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潮汕牛肉到了这个点依然满堂。进去前还等了小会儿,直到有两个人的位置她们才落座。
吉霄点菜。问方知雨有没有忌口,她答没有。又问她喝可乐吗,她答不用,喝茶水就好。
等菜期间,问她是吃辣的吧?她答是的。香菜也吃?香菜也喜欢。那我帮你去弄酱料,你在这看着东西。方知雨点点头。
端回酱料又坐了一阵,菜上来。吉霄让服务员不必帮手,她自己来,随后拿出手机看时钟,哪个部位涮几秒都轻车熟路。捞起来全放方知雨碗里。
方知雨从头坐到尾,根本插不上手,只觉自己全程都在被照顾。
比起被人照顾,她更习惯照顾人,尤其是慢性病人。何时擦身,何时挪动,哪个季节需要尤其注意,小心褥疮感染……她都很清楚。
除了照顾人,她还照顾茶。采茶时日晒雨淋、披星戴月都要追着摘,为了照顾一口鲜嫩,采出一双粗糙的手。
但是现在,她被吉霄照顾。
确切地说,是在被这个人的手照顾。这双忙着给她烫肉夹菜的手纤长秀峻,骨节分明,在白夜弹琴时很见力度。肌肤又滑腻,保养得极好,一看就知道她的主人现在过得很不错。
冬天的时候她还被这双手触碰过。它们曾亲密无间地抚摸她、揉弄她,温柔地将她唇角沾上的口红擦尽……
方知雨心间小鹿乱撞,脸颊都开始微微发烫。
就在刚才,吉霄还把那支耳夹还给她。这说明对于发生过的一切,她都记得。
出着神,手的主人又搬来一勺美味。她的碗里被堆起一座小小的肉山。
“够了!我碗里都这么多了!”
“但你一块没吃。”她对面的人说。
方知雨恍然。
是啊,之前在办公室明明饿到难耐,甚至差点焦虑发作。吉霄一出现,什么饥肠、忧惧,全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这一定也是种病,相思病。
方知雨夹一块肉塞嘴里。
见她终于开吃,吉霄叮嘱她:“多吃点。”
方知雨鼓着腮帮点头:“你也吃!”
吉霄这才开始照顾她自己。烫好的肉捞碗里,夹一块裹酱汁一口吞下去。
读秒捞起的牛肉火候刚好,质地鲜爽,配着沙茶酱吃醇香回甜。美味在美人的唇齿间碾碎,令得她眉头都舒展。吞进肚里还意犹未尽,继续下一块。
吃着吃着,又打开一旁的可乐开喝,胃口大开那样子怎么看都不像肠胃不舒服。
见她大快朵颐,方知雨只觉自己吃起来都更香了。
她甚至想起“食肉动物”这个词——
可不是。标榜及时行乐的家伙,怎么可能是吃素的。
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饮食说的是吃喝,男女说的是床事。吃喝与床事其实有着共性,都是动物生来的本能,都是无需原由、无从解释的强烈动机,带来最简单本质、却又最无法抵挡的喜乐……
当然,放在吉霄身上,“男”这个字不合适,要换作“女”。
“又想问什么?三千问。”
方知雨回过神:“没有啊。”
“那你盯着我看。”
方知雨连忙低头吃肉。
她没有问题,吉霄却有: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公司?”
“去年十月。”
“居然来这么久了?”
是啊。这么久了,你才看到我。
“听说你是你们当地大学毕业的?”
谈及学历,方知雨骤然生了防备:“……听说?”
“是啊,”吉霄说,“你很有名,你不知道吗?”
方知雨完全不知道。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新公司隐藏得很好,是个透明人。
“去年我们区的人议论说,行政部新来了个小姑娘,是个大学生却什么都要人教,合同回传弄半天,表格也做得慢,还不如他们这些大老粗。”
讲到这里,吉霄不再说下去,好歹没把更糟的评价转述出来:“笨手笨脚就算了,还总爱摆一张苦瓜脸,好像谁都欠她钱。”回总部办事的手下这么跟她吐槽。
但已足以让方知雨听得心凉:原来是那种意义上的“有名”。
真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方知雨想。电影又开始了,快入戏。
“我学东西很慢……大学毕业后,出来找的工作又都不是文职,所以办公技能比较差。”
什么大学啊,谎言。
编得心惊肉跳,声量小到可怜。她一个高中生。
怕自己生硬的台词被吉霄质疑,对方却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这解释。
“之前都做过什么工作?”问她。
“……都主要跟茶有关,种茶,制茶,也卖茶。”
“哦?那你应该很懂茶?”
“还好,”提到自己熟悉的领域,方知雨瞬间舒适了些,“相对来说,对徽茶比较了解。”
“徽茶……”吉霄想了想,“我们公司好像没用过徽茶。”
“用过的,”方知雨知根知底,“之前有一款奶茶的茶底用的是祁门红茶。”
这么一提,吉霄有了印象:“对哦,叫什么来着……”
方知雨见状帮她补充:“叫‘月下红颜’。”
吉霄点点头,“是这个名字。可是那款下架好几年了吧。你去年才进公司,居然也知道?”
“我是烟雨的老顾客啊……”方知雨背出早就备好的台本,“会来应聘也是因为喜欢喝。”
“而且祁门红茶又是你们家乡茶,所以记忆深刻?”
“是的。”
说到茶,方知雨打开话匣子,也坦诚许多:“其实月下红颜刚出来,我就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很好。”
“哦?怎么个好法?”
“祁红泡出来的茶汤清透柔亮,而且带着一层金边,确实很像月光融进了橘红色,”方知雨说,“它又被称为‘祁美人’,所以‘月下红颜’这个名字再适合不过。”
“你说的那是上等祁红,我们可用不起,”吉霄却说,“月下红颜,不过只是卖个概念而已。”
方知雨没想到吉霄会这么评价自家产品,正不知怎么接话,就听吉霄问:
“方小姐,你之后也打算呆在行政部?”
虽然奇怪话题怎么转向了这个,方知雨还是回答:“是的。”
“没想过换部门?”
“没有。”
“为什么?”
见她有些茫然的样子,吉霄把话说得更清楚:
“你现在做的那个岗位主要处理杂活,能学到的也有限。你是大学生,又这么懂茶,就没想过未来转岗?”
方知雨再答不出话。因为这问题提及“未来”。关于未来,她还没有台本。
“不要等老了才来规划。”又想起那天在地铁上看到的广告语。
然而她这个人最匮乏的,就是对未来的规划。
可是现在很好。她想继续呆在行政部,做在吉霄看来是杂活的工作,稳定地拿全公司最低的工资,普通地当一个正式工、有五险一金……
跟曾经相比,现在已经很好。她才刚爬出谷底,还暂时没有力气抬头去看向未来。
她的沉默让吉霄奇怪了:“我问了什么很敏感的问题吗?”
“不是的,”方知雨忙说,“只是我说不出什么想法……我没有考虑过未来。”
“为什么不考虑?”吉霄一边吃肉一边问她,“不想升职?”
换个别人,这或许就是最平常不过的职场寒暄。聊聊规划,聊聊未来,在前辈与后辈、上司与下属之间。
如果她这个后辈愿意,还能从前辈那得到很多指导,避免很多弯路。谈话的走向应该是善意、和睦且充满关心的。
吉霄或许也这么想,所以问这些的时候,她的神情自如,像平常那般。
但是,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对方知雨来说,却很难回答。从刚才开始,她就觉得自己像盘中肉,被吉霄在不知情中碾碎,穿肠破肚,非要她直面她混沌的人生。
回首之时,如坠云雾。但她却不想再掩藏什么。
不想升职?
“不想。”
一直轻松的吉霄听到这,终于一怔,有些奇怪地看向眼前人。
“那梦想呢……”不禁又问,“总有一两个愿望是你想实现的吧?”
愿望倒是有,但不能告诉你。
想早点结束这话题,方知雨干脆直接否认:“我没有梦想,也没有愿望。”
这下吉霄更不解。或者说她更难以置信。但她这次却不够体贴,非但没有如方知雨期望的那样就此打住,反而继续问下去。好像铁了心要搞明白方知雨这个人,非要帮她破絮般的人生找出一个落点一般:
“所以你兴趣不在事业上……那么在恋爱上?或者家庭?难道你已婚了?我没见你戴戒指……”
方知雨直接打断她:“我单身。但是对恋爱结婚、经营家庭这些的……我确实也没有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目前吗?对观察你。
这话显然不能答出口,只能敷衍:“最近暂时没有。”
话题终结。
然后方知雨就开始恨自己,为何在这种事上就编不来一些体面的谎话。难得有机会跟这个人在同台吃饭,却把最匮乏的那一面暴露给她。在吉霄眼里,她一定像个废物。
果然,她听到对方叹气。
“真搞不懂,”女人说,“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无欲无求。”
行已至此,方知雨破罐破摔:“所以我想变老。”
“你想什么?”
“想变老,”方知雨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明天就老去,牙齿掉光,躺在床上……忘记一切。”
奉行“及时行乐”、生怕时间不够的人,不会理解她。只会觉得她彻底没救。
以为吉霄会痛批她浪费时间,却听女人说:
“刚才还说自己没愿望,这就立马说了一个。”
方知雨听得讶异。“这也算愿望?”当个自暴自弃的蛀虫?
“算啊,”吉霄说,“所谓愿望,不就是看向未来、升起期许吗?再说了,哪个打工人的终极目的,不是退休躺着?”
什么退休啊……吉霄还是高看她了。她可没有那样的大志要做到退休。
但方知雨不再解释什么。
已经够了。不想再像这样,继续在吉霄面前解剖了无志趣的自己。
刚这么想,就见女人又把肉夹到她面前:“如果你的愿望真的实现,到时候想感谢的第一个人一定是我。”
“为什么要感谢你?”她不明白。
“因为你明天就老了呀,”吉霄说,“在牙齿掉光前,你吃的最后一顿不是剩饭,而是你眼前这锅热腾腾的美味。不都是因为我?”
方知雨一怔。随后她低头压低帽檐。
“是啊……吉小姐,你是我的贵人。”
这么说完,她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打开时钟。
回忆着吉霄的做法,方知雨从不同类型的鲜肉中挑定部位,再下进锅、看钟点。
真神奇。从没想过有一天读秒竟然不是为了数心跳,而是为了让食物更美味。
方知雨掐着点捞起牛肉,夹给吉霄。
“又说自己学东西慢?”女人说,“这不是学得很快吗。”
忙了一整日还要两边受气、饿着肚子加班到天黑。如此一天后,在餐桌上听到这样一句简单的认可,你的心会和平常感觉不同。会被轻易地就被勾起涟漪。
方知雨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好像一个过期罐头,被人珍惜地买回家,把她全部吃下去,再将罐子洗干净、种上花。
“也不知道秒数掐准没。”她对朝她播下花种的人说。
吉霄夹起方知雨给她烫的牛肉,裹裹酱汁,放进嘴里。品尝完后评价:
“确实不如我娴熟,”她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要打分的话……”
见吉霄眉头微蹙,方知雨心中打着小鼓:“能及格吗?”
“岂止及格,”女人却说,“起码94分。”
方知雨终于莞尔。
见眼前人难得地展露笑容,吉霄只觉自己就像在看一部黑白电影,突然转成彩色。她想这个长着一双猫眼的女人果然很适合笑,只是她自己好像不知道。
苦瓜脸?不存在的。他们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方知雨。
“烫个牛肉而已,这么开心?”不禁问她。
“是啊,”笑得眉眼弯弯的女人说,“能照顾到你,我很开心。”
听听这话,真不知道当事人是无心还是有意。
不仅是她说的话,她做的事,甚至包括她这个人本身……都在自相矛盾。
“方小姐,你好像很容易当局者迷。”
方知雨抬起一双眼狐疑地看过来。被她这么看着,吉霄只觉自己的心好像是在被一只懵懂的猫轻轻地挠。
然后她想,就这么暂时把方知雨留在云雾中好像也不坏。
很多事情,只需旁观者清。
暗忖至此,发现方知雨帽檐上不知何时沾了两叶香菜。提醒她之后,她想自己扫落,却总找不对位置。
因为她刚才笑了,便觉得她们亲近了些。吉霄不禁朝她扬手,想要帮忙。
然而下一秒,刚才还在笑的短发女人就立刻僵住,条件反射地往后欠身。
是第几次了?像这样躲开她。
不仅躲开她,还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香菜叶已经掉落,她仍用手挡着自己,丝毫没发现她的手腕在这时完全暴露——
薄弱的肌肤上,赫然是几处新鲜的掐痕。
吉霄收回手,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浅红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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