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宋磬声垂眸看着桌上相叠的手。


    许是常年野外作战的缘故, 包握着他的那只手肤色偏黑,虎口处有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茧,粗硬的手指充满了力量感。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江凛以为他要抽手, 于是收拢指节,以一个极富禁锢感的姿势, 将他的手扣握在了茶桌上。


    宋磬声出神地望了一会,又听江凛问他:“我们以前, 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 宋磬声几乎不用思考就给出了答案, “我是帝都宋家的人, 你们是我自幼选来的玩伴,从我五岁到十八岁,我们四个一直在一起。”


    江凛瞳孔一缩, 纵使早有预料, 可当他真的听到答案的时候,心绪依然颤的厉害, “那后来呢?你十八岁以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失去记忆?又为什么,他们会……”


    系统虽然已经不在了,可宋磬声一直记得自己身体里还埋着个炸弹。他歪了歪头,像玩笑一样轻松道:“我的十八岁没有以后, 如你所见, 我死了。”


    “你之所以会失去记忆, 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出现了不可逆的半兽化, 军部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清除了你的记忆。至于他们……”宋磬声凝望着他的眼睛, 唇角露出一个捉弄般的笑容,“故事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寿命尽了的人要想活下去,就要向活人借寿,他们为了让我活着,所以死了。”


    江凛眸如点墨,唇角平直,整个人面无表情,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没人接话的故事有些无趣,宋磬声单手托腮,探问道:“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二人对视良久,江凛忽然问道:“多久?”


    宋磬声有些茫然,“什么多久?”


    “他们给你的寿命,能让你活多久?”


    江凛问得极其认真,黑沉的眼眸像一汪能将人溺毙的深潭。哪怕故事听上去再荒谬,他也在听到的瞬间就信了。


    三个月。


    宋磬声本来想开个玩笑,可江凛的神情是那么认真,认真到这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宋磬声就已经预感到这个玩笑有多拙劣了。


    他不该用这种事开玩笑的。


    所以他说了实话,“很久。”


    只要他能确保拿到江凛的能量,他的时间可以无限拉长到江凛自然死亡那样久。


    江凛的眼神瞬间一亮,堪称迫切地追问道:“那你没事了?”


    宋磬声沉默片刻,而后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要等你死了才能知道。”


    等茶厅静默了足足两分钟,宋磬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是不是把天聊死了?”


    江凛一脸复杂地望着那张写满无辜的脸,“……你说呢?”


    这真不怪他。


    说话是门技术,是要练的,可他身边的人话都太多了,多到他很少有开口的机会,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是个哑巴也不耽误别人和他说话。


    宋磬声眨了眨眼,磕巴道:“我……”


    江凛截断他的话头,“你不用担心,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


    宋磬声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垂眸去看自己放在桌上的手,他动了动手指,道:“手麻了。”


    江凛力气刚松,宋磬声就将手抽了回去。他在桌子底下搅弄着自己的手指,总觉得这事进展得太顺利了,可要让他觉得哪里有问题,他又想不出来。


    他忍不住换位去想,如果他是江凛,他会这么痛快的为别人去死吗?记忆已经不在了,过去的牵绊也已经断了,他图什么呢?


    宋磬声甚至想找张镜子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看他是不是有什么超乎寻常的魅力。


    可镜子还没找到,他眼前就落下一下阴影,还没来得及抬眼,身侧的木质抱椅上就多了个人。


    江凛熟门熟路地牵住他的右手,态度坦荡:“这样牵着就不会手麻了。”他侧脸看向宋磬声,询问他的意见,“对吧?男朋友。”


    宋磬声猛地睁大眼,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不在状态的茫然,似是在疑惑他们的关系为什么进展得这么快。


    “你不会想反悔吧?”江凛拉过椅子,让自己和宋磬声面对面,一手牵他的手,另一手轻轻捏着他的下颌,让他将脸面对自己,“不是说过了?有事就说,有疑惑就问,别老自己瞎琢磨。”


    宋磬声将这句话听进去了,他任由自己被江凛抬着脸,轻声问他:“为什么?”


    江凛习惯性皱眉,“什么为什么?”


    哪怕他皱眉的样子很凶,可宋磬声却能感受到他的耐心和温柔,他拓宽自己的问题,说得更详细,“你的记忆不可能恢复了,这意味着我们的过去和现在的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只要你想,你大可以当作和我没关系,何必……何必……”


    何必了半天,后文就是卡不出来。


    停在他下颌的手移向他额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江凛无奈极了,“你脑袋里一直都藏着这么多疑惑和纠结吗?”


    宋磬声抿了下唇,眼神却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显然不得答案不罢休。


    “记忆并不重要。”江凛的手指插I进他的头发,将他额前的碎发全部压了上去,露出那张乖巧而忧郁的脸,“比如你喜欢吃樱桃,你会因为自己失忆就换个口味吗?你不会,你只会在再次遇见樱桃的瞬间,重新将它列为最喜欢的水果。”


    他认真地望着宋磬声,轻之又轻地摩挲着他柔软而蓬松的发根,“我能因为你的死亡崩溃第一次,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崩溃第二次。即便失了忆,我也不会怪你让我第二次吃到了樱桃,我只想谢谢你来找我,让我知道我的心原来也会为了别人而跳动。”


    他这一长串话说得真挚又诚恳,宋磬声的脸越来越红,几次想低头,却被他力道温柔地捉了回去。


    “别躲,别逃避,”江凛微微伏低身体,视线与宋磬声齐平,目光异常温柔,“如果你想让我恢复记忆,就告诉我一切,如果过去不快乐,那我们就忘记一切,像刚认识那样谈一场恋爱,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很不讲理,对另两个人来说,十三年的相伴和以死为结局的献祭,自然是期望自己被记得的。可对宋磬声来说,这样的背负又何尝不沉重呢?


    背着自己的命运往前走就已经够累了,如果再加两条人命,人生该怎么往下熬呢?他和宋磬声重逢至今,无数次见过他的笑容,可没有一次的笑容不带阴霾。


    如果思念过重,活着也只是用躯壳承载痛苦罢了。他不想让宋磬声不开心,同时他也觉得,既然他们愿意为宋磬声付出生命,也一定不想让他的余生一直沉浸在痛苦里吧……


    他和宋磬声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他几乎看得到他樱红色的唇瓣上浅浅的纹路,视线一偏移,正事也变得不正经。江凛的手指稍稍用力,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想亲。


    既然是男朋友,亲一下,应该可以吧?


    却听宋磬声道:“不行。”


    江凛眼睫迅速扇动了两下,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把心里的妄念说出来了。


    可很快,他就知道宋磬声在说什么了。


    “你可以不记得过去的事情,没有关系,过去的事情并不重要。但我不行,我不会忘记他们。”


    因着江凛弓腰的缘故,宋磬声和他的视线始终是齐平的。他露出一个宁静中含着淡淡悲伤的笑容,语气是一如既往地温柔,“他们会一直存在于我的生命里,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一直记得。”


    江凛愣了一下,眼底波光微晃,一时间竟有些羡慕。这世间有那么多种死亡,或长或短,生命都将归于虚无,要是能死在爱里,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永恒。


    “可以亲你吗?”江凛突然问。


    “啊?”宋磬声愕然,瞬间从哀伤的气氛中抽离,他先是一愣,而后蹙眉陷入了沉思。


    江凛猜想过他可能会拒绝,可能会害羞,唯独没想到宋磬声会认认真真思考。仿佛他问得是一个十分严肃,需要打草稿演算的问题。


    宋磬声的确在思考,他在回忆自己和裴野鹤的约定。他记得很清楚,裴野鹤说得是“不许进入”。


    这个不许进入,包含什么?


    ……忘记问了。


    宋磬声不大想违背约定,所以放大了范围,拿出签合同一样的认真态度对江凛说道:“不可以伸舌头。”


    说罢,他竖起一根手指,严肃补充:“只能亲一下。”


    他的手指像是当心一枪,瞬间击中了江凛的心脏。他不再废话,一把扯过宋磬声的椅子,单膝压在椅沿,欺身而上吻了下去。


    宋磬声一开始还很不自在,像是被非礼的小猫一样浑身僵直,唇齿紧闭,满脑子都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违约。


    “放松……”江凛微微退开半寸,在他耳边哑声说话,热气喷洒至耳窝,宋磬声身体依然僵着,可紧抿的唇却微微张开了。


    狭小的抱椅里陷入了两个男人,宋磬声像是被狼压在腹部的兔子,无处可逃,只能仰躺在江凛灼热的手心里,被他用唇一遍又一遍地蹭吻。


    “够……够了……”说了一下就是一下,宋磬声气喘吁吁地推开江凛,坚决履行一根手指原则。


    江凛倒也没抵抗,毕竟只是刚开始,他不想让宋磬声厌烦。


    他顺着胸前推来的力气起身又伏低,将脸埋在他颈侧,呼吸一声比一声粗重,紧箍着座椅扶手的手臂青筋暴起,显然在强忍。


    经过了和裴野鹤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宋磬声对他人身体的反应再了解不过,他极轻极轻地向后挪动了一下,静静等着江凛平息。


    江凛一手撑在椅臂上支撑身体的重量,另一手一直垫在宋磬声脑后,不想让凳子硌到他。沉默半晌后,他哑声问道:“什么时候可以有第二次?”


    第162章 第 162 章


    天大的事也在他这句“什么时候有第二次”里, 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宋磬声不知道他是真心的还是故意的,反正他握拳锤了江凛一下之后,这件看上去好似要解释很久的事, 就这样落定了。


    不用自证, 也不用解释,江凛一句质疑都没有, 轻易用“男朋友”三个字,代替逝去的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填补了那个空缺不久的位置。


    “声声。”江凛叫他。


    “嗯。”宋磬声随口答应了一声, 而后又在江凛的沉默中抬起头来。


    他忽然意识到, 这是重逢后, 江凛第一次叫他真正的名字。


    四目相对间,空气仿佛一并静了下来,宋磬声望着那双漆黑的眼眸, 再次答应了一声, “嗯。”


    江凛笑了。


    他握着宋磬声的手贴向自己的脸,无需适应的时间, 瞬间进入了“男朋友”的身份,“你什么时候回边防?”


    “假期结束。”


    距离假期结束还有十天左右,江凛问:“这段时间你住哪?”


    宋磬声道:“宋菱姐家。”


    江凛问:“那我住哪?”


    宋磬声诚实给出建议,“酒店, 或者你可以先回去。”


    “不行, 我要和你呆在一起。我们才刚确定身份, 我又失去了记忆,很没有安全感, 所以我要你陪着我。”


    宋磬声低头又抬头,看了江凛一眼后复又低头, 要不是江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过于明显,他会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宋磬声不太敢确定地问:“在撒娇吗?”


    江凛故作吃惊,“这么明显吗?”


    宋磬声一阵沉默,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


    江凛见他抿着唇不说话,有些无赖地挤进宋磬声的椅子,他人高马大,一坐进来,宋磬声瞬间没地方去了,刚要站起来给他腾位置,就被拽着胳膊拉到了江凛腿上。


    “松手。”宋磬声很不自在,可他又不敢动,怕蹭来蹭去蹭出火。


    江凛“嗯”了一声,可握着他小臂的手却一直没松,另一手甚至得寸进尺地揽上了他的腰,火热的胸膛也贴上了宋磬声单薄的脊背。


    他不习惯江凛的怀抱,正要出声拒绝,就听江凛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以前,是不是总这样抱你?”


    宋磬声闻言一怔,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了。


    是的。


    他不爱走路,所以总爱让江凛背着他,可背着背着就换了姿势,江凛力气大,摆弄他跟摆弄布娃娃一样,仅凭单臂的力量就能将他从背上抓过来,继而抱在怀里。


    尘封六年的记忆,随着江凛的提起被抚散了尘埃,从过往中冒了头。


    如今再回忆,清晰如昨日。


    想到少年时总腻在一起的场景,宋磬声也找回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不再抗拒,任凭自己被江凛搂住。


    江凛觉察到他的软化,缓缓收紧手臂,让他更紧、更密地贴向自己,满足地喟叹道:“抱着你的感觉,就像是心脏永远空着的那一块被填满了一样,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踏实。”


    他将下颌抵在宋磬声发心蹭了蹭,低垂的视线落在宋磬声拘谨并靠的大腿上,声音低沉悦耳,“有点不公平吧。”


    “不公平什么?”


    “我们两个人的过去,为什么只有你记得?”一想到他丢失了那么多亲密无间的记忆,他即觉得愤恨懊悔,又觉得吃亏惋惜。可他清楚记忆封闭术是不可逆的,这样的遗忘,注定是他弥补不了的遗憾。


    “我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也想知道我们过去是怎么相处的,还想知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样子……”


    更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出事的。


    可前者还能问,后者却像是他精神海里的禁忌,一提一想,额角的神经都会胀痛。


    “过去好长,”宋磬声认真道:“以后慢慢说吧。”


    “以后”这两个字轻易取悦了江凛,他笑了笑,声音罕见地柔软,“好,你慢慢告诉我。”


    时间还早,离了餐厅,宋磬声就和江凛在路边慢悠悠地散着步。


    他本想在看到熟悉的街景时,和江凛聊聊过去,可他也已经离开了六年,帝都日新月异,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就连他们曾住的小洋楼也已经被拆了。


    “你真要留在帝都?”宋磬声问。


    “嗯,我随便找个酒店好了。你不让我去找你,我只能等你来找我了。”语气倒是很正常,但这话却怎么听怎么幽怨。


    “可是我明天要去佛罗德。”


    江凛立马接话,“那我和你一起去。”


    宋磬声慢吞吞地补充道:“我要去看阿鹤。”


    “……”江凛认命道:“那我也和你一起去。”


    宋磬声唇角微弯,拿出手机道:“发一下你的身份信息,我买票。”


    毕竟是初春,太阳一落山,气温就开始骤降,二人沿着路边走了半个多小时,尽管不舍,江凛打车还是将人送了回去。


    “那我上楼了,”宋磬声看着站在楼梯口前的江凛,轻声催促道:“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外面风大。”


    江凛应了一声,人却不动,黑沉的眼眸直直盯着他瞧,一看就是舍不得让他走。


    玻璃大门内的值班人员以为他忘带了门禁卡,主动将门打开,问道:“请问先生住在哪一户?”


    宋磬声转身向他扬了扬手里的卡,道:“13楼B户,我带卡了。”


    “行了,你进去吧,我走了。”江凛知道自己要是守在这里,宋磬声也没法就这样离开,所以说完就走了。


    见他不再回头,宋磬声也进了单元楼内,值班人员看见他手里的卡确实可以刷电梯,这才笑着说了声再见。


    宋磬声进门之后才发现宋菱不在,一看手机,原来又被叫走,跟雅蒂兰斯那边的高管开会去了。


    他们这里是半夜,雅蒂兰斯却是正午,生意做大就是这样,十二小时的时差搅得人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宋菱特意嘱咐他不要等,说自己不一定赶得回来。


    宋磬声本以为第二天一早还能见一面,可直到他和江凛到了机场,也只和忙里抽身的宋菱短暂的用视频见了一面。


    视频的时候,宋菱看到了江凛的身影,错愕之下,脱口而出道:“他也要去?”


    裴野鹤在佛罗德,江凛要是也去,那这岂不是……又要打起来?


    宋磬声没多解释。


    裴野鹤身份不一般,他死亡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这事就能瞒得越久。


    电话挂断前,宋菱还特意嘱咐他,要是真打起来,让他离他们远一些,别被波及。


    宋磬声笑了笑,没点头,只转了个话题,叮嘱宋菱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


    二人又说了两句闲话,宋菱那边就有人来催了,她只能挂了电话,转身投入工作。


    之后一路,宋磬声都没什么说话的兴致,江凛倒也识趣,不问也不说,只含蓄地轻握着他的手,时不时微捏两下,但每次都只能换来一个堪称勉强的笑容。


    来回几次,江凛就不逗他了,只静静握着他的手,为了避免给他压力,甚至连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移开了。


    宋磬声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失落,可离佛罗德越近,他的心就越沉,到了快落地的时候,他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数月前,裴野鹤消失在了黄金湖里。


    他在离开之前无数次重复过:别愧疚,别后悔,别回头,要往前走。


    宋磬声听进去了,也做到了。他不觉得自己在后悔,他也一直在努力往前走,可他还是会在生活的间隙里,无数次回想起裴野鹤,再无数次因他而落寞。


    他从不因为无可更改的事情而后悔,他只是太过想念。


    机身落地瞬间颠簸了一下,宋磬声不受控制地干呕一声,总觉得胃和心一样难受。


    江凛本就时刻关注着他,见此也顾不得飞机还在滑翔,解开安全带之后就搂住了他,“怎么了?晕机?胃不舒服?”


    “没事,”宋磬声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我很好,就是颠了一下。”


    他不想解释太多,这会让他过去的行为变得很矫情。


    他能在“活下去”和“裴野鹤的性命”之间选择活着,可这不代表他从此就成了一块木头。他知道痛苦没用,可没用并不妨碍他痛苦,且这种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加重。


    他很清楚,这就是代价。


    …………


    今天天气不好,一出机场就开始雨夹雪,且势头还有越来越大的架势,他就算想动身,江凛也不会让他现在行动。


    所以宋磬声拦了辆的士,报了个酒店名。


    晚餐是酒店送来的特色美食,宋磬声没什么胃口,垫了垫肚子之后就不吃了。


    江凛见他放下刀叉起身欲走,先他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腕,“再吃点?”


    宋磬声抗拒道:“吃不下了。”


    江凛看他,他看江凛,数秒的沉默后,先投降的人依然是江凛。他松开了宋磬声的手腕,叹息似地说道:“那就好好睡一觉吧。”


    宋磬声甚至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换了衣服就扑到了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天明。


    再醒时,风雪已停,几缕阳光从未拉拢的窗帘里透了进来,江凛侧坐在床沿,整个人陷在阴影里,不知坐了多久。


    宋磬声迷迷糊糊睁眼,从床上坐起,含糊道:“几点了?”


    “还早,”江凛抬手看了看表,“六点多,还困吗?”


    宋磬声睡了十多个小时,睡得头昏脑涨,眼眸胀涩,他揉了揉太阳穴,道:“不睡了,你呢?什么时候醒来的?”


    要怎么回答呢?


    说自己一夜没睡?


    还是说自己坐在床沿,看着他断断续续地流泪,看到自己心口刺痛,全无睡意?


    哪个答案都不合适,所以江凛跳过了这个话题,道:“睡醒了就去洗漱吧,洗完过来吃饭。”


    窗帘被拉开,清透的日光穿过明亮的落地窗投向室内,宋磬声刚醒,还不太清醒,也没意识到江凛没回他的问题,踩着拖鞋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等他抬头看见镜子里那双通红肿胀的眼睛时,瞬间被吓了一跳,差点没认出那是自己。


    这下,不用江凛说,他也知道自己昨晚是怎么过来的了。


    算了,哭就哭了,睡着了就当不知道好了。宋磬声丧气地拧开花洒,在热水下冲洗了好久才出来。


    他刚踏出浴室门,就看见江凛正站在卧室外面摆弄着什么,随着他身体侧让的动作,桌上那极富佛罗德风格的汤碗也被掀开了。


    佛罗德久负盛名的深海珍珠鲍被切成小丁,与七八种谷类熬煮成了一锅浓稠而鲜香的粥,熟悉的香气盈满鼻腔,不用问也知道是江凛做的。?


    第163章 第 163 章


    为了出行方便, 江凛租了辆车,吃过早饭后,他开车将宋磬声载至山脚, 直到前路窄到车辆无法驶入, 他才踩下刹车,将车停至一边。


    出门前, 宋磬声就已经表过态了,他想独自上山, 所以江凛也只能倚在车身旁看他离去。


    他偏头点了支烟, 烟头的火星闪了一闪, 一缕薄烟就从他口中逸散, 烟雾刚刚成型就被狂风撕散了。


    宋磬声走了十来分钟,判断了一下方向,而后振开双翼, 向黄金湖所在的峰头飞去。


    说来也怪, 在飞机上时,他心里还有些抵触, 越靠近佛罗德,他就越抗拒,可真到了快要见到裴野鹤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迫不及待。


    黄金湖所在的群峰常年低温, 冬季尤为漫长, 哪怕气候已经步入初春, 这里的峰头依旧挂满了皑皑白雪,从高处望去, 群峰宛如都戴了顶白帽子。尖锐的石棱像是守卫者,沉默而坚实的伫立着, 彻底杜绝了直升机降落的可能。


    宋磬声在上空盘旋许久,终于收敛翅翼,从半空中缓缓降落,但当黄金湖再次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他却浑身一震,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


    等到落地,他急不可耐地向黄金湖奔去,可走了两步便彻底怔住:号称常年不结冰的黄金湖,彻底冻结了。


    冰面平滑如镜,深不见底,它非是表层结冰,而是整片湖泊都冻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冰块,因着湖深,底层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宋磬声不敢置信地走到湖边,伸手触碰向冰面。按理说,人的体温是能融化表层冰的,可他触碰到冰面时,就像摸到了一块冬日里的寒铁,除了感受到无尽寒意之外,冰面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


    是阿鹤引起的变化吗?


    他,他还活着吗?


    尽管知道这个念头极其荒谬,可宋磬声的心里依然生出了一点侥幸。不是说他们是宇宙中的高级能量体吗?那他们是不是还有什么复活的方式?


    他自己不也违背世界定理,死了之后还保留了魂魄吗?万一,万一裴野鹤他们也是呢?


    “阿鹤……”宋磬声小心翼翼地向湖中心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询问:“你还在吗?你还活着吗?”


    狂风刮过冰面,吹起一层寒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粼粼微光,煞是好看。可除此之外,整个湖面毫无变化,只有时断时续的大风在应和他。


    黄金湖里没有其它生物,所以浅层的冰始终是净透的,再往下便是看不到底的黑暗,他看不见裴野鹤的尸体,也找不出一丝异样。


    巨大的冰面仿佛将时间也一并冻结了,宋磬声在湖中央站了许久,也等了许久,直到风声停了,太阳冒头,他才从这没有温度的日光中醒了神。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浮现一丝焦灼,语调匆匆地扔下一句“我下次再来看你”后,就振翅高飞,按原路返回了。


    等他到山下时,江凛依旧倚在车身旁抽着烟,便携烟盒塞满了烟蒂,也不知道这一两个小时里,他到底抽了多少。


    等他听到声音时,宋磬声也已经在天边露了面,他在落地瞬间便将挂在臂弯的衣服披到了身上,掩去了胸前的所有风光。


    江凛耳根一红,可他还来不及将这点旖旎放大,就被宋磬声匆匆拽住了手腕,“快,快回去,我要去趟泽罗尔岛。”


    江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他面色急促,立即上了车,同时打了通电话,联络空中管制安排私人航线。


    “你先别急,”江凛耐心安抚道:“调配直升机需要一点时间,如果可以,你可以向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宋磬声反复深呼吸了数次,这才压下狂跳的心脏,可一旦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其实没什么意义。


    刚在冰面上时,他忽然想到,想要验证黄金湖的冰封是否与裴野鹤有关,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泽罗尔岛,看看那里的黄金湖有没有变化。


    如果两处黄金湖都出现了异常,那就证明这种变化一定是裴野鹤他们带来的。


    可之后呢?


    就算证明了这种变化与他们有关,又能代表什么呢?


    想到这里,宋磬声有些丧气地瘫向副驾驶,无力道:“没什么,不用急,是我想岔了……”


    江凛看了他一眼,眸光中写满了担忧,他试探性地问道:“是……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这事没必要瞒着江凛,于是宋磬声实话实说道:“这里的黄金湖结冰了,所以我想看看泽罗尔岛的黄金湖有没有什么变化。”


    江凛眉心一拧,语气也随之变得严肃,“如果你只是想去泽罗尔岛看黄金湖,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宋磬声原本疲惫阖着的双眸顿时睁开,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开车的江凛,就听他说道:“泽罗尔岛的黄金湖早在五个多月前就出现了水位线降低的现象,水位变化肉眼可见,不过两个月,黄金湖就彻底干涸了。”


    宋磬声彻底惊住,脑子乱作一团。


    尽管他心里清楚,裴野鹤他们的死并不会因此出现转机,可是黄金湖的异变还是难以自抑地在他心底掀起了波涛。


    三处黄金湖,三个S极哨兵。


    这种人与自然相联系的奇景瞬间让江凛联想到了更多,尽管他什么都不知道,可还是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超乎他认知的力量,在摆弄和布置着这一切。


    “现在呢?”江凛问他,“还想去亲眼看一看吗?”


    宋磬声胸膛起伏,不带什么希望地问了一句:“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


    江凛道:“湖水干涸之后就剩一个天坑,跑去做研究的人早将那里翻烂了,但什么消息都没得到,截至现在还有许多人在泽罗尔岛做调研。”


    泽罗尔岛珍贵就珍贵在黄金湖上,既然黄金湖不在了,泽罗尔岛也就不足为奇了,登岛条件自然也放宽了。


    可是既然这么多人都没挖出什么细节,那他去了也没用,他也只能像刚才那样在原地闷头兜圈子而已。


    思及此,激动的内心又沉寂了下来,宋磬声沉沉叹了口气,情绪的大起大落让他疲惫不已,“算了,不去了。”


    江凛没有说话,趁着红灯,他转头看向宋磬声。


    他坐在副驾,沮丧地耷拉着眼皮,唇色发白,整个人很没有精神。


    江凛不想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于是道:“要是没其它事就走一趟吧,当旅游了。”


    宋磬声没答应也没拒绝,他的视线没有落点,只虚无地看着窗外,半晌后,他轻轻应了一声。


    去一趟也好,不管能不能看出些什么,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之后的行程在江凛的安排下极其顺利。


    他们先回酒店拿了行李,又在等候的间隙里吃了顿饭,一小时后,直升机准备就绪,直往泽罗尔岛而去。


    到达泽罗尔岛时正值凌晨四点,周围一片漆黑,比起上次来这里时的清净,如今却多了不少扎起的帐篷。


    江凛问其中一户借了柄手电,由他照路,带着宋磬声在湖边看了许久。


    如江凛所说,这里就像个自然形成的天坑,除了泥土略有湿润以外,看不出任何湖水存在过的痕迹。


    宋磬声在湖边一直站到天明。直到天边第一缕晨阳刺破地平线,他才动了动站到僵直的腿,轻声说了句:“走吧。”


    他站了多久,江凛就陪了他多久。


    他们明显白跑了一趟,可江凛倒觉得这趟来得值。不来总惦记,来了,发现什么都没了,惦记的线也就断了。


    他们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的。


    之后三日,江凛一直延续着早晨将宋磬声送到山峰下,下午再将他接回来的作息,给宋磬声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丝毫没逾矩。


    宋磬声在山上,他就在山下等,等将人带回酒店,他就拿他当最普通的室友,照顾归照顾,动作一直很规矩。


    他心里很清楚,人的情绪只有发泄出来才能有出口,也只有找到出口,才不会一直藏在心里。


    为了以后,他愿意忍,愿意忍过一次次送他上山的妒恨,也愿意将眼眶红肿的他再一次次接回来。


    人只要在他身边,那一切就有未来。


    离境的机票定在第六日,早上九点登机,目的地直达古华边境。


    十天的假期已经结束,宋磬声只来得及在电话里和宋菱说一声。宋菱最近也在为了合作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没说两句就挂断了电话。


    落地古华之后,江凛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男声清脆爽朗,只听声音就能让人心生好感。


    “秦筝?”江凛道:“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江凛皱起了眉,神情不太愉快,“怎么又是这种事?队里没别人了吗?”


    后面的话宋磬声就没听了,事实上,从他看到秦筝的名字开始,一件被忽视许久的事忽然涌上心头。


    秦筝的表现不像是要剥夺江凛的生命,倒像是真的动了心,可他要是真的喜欢上了江凛,想舍弃永生和江凛在一起,那江凛呢?


    秦筝知道江凛是天命之子,他也知道江凛经历一世修行之后就会投入其它世界。可他不觉得秦筝会甘心用永生换一世情缘。


    要么,秦筝打算和江凛共度余生,等他死了以后再拿走他的能量;要么,他就有另一条路可走……


    只可惜秦筝身上有主神留下的禁制,他即便催眠了他,也套问不出他真实的想法。但是,如果让江凛假意上钩,诱骗秦筝呢……


    “想什么呢?”挂了电话的江凛走到他身边,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黑沉的眸子里满是温柔。


    宋磬声对上他的视线,那点阴暗的算计忽然就止步在了这里。


    他笑了笑,微拧的眉心舒展开来,回牵住江凛,淡道:“没什么,发了会儿呆。”


    他已经错过太多人了,所以不想再横生枝节,打乱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他和江凛的时间还很长,长到他可以有无数个机会探清秦筝的想法,而这些手段里,不包括算计江凛。


    第164章 第 164 章


    时至下午, 宋磬声和江凛终于抵达边防营区,他还没下车就看到了等在院子里的秦筝。


    对方看上去心情还不错,唇角带着笑, 眼里泛着光, 只是这点好心情在看到从车上下来的宋磬声时,瞬间就消失了。


    “你怎么……”话音过半, 秦筝迅速转头看向江凛,“江队, 他不是……”


    “他不是。”江凛垂眼看向秦筝, 眸光很淡, 却隐含警告,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希望再有人提起。”


    听见车声才出门的阿白摸不着状况,走了几步便顿住, 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三个呈两拨对峙一样的情景。


    宋磬声偏了下头, 绕过秦筝看向阿白,挥手道:“假期愉快呀。”


    阿白顿时忽略了怪异的气氛, 连蹦带跳地蹿到宋磬声身边,开心道:“你没事真好。”


    第一次和新队友一起出任务,就将人留在了敌营生死未知,这对阿白来说是个不小的心理负担。江凛将人救回来的时候, 她正好在将人押送回佛罗德的路上, 直到现在才算亲眼确认了他的平安。


    阿白打心眼里的愉快也感染了宋磬声, 他轻轻一笑,任由自己被阿白挽住胳膊。


    江凛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 想将宋磬声拉开,又觉得这闲醋吃得太无聊, 忍了又忍,索性撇开眼不见不烦。


    可他前脚刚自我安慰完,后脚就将宋磬声拉了过来,理由十分正派,“都堵门口干嘛?进去啊。”


    他拉得是宋磬声的手,牵住瞬间就握紧了,直到楼梯口也没松手。


    阿白落后几步,将他们牢牢相牵的手看得分明,到了此刻,再看不懂局势,她真得去检查检查脑子了。


    但她再惊讶也只是在心底无声尖叫,真正绷不住情绪的人反倒是一向清冷随和的秦筝。


    他的一腔血瞬间凉透,语调不自觉发着抖,“江凛,你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猴子和老石还没回来,江凛正要牵着宋磬声往二楼走,二人一前一后站在楼梯上,紧牵着的手一直没放开,秦筝站在门前,阿白位于三人中间。


    秦筝的声音太过凄楚,惊得阿白瞬间回头望去,而后就看到秦筝清凌凌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紧握的双拳极其克制的垂在身侧,像是遭受了巨大打击。


    “什么什么意思?”江凛眉心紧拧,脸上露出罕见的茫然。


    江凛的态度像是甩在秦筝脸上的耳光,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江凛,声音尖利到变了调:“你说呢?!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江凛懂了,但没全懂。


    他以为秦筝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所以态度温和了不少,但因为涉及到了宋磬声,所以他的语气依然有种不容干涉的生硬,“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不用再提。”


    秦筝倒退一步,深受打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在骗你!他身份有鬼!”


    此话一出,江凛的眼神瞬间森冷,“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秦筝紧紧攥住拳头,努力克制着想要发狂的冲动,依然不敢相信江凛这么轻易就被一张脸攻略了,他勉强道:“我不是干涉你,我只是觉得边防安全是大事,不能让身份有问题的人……”


    “秦筝,”江凛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身份是从明路上通过核验的,如果他有问题,那是谁在徇私?这话要是传出去,你又承担得起几分责任?”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江凛眼神如刀,丝毫不留情面,“你如果真要抓着不放,就看前锋队是保你还是保我吧。”


    这话一出,彻底将秦筝和他放在了对立面。


    秦筝心如刀绞,说不出自己是恨多,还是怨多。他低眸垂首,敛去眼中的阴毒,一副深受打击失魂落魄的模样,转身推门离开了。


    阿白难掩忧心地追了出去,一室四人,瞬间空了一半。


    “别担心,”江凛转头安抚宋磬声,“你的身份我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人提出质疑,我依然可以让你留在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其实身份这事,宋磬声倒不怎么担心,毕竟这事是裴野鹤办的,一般人绝不可能查出问题。就算被查出问题,他凭着自己A级向导的身份,照样能在边防站稳脚跟,根本不用江凛出手。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他看向江凛,轻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秦筝喜欢你吗?”


    “开什么玩笑,他是哨兵啊。”江凛目露无奈,细看还有窃喜,“怎么,你吃醋啦?”


    “没,我认真的。”他太了解江凛了,换做别人可能是故意装傻,但他很清楚,江凛是真的不知情。


    “不是吧……”江凛还是不信,可宋磬声的眼神太认真了,认真到他忍不住换了另一种思维来审视自己和秦筝的过去。


    一秒,两秒,三秒……


    江凛从怔愣中回神,而后露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紧接着就开始慌忙否认,“我和他没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哨兵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不管他是哨兵还是向导,我都不会和他有什么,我们也从来没什么,我和他……”


    宋磬声轻叹了口气,打断道:“先上楼吧,上楼再说。”


    比起其他两个人,江凛在感情上没那么细腻,甚至有些一根筋,认定的事情很难更改。他一旦将秦筝认定为队友,秦筝就只可能是他的队友。


    别说秦筝总是一副欲语还休的默守姿态,他就是脱光了躺在江凛床上,估计也只能得到江凛一句:“你梦游啊?”


    “说说吧,”宋磬声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脸无辜的江凛,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在队里?”


    “是啊,”江凛努力自证清白,“大家平常都在一块,没发生过什么……”


    不对。


    有些事一旦挑明,以往正常的事情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每当他脱离队伍行动的时候,秦筝总会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日常带饭,不用问都会带来最合他口味的食物;平日作战也会拿命护他;他还会时不时来自己寝室坐坐,和他聊聊任务什么的……


    林林总总,细想下去,秦筝的确在许多事情上都待他不同。


    可江凛压根不在乎。


    问他什么时候归队,他以为是副队的责任心;带饭带东西更是队友间的常态;而且他又没什么私人领地的意识,在宋磬声住进他宿舍之前,他的宿舍跟客厅也没什么两样了,除了阿白之外,其他人都是想进就进。


    江凛面色黑如锅底,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懊恼,“我以后会和他保持距离的,绝不会让你不舒服,如果你介意,我可以脱离前锋队。”


    极地之刃的前锋队只是他的隶属部队,就算脱离也没什么影响,可宋磬声还需要向秦筝套话,所以他摇了摇头,道:“我不介意。”


    他不说话的时候,江凛怕他误会,可当他坦言自己不介意时,江凛心里照样不舒服,“你为什么不介意?”


    “因为你们没什么。”宋磬声说。


    “万一我们有什么呢?”江凛又问。


    “那你们有吗?”宋磬声反问。


    “没有。”江凛泄气了,可他又不怎么甘心,所以话题又绕回一开始,“但是我想让你介意。”


    “我不是想惹你不开心,我只是……”示弱这种事,对江凛来说有些难堪,但他又不想平添误会,所以尽力将话说得明白,“我是真的没有安全感。”


    宋磬声坐着,江凛背光站着,他五官生得凌厉,哪怕表情落寞,也总有一股睥睨的锐意,但这并不妨碍宋磬声体悟到他的真心。


    江凛半蹲下身,伸手抱住了宋磬声的腰,将自己的脸埋进他怀里,声音略哑,“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了,我不知道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也不知道我们过去是什么样,我只知道我很喜欢你,哪怕失去了记忆,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特殊的。但我总觉得不真实……”


    短短十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和宋磬声的关系也突飞猛进,但是美好的东西来得太快,总让他有种虚幻感。


    他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宝贝砸晕了脑袋,尽管将宝藏实实在在地拥入了怀里,可他不知道这礼物从哪来,也不知道这礼物什么时候会消失,他只能一边担心,一边紧紧抱着他。


    “你喜欢我吗?”江凛从他怀里抬头,被蹭乱的头发弱化了他眉眼间的攻击性,乍看倒有点可怜。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宋磬声点头道:“喜欢的。”


    不等江凛露出笑容,他又道:“但不是只有爱情的喜欢。”


    从初见时,江凛就一直比他高,平日里也从不示弱,更少低头,所以此时的江凛让宋磬声有些心软。


    他轻轻拂过江凛的额发,“我分不出爱情、亲情和友情的界限,我只知道,我只有你们。”


    他经常回忆起过往,可却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提起,“从我有清晰的记忆开始,我们四个就总是在一起,我不爱说话,也没什么爱好,大部分时候都很木讷,也很无趣。”


    “但是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开心。我们一起生活,一起上学,一起长大,就像是缠绕共生的藤蔓,时间久了,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喜欢这样的熟悉感,也喜欢熟悉带来的安全感,他就像一只窝在巢里的雏鸟,永远生活在他们构建的温室里,暴雨雷霆在他眼里都是风景。生活没有给他太多磨难,以至于他连成长的契机都找不到。


    多幸运,又多不幸。


    宋磬声眼眸低垂,被偏宠的过往令他的神情越发柔和,“我生命所有的感情都和你们有关,没有更爱谁,也没有偏爱谁。我知道你们对我很好,所以我也想对你们好,你们想要的,我都可以给,包括生命。”


    这就是他的喜欢。


    而他的喜欢,也是他全部的感情。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爱情也只是感情里的一种吧。如果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你们,是不是意味着,我对你们也有爱情呢?但是爱情可以同时均分给三个人吗?”宋磬声眨了眨眼,神情中有些茫然。


    他生了一双自带忧郁感的眼睛,哪怕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也像是被诱骗至人间的天使一样无辜。


    江凛静静听着,即心软,又心寒。


    心软是动容,是对他愿意交付一切的感动。心寒是伤感,是因为他知道,爱情是排他性的,即便宋磬声对他们有爱情,也只能说明在他给予的所有感情里,爱情的占比是很少的。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爱情是多是少,都是他的,这就够了。至于分出去的另两部分,已经被江凛下意识忽略了。


    他再次提起一个很煞风景的问题:“什么时候可以第二次吻你?”


    “随时都可以呀,”宋磬声弯了弯唇,笑容清浅而纵容,“你是我男朋友,什么时候都可以亲,要是时间久,难道每一次都要计数吗?”


    江凛瞳眸晶亮,喜悦在他心头如烟花般炸开,一瞬绚烂之后,又听宋磬声补全了后一句。


    “可是我和阿鹤有约定,你不可以‘进来’,无论哪一种方式的进入,都不可以。”


    江凛一开始没听懂,两秒之后,情绪瞬间炸锅,几乎将理智掀翻,“凭什么?他凭什么和你做这样的约定?”


    他不是急色,他甚至可以素一辈子,但前提是宋磬声不愿意,而不是为了履行和前任的什么狗屁约定!


    “不凭什么。”宋磬声还是很温柔,一点都没被怒火中烧的江凛影响到,“约定就是约定,我答应他的会做到,答应你的,也一样会做到。”


    “阿凛。”他再一次换上了久违的称呼,眼瞳亮晶晶的,看上去即美好又可爱。


    江凛被这两个字定住身形,可又实在愤怒得厉害,只能面色僵硬地站在原地,等着他又说出什么令他接受无能的话。


    “我给了阿湛另一半的身份,给了阿鹤我的身体,所以,我只剩下一样东西可以给你了。”


    怒火像被蒸发的水雾一样消失不见,江凛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像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一样紧张。


    而后,他就等来了自己的救赎。


    短短八字,已是一生。


    宋磬声说:“我能给你的,是时间。”


    第165章 第 165 章


    说来也是巧合。


    在宋磬声向姚湛空提出邀请的刹那, 他本来是有机会的。可当时的宋磬声只是一时冲动,如果他真的耐不住欲望答应了宋磬声的请求,那一夜过后, 他们之间好不容易积攒的感情都将随着肉I欲的结束而结束。


    为了长久的未来, 姚湛空将一切都留在了以后,想给宋磬声一个婚礼, 一个仪式,一份用真心打动他的爱情。可到最后也没能得偿所愿, 反倒让裴野鹤得了先。


    而裴野鹤和宋磬声缠绵了三个月, 又怕相处时间太久, 等他死了以后宋磬声会走不出来, 所以忍着不舍缩短了时间,三月之期一到,他就自戕在了黄金湖里。可他舍不得延长的时间, 却被宋磬声留给了江凛。


    至于江凛, 似乎是最幸运的。


    恨意挖出的窟窿被两条性命填平,失去的爱和信任也被找回, 宋磬声终于可以像最开始那样给出信任,愿意用时间来抹平江凛的遗憾。


    夜色中,两人挤在下铺的狭小空间里,空气仿佛也被挤压出了热度, 烧得宋磬声脸红头晕。


    他仰着颈, 眼眸微闭, 任由江凛用唇摩挲着他的锁骨,细薄的肌肤留下了清晰可见的红痕。


    江凛半压在他身上, 一手垫在他脖颈下,另一手撑在床沿, 构建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区域,将宋磬声禁锢在了里面。


    他力道稍一大,宋磬声就轻哼出声,嗓音喑哑,在夜色中越显暧昧,“轻点……”


    江凛抬眸看了他一眼,眸光凶的像匹饥肠辘辘的狼,欲望高涨,沙哑的声音却带着温柔的低哄,“轻着呢……”


    他早已脱去上衣,常年战场拼杀出的肌肉自有一股悍匪之气,灼热的体温让空气也升了温,桀骜的眉眼即嚣张,又有种被驯服的隐忍。


    如果是旁人,可能早在这样一副荷尔蒙爆棚的躯体靠近时就腿软了。但宋磬声不是,他仿佛天生淡欲,哪怕神智混沌,只要情欲一褪,他的眸光依然是清明的。


    如今也是如此,他像尊玉雕一样静躺着,由着江凛吻他。不进入这事,其实贯彻起来并不难,只要江凛有意,多得是法子享乐。


    小半个钟过去,江凛侧躺下身,大臂微微使力,就将宋磬声翻了个身,背对他躺着。江凛将自己赤I裸而火热的胸膛贴向宋磬声的脊背,另一手揽上他的腰,将他紧紧压向自己。


    虎形的兽身多少影响了江凛的身体。外在或许没多少变化,可他的舌头却比普通人粗粝,舔上细腻的脖颈时,像是被砂纸轻轻擦过,数秒便能留下明显的印记,不怪宋磬声总是轻声说痛。


    宋磬声穿着睡衣,单薄的布料虽然挡不住江凛的体温,却能掩饰住属于裴野鹤的痕迹。


    江凛不愿看,也不愿想,更不想在这种时候被裴野鹤标记地盘一样的行为影响心情,所以自始至终他都没动过宋磬声的上衣。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哑得不成样,“声声,说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


    这样的姿势下,他见不到宋磬声的脸,但能听听他的声音也能多一种刺激,他不住地抚摸着他的颈,虎口卡在喉结处,轻轻推压着催促,“说说话,声声……”


    要是以前,宋磬声可能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可经过与裴野鹤的那三个月,他已经基本懂了他们想听什么了。


    可阿白和秦筝已经回来了,他只能无限放低声音,用近乎气音的轻声低喃出了几句话。


    江凛腰背一酥,像是被人按着脊柱推入了一剂强效春药,瞬间热到快要爆炸。


    “声声……声声……”他不住地低喃着宋磬声的名字,一手握住他的膝盖,粗糙的拇指在细腻的膝窝处反复摩擦。


    宋磬声什么都不用做,他只是存在于那里,就能带给江凛无限欢愉。


    夜色渐深,宋磬声在睡梦中醒来好几次,半梦半醒间,他还伸手抱了抱身前毛茸茸的脑袋,像是揉老虎头一样揉他,“阿凛……”


    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相处,他只希望江凛不会让他失望。


    …………


    次日中午,老石和猴子也结束了休假,刚放下行李,就被通知要开会。


    一脸餍足的江凛明显心情很好,他坐在沙发上,长腿一支,指尖香烟一点,桀骜尽显。


    宋磬声昨夜没睡好,吃过午饭就睡了,所以一楼开会的只有其他五人。


    “这任务还没完,”江凛提起任务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格外认真,只是声音刻意压低了,“德伦多次以死相逼,要求佛罗德上层必须配合行动,将他妻子从实验室里救出来。”


    “他妻子?”不明所以的阿白也跟着放低了声音,“他妻子在实验室吗?”


    当时去实验室的只有他们三个,但情况紧急,他们掳了德伦就走了,压根没在意过房间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嗯,他妻子好像受了伤,就在和德伦一墙之隔的休息室里。”说话的人是午睡刚醒的宋磬声,他站在楼梯口,眼下有层不明显的青黑,神色略有疲惫,一看就没睡好。


    江凛行动快过意识的将烟掐灭,在宋磬声下楼同时起身向前迎去,“怎么醒了?我吵到你了?”


    “没有,不困了。”宋磬声自然地牵住江凛伸来的手,和他一前一后走下台阶,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猴子和老石虽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可他们比阿白敏锐得多,看见这一幕虽有惊讶,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倒是阿白,在看到宋磬声的同时迅速转头看向秦筝,果不其然看到了他脸色瞬白的一幕。


    看到秦筝脸色变化的人,除了阿白还有老石。他们并不讨厌宋磬声,可在道具的作用下,依旧对伤害了秦筝的宋磬声产生了淡淡的抵触。


    宋磬声并不在意楼下几人的视线变化,刚坐稳,他就将自己观察到一幕说了出来,只是碍于秦筝在场,他隐去了黄金湖的存在。


    “我们捉住德伦的时候,隔壁房间里有个哨兵,身体很差,正处于昏迷中,看上去病了很久。当时我并不确定她的身份,只知道离开的时候,德伦一直在往她的方向看。如果他妻子也在实验室,那是这位哨兵的可能很大。”


    江凛散漫后倚,目光一直落在宋磬声身上,眼神里全是赞赏和夸耀,仿佛他说得不是普通信息,而是在发表什么重要讲话。


    猴子捅了捅江凛,道:“老大,那上面的意思是再让我们走一趟?”


    江凛点下点头,“这任务毕竟是我们接的,德伦现在的状况让任务直接倒退回未完成状态。上面的意思是,要做就做完整,这样也好谈合作。”


    德伦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且手里还握着数种生物制药的配方,这样的人物各国都不想放过。既然他提了要求,古华上层当然会尽力满足。


    这事倒也不难办,毕竟格雷斯刚死,他手下的人正处于混乱中,不一定顾得上这处没了主人的实验室。


    老石道:“去一趟倒是不难,难的是我们并不确定德伦的妻子有没有被转移到其它地方。”


    德伦是个重要人物,他们想争取,雅蒂兰斯的人估计也不想放过。如果他们对德伦足够了解,也一定知道他的妻子就是他的死穴,实验室的确不重要,但这不代表他的妻子也不重要。


    “他的妻子应该还在实验室。”听到这里,宋磬声知道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了,因为他所隐瞒的信息可能会导致前锋队的人判断失误,从而造成不必要的牺牲。


    但告知信息并不代表要实话实说,他只需要让他们知道德伦的妻子还在实验室就够了。


    老石皱了下眉,“你既然知道信息,为什么不一次说清楚?”


    老石的语气有点冲,像是刻意针对宋磬声,但话刚出口,他自己也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自己会是这种语气,“抱歉,我可能精神不太好,你别介意……”


    江凛皱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磬声就制止般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随后又道:“是我的问题,因为当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所以没能及时回忆起来。”


    停顿两秒后,他接着说道:“如果那位哨兵就是德伦的妻子,那她应该没法离开那间休息室,因为她所在的地方似乎有一些疗养设备,如果她只能依赖这些东西维持生命的话,那格雷斯的手下不一定能随意移动她。”


    猴子奇怪道:“既然她无法随意移动,德伦为什么会让我们带她走?他就不怕她脱离了疗养设备,死在半路上?”


    宋磬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阿白猜测道:“或许,他妻子的身体没有那么差,可以坚持到我们将她送到佛罗德呢?德伦才是最了解他妻子身体状况的人,既然他的诉求是将她带回来,那我们照做就是了。”


    阿白说得倒也没错,不管是何情况,去看看就知道了。能将人带回来自然好,要是她的身体真差到无法挪动的地步,任务自然也只能终止在这里了。


    事情宜早不宜迟,既然早晚要去,不如现在就行动,耽误得越久,越容易让格雷斯的手下钻空子。


    事情就此敲定,江凛虽没表态,可宋磬声总觉得他似是有话想说。


    他果然没猜错,刚进入卧室,江凛就阖上门,低声问他:“声声,你想去吗?”


    江凛的心思很好猜。


    是人就有弱点,哪怕宋磬声实力再强,他也不想看到他出现在危险的地方。


    宋磬声平静道:“我也不能总呆在这间宿舍里,做一个等待者吧?况且,如果你真的担心我,最好的保护方式不是和我呆在一起吗?”


    江凛还想说些什么,又见宋磬声态度坚决,也只好退后一步,同意了。况且宋磬声说得没错,以他几分钟看不到人就心急的状态来看,真要分开,他也不一定忍受得了。


    宋磬声见他被说动,又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江凛道:“今晚。”


    既然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宋磬声倒是想起件事来,“上次从卢文城回来的时候,我进了你的精神海,我还答应它要经常去看它呢。不如,现在试试?”


    “怪不得……”他恢复神智之后就觉得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明,就连身体都松快了不少,可他没往宋磬声进入他精神海的方面去想。


    一想到宋磬声即将进入他的精神海,江凛整个人都有些躁动。


    向哨之间的精神契合是比性I爱亲密一万倍的存在,裴野鹤在和宋磬声结下约定的时候,估计也没料到他还有恢复向导之力的一天吧。


    他抬手看了眼腕表,随后一把抱起宋磬声,将他放到床上,紧跟着挤了上去,“时间宝贵,还等什么?”


    宋磬声一看就知道江凛是误会了。


    正常的向哨精神结合自然是浪漫而旖旎的,可江凛意识海还未修复,就算他进入其中,估计也只是在尸山血海里和小老虎玩闹一番罢了。


    不过看他这么激动,宋磬声也没戳穿,只闭上眼睛,推开了那扇只为他而开的门……


    江凛意识昏沉,总以为自己的精神体能凭借本能好好纠缠宋磬声一番。


    事实和他预想的大差不差,只是舔着宋磬声的脸,在他怀里打滚撒娇,是幼年体的江凛。


    小老虎没那么心思,也没滋生出成年人的欲望,它的本能无非是多抱抱,多亲亲,多贴近宋磬声蹭点令它舒服到呼噜噜的向导之力罢了……


    第166章 第 166 章


    当日傍晚, 他们六人登上了通往雅蒂兰斯的飞机,十来个小时的航行后,一行六人再次来到实验室所在的平原。


    阿白率先化形去侦察了一番, 回来后却面色奇怪, “守卫确实少了,也松懈了, 甚至连空防系统都关停了,看上去好像是一块遗弃之地。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石看向阿白, 提示道:“安防布置?卫兵动态?还是什么?”


    阿白挠了挠头, 仔细回忆了一番后依然无果, “说不上来, 肉眼能看到的一切其实都算正常,可能是我多想了。”


    阿白的话乍听并没有实质依据,可人的第一直觉往往是过往经验在大脑中形成的警示, 江凛并没有轻易忽视。


    如今, 他们一行六人正守在距离实验室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只等天色一暗就要行动了。


    江凛沉吟片刻后道:“阿白、猴子和老石先别行动, 等我们信号。”


    他本来打算将宋磬声也留在后方,但转念一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有时候危险并不一定来自实验区,如果他们的行动被发觉,有人想从后方包抄, 留在这里同样危险。


    没人质疑江凛,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静等着太阳落山。


    渐渐地, 天边起了一层海浪般的乌云,铅灰色的云层越来越厚, 远远望去,天地仿佛都要连为一体, 肃冷的寒风刮过,风中已经夹了些许小雨。零星雨点越落越密,几瞬便成倾天之势,如帘的雨幕下,众人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阿白的内心越发不安,可自然天气本就多变,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在任务途中遇到极端天气了,没道理因为天气不好就中断行动。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白天变得越发短暂,江凛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层,低声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了,先行动。”


    他利落地脱去上衣,一个纵跃便已变身为虎,白色巨虎威严而强大,紧实的肌肉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就连随意喷出的气音都有股令万兽折服的气势。


    同为走兽的猴子对这种威慑感受最为明显,他努力克制着想要俯首低头的冲动,不甚明显地后退了一步。


    白虎趴跪在宋磬声身前,等他坐稳以后,率先狂奔而出,秦筝化形的白貂也紧跟其后。


    一行三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平原上,阿白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可任凭她苦思冥想,都想不出究竟是哪一处异样令她不安。


    数分钟后,江凛等人已到哨塔之下。


    一切如阿白所说,主要人物一走,这里就像是被遗弃了一样,只有零星几个守卫,甚至不用宋磬声出手,江凛只用高级哨兵的压制力就震晕了他们。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是静的。


    江凛闪身进入哨塔,确认安全之后,立即向阿白他们发出了安全信号。


    为了避免出现和上次同样的情况,江凛并没有让阿白他们进入试验区,而是将六人一分为二,留他们三个在哨塔控制上层局势。


    在启程时,江凛特意和上层领导取得了联系,确认了德伦的请求。德伦说得很清楚,他的诉求就是将他的妻子带回来,他妻子什么时候到佛罗德,他就什么时候开始配合佛罗德做研究。


    既然当事人态度坚决,前锋队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只等摸入实验区,将德伦的妻子带回来就是了。要不是他们已经走过一趟,熟悉周围情况,这等难度的任务,压根不用前锋队出场。


    由于带着宋磬声的缘故,江凛这一路都很谨慎,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跟在他身后的人是个A级向导。在没有同级向导的情况下,除了江凛,在场哨兵没一个能伤害到他。


    地下实验区的路弯弯绕绕,上次行动留下的痕迹还未被彻底清除,尸体虽然已经被运走,但依然能在细节处看见明显的血迹。


    实验室里的灯光闪烁不定,玻璃墙隔出的试验区内空无一人,大批实验器械已被搬空,原本钉在墙上的难懂的化学方程式也被一一撕毁。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里都像是被遗弃了。


    宋磬声凝神感受了一下方位,给出了确定的答案:“德伦所在的休息室里的确有一位虚弱的哨兵,房间里还有五个守卫,除此之外……这座地下实验室好像空了。”


    他虽然隐瞒了黄金泉的存在,可给出的答案其实也相差无几。


    黄金泉的珍贵之处在于它是天然的哨兵疗养泉,百利而无一害,但它也只是疗养湖,并不是圣水,所以它的价值其实和高级疗养仪差不多。


    姚湛空之所以只能借助黄金湖恢复身体,是因为他的伤病只有向导能医,但他的精神海又始终是封闭的,所以只能借助黄金湖。


    至于德伦的妻子,要么她和江凛一样,得了现代医学无法攻克的病,要么就是身体太差,经不起手术折腾,只能慢慢滋养身体。至于答案究竟是什么,马上就清楚了。


    由于没多少守卫,他们这一路堪称畅通,花了十多分钟就走到了休息室门前。


    宋磬声轻轻点了下头,示意那位哨兵就在里面。


    江凛一脚将门踢开,提枪就是三下点射,守在休息室里的三个保镖甚至来不及拔枪,就这样死在了江凛枪下。


    宋磬声一共感应到了五个保镖,一个哨兵,现如今解决掉了三个,剩下两个应该就在浴室里了。


    只能推开这扇门,解决掉剩下两个保镖,再将德伦的妻子带走,这桩任务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越是到了最后关头,宋磬声的身体就绷得越紧,他总想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再放松,所以尽管有那么一瞬,他很想看看江凛挡在他面前的脸,可他却按捺住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看着他推开了那扇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上层戒守的阿白却始终觉得不安。她透过哨塔的小窗一遍遍巡视着周围的环境,可大雨限制了她的视力,绕是她看了一圈又一圈,仍旧看不出一丝异样。


    正常的,哪里都是正常的,正常到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


    阿白捅了捅身侧的老石,谨慎道:“老石,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石早已巡逻过一圈了,他摇头道:“没有。”


    一旁的猴子也补了一句:“阿白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有江队在呢,能出什么事。”


    江凛他们进去没多久,短短二十分钟的时间,天色却像是按了快进一样黑了下去,除了噪杂的雨声之外,实验区内外都很平静,一切都很顺利。


    阿白抬手压了压心脏,勉强笑了笑,道:“可能……”是吧。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轰然炸响,自地底传来的强大冲击波像是要将天地掀翻一样,大地猛颤了两下,石土搭建的哨塔瞬间坍塌。


    阿白只觉一阵失重,下个瞬间便踩空坠地。好在他们本就在最高层,哨塔一塌,顶头的墙壁随之开裂,阿白挣翅一飞,匆忙间只来得及擒住猴子,等他们飞出哨塔,头破血流的老石这才从一地废墟中爬了出来。


    她神经巨颤,颤抖的利爪刺破了猴子的皮肉,可他顾不上这点伤痛,落地瞬间便扑向废墟,惊痛大吼道:“老大!副队!”


    漫天尘土惊炸起,又被豆大的雨点砸入大地,雨幕沉沉间,阿白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她忽略了空气中淡到几乎不存在的硫磺味……


    而当五感比她出色许多的江凛来到这里时,大雨已经将本就不明显的硫磺味彻底掩盖了。


    但此时的悔恨懊恼已经没用了,阿白抹了把被雨浇湿的脸,猛地扑进废墟,开始寻找联络用的手机。


    爆炸的冲击波足以撕裂一切肉I体,副队和念生不一定还能活着,可江队不一样,江队是S级,他还有生还的希望!


    老石被石头砸中了脑袋,从废墟中爬出来之后就昏迷了,没人顾得上大雨中的他,猴子和阿白都在忙着搬开石块,找到联络机。


    而在震塌的地底下方,浑身裹着透明防护罩的秦筝安然无恙,被江凛护在身下的宋磬声也没有受伤,唯一一个口吐鲜血奄奄一息的人,是江凛。


    危机已经解除,秦筝也消耗了一个保命道具,他装出身受重伤的样子趴在地上,不忘关心江凛,“江凛……你……咳咳……你怎么样……”


    无人在意秦筝的虚弱,也没人在乎他究竟是真的受伤还是在伪装。


    足量的炸药轰开了休息室的墙壁,开裂的地面渗出清澈的泉水,两分钟不到就已经在他们身下聚集了浅浅一层。


    江凛离爆炸中心太近了,近到即便他在推门瞬间就觉察到了不对,轰开的热浪还是灼伤了他的半边身体。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谁也没料到里面的一哨两卫竟是引他们赴死的鱼饵,在大门被推开的瞬间,里头的人就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炸弹的控制器。


    格雷斯死了,他的手下乱了,可他的哥哥还活着。


    这个男人赌上了自己的后半生,宁愿暴露自己和□□的关系,也要拿住德伦的命脉,为格雷斯报仇。没人算到这一幕,所有人都以为利欲熏心的政客会在格雷斯死后的第一时间和他撇清关系。


    可他没有。


    他记挂着为他背负了黑暗的弟弟,宁愿仕途尽毁,也要让杀了格雷斯的人付出代价。


    实验室已被毁去,坍塌大半的建筑将这片空间挤压成薄薄一片,江凛精悍紧实的身躯压在宋磬声身上,像一堵坚实的墙壁一样挡去了一切伤害。


    在他飞身扑来的瞬间,宋磬声已经看到了炸开的火光,与剧烈轰鸣声一同传来的,是江凛落在他耳边的那句:“别怕……”


    然后呢?


    宋磬声迟钝地眨了下眼睛。


    江凛和他贴得很近,近到他能清晰看到他被火舌舔去半张面皮的脸,脱落的皮肤暴露了鲜红的肌肉组织,焦黑的脖颈和半侧身体甚至露出了骨头。


    如果只是这样,江凛并不会死。


    他是S级哨兵,是天下最强的战士,要不是……要不是……


    涓涓热血顺着宋磬声的手指往下流,最终没入他的腕口,浸透他的衣袖,耳边还响着秦筝故作虚弱的关怀,可宋磬声一句也听不见了。


    他只知道,在江凛飞身扑向他的瞬间,他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瞬间抽出匕首,刺向了江凛的胸膛……


    不偏不倚,正中心脏。


    江凛的眼神由一开始的不可置信逐渐变得坦然,他像是误解了什么,又像是接受了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他依然费力地想要碰一碰宋磬声的脸,可他后腰至小腿都被巨石压住,一动也不能动。


    他只能,轻轻地,用唇碰了碰宋磬声的侧脸。


    宋磬声已经不会动了,他眼睁睁看着江凛的瞳孔逐渐扩散,身体逐渐虚软,最后一口气断了的时候,江凛整个人就像一块再也没有力气的石头,重重地压了下来,也让捅入他心脏的匕首插入了更深处……


    受到挤压的胸腔喷出一口热血,兜头洒在宋磬声脸上,流经他大睁着的左眼,又顺着他的眼眸流入他的耳朵。


    血是热的,可江凛的呼吸却已经停了。


    宋磬声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扬起头颅,忍住了即将涌出的眼泪,他甚至能感受到眼泪倒流回了心脏,凝成了一声巨大而清晰的叹息。


    他长长地,轻轻地,吐出了那口气。


    压抑心脏的郁气一散,他的心口就开始泛起细细密密的刺痛,这痛愈演愈烈,痛得他只能缩在江凛的尸体下失控般地发抖。


    黄金湖水越聚越多,很快就没过了宋磬声的腰背,还有往上蔓延的趋势,像是要将他们溺毙在这里一样,越渗越多。


    秦筝很快就忍不住了,他摇晃着站起,假意试探道:“念生,你还醒着吗?还能走吗?江队,江队你还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向他们爬来,直到他的手探向江凛颈侧的脉搏……


    许久的沉默后,秦筝的动作逐渐变得暴躁,他伸手去拽江凛的胳膊,却被宋磬声一脚蹬在小腹上,连退好几步后摔倒在地。


    “这不可能!”变了调的声音异常凄厉,秦筝瘫软在地上,嘴里不住地说着:“这不可能!他不能死,他没有死,假的……这不可能……这是假的……”


    宋磬声已经懒得去关注秦筝了,他只知道,这一切的因果,终于被动结束了。


    想明白这件事后,他忽然不抖了,也不痛了,像是骤然间将灵魂抽离了躯体,俗世的一切都离他很远,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依然能掌控自己的身体。


    他听见自己在问:“秦筝,你在我身上用了道具,对吧?”


    宛如五雷轰顶,又像拨云见雾,秦筝浑身一抖,怆然抬头,不敢置信道:“你……你是任务者?”


    宋磬声不理他,自顾自道:“当初接下这件任务的时候,你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吧?使计让我被抓,又算准江凛会来救我,你甚至料到他会护着我,也料到他会受伤。有什么比被心心念念护着的人背刺更能令人心痛的呢……”


    “你用了什么样的道具?高级道具吧?花了你不少能量吧。你给它的触发条件是什么?实验区的地域?还是江凛身后重伤却依然想要护着我的动作?还是两者都有?”


    如果他不是A级向导,如果他没有控制住哨塔下的卫兵,前来营救他的江凛必然会受伤,而那时,秦筝的道具也就生效了。


    如果一切如秦筝的计划般施行,江凛会在救他的过程中受伤,而他也会趁机向江凛捅刀,遭受背叛的江凛还会在回营的第一时间看到秦筝为他送上的证据:他已经杀了两个S级哨兵了。


    届时,不用秦筝多做什么,江凛都不会再相信他。


    多好的计谋,多缜密的筹划,秦筝甚至算到那些人不会对江凛造成致死伤,也算到以江凛的身手绝不会被他捅死。


    “你就没想过,万一他真的受了重伤,动不了,也没法躲呢?你就没想过,你用在我身上的道具,或许会在其它时刻生效吗?”


    宋磬声知道自己在说话,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仿佛江凛的死亡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任务。


    黄金湖水越积越多,秦筝却从震惊中回神,逐渐发了狂,“都是你!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他!是你毁了我的一切!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可以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永生……都是你!都是你!”


    秦筝扑上来就要掐他脖子,却在刚一移动的时候就被宋磬声定住了。


    “不,他不会和你在一起。”宋磬声的语气几近冰冷,“我一直没告诉你,这里水不是普通的水,是黄金湖的水,疗养哨兵的也不是什么仪器,而是黄金湖。”


    秦筝眼睛大瞪,表情几近碎裂,“你知道黄金湖?!难道……难道你……”


    宋磬声淡道:“既然你和主神断开了契约,你应该知道黄金湖意味着什么吧。等湖水蔓延过江凛的尸体,甘心为我而死的他就会献上他的能量,到时候,我就会代替他成为新的天命之子。而你……只会无能地、卑微地、烂在这没有未来的小世界里。”


    秦筝先是一愣,继而狂笑出声,笑到激动处,他甚至隐隐有冲破宋磬声力量的趋势,“你以为拿了他的能量就能当天命之子吗?哈哈哈,太可笑了,你真的太可笑了,你被叶颂桦骗了!”


    宋磬声手指一颤,险些被秦筝的话动摇心神,可很快他又平静了下来。


    秦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眼睛里都含了泪,可这阵急促的笑声过罢,他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宋念生有没有被骗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完了。


    江凛一死,他所有的筹谋都成了空。什么爱恨永生,都成了痴妄。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宋磬声道:“你,叶颂桦,言听,图谋得不都是这个吗?你不过是嫉妒我,嫉妒我达成目的罢了。”


    “我?嫉妒你?”秦筝眼露嘲讽,似是看着一个死到临头还在做春秋大梦的傻子,“如果天命之子的身份真那么好剥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天命之子不过是凡人轮流坐的椅子罢了。”


    秦筝似是想笑,可他又一直在哭,哭哭笑笑间,面容扭曲至极,“至于真相,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不是很自信吗?那你就试试看吧,你大可以睁开眼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况且,”秦筝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是你杀了他,他绝不可能甘心死去……只要我找到他的转世,只要我愿意等……”


    秦筝越说越激动,像是终于找到了求生的希望一样,整个人迸现出绝处逢生的喜悦。


    宋磬声不说话了。


    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话了。


    他本想从秦筝嘴里套出一点其它的可能,可黄金湖水蔓延得太快,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盈盈星光从江凛的身体上飘出,而后在半空聚作一捧跃动的火,它飘飘摇摇,晃晃悠悠,像是在寻找自己的主人一样,在半空中拐了个弯,从一无所觉的秦筝身边晃到了宋磬声眼前。


    而后像投林的乳燕一样,欢快地撞进了他的身体里。


    宋磬声闭上了眼,闭眼瞬间,一滴晶莹的泪滴划过他的脸侧,混着江凛的血一同坠入了黄金湖中……


    江凛是愿意的。


    哪怕死前,他亲眼看到宋磬声持刀捅向他的心脏,他也是愿意的。


    第 167 章


    当江凛的能量彻底融入他体内后, 宋磬声忽然感受到了某种质的变化。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时间仿佛就此停滞,风不动, 雨悬空, 世间的一切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位面, 他穿过大地,飘浮半空,所有的障碍物看似存在, 却阻碍不了他升空。


    秦筝变成了他脚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而那只蝼蚁正仰着头, 似悲似讽地看着漂浮在半空的宋磬声。


    他悲的是,就算那一刀要了江凛的命,他依然愿意为他而死。他觉得讽刺的是, 就算宋磬声拿到了江凛的能量,等脱离此方世界之后,归来的仍然是天命之子的本体。


    天命之子与凡人最大的不同,是它们诞生于宇宙,成长于宇宙,它们的灵魂拥有穿越小世界的能力。


    而凡人,如果没了主神的庇佑, 脱离小世界的瞬间就会被宇宙湮灭意识。凡人生于小世界, 也将死于小世界, 他们逃不脱自己的宿命,也无法借助天命之子的能量跨越生命的阶级。


    任务者剥夺的从来不是天命之子本身,他们拿到手的, 只是它们这一世的能量罢了。


    主神麾下能人众多,既然宋磬声能想到跳过主神拿走天命之子的能量, 其他任务者自然也能想到。


    只可惜,他们只看到了任务者身披霞光、脱离小世界的一幕,却不知道在脱离的瞬间,任务者的灵魂与躯体就会消湮,他所剥夺的能量依然会在几近真空的宇宙中恢复天命之子原本的模样。


    竹篮打水,本来就是一场空。


    唯一的永生之法,就是和天命之子互通心意,辅助它成就大业,等天命之子功成身退的瞬间,以它的能量,自然可以带走小世界的灵魂。


    人永远无法成神,人只能依附于神,哪怕偷走了神的心,凡人依旧是凡人。


    秦筝痴痴地凝望着宋磬声身上的淡光,眼露爱慕与痴意。在他心里,即将脱离小世界的人并不是宋磬声,而是江凛。他也知道,江凛这一走,他的命运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初降小世界的瞬间,他也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什么人。只是穿来的运气不好,刚复活就发现自己被绑架了,绑匪看上了他的皮囊,撕了他的衣服就要强I奸。


    强I奸就强I奸吧,秦筝并不在乎。


    任务者并非全能,在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中,他们为了活着,做尽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恨透了自己不能恨的人,区区一副皮囊,秦筝早已不将它当回事了,他甚至懒得为阻止这件事浪费道具。


    可他不在意,有人在意。


    本不是开枪的最好时机,本来要等毒枭头子露面才能精准围击,可江凛还是开了枪,为了保护他。


    他不将自己当人,但在江凛眼里,他的安危与清白是有意义的,也是有重量的。


    或许江凛已经有了完全的围剿把握,又或许江凛只将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士兵,可那又怎样呢,他依然救了他。


    为了谋取别人的爱意,他已经强迫自己爱过很多人了,而在那些人里,江凛是唯一一个令他一见钟情的人。


    如今,江凛就要走了……


    想到这里,秦筝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焦急得朝着半空中的人挥着手,他总想再试试,试试自己能不能让江凛低头再看他一眼。


    宋磬声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不断地上浮,上浮,穿过大地,透过云层,周身散发着星空般瑰丽的色泽,整个人像是要融进银河中。


    凡人的眼睛捕捉不到这如神升空般的一幕,但在水蓝星的其它两个角落,言听和叶颂桦却看到了高空中那如星般升空的人……


    天空被劈裂,一道通天光柱降临人间,瑰丽的星光笼罩在宋磬声身上,像是接引他着通往天堂。


    世界意识打开了通道,将降临在大地上的天神送回了它的世界。


    茫茫宇宙一片漆黑,宋磬声彻底脱离了小世界的一切桎梏,缓缓睁开了眼睛。出乎秦筝预料的是,睁眼的人,不是江凛,而是宋磬声。


    潮水般的铭文涌入他的脑海,短短一瞬,他已经想起了一切,站在黑沉寂静的宇宙中,宋磬声心中无悲无喜。


    他审视着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宛如一个踏出考场的学生回忆着自己的答卷。


    站在神的高度,他终于看懂了一切。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死后依然有意识;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这一生都在追寻感情这个无解的命题;如果说成就大业是江凛的历练,那他要理解的,就是感情。


    在它分裂落入此方小世界的第三年里,还有一团新生的、孱弱的宇宙能量也飘飘荡荡地落在了这里,扎了根,成了人,开始了自我意识的探寻与追求。


    他干净、漂亮、纯洁、稚嫩,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就像一张白纸,遇见什么,就印上什么。


    他太执着了,执着到本应转生继续开始新历练,却因为惦着它们,放不下它们,所以才将自己困在了墓前,死死守了六年。


    是的,六年,也只有六年。


    被回溯的三年只是主神的谎言。


    天命之子早已超脱时间的桎梏,即便主神真的拥有时光倒流的能力,可这样的逆转对天命之子是无效的。


    他受尽煎熬,被恨缠身的那三年,只是主神催生他恨意的手段,只有恨意到达顶峰,主神才能以恨为引,和他签订契约。


    他早该意识到异样的。


    早在主神将他拉入惩罚系统,用三分钟困了他三个月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那漫长三年也有主神的影子。


    江凛他们……


    自始至终就没有爱上过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思及此,早已成神的宋磬声却忽然觉得心口刺痛,他抬手按住胸膛,指缝处逐渐迸裂出虚弱的白光,他手掌一翻,祭出了一捧小小的白色火焰……这就是脱离了小世界,将所有能量都留给他的祂。


    宛如将一个稚童的灵魂塞入了天神的体内,如今的宋磬声继承了祂所有的能量,短短一次历练却让他的地位瞬间翻转,其差别不亚于由人成神,而代价……


    是耗尽能量,一身孱弱的祂。


    庞大的力量让他拥有了神的能力,既能看穿未来,也能拨反时间,让一切重来。


    宋磬声捧起那团白焰,将祂好好珍藏在了心脏里,而后飞身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在一切开始之前,他要将主神带给他的所有痛苦,成百上千的还给它!


    宇宙是无限的,宋磬声体内的能量也是无穷的,他踏碎虚空,一步百万丈,转瞬的功夫就已经来到了这颗繁盛无比的星球。


    这颗星球并不大,大地之上是充满科技感的高楼大厦,五彩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流线型的飞艇在半空中穿行。


    高楼之上又有高楼,一座宛如天空之岛的建筑稳稳的悬浮在众人头顶,洁白的城堡有着金色的漆边,巍峨的建筑恢弘又圣洁。湛蓝的天空是它的底色,蓬软的白云是它的守卫,这个伫立在半空中的神殿,就是主神的住所。


    宋磬声只是一挥手便停住了时间,浮在半空的悬浮车刚刚喷出尾气,拿着甜筒的少女刚要低头去咬,风吹起的发丝甚至都停在了半空中。


    他就这样,在寂静中,一步一步迈向半空中的城堡。


    殿宇之前鲜花拥簇,五彩的蝴蝶翩翩起舞,天使雕塑下喷出晶莹的泉水,每一处,每一幕,都美得像是神的殿堂。


    可神并不需要伪装。


    只有恶魔才爱欺诈。


    沿途的石板路古朴而肃穆,一路通往大殿入口,到了此刻,宋磬声反而不急了,他放慢步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殿宇内主神的心上。


    终于,他走到了神殿。


    神殿内的装潢以白金双色为主,各色壁画栩栩如生,穿着白袍的主神静坐主位,俊美无俦的容貌胜过这世间的所有雕塑。


    它看上去高贵又优雅,像是生来就该接受跪拜,可一个贪食他人能量,以恨欲贪痴作为契约链接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主神还没来得及开口,它周围的一切就像风干沙化的雕塑一样变成了灰烬。覆盖墙面的壁画片片剥离,露出墙面上青黑色的丝线,白金相间的神座继而崩裂,暴露了相互缠绕的老树根,主神身上的神袍被焚烧殆尽,露出半边身体上密密麻麻的青黄色脓包……


    它是一棵树,又不仅仅是一棵树。


    右半边是人,左半边是树,身后的脊柱横生出粗壮的树干,树干越长越高,长成了穹顶,稀疏的树杈上吊着一个又一个莹白色的灯泡状物体。这里,就储存着它偷来的能量。


    它没有下肢,自腰部以下全是虬结缠绕的数根,污黑的老树根深深扎入大地,越分越细,越细越密,最终刺破空中岛屿,像一根扯不断的细线一样穿透任务者的颅骨,联入他们的大脑。


    宋磬声一想到这东西曾在他的脑子里,他就恶心到想吐。


    他看到了它的未来,也看到了它的过去,任务者眼中高高在上的主神,不过是个被逐出高等世界的逃犯罢了。


    它一身脏污,满脑子罪恶,浑浊的眼里闪着绝望和惊恐,它似是想求饶,又或许想奢求宋磬声开恩,可没有宋磬声的首肯,它甚至无法移动。


    宋磬声不想听它说任何解释,他也没有折磨人的爱好,他来这里,只有两个目的:


    一是报仇,二是清患。


    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去,又在离去瞬间挥了挥衣袖,熊熊大火拔地而起,瞬间包裹住了这座恢弘的神殿。


    殿内的主神无声嚎啕,身下的触须尽数断裂,与它相联的任务者须臾间便失去了和主神的联系。运气好,他们或许能平平顺顺度过一生,运气不好,他们的生命也将与主神一同休止在此刻。


    主神一死,繁华的星球立即恢复了真实面貌,这是一颗被甩出原本星系的星球,失去稳定环境的它早已死亡。


    灰扑扑的死亡星上活着一群早已死去的亡灵,他们链接着逃犯的根须,窃取着他人的能量,生活在虚拟的幻境里,做着永不醒来的虚妄的梦。


    而这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湮灭于虚无。纵使时光倒流一万次,死在天命之子手里的主神,也不可能在罪恶的灰烬里重生了。


    宋磬声再一次来到了熟悉的小世界,而后祭出了自己心口处那抹孱弱的白火。


    这一次,身份颠倒,命运交错,没了主神的插手,他们的命运,或将不同……


    第 168 章


    帝都近日里出了桩新鲜事儿, 隋家那个天赋异禀却口不能言的小儿子,在孤儿院里捡了个人。


    初遇当天,一向浑浑噩噩的隋家次子隋淮之突然开口, 精准而清晰地说出了三个字:“我要他。”


    他这一开口可了不得, 隋家上下欢天喜地, 也不管他要得是个什么人,立即就办了领养手续,将那穿着白色旧衬衣的小孩领回了家。


    后来一查才发现, 这孩子竟然和隋淮之是同一天生日。


    只不过后者命好, 投胎进了隋家, 年纪轻轻就成了A级哨兵,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前者出生就死了母亲,身体脆弱异常, 也没其他亲属,医院本着人道主义救活了他的性命,随后就将他送到了帝都福利院。


    说来也怪,隋家次子从出生就鲜少哭泣,整个婴幼儿时期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声带发育也正常,但就是不说话。


    可自从将福利院里那个姓宋的孩子接回来, 他的脸上竟然逐渐有了表情。单就这一点, 隋家就会将宋磬声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消息传出, 所有人都在感叹那个小孩好运气。


    隋家那可是帝都百年望族,隋、宋、裴、王四大家族里,裴家站错队, 倒了,王家子孙没福, 败了。这偌大的帝国,能和隋家掰掰腕子的,估计就只有宋家了。


    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平白得了隋家幼子的青睐,何止跨越阶级,简直是一步登天,谁听了不感叹一句天上掉馅饼。


    可外人怎么议论是外人的事,隋家大宅门一关,隋淮之就多了个和他同龄的小跟班。


    说是跟班儿,可放到外头,谁都得尊称一声“宋少爷”。


    管家推着餐车走出电梯,敲了敲卧室门,低声道:“宋少爷,该吃饭了。”


    里头半天没人应声,管家不得已提高了音量,道:“少爷们,吃饭了。”


    隋家这一辈的子女都很出色,为了工作方便,成年后就搬出了隋宅,也就年仅七岁的隋淮之还留在老宅里。他惯爱独处,平日里压根不与人交流,渐渐地,四楼就成了隋淮之一个人的地盘,用餐也是在四楼单独的小厅里。


    卧室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瘦弱而精致的小脸,礼貌但没什么温度地向管家说了声谢谢。


    管家客气地笑了笑,正想淡淡一句“该做的”结束这场没意义的对话,却见那孩子身后又走来了一个人。


    隋淮之光脚踩在浅咖色的地毯上,过长的头发盖住了眼睛,容貌被遮住大半,不言不语的样子十分阴郁。


    管家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模样,正要和和气气地和他问声好,却见一向眼里没人的隋淮之竟径直走到宋磬声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照旧一句话都没说,可亲近之意尽显。


    尽管已经听说过,可当管家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难掩吃惊。


    他不是最了解隋淮之的人,却是陪伴他时间最久的人。七年了,他照料小少爷足足七年了,可哪怕过去了七年,他也经常怀疑小少爷究竟有没有记住他的脸,更别提主动伸手来牵他了。


    管家心情复杂,有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对小少爷未来的期盼。有情绪就好,不管这情绪是谁带给他的,都是隋家的大喜事。


    时至黄昏,太阳已经落山了,宋磬声推着餐车往吃饭的小厅走去,牵着他衣角的隋淮之也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明亮的偏厅披着一层暖黄的淡光,宋磬声将餐车内的数个餐盘一一摆在深色的实木餐桌上,恍惚间有种回到了姚园,在为姚湛空布餐的错觉。


    这一程重生,本就是为了陪伴祂,所以他没有封闭自己的记忆,只是顺应了小世界的运行轨迹,从一个孤儿开始长大。


    在未来的命运线里,他已经看到了和自己并行的另一条线,所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会不会错过祂。命运早晚会让他们重逢,而在重逢之前,他只需要等待。


    事实也是如此,不过七年,他们就见面了。


    只不过,祂有点陌生。


    隋淮之身上没有一点他们三人的影子,长得不像,习惯不像,连对待他的态度也不像。


    这其实是正常的,祂毕竟成了一个全新的、没有过去记忆的人,可这样的陌生还是让宋磬声有些怔然。


    这和失忆不一样,江凛失忆以后还是江凛,可隋淮之却是个崭新的陌生人。


    除了……


    宋磬声垂眸看了眼被紧攥在手里的衣角:他好像很黏他。


    “吃饭吗?”他轻声问。


    隋淮之点了点头,右手牵着他的衣角,左手去拿筷子。他不是左撇子,但左手也很灵巧,完全可以代替右手。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宋磬声的筷子到哪,隋淮之就紧跟着追到哪,他吃什么,隋淮之就吃什么。


    毕竟是七岁的身体,饭量很小,宋磬声停了筷子,隋淮之也跟着停了。


    “你吃饱了吗?”宋磬声有些惊讶,隋淮之比他高半个头,身体也健康许多,他总觉得他的饭量不至于此。


    隋淮之的头发太长了,长到额发彻底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一旦不点头或者摇头,宋磬声就辨不清他的态度了。


    他试探着向隋淮之伸手,想将他的头发别到耳后,他的动作很慢,隋淮之要是想躲一定能躲开,但他没动。


    细软蓬松的长发被拨开,稚嫩柔软的手指划过隋淮之的眼下,将遮着他眼睛的头发全部扫开了。


    隋淮之静静仰着脸,露出一张瓷娃娃般美丽的面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漆黑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冷,却足够疏远。


    很漂亮,也很陌生。


    宋磬声问他,“你吃饱了吗?”


    没了头发的遮挡,他清晰看见隋淮之眼里的犹豫,明显没饱。


    “你继续吃吧,我陪着你。”宋磬声将筷子塞到隋淮之手里,重新坐回椅子上。


    隋淮之很听他的话,他让他吃饭,他就拿着筷子低头吃菜,速度不快不慢,认真的模样颇有些赏心悦目的意味。


    一顿饭罢,隋淮之开始上晚课了。


    托他的福,宋磬声也没能躲得过去,隋家人也不管他能不能跟上进度,反正加了张同款桌椅,让他和隋淮之成了同桌。


    隋淮之乐见其成,他甚至在看到宋磬声坐到他身边的时候,罕见地勾了下唇,弧度极轻,但确实笑了。


    宋磬声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没法用看待祂的眼光去看待隋淮之,更没法用同龄人的态度对待他,隋淮之对他来说跟一个陌生小孩没什么不同。


    被他揉脑袋的隋淮之明显愣了一下,但在宋磬声抽手瞬间,他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拉到自己头顶,很轻很含糊地说了三个字:“再摸摸。”


    授课老师傻了,宋磬声却笑了。


    他再次摸了摸隋淮之的头发,小声道:“摸完啦,该好好上课了。”


    在感觉到隋淮之身上明显的陌生感时,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也封闭自己的记忆,蒙住自己的眼睛,跟着命运的安排往下走。因为他实在不想带着过去的记忆面对陌生的人,也不想让这样的陌生逐渐替代他记忆里的真实。


    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隋淮之就是隋淮之,他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也不是他记忆里的某一个人,他就是他,是这个世界里真实而鲜活的存在。


    近两小时的授课结束,也到休息时间了。


    宋磬声跟着隋淮之去了他的卧室,大床旁多了张同风格的单人床,中间留出了一米多的空隙,一盏极具艺术风格的台灯伫立在床头。


    洗澡、换睡衣、吹头发……


    两个同样漂亮的孩子一起梳洗坐卧,让原本典雅但空寂的卧房多了不少鲜活气。


    熄灯后不久,原本平躺在大床上的隋淮之忽然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极轻地爬上了宋磬声的单人床。


    对成年人来说是单人床,但对两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即便并排躺在一起,床铺依然有空余。


    宋磬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静静望着面朝他躺着的孩子,小声道:“想和我一起睡吗?”


    隋淮之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他慢半拍似地点了下头,而后再次以一个充满依恋感的姿势扯住了宋磬声的衣角。


    “睡吧。”宋磬声放低声音,抬手搭上了隋淮之的腰,轻之又轻地拍了拍。他没哄过人,也没宠过人,他对待隋淮之的方式,都是江凛他们对待他的方式。照猫画虎虽然温情,但明显有些生疏。


    但隋淮之很受用。


    他乖乖闭上眼睛,不多时就睡沉了。


    宋磬声躺了一会也困了,迷迷糊糊间却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声声,声声,醒醒……”


    半梦半醒间,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有人轻轻推了他一下,宋磬声才一脸恍惚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原本一脸木讷的隋淮之露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他这一笑甚至让宋磬声发现了一个事实:七岁的隋淮之正处于换牙期,他没有门牙。


    显然,正在笑的人压根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宋磬声,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至此,宋磬声彻底醒了。


    他猛地翻身坐起,不可置信地看向同样坐起身的隋淮之,惊疑而犹豫:“裴……阿鹤?”


    隋淮之刚要笑,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凝固,他伸手捏了捏鼻梁,眉宇微微拧着,片刻适应后,他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明显不属于孩童的成熟表情。


    “是我……”隋淮之犹豫了两秒,似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可他最终还是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姚湛空。”


    这三个字一出,宋磬声彻底傻了。


    第 169 章


    “阿湛?”宋磬声下意识去握他的手, 可还没握住,隋淮之就闭眼倒向床铺,像是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


    宋磬声怔怔坐着, 还没从那一幕中回神。


    这是怎么回事?


    阿湛和阿鹤的意识不是早就融为一体了吗?为什么还会有如此鲜明的区别?又为什么会在隋淮之的身体里苏醒?


    宋磬声的意识乱糟糟的, 他很想推醒隋淮之, 问问他知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从隋家对隋淮之如此缜密的保护来看,他要是有异样, 隋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短短数秒, 却让宋磬声彻夜难免。


    他在床边枯坐一夜, 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隋淮之身上,渴望再次看到那三人中的一个,可是等到天际渐明, 他也没等来任何一人的回应。


    初醒的隋淮之睁开了迷蒙的眼睛,等看清身前坐着的人,他不惊也不怕,只慢慢爬起,像一只小兽一样钻进了宋磬声的怀里。


    他比宋磬声高一些,说是钻,也只是头埋入他怀里, 再伸手怀抱住宋磬声的腰。


    隋淮之的情况, 隋家人已经告诉过他了。


    思维正常, 智力超群,身后的兽魂也发育得很好,可他就是没有情绪, 也不说话。像是只有一个优越的躯壳,却在出生时丢了灵魂。


    宋磬声心情复杂, 他轻轻抚摸着隋淮之的头发,柔声道:“我们去洗漱好不好?”


    隋淮之乖乖点头,而后跟着他去了浴室。


    早餐是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的时光,隋先生和隋夫人都在,甚至连一直避居的隋老夫人也出现了。


    或许是初见时,隋淮之就对他有反应,所以宋磬声并不觉得隋淮之不正常,直到他看到隋淮之对隋母的态度。


    温和高贵的夫人对隋淮之的新发型极其满意,她放低身段,语气温柔:“我们的淮之愿意让人碰你的头发了呀?是谁把淮之的头发扎起来的呀,是磬声吗?”


    隋淮之垂眸不语,坐在餐凳上一动不动。


    隋母已经习惯了,她自顾自地说着话,而后转头看向宋磬声,笑容少了些温度,但依然很亲切,“还习惯吗?”


    宋磬声点了点头,“习惯的,劳夫人关心。”


    “这孩子,客气什么,”隋母笑了笑,“既然你和淮之有缘,那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只要你能照顾好淮之,想要什么我们都能给你。”


    宋磬声继续点头,道:“谢谢夫人。”


    他不卑不亢,压根不像是骤然获得滔天富贵的人,对隋夫人的态度也不谄媚,倒意外得了隋老夫人的喜欢。


    老夫人年纪大了,一直坐在定制的轮椅上,手里盘着一串有些年头的佛珠,闻言看了宋磬声一眼,淡淡下了评语,“是个好的,和淮之好好相处吧。”


    宋磬声再次点头,“是,老夫人。”


    吃饭的时候,隋淮之又有了新的举动。


    一开始,宋磬声只是履行自己的职责,拿着公筷为隋淮之夹菜。可隋淮之吃了几口之后,竟然也拿着筷子,模仿宋磬声的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秋葵。


    “淮之?!你……你有反应了?你知道他是谁吗?”隋夫人瞬间变了脸色,又惊又喜。


    隋淮之却不说话,只侧头看向宋磬声,漆黑的眼瞳仿佛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一室五人,三个人的目光牢牢扒在隋淮之身上,宋磬声不好动,也不好说话,只能和隋淮之对望,等着隋夫人的下一个指令。


    见他不吃,隋淮之仿佛有些无措,放下筷子来牵他的衣角,干涩的嗓音又挤出了一个字:“吃。”


    “吃,磬声你吃……”隋母视线未移,话却是对宋磬声说的,颤抖的语调将她激动的内心暴露了个彻底。


    见宋磬声吃了,隋淮之终于满意,唇角一勾,又露出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可再僵硬也是笑容,隋夫人差点晕过去,就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隋先生也猛地站了起来,俨然将这一幕当成了医学奇迹。


    经此一遭,宋磬声的地位再次得到了实质性的跃升,隋夫人甚至让他改了口,说他不用再将自己当下人,从此以后就叫她隋阿姨。


    此后三日,一如寻常般平静。


    隋淮之依旧粘着他,阿鹤他们也再没出现过。但他很确定,那一晚,绝对不是梦。


    三天的时间,已经让宋磬声很好的适应了照顾人的角色,他拨弄着隋淮之的头发,低噪的暖风嗡嗡吹着,带走了头发上所剩无几的水气。


    就在宋磬声即将关停吹风机的时候,隋淮之忽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宋磬声不甚在意地抬头看向梳妆镜,温柔道:“怎么……”


    镜子里的孩子露出成熟而复杂的眼神,正隔着镜面与宋磬声对望,漆黑的眼眸里似是藏着千言万语。


    宋磬声手指一颤,小指扫过触碰开关,吹风机的声音一停,整个屋子顿时变得极其安静,静到连他声音里细微的颤抖都藏不住,“阿湛……是你吗……”


    姚湛空一言不发,转身将宋磬声死死抱在怀里,他力道大到几乎让人窒息,可宋磬声却不觉得痛,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还有拥抱姚湛空的一天。


    “阿湛,别走,你先别走,我有话想说,你……”


    “嘘。”姚湛空亲了亲他的脸颊,低声而迅速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别急,别哭,听我说。”


    要不是姚湛空这句话,宋磬声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他舍不得放开他,只能仓惶低头,将眼泪抹到隋淮之的衣服上。


    “我时间不多,但一直醒着。这副躯体没有意识,只有我们残留的本能,等……”


    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紧抱着宋磬声的手也松开了,隋淮之愣愣地站着,等他感受到肩膀上的濡湿后,凭着本能再次抱住了宋磬声,笨拙地安慰道:“不哭。”


    宋磬声没抬头,他用额头抵住隋淮之的肩膀,反复深呼数次,这才堪堪控制住了情绪。


    “好,不哭。”


    姚湛空短短一句话中透漏了大量的信息,直到躺到床上,隋淮之陷入熟睡,宋磬声依然在翻来覆去地琢磨。


    他说等……


    等什么?


    等到什么时候?


    等来的又是什么?


    窗帘遮光性太好,宋磬声的眼前一片昏暗,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到身侧那柔软的躯体在逐渐向他靠近,而后循着本能,贴着他缩成了小小一团。


    宋磬声转身侧卧,轻轻拥住了隋淮之。


    快点吧。


    无论等来的什么,都快点到来吧。


    没有希望的时候,他已经认命了。可当他知道姚湛空他们的意识就在这副躯体里的时候,他却一刻也不想等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昼刚至,黄昏又到,有了盼头,二十四小时就被无限拉长。


    宋磬声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直到过去整整半年,他都没等来下一次相见。


    “吃。”隋淮之拽了拽他的袖子,将他从晃神中唤醒。


    相比半年前,如今的隋淮之多了许多表情,也会做简单的日常沟通,与宋磬声在一起的时候,他跟稍显孤僻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可一旦离开宋磬声,他又成了一根无知少觉的木头。


    对隋家来说,能有变化就是好事,经过这半年的考验,隋母对宋磬声很是放心,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将隋淮之送入专业的学校学习了。


    毕竟群体生活也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既然有了宋磬声,隋淮之也该步入正常的生活了。


    数套差不多大小的校服挂进了四楼的衣帽间,英伦风的大衣上镶着金色的纽扣,只看校服也能猜到一定是顶级院校。


    宋磬声来的时候是夏天,转眼的功夫,帝都已经入冬了。


    重回小学对宋磬声而言并没有什么压力,对隋淮之来说,换不换环境也没什么差别,他们照常上课、回家、吃饭、洗澡……像对连体婴一样按部就班地过着每一天。


    一开始,宋磬声还在数着日子过,可时间久了,他又渐渐放平了心态,将精力都投注到了现在的生活上。


    也因为他将目光越来越多地看向了隋淮之,他才渐渐发现,隋淮之的许多行为都带了点他们的影子。


    不明显,但总让他恍惚。


    “睡觉。”隋淮之从浴室出来,习惯性地寻他的手,寻到了,便将手指插入,十指紧扣在一处。


    “好。”宋磬声笑了笑,和他一起缩在那张单人床上。


    隋淮之不爱说话,他就更是了,两个人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可这样的沉默又和独处不同,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了。


    “淮之。”宋磬声忽然叫了他一声。


    隋淮之睁开眼,清明的视线中毫无困意,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因为听见宋磬声叫他,所以他就给出了回应。


    “睡吧。”宋磬声毫无恶作剧的自觉,将人叫醒,又让他睡觉。


    隋淮之也没有被人捉弄的恼怒,宋磬声让他睡觉,他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宋磬声被他逗笑。


    听见他的笑声,隋淮之唇角也扬了起来,长而黑的睫毛微微上翘,像个陷在美梦里的天真的孩子。


    到底年纪小,不经事,沾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宋磬声看着他的睡颜,想到了上辈子的自己。


    他从来都是被哄着入睡的那个,不管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都是等他睡着以后才闭眼。他也是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看着别人睡觉也是一种放松。


    淮之……


    这个陌生的名字,终究还是与他有了羁绊。


    第 170 章


    以前, 宋磬声总是那个被照顾的角色,如今地位颠倒,换他来照顾隋淮之, 他倒也逐渐品出了一点趣味。


    隋淮之很乖, 乖到像是个任他摆置的洋娃娃, 由他选衣服,由他剪头发,总是紧紧牵着他的手, 一步也不离开。


    对宋磬声来说, 这样的体验很稀奇, 也令他有些上瘾。


    他将自己上辈子得到的照顾和偏爱尽数投注到了隋淮之身上,他是怎样被爱的,他如今就是怎样去爱的。


    八岁的孩子像是一秒都离不得他, 哪怕睡觉也紧紧牵着他的手,像是怕他走。


    入夜,宋磬声再一次被弄醒。


    以前只是乖巧牵着他的人,今晚却多了不少小动作,挠挠他的腰,捏捏他的胳膊,最后又在他手心划拉了两下, 语气哀怨, “你从来都没对我这么好过,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个小屁孩了?”


    宋磬声没睁眼,脸上却带了丝笑容,“他不就是你吗?连自己的醋也吃?”


    裴野鹤凑上来亲他的眼睛, 两个琉璃样的玉人儿凑在一起,像是两只互相舔毛的幼猫。


    宋磬声被他闹得没法子, 又怕相遇的时间太短,所以被他一亲就睁了眼,将人推开半尺,问起了关键信息,“这次怎么间隔了这么久?”


    他们虽然出不来,但是依然能透过隋淮之的眼睛看到外面的一切,自然也知道宋磬声一开始等待得有多么焦灼。


    裴野鹤不再闹他,只轻轻拥着他,在黑暗中轻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但我们今夜有一整晚的时间慢慢聊,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有些事,宋磬声是知道的。


    但也有些事,是他不知情的。


    裴野鹤他们死时,确实将一切都心甘情愿的献给了宋磬声,可并不代表他们的灵魂就此湮灭了。


    姚湛空死了,可他的意识一直寄居在宋磬声无名指的戒指里;裴野鹤的灵魂也没有消失,他一直活在宋磬声后背的鹤形兽魂里。


    听到这里,宋磬声脸色突变,语气透漏出一股不易察觉地急切:“那江凛呢?”


    江凛活着的时候,压根没来及和他有多少牵绊,就连死了,他也没来得及为他收尸,再想到这么久以来,他见到了姚湛空,也见到了裴野鹤,就是不见江凛……


    裴野鹤见他脸都白了,醋得厉害,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他搂住宋磬声,轻轻拍了两下,安抚道:“别担心,他也在。”


    只不过,相比他和姚湛空,江凛一直在沉睡,从未苏醒过。


    宋磬声松了口气,精神一松懈,他才发现自己不自觉攥紧了裴野鹤的睡衣领子,已经在他细腻的脖颈间绞出了一丝红痕。


    “对不起,”他匆忙放手,心里闪过一丝内疚,“我是怕江凛他……”


    “没关系。”裴野鹤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两下。


    尽管介意,可他明白宋磬声的想法。


    他觉得自己亏欠江凛。在这份亏欠换完之前,他势必会将江凛放在他们两个前头。


    江凛的事暂且按下不提,隋淮之的状态却是重点。天命之子分分合合都是常态,从来没有分出去却合不回来的说法,但他们却成了例外。


    究其原因,或许是他们三个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执念,在这抹执念消去之前,他们三个的意识只能潜移默化地影响这具躯体,却没法真正合二为一。


    “执念?”宋磬声蹙眉,不解道:“什么样的执念?”


    裴野鹤轻轻一笑,眼神里露出一丝顽劣,“这要靠你自己去猜了,声声。”


    如果能猜中,哪怕无法履行,他们的执念也能消散大半。


    爱情或许是世界上少有的不问践行只求心意的感情。就像下雨时渴望爱人来送伞,但当他带着伞踏出门,你又舍不得让他淋雨了。


    执念吗?


    宋磬声若有所思地看着裴野鹤,“那要怎么履行呢?”


    他并不觉得以裴野鹤这样的小心眼,能允许他将感情倾注在隋淮之身上,他一定会等到自己掌控这具躯体的时候,才来问他要答案。


    “等这具身体十八岁的时候,他的哨兵之力会彻底成熟,只有这副躯体内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支撑三个意识并存。”裴野鹤深情又愧疚地凝望着他,哪怕是孩子的眼睛,依然表露出了刻骨的爱意,“对不起,又要让你等我们了。”


    等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即便等也等不来想要的人。


    方寸之地的六年苦守都过去了,如今看得到未来了,十年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上辈子来不及去看的世界,如今都随他自由来去,更有爱人陪在身边,十年而已,他等得起。


    反倒是裴野鹤他们,被困在一副躯体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论起痛苦,他们才是更痛苦的那个。


    这一夜,像是沉疴尽去,宋磬声和裴野鹤像小时候那样躺在一起,聊了很久。


    多半是裴野鹤在说,说两句就要骂一骂江凛,怪他没照顾好他,骂他是个大傻叉。


    宋磬声听了一耳朵,后知后觉地庆幸起裴野鹤当时提的“褪下戒指”的要求,一想到阿湛可能会看到那段记忆,他就浑身不自在,脸颊的温度高得能煎鸡蛋。


    他一脸红,裴野鹤就捕捉到重点了。


    相比宋磬声的尴尬,裴野鹤只觉得苦涩。


    宋磬声不是战利品,性I爱过程也不是他的荣誉勋章,哪怕拎出几桩床事就能让另外两个意识嫉妒到眼红崩溃,他依然不愿意分享。


    但他无可奈何。


    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一旦融合,所有的记忆都会归为一体,不仅会失去独立的意识,甚至连独占过去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也有好处。


    裴野鹤眼眶有点湿润,但他忍下了这一点酸涩,尽量往好处想。好处就是以后就不用吃醋啦,不管他和谁在一起,在一起的人里,都会有一部分的自己。


    随着天色渐凉,裴野鹤感到了一股无法抵抗的疲惫,他知道自己又要被关进这具躯体里了,比起十年无法自控的痛苦,他心里更清晰的反倒是对宋磬声的不舍。


    他将宋磬声揽到自己身前,贴在他耳边小声说:“声声……有空的时候,多抱抱这副躯体好不好,就算感觉不到,但是能看到,也行……”


    这句“也行”听上去颇为心酸,宋磬声没有犹豫就点头了。


    裴野鹤便像心愿达成一样笑着闭上了眼睛,再睁眼,又是平静到不见一丝波纹的眼眸。


    天亮了,隋淮之也醒了。


    宋磬声熬了一夜,又陪隋淮之上了一中午的课,午睡的时候怎么也爬不起来,但他又不想请假将动静闹大,只能在课桌上趴了一下午。


    醒来的时候,正是下午最后一节课,隋淮之正在听课,左手拿笔,右手覆在他手上轻轻握着,随时随地牵手已经成了习惯。


    教室里的课桌是典型的5*8,共四十个位置,每张桌子的左右都空着,唯独他们是例外。在隋母的要求下,他俩一直并排挨着,为了减少影响,特意坐到了最后一排。


    他趴了太久,整个小臂像是被打了马赛克,僵硬得仿佛不存在。


    宋磬声慢慢坐起,身侧的隋淮之立即转头看向他,声音很轻,也很平静:“醒了。”


    他已经习惯了隋淮之人机一样的说话方式,于是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哪怕看不到裴野鹤他们,但知道他们的意识就在这具身体里,已经足够为他带来慰藉。


    …………


    时光如水,一晃九年。


    隋淮之即将成年,和裴野鹤他们约定的日子也即将到来。


    这九年里,宋磬声无数次想起裴野鹤口中的执念。


    一开始,他以为他们的执念就是十八岁那年没来得及做出的选择。可要真是这样,无论怎么选,另外两个的执念都不可能平息,裴野鹤也不可能留给他一个必输的答案。


    可要不是当年的选择,还能是什么呢?


    上辈子,除了江凛什么也没得到,他们两个不是得偿所愿了吗?为什么还会有执念?


    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宋磬声的脑海里忽然窜出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他给的都是他能给的,却不一定是他们想要的。如果有选择,他们会选择从自己身上获得什么呢?


    所谓的求仁得仁,他们得到的,真的是心底最渴求的吗?


    宋磬声仔细想了想,发现不是。


    姚湛空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出现,给了他勇气,也得到了公众承认的身份,可这真的是他最想要的吗?


    好像不是。


    他最想要的,是时间,是长久的陪伴。


    姚湛空一直憧憬着和他的未来,甚至想将初夜留在婚后。在拒绝宋磬声冲动上头的求欢时,他想的是未来,他不想让这样值得珍藏的记忆变成一种宣泄似的冲动。


    他将一切都留到了明天。


    但他没有明天。


    所以,这会是他的执念吗?


    如果是,那裴野鹤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他的爱坦荡而炽烈,从不回避,也从不掩饰,一条笔直大道直通他的内心,拥有了最亲密的距离,连死亡都是静谧而无憾的。


    看上去似乎是最圆满的。


    可如果有选择,他会选什么呢?


    他最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都说一个人爱人的方式,就是他渴望被爱的方式,那裴野鹤想要的,会不会也是炙烈的爱呢?


    而江凛……


    他本该是最幸运的。


    姚湛空用生命抹去了他本不该存在的恨,裴野鹤也用死亡消除了他的恐惧和怀疑,如果没有秦筝,他会陪着江凛走完这一生。


    可他只得到了一柄捅向心脏的匕首。


    如果一切重来,他会选择拥有什么?


    在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隋淮之和他的十八岁生日也如约而至了。


    隋家一向重视成年礼,早在半年前就开始选址布置,宾客名单更是筛了又筛,调整了数次才定下。


    日子一到,宋磬声凌晨五点就被叫醒,随后就接手了照应隋淮之的任务。


    这十年里,在外人眼中,他就是隋淮之的影子,沉默而忠诚,总是一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但在只有他们两个的小世界里,宋磬声很清楚,是隋淮之一刻也离不得他。


    按理说,这样隆重的日子,宋磬声是没有和隋淮之并排登台的资格的。可隋淮之离了他就不动,隋先生无奈,只能将两个人都送到了台前。


    几十根根罗马柱围绕着大殿,圣洁而恢弘的殿堂内披挂着金红色的礼纱,深色的地毯上,两个容貌俊美的青年并肩走来,共同接受着神的赐福。


    隋淮之一身黑金相间的华贵礼服,暗金色的扣子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鸢尾,象征着高贵与权威。宋磬声则穿着同样风格的白西装,更简洁,也更低调,只是他气质超然,矜贵优雅,走在隋淮之身边毫不逊色,不知情的人甚至分不出谁才是真正的隋家小少爷。


    十八岁的隋淮之已经高出宋磬声一整个头,俊美的面容沉冷而淡漠,只有看向宋磬声的时候,眼神才会有一丝温度。


    悠扬的乐曲在大厅中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大厅中央的壁人身上。生日蛋糕被缓缓推至中央,在礼花爆开的瞬间,宋磬声踮起脚尖,在隋淮之耳边说道:“生日快乐。”


    隋淮之正要回应他,眸光却瞬间涣散,高大的身体向后栽倒……


    宋磬声抓握不及,丝滑的绸缎从他手中溜走,好在周围的保镖反应迅速,一步上前扶住了隋淮之。


    大厅一片哗然,目光齐刷刷聚了过来,训练有素的保镖瞬间集成人墙,将不相干的人全部拦在了外围。


    几步之远的隋母疾速走来,慌到差点崴了脚,就连一向镇定的隋父也乱了阵脚,偌大的宴会厅中,唯一冷静的反倒成了宋磬声。


    他一把搀起差点瘫倒的隋母,平静道:“别紧张,他只是进阶了。”


    即便将所有的能量都给了宋磬声,可祂仍旧是高阶能量体。


    A到S,是他必经的路。


    而他升级之后,也意味着这十年空白期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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