不缺这一口鸡汤了。”


    “哈哈哈,好!”夏王指着姜南风对谋士们大笑,“瞧瞧,玉鹤自己睡到日上三竿,心里清楚我带着你们夜夜饿着肚子熬通宵呢。咱们几个老东西日后有福了,能跟他一块吃好的。”


    燕回捋着胡须,跟着笑道:“姜家数代不倒,私房菜想必多到张罗一桌国宴也不在话下,咱们以后一天一道菜,把姜家是私房菜谱都骗出来。”


    姜南风:“若是各位喜欢美食,玉鹤绝不吝惜菜谱。只是吃喝是外物,日常养身才是要紧的。大王和诸位大人还请以自身为重,不要熬过二更。政务永远处理不完,该休息还是要休息。我看各位叔伯眼下有青黑,不如今日就开始歇晌吧。”


    原来故意把话题往吃喝养生上引,是为了劝夏王和谋士们多休息。


    可说这些对姜南风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好处。


    一不小心可能还会耽误政务,触怒了踌躇志满的君王。


    夏王很清楚,不论是他后院的姬妾,还是他的那群儿女,来他面前说关心的话语、送各种补身汤药,为的都是从他手里掏走价值更昂贵的权利。


    他们不过是套上柔情似水的外衣和夏王做交易。


    但从姜南风把周慧强行送出宫起,夏王就看出来了,姜南风并不需要那层虚假的亲情外壳来做伪装。


    姜南风不是他的亲属,爵位也混到头了,从夏王手里得不到什么了,偏偏姜南风依旧愿意转弯抹角地提醒他注意身体健康,甚至不惜把姜家珍藏的私房菜谱都掏出来。


    无所求的用心最动人。


    夏王现在没吃到一口姜家的菜,但他通体舒畅!


    夏王脸上神情更加温情了:“玉鹤放心,年纪大了觉少,三更睡、五更起对我来说足够了。倒是你,休息够了吗?在车上吃饭,脾胃不难受?”


    姜南风依旧守礼:“谢大王关心,再没有比热汤热饭下肚更好的了。”


    一问一答之间,已经越来越看不出是君王试探臣子昨晚的行程了!


    萧煜站在一旁干着急,不明白前头他铺垫了那么多,怎么姜南风进门几句话,话题已经歪的没边了。


    幸好长子萧煜已经年过三十岁,沉得住气了,能站在一旁当安静的背景板。


    相比于萧煜,老三萧焰就那么这么深沉的城府了。


    他急吼吼地站出来,直接对姜南风的话提出质疑:“你要是真在家休息,昨天下午为什么往京郊大营跑?!”


    姜南风面带疑惑:“这位是……?”


    言下之意,你谁啊?轮得到你开口?


    萧焰被问得面上一僵,随后生出被羞辱的愤怒,大声训斥:“我是父王第三子,你连父王的儿子们都不认识,你安的什么心!”


    萧焰主动表明身份之后,姜南风脸上疑惑不但没消失,反而更深了。


    但他说话依旧十分含蓄,给人留有充足的余地:“为人臣者,知其君,为君分忧解难方是正道。但不识三殿下,乃玉鹤的不是。”


    他一个当臣子的,认识自己顶头君王,能给夏王出谋划策就够体现价值了,怎么可能把精力花在七大姑八大姨身上;不过既然说他不对,姜南风就道歉。


    姜南风主动退让了,但他的话里有话让萧焰更生气了。


    萧焰高声训斥:“姜南风,你别太过分了!你当着父王的面,骂我是个不配被认识的废物?”


    姜南风微微垂首,语气不变:“臣是说,三殿下素来克制,并未给大王惹麻烦。”


    有本事的,如萧燧能为夏王开疆拓土;没本事的,如萧家老六能把自己送进敌人手里,惹麻烦的本事也算惊天动地。


    但萧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无能到激不起一丝水花,确实不配姜南风花精力记住。


    夏王想到几个亲生儿子没一个有能耐的,不免难堪。


    把儿子们和十几岁就开始在朝堂上给各位继父帮忙的姜南风做对比,夏王更失落了。


    夏王没有当和事佬的兴致,既然姜南风没错,错的就是萧焰。


    夏王皱眉,指着萧焰,一点不给他留面子地训斥:“够了!吵吵闹闹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当是你娘的寝宫,能让你随便喊叫?一点规矩都不懂。”


    “父王,你难道完全不在意姜南风跑去军营吗?大哥尚且需要蒙眼入军营,姜南风居然直接就能进去?什么‘代天巡狩’,他根本没您的旨意!”萧焰没想到如此明显的错处,夏王居然不打算问清楚,当即喊破问题关键。


    姜南风这才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三殿下对臣这么大的敌意,是怀疑文武勾结。”


    你想上价值,我就帮你把要上价值推到最高峰。


    有时候把事情闹大了,会引起巨大的舆论风波;而有时候把事情闹大了,只会让自己变成巨大的笑话。


    萧家几个儿子齐聚一堂,想要证明带着前朝文臣势力的姜南风和掌控超过一半兵力的萧燧私下勾结。


    可他们每一个人知道的真相,都只是一部分真相,没人掌握全部。


    姜南风已经和夏王谈妥,把前朝文臣外放各地,姜南风自己也担任了一个没有任何品阶的职务。


    姜南风现如今只是个富贵闲人。


    勾结的前提根本不存在!


    姜南风说破萧家儿子们想扣的大帽子之后就不说话了,他站在原位,神色坦然。


    夏王也终于回过味——原来长子今天进宫不是告状萧燧怠慢他,而是在暗示姜南风不可信。甚至,他的其他几个儿子也都知道这件事情,并且盼着他把姜南风弃之不用。


    所有儿子都针对姜南风,只能证明姜南风和他们谁也没私下通过气。


    多忠心呐!


    夏王认清了儿子们全部都没有识人之能。


    失望之余,他还感觉到一阵后怕。


    姜南风昨天去京郊大营的事情,夏王还是听儿子提起才知道的!


    夏王只觉得满嘴苦味,心里还得安慰自己,以后到底要从儿子里面挑选一个继承大统,他不能和儿子们彻底闹翻。


    这一刻,不但萧焰是姜南风眼中的笑话,夏王觉得自己也很像个笑话。


    为了缓解心中的郁闷,夏王只好把儿子们丢在一旁不搭理,转而询问姜南风:“玉鹤怎么想起来去京郊大营了?”


    “我师兄天天做梦游山玩水。师娘给我下令,让我想法子治治师兄,让他知道出门的危险。我把人送到二殿下军营吃苦去了。”姜南风勾唇回答。


    他脸上写满了对自己想出的好办法的自得。


    易家自从老爷子死了就再没开门接收过弟子,人人都猜测易家出了不肖子孙,这是实情;易无病如今人在萧燧军营里,也是实情。


    虽然事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姜南风说的话是不怕查的。


    同时,整治不肖子孙这一点,也恰好说进了夏王此时此刻的心里。


    夏王夸赞:“玉鹤为你师父尽心了。”


    他给燕回使了个颜色,继续吩咐:“燕回,你带玉鹤去小书房,你们几个一起跟他说说昨天商谈的麻烦事的后续。”


    “是。”


    姜南风不再言语,跟着燕回和其他几名谋士离开。


    小书房,是君王和关系最亲近的臣子一对一说私房话的地方了,只怕萧家几个儿子都没机会踏进小书房。


    等到姜南风和谋士一起离开,大书房就只剩夏王和他的儿子们了。


    夏王决定让儿子们知道,他们今天犯了多大的蠢。


    夏王抬手往姜南风离开的方向一指:“萧燧已经领旨回封地了,以后不会再回京。姜南风如今的官职是学士院学士,无官无品。”


    “什么?”萧家诸子震惊。


    萧焰脱口而出:“父王,肯定是姜南风以退为进。”


    以退为进?


    谁好端端的会一口气退去无品阶的位置上啊!


    姜南风分明是真想离开朝堂,连人家不想掺合新朝建立这趟浑水都看不出来。


    夏王没搭理蠢儿子,自顾自说:“文武勾结?亏你们长得开嘴,我这张老脸迟早被你们在外头丢尽了!”他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脸,挥手道:“赶紧滚蛋。下次大朝之前我不想看见你们。”


    等人都滚了,夏王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忍不住推算。


    他今年才四十六,要不要广纳贵女,再拼几个儿子?


    除了意外死亡的,萧家长辈们都能活到七十来岁,到那时候新生的孩子能长成了。


    生出聪明的,稳赚;就算都不聪明,也不亏呀!


    第30章 把你儿子嫁给我吧


    第30章


    夏王在空荡荡的大书房里枯坐许久, 看着日光逐渐从门口蔓延到内堂,终于双手撑着扶手慢吞吞地从龙椅中站起来。


    年轻时候,他可不需要扶手支撑。


    到底是老了。


    夏王刚刚还满心壮志, 想要再生一堆儿子给天下人看看,现如今却又萌生踟蹰,担心起自己是否还有这个能力。


    呸呸呸, 绝不可能是他无能!


    分明是这几年他忙着四处统筹粮草、安抚打下城池里的百姓, 几乎没去后院过夜的缘故。


    即便心中拼命寻找理由说服自己,但夏王还是清楚自己与年轻时候比,已经大不如前了。


    夏王被自己吓得脸色煞白, 恰在此时, 内侍从外赶来。


    夏王如蒙大赦, 内侍尚未开口,他已经急着问:“怎么了?快说!”


    本该停在门口的内侍顺势向内走了十步, 跪在御阶下禀报:“姜候让奴婢来询问大王是否遇上难处, 需要他回来处理。”


    这个问题的意义不再于夏王是否真的遇上了麻烦,而是, 他只要不想处理面对的难题, 可以接着姜南风派人询问的事情,找借口说小书房还有一群近臣等着,可以顺势把在大书房里面盘桓不去的人都赶走。


    夏王心中熨帖, 脸色迅速恢复如常。


    夏王往门外一指, 抬脚直接往外走:“这就来。”


    幸好他没因为姜南风不是亲儿子就心里犯别扭,同意姜南风外放。现在把人留在洛阳城多好了,有为难的地方, 马上能看着姜南风那张令人心旷神怡的脸,让他替自己参详。


    夏王在心里狠狠夸赞自己, 走进几十步外的小书房。


    小书房名义上“小”,实则面积只比大书房小三丈,内里摆了一圈单张的书案和斗柜,与存放国家政务资料的藏书楼紧紧相连。


    燕回、陈策、王椎、姜南风分坐两端,把坐北朝南的正位留给夏王,只等他的到来。


    夏王进门主动致歉:“我来迟了。”


    燕回:“大王在几位公子面前做惯了慈父,一时脱不开身,我们都习惯了。”


    夏王入座,摆手自嘲:“什么慈父,只是想躲懒,他们要什么我都愿意给罢了。现在不同以往,他们想要的,我给不起了,也没那么‘慈’了。”


    夏王如今富有天下,给不起的当然只能是继承皇位的机会。谋士们都听得懂夏王的话里有话,可夏王春秋正盛,他自己都没想好要不要立继承人,这个话题连燕回也不敢随便接。


    姜南风好似没看出一瞬间的寂静,自顾自翻看桌案上摆着的文件,头也不抬问:“大王想好,把登基大典订在中秋节后五日了?”


    他的声音在小书房流过,谋士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夏王注意力果然被姜南风引走,顺着他的问题回答:“是啊,都说今年秋天的收成不错,打了粮食就到中秋节了,我也图个好兆头。”


    姜南风笑着赞同:“刚过完中秋天气还舒服着,要是再往后挪,天就冷了,宫人早早起来准备,要吃苦头的。难怪天下人人称赞大王仁善,大王果真会选日子。”


    好话不嫌多。


    夏王被夸的春风满脸,嘴里赶紧拒绝:“玉鹤把我想的太好了,我没考虑那么多。”


    姜南风依旧没抬头,在桌面的白纸上写写画画,继续问:“大王,登基大典之后便是对后宫的册封了。大王打算如何安置诸王母亲?是否打算另择贵女入宫,以示对前朝勋贵的安抚?这宫里总不好学前朝末帝,一直把管理后宫的职责交给内侍监和尚宫局。”


    夏王正为了后院女人们分位和由谁管理宫廷的事情焦头烂额呢。


    姜南风随口一句话,就引起夏王的好奇心。


    他催促:“玉鹤,交给内侍监和尚宫局是怎么说的?”


    姜南风这才抬起头,脸上带着点不赞同的神情拉平了嘴角,先表明态度:“大王,前朝末帝后宫空虚且无后人,也从未立后才能如此。”


    “无妨,我问了,你说来了让我听听。这小书房里都可靠之人,话不会传出去的。”夏王不改态度。


    姜南风面色颇有些难堪,他叹气道:“是。此事说起来也是无奈之举,末帝悔婚又强逼我母亲入宫之后,天下人人唾骂我母亲。母亲的脾气,大王是知道的。之后末帝再给母亲什么分位和承诺,母亲都坚辞不受。一开始,后宫交还由太后处置,可太后年高,也是有心无力。末帝便沿袭旧制,把已经废除的内侍监和尚宫局重新启用。把本该由嫔妃掌管的宫廷事宜都接手了。”


    夏王没出头的时候,刘沐芳忙辽东军的时候都忙不过来,夏家后院的人情往来有夏老太太代管,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夏家老太太精力不济,断不能再管宫务。


    其他几位“夫人”哪会甘愿继续过以前只顾着讨好夏王的生活呢,就算她们有这个心思,年龄也不允许了!


    为了儿子,她们也会抓紧后宫权利。


    夏王听了之后不吭声,脸上神色几经变换,开口时却已经略过这个问题,转而向姜南风询问:“我已经这个岁数了,还有前朝勋贵想把女儿送进宫?”


    姜南风笑道:“大王,如今后宫空虚。若能为大王生下一儿半女,投降的前朝勋贵人家就能够再次与国同长,不必担心被清算了。”


    与一个全新的王朝最紧密的联系便是血缘,如果没有血缘,那么有婚姻也比完全没关系要好得多。


    后面一段话才是重点,让夏王明白有时候“纳美”绝非一桩美事。


    姜南风看看夏王,发现他紧紧绷着肩膀,双手撑在桌面上,面色阴沉。


    姜南风与夏王对视的瞬间改口:“女子嫁人,看家世、看地位、看人品,大王又比其他人缺了哪一项,实在不必妄自菲薄。到时候红袖添香,不失为一桩美谈。”


    姜南风改口的意图太明显。


    夏王缓缓从胸中吐出一口气,苦笑:“玉鹤啊,你这孩子,以后还是少撒谎吧。”


    姜南风摇头:“大王,你心里愿意,才能听得进我的话。大王纳美,总比把美人送进诸王后院对大夏有利。”


    送进夏王后宫,有背景的美人们只会一门心思的争宠,想要生一儿半女养大,让自己后半辈子有个依靠;但她们要是去了诸王的后院,那就等于把前朝勋贵放到诸王背后,直接开始分裂夏国了。


    正巧诸王在夏王心里蠢笨不堪。


    夏王一想到儿子们被后院女人撺掇着兄弟阋墙,一个个像斗鸡似的打成一团,他就忍不住从袖口里掏出手绢擦着额头流下的汗水。


    至于完全不要投靠来的勋贵女子……


    就算夏王自己忍得住,他儿子们也不会放过勋贵子女代表着的背后势力。


    夏王马上答应:“玉鹤说得对,确实不能少了贵女入宫的安排。”


    话虽如此,勋贵人家女子尚未入宫,夏王却已经对她们都有了负面印象,已经无法再对任何一个敞开心扉了;他甚至还想到了儿子们未来娶妻纳妾,一定得让他们远离那些勋贵人家女儿才行。


    “玉鹤还发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吗?”夏王虚心求教。


    姜南风认认真真地把全部文书看完,摇头:“除此一点,玉鹤没在发现疏漏了。”


    夏王松了口气:“那就好!”


    夏王忽地拍拍脑门,笑了:“玉鹤你这孩子,你开口就提正经事,我倒把让你们过来小书房的目的给忘干净了。”


    夏王坐正身子,分外郑重地开口:“玉鹤,你年纪不小了,身边无人知冷热。我想给你保媒,定一门亲事。”


    姜南风面露好奇:“哪家儿郎?年方几何?善文还是善武?”


    夏王:“……”


    满腔劝说的言辞都被憋在嗓子眼里,夏王猛地呛咳,几乎把肺都咳出来。


    “咳咳咳!”


    燕回急急忙忙把水递过去:“大王快喝水。”


    夏王喝了一口气,再次呛住,又发出另一串更加激烈的咳嗽声,陈策和王椎一个给夏王拍后背,一个给夏王捶胸口,忙活了好半天,夏王才勉强止住咳嗽。


    他涨得满脸通红,拼命摆手,喘着气:“不用了,好多了。”眼睛却不敢往姜南风的方向看。


    姜南风主动给夏王倒了杯已经快凉掉的茶水:“大王还没说完呢,到底是哪家儿郎?说不定守城时候,我站在城楼上,远远的看见过。”


    刚刚接过茶杯的夏王没等喝水就又咳嗽起来。


    他拼命摆手,喘息声也更大了。


    姜南风只好替夏王扶住茶杯,不解地看着夏王:“大王?”


    夏王按住喉间穴位,压制咳嗽,勉强喘息着回答:“成婚当然是和女郎。”


    姜南风撤回脸上的期待和笑容:“恕难从命!”


    姜南风抿紧嘴唇补充:“我为大王解决两件难事,大王居然恩将仇报,是我看错大王了。”


    姜南风说完起身离开小书房。


    夏王急着追过去,拉住姜南风的衣袖:“我说的是我女儿,你也不愿意吗?”


    “大王不如把不要的儿子嫁给我。”姜南风把早就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吓唬人。


    夏王仰头看着姜南风,愣在当场。


    姜南风挣开夏王的拉扯,大步离开。


    燕回几人从小书房追出来,看着夏王呆愣愣地望着姜南风离开的方向,小心询问:“大王,事情果然没成吧?”


    夏王摇摇头,然后又点头,他双手抓着头发一脸苦恼。


    缓和片刻,夏王放下手后,脸上同时浮现出苦恼和好奇:“……燕回啊,你说,我儿子里谁长得最好?”


    燕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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