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花城面馆人头攒动。弄堂里露天支起几张小桌,有人吃面,有人排队。
人虽打挤,却忙而不乱,除了跑堂的灵光,还因为有老板娘吉小红在收银坐镇。这人站桩输出,脑袋里像安了计算器,多少人七嘴八舌围着她点餐她都不会算错,还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吉霄提着猫箱往后院去,隔着人列路过。原本想着人多不去打扰吉小红,却被对方一眼扫到:
“吉霄!饭吃了没?”女人对她喊。
“没,想回来吃面。”
“那叫吉然做!”又问,“将军呢?没事吧?”
“没事。”
这边关心完,才跟排队的客人解释:
“我女儿……平时工作忙都在外地,难得回宁城。”
“哦哟长得这么标致!”
“可不是,跟我年轻时一样!”
……
在后厨帮忙的吉然正在热唱吉小红的最爱《女人花》,刚唱到“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吉霄就踩点出现。
见她带着猫回来,吉然碗也不洗了,跟进里屋急切地问她:“将军怎么样?”
“没事。手术很顺利,就是麻药过了正疼呢。”
吉霄说着把箱子放定打开,里面的小猫毫无生气,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将军是去年春末流落到花城面馆附近的公猫。虽然在流浪,它的脖颈上却系着铃铛,一看就在哪户人家待过。
它在猫中算亲近人,常来面馆蹭吃蹭喝,但是吃完就跑。后来一次打架受伤被吉霄撞见,送去了宠物医院。这伤养着养着,它也成了面馆的长期住户。
决定收养将军后,吉小红很用心,又是打针驱虫,又是送去美容。好吃好睡的将军越来越胖,一身灰毛被照顾得油光水滑。
转眼一年,春天到了,吉家决定给将军绝育。
安抚一阵确认没有大碍,吉然才放下心关了猫箱过来。就在刚才,对着将军透着委屈的猫眼,他忽地想起一位过客,到吉霄跟前问及:
“姐,那个……蓝猫小姐现在还在你们公司吗?”
“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她很久没来我们这吃面了。今年她还没出现过吧?这都三月份了,”吉然说着开始胡思乱想,问吉霄:“她该不会是‘斗争’失败,被你们解雇了吧?”
“没有啊,”吉霄答,“她好好地在公司。”
吉然听了竟松一口气:“那就好,”他说,“看她那样子,还怕她被欺负。”
吉霄不说话。但她心想谁欺负谁啊,猫可是食肉动物。
“所以蓝猫小姐跟你到底是不是一边的?”吉然又问,“你之前不是有事找她吗?后来聊得怎么样了?”
吉霄不想谈这个:“你为什么对我同事这么上心?”
“不是,讲道理,”吉然憋屈,“我这个为你执行秘密任务的当事人关心一下后话都不行?”
吉霄不作声,径直往门外走。
“诶,你别躲我!去哪!”
“抽烟!”说完又喊吉然,“我还没吃饭呢,去给我下碗面!”
把吉然打发走,吉霄在后院一边点烟,一边看着墙边枝叶繁茂的花架,心想到月末,这些紫藤该开花了。
花是她们从旧宅扦插来的,原以为挪土养不活,结果转眼十来年。是第几年才开始结出花苞的?不确定了。反正如今花跟猫一样,也被吉小红照顾得油光水滑。
正在心中期待着花开,一滴雨落到吉霄手背。
然后她就想起前天晚上。被她送回家的女人坐副驾,仰头看着车前窗,跟她说今年会风调雨顺。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知雨一脸的纯粹无暇。好像这个世界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好人,一定会是她。
但也只是“好像”——真正纯粹无暇的人可不会撒谎。
谎言这种东西根本立不住脚,需要一个紧挨一个、一次紧接一次,才能艰难地维持表面的平衡。
方知雨对她说了很多谎,比如下雪那天晚上。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是吧。”“在哪?”“在总部。”
屁的“在总部”。
发现方知雨出现在花城面馆是去年九月初。那天中午吉霄从外地回来,吃了碗面在里屋休息,坐着坐着打了个盹。到两点来钟吉然跑进来喊醒她,问她有没有多余的短袖衫,说是店员送餐时不小心把面打翻在客人肩上——还是汤面。
是个女生,看那样子烫得不轻。所以想让吉霄出去带她进来换洗,顺便看看用不用送医院。
吉霄听完赶紧去前厅,随即就见露天桌台那边,店员正给一个戴棒球帽的短发女人道歉。那女人此时一边擦满是油汤的肩膀,一边对店员摇头,似在叫她别在意。
还没走到人跟前,吉霄先震然地停步,对着女人的侧脸发起呆。
在她辨认的片刻,客人朝门店这边看。
见到她的瞬间,对方就慌了神,买好的面也不等,推脱掉店员捂着肩膀就走了。
确定了来人是谁,吉霄追出弄堂。但哪还有女人的身影。
失落地回店,吉然问她人追上没,烫得严不严重,她全答不上来。
一问吉然,才知道对方居然经常来光顾。是这大半个月突然出现的,总是在两点左右人不那么多的时候来吃午餐,戴顶黑帽子,点辣肉面,不是坐二楼,就是坐离收银台最远、光照最差的那排露天桌台……太容易令人有记忆点。
吉然说她常常逗将军玩。又说看她那样子应该跟他一样,还是个大学生。
吉霄心不在焉地听着,在心中推算着时间。上一次见这个人还是在春天,当时对方分明是另一幅面貌:
她留淡色长发,戴黑框眼镜,化浓妆,跟现在在面馆的样子完全不同。
最后见到她是在白夜。那晚吉霄照例去喝酒。刚坐下就被老板过来悄悄告知,小猫今晚在。
来白夜这么久,跟老板算熟识。空窗时老板会帮她牵线,又或者她想认识谁,先从老板那问问。
因为这缘故,三月底,老板跟她提起,说最近有个新人每周末都出现——
“她跟人打听过你名字,还让人写下来。上周你不在,她坐到打烊。我收拾东西的时候跟她开玩笑,说时雨一般月末才来。她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不是等你,但又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
吉霄听着,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倒是老板好奇:“她都没跟你搭过话吗?”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老板说她今天也在,把女人的方位报给吉霄——
“其实长得蛮可爱的,像一只猫。”
听完这描述,吉霄来了兴趣。装得不经意转头瞄老板说的位置。
然后,她就看到一个女人。
看得太不确切了,因为对方在暗处。看了好一阵也没看出结果,转头继续喝酒。一边喝一边还是放不下,总想再看她一眼。回头却发现刚才还坐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连老板都奇怪,说她今天竟然没有等你。
“她会等我?”
“会啊,”老板说,“每次只要你在,她都是等到你走才跟着离开的。”
当下便引起她注意,忙跟老板说清明假她也会过来。如果到时那个像猫的女人又在,麻烦知会她一声。
之后就是那晚。四月初的雨天,吉霄进门后先扫女人之前坐的地方,发现那里没有人。
失落地坐定,却听老板告诉她,小猫在。
原来她今晚换了位置,但依然是那种背光的角落。汲取上次的教训,吉霄按兵不动,表面上跟常客聊着天,暗中让老板帮她留意对方。
等跟她闲聊的人去洗手间,很会看山水的老板趁机过来,跟她汇报说小猫今天有点反常。
怎么个反常法?吉霄问。
居然喝趴下了。
吉霄闻言转头,见女人果然趴倒在桌上。好一阵都没有动静。
是个机会。吉霄起身。
去了也没回避,径直坐女人身旁,对方却全然没察觉。看来今天确实发生了什么,让她警戒性都放低。
盯着被乱发掩面的女人看了片刻,吉霄伸出手。刚想抚开她发丝看清楚面容,她就有了动静。
是起来给自己杯中继续倒酒。
然后,吉霄终于看到人脸:即使隔着黑框眼镜,也能看出来今天晚上,她哭得连妆都花了。
在那个当下,她想起了将军。发现将军受伤那天也下雨。被淋湿的小猫看上去很凄惨。明明受伤了,却依然满眼防备。她在原地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能接近它、安抚它,并且最终取得它的信任,救下它。
老板说的是真的——
她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
打听她,等待她。对她那么感兴趣,今晚却钝然,人坐到她旁边她都不知道,还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也不知为了什么而哭。
女人拿起的酒瓶已经见底。她倒了很久,才发现倒不出来,举手想叫服务员。
吉霄直接拦下她的手——
“别喝了。”说她。
到此,女人才发现身边多出一个人,怔怔地看向她。
在被方知雨注视的那一个刹那,昏暗之中,吉霄的脑海里只出现了一种想法,
她想,抓到你了。
然而惊讶的女人很快平静下来,从吉霄那里抽回手:
“让我喝。”她说。
“不行。”
“为什么?”
“你喝醉了。”
“我没有……”
否认完,方知雨醉醺醺地在吉霄面前比出单根食指:
“这是一,我知道……所以你看,我没醉。”
女人说着点了下头,像是说服自己:“我没醉。我只是又做梦了。”
“是吗,”吉霄顺着醉鬼的话说下去,问她,“做的什么梦?”
“有你的梦。”
说到这里,方知雨朝吉霄伸出手,慢慢凑近,直至触碰到她脸颊:
“能梦到你,真开心。”
吉霄不确定方知雨梦到了谁,但她将错就错,抬手将方知雨的两支手都覆盖住,紧贴自己的脸。
“如果不是梦呢?”她问女人。
这一问让方知雨惊了惊,想抽回手,却被吉霄捉住不放。
“为什么哭?”
方知雨微微启唇,却最终没说出什么。眼泪却还在掉。
吉霄看得揪心,直接问她:“跟我走吗?”
女人更加惊讶,但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好啊。”
“那先别哭?”
吉霄说完扬手,先确认方知雨的目光。见她没有拒绝的意思,才帮她擦擦眼泪。
“在这等我,我去结个账。”
方知雨乖顺地点头。
然而等她回来,哪还有女人的踪迹。
难以置信。把白夜翻了个遍,直到查看完厕所最后一个隔间,她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那家伙居然跑了。
怎么有这种人?一脸可怜地跟你点头说好,转背却逃走?
气得跟老板说,下次只要女人再出现,就算她没在白夜也请立刻通知她。为此她甚至破天荒把微信小号留给老板。
却再没等来关于方知雨的信息——
小猫溜走了,在她不小心惊动她之后。
被这事搞得满腔怨气,却在几个月后,发现方知雨竟是自家面馆的常客。但这次又差一点。对方又跑了。
真的像只猫,好像是不能看到。或者是,不能让她觉察她被发现了。不然就会逃跑。
吉霄懊恼不已,心想但凡未来她敢再次出现。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讶异的却还是她自己:
十月下旬,行政部来了新员工,名为“方知雨”。
……
“面好了!”吉然在小窗口呼喊,顺便揶揄,“下雨还站在那抽烟,扎台型啊?”
吉霄不理他,杵灭烟尾巴扔垃圾桶。一面往里屋走,一面烦闷地抬头看阴云,心想这天气看着又要下雨——
果然,四季当中,她最讨厌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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