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在吉霄的车上入了梦。同时蔓进她梦中的还有春雨。是三月,她打伞走在一条既陌生又熟悉的小路上,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一扇破旧的门。
方知雨放下湿漉漉的小黄伞,走进去。
这一次,没有作业纸做的棺材,也没有被涂黑的寸照。只有令她怀念的故人和泛黄的时光。那是云雾尚未笼罩的日子,年纪尚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麻木和疲惫,只有一片天真烂漫。她是跟谁开心谈笑,相约一同回家。
梦中止在告别时分。离愁别绪哽在心头,方知雨一觉醒来。偏偏此刻在她耳边响起的又是雨声,让她瞬间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
在这个很像梦的春夜,车停下了。她和吉霄被困在雨中,两个人。
意识朦胧地转过头,就见到驾驶座的人。此刻她正面朝窗外,一手搭在车窗上夹着烟。
路灯的光被雨水漫漶,把女人的侧影浸得模糊。烟雾在她指尖腾升,还未飘向夜空就被风雨打散。
总假想一切只是电影。想得久了,就会在某些时候觉得真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比如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单是存在在那里就很好,不用看向她,也无需跟她证明真假。
就算只是梦,也很好。
如果是梦,她会鼓起勇气一直看着她,假想自己扛着摄像机,用镜头一点一点捕捉她。她的呼吸、动作,指间夹着的半支烟,和她被夜风勾起的发丝……
镜头是不会骗人的,镜头很忠实。镜头会记录下吉霄的每个片刻,截为永恒,以此抵消所有忽然降临的无常。
除了记录看见的,也想记录下其他触感。比如吉霄总爱用的那款香水。该怎么用镜头去描述味道?
方知雨想,或许她可以拍一组空镜。拍今晚的夜雨,模糊的街灯,积水中这座城市的倒影……再把烟丝燃烧的细微声响录进画面。
再插入那个冬夜,蒙太奇。即将来临的小行星,开足暖气的房间,吉霄的灰色毛衣……
和飘落的冬雪。
……
有些人你一旦记住,就很难忘记。交汇的时日哪怕很短暂,也会牵连着你一辈子坐在电影院,反复回看那些跟她有关的画面。带着遗憾和怀念。
这个满是遗憾和怀念的人间如果真的存在天堂,那一定是电影院的样子。
她有时很讨厌这个世界,所以才想躲进雨水与灯光反射出的虚拟里,躲进电影。总想逃避,才会把一个真实的人美化成这晚的雨,好像她就是云雾的出口、问题的答案。或许该揭开这个人的假面让自己毁了妄想才好,又怕连同她的瑕疵与怪癖也一并迷恋。
还在沉迷中不想抽离,一阵闪电就在这时亮起。抽烟的人也因此回过神,逆着光转向她。
准备躲开的,但方知雨想,这只是电影。
因为是电影,所以吉霄也只是看向镜头,不是看向她。一念及此,她便未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然后,天空响起雷鸣。
这声息很好,帮她藏住心中的嘈杂。
反倒是吉霄先被她看得不自在,侧头朝窗外。
“应该在你家附近了,但不知道你具体住哪。看你睡得很香,我想抽完这支烟再叫你。”说着看看被她隔在窗外的烟,小心地解释,“外面在下雨,我没法出去抽……介意吗?烟味。”
“不介意。”
“从这到你家还有多远?”
“就从前面那个路口进去,开到底。”
吉霄透过雨帘看看,“这附近不像住宅区。是商住合用的大楼吗?”
“不太清楚……”方知雨答,“不过一楼好像是有家卖吃的。”
“好吃吗?”
“不知道。”
吉霄看一眼女人,心想还真是活得无欲无求,外加不清不楚。
不清不楚的人此刻不看她了,而是看着前窗遍布的雨。“今年会风调雨顺。”她说。
不知道自己,却知道天气。“又是什么玄学。”
“因为今天惊蛰,”方知雨告诉她,“惊蛰下雨是好兆头,会有好收成。”
“……对哦,你种茶。”
方知雨点点头,说有些茶区还会在惊蛰这天喊山祭茶。但她家乡没这个习俗:
“大家都是到了时间就上山去。”
吉霄一边听,一边想象人们承应天时、走向云雾的样子,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确实属于那里。
那么,她又是为什么被牵扯到这,跟她困在同一台车上。
心中波动,便问方知雨:“你有多久没回老家了?”
“两年吧。”
吉霄想起方知雨说来宁城已有两年,那就是来了之后就没回去过?
“不想家吗?”
“不想。”
这么说的时候,女人的声线没有起伏,平淡得近乎于漠然。跟她说起惊蛰、说起茶时那副生动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的“不想”,或许是真的。真不愧是——
“无欲无求的家伙。”
对此,方知雨没有反驳。
所以她说不想恋爱也是真的吧。家都不恋,还怎么恋人。
可是,那个冬夜。
吉霄一边回想那天晚上,一边把香烟杵灭。
“这么无欲无求,却跑来管我跳不跳楼……跟骗人的一样。”
方知雨的神色立刻严肃:
“为什么又提跳楼?”
吉霄不答话。
见她那样,方知雨果然又着急起来:“为别人跳楼很傻,你知道吗?是你说的,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你自己更珍贵!”
吉霄听得一笑。
“现世报来得真快。”女人发动汽车,“另外,还要我重申多少次,我不是跳楼,是喝醉酒不小心坠……”
方知雨直接打断她,一针见血地评价:“那就更傻。”
吉霄一边笑,一边开车。
“方小姐有没有考虑过来我们事业部?你这么伶牙俐齿,呆在行政部多屈才,用来跟那些老板乱杀价正好。”
“……怎么可能。”
方知雨说着又使起回旋镖:“我还是觉得,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花名。”
吉霄听完,改口:“蓝猫,蓝猫小姐,行了吗?”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笑开。笑了一阵又觉得,真是毫无理由在开心——
因为身旁这个人。
很快,车停在一幢破破旧旧的大楼前。
“我座位后的袋子里应该有把伞。就在最下面,你摸摸看?”
方知雨取了安全带,斜身翻找,果然在收纳袋里摸到伞。
工具到手,就到临别时分。
却好像都有些恋恋不舍。
方知雨想到什么:“吉小姐……”
吉霄打断她:“又说要叫花名?”
“……及时雨。你把伞给我了,你怎么办?不然你等一下,我上楼拿一把给你?”
吉霄听完笑起来。“我开车,淋不到的。”
对啊,不然怎么会把伞给她。多蠢的问题。
“对了,差点忘了。”吉霄说完转身,把一直躺在后座的礼盒拿过来递给女人。
方知雨一看,分明是她心心念念的熊猫玩偶。
“伴手礼。”随后就听吉霄说,“在办公室不方便给你,被其他人看到我不好解释。”
“为什么给我?”
“不是你说的吗,年会那晚你救了我。”
方知雨盯着礼盒。
可是,要怎么控制表情,才能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空乏一些,而不是被喜悦左右?
要怎么做,才能如这个人所愿,把那晚的一切都只当作是“酒后失态”?
强压着内心的甜蜜与失落,方知雨说:“谢谢。”
狐狸却还要继续搅动她的心:“我可没说你能无条件拿走。”
方知雨一点就通:“又要做买卖?”
“对啊,第三笔。”
多少习惯了这个人的节奏,方知雨问她:“我该用什么来交换?”
“帮我实现一个愿望?”
方知雨想了想:“好,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吉霄笑,“一个月不见,严谨了不少。”
“当然,”方知雨说,“怕你又质疑我不诚心。”
吉霄盯着方知雨看了一阵,扬起未夹过烟的那支手。
下意识就想退后回避,却在这时听吉霄出声:
“我的愿望是,别躲开。”
方知雨愣住。
终于,猎人得偿所愿,碰触到小鹿的头。
酒醒和喝醉的差别,就这么大。喝醉的时候这个人会抱你,吻你。但清醒的时候,她只是摸摸你的头,并期许你不要再躲着她——
哪怕对这个人有一丝好感,你都没办法拒绝不是吗。
方知雨拒绝不了,只能仍来人踏破警戒、冲进禁区,直接抚上她的伤口。
带伤的地方好得再圆满,总归是处软肋。被人突然触碰,即使隔着帽子也很不适意。
方知雨感觉很不适意,内心既怵怛又敏感,却一动不动。
她为此挣扎动摇的神情,吉霄看在眼里。然后她的手就点到为止,离开方知雨的头。
末了,帮她扶正棒球帽。
方知雨恍恍惚惚下车。撑开伞,半天了还傻站在原地。
关紧心扉,不要去期待幸福。
她再怎么麻痹自己,却还是这个雨夜听到春天轻叩门扉。
“不走吗?”吉霄摇下车窗提醒她,“雨好像变大了。”
方知雨这才定住神,对车里的人叮嘱:“你开回家慢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
女人说着,跟她最后作别——
“明天见,方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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