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番外
余清清拿着签字笔, 歪头问:“签这里吗?”
“嗯,”秦时意仔细剥干净橘瓣上的白色纤络,喂到余清清嘴边:“这是最后的手续, 签完就不用再签了。”
余清清乖乖哦了声,叼走嘴边橘瓣, 唰唰几下签完了手中合同。
一旁的两个公证律师松了口气,将桌上零散的文件整理好:“秦总, 目前您个人的固定资产都已赠予完毕,这是文书。”
半个月前, 秦时意开始遵守诺言,按照顺序将名下所有资产过至余清清户下。
因为手续太多,光签合同就签得余清清手酸。但他完全不觉得辛苦, 反而抱着秦时意泪眼汪汪:“多来点!老板我承受得住!”
秦时意就笑,捏着他鼻子摇晃:“好,以后每隔两年,我们就再签一次。”
他是秦氏掌权人, 赚钱能力有目共睹,以后只会赚更多资产送给余清清。余清清感动得要命,拉着人一顿亲,却反被压在身下玩得眼眶红红, 一口将男人的肩膀咬出了血印。
签完合同,余清清惦记着这个伤口, 刚回到西山楼就去扒秦时意的衣服:“秦时意, 你肩膀好了点吗?”
秦时意被他摸得喉结滚动, 抓着人的手十指紧扣, 故意淡声说:“可能还有点出血。”
余清清啊了声,愧疚又紧张, 起身就要找药箱给秦时意上药。
别墅内没有佣人,他像只小狗一样急得团团转,秦时意忍不住伸手去抱他的腰,往后轻轻一拽。
余清清顿时犹如落花般跌进男人怀里。
他懵懵的,唇红齿白的脸上有点莫名:“你干嘛,不上药了?”
秦时意坐在沙发上,微凉的掌心穿过余清清卫衣,一边摸他温热细腻的皮肤,一边低头亲怀中人的唇:“不上药。”
熟悉的气息笼罩,他吻得很有技巧,没多久余清清就迷迷糊糊起来,湿润的唇间溢出微不可闻的吞咽声。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被按在柔软沙发里。
男人跨坐在余清清身上,咬着他耳朵嘶哑地笑:“不上药,上.你就够了。”
少年白皙的耳廓瞬间烧红。
不管多少次,他都有点听不了秦时意的混账话。
天知道平时那么冷淡的人,为什么一到这时候就话多起来。
他红着脸不回答,身上的卫衣却被推至最上方,露出雪一样白的皮肤和红梅。男人瞳色瞬间变深,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按压,惹来少年通红着眼尾的一瞪。
“秦时意别捏了!”
并不凶,琥珀色眼眸沾染上湿意,反而更显动人。
那里是余清清的敏.感处,一碰就浑身发颤,少年光洁韧白的一截腰被拉长,仿佛绷到极致的琴弦,令人忍不住想更过分点。
再过分点,余清清会怎样呢?
可惜少年只是死死咬唇,含含糊糊地发出点暧昧音节,实在忍不住,就上嘴咬秦时意的手,真像只惹人怜爱的小狗了。
秦时意眼里浮现出笑意,缓缓坐下去,拉着他骤然蜷缩攥紧的手放在背后,吻出一串又一串红痕:“乖,抓这里。”
男人常年锻炼的身体线条分明,对比余清清薄薄的漂亮少年肌,秦时意显然更为紧实流畅,看上去特别适合抓一抓的样子。
余清清没犹豫,毫不留情地抓了好几下。
然而抓完之后,他忽然看见男人左肩上显眼的牙印,瞬间又愧疚起来。
少年忍着情.潮,将圆圆的脑袋凑过来,轻轻亲了亲那道伤口:“对不起唔、我不该咬这么重”
哪知下一秒,他的心软换来男人变本加厉的欺负。
脖颈忽然被皮质chocker束缚。
余清清瞪大眸,眼睁睁看着秦时意从沙发后拿出一整套小狗的装饰,里面居然还有个会响的铃铛!
毛茸茸的兽耳坠在汗湿的发间。
男人瞳孔幽深,用赔礼道歉的借口,一点一点给他换上奶油白装饰,还伸手拨了下chocker上的响铃,触感滑腻。
“现在清清变成真小狗了喜欢吗?”
余清清脸色爆红。
身体却诚实地绷紧,指尖霎时又抓出一道红痕。清脆的铃铛声跟着响起。
秦时意吞下闷哼,气息也有点急促:“嗯,看来是很喜欢。”
“我也特别喜欢。”
“下次穿校服吧,我买了很多款式,小清上高中时一定也很好看。”
“真想和高中的小清做。”
他想象得太过分,余清清咬牙,狠狠按住男人后脑,企图用不太熟练的吻技堵住他的嘴巴,将人吻得死去活来。
奈何技术这东西确实存在差异,余清清吻了半天,除了被欺负得更加过分外,毫无用处。
毛茸茸的尾巴被弄.脏,到最后,少年几乎全身都布满深深浅浅的吻痕。湿润的尾睫被汗珠浸软,他整个人如同一捧冻白的雪,被秦时意吞吃入腹。
窗外阳光正盛。
忽然,空气中响起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紧接着,是少年被情.欲浸软的哑音,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响,气息急促地骂人。
“秦时意,你下流!”
“小清骂人的声音真好听。”
“再多骂几句,好不好?”
“”
男人的吻声交织着少年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别墅回荡。
这一刻,连风也红着脸不敢看这对爱侣
十一月初。
A市再次步入深秋,余清清也刚好来到这个世界一年。
而凑巧的是,这一年又撞上了他和秦时意正式恋爱的第十一个月。
于是为了过【初遇一年纪念日】,以及【恋爱十一个月纪念日】,秦时意带着余清清去了长白山看雪度假。
余清清是南方人,从小都没怎么见过雪,对雪有种几乎憧憬的心态。以至于一下飞机踩到厚厚的雪地,他瞬间就激动得有点疯了。
“雪,好看!”
度假别墅内。
余清清鼻头通红,躺在厚厚的软软的雪里,眼睛亮亮地看向秦时意:“秦时意,我要拍照。”
他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围着白色围巾,头上还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白色帽子,像只在院子里发疯打滚的雪貂。
秦时意忍笑,拿起相机,认真仔细地给爱人拍照。
和初见时毫无波澜的漠然相比,秦时意如今已大不相同。
可能恋爱真的能改变一个人良多,他周身常年的威势淡了些,英俊的眉眼也变得平和,不再是从前那副充斥着死人感的冰冷。
——最重要的是,男人右手手腕靠近脉搏的地方,还纹了两行小字。
仔细看去,居然是余清清的手写字体:「余清清我爱你一辈子我们永远在一起!」
相同的纹身也在余清清左手手腕处,只有两个秦时意的手写字体:「好嘟。」
嗯,怎么说呢。
反正每到夏天,东茂集团的员工看见大老板坦然自若地露出纹身时,都觉得恋爱令人失智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不过他们想了想好看又善良的余助理,倒也没了讶异,甚至生出点诡异的羡慕来:
呵呵,他们也想谈一个漂亮的小狗年下好吗!肯定超级可爱!
就像此刻。
漂亮的年下小狗正躺在雪地里撒欢,这里是秦时意几年前投资的一处度假山庄,位于滑雪场附近,占地颇广,别墅内单独配有温泉和庭院。
当然,这里现在名义上已经是余清清的资产了。
想到这点,余清清瞬间开心起来,又伸手去摇树上的雪:“秦时意,这里是我的山庄欸!”
好气派!
大树堆满的积雪因为他的动作纷纷落下,簌簌掉了余清清满身。他傻乎乎地抬头闭眼感受,哇地感叹:“雪砸下来一点都不痛,就是好凉哦。”
秦时意心尖发痒,伸手将浑身湿漉漉的人捞起来,抱进怀里,去吻他水红的唇瓣。
“傻不傻,身上都是水,当心感冒。”
余清清睁开眼,细密的睫羽缀满晶莹的雪花。
他也去亲秦时意,眉眼笑着,弯弯的琥珀眸看着男人,得意地说:“你也好傻,抱着我也会感冒的。”
对视片刻,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笑起来。
犯傻,是浸在爱河中的人才能有的专属权利。
秦时意从来没想过,未来某天,自己会抱着一个全世界最生动的少年,说全世界最动听的情话,亲全世界最漂亮的双眼。
他们在雪地里黏黏糊糊了好一会儿,余清清才想起来要去外面逛逛。
他费力地收回自己快被吸.肿的舌尖,唇瓣被亲得红彤彤。余清清抵住男人胸膛,气息微乱道:“先不亲了秦时意,我们出去玩!”
秦时意嗯了声,抱着余清清平复了一会儿欲望,这才拉着人起身。
羽绒服被雪弄湿,余清清就又换了身冻青色的羊绒外套。他长得好看,很适合这样鲜亮惹眼的颜色,穿起来只觉得年轻夺目。
秦时意则依旧是黑色外套,肩宽腿长,不说话时冷淡出挑。
他牵着自家小男朋友的手,没让管家跟随,一路单独往景色好看又人迹罕至的地方钻。直到走到一片人比较多的林子里时,余清清忽然听见一道压抑的惊呼。
“靠靠靠,那是不是狍子??”
余清清眼睛一亮,立刻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去,发现居然真的是三只眼神懵懂的野生狍子。
其中一只踢踢踏踏着步伐,悠闲地走过来,几分钟后,居然停留在了余清清眼前。
四目相对。
少年和狍子同样懵懂地对视,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周围有人笑喷。
“天,好萌的画面。”
“啊啊啊,另一只也走过来了。”
“靠,它离我好近,快帮我拍照!”
秦时意忍住笑意,也立刻拿起相机对准余清清,记录下这一幕。余清清回过神来,激动得脸颊通红,试探性低下头,在狍子头上比了个耶。
咔嚓。
余清清和狍子一同看向镜头,少年晶亮的眼眸定格在镜头中,煜煜生辉,永不褪色。
直到狍子消失小半天后,余清清还在激动地拉着秦时意尖叫。
他们吃完了饭,正在回别墅的路上。午后两点,少年牵着秦时意叽叽喳喳地说,男人侧头耐心地听,偶尔伸手,帮余清清拂去几片轻盈的雪花。
他的眼瞳漆黑,目光却有种不自知的温柔。看着看着,余清清就忽然停下了步伐。
秦时意一顿:“饿了?”
“”
余清清感动的心情瞬间消失。
他又气又好笑,伸手用力摇晃秦时意肩膀,有点崩溃:“秦时意,我在你眼里到底是有多爱吃?”
怎么老是觉得他饿了!
他又不是猪!
男人任他晃,还很轻地笑了下,干脆利落地低头认错。
余清清学着霸道总裁的模样,得意发问:“你拿什么道歉?男人,这里可是我名下的资产!小心我赶你去睡大街!”
天凉秦破!
秦时意没说话。
他直接抱住霸道余总,笑着吻了上去。
“喂,你这是犯规啊,犯规!唔”
调皮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似乎在为世界这一角的有情人欢呼庆祝。林间冬日阳光正盛,他们的亲吻也融化在这阳光里,灿烂而温暖。
相机屏幕满是少年和男人牵着手的亲密合影。
时间流逝,斗转星移,世间万物都会变化,但他们的爱就如同此刻被定格的桢帧画面一样。
年年岁岁,永不褪色。
第022章 01
桃星流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车里, 听见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又在说话了。
【宿主,经检测,您因违反建国后不许成精条例, 被天道惩罚身亡,现已身穿进入《当万人嫌小公子活下来后》的古代狗血小说世界中。】
【请您攻略小说的大反派谢臣, 将其恋爱值提升至100,这样才能重获第二次生命哦!】
系统在脑海中念完, 安静地等待了一炷香。
一炷香后。
被蒙着眼睛的桃星流果然睁开眼,心声淡淡;【哦。】
系统:【你死了。】
桃星流:【嗯。】
系统:【你又活了。】
桃星流:【哦。】
系统:【你能不能激动一点?】
桃星流:【哇。】
系统沉默三秒, 果断选择开摆。
【算了,你能被人用一块下了迷药的桂花糕药倒,又在醒来后依旧任由他把你蒙上眼睛、打包装进车里, 然后按照剧情走向往玉京城里送——】
系统想起什么,自信一笑:【宿主,我相信你和我前任宿主一样,傻人有傻福。】
【加油, 我就不干涉你了!】
【哦。】
脑海中的声音消失。
桃星流睁着眼睛,淡淡地盯着面前黑暗发呆。
在他对面,身材圆润的赵大正清点着手中银钱。得益于成精后的灵敏耳力,桃星流听见赵大的碎碎念。
“一千两, 啧,不知今日城门前的是哪两位大人当值, 够不够孝敬”
赵大目光扫过对面昏迷的年轻男子。
一瞬间, 他忐忑的眼神尽数消失。
而后, 赵大露出和系统相同的自信一笑:“如此绝色美人, 不管谁来都定会献礼成功。”
“我定能借此机会讨好谢大人,拿下青州商道名额!”
三月春分。
正是清寒时节, 玉京门前熙熙攘攘,等待入城的队伍排得老长。腰后佩刀的侍卫守在城门两侧,时不时呵斥几句贼眉鼠眼之辈。
“不许把小孩放进菜篮躲进城费!还放?说的就是你!”
“谁家的驴拉了,赶紧给我撵到道外,快点!”
玉京是大庆朝国都,收取入城费后还需检查一遍货物,方可放百姓入内。吵吵嚷嚷间,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由远及近地朝城门驶来。
那马车实在惹眼,吸引了不少艳羡目光。在一片惊叹声中,意料之内地没走平民道,而是去了商人专用的侧门前。
侧门也坐着两名男子。
但与旁边的侍卫不同,他们皆穿着暗色的大团攒花锦袍,面白无须、身形清瘦,自带一股阉人独有的阴冷气息。
从车里下来的赵大抬头,一看清二人模样,立刻哎哟一声,热络无比地凑上前。
“李大人、王大人,我说今天出门喜鹊怎么一直叫唤,原来是您二位等着我呢!”
两位年轻太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姓李的开口:“行了,赵大,老规矩。”
老规矩,自然是狠狠宰商人的钱袋。
庆朝建立百年,先皇骁勇善战,当今天子却贪图享乐。以至于才短短二十几年,以东厂为首的宦官势力迅速排除异己,在朝堂只手遮天,大肆敛财。
——东厂的那身暗袍和锦衣卫的曳撒,在玉京的威力可止小儿夜啼。
赵大自然也怕。
奈何商人天生皮厚,他掏出两个早已准备好的沉沉钱袋递给太监们。见二人神色满意,这才故作神秘地指着车舆:“王大人,李大人,您猜我给督公准备了什么礼物?”
不等他们回答,赵大立刻压低声音,神色得意道:“一个绝色大美人!”
“我敢打包票,这美人的相貌在玉京也是最最最上乘的等级,谢大人见了绝对喜欢!”
他嘴里的谢大人,自然就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谢臣。
传闻此人喜怒无常、睚眦必报,朝堂之上的文官被他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实乃奸臣中的奸臣。若有什么勉强算得上的弱点,那便是身为太监,却颇好男色。
赵大一连用了三个最,可见对车里的人信心百倍。但王李二人算得上谢臣的直系属下,自然对“颇好男色”这一真相有所了解。
况且赵大出身青州,一个贫瘠之地的布料小商人,又见过几个真正的美人?
他们对视一眼,刚要让人滚蛋。然而就在此时,不知何处忽然吹来一阵大风。
那风将紧闭的车帘吹开一角,庸俗的香料味扑面而来。
——香料庸俗,人却不庸俗。
吹起的车帘翻飞,男子侧头躺在车内,衣裳是时下人并不常穿的水绿色,箬竹纹绣的绸带遮住了一双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骨和姣好的薄唇。
似乎是因为还在昏迷,他一动不动地横躺在那儿,却宛如一盏自顾自鲜亮的冷白瓷灯,美得锋利。
只一瞬,眼毒的王李二人就立刻意识到,这还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他们再次对视一眼,朝身后一招手,不多时就有锦衣卫自黑暗中现身,二人语气倒也算客气:“周百户,劳烦兄弟们将这人送到城南督公府,门口奴仆见了他的模样,自会明白如何处理。”
周百户话不多,闷闷地应了,上前和另几位下属仔细搜完整个车厢,确定没发现什么可疑之物,这才听令行事。
赵大紧张地看着自家马车咕噜噜进了玉京城,心放下一半,连忙讨好地和二位太监套近乎,阴柔的回答偶尔响起,又逐渐远去。
车厢里,桃星流一动不动地躺着。
半晌,灵巧如蝴蝶般给自己翻了个身。
玉京是整个大庆朝权力聚集之地,更是天下商贸来往的中心,城内繁华喧嚣,热闹的叫卖声一路就没断过。直到马车拐入城南,进得一片京官所居住的清贵地界,这才重新安静下来。
没过多久,咕噜噜的车轮声停下。
周百户一把扯开车厢锦帘,对面前仆从生硬道:“这是王李二位公公让我们送过来的人。”
说罢,居然一眼也没看里头模样,自顾自地抬手行了个礼,便领着下属们利落离去。
好在督公府仆从对此见怪不怪,一边令人将桃星流抬进府邸,一边笑道:“锦衣卫越发不会人情往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有督公在上头,他们只需会杀人砍头便可。”
“就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东厂走狗,督公一声令下,直接砍了他们九族,门外的狗也不会放过!”
仆从们嘻嘻笑着,声音阴柔狠毒,显然也都是一些心理扭曲的小太监。
他们将桃星流抬进一间宽敞客房,放在了柔软床上,临走前只将门轻轻带上,并不怕人醒了会逃。
桃星流躺在床上,依旧盯着黑暗发呆
好吧,这也实在不能怪他。
身为一只莫名其妙成精的水豚,桃星流前世的日常就是在野外吃草、睡觉、发呆。偶尔踏在鳄鱼的头顶巡视一下湖泊,找一找哪里的水草更加肥美、哪里的水质更加清甜。
除此之外,便就真的无事可做了。
若不是成了精,按照桃星流那比珍珠还要光滑的大脑皮层来看,他可能连自己叫桃星流都不知道。
给他起名的是一个动物学者,三十多岁,未婚未育。在委内瑞拉的河畔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惊喜地朝他大喊:“天哪,是卡皮巴拉,好可爱!”
以至于刚成精那几天,桃星流还以为自己就叫卡皮巴拉。
他躺在床上,依旧静静地一言不发。如同即将被宠信的妃子,千里迢迢地从青州被送到玉京。如今,又即将被送到谢臣面前。
督公府书房。
刚下朝回来的谢臣微微皱眉,声音低哑如毒蛇:“美人?”
几刻前还嬉笑着的小太监面色发白,战战兢兢道:“是,督公。”
“锦衣卫的周百户说,这美人是今日王公公和李公公看过之后,才命他们送来督公府的。”
谢臣喝了半盏茶,才嘶哑道:“知道了。”
小太监如释重负,连忙恭敬小心地轻轻退了出去。寂静的书房只剩茶盏相撞的清脆响声。
过了许久,谢臣终于放下茶,思量着三皇子那边的情况,起身往客房走去。
宫中太监多身形矮小、佝偻猥琐。但谢臣及冠前家道中落,迫不得已之下才进宫当了太监,所以身量颇高,同是身着大团攒花纹绣的暗色锦袍,他穿起来却显得气质出挑。与武功高强的锦衣卫站在一起也不显矮,反而因气势看上去更为骇人。
他生得一副好五官,若是放在窄小乖巧的脸上,必定是温润的世家公子相。可惜谢臣双眸狭长、面白唇薄,后脑中央还有一块凸起反骨,是典型的大奸大恶之相。
从前在家中当公子时家人就怕他,净了身爬到如今地位后,更因手中沾满鲜血而显得阴恻恻。
就像一场永不放晴的下雨天,阴冷潮湿。
头顶日光清浅,谢臣很快就走到客房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门,看向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身影。
一看之下,这身段倒确实是三皇子喜欢的模样。
谢臣阴郁的心情好了些。
他走上前去,一边随手扯掉床上人眼睛上的绸带,一边想着能用这人换些什么好处,向来狡诈精明的大脑因刚下朝而有些迟钝。
以至于当绸带掉落、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上翘的桃花眼后,谢臣竟罕见地愣住一秒。
黄花梨木的窗户半开,已是初春,灿灿的阳光落进这双潋滟晴好的眸中,竟也黯淡几分。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容半垂,尾睫长翘,水绿色的衣裳更加衬得人清绝,美得直将人的眼珠都灼伤几分。
——他竟是醒着的。
想到这点,谢臣心脏瞬间急跳——天下谁人不知督公府高手云集,这人似乎早已醒来,却只淡淡地躺在床上等待人来,必定武功高强、心思缜密、有所图谋!
谢臣格外惜命,立刻下意识掏出袖中匕首。
却不知为何,并未拔出沾有剧毒的刀刃,而是用钝钝刀鞘猛地朝桃星流砸去!
——哐当!
成精的桃星流反应奇快,他是呆,但不意味着他会躺在原地任人打。
桃星流用劲立刻将匕首震落在地,紧接着一把将谢臣拽住,这阴森森的男人却依旧不放弃,竟以身为器,猛地将他撞在床上,死死按住。
二人的交手几乎是在瞬间完成。谢臣皱眉看着这个漂亮男人,感受到他并无任何杀意,刚要质问他究竟是何目的。
却见年轻男子终于开口。
他张着桃红色薄唇,在谢大人阴阴的注视下,声音空灵清越,如玉山相撞、薄冰碎裂,有冷如寒霜的质地——
“打架,好饿。”
阴阴的谢大人:“什么?”
平滑的大脑皮层此刻叫嚣着饥饿。
桃星流看着他,淡淡重复:“我说,好饿。”
“你有草吗?”
“我想吃草。”
第023章 02
桃星流坐在黄花梨木桌前, 低头安静地吃绿豆糕。
桌子上堆满已经精光的托盏,整整三十多盏,这是桃星流吃的最后一盘。
小太监上来撤盘子, 动作小心之余忍不住咂舌——乖乖,这美人怕不是饿死鬼投胎, 怎么这么能吃?牛都没他胃口大吧?
屋内阳光灿灿,桃星流的发带不知何时已经掉了, 一头墨色青丝如瀑般散落,衬着碧绿衣裳, 像是水底舒展柔软的水藻,泛着细腻柔光。
这是个连发丝也惊艳的男人。
谢臣阴着脸,一双狭长黑眸盯着他看。
玉京官场浮沉十年, 大奸臣谢臣杀过的人能从玉京排到青州。被他盯着的官员三秒就会坐立不安,五秒心惊胆战,十秒已经涕泗横流、跪下苦苦求饶。
但此刻,桃星流只是专心地捧着温热的绿豆糕吃, 仿佛完全看不见一臂之隔的阴森督公。
以往督公府没人吃这种甜甜糕点,以至于厨房师傅不太熟练,水和油加得有点少,做出来的糕点很干。
而桃星流又饿坏了, 吃得有那么一丝丝急切,于是成功噎到了自己。
他干咳几声, 神情依旧淡淡的, 却连喝茶也不会, 愣是瞪着一双潋滟桃花眼, 硬生生把卡在喉咙管的绿豆咽了下去。
脑海中,系统犹疑开口。
【宿主, 那不是绿豆,那是毒药反派在给你下毒,你再吃就要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了。】
桃星流咽下那口甜糕点,继续吃:【我饿。】
饿了就要吃东西。
更何况成精的水豚中不了毒,消化个几分钟就能恢复正常,否则从青州一路到玉京,赵大一直给他喂药,正常人早就被喂死了。
坚强的桃星流继续吃有毒糕点。
几秒后,再次被毒药噎到嗓子,捂着脖子干呕:“哕。”
再呕:“哕!”
谢臣:“。”
谢大人用力闭了闭眼,伸手倒满一杯茶,砰地放在桃星流面前,溅起的茶水沾湿桌子。
“喝。”他的声音阴得要死。
桃星流没见过茶盏,一路过来,他住的是客栈通铺、吃的是掺杂迷药的简陋饭食,若不是水豚生性淡然中带着固执,桃星流可能早已跑路。
此刻,他盯着面前精致茶盏,看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捧起来,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
喝完后,桃星流淡淡评价:“苦。难喝。”
“这个好看。”
他指了指青瓷茶盏,然后极其自然地拉开交领衣襟,将那茶盏放了进去。原本平坦的胸口瞬间鼓起一个小包,有点像胡人走商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动物——庆朝百姓称之为,袋鼠。
谢臣:“”
谢臣都有点想笑了。
他看着吃饱喝足的桃星流,一直紧绷戒备的身体终于放松——那几十盘糕点里,每盘都放了一点毒药,药效叠加后虽不致命,却足以令一头公牛浑身无力。
就算桃星流是头牛,这会儿也该失去了抵抗力。
很快,谢臣就听见桃星流的呼吸出现变化。
刻薄的唇角微翘,谢大人这才开口,声音嘶哑中带着意味深长:“说吧,你是谁派来的。”
三皇子?
不对,他与三皇子狼狈为奸许久,一个大肆敛财、一个借此图色,即便双方都心怀鬼胎,恨不得弄死对方,但夺位大计为重,三皇子不至于分不清轻重。
二皇子?朝堂那群酸腐的文官?
还是说当今天子?
短短几秒,长满心眼的谢臣脑子里闪过数个名字,每一个都想好了如何报复回去。督公府的地牢很大,不愁没有位置磋磨死人。
谁知桃星流却说:“赵大。”
谢臣一顿:“谁?”
桃星流老实重复:“赵大。”
赵大是谁?
谢臣皱眉,想了好一会儿,才依稀想起这是个连见他一面都不够格的小商人。
他的目光冷下来,更加像条毒蛇:“你在开玩笑?”
然而恰在此时,变故突生。
咻的一声,锋利箭羽破空射来,急速射向谢臣胸口!男人反应极快,瞬间掀起黄花梨木桌格挡,同时抽出腰间软剑,猛地朝东南处刺去。
哧!
那刺客被刺得闷哼一声,往外蹿逃。与此同时,客房忽然无声冒出数十个黑衣侍卫,谢臣目光阴冷:“活捉。”
“是!”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刺客只一人,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黑衣刺客就被抓住,卸掉藏着毒的下巴,压至谢臣面前。
蒙着面的刺客含糊嘶吼:“狗太监,你不得好死!”
一切发生太快。
桃星流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被掀翻的桌子,锋利的箭羽,以及碎了一地的漂亮茶盏。
脑海中忽然闪过类似的碎片回忆——悲惨的嘶吼、流了满地的鲜血、女人无力垂下的手
桃星流捂着胸口茶盏,心跳重重加快。
谢臣却已目光冷厉地看向他,似乎怀疑刺客的出现与他有关。
就在空气寂静凝结之时。
变故再生。
趁所有人都微微放松,两道细如汗毛的寒光无声突袭,沾满剧毒的毒针一根出现在桃星流后颈,一根出现在谢臣后颈——房间里还有一个刺客,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
谢臣瞳孔微缩,伸手就要扯过已经中毒的桃星流躲避。
谁知桃星流早已消化完毒药,他似乎被什么刺激到,立刻也下意识伸手,拽住谢大人衣领,一把将人高高举至头顶,躲过毒针。
不等谢臣反应过来,桃星流随手将他丢向侍卫,耳朵一动,瞬间轻点脚尖,飞鸟般轻盈地跃上房梁。
他循声辨位,立刻找到上头缩骨藏匿的另一个刺客,而后一扭身,力道凶狠地一脚将人踹了下来!
——让你射我毒针。
坏人。
躲在暗处的坏人,都应该不得好死。
“啊!”
那人跌落地面,还来不及跑,就被下面的谢臣狠狠踩住胸口,惨叫声伴随着肋骨碎裂声响起。
谢臣毫不留情,又是狠狠一踩,那人没有蒙面,平庸至极的脸抽搐几下,吐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鲜血,便再没了气息。
先前被抓的刺客目眦欲裂,含糊嘶吼:“师兄!”
谢臣活到现在,除了刚进宫的那几年,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面色阴沉到极点,转身一把将这聒噪刺客的面罩扯下来,看见一张极其年轻的脸。
那张脸男生女相,柔美清秀,只是卸掉的下巴、眼里含着的厚重仇恨,深深破坏了这份美感,反而显得扭曲可怖。
他死死盯着谢臣,似乎恨不能将面前的人扒皮抽筋。谢臣每天要面对无数个这样的眼神,心中毫无感觉。
他拿过侍卫的长剑,一个字也没问,反手就将锋利剑尖狠狠一捅——
雪白刀刃瞬间从少年张大的喉管捅至后颈,一蓬血雾炸开,力道之大,竟硬生生捅穿身体,将人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浓重的血腥味霎时溢满房间。
与此同时,桃星流脑子里的系统大惊失色。
【宿主,这个刺客是主角受!】
【现在是小说前传,主角攻受的感情线还未展开——他不能死,你要救他,否则世界会提前崩塌。】
坐在房梁上的桃星流脸色苍白,淡声拒绝。
【他要杀我,我不救他。】
【但世界会崩塌,你会死,我们都会死。】
听到最后的话,桃星流吞下嘴边的“哦”,顿了顿。
【那要多少恋爱值,才能不崩塌?】
比起让坏人活着,还不如提高什么恋爱值。
【反派角色比主角攻受重要数倍,除非反派现在的恋爱值立刻突破40不,20,20就够了,我可以用我的力量维持。之后只要你在一年内提升至100,那就没有问题了。】
桃星流点头,表示明白。
然后才问:【恋爱值是什么?】
【差点忘了你是只水豚,不懂这些】
系统语塞,回忆着前任宿主的操作,死马当成活马医。
【大概就是一直笑,保持可爱,笑口常开,反派自然来?】
与此同时。
房梁下方。
解决完刺客,满脸鲜血的谢臣盯着跪在地上的侍卫,声音轻缓嘶哑:“这就是你们每日巡检的成果?”
温热的血滴滴答答自他锋利的下巴滑落,他没有擦去,任由腥气浸透全身,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地上跪着的侍卫最清楚他惩罚人的手段,当即冷汗直流,开始发起抖来。
没有一个人辩解。
因为谢臣最讨厌无能之人找借口,那样会死得更惨。
不远处,那年轻的刺客喉咙咕噜噜冒着血,眼眸死死盯着半空,竟然还未死透。
——吧嗒。
脚步声响起。
谢臣一顿。
半晌,回过头,看向轻飘飘落下来的桃星流。
房门大开,阴暗交接的光影照进来,将地面分割成两半。
他们一个纤尘不染地站在阳光里,灿灿明亮,一个浑身鲜血地站在血泊中,煞气逼人。
对视许久。
谢臣率先开口,声音嘶哑:“少侠好功夫,多谢刚才的救命之恩。”
当今天子昏庸,朝堂之外,江湖势力层出不穷,且酷爱以刺杀狗官扬名江湖。从方才的动作来看,此人必定武功极深。
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想救谢臣一命,还是想以这二人性命为饵,博取信任,图谋更大?
桃星流却没有说话。
在梁上时还不觉得。
可一下来,满室浓郁的血腥味瞬间钻入鼻尖。
这股血腥味令桃星流闪回般想起上一世,想起成精那天,他拖着犀牛的残肢和受伤的动物学者,茫然狼狈地在深夜中奔走逃窜。
夜是黑的、呼吸是急的、被枪打穿的腿部是痛的。
听不懂的英文不断在背后怒骂,他精疲力竭,最后终于钻入一片茂盛偏僻的水草深处,等待那群盗猎者远去。怀中的动物学者浑身鲜血,却奇异地看着他人类的身体,似乎在看着什么不可置信的奇迹。
她失血过多,已经快死了。
桃星流低头,怔怔然不知如何救她,低头笨拙地要给被枪打穿的伤口舔舐。可女人却摇头,颤抖着手去摸他的头。
“奇迹你是奇迹”
桃星流听不懂什么奇迹,着急地想上嘴叼起她,往长着药草的地方走。
“嘘”女人制止他的动作,似乎已经预见自己的死亡,可一双眼睛却宛如天上星辰。
她说:“看,今晚有流星划过,真美。”
“你喜欢吃桃子,又在今夜变成了人类,我就叫你桃星流好不好?”
“你好,桃星流,我叫林珠。”
“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我的话算了,这不重要。”
“那些盗猎者,我已经拍下来发在网上,他们不会逍遥太久”
“我没有家人,活了快四十年,动物和大自然就是我的孩子”
女人的瞳孔已经涣散,手里却依旧死死拽着动物残肢,似乎是因为快死了,开始低声碎碎念。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到最后,桃星流几乎是用耳朵贴着她的嘴唇在听。
“我死之后,你换上我包里的衣服,装成哑巴,悄悄地往乡下去”
“不要向任何人说出你的来历,知道吗”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真可惜,我没有死在故土”
几分钟后,怀中的人没了声音,双手无力垂落。桃星流茫然地去摸,却只摸到林珠冰冷僵硬的皮肤。
她死了。
死在偷猎者的枪下,死在万籁俱寂的草原。头顶是亘古不变的夜空,默默注视着所有罪行,似乎一切都能被遗忘。
可在这世界上,还有桃星流这只固执的水豚记得林珠。
于是他拿起她的包,换上她的衣服,背着她的尸体,往草原外走。
玉京。
要到玉京去,要送她回故土。
他穿着可笑宽松的女士睡裙,赤着脚,踩过泥土与荆棘。淡淡的、呆呆的眼中是动物才会有的固执。脏兮兮的指尖笨拙地去点女人的手机,开始认字。
然后,他也死了。
自那以后,桃星流讨厌血腥味。
光灿的阳光里,他看着面前浑身鲜血的谢臣,潋滟的桃花眼再次发怔。
系统说,要笑。
笑口常开,反派自然来。
可桃星流笑不出来。
动物有时候很笨,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上一世,林珠满身鲜血地死去,此后再也没有另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大笑着给他拍照,拍着他的脑袋说,卡皮巴拉真乖真可爱。
半晌。
谢臣皱眉:“你”
未完的话语一滞。
桃星流伸手,垂眸去拉谢臣的手。
他的怀里依旧藏着那个漂亮的茶盏,有些可笑地鼓在胸腔处,像是不会跳动的心脏。满室可怖的鲜血和尸体,他却只看向谢臣一人,将怔愣的男人着急地拽出血泊。
——血流多了,就会死。
指尖相触。
温热与冰冷纠缠。
从未有过的距离令谢臣的心一跳。
桃星流固执地将人拽过来,伸手去扯他沾满鲜血的外袍。谢臣目光一冷,立刻死死按住他的手,竟来不及顾忌一旁属下的目光,声音压低嘶哑:“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他真是疯了,才会纵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样挑战他的威势!
然而桃星流一抬眼,阳光下,那眸光有眼泪在打转。
谢臣一顿。
桃星流看着他,可又似乎没有看他。
“玉京,我到了玉京。”
“不要流血,会死。”
有些固执的动物,会在亲近的同族死后陷入抑郁,本能地重复同一个动作,以此缓解焦虑。
对桃星流来说,那个开关是鲜血。
他们靠得太近,桃星流水绿色的衣裳也沾染上血迹,上一世积压的情绪终于海啸般袭来。他擦血的动作越来越重,那张漂亮的脸也越来越白,到最后,在阳光下竟显得脆弱透明。
仿佛快要碎裂的瓷器。
——砰!
怀里的茶盏滑出衣襟,摔碎在地。
谢臣心脏一沉,一把接住晕过去的桃星流。
怀里的人脸色如纸,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谢臣呼吸莫名停滞,不顾身后乱糟糟的一切,猛地将人打横抱起,步伐略急地往外走。
“叫太医,现在就去。”
第024章 03
昏黄烛火映亮房间一角。
桃星流睁开眼, 对着幽暗的帐顶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很豪华的那种床,铺满柔软锦被。重重叠叠的墨色帷帐堆积在床边, 材质是一丈百金的名贵轻纱,薄而不漏光。
督公府与他上一世生活的草原很不一样, 已是深夜,耳边却听不见任何蝉鸣蛙叫, 寂静得令人发慌。
但桃星流不是人,是水豚, 自然不怕。
脑海中的系统见他结束发呆,这才开口。
【宿主,一个坏消息, 反派的恋爱值在你握他手时上升至5,在你晕倒后上升至10,之后就再没涨过。】
【不过好消息是,主角受没死, 还被江湖高手救出去了,世界不会崩塌。】
【你晕倒后,反派将你抱进了督公府最中央的房间,又找了太医给你看病。现在他就站在你右边的阴影里, 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一直在观察你的反应。】
桃星流眨了眨眼, 回答一如既往:【哦。】
系统也习惯了, 很快安静地不再出声。于是桃星流再次发起呆来。
良久, 他才侧头往右边看去。
浓重的黑暗里什么也无法看清。然而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 顿了顿,很快自阴影里现身, 缓缓走到他床边。
果然是谢臣。
他换了一身墨色锦袍,身影仿佛融进背后黑夜,在昏黄灯光下有种诡谲之感。一双狭长的黑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才似笑非笑道:“少侠醒了?”
是很典型的审问语气。
桃星流依旧淡淡:“嗯。”
他躺在床上,神色没有半点恐惧和异样,也没有昏迷前的怔然和泪光。
一双潋滟晴好的眸看过来,还不自觉蹭了蹭枕头,似乎很喜欢此刻柔软的触感。
谢臣一顿。
脑子里一大堆审问的话拐了个弯。
他话头一变,片刻后,莫名其妙地先问:“你喜欢这枕头?”
桃星流点头,这次的回答多了几个字。
“喜欢。比客栈软,比客栈香。”
谢臣早在他昏迷时就命人去查了桃星流的来历,却只知道他是被那个名叫赵大的布料商迷晕后送过来的,至于再之前的来历,还没有查到。
他不自觉皱眉:“赵大带你住的什么客栈?”
“三十铜钱一晚,我住。”
“七两银子一晚,他住。”
三十铜钱只能住大通铺,亦或最差的下等房——先皇余泽犹在,庆朝百姓还算富足,只有最低等的奴仆一类才会选择这种档次。
谢臣的脸色阴下来,忘了满脑子算计,又问:“青州一路过来需半月,你如何吃饭梳洗?”
桃星流说:“一天吃三顿,只有早餐没迷药,所以早上泡澡。”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两顿都得吃迷药了。每天这么吃,换个人来还焉有命活?
寂静的深夜,谢臣忽然冷笑一下。
他不常笑,每次冷笑时,就意味着有人会死得很惨。
“一个下九流的商人也敢如此行事该死。”
谁知桃星流闻言,却抬眸看他:“你今天给我吃的糕点里也有药。”
“每盘都有,比赵大的药性还凶一点。”
他花了两分钟才消化完。
谢臣:“”
冷笑的男人一滞,站在床边,好似一尊阴冷雕像,罕见地失去了几秒舌头。
桃星流对他的沉默毫无所知,依旧躺在床上,看着空气发呆。
灯光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
桃星流的眸光在昏黄中显得柔和,瞳孔印出两点烛火,宛如两轮小小的月亮。
空气中有潮湿的香味在浮动。他用并不聪明的脑子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谢臣和自己身上传来的味道。
——他们都沐浴过,于是浑身再没了那股血腥气。
桃星流眸光一动,又看向杵在自己床边的人。摸了下自己的胸口处,没摸到。
于是问他:“我的茶盏呢?”
谢臣一顿:“碎了。”
桃星流:“哦。”
而后又是大片的沉默。
不知为何,谢臣心中有些不喜这样的沉默。他的目光瞥见桃星流因刚睡醒而红润的脸颊,想起太医的诊断结果,眼神瞬间幽深
百毒不侵之体?
半晌,谢臣才嘶哑道:“抱歉,今日对少侠失礼了。”
桃星流一顿。
林珠也对他说过抱歉。
在每次故意摸他头、摸他尾巴时,她总会笑嘻嘻地说,不好意思啊幼崽,但是你这么小还这么乖,完全就是在勾引我去摸嘛!
于是桃星流明白,道歉,是亲近的人之间才有资格说的话。
他看向谢臣,想起刚刚系统说,他的恋爱值已经10。
难道谢臣已经对他很亲近?
桃星流想,那看在对方帮自己洗掉血腥味的份上,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亲近一下他。
从这个世界睁开眼的那一瞬,桃星流就很难想明白什么是穿书。又或者说,他不愿接受林珠的离去,已经有些抑郁倾向,对外界难以做出反应。
那时,他在一间密闭的半山腰石室中醒来,刚打开门,就有人喊他桃大侠、桃少侠,问他何时去杀贼阉人?何时扬名江湖?
桃星流听不懂,也不知该做什么,便抛下众人独自下山,走了很远很远。
直到他感觉饿极了,才停下来,本能地坐在路边茶摊上,看着老板大锅里的茶水。
赵大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请他喝水,见他似乎不会说话,像个傻子,便大着胆子递来一块桂花糕。
桃星流本来不打算吃。
但赵大为了和他找话题,言谈间吹嘘自己在玉京有人脉,这次便是听闻朝中新颁布了各州的新商道,前去拿下青州新商道。
而桃星流只听见了那句“玉京”。
上一世,他没能将林珠送回故土。
这一世,他想替林珠去看看。
快抑郁的桃星流似乎找到了新的希望,他接过了那块桂花糕,挤在布满灰尘的大通铺,每天只吃粗饼和凉水。
他在这一路受了许多苦,更在这些苦中,体会到一种很复杂的安慰。
就好像,他受了苦,就能偿还一点没能送林珠回家的愧疚似的。
此刻,桃星流抬眼,看着谢臣。
对方也在看他,那双狭长的眸幽深漆黑,似乎有许多话要问。
但最后,他只是声音低低道:“不知少侠名讳?为表歉意,我可做主招揽少侠进锦衣卫。”
“以少侠武功,至少是千户,月俸十六石,明日就能进北镇抚司。”
江湖漂泊不定,锦衣卫则除了东厂无需看任何人脸色,确实是个好去处。然而桃星流不懂这些。
他只知道,谢臣似乎想留下他,用职位和银钱。就像林珠第一次遇见他时,拿着精心采摘的水草嘬嘬嘬一样。
谢臣似乎也想对他嘬嘬嘬。
桃星流想了想,没有回答他,而是问:“玉京是不是很大?房价贵不贵?”
回忆里,林珠似乎说过房价节节高升,桃星流想留在玉京,但他一无所有,就连来时穿的那身衣服,也是赵大咬牙拿出的压箱底好料子。
谢臣:“少侠若担心没有去处,可暂居督公府。”
百毒不侵之体,万一被人发现,就是万劫不复之地。这玉京除了谢臣,没人能瞒住这个秘密。
桃星流眸光又是一动:“真的?”
谢臣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看见那双潋滟桃花眼,就鬼使神差地点头:“锦衣卫办公的通政司就在督公府附近,你若想住,可以挑一间客房。”
他似乎变成一个知恩图报的大好人,而非前一晚还在地牢将犯人折磨惨死的东厂提督,很是大方:“救命之恩,一间客房算不了什么。”
“若少侠同意,明日我便让人带你去北镇抚司。”
桃星流闻言,久违地松了口气,立刻点头。
食草动物们表露善意很简单。他坐起身,在谢臣的目光下,学着林珠伸出手:“你好,我叫桃星流。桃子的桃,流星的星流。”
谢臣一顿,虽然从未见过这种姿势,却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也伸出手,和那双冷白如玉的手轻轻相握,一触即分。
“谢臣。”
他在心中反复念着对方名字,桃星流则再次躺回床上,眉眼冒出点困倦。
月光如水,他昏迷时由年幼的小太监们帮忙梳洗换了中衣。此刻淡蓝的颜色衬得人肤白如霜,宛如午夜凝固的鸢尾,透着倦怠的美。
烛火在夜里摇曳。
直到困倦的美人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谢臣这才惊觉,自己竟盯着一个男人看了许久。
分明在桃星流醒来前,他满脑子都是威胁利用。
但此刻,谢臣没有问桃星流的特殊体质,也没有问他为何武功如此高强,却任由赵大将自己绑到玉京,送进督公府。
幽暗夜色下,谢臣只是沉默侧身,以内力熄灭烛火。
而后,他如毒蛇般无声离开房间,回到书房,招来侍卫。
“让苏沉明日过来,带着桃少侠去北镇抚司。”
苏沉是锦衣卫指挥使,只听天子调遣,然而谢臣权倾朝野,整个锦衣卫都是东厂走狗,他自然能让指挥使临时亲自带人。
“是。”
密信靠近烛火,被火舌瞬间舔舐燃尽。谢臣一边给三皇子写回信,一边再次吩咐。
“今日当值的是李青?让他找个由头弄死赵大,尸体扔到乱葬岗,看着野狗吃光了再回来。”
似乎想到什么,谢臣眯了眯眼,声音变得阴森:“还有,桃少侠武功高强,来历神秘,绝非他人能染指。”
“告诉苏沉,明日若是有任何人敢对他起心思,即便是三皇子,也无需问过我,直接动手教训。”
侍卫深深低头:“是。”
书房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
桃星流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从床上坐起,立刻就有小太监们上前,很有眼色地原地待着,偶尔才递来毛巾或热水。
洗漱完后,桃星流换上督公府准备的新衣服,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眉眼刚硬的男人正守在门外。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笑着打招呼:“桃少侠。”
男人自我介绍叫苏沉,乃是今日带他去北镇抚司的人。
桃星流什么都不懂,闻言只能淡淡地哦了声,任由这人将自己带上一辆马车,咕噜噜来到一所陌生建筑前。
苏沉一边带他往里走,一边笑道:“您放心,您是督公亲自交代要照看的人,兄弟们自然不敢有闲话。我带您看看今后处理文书的地方,之后再领两套锦衣卫的衣服就成,想走想留您都随意。”
桃星流依旧淡淡:“哦。”
苏沉一顿,面不改色地带着人往里走。他们路过北镇抚司的演练场,此时日光灿烂,正是各位锦衣卫演练之时,十几个汉子打着赤膊,或坐或站地和一位年轻男子说话,听见动静,纷纷往这边看来。
在看清桃星流那张脸的瞬间,众人皆是一愣。
苏沉看清三皇子的脸,也是一愣,心中暗叫要糟。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果然立刻就有人吹响口哨,那个年轻的男子炫技般,几个跟头轻松翻过来,轻佻放肆地盯着桃星流上下打量:“苏沉,你哪儿搞来的极品,这长得可真带劲儿!”
“美人儿,你是哪家的贵公子?娶亲没,缺不缺情郎啊?”
众人瞬间轰笑。
下一秒,桃星流忽然一拳朝这人脸上挥去。
砰地一下,他将人打得侧过头,而后扭身一踢,毫不留情地用了七成力。
——咚!
青年连痛呼都来不及,硬生生被他踢出几丈外,猛地撞倒一片木架。那月白色的身影蝴蝶般一闪,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闪至青年面前,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
全场骤然无声。
寂静的空气中,众人见他垂眸,声音淡淡:“很吵。”
“闭嘴。”
“”
三皇子被踩在脚下,看着他崭新昂贵的鞋底,又看着那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
半晌,一张俊朗的脸居然慢慢红透了。
众人:“”
桃星流看不懂三皇子的脸红。神情依旧淡淡。与此同时,系统上线提醒。
【宿主,这是主角攻。不要打死了。】
桃星流一顿,刚要移开脚。
下一秒,三皇子却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清瘦脚腕。
“美人,再踩我一下啊,求你了。”
他目光兴奋,言语轻佻,恶劣地盯着桃星流,一看就打着满肚子坏水。然而不等桃星流反应,忽然有人一脚将他的手狠狠踩下,力道之重,竟瞬间响起咔嚓骨折声。
伴随着三皇子的惨叫。
嘶哑如毒蛇的声音响起,熟悉而阴森。
“殿下,如您所愿。”
第025章 04
演练场众人看见来人, 原本震惊稀奇的神色一变,立刻上前躬身,齐声恭敬道:“见过督公。”
谢臣慢条斯理地抬眼, 狭长双眸扫了圈他们,目光落在苏沉身上, 没有开口。
苏沉的额前却冒了点汗。
三皇子柳桑更是痛得快晕过去。
他抖着发白的下唇,全无前一秒的轻佻放肆, 几乎快要掩饰不住那股惊怒和暴戾:“谢臣,你竟敢当众对皇子动手?!”
他疯了吗!
柳桑的贴身太监更是一个尖叫着连滚带爬去请太医, 一个跪在二人脚边,带着哭腔连连磕头:“督、督公,求您和这位爷高抬贵脚, 别踩殿下了”
闹哄哄的,宛如一场戏台上的滑稽闹剧。
谢臣眼中闪过不耐,又是狠狠一碾。这下柳桑连骂声也来不及出口,嗬地一声就晕了过去。
他一晕, 桃星流便也得以成功收回脚。而后歪着头,有些好奇地去看那张痛晕过去的脸。
人类真脆弱。
他嫌弃地撇了撇嘴,站在谢臣身后,余光映出男人半个锋利瘦削的下颌。
谢臣今日穿的依旧是深色锦袍, 肩膀平直,并不像普通内宦那样单薄, 反而因常年习武显得利落。看了几秒, 桃星流伸手, 圆润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胛肌。
这个就不脆弱。
还硬硬的。
正要训人的谢臣:“”
谢大人一顿, 侧头看向桃星流。一双瞳仁深不可测,声音是太监才会有的喑哑。
“何事?”
演练场寂静无声, 周围众人皆深深地低着头,惧他畏他。那小太监叫来的太医更是一看见谢臣就布满厌恶和恐惧。太监们只好背上柳桑,颤颤巍巍地和太医迅速逃离了北镇抚司。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只有桃星流。
灿灿日光中,只有他漂亮的脸上毫无畏惧和厌恶。那双潋滟的眸被晒得眯起,雪白的脸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像一朵缱绻悠闲的蔷薇花。
声音也淡淡的,轻飘飘地说:“没什么。”
桃星流回忆起林珠打电话时的寒暄,又一次鹦鹉学舌:“好巧,你也来上班?”
“……”谢臣一默。
眼前的人似乎总能冒出许多出其不意的回答。
他眸中对柳桑的森然杀意褪去,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上班”这个陌生词语,这才摇头:“闲来无事,我过来看看。”
今日有早朝,谢臣出门时才四更天,下朝后,他本想如往日那般留在内阁帮皇帝批红,脑海里却总是冒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只派苏沉过去,是不是不够周全?
于是不到片刻,谢臣便起身来到北镇抚司。不想却正好目睹三皇子被踩在脚下。
三皇子眼睛里的轻佻和欲望,谢臣看得清清楚楚。
三皇子爱美人,且荤素不忌、癖好奇特,谢臣也清清楚楚。
等再回过神时,他已经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动行事。
当众对皇子动手的罪名可大可小,如今朝堂之上,以首辅吕江琛为首的文官对谢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如此行事,不到半日,定会惊动皇帝。
但。
谢臣看着面前这双眼睛——方才桃星流神色淡淡,对柳桑说出手就出手,看上去似乎很是威风利落。
但谢臣知道,他只是不懂。
仿佛幼鹿第一次踏入陌生草丛,桃星流似乎对许多常识都不太明白,苏沉对他明捧暗贬,他听不出来,柳桑对他冒犯轻佻,他亦只本能讨厌,并不懂更深的意思。
他什么都不懂,便容易受欺负。
生平第一次,心狠手辣的谢大人竟开始泛起烂好心。
谢臣阴冷地看了眼已经开始冒汗的苏沉,留下一句“自己去领罚”后,便转过身,亲自带着桃星流往平时办理公务的地方走。
在他们身后,锦衣卫们松了口气,也纷纷回到演武场,只不过这次没了谈笑,只剩下时不时的兵器相撞声。
“北镇抚司主专理诏狱,多外务,不过你不必做这些,平日只需过来点卯即可。”
早春阳光洒落,谢臣带着桃星流边走边说明:“皇上不喜理政务,锦衣卫所有案卷都由东厂代天子查阅,你若感兴趣,也可以随意查看,但别去诏狱那边。”
谢臣顿了顿,想起他昨日的昏迷:“那里很多血,不适合你。”
然而桃星流的注意力早已在长篇大论中飘走。
他看着不远处摆着的两套银红色曳撒,长而翘的睫毛微垂,瞳仁水润,正在微微发呆。
谢臣以为他累了,刚想让他坐下听便好。
忽然,门口传来皇帝身边的随侍太监的声音。
“谢督公。”
谢臣一顿,转头看来。
门口太监肤色青白,恭敬笑道:“谢督公,皇上有请。”
谢臣离开后,北镇抚司依旧一片安静。
穿堂风拂过发丝,桃星流坐在椅子上,看着掌心两颗方方正正的饴糖块发呆。
这是刚刚谢臣给他的。
从北镇抚司一路到太医院,三皇子受伤之事瞒不过去,谢臣早有预料。
听完太监的话后,他也不慌张,甚至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两颗包好的饴糖,放到了桃星流桌前。
“内阁办公时统一发的。”
谢臣声音嘶哑,似乎想起什么,又说:“没毒,可以吃。”
桃星流看着这两块饴糖,低下头,一口全包。
咔哒的碎裂声响起,身为水豚,桃星流的牙齿非常坚硬,两个糖块在他嘴里坚持不带一秒,就被咔哒咔哒嚼成了碎片。
——其实如果今天谢臣没出现,只要柳桑的手再摸他一秒,就会被桃星流一口咬断。
他不是只随随便便的水豚,可骄傲了,挺讨厌被陌生人随地大小摸的。
桃星流坐在椅子上,一边发呆,一边认真品尝着嘴里清甜的口感。屋外的阳光越发明媚。没过多久,门口忽然冒出几个高壮大汉。
是方才演武场的锦衣卫。
他们互相推搡了几下,而后才开口,神情激动好奇。
“这位同僚,你刚才空中扭身那招是如何使出来的?可否教一教我们?”
“苏指挥使和我们说,桃千户是督公特意招揽的人才,刚才是我们失礼,还请千户不要放在心上。”
“是啊是啊,不如和我们一起去演武场?兄弟们都特别想和您切磋一二!”
桃星流眨眨眼。
片刻,总是呆泄的漂亮脸蛋上,忽然冒出一丝嫩芽般的新奇。
“切磋?”-
日光越盛。
谢臣自北镇抚司出来,一路不紧不慢地走过奉天门,随侍太监打开御书房大门,恭敬低头。
“谢公公,请。”
御书房内燃着沉香。
神色慵懒的皇帝靠在椅背上,身旁是两个为他轻柔按着太阳穴的沉默宫人。面前的折子都被他扫到一边,显然是不耐烦看了。
谢臣视若无睹地低头,拱手言道:“微臣见过陛下。”
一片静默。
书房寂静无声,皇帝半眯着眼,似乎没有听见刚才的动静。
谢臣也面不改色,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动作。
许久之后。
皇帝终于睁眼,浑浊的目光扫向他稳如磐石的身影,无趣地啧了一声:“朕都忘了,言渊自小习武,身体强健,哪是宫中太监能比的。”
“起来吧。”
言渊是谢臣的字。
他刻意提起谢臣未成阉人前的旧事,谢臣却依旧反应平平,似乎从不介意自己从名满玉京的谢小侯爷,变成了如今阴森屈辱的谢公公。
那张天生反骨的脸从小就惹人厌恶。
皇帝想到这,竟笑了两下,慢悠悠地问:“说说,今日和止明闹什么矛盾了?你与他也算自小相识,怎么就忽然打成这样?”
谢臣垂眸:“回禀皇上,今日三皇子在北镇抚司结交锦衣卫,却不料中途与之起了冲突。”
“微臣怕他再做出更多荒唐之事,情急之下,这才动手阻止。”
皇帝的眼神一凝,笑意消失,全然没有听他后面的话:“结交锦衣卫?”
先皇去后,长公主嫁与草原可汗,当今天子则独留皇宫,他继位时,周围无数皇叔虎视眈眈。是曾经的冠武候谢家为皇帝培养出了一支只听命于他的锦衣卫,皇帝这才能以其为刃,杀光所有想谋权篡位之辈。
锦衣卫和东厂,都被皇帝视作私有物。是他权力的直接保障。
而三皇子身为皇子,却意图将手伸到锦衣卫?
皇帝脸色阴沉,猛地挥开伺候他的宫人:“他还做了什么?”
“三皇子近来似乎对练武很感兴趣,经常跟在苏指挥使身后,二人关系亲近了不少。”
谢臣忽然笑了下,声音宛如毒蛇:“皇上,三皇子年幼,或许只是一时贪玩罢。”
“贪玩”
皇帝的脸上乌云密布:“好一个贪玩,朕还没死,他就大张旗鼓、四处结交锦衣卫,他想干什么?篡位吗!”
话音落下。
砰的一声,一只茶盏猛地被皇帝摔碎。
溅起的碎瓷划过谢臣眼角,倏然留下一道微红血线。
谢臣恍若未觉,低头拱手:“陛下息怒。”
皇帝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立时气喘吁吁起来。身旁宫人连忙熟练地打开一旁紧锁的紫檀木柜,拿出一个锦盒,小心翼翼掀开,将里头圆滚滚的朱色丹药化水给皇帝服下。
好半晌,皇帝的呼吸才日渐平稳,精神也回来些许。
他眼珠转动,看向面前身姿挺拔的谢臣,神情看不出喜怒。
半晌,皇帝忽然问:“言渊,你可恨朕?”
十年前,冠武侯谢家被皇帝以通敌罪名灭门,三十六条人命,光砍头就砍了整整半日,谢家的鲜血浸透了午门地砖。
通敌罪证当然是假的。
而谢臣,就是那个将假证据放入谢家书房的人。
听得此言,他抬起头,一双狭长眸子幽深黑沉,唇角笑意不变。
“陛下说笑了。”
——当年谢家被功劳蒙蔽双眼,竟想将女儿送入宫中,培养成皇后。锦衣卫本就由谢家一手训练培养,再出一个皇后,大庆究竟是谁的天下?
皇帝不会让谢家活。
但谢臣不想死。
所以他主动成为皇帝劈开谢家的那道利刃。皇帝许诺,事成之后,可留他在宫中残喘此生。
谁能料到,谢臣竟能爬到今日地位。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半晌,终于再次坐下,将头倚靠在宫人轻柔的手中,眉眼疲倦:“去查一查三皇子最近在干什么。”
“盯着他,若有任何动静,立刻告诉朕。”
谢臣低头,轻声应道:“是。”
“微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谢臣走出皇宫时,天边晚霞正盛。
绚烂橘红的霞光亮起,辰时已过,散值的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回家,有说有笑。
看见谢臣的身影,他们脸色一变,仿佛看见了什么怪物,立刻又怕又厌地离他老远。
谢臣早已习惯,也不在乎,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前走。
这个时间,北镇抚司早已散值,桃星流应该已经回督公府了。
身后忽然有小太监跑来:“督公留步!”
那小太监腿脚利索,很快追上他,满脸惧怕,但还是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硕大的食盒举起。
“督公,听闻您今日拿了内务府新制的饴糖块,干爹说不胜荣幸,这是他新鲜制好的各类糖点,您若不嫌弃,便拿回去尝尝鲜。”
谢臣一顿,看向硕大的食盒。
满是阴谋算计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双潋滟的、呆呆的桃花眼
他吃了糖吗?
喜不喜欢?
沉默片刻,谢臣竟真的接过那食盒,而后扔给小太监几块金瓜子,转身离去。
小太监惊喜道谢的磕头声越来越远。谢臣提着那硕大的食盒,坐上马车。咕噜噜的轮子声响起。
离督公府越近,他身上阴森如毒蛇的气息就越淡。
到最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从未有过的迫不及待。
就好像这万家灯火,熙攘众生,似乎也有一个人在路的尽头等待着他。
就好像
那人的名字只能、也只会叫作桃星流-
【原著中,主角攻三皇子与反派狼狈为奸,常年给皇帝下药,毒死皇帝后便秘密纂改遗诏,夺得皇位。】
督公府内,系统补充剧情。
【而主角受出生清流世家,因祖父公然上谏斥责反派大肆敛财被锦衣卫抄家流放,后又被江湖人救下,逃得一命,隐姓埋名拜师学武,刺杀反派皆失败。直到三皇子登基,二人初遇便一见倾心。】
【借着给主角受报仇的由头,三皇子对反派卸磨杀驴,但反派把持朝政已久,他们斗了整整五年,五年后反派死于一场兵变。主角攻受举办盛世婚礼,二人HE。】
桃星流听了半天,没怎么听懂。
他也不在意,又一个猛扎,将头扎进池水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这才浮出水面吐气。
果然,切磋那么累,水豚还是应该泡澡啊。
——在同僚邀请下,桃星流用一个下午,将所有锦衣卫都单挑完毕,未有败绩。
那群汉子简直疯了,原本因为他的长相还有偏见,被狠狠殴打后,反而像发疯的猿猴般,举着他不停狂叫,特别崇拜。
搞得桃星流这么淡淡的性格都难得兴奋起来,兴致来了,还给他们表演了几招黑虎掏心,外加白鹤展翅。
以至于等到散衙回来后,桃星流热得很,随便找了个水质最好的池子就开始泡水。
以前在草原时他也是这样的。
然而督公府的水池旁边,几个小太监却从未见过如此惊世骇俗之举,无措又慌乱地开口。
“桃千户,这是专门养花的池子,不能凫水的!”
“是啊是啊,桃千户,这池子深得很,您快上来吧。”
“若您有个三长两短,督公会打死我们的呜呜”
以往阴狠的小太监们宛如一群慌张鸡仔,不敢对桃星流呵斥,又害怕谢臣手段。更有甚至,还偷偷捂着眼,从指缝里偷看水里的桃星流。
他实在漂亮。
此刻并未脱掉全部衣服,只穿银红色曳撒,衣服红,唇也红。整个身体都浸泡在粼粼的水池中。天边晚霞将池面照得炫目,而桃星流静静地仰头漂浮在水面,面容比霞光更美。
像只濯濯妖艳的水妖。
谢臣一回到督公府,看见的便是如此场景。
“”
霞光落了满地,府内高高低低的灯台燃起灯火,将水池照得明亮如白昼。
桃星流凭借着水豚的天赋,悠哉游哉地飘啊飘啊,嘴角还噙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那神情,就很像冷宫里那些疯掉的妃子。
谢臣一顿,罕见地迟疑了脚步
他又受欺负了?
谢臣犹疑不定地站在池子旁,眸也暗下来,不知桃星流受了什么刺激,正斟酌着如何开口询问。
周围小太监们噤声退下。
寂静中,桃星流飘着飘着,就飘到了谢臣的脚边。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睁开,长睫不断滚落水珠,晶莹剔透。他躺在水上,心情很好地和谢臣打招呼:“好巧,你也下班啊?”
谢臣:“……”
身后霞光似火,谢臣站在火里,看起来好热。
热,就应该泡水。
想到今日那两颗糖,桃星流忽然侧身,一个“S”形就灵活游到了他面前。
那双潋滟的眸看向谢臣。
水妖轻轻歪头,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空着的池面,悄悄咪咪地邀请他:“正好,一起泡泡?”
他可是只很大方的水豚哦。
谢臣:“。”
第026章 05
谢臣有时候在想, 桃星流是不是忘了很多常识。
比如,不应该邀请一个太监下水泡澡。
再比如,谢臣就是这个太监。
他沉默地和桃星流对视了许久, 才意识到,对方没有在戏弄他。
他真的在很认真地邀请他一起泡水。
那双眼睛映衬着霞光, 宛若万千水色齐聚,又如万千花朵盛开, 澄明潋滟,没有丝毫嘲弄。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不必了。”
谢臣有些出神地看着水面粼粼的波光, 半晌,竟撩起衣摆,蹲在桃星流旁的水池边, 也学着他说话:“我不爱在下班后泡水。”
真奇怪,居然有人不喜欢水。
桃星流哦了声,也不勉强他,又是一个盈盈摆尾, 像只灵动小鱼那样轻飘飘地绕了个圈。
然后又凑上来问:“那你下班后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去诏狱或地牢,兴致缺缺地听着惨叫和辱骂,再挨个用刑具审问折磨犯人。
谢臣没回答,反问他:“你很喜欢泡水?”
他似乎已经掌握到一点与桃星流交流的窍门, 将他当作一只什么也不懂的无害小动物,亦或一个懵懂无畏的稚童。而桃星流也确实好懂, 熟悉之后, 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呆呆的。
他其实很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桃星流果然点头, 惬意地拨了拨水面:“水, 能喝又能泡,喜欢。”
很简单的回答。
谢臣闻言, 沉吟片刻才道:“这水太凉,现下才三月初,春寒料峭,泡久了难免体寒生病。”
“我给你造一间有温泉的房子,热水泡起来更舒服。等它建好了你再泡,可以吗?”
温泉?
桃星流眼睛一亮,开心地在水中一个翻身,完全没有想过他会不会骗他,点头答应:“好啊。”
他学着那群锦衣卫的语气,对谢臣拱手,完美复制:“多谢好兄弟,大恩不言谢,待我日后飞黄腾达,定不负你一番心意!”
谢臣:“”
桃星流自觉学得分毫不差,满意点头,余光里瞥见他手边硕大的食盒,又凑过去:“这是什么?”
“一些吃食。”
谢臣将那精致食盒打开,御膳房的太监果然心思灵巧,食盒竟分了整整四层,每打开一层,就是满满当当的不同糕点。
有干果,有糖块,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看上去都好看又好吃。
桃星流看得一呆,一双桃花眼盯着里面桃花形状的糕点,头都舍不得抬:“这是你的晚饭?”
谢臣盯着他看,像在观察初春枝头的第一朵桃花。
“我不嗜甜,你若喜欢,不如尝尝?”
桃星流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点头,自水中伸出湿漉漉的手,捏住了那块粉白温热的桃花糕。
他的指尖不断滚落着水珠,因是趴在池边的姿势,柔软的银红曳撒吸饱了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沿着青石板和小草一路蜿蜒,浸湿了近在咫尺的谢臣衣摆。
谢臣毫不在意,挑了两块上午的同款饴糖块,又转头让小太监们拿了套描金边的茶具,亲自倒茶递给他。
“吃慢些。”
他还记得他被噎到的模样。
“哦。”桃星流伸手,白玉般的指尖接过茶杯,与他布满茧的手相触。
忽然,他温热的手指一顿。
“你受伤了。”
谢臣早已忘了御书房的事,侧过头:“什么受伤”
水声哗啦啦响起。
——桃星流宛如爬上岸的鬼魅海妖,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谢臣肩膀。
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凑上来,黑葡萄般的瞳仁紧紧盯着谢臣眼下的一道血伽,声音很呆:“出血了。”
谢臣的心脏倏然一跳。
他们距离太近,鼻尖咫尺之隔,连呼吸都快交融。
心中骤然升起一种陌生情绪,令谢臣甚至忘了闪避,任由自己暴露身体所有的命门。
假如桃星流愿意,他现在就能杀了这个权倾朝野的宦官。
晚霞消失,夜色笼罩。水池边高高低低的灯台亮如白昼,桃星流湿哒哒的眉眼间落满清寒月光,透出一点冷,和一点关切。
那双桃花眼凑得更近。
——然后,桃星流伸舌舔了上来。
温热的触感只一瞬。
下一秒,砰的一声响!谢臣猛地将人拉开,手里茶杯瞬间摔碎在地,仿佛他的心也在这一刻骤乱。
“你在干什么?!”
心脏像被猝不及防砸了一下,他眼中看不清情绪,指尖却紧紧抓着桃星流湿透的腰肢,力道之大,青筋都根根凸起。
可桃星流只是奇怪地看着谢臣,仿佛在看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我在给你疗伤啊。”
动物们都会舔伤口的,大惊小怪。
“不喜欢就算了。”
他挣脱谢臣的手,可惜地看了眼碎裂的瓷片,迅速拿走另一只完好的茶盏,就要回到水中。
谢臣一愣,心脏一空,下意识伸手想拉住桃星流。
“等等”
却不料桃星流一顿,余光看见他手里那两颗糖块,忽然回身,低头猛地叼走了两颗饴糖。
宛如落花簌簌吻过掌心。
濡湿与粗糙相触。
谢臣手上的茧太硬,磨了下桃星流柔软的唇瓣,带来一阵酥麻。
于是这一秒,叼糖块的人,和被亲近的人,都呆了呆。
“”
桃星流咔嚓用力嚼碎饴糖,脚尖一点,忽然就不想泡水了
奇怪,脸蛋热热的。
他难得迅速地从水池边跳开:“我吃饱了,拜拜。”
“”
桃星流看了眼沉默的谢臣,不忘将另一只茶盏放入胸口。而后用起轻功,很快往卧室方向而去。湿漉漉的少侠蝴蝶般消失在夜色中,连风也留不住他的影子。
寂静的夜里,唯有谢臣一人留在狼狈的水池边,久久不语。
糖块的甜腻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全身。
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狂风,卷起荒芜,送来心动。
半晌。
谢臣忽然伸手,像条狗一样去嗅掌心的香气。
脑海中闪过艳红的舌尖。他动作一滞,而后,猛地紧紧攥紧了手心。
头顶月色皎洁,照亮空荡水池,一朵桃花随风飘落,轻轻落在了池面。
春天来了-
大牢灯火燃起,映得审讯室内亮如白昼。
没过多久,门口忽然走进一个锦衣卫,附在北镇抚使宋齐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宋齐点头,侧身温声吩咐属下:“把他带下去,再将前几日捉到的那群江湖人带来。”
“是。”
没过多久,四五个年轻俊朗的江湖人出现在室内,他们被绑在木架上,却依旧面露傲气,似乎很是不畏酷刑。
“狗官,你有本事杀了我!休想我们吐出半点师傅的下落!”
“没错,你们这些东厂走狗,就应该不得好死!”
宋齐笑了笑,丝毫不在意地拿起桌上茶盏,喝了口热茶。
几秒后,门口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宋齐立刻起身,其余锦衣卫们也纷纷低头拱手,恭敬道:“见过督公。”
谢臣一身黑袍,面无表情地坐上主位。
他声音喑哑:“怎么样了。”
宋齐:“回禀督公,这些江湖人不知从何得来陆尚书的行踪,前几日刺杀未果,为首的一个身受重伤逃了出去,只剩下这几个还没开始审问。”
“陆尚书一双襁褓中的儿女皆被他们所杀,他昨日言说,督公若能替他报仇雪恨,此生他定不会背叛督公。”
陆尚书是户部尚书,乃是六部中唯一一个与东厂同流合污之人。户部掌管着庆朝钱袋,他若死了,首辅必定会派自己人顶位。
谢臣起身,狭长双眸一一扫过面前的少侠们。
方才还叫嚣着的人对上他极深极黑的眸,心中莫名一寒,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仔,瞬间没了声音。
谢臣回头,看向一旁站立的锦衣卫。
“审。”
“啊!”
黏稠的鲜血自伤口处喷涌,又被烧红的烙铁滋滋蒸发。惨叫声不断响起,血腥味布满整个牢房,宛如人间地狱。
谢臣听着面前数人的惨叫,眸光却有些心不在焉。
距离那日水池边的意外已有半月。
这半个月,江州发生水灾,朝堂针对赈灾举措争论不休,皇帝更是精力不济。
大皇子早亡,三皇子又折了手臂,于是他只能命二皇子为赈灾大使,调遣九百锦衣卫随行,前去赈灾。
锦衣卫外务频繁,谢臣身为东厂提督,自然更为忙碌。只有桃星流是清闲的。
但他不往外跑,也不在池子里泡水了。整日除了吃就是睡,然后是发呆,仿佛刻意减少了与谢臣碰面的机会。
督公府太大,桃星流有心回避,谢臣又不去逼迫,他们这些天见面交谈的机会便寥寥无几。
鲜血溅开一地。
谢臣骤然回神,皱眉看向地上血污,阴冷道:“还没说?”
锦衣卫们还没回答,面前几个血人忽然崩溃,其中一个眼中是血,嘴里也是血,死死看向谢臣。
“阉人,你不得好死!”
“桃少侠早已出关,他武功高强,必定会将你项上狗头砍下!”
谢臣忽然停下动作。
而后,他侧身,一双狭长的黑眸看向那人,无悲无喜。
“桃少侠?”-
从诏狱出来时已是下午。
北镇抚司来去匆匆,见到谢臣时都停下行礼。谢臣站在院子里,没有看见桃星流。
他侧头看向宋齐:“桃千户呢?”
宋齐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神色莫名尴尬起来。
他去厨房看了眼里头的蔬菜,见袋子已经空了,硬着头皮回答谢臣:“督公,是这样的,平日里桃千户只爱吃蔬菜,饭量不大,但一日六顿。倘若他吃不够就会去附近山上打草”
宋齐抹了把额头的汗:“这几日北镇抚司繁忙,想必是厨房又忘了买足够的菜。”
“桃千户,额,桃千户他可能又去山上打草了”
“”
这个答案令谢臣沉默。
他默了半晌,道:“玉京地势平缓,附近只有一座朝廷围住的猎山,他没有坐骑,怎么进去?”
宋齐苦笑:“督公,这个我也不知晓,我只知道桃千户每次回来都拖着一麻袋青草和野菜,看样子还挺重的。”
“可能桃千户武功高强,每次只用轻功来回?”
谢臣没有再问,挥手让人退下,很快回到督公府。
不多时,黑色骏马载着一身黑袍的谢臣疾驰,一路往玉京城外而去。
与此同时。
三皇子柳桑抬头,原本找茬儿的凶狠神情倏然变得呆泄。
在他对面。
巨大的野生鸵鸟睥睨着他。桃星流稳稳骑在鸵鸟身上,垂眸,也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声音淡淡:“有事?”
第027章 06
凶猛的鸵鸟在桃星流面前很是温顺。
黑润的眼睛, 翘起的睫毛,和脖子上装着青草的大麻袋,都无一不彰显着它对桃星流的特殊包容。
柳桑抱着还没好的手臂, 惊恐地连连后退:“桃星流,你、你骑的是什么怪物!”
周围的小太监们也赶紧颤颤巍巍地护住主子。桃星流给了柳桑一个鄙夷的眼神, 声音淡淡:“鸵鸟很好,你才是怪物。”
柳桑不由气结。
他今日是来寻仇的。
那日晕过去后, 柳桑本以为父皇会为他做主,可谁曾想谢臣巧舌如簧, 不知说了什么,竟反而说动父皇给自己下了禁足令。
整整半个月,他连王府大门都没出过, 二皇子那个满口君子的废物却能去江州赈灾,大肆收拢民心!
柳桑动不了谢臣。
但他可以让桃星流尝尝手臂骨折的滋味。
柳桑脸上闪过一丝狠毒,侧头看向特意请来的侍卫们。
“还犹豫什么?给我上!”
他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一声令下, 几位侍卫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一句“得罪”后,抽出剑鞘朝他奔来。
桃星流无惧无畏,脚尖轻轻一点, 便从鸵鸟上闪至路边石头处,淡淡回头:“你去一旁等我。”
鸵鸟叫了一声, 神神在在地听话跑到了一边, 还很有人性地张开翅膀, 守护着那一大麻袋野菜。
桃星流侧头, 伸手自旁边竹林中随意折下一根,以竹为剑, 便躬身急速与侍卫们碰撞到一起。
武器相撞声霎时响起!
这群侍卫皆是王权培养的高手,本以为自己以多欺少,谁曾想桃星流武功高得心惊,短短半炷香,周围一圈侍卫被他打得节节败退,而后又是一个恍神,他已飞身而起,踩在其中一个侍卫肩上,猛地朝柳桑的方向杀去。
——从始自终,他的目标都不是他们。
侍卫们意识到这点,心中一跳。他们如何都不要紧,可柳桑贵为皇子,一旦出事,这里的所有人连同全族也跑不了!
侍卫们立刻拼命去拦,却依旧无法阻止。桃星流的身影太快,轻盈如飞鸟,混乱中,有人意外勾断了他后脑束起的发带。
黑色发带瞬间如蝴蝶般振翅而去。
他的一头青丝如瀑垂落,被风吹得翻飞不止,头顶日光灿灿,桃星流倏然回眸,这一刻,漫天青绿的竹林也只能成为衬托他的背景。
美人如竹,傲气在骨。
下一秒。
美人落在柳桑面前,竹子尖端直直抵住他的喉咙。
周围所有人被吓得失声。
然而分明是临近死亡的前一秒,柳桑却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久久无法回神。
不远处。
骏马上的谢臣伸手,用力接住那发带,眸光深深地看向那道高挑身影。
幽幽的发香顺着风吹至鼻尖。
他清楚地听见了心中花开的声音。
竹林旁,桃星流以竹为剑,抵在柳桑脆弱的喉咙处。那双潋滟的、上翘的桃花眼里,只有一丝食草动物般的悠然。
就好像他真的敢杀了他一样。
柳桑被这念头吓了一跳,随即立刻否认——他是皇子,在这尊卑分明的世上,除了权势比他高之人,没有谁敢对他动手!
可隐约的,身为皇子的长久直觉令他异常不安。余光里,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朝他们走来。
是谢臣。
柳桑似乎找到主心骨,顾不得谢臣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顾不得谢臣为何盯着桃星流看。以往厌恶的对象此刻反倒成了救命稻草,他有些慌乱地朝谢臣求救。
“快来救我!谢臣!”
他与这位心狠手辣的督公暗中合作四年,尽管都厌恶对方,却不会在大事上冒险。这些年来,皇帝吃的丹丸皆经由东厂检查,若丹丸有毒之事败露,谢臣再怎么权倾朝野,那也是板上钉钉的弑君。
到时候,庆朝的任何一个百姓都有资格清君侧。
柳桑反之亦然。
他们互有对方要命的把柄,所以才能相安无事整整四年。
所以柳桑此刻笃定,谢臣不敢让自己就这样出事,他府上心腹还在,若是得知谢臣见死不救,定会将他谋害皇帝之事捅出。
谁知下一秒。
谢臣毫不理会他的嚎叫,只定定地看着桃星流背影。那双狭长的眼中昏暗不明,似有无数情绪在变幻。
倒是桃星流,听见谢臣的名字后莫名一顿。
他今日依旧穿着银红色曳撒,柔软布料勾勒出清瘦高挑的身形。一头如墨青丝披散着,长发堪堪到了腰部。白玉般的耳朵冒出来,从背影看去,仿佛一只山间精怪。
只是看着看着,那耳尖似乎冒出点莫名的绯红。
并不明显,可在有心人的眼中,却如夜间烟火,显眼异常。
谢臣的心忽然轻盈一跳。
随后,有侍卫和太监跪下不停求饶。
“督公,求您救救殿下吧!”
“这位小兄弟,你千万别冲动”
“三皇子莫怕,我等不会让您出事的!”
桃星流的动作又是一顿。
周围人哗啦啦跪了满地,他仔细去看他们的神情,却发现那些脸上的恐惧和害怕并非作假,深重且悲切。
分明方才柳桑对他们如此颐指气使,如此不拿他们的命当命。
桃星流黑润的眸中头一次闪过不解
是他做错了吗?
冰凉如蛇的触感忽然爬上手背。
有人握住他拿着竹子的手,指尖钻进他掌心,整个儿将他细密地包裹住。
脑海中的疑问霎时如潮水般褪去。
桃星流侧头,耳尖更红,一双黑润的桃花眼倏地看向谢臣:“你干什么?”
谢臣见他脸上的迷茫消失,这才缓缓摇头。
他晃了晃桃星流如玉的指尖,喑哑道:“松手吧。”
——他竟真的想救柳桑。
桃星流一愣,似乎没想到谢臣会对他说这个,一双潋滟的眸猛地瞪过来。
那目光,就像一只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小动物,正不可置信地谴责他。
对面的柳桑也一愣,对谢臣的话也有些意外。
肩膀却已下意识松懈,他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皇子的颐指气使。
“听见没?桃星流,你还不快给我移开这破棍子——啊!”
啪的一下。
桃星流反手就是一抽,猛地几下将柳桑抽得惨叫连连、鼻青脸肿。
而后转身,一把将竹枝狠狠丢在谢臣身上,声音冷淡:“拿去。”
说罢,他不再看谢臣一眼,也不理任何人,自顾自走到鸵鸟面前,脚尖一点,稳稳坐了上去。
“走。”
周围众人哪里拦得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柳桑捧着一张像猪头的脸,尖叫道:“等我回宫,我要让父皇弄死这个不分尊卑的”
“殿下。”
太监阴冷的声音响起,倏然打断他的怒火。
谢臣深深地看了柳桑一眼,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嘶哑道:“殿下,回去吧。”
“陛下会担心的。”
他的双眸狭长,在日光下也只显漆黑,宛如两只空洞冰冷的骷髅,下一秒就要将人吞噬。
柳桑一怔,眼睁睁地看着谢臣也风一般地骑上骏马。
而后追着桃星流骑着鸵鸟的滑稽背影,迅速离开
不是。
这些人都疯了吧?!
山间的风清润微潮。
鸵鸟全速跑起来特别快,也特别晃。
但桃星流没有让它停下。
他罕见地有些生气,凭借着轻功稳稳坐在鸵鸟身上,却仍有些左摇右晃。如瀑的长发没有扎起来,被风吹得不停翻飞。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终于,那人赶到了他的身侧,一双眼睛看过来,声音嘶哑。
“等等。”
桃星流不理他,他就换个称呼叫。
“桃千户。”
“桃少侠。”
“桃桃大侠?”
“嘎!”
鸵鸟感知到桃星流的情绪,倏然停下。谢臣立刻勒紧缰绳,骏马嘶鸣一声,霎时停驻。
他刚下马,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兜头扔了一脸青草。
谢臣:“”
桃星流拿着那个巨大的布袋,正面无表情地从里面掏出自己辛辛苦苦打来的青草和野菜,狠狠朝他身上扔去。
一边扔,一边瞪他。
谢臣只愣了一秒,随即立刻不顾满身的草屑,一把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而后得寸进尺,揽住他锋利清瘦的肩膀。
桃星流的动作终于停下。
他几乎被困在他怀中,黑色长发因为被风吹过而显得有些凌乱,柔软地披散开来,露出下巴尖尖的瓷白脸,像是一朵开得正盛的木槿花。
木槿花刚要说话。
谢臣立马开口:“我已经让人去安排,最晚一个月,最快五日,柳桑非死即残。”
桃星流:“”
这一次,轮到他无言。
而后,那双潋滟黑润的桃花眼抬起,直直看向谢臣,声音依旧淡淡:“真的?”
“真的。”
谢臣立刻点头,看着怀中人懵懂的双眼,半晌,几乎是叹息着笑了下。
他从未这样笑过,也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口吻。
可面对桃星流的双眼时,他本能地将自己温和下来。
“刚刚很抱歉,但你想一想,如果你刚刚真的杀了柳桑,就算你再厉害,也能躲过皇帝军队的追杀吗?”
桃星流一愣,想起那群成群结队的偷猎者。
耳边传来谢臣的声音:“你光明磊落,但世间不一定就光明磊落,柳桑是皇子,如果他被人杀了,凶手还找不到,那以后谁还把皇帝当一回事?你不死,皇帝此生也难安。”
桃星流又是一顿,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把皇帝当一回事?”
霎时间,谢臣的声音骤然停止。
山林寂静,这句话却恍若惊雷,猛地劈开一切迷雾,劈开所有不对劲的地方,谢臣终于明白桃星流的懵懂与迷茫从何而来——他的心中根本没有阶级与皇权的概念
他不是那些人嘴里的桃大侠。
谢臣很轻地吐出口气。
随后,他立刻与桃星流四目相对,难得严肃地说:“以后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这句话,知道了吗?”
他的双眸狭长,然而眼神却仿佛在说话。桃星流看着他,像是看见曾经的林珠对他说:不要向任何人说出你的来历,知道吗?
他们此刻的眼神是重合的,可又有些不太一样。
但桃星流知道,那一定是好的,暖的。
桃星流怔怔地看着谢臣。
他一路紧赶慢赶追过来,狭长的眉眼间被山林雾气打湿,身上沾满了青草碎屑,偶尔还有一点带着露珠的新鲜菜叶子。
看得桃星流又是愧疚,又是嘴馋
他又想吃草了。
他真不该打他。
桃星流忍下那股馋意,难得伸手,偷偷摸摸地为他拍去草屑,道歉:“对不起。”
谢臣就又忍不住叹息地笑了。
“我没有当场帮你,是我不对,你不用道歉。”
桃星流乖乖地应:“哦。”
“但还是对不起。”
因为他是一只有礼貌的水豚。
谢臣凝视着他,心中有股难言的心情。
从半个月前的水池边开始,从刚才背对着他的那对泛红耳尖开始。
谢臣从前还是谢小侯爷时,对情爱只抱有冷嘲的讽刺,他的父母不相爱,今天你抱回来一个私生子,明天我与情郎出去游玩被发现,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他也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喜欢。
然而此刻。
他看着怀中人潋滟的双眼,忽然伸手,指尖插进桃星流柔软顺滑的黑发间,像是探进一团柔软的海藻里。
谢臣从怀中拿出发带,轻声询问:“我帮你把头发重新扎起来,好不好?”
一双狭长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桃星流。仿佛贪得无厌的毒蛇——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不管是谢侯爷,还是谢督公。
只要他允许他进一步,那么迎接桃星流的,将会是深重到骇人的窒息爱意。
不死不休。
桃星流毫无所觉,还偷偷往嘴里塞了片被溪水洗过的生菜叶,含含糊糊地嚼着点头:“好呀。”
他歪头,冲谢臣一笑,说:“那我要扎一个高马尾。”
“我是桃桃大侠。”
“大侠都应该扎高马尾。”
第028章 07
手中的头发很长, 发质顺滑如海藻,触感生凉,仿佛在摸质地上好的绸缎。
谢臣小心挽起一个高马尾, 侧头问他:“疼不疼?”
桃星流饿了,拿着那个沉沉的大布袋, 正在嚼里面的大白菜,闻言轻微地摇头:“不疼。”
谢臣的劲儿轻得很, 他只觉得痒,一点也不疼。
谢臣便继续固定住马尾, 用黑色发带缠绕。那双在审讯时折磨得犯人生不如死的手,此刻动作放得极细,生涩但稳固地系了个蝴蝶结。
谢臣退开一点距离, 看他束起马尾后意气风发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下是真正的桃桃大侠了。
山林传来清脆的鸟鸣,他牵着桃桃大侠走到督公府的骏马边,将那装着草的袋子系上马背。
而后翻身上马, 俯身朝他伸出手:“桃桃,上来。”
桃星流皱眉,看了眼无辜的野生鸵鸟,又仰头看向马背上的他:“你也嫌弃我的鸵鸟?”
“还有, 我不叫桃桃。”
因为身量高挑,桃星流平日里都是与人平视或俯视。以至于此刻谢臣才发现, 他仰头看过来时眼睛格外大, 长睫微翘, 柔软的发带偶尔擦过耳垂, 衬得人意外乖巧。
谢臣依旧伸着手,眼中却浮出一点从未有过的笑意:“当然不嫌弃。”
“只是玉京人多眼杂, 这鸟出现会引起骚乱。更何况,它应该也更喜欢生活在这山林间。”
桃星流一想也是,以往他打完草,鸵鸟也是要回林中的。
于是他摸了摸鸵鸟的头,告别一声后,便握住谢臣递过来的手,轻巧翻身坐在了他前面。
马蹄声响起,他们共乘一骑,林间的风快活地拂过面孔,带来阵阵凉爽。
桃星流几乎是靠在谢臣怀里,一边嚼白菜一边随口问:“你怎么忽然来找我了?”
柳桑来找他是寻仇报复,可怎么这么巧,就刚好也遇见了谢臣?
谢臣似乎笑了下,声音在风中显得嘶哑。
“怕你再躲下去,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就要跑光了。”
桃星流一顿。
片刻后,恼羞成怒般回头瞪他:“我躲什么了?”
比起初见时呆呆的模样,他如今鲜活许多。尽管偶尔还是有些懵懂,但说话时或皱眉或瞪眼,一颦一笑,皆是生动。
谢臣放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挑眉:“桃千户每日起得那么早,宁愿在北镇抚司天天找同僚切磋、骑鸵鸟去山上打草,也不愿回督公府同我吃一顿晚饭。”
“我怕我再不找你,你就要存钱自己搬出去住了。”
桃星流:“”
说话间,二人已骑进城门,骏马速度飞快,很快就载着他们回到督公府门前。奴仆们纷纷上前等待二人下来。
但谢臣只是垂眸,看着怀中人不语的模样。
奴仆们有眼力见地退下。
半晌,男人循循善诱般,轻声问他:“桃桃,你为何躲我?”
已是四月初,玉京路边处处种着花草繁木。热烈的香气盈满鼻尖,晴空当照,这样好的天气,似乎适合说一些心里话。
桃星流的长睫微颤了下,随即,抬起一双黑润的桃花眼,难得安静地看着谢臣。
目光相接。
好像回到当初那个水池边的夜,桃星流蝴蝶般飞回了房间,捂着那只完好的茶盏,和自己热热的脸,满心懵懂不解。
他第一次主动问系统。
【我脸好热,我快死了吗?】
系统声音懒洋洋的,似乎早有预料,却只道:
【检测到反派恋爱值60,请宿主再接再厉,上升至100哦。】
因为他在池边舔了他一口,所以恋爱值就到了60?
桃星流用平滑的大脑思考了许久,没思考出为什么,反而在想:如果现在再去舔谢臣两口,是不是就能满100了?
可不知为什么,桃星流就是没去。
他脸颊热热地睡了一个暖融融的觉,第二天醒来,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了,一看见谢臣那双狭长的眸,就又变得热热的。
食草动物对危险未知的东西有一种堪称敏锐的直觉。
这股直觉让桃星流上一世躲开偷猎者的追踪,而此刻,却让桃星流颇有些坐立不安
奇怪,这马背原先就这么窄吗?
他们同乘一匹马,坐鞍其实挺宽,但身体难免相触挨蹭。谢臣像堵墙般立在他身后,温热的触感有意无意般,与他来回交缠。
明明什么也没干,桃星流的耳尖却又红了起来
好热。
没了头发遮掩,他的耳尖俏生生地立在脸侧,仿佛染上颜料的白玉,颇为显眼。
看着看着,谢臣忽然就有点心软。
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又有种奇异的快.感,在靠着桃星流的时候达到顶峰——他分明武功高强,此刻却不自知地对谢臣纵容,任由他的掌心轻轻握住他的腰,温热的气息偶尔划过他耳后。身体挨蹭、来回交缠。
他的纵容,成了催生谢臣心底深重爱欲的养料。
忽然。
怀中人似乎实在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了,猛地仰起头。高马尾扫在谢臣宽直的肩上,看着天空呆呆地转移话题:“我想吃草。”
“”
谢臣简直忍笑,捏了捏他手中的半截青菜:“不是在吃么?”
“”
桃星流憋了半天,又说:“那我想泡澡。”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透明,睫毛微微颤动,像蝴蝶慌乱的翅膀。
谢臣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
半晌,又叹了口气,露出一个笑来。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即便此刻心中再多扭曲的占有欲与爱欲,也会不忍再逼。
他舍不得。
于是谢臣终于翻身下马,熟悉的气息抽离,他伸手将桃星流也接下来,向来阴森的脸上竟有种奇异的静谧。
仿佛被水妖迷住的旅人,临死前一秒,也甘愿沉溺在想象中的爱河里。
谢臣放过他,主动转移话题:“我给你建的温泉房昨日建好了。”
“既然你想泡澡,现在去看一看?”
“”桃星流眨眨眼,松了口气的同时,差点哭出来。
天知道,他一只水豚竟然也被急哭的一天。
他狠狠咬了口袋子里的白菜,黑润润的眼睛抬起,咔咔脆响地点头:“好。”
只要不让他回答一些热热的问题,怎样都好。
桃星流全然不知自己的底线已经无意识降低。
他们靠得很近,并肩往督公府里走,谢臣刚要给桃星流介绍温泉房的构造。
忽然。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二人回头,就见皇宫侍卫一身金甲,翻身下马半跪,声音恭敬。
“谢督公,皇上急诏,宣您立时进宫!”-
沉香味弥漫。
谢臣走进御书房时,一个茶盏正好狠狠地砸过来。
砰的一声,热烫的茶水溅了小太监满身,小太监却丝毫不敢吭声。皇帝声音震怒,正在骂面前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
二皇子柳韦知扑通跪下,将头深深磕了下去,依旧劝阻:“父皇,儿臣恳请您,收回派锦衣卫前往江州找寻神药的命令!”
“江州百姓刚脱离水灾之祸,尚在休养生息中,如何能承受得起又一次搜刮扫荡?神药之说毫无根据,江州刚经天灾,就算是神药,又怎么会诞生在天灾之地?”
柳韦知抬头,看向一旁的钦天监,向来清正的眼神布满厌憎:“这些道士满口神鬼,炼出来的丹丸也古怪异常,自从您吃了那药后便性情大变,实在是——”
砰!
皇帝猛地将书桌上所有东西全部扫落,盛怒之下,竟气得不断发抖:“好你个孽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猛地自书桌后冲出来,一脚将二皇子踹了个翻倒,却不料自己也被力的反作用推得连连后退,随侍太监连忙撑住皇帝的手,拍着他气喘吁吁的背。
柳韦知被大力踹翻后,却依旧爬起来重新跪下,苦苦哀求:“父皇,求您收回命令!”
他穿着前去赈灾时的衣服,显然是没来得及换下便前来面见皇帝,一双眼睛竟瘦到有些脱形。
这半个月里,二皇子是真的在和随行官员一同辛苦赈灾。跟随队伍的锦衣卫传回消息,二皇子回京那天,江州全城百姓夹道相送,哭着奉上万民伞,以求保佑恩人岁岁平安。
皇帝气得冷笑,一旁,那仙风道骨的钦天监也叹了口气。
“二殿下,您这是着相了。臣夜观天象,掐算后才知,江州水灾此次能化险为夷,皆因上天不忍皇上的子民受苦,特意赐下神药,隐匿在江州的山水迢迢之间。”
“水灾感应到神药气息,这才胆怯退去,您怎么能如此诋毁上天对陛下的偏爱?”
柳韦知被这通离谱的话气得脸色涨红——此次赈灾辛苦的分明是队伍里的每个官员、每个锦衣卫,和上天有何关系?!
简直无稽之谈!偏僻皇帝近年来越发相信神鬼之说,竟连这种话也深信不疑。
他刚想痛骂钦天监,忽然,一道阴森嘶哑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微臣见过陛下。”
御书房的气氛倏然一静。
皇帝看见谢臣的身影,脸上怒火稍褪,吐出口气:“言渊来了。”
谢臣低头应是。
柳韦知的脸色立时灰败下来。
显然觉得这位权倾朝野的督公一来,必定也会答应搜刮民脂民膏之事。
皇帝闭了闭眼,坐回椅子上,压住怒火:“苏沉已死,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空悬。”
“言渊,朕许你暂代行职权,选出两千锦衣卫,让他们前去江州找寻神药。”
话音落下。
谢臣却拱了拱手:“陛下,三思。”
皇帝危险地眯起眼:“你说什么?”
谢臣顶着众人目光,面不改色道:“微臣只是在想,神药藏于江州必定有其用意。”
“江州多山,神药隐匿于山水间,想来也不喜陛下大张旗鼓去找,更不会出现在百姓所在之处。”
谢臣弯腰,阴沉的声音平静道:“微臣愿替陛下分忧,亲自带领五百锦衣卫前往江州,帮陛下找到神药。”
书房内因为这番话霎时寂静。
皇帝猛地起身,大声道:“好!言渊,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谢臣此人狡诈精明,为官时滑不溜手,从不许下任何明确承诺,以免被人抓住话柄攻讦。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积极地去寻什么神药,皇帝立刻拟旨封他为钦差,以查案名义行走。一瞬间,柳韦知的眼中布满失望和愤怒。
拟旨完成后,皇帝还屏退了书房内所有人。
他的双手被一只苍老的手紧紧握住。
谢臣抬眸,皇帝看着他,浑浊眼中是令人心惊的病态执着:“言渊,一定要帮朕寻来神药这些日子,朕的身体已经连吃那些仙药也不管用了。”
皇帝察觉到死亡,便生出一股莫大的疯狂恐惧,这股恐惧甚至令他拿出一块小小的虎符,死死塞进谢臣手中,疑神疑鬼道:“柳桑和柳韦知我都信不过”
“言渊,他们二人若有任何动静,我许你回来之后,直接斩杀!”
皇子才能篡位。
而太监即便权倾朝野,也只能做个太监。
皇帝信任地看着他,眼底却是一股深深的不屑。
谢臣垂下头,哑声道:“必不负陛下所托。”
自奉天门出来,谢臣一路往外走。
已是夜里,宫里点起盏盏灯火。他面不改色地打发了小太监,拐弯走到一个被阴影覆盖的建筑角落。
站在那儿等待的钦天监立刻上前,忐忑行礼:“督公。”
谢臣不欲浪费时间,声音喑哑:“谁让你说出神药之事的?”
钦天监颤着声音:“回禀督公,是、是三殿下。”
“昨日午后,他得知二殿下快回京,立刻让我提前将神药之事说出,二殿下必定会反对惹怒陛下,这样二殿下在江州的功绩也不算数了”
蠢货。
民心只会在这种情况下愈演愈烈。
谢臣的脸上闪过一丝厌烦。
神药之说本就是编造的,原本计划在皇帝察觉到自己不行时,再寻来“神药”,一击毙命。
谁知这蠢货却如此耐不住性子。
他当年从两位皇子之间选了柳桑,就是因为此人愚蠢自大,且贪财好色,柳韦知太过迂腐,不会与东厂同流合污。
这些年来,谢臣利用三皇子的身份大肆敛财,东厂和锦衣卫的名声也跟着跌入泥中,抄家、流放、杀人谢臣从未有一丝不安,他本就是冷心烂肺之人,谈何愧疚?
然而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若是他知晓
若是他知晓,未来某一天,会有一个双眸潋滟的人出现在督公府,出现在锦衣卫里
他定不会让他背上任何污名。
污名,用鲜血清洗最干净。
谢臣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幽深,惨白的肤色宛如死人。
他看着钦天监,很轻地问:“你这么听三皇子的话,想必也很愿意为他去死了?”
钦天监瞳孔一缩,吓得腿软跪下,哪里还有先前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督公,督公饶命啊,我也是受殿下所迫”
求饶声中,谢臣忽然回忆起桃星流那双澄澈的眸。
想起他毫不掩饰的清正,和那句脱口而出的“为什么要将皇帝当回事”
他肯定不喜欢柳桑那样的皇帝吧?
谢臣若有所思地想着,手中动作不受影响,快如闪电,干脆利落地割断钦天监喉管。
砰的闷响,钦天监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鲜血四溅,连同沾染他的墨色衣摆。
谢臣啧了声,随手将匕首扔进暗卫手里,嘶声吩咐:“将尸体送进柳桑府中。再将柳桑上月侵占玉京城外土地之事告诉二皇子。”
不喜欢,那就换一个好了。
暗卫低头,如风般消失在夜色中。
谢臣转身从阴影里步入光明之下,走着走着,却仍觉得衣摆处的零星血迹碍眼得很。
如此腥臭的东西,怎么配出现在桃星流面前。
他上了车,阴森森吩咐车夫前往另一处稍小的宅子,沐浴换衣。
皂角气充斥全身,谢臣换了身墨色云竹纹绣的锦袍,坐在车里。确定全身闻不见一丝血腥味后,这才勉强下了马车。
刚走进督公府,就有伶俐的小太监上前恭敬道:“督公,桃千户刚刚还在问您何时回来呢。”
谢臣一顿,意味不明地看了小太监一眼。
薄唇却诚实地微微勾起:“他吃过饭了吗?”
今天从布袋里扔了许多菜砸他,不知道剩下的桃星流够不够吃?
小太监连忙道:“吃了吃了,桃千户吃了五盆菜,还吃了十六碟糕点,外加四碗米饭,两个桃子。”
“吃完后,千户又练了一会儿功夫,说是叫什么浪里小白龙,可好看了。刚刚才练完,现在进了新建的温泉房泡澡呢。”
下午过得还挺丰富。
谢臣狭长眸中杀完人的酷虐褪去,逐渐被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取代。
小太监退下,他一路缓缓走到温泉房门口。
原本只想静静站一会儿,看一看有他存在的房间。
里头的人却听力灵敏地竖起耳朵,不多时,猛地打开几步之外的木窗,猝不及防闯入他的眼中。
“谢臣,你回来了?”
谢臣一愣。
温泉的热气蒸腾而出。
雾气中,桃星流探出半截水珠横流的身体,白到刺眼的皮肤衬着紫檀木窗,仿佛冬日落下的第一捧初雪,有种近乎神圣的光洁。
他竟然什么也没穿。
几乎是瞬间。
砰!
谢臣头一次失了力度,伸手猛地将人推进房内。而后砰地一下狠狠砸上了沉重木窗,死死按住,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怪。
哗啦啦,是桃星流被推入温泉的声响。
咚咚咚,是谢臣快要跳出喉管的心脏。
然而被推进温泉池里的人懵了,醒过神后,竟还试图扒开窗户找人理论:“谢臣,你推我?”
哐当。
“你推我。”
哐当。
“你推我?”
哐当。
“你推我!”
谢臣:“”
谢臣闭眼,忽然吐出了口气。
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只有遇见桃星流时,是如此不可预测、失控凌乱。
他像璀璨流星,擅长将一切井井有条的事情打乱。每当谢臣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这颗星时,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撞懵。
比如此刻。
桃星流像是真被他推生气了,停下推窗的动作,谢臣听见双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啪嗒啪嗒。脑海中立刻想象出他气到不行、满身水地爬出温泉池,也定要开门找他算账的样子。
头皮一阵发麻,他立刻眼疾手快地走到门前。
果不其然,刚堵住门,里头就传出桃星流推门的声音。
推不开,他就叫他:“谢臣。”
桃星流声音很淡,却含着气,听起来像皇帝中元节请来跳大神的道士念咒:“谢臣,你推我。”
“你。”
“推。”
“我。”
谢臣:“”
才分开半日,他的气性何时变得这么大?
谢臣几乎是无奈地将额头抵在门上,半晌,声音嘶哑地低头认错:“对不起。”
全无冷厉残忍的督公模样。
桃星流回忆起林珠生气的模样,毫无感情:“呵呵。”
谢臣:“”
谢臣说:“你把衣服穿上,我再好好给你道歉。”
桃星流才不穿,冷哼一声,转头又扎进了温热的水池中,慢悠悠地继续漂浮。
偶尔狠狠踢一脚池水,淡淡记仇道:“推我。”
门外。
谢臣靠着门框,许久,忽然一把推开门。
像是打开了装着鬼魅精怪的盒子。
桃星流一顿,毫不遮掩地侧过头,一双潋滟的眸看向那个墨色身影,全无任何人类该有的害羞和羞耻。
他只是淡淡地问:“道歉?”
谢臣一顿,沉默地关上门。
温泉池子是谢臣花大笔金子,不惜任何人力物力建造的。脚下地砖是温玉,头顶吊灯特意选了西洋的水晶灯,洒落下来时,仿佛明亮月光落在水面,泛出粼粼细碎流光。
满室的热气蒸腾溢出,潮湿白雾几乎将眼前一切都笼罩,恍若人间仙境。
桃星流就躺在雾气后的清透池水中央,抬头朝他看来,脸蛋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的,眸光比池水还要潋滟。
谢臣喉结微动。
情爱之事,他并非什么都不懂。
相反,在他还是古怪讨嫌的谢小侯爷时,目睹过家中许多风流丑事。净身入宫后,皇帝更是私底下混乱不堪。
可谢臣从未有过一丝对情爱的渴望。
然而此刻,他却仿佛一团渴望雨水的黑云,慢慢地靠近了那片雪白。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谢臣低头去看,发现是桃星流的发带。
桃星流松开了高马尾,黑发如水草,尽数柔软挨蹭着皮肤。水面漂浮着许多桃花花瓣,他浸在里面,眼睛亮,唇瓣红,像只成精的桃花。
见谢臣终于慢吞吞地走到身边,潋滟的瞳仁一瞪,又问:“来道歉的?”
“嗯。”
谢臣的眼睛出神般盯着粼粼水面,半晌,才移到他脸上。
靠得近了,才发现他的皮肤不像雪。
像一块暖融融的软玉,亦或脆生生的青杏。白,却并不冷。
绯红弥漫在脸颊上,他眨着长睫,滚落几串水珠,吐出的话语也仿佛含了甜津津的热气:“那你道歉吧,我听。”
谢臣看着他毫无邪念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桃星流都等得都无聊了,将嘴巴沉入水里,伸出艳红舌尖,吐出一连串大小不一的泡泡。
谢臣忽然伸手,布满硬茧的指尖哗啦一下灵活钻进了水面。
桃星流一愣。
舌尖被粗粝指节夹住,按压亵玩。
谢臣凑近他耳边,嘶哑的声音夹杂着雾气,恍如热潮。
“对不起。”
“我让桃桃舒服,好不好?”
第029章 08
耳垂被男人炽热的气息笼罩, 透出鸽血般的色泽。
桃星流下意识缩了缩,又抬头去看谢臣,黑眸懵懂, 舌尖却一点红。
他的眼睛这样清澈,像只不谙世事的幼鹿。被谢臣捏着舌尖亵.玩, 依旧没怎么挣扎,反而湿漉漉地看过来, 疑惑歪着头。
桃星流口齿不清地问:“酥、服?”
语罢,那截粉藕般的小臂扑了扑流动的温热池面, 神情认真:“泡水,酥服。”
谢臣:“……”
谢臣总有一种自己在欺负傻子的负罪感。
水池潮湿,他的衣摆很快掉进池子里, 在水中舒展地漂浮。桃星流眼尖地用手捞起来,指尖并拢,仿佛抓住了一只小鱼,瞬间笑得眼眸得意。
“衣服也、酥服。”
谢臣的心就被这样的傻气熏软。
他忽然记起年少时, 家中兄长有人娶亲,他独自坐在喜宴上吃酒,耳边听见众人调侃:“你小子,以前还藏着弟妹不让我们知道是谁, 小气!”
“就是,要是你俩不成婚, 难道你还藏一辈子啊?”
兄长喝得脸红耳涨, 依旧不屑地冷哼, 大声道:“人家是高门贵女懂不懂?名声懂不懂?我爱她, 就舍不得让她被人家说,那咋了?”
“就不给你们看!我和我娘子心意相通, 你们是嫉妒吧,哈哈哈哈!”
谢臣那时不懂,也不屑于懂。因为没过两年,曾经嚷嚷着心意相通的兄长便日日夜不归宿,甚至后来荒唐到大闹谢家,要娶青楼花魁进门做平妻。
而那个曾与丈夫心意相通的女人则日渐消瘦,最后自请下堂,拿着和离书倔强消失在了人海。
心意相通……
呵,笑话罢了。
日升月沉,斗转星移。世人多善变,人心最不可测。
只有傻子才会将一时的承诺当作永恒。
而他与桃星流,甚至还没有过任何承诺。
他们连心意也未曾相通。他便仗着他什么也不懂,如此恶劣地哄骗他……
谢臣一惊,倏然收回手,指尖残留着柔腻滑热的触感。
桃星流获得了舌尖自由,却又疑惑地缠上来,柔软长发贴在两颊边,直直看着他:“你说的,道歉。”
为什么还没开始,就不让他舒服了?
他在水中实在灵活,谢臣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白得晃眼的身体,狭长双眸无意间看清几秒他水下的反应,一顿:“嗯,道歉。”
谢臣拿过池边玉盒,打湿里面桃花形状的腻子,低声说:“我给桃桃洗头发,也很舒服。”
他已经当够不择手段的谢督公。
这一刻,至少在桃星流面前,他不想再以任何低劣话术哄骗于他。
爱与欲。
有了爱,才会生出欲。
——而桃星流刚才,没有任何反应。
他要做的,不是不明不明地哄骗他,而是努力争取、祈求他的心意相通。
桃星流对他的深刻反省全然不知,哦了声,顺从男人的力道仰头躺在水面上。任由谢臣将滑腻的泡沫抹在他的发根处,很轻地揉搓着。
袅袅水波荡漾,馥郁清幽的皂角香气漂浮,桃星流被谢臣按得昏昏欲睡,正恍惚地捏着池中花瓣玩。
忽然听见他开口:“半个月后,桃桃跟我一起去江州吧。”
桃星流睁开眼,迟钝地问:“江州是哪里?”
“蜀东道,多山多水,你在玉京许久,此行就当去游玩,我会打点好一切。”
桃星流哦了声,脸上忽然落下一点湿热。
是谢臣忍不住将泡沫点在了他白皙的鼻尖上。
顶着香香的泡沫,水中的人像只慵懒的花猫。
但他毫无所觉,仰头专注地看着谢臣,很满意他的赔礼道歉:“我很舒服。”
桃星流认真地伸出两根白皙手指:“谢臣,你可以再让我生气两次。”
他明天还想再洗两次头。
“”
谢臣舀起一点热水,浇花般轻轻浇在他头顶,换来又一句惬意的“好舒服啊”,忍不住无声笑起来。
“嗯,舒服就好。”
舒服就好。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他们沉浸在这一刻热气腾腾的水汽与潮湿中,爱与欲、错与对,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眼前人的弯眸与笑声,最最重要-
半个月后,玉京春意盎然。
路边的花草都已盛开,五百名锦衣卫安静立于城门外。
桃星流因为漂亮得太显眼,被谢臣安排在了最后一排,方便他盯着路边花丛中的蜜蜂发呆。
城门前。
谢臣一身黑色锦袍,对皇帝拱手行礼:“陛下,微臣已将镇抚司所有案卷整理完成,内阁也由秉笔太监暂代,您只需每日批阅即可。”
顿了顿,他的声音微不可闻:“钦天监因窥伺天机,莫名暴毙于三皇子府内。”
“您这几日吃的丹药,皆是微臣找来的另一位老仙人所炼,药效尚可?”
皇帝点头,精神十足地笑:“很好,言渊,有你是朕之幸啊!”
那日冲动之下将虎符交由谢臣的一丝后悔也淡去,皇帝还拍了拍他的肩:“你安心去找神药,若是实在找不到也没事,赶紧回来,朕可离不开谢督公太久。”
在他身后,柳韦知眼神复杂地看着谢臣,不知在想什么。
谢臣配合地扯了扯嘴角,低头应是。没过多久,他便叩谢皇帝,很快翻身上马,领着五百锦衣卫疾速离开了玉京。
直到城门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皇帝这才转身,笑吟吟地坐上轿,看向旁边跟着车行走的柳韦知。
“若瑾,今日可有空?陪朕一同吃午膳如何?”
因为有了新的救命丹药,皇帝笑眯眯的模样与那日在书房时大不相同,柳韦知却心底一寒,莫名想起谢臣给他的几封密信。
信上说,这些年来皇帝沉迷长生,私底下还想拿幼童炼丹,有次病重,竟迷迷糊糊地问道士,能否以血脉亲人为药引,炼出百毒不侵、长生不老的神药。
皇叔们早年都被锦衣卫杀光了,皇帝剩下的血脉亲人……不就是他和三弟吗?
柳韦知心中寒意愈重,深深低下头,掩住眸底异样:“能陪父皇用膳,是儿臣之幸。”
“很好,哈哈,摆驾奉天殿!”
剑出鞘。
猛地往前一刺,又倏然一停,稳稳接住了空中飘荡的一片桃花。
河边众人顿时爆发出极大欢呼。
“好!桃千户的轻功真是牛!”
“这举重若轻的剑法也格外好看,翩如羽毛啊!”
“笑死我了,那叫翩若游龙,婉若惊鸿。”
桃星流听着耳边不断响起的夸赞声,神色依旧淡淡。
然而下一秒,他却忽然又脚尖一点,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姿势踏在细小枝头,炫技般,猛地将剑尖的那瓣桃花撩起。
噌!
他眨眼间使出数招剑法,凌厉如风,结束后倏然一收,那脆弱的粉白花瓣轻飘飘落在他额间——竟是半点损伤也没有。
好俊的功夫!
周围响起阵阵如雷掌声,桃星流抬头挺胸地站在河边,这里扫一眼,那里点点头。
直将整个岸边搞得仿佛什么皇家汇演,享受够欢呼后,他这才慢悠悠地跳下石头,步伐轻快地往后走去。高高的马尾荡啊荡,像是猫咪的尾巴,透出得意洋洋的神气来。
他一走,身后锦衣卫们纷纷笑出声。
“哎,跟个小孩儿似的”
“像我五岁的小侄子,拿着木剑睁着眼等我夸呢。”
“笑死,人家桃千户一剑能把你戳死,爱听夸奖怎么了?”
按照桃星流敏锐的听觉,他本来是能听见这些话的。
奈何他心思不在后面,气息微乱地走到了稍远的帐篷边。
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后,桃星流这才停下脚步,矜持开口:“谢臣,你刚刚看见了吗?”
帐篷处,一身黑袍的谢臣上前,原本阴郁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下。
他伸手将他凌乱的发带理顺:“嗯,看见了,你功夫真好,小时候练功一定很辛苦。”
谢臣原本也和那群锦衣卫一起在看桃星流出招。
但他手段狠辣,以往对着不听话的锦衣卫也毫不留情,说杀就杀。导致这次出门,谢臣一靠近锦衣卫,他们就格外安静拘束,连桃星流玩剑也不敢欢呼鼓掌。
若是从前,谢臣定会让这些人滚下去。
然而一对上桃星流略有些失落的眼睛,他节节败退,只好找借口回了不远处的帐篷,阴郁地独自远眺着他。
此刻,头顶的阳光温柔地落在眼前人脸上。
桃星流听见谢臣的夸奖,把眉一挑,眼中的骄矜藏都藏不住:“也还好吧,我的武功是与生俱来的。”
他本是成精的水豚,按照系统的说法,这个世界不存在精怪。
所以穿越后,除了水豚的习性,他还有了与生俱来的高强武功,和百毒不侵的血肉之躯。
桃星流往帐篷前搭建好的凳子上一坐,奇怪地看着空荡荡的周围:“为什么他们都不来这里?”
已是晚饭时间,锦衣卫们宁愿跑到远远的河边野炊,也不敢来这里吃饭,真是奇怪。
“可能他们喜欢热闹。”
谢臣面不改色地说,将装满糕点和米饭的食盒打开,又从帐篷里搬出满满一大袋新鲜蔬菜,泡好茶水,井井有条地递给桃星流。
比食肆的小二还要周到。
咔嚓嚓。
谢臣看着桃星流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进食着蔬菜,顿了顿,问他:“够吗?”
桃星流掂了掂布袋的重量,满意点头:“够呀,我一顿就吃这么点。”
谢臣嗯了声,没有说那是三天的量。
男人坐在桃星流身边,不紧不慢地吃着干粮,狭长的双眸始终落在他身上。
桃星流今日的发带是粉色的,末尾还绣着一朵灼灼桃花,穿得也粉,银线重瓣莲自领口一路蔓延至腰身,腰部以下均匀散开,远远看去,像朵盛开的桃花。
他吃东西时神情淡淡,经常嚼着嚼着就开始发呆,然后谢臣就会递过去一块糕点、亦或一杯清茶,他回过神来,便如猫般下意识叼走喝掉,一双潋滟的眼睛亮起,又开始嚼嚼嚼起来。
谢臣眼里含了笑,几乎是以一种沉迷其中的态度在喂他。
夜色逐渐笼罩,吃完饭后,帐篷周围有火把亮起。
此行谢臣准备周全,他的帐篷极大极豪华,铺满柔软的异兽皮毛,桃星流躺在打开缝隙的门帘处,靠着枕头,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又抬头去看外面夜空闪烁的星星。
“谢臣,星星真美。”
谢臣离他一臂之隔,闻言只看了一眼闪烁的夜空,就又看向眸色潋滟的桃星流。
顿了顿:“嗯,你也很美。”
比星星更美。
桃星流一愣,转过头,用一种很奇异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刚刚谢臣的语气好温柔。
很像上一世他曾看见过的一对情侣,分明两个人都掉进了草原的泥水里,男生却看着狼狈的女生,很温柔地说:“宝宝,你好漂亮啊。”
刚刚谢臣的语气,比那个男生还要温柔数倍。
寂静在帐篷内弥漫。
头一次学着夸心上人的谢臣:“怎么了?”
桃星流唔了声,摇头呆呆地说没什么,却立刻在心中问系统。
【恋爱值,谢臣刚刚是在和我求偶吗?】
系统:【第一,我不叫恋爱值,我叫言长生,你也可以叫我系统。】
【第二,反派他目前对你的恋爱值是75,意思就是,他特别喜欢你。】
桃星流一呆。
【最后,嗯,按照我们妖怪的说法,他确实是在和你求偶。恭喜宿主,你马上就要有男朋友咯。】
桃星流:“”
眼前的人忽然水灵灵呆住。
帐篷内点了烛火,清晰地将桃星流照亮,他不知想到什么,冷白如玉的脸上忽然爬上一丝绯红,而后仿佛蜿蜒的蔷薇花,越来越重、越来越深。
潋滟的瞳仁一动,悄悄看谢臣一眼。
不确定,再看一眼。
谢臣:“”
谢臣心脏一跳,忽然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但很快,他摸到手边准备好的一块温玉,立刻将它拿起,面不改色地递给桃星流。
“你的剑名叫惊鸿,理应配一块好玉。”
“喜欢这个吗?”
桃星流愣了下,接过那块成色极好的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摸着玉温润的表面,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喜欢”来。
他只好含糊地嗯了声,低头爬起来给剑配上温玉,忽然想起这把剑也是谢臣送的。
不仅是剑,他浑身上下连同扎马尾的发带,都是谢臣亲自挑好送过来的。而且自从得知他骑着鸵鸟去打草后,谢臣就不让他辛辛苦苦上山了,每天都往府里采购特别多蔬菜,养活了城外所有种菜的百姓。
听玉京老百姓说,谢督公这是干多了坏事,吃素赎罪呢。
粗神经的桃星流此刻终于发觉,最近这段时间,谢臣对他似乎好到过分了。
数不清的华衣首饰、搜罗来的名剑武器……原来,这是因为喜欢吗?
可是他喜不喜欢谢臣呢?
喜欢是人类的感情,他也会有吗?
桃星流忽然将头埋进毛茸茸的毯子里,纠结地打了个滚,而后探出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夜空,又侧过头,飞快地看谢臣一眼,然后再次打滚。
如此反复重复。
围观全程的谢臣:“”
桃星流的动作太大,很快就蹭掉了发带,一头青丝散落下来。他的侧脸又小又白,头顶被蹭得毛茸茸乱糟糟,像只脑子卡壳的兔子。
可他是水豚呀。
水豚怎么可以这么不淡定呢?
谢臣顾不上自己的坐立不安,哭笑不得地按住好像有点疯了的桃星流,以免他一路滚到帐篷外去,啃一嘴泥。
“怎么了这是?”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块玉,想了想,试探地问:“你很喜欢这块玉?”
“这玉是东极阁的孤品,你若实在喜欢,我将东极阁买下来送你如何?”
怎么又是喜欢不喜欢的。
桃星流的脸更红了。他被谢臣按住,只好抬起漂亮的脸,没好意思看谢臣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说:“哦。”
“嗯。”
“就是。”
“还好吧。”
“我确实挺喜欢的。”
谢臣一愣:“你”
喜欢就好。
然而不等他说完,桃星流却似乎被什么吓到,立刻用整个豚生都未曾有过的声量,中气十足地瞪着他喊:“我是说玉!”
“我特别喜欢,这!块!玉!”
声音回荡在帐篷外。
几秒后,有锦衣卫磨牙喊着梦话回应:“喜欢就上啊!督公你是男人吗,上啊!!”
谢臣:“”
桃星流:“”
二人倏地安静下来。
帐篷内无声,谢臣难得不知该作何反应,从不出错的脑子再次被桃星流塞满,同样乱糟糟。
他本想趁着这次出行,慢慢争取到桃星流的心,然而这才第一天,眼前人就又如同莽撞璀璨的流星,将他的所有计划撞得七零八碎。
偏偏在这样的时刻。
在这样的荒唐和混乱中,他竟还有些想笑。
不知何时,面前的桃星流已经缩成一团了,他很高,想缩起来时却又能神奇地变作挺小一团。此刻正佯装专注地抬头看着帐篷外的星星,湿润润的眸光故作镇静。
见他看过来,还淡淡点头:“这亮真星星。”
“不是,这星星真亮。”
谢臣抿唇,再也忍不住心尖痒意。
一把抓住桃星流清瘦细白的脚腕,猛地将人拖到了自己身下。
桃星流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狭长双眸,下意识瞪大眼,转头就要跑。
“桃桃。”
他逃跑的动作一顿。
谢臣的声音嘶哑温柔,不是因为生理原因的嘶哑。
而是含着某种浓到极致,即将溢出,亦或已经溢出的感情。
桃星流曾经在濒死的林珠那里听见过类似的声音。那是对生命的遗憾。
那时候,桃星流只感觉愤怒和痛苦,他想哭。
而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也有点想哭。
就好像,死亡在桃星流和这个世界之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墙。
林珠用痛苦和遗憾让桃星流从动物变成了人。而桃星流也被困在痛苦与遗憾里,不知该如何排解。
那就和平常一样吧。
吃草发呆,泡水睡觉。
可此刻,谢臣抓着他。
他一直抓着他。晕倒时,他托着他背脊,泡水时,他喂他糕点,三皇子摸他时,他挡在他身前。他给他系马尾、帮他洗头发。
而此刻,谢臣抓着他清癯的腕骨,低声说:“桃桃,今夜的星星真美,不是吗?”
别害怕……他爱他。
桃星流一顿,跟随他的目光,看向帐篷外闪烁璀璨的星星。
半晌,才点头:“嗯,星星真美。”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仿佛被安抚的小动物,很温顺地躺在暖融融的毛毯上,侧脸靠在厚厚的枕边,长睫微翘。
谢臣松开手,又忍不住去轻轻摸他的头发。长长一截,绸缎般冰凉柔软。
桃星流让他摸,没有任何挣扎
洗都洗过了,更何况,他摸得他还挺舒服。
谢臣微不可察地笑了下,又叹息一声,和他一起静静看向广袤夜空。
在这寂静如露水的夜。
在这璀璨的星光下,两个同样没有经验的人,两颗同样乱糟糟的心,一起安静地沉默。
半晌,谢臣忽然问:“桃桃,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桃星流一顿,这次没有再滚来滚去。想了半天,才诚实地说:“我不喜欢人。”
人类,总是很吵。
很贪婪,很凶狠,很狡诈。
他在草原生活,除了林珠,只见过成群结队的偷猎者。成精后,他背着林珠的尸体一直走啊走,却被人发现。他们用手机拍他的睡裙、拍他的脸、拍他背上的女人尸体。
他们叽叽咕咕地用英文尖叫,桃星流只听懂了一句——他是杀人犯。
后来,他好不容易逃跑了,背上的尸体却开始腐烂。他想起从前林珠体面的样子,没办法,只能一边哭一边将她埋在了草原里。
那是他第一次哭。
桃星流怔怔看着夜空,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很长,喃喃自语般说:“我讨厌人。”
来了又走。
没有丝毫预兆。
而后,他却又忽然转过头,朝谢臣笑了下:“不过,我不讨厌你。”
谢臣看着他的双眼。
那双不肯后退的眼睛。
夜色深深,这里不是督公府,周围偶尔响起蛙鸣与虫叫。锦衣卫离他们不近,但也能听见隐约的鼾声。
这不是最好的场所,此刻不是倾诉心绪的最好时机,今夜,不是他计划中的完美夜晚。
可谢臣忽然伸手,不带任何欲望地,轻轻摸了摸桃星流有些红的眼眶。
他向来酷虐的脸上有股很奇异的表情。含着一点怜惜,一点温柔,就像看见一只独自沉默走了许久的委屈小动物,狼狈的皮毛乱糟糟,却不肯哭,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呆呆地要吃草泡澡
傻不傻,痛要说出来。
桃星流被他眼中的感情烫了一下。
他莹白的脸骤然有些发热,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看着谢臣,没有挪开:“怎么了?”
谢臣摇头,掌心感知到桃星流长长的睫毛扫过。
轻微的痒,却如同万千蝴蝶在掌心盛放,蝶翼带来剧烈而静谧的震动。
许久,他忽然垂眸,笑着问:“桃桃,假如我很伤心,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排解?”
桃星流一呆,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会很伤心?”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破产了?还是要被皇帝抄家了?”
“”
谢臣低头又笑了下,才声音很低地点头:“嗯,假如此刻我家财散尽、病痛缠身、亲朋去世我该怎么排解?”
他不知道桃星流为何会那样难过,于是一个一个猜过去。果不其然,在听到“亲朋去世”后,那双潋滟的眸忽然轻轻颤了下。
桃星流沉默半晌,才从为数不多的常识中翻翻找找,认真地建议:“那你,试着出去散散心?”
谢臣说:“可我看山不是山,是困我的牢笼,看水不是水,是溺毙我的武器。”
桃星流:“可世界就在那里。”
谢臣:“可我就是无法走入这个世界。”
桃星流这次沉默了很久。
久到天边熹微,第一缕光线自云层洒落,露水沾湿的夜,将明未明。
谢臣耐心地等,等啊等。
却忽然被抓住手腕。
温热的,柔软的。
桃星流抓住谢臣的手,而后牵着他,轻轻按在了谢臣胸前,心脏的位置。
那双水色潋滟的眸认真看过来,睫毛在晨曦中根根分明,声音轻而沉:“这里会痛。”
桃星流认真地说:“谢臣,每个人的心都很珍贵,不要让它一直受伤。”
谢臣一怔,看见他眼中真切的担忧与宽慰。
而后,谢臣很轻地点头,忽然反过手,与那只温软的、属于桃星流的手十指紧扣。
他牵着他,也与他做出相同的动作——轻轻按在了桃星流胸前,心脏的位置。
这次轮到桃星流愣住。
谢臣的目光落在他潋滟的眼睛里,轻声说:“桃桃,你的心很珍贵。”
“不要让它一直受伤。”
第030章 09
半月后。
“督公, 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江州地界,江州知府昨日传信过来,道已经准备好酒宴。”
船舶二楼, 谢臣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处。
“江州水灾刚过,宴席不必办, 让知府寻几处靠近码头的宅子即可。”
“是。”
这话很不符合以往东厂和锦衣卫的作风,他们这群人在正常官员眼里就是条没戴嘴套的疯狗, 一旦被咬住,不将他们所有的家产榨干决不罢休。
但此次出玉京, 谢臣想寻的,并非所谓“神药”。
下属恭敬离开,谢臣刚转身, 二楼房间门便自里打开。
眉眼潋滟的高挑身影看见他,不自觉一顿。
谢臣也一顿,而后面不改色地上前,替他拿了手中布袋, 声音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醒了?”
已是午时,桃星流吃完饭后发困,进船睡到现在才醒。
“嗯。”
指尖碰到对方冰凉的掌心,桃星流抿了下唇, 有些扭捏地和谢臣往二楼甲板上走。
一出船舱,袅袅水波顺着风扑面而来, 他们此时已登上水路, 离了玉京十五日有余。偌大江面被数只艘船舶占据, 谢臣带了五百锦衣卫, 每艘船上能容纳四五十人,然而越近江州码头, 身后的船就越少。
不多时,身后又一艘船停泊靠岸。
数十个身穿黑色便行衣的锦衣卫们下船,动作敏捷地消失在了茂盛烟柳间。
桃星流看着那艘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船影,有些疑惑:“为什么同僚们都走了?”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江州吗?
“他们有另外的事要做。”
谢臣温声解释,打开桃星流的小布袋,就见里面装着各种油纸包裹的糖,满满当当,全都是这些日子路过各地时桃星流买的。
他不由得笑了下,拿了其中一个剥开,发现是颗蜜枣糖,于是捏着递到桃星流嘴边:“饿不饿?”
桃星流愣了下,玉白的脸颊霎时有点红,但还是低头乖乖咬住了那颗蜜枣。
甜津津的味道瞬间席卷舌尖,令人心情愉悦。桃星流眯起眼,有些含糊地摇头:“不怎么饿。”
“对了,你说的另外的事是什么事?”
谢臣扎紧布袋,语气平淡地说:“找到谢家从前在江州留下的私产。”
见桃星流依旧懵懂,他温声解释:“谢家灭门前,我祖父曾秘密买下几座野山,暗中淬炼铁器,私养亲兵。”
“我少时跟随家中兄长去看过,记得路线。但毕竟已过数年,不知那些死士有没有转移。”
他并未对桃星流有丝毫隐瞒,很快说出此行真正目的:“离开玉京前,我与二皇子通信半月多,他有意争夺皇位,却无亲兵,我便助他一助。”
这话大逆不道至极,传出去半个字,谢臣必定会被皇帝即刻追杀处死。
谁知桃星流一愣,却凑到他耳边,很小声地问:“谢臣,你要帮二皇子篡位?你不帮柳桑了吗?”
系统说过,原著剧情里谢臣帮的可是三皇子柳桑。
他们的距离骤然拉近,浅淡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桃星流身上挂着一个香囊,是昨日谢臣陪他下船游玩时,在路边小摊上买的。
相同的香囊,谢臣身上也有一个。
谢臣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轻声说:“柳桑欺负你,他不配。”
原来是因为他啊。
桃星流又抿唇了,不好意思地哦了声,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自己的香囊。他的瞳孔在水波中更加潋滟,琉璃般清透,像名贵的宝石。
——那日夜里,桃星流与谢臣谈心到半夜,谢臣牵着他的手,用那些话反过来安慰他。
他说,他的心也很珍贵。
桃星流愣了许久,而后仿佛憋到极致的气球,被这话一下扎漏了气。
气球爆炸后,桃星流平生第一次哭了。
不仅哭了,还哭得特别丢脸。
头埋在谢督公可靠的肩膀上,时而抽抽嗒嗒、时而呜呜哇哇,泪水将人家整个肩头都打湿。还死死抱着人家的脖子不肯撒手,整个人都团进了谢督公怀里。
“谢臣,为什么我不是老虎,那样我就可以咬死那些坏人了”
谢臣抱着他,像抱着一颗汁水满溢却破了皮的果子,不停地流着眼泪。他哭得可怜,谢臣的心也生平第一次揪起来,一边用手帕去擦他的泪,一边很冷静地问:“你想咬谁?”
“你说,我现在就让锦衣卫把人抓到你面前,玉京附近不缺野兽,你若想看,咬死多少人都无碍。”
桃星流埋在他怀里,哭得睡过去了,意识朦胧地回他:“还是算了,我是骄傲的水豚,我才不要变老虎。”
“谢臣,你人真好。”
“谢臣,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
谢臣一僵,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怀里人像只失了控的小动物,什么话都往外面冒。见他不回答,还睁开黏住的眼皮,神神在在地盯着他。
“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怕了?”
他忽然揪住谢臣的耳朵,学着方才锦衣卫的梦话,大声喊:“谢督公,你是不是男人!你上啊!”
这样的行为,桃星流清醒时绝不会做。
然而此刻他似乎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开后,就有点疯了。
谢臣被他折腾得七上八下,一颗心仿佛吊在山崖边,却依旧半点脾气也生不出。
桃星流哭过的眼睛太漂亮,波光粼粼地看过来时,连夜风也不忍吹扰。
于是谢臣只能伸手理顺他的额发,心甘情愿地点头,哑声承认:“是,我心悦你。”
话音落下,反倒是闹得厉害的桃星流呆了。
脑子里叮叮当当地响起系统提示音,说什么恋爱值已经80,恭喜恭喜。但他全然屏蔽了那道声音,红着脸看向谢臣,没有任何桃桃大侠该有的淡定模样。
憋了半晌,问谢臣:“那你觉得我心悦你吗?”
“”
心悦与否,居然还能这么问。
谢臣看着他乱颤的睫毛,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
不是那种阴恻恻的笑,而是很正常人的笑。
一边笑,一边将长发散落的人抱到床里边,给他擦脸洗漱,脱去外袍,盖好锦被。
最后才轻声回答:“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若心悦另一个人,必会时刻提心吊胆、日日努力追求,想给他世间最好的一切,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令他心生欢愉,展露笑颜。”
“桃桃,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追求你吗?”
桃星流被他一通折腾,早困得眼皮直打架,听他叽里咕噜文绉绉地讲了半天,没听懂。
但记得回应。
便胡乱点头,三连敷衍:“好啊,可以,我都行。”
于是第二天早上,桃星流顶着鸟窝般凌乱的头发一起床,就发现谢臣似乎变了个人。
从大奸臣,变成了大好人。
他们走的并非繁华道路,而是选人迹罕至的路线,水路陆路换着来,但每到一个新地方,谢臣都一定会抽出时间,陪桃星流闲逛一小日。
他陪他吃路边小摊的馄饨,看乡间热闹简陋的庙会,给他买吃的喝的玩的。每过五日,谢臣还会让锦衣卫们集合,看桃星流表演武功。
看完后,每人都要写五百字夸赞小作文,写得好的可赏十金。半个月下来,众人的文采都好了不少。
此刻,桃星流含着那颗蜜枣糖,只觉得心里也甜甜的。
于是他也学着谢臣刚才的样子,从布袋里拿出同样的蜜枣糖,剥开来递到谢臣的嘴边,眼眸亮亮:“谢臣,你也吃。”
他很大方的。
蜜枣的气息钻进鼻尖,桃星流歪着头,吐出的话语仿佛也含了糖,有种甜丝丝的香气:“吃呀。”
谢臣垂眸,握住那只手。
尝到甜枣味道的同时,也尝到了他温热柔软的指尖。
“甜吗?”
被含住甜腻指尖的人浑然不知危险,还呆呆地看着他,眨眼问:“是不是很甜?这可是我特意挑的最大的一颗。”
“嗯,很甜。”
美人过于懵懂,这似乎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然而桃星流似乎莫名来了兴致。
咽下那颗蜜枣糖后,他回忆着从前林珠喂他的场景,兴致勃勃地张嘴:“谢臣谢臣,该你喂我了。”
“我要吃那颗石榴酥糖,啊——”
谢臣闭了闭眼,却依旧止不住狭长双眸里流泄的笑意。他干脆笑起来,拿着桃星流的小布袋,一颗一颗地给他投喂糖点。
——嘎吱。
乌泱泱的岸边,一众提心吊胆、顶着日头等待了半日的江州官员,就这样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传说中心狠手辣的谢督公,与一位美人站在二层甲板上,旁若无人地互相喂糖吃。
“嗯,这个还可以。”
“这个好吃,这个多来点。”
“这个甜甜的,一会儿还买。”
天色澄净,浪卷江潮。
舶停靠在偌大码头,哗啦啦的水声霎时扑向岸边,又很快退去。
——江州终于到了
“督公。”
好不容易挥退那群提心吊胆讨好东厂的官员。
谢臣侧身,皱眉看着一身狼狈的属下,声音喑哑:“怎么回事。”
天色已然暗下,他们落地码头,住进了江州知府特意准备的偌大宅子。
谢臣遵循这半个月的习惯,刚要带着桃星流出门逛一逛,属下却出现在面前。
那锦衣卫浑身污泥,神色略带惊恐地跪在他面前,声音颤抖:“督公,方才宋镇抚使顺着您给的路线,带着我们前往江州南边。”
“那里多山,我们路过一片沼泽,却不料沼泽中藏着数条硕大鼍龙!若不是兄弟们机警,只怕数十个人都要丧命其中”
说着说着,锦衣卫咽了咽口水,眼中忽然出现一点狂热,压抑着声音激动道:“但是督公,您绝想不到,那些鼍龙生活的沼泽最深处,居然长着一株牵机草!”
“督公,江州居然真的有神药!”
话音落下。
谢臣神色未变,眼眸却一厉:“你们看清楚了?”
那双狭长双眸中透着熟悉的酷虐冰冷,仿佛一盆冰水浇在头上,令锦衣卫瞬间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低头:“回督公,镇抚使带着我们确认了数十遍,的确是牵机草的模样,没有丝毫作伪。”
一旁,换了新衣服的桃星流听得似懂非懂,脑中的系统为他解释。
【鼍龙就是鳄鱼,牵机草嘛,就是这个世界里能炼出百毒不侵丹药的神草。】
【小说后期主角攻中毒,主角受会不辞辛苦地为之寻来牵机草,炼出丹药化解毒性,这才彻底攻陷了主角攻。】
这下桃星流听懂了。
同僚们去找谢家旧地,却意外碰上了鳄鱼,发现鳄鱼生活的地方里长了颗很珍贵的草药。
鳄鱼——那不就是他上一世在草原经常搭乘的坐骑吗?
谢臣深深地看了属下一眼,脸上毫无寻得神药的窃喜。
只哑声道:“带路。”
“是。”
他们很快骑上骏马,一路疾行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一处毫无人烟的山林。谢臣翻身下马,来到桃星流的马前,伸手将他牵了下来。
月色如水,山林深处,几十个身穿夜行衣的锦衣卫们潜伏在侧。
听见动静,为首的宋齐连忙上前小声行礼:“督公。”
谢臣嗯了声,没有说话。
桃星流跟在他身侧,一路无声走到一处小山丘前,隔着数丈距离,他们果然看到其中偶尔缓慢浮沉的鳄鱼,以及沼泽深处,那株月白色的显眼药草。
竟真的是牵机草。
谢臣脸上不见喜色,反而眸光更深。
财帛动人心,但此行目的是为找到私养亲兵之地,所以他带出来的这五百锦衣卫,是最忠诚于他的那批死士。
——他们每个人都服了数味毒药。
财帛无法打动人心那若是能解毒的神药呢?
谢臣眯起眼,没有再回头观察众人神色。
他是宁可错杀数人,不肯放过一个的酷虐性子。此刻有了一丝怀疑,便已然决定毁掉这株神草,再杀光这里的所有锦衣卫。
以免消息走漏,动摇人心,更惹来玉京皇帝的注目。
谢臣转头,神色如常地看向桃星流:“桃桃,明晚我们再出门,今夜更深露重,你先回去。”
他自幼习武,虽不能一瞬之间杀光数十人,但这些锦衣卫也无法伤到他。更何况他手里还掌握着这批锦衣卫的家人性命——世人皆有弱点,拿捏得当了,捏死他们,便如捏死一只蝼蚁那样简单。
月光下,桃星流定定地看着谢臣,没有说话。
谢臣一顿,心脏忽然无端地乱了一拍。
那双眼睛。
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潋滟的眼睛,轻而重地看着他。谢臣溢满冷酷的脑子忽然停滞,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似乎毫无伪装,只能完全坦诚地站在他面前,露出狰狞恶毒的真正面目。
山林寂静无声。
桃星流看着他,半晌,忽然伸手,猛地拔出腰间长剑,迅速朝谢臣刺来——
哐!
锋利匕首被剑身挥开,桃星流倏然近身,轻巧一扭,猛地踢落暴起的宋齐,将他踢得滚落在地,口喷鲜血。
与此同时,谢臣眼神一厉,鬼魅般出现在宋齐面前,掏出袖中剧毒匕首,就要毫不留情地砍落宋齐脖颈——
“等等。”
男人动作倏然停滞。
这一切发生只在眨眼间,宋齐吐出一口鲜血,在桃星流叫停之后,格外平静地看着谢臣:“督公”
谢臣没有回头看桃星流,只哑声道:“桃桃想让他活?”
桃星流没有回答。
谢臣忽然记起他看不得鲜血,还曾晕倒过。
心中骤然一惊,男人立刻收起酷虐神色,略显慌乱地回身上前:“你怎么样?难不难受?”
堪称人性的表情终于回到这张脸上,他还扔了沾血的匕首,却不敢碰桃星流,声音嘶哑而关切:“我送你回去?”
桃星流缓缓吐出口气,终于能开始呼吸
刚刚那一刻,谢臣的表情,就和那群偷猎者一模一样。
残酷,暴虐,漠然。毫无道德概念。
桃星流向来迟钝,但对杀意格外敏感。那一刻,他能感觉到,谢臣想将这里的所有人都杀了。
他又缓缓吐出口气,摇了摇头,没有看谢臣的眼睛。身后的宋齐挣扎着爬起来,跪在谢臣脚边,深深磕下头:“请督公赐死。”
寂静中,周围的锦衣卫们最愣神,还搞不清发生了何事——为什么上司忽然要刺杀他们的大上司?
沉默半晌后,他们也纷纷自黑暗中现身,跟着下跪。
“督公,宋镇抚使鬼迷心窍,竟妄图刺杀督公,请督公赐死。”
月光下,他们年轻的脸上只有忠诚,并无任何贪欲。
宋齐目露期望地看着谢臣,似乎想用自己的性命,换他一次慈悲:“督公,他们都是您亲自救回去的,进锦衣卫后,更是心心念念要报恩”
谢臣毫无感情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触动。
这些人本就是他救回来的,包括他们的家人,即便全杀了,谢臣也不会有丝毫不安。
宋齐咬牙,又道:“牵机草难以采摘,不若就此毁去”
下跪的锦衣卫们连忙打断他:“督公不可!”
“牵机草可炼制神药,献给皇上能得大功劳,即便不献上去,炼制丹药后督公也可服下,百毒不侵。怎么能毁去?”
宋齐要被他们气死,竟一时忘了死前的绝望,恶狠狠地看向他们:“这周围全是鼍龙,你们加起来都不够它们吃,如何采摘?拿命吗!”
一群蠢货,死到临头了,半点眼色也看不懂!
锦衣卫们这下没话说了,支支吾吾半晌,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主要是那沼泽中的鼍龙太多,而牵机草又长在中央,再厉害的轻功也无法跨越如此长的距离。
寂静中。
忽然响起一道清亮如玉的声音:“我去摘。”
谢臣一滞,猛地回头看向桃星流。
夜色下,他潋滟的双眸泛着动人水色,神情认真,并未开玩笑。
谢臣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他清瘦的腕骨:“桃桃——”
顿了顿,他脸色难看,以为桃星流是因为刚才的事置气,立刻回头看向宋齐,嘶哑道:“起来,带着锦衣卫回江州。”
宋齐一愣,而后是不可置信与狂喜——桃星流的短短三个字,竟能救回数十条性命!
那可是能捏造证据,用满门性命换自己活下去的谢臣啊。
谢臣却连看他一眼的功夫也没有,立刻又回头望向桃星流,掌心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语速难得变快,脑子难得混乱:“我知你生气但鼍龙实在危险,你若不开心,我任你打骂,但不要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桃星流看着他,目光奇异,仿佛在看一个很稀奇的、会快速变脸的木偶。
漂亮的脸上再没了往日的甜蜜与天真。
明明在船上时,他曾那样柔软而快乐地望着他。
谢臣一滞,心脏骤然间涌上阵阵钝痛,只恨自己太过大意,竟露出最不堪的那一面,平白脏了那双琉璃般的眼睛。
“”他忍住快失控的情绪,吐出口气,低头继续劝:“我知你轻功好,功夫俏,也并没有不信任你,可——”
“你道歉。”
清脆如玉的声音倏然打断他。
谢臣一顿,看向那双澄明的桃花眼,桃星流也正看着他,莹白的脸在月光下愈发透明,唇瓣紧紧抿着,仿佛倔强又委屈的小动物。
片刻后,他说:“道歉。”
“谢臣,你刚刚吓到我了。”
那一刻,他差点应激到无法控制自己刺向他。
谢臣呼吸一窒,霎时用力捏住桃星流的手,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又将他抱进怀里。紧紧的,不肯松开。
“对不起。”
他的下颌抵在了他带着香气的柔软发间,余光里是轻巧漂亮的桃花发带,那是出门前,桃星流特意让他帮忙选的。
谢臣闭了闭眼,声音嘶哑酸涩,心甘情愿地低头:“对不起我错了。”
桃星流被他抱在怀里,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里,半晌,才闷闷地说:“嗯,我原谅你了。”
他是一只大度的水豚。
谢臣心中更涩,掌心轻轻覆盖着他的后颈,轻声说:“谢谢桃桃。”
夜色下,他们在月光中紧紧相拥,周围锦衣卫们面面相觑,更加愣住——不是,怎么就抱起来了?
督公喜好男色的传言不是假的吗?
谢臣抱了许久,抱到桃星流都感觉腰被勒得有点疼了,这才松开他,牵着人要往回走:“我们回去,牵机草毁了也好。”
这草平白生出这场事端,格外惹人厌烦。
桃星流却瞪大眼,立刻拽住人,神情认真:“谁说要走了?”
“我都说了,我可以去摘啊。”
“”
谢臣一顿,回过头,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的神色,确认桃星流没有生气说反话后,这才看向潮湿的沼泽。
他没有否认他,皱眉看了一会儿,虚心请教:“此地空旷,沼泽周围树木稀疏,轻功无法施展,更何况鼍龙力大无比桃桃,你如何去摘?”
桃星流挑眉,牵着他走向沼泽。身后的锦衣卫们连忙想阻止,却被宋齐低声喝止。
寂静中,他们逐渐走到沼泽边缘,鳄鱼听见动静,缓缓睁开冰冷双目。谢臣瞬间神经紧绷。
他向来将性命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此刻却牵着桃星流的手,身体微微挡在他身前,生怕这些畜生暴起伤到了他。
桃星流摇了摇他的手。
下一秒,他神色自然地往前一步,竟是往鳄鱼的头顶踩去——
“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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