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陈大厨瞧院里王大厨他们又是腌鹅又是淋汁又是烟熏烤制,忙得热火朝天的,姜菽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四只砂锅静悄悄地趴在灶上吐白气,姜菽只管懒洋洋地守在边上,好一会儿才往灶膛里丢两三根细柴,一副我自不动如山的模样,心中难免忐忑。
倒不是他不相信姜菽的手艺,只是这肉食一经熏烤,香气滋味远比普通做法猛烈,姜菽这砂锅不显山不露水的,别叫在气味上被人压了一头。
约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陈大厨这边正做着蛋汤呢,隐隐约约闻见一股带着甜味的酱肉香气,初时还如涓涓细流,很快就香得浓郁,香得霸道,饶是陈大厨这种久经灶火磨练的,也难以自控地口舌生津起来。
陈大厨寻味一看,果然是打那四口砂锅中传出来的,原本还守着炉膛的姜菽这会儿更是不急了,竟然还有空帮着炊饭。
姜菽道这赤玉烧肉非得配劲道香滑的米饭不可,陈大厨便没做胡饼蒸饼,可他的意思哪是让姜菽去做这蒸米的活计?赶紧上前把米盆从人手中夺过,急道:“你也不怕你的火大了锅糊了?好好看你的灶去!”
陈大厨都替姜菽着急,他可是知道那些举子爹娘送人进考场时是啥心情了,真是恨不得亲身上阵!
要不是这赤玉烧肉只姜菽会做,怕自己贸然插手会不小心烧毁了菜,他早就自己蹲那儿守火了。
“放心吧,我小着火呢,锅内也垫了箅子葱段,轻易糊不了锅。”姜菽明白陈大厨是好意,不想跟他打别,只好听话地把米盆交出去,重新坐回矮凳上看火。
此时他倒是有些怀念起后世的燃气灶来,小火一开闹钟一定,便不用人时时刻刻在旁边盯着火苗了,能腾出手去做其它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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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外头,王大厨紧紧盯着熏烤炉,两名杂役时不时按他所说往里面添加熏制的木材和香料,给悬挂的鹅肉翻身调整位置,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自打前几天公厨分成泾渭分明的两班人后,王大厨就越发不苟言笑,活计没出错还好,出了错必得两句责骂,杂役们只好手脚越发小心,同时盼着王大厨真能在这关键的一顿午食上拔了头筹,好好挫挫对面的锐气,这样他们往后还能好过点。
要是真叫那个年轻小郎君得了上官青眼……哎哟!他们都不敢想!
鹅肉熏烤的香气早占满了整座小院,王大厨一闻便知今日的水准超乎往常,心里多多少少有了底。然而,不等他松开紧锁的眉头,厨师灵敏的鼻子便闻见了一股完全不输烤鹅的香气。
他豁地转头,香气正是从大开着的厨房门窗中传出来的。
陈大厨正两手叉腰,得意洋洋地站在厨房门口,胡饼大的脸上仿佛写满了小人得志。
而那名年轻的后生背对着窗户,王大厨瞧不见他的神情,应当正看顾着他的“心血”呢。
王大厨回头,悄悄握紧了手中的钩叉……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小后生的手艺确实够和他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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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有温朝帮着打理,高泊远这归来后的头个上午也忙得是两眼昏花,一座座小山似的案卷堆满了三张桌案,个个都是必须他亲自过目的。
有此前提,当温朝说已经帮他打发秦尚书和陈尚书那俩不争气的浑阎王回家时,高泊远狠狠地记了京兆府尹一笔。
哼,想趁他不在京中给他丢刺头,且等着他后面抓机会报复回去吧!
高泊远这一坐便坐到了午时末,等他从一条卷宗中抽神出来,忽觉头晕目眩。
案牍劳神,原本早晨他忙着去应圣人召见,廊下食就没顾得上吃几口,眼下早已消耗殆尽,只觉腹中空空。
他起身,本想叫外头的防合去给自己取一份午食来,猛然想到儿子说的那名好友,又决定自己亲自过去公厨看看。
反正他大理寺卿数月不在寺内,回来后四处视察一番也是理所应当。
高泊远出了门,恰好遇上温朝。
高泊远纳闷:“景和此时过来,可有要事?”
温朝恭敬行礼,笑道:“一些小事罢了,不知寺卿是要……”
高泊远:“我正要去公厨视察一番,景和若有空,也可同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高泊远总觉得温朝出现的时机过于凑巧,就像是……在故意等他似的?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高泊远在心底摇头,大理寺上下谁人不知温朝鲜少踏足公厨,整天像是全靠一口仙气儿吊着似的不慕饮食。温朝故意等他一同去公厨这种事,简直天方夜谭。
“那下官便却之不恭,幸与寺卿同道了。”
“无妨,不去就不去吧,你公务繁忙……嗯?”高泊远只是习惯性地客气,并不指望温朝真的答应,甚至人都已经准备先行一步了,没想到温朝竟然真的答应下来,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批案卷批糊涂了。
温朝温文一笑,端的是如玉郎君的好相貌,“下官也是许久不入公厨,对公厨掌勺们的手艺颇为怀念。”
高泊远:……
若他没记错,温朝上次被瞧见进公厨用饭,还是去年的事吧?屈指可数的事,有什么可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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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公厨说是午时开始供饭,但怕中午有录事主簿用完饭就外出办事,所以一般要比午时更早些。
高泊远本以为他与温朝午时末才来,食堂内应没有多少人了,却不曾想竟还有不少官员在此。见他们俩进来,本还有些絮语闲谈的食堂一下子落针可闻,座位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年轻录事神色讪讪地离座行礼,身子微微歪斜,像是要遮挡身后的什么。
“焦录事?你身后这位是?”温朝适时开口,替上官问出了疑问。
眼看是遮不住了,躲在焦录事身后的人不得不站出来,忐忑地冲高泊远和温朝行礼,报上家门:“高寺卿,温少卿,下官鸿胪寺录事孟羽。”
高泊远疑惑道:“鸿胪寺跟大理寺的距离不近,阁下来可是有什么要事,需大理寺协助?”
虽说大理寺和鸿胪寺所辖之事八杆子也打不着干系,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有往来,万一是圣人要查哪个使团,准备找个由头再扩大扩大大唐疆域呢,他们大理寺的活儿不就来了?
不过圣人召他时倒并未提及近期有这般打算……
那位鸿胪寺的年轻录事轻咳了两声,面上一阵绯红,解释道:“非是鸿胪寺公务,下官只是顺路来见见友人,听闻大理寺公厨名满长安,便想来长长见识。”
“正巧午休将尽,若两位上官无要事吩咐,某便先行回鸿胪寺了。”
他们公厨……提到这个,高泊远也顿觉没脸,息了拦人问话的心思,微微颔首放人走了。未曾想,他这一点头,不止是那名面皮薄的录事,食堂内竟乌泱泱一下子站起不少人,多是年轻品阶低的面生官员,依次走到他面前行礼报上来头——
“下官光禄寺……”
“下官宗正寺……”
“下官国子监……”
“下官司农寺……”
“……”
高泊远眼见这帮年轻郎君如过江之鲫,扑腾腾来他面前报上家门,又扑腾腾冲出了公厨,仿佛这里不是他大理寺专供的食堂,而是西市上炙手可热的酒楼。
怎么他在大理寺不出门,还能见齐九寺五监的人?
高泊远百思不得其解,他竟不知大理寺的官员们……什么时候和其他寺监之人有如此深厚的交情,竟能让这么多人在短短的午休里,跨大半个长安汇聚于此?
高泊远以眼神询问温朝,温朝摇首,表示此前从未有过这等奇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些人跑了,邀请他们来的人还在,高泊远看向他们面前想跑又跑不了的焦录事,直接拿出了三司推事的气势。
“其、其实是因为今日午食中有一道菜……”
焦录事自知瞒不过去,便跟倒豆子似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
今日午食开始时,有位同僚吃了新添的“赤玉烧肉”,不仅惊为天肉,还诗兴大发地给远在鸿胪寺的好友送了首诗,将这烧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对方不信,又正巧在这附近办事,便直接过来一品。
食堂内其他的年轻官员们不甘示弱,纷纷写诗传信给相熟的朋友,让他们来尝尝这长安前所未见的新菜色。
这样一个叫一个的……就成了眼下的局面。
温朝微微含笑,目光却直指人心,温声问道:“不知这位同僚,是否就是焦录事自己呢?”
焦录事摸了摸鼻子,算是默认了。
高泊远摇摇头,觉得自己越发难理解现在的年轻官员们了。
他余光看了眼身旁的温朝,心里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温朝不会做出此等呼朋引伴来蹭饭的行径。
“景和甚好啊!”高泊远由衷感慨。
此事说大亦大,说小也小,不过是年轻郎君们贪嘴罢了,事涉的还正好是姜菽的菜肴,温朝便打圆场道:“既得如此赞誉,想来这赤玉烧肉当真非凡,不如我等也早些落座,一品美馔滋味。”
高泊远此时当真是对那肉有了好奇之情,便和温朝寻了一安静小桌,等杂役送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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