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托斯卡小镇乍看是个很普通的镇子, 和雅蒂兰斯其它地方没什么不同,要不是江凛他们提前收到了线报,估计真的会将这里当成一个规模不大的镇子。
可事实上, 这个镇子就是格雷斯的大本营。热情好客的民宿大妈或许是杀人犯的母亲, 楼下汉堡店的老板娘可能是贩毒商人的情人,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甚至有所小学, 但奔跑在操场上的孩童身上全都留着罪犯的血……
这个地方远比看上去危险,所以除了秦筝以外, 江凛和宋磬声一直都在注意着屏幕上代表阿白他们的绿色动点。
两个多小时后, 老石第一个赶了回来, 又过了半小时, 阿白和猴子也回来了。
三人将收集到的消息一综合,发现他们还有的等。
格雷斯阴险诡诈,防备心极重, 能潜伏在他身边的人自然比一般人更谨慎, 就连传递消息也是将一句话拆分成好几个单词才递送出来。以目前的消息来看,起码得耗两三日才能得到完整的信息。
夜色渐深, 宋磬声躺在床上,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心中细想的却是第三处黄金湖的位置。
前两处黄金湖,一处是著名旅游景点, 另一处是常人无法进入的绝迹, 可第三处只有盛名却无踪迹, 没人知道它在哪。
黄金湖的辨认也很艰难,它看上去就和普通的湖泊没什么两样, 只有哨兵进入水中,才能从它给与的力量中分辨出它和其它湖水的不同。
宋磬声不打算抓瞎盲找, 既然存在第三处黄金湖,那就意味着一定有人知道它的踪迹,只不过被人为抹去了……会是谁呢?又为了什么呢?
宋磬声出了神,甚至没注意到江凛一直落在他脸上的眼神。
狭窄的过道隔出另一张床,江凛侧卧着,静静凝望着他的侧脸,用眼神描绘着那张笼罩在月色下的出尘的面容,没有错过他的任何表情。
“在想什么?”他忍不住问他。
宋磬声的思绪被打断,他垂下眼眸,随口编了个问题,“我在想,格雷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在这里建立一个镇?以他的军火储备量,他没必要这么做。”
月光温柔地笼在他脸上,连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都照的分明,江凛也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格雷斯行事谨慎,越低调,盯上他的人就越少,有能力也不见得一定要暴露。”
“也是。”宋磬声低低应了一声。
一个人想要隐藏自己的力量,最好的伪装不是遁入深山老林,而是从零到整建立起一个村落,将一滴水藏进海里。
话刚说到这里,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水系统却忽然炸开了花,像是识别到了火灾一样,无死角地转着圈喷水。
江凛反应还算快,头顶传来异响的瞬间,他就起身飞扑到了宋磬声床边,水流刚浇下来,他就眼疾手快地扯过被子,将它盖到了宋磬声头上。
宋磬声倒是滴水未沾,江凛却已经浑身湿透了,除此之外,这间卧室显然也不能睡人了。
暴力拆卸只会让水喷得更欢,好在他们很快找到了控制水阀,水阀一关,胡乱喷水的消防系统终于停工了。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其他人自然也听到了,众人匆匆出了门,目瞪口呆地看向这一屋的狼藉。
秦筝和阿白并肩站在一处,表情意外又吃惊,像是这一切跟他毫无关系一样。
猴子一脸无语,“我靠,这消防系统什么质量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我去联系房东,看看能不能换间屋子。”
老石刚要给房东打电话,就听秦筝说道:“这么晚了,房东估计早睡了,再说了,这附近拢共就这么两间独栋民宿,能换去哪啊?将就睡一晚吧,睡醒再说。”
说得也是,老石看向江凛,“那,老大你看……”
江凛再细致、再能多想,也绝对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违背他认知的道具。他看了眼狼藉的卧室,默认了秦筝的提议。
将就睡一晚倒是不难,可难的是房间怎么分呢?
四间卧室,阿白睡的是书房改建的单人间,老石和猴子是次卧,唯独还有空间的就是秦筝那间卧室了。
可他那间卧室里也只有两个单人床,他睡一张,那剩下一张……
江凛轻咳一声,略略有些不自在,“那,那就这样吧,明天再说。我们去和秦筝挤一挤,大家散了早点睡吧。”
老石他们本就奔波了一下午,累得不行,再加上不是什么大事,说散也就散了。
秦筝向后退了两步,让开自己身后的卧室门,唇角一勾,笑容淡淡,“欢迎。”
江凛先动,宋磬声随后。
可当他与站在门边的秦筝擦肩而过时,他的胳膊却被攥住了。
“宋先生,”秦筝握着他手不松,脸上笑容渐渐扩大,“我们一起睡吧,这样不会太挤。”
江凛的美梦还没沾床就醒了,脸色顿时沉了下去。秦筝问的是宋磬声,他不好插嘴,且他本就怀着点不能明说的心思,更没法直言去争。
秦筝将他的脸色看得分明,即便心口揪痛,可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宋先生不会不愿意吧?”
“嗯,”宋磬声缓而用力的掰开了秦筝紧攥着他的手指,轻声道:“我不愿意。”
他扬起宁静的笑容,声音温和道:“我和不熟的人睡一张床会失眠。”
江凛刚刚暗下去的眼神瞬间被点亮,一脸惊喜地看向宋磬声,自动将自己等价于“熟人”。
可秦筝又说:“这样啊,理解。”
“那这张床让给你吧,”他歪了歪脑袋,隔着宋磬声望向江凛,“老大和我挤一晚?”
“没事,”江凛大手一挥,态度潇洒,“本来就是我们占了你的卧室,没道理连一张整床都不留给你,我和……咳,我们挤一张床就行。”
话刚说完,他就上前抓住了宋磬声的手,将他往床边拉,“你先睡,我去冲个澡。”
匆匆安顿完宋磬声,他就闪身进了浴室,数秒后,哗啦啦的水流声响起,打散了沉凝的气氛。
卧室里就剩宋磬声和秦筝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
宋磬声朝他礼貌地点了下头,随后便拉开被子钻了进去,闭眼平躺在了床上。
一墙之隔就是江凛,有水声也不妨碍江凛隔着噪音听清他们的谈话,所以他并不觉得秦筝会找他聊天。
果然,秦筝只在原地沉默地站着,没说话,也没动。可他心里堆积的恶意却一秒更比一秒浓,他看着宋磬声那张脸,认定了他就是个骗子。
不过是个送上门来的棋子,不过一时占了上风就洋洋得意,可他又能得意多久呢……
一想到过往那么多年里,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些拦路石,秦筝甚至觉得宋磬声有点可怜。因为他一秒钟就能想出无数种方法,每一个方法都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在雅蒂兰斯。
可死了有什么用?死人才是最不好对付的。
他要让他活着被厌弃。
江凛不是喜欢这张脸吗?那当这张脸背叛他的时候,他还心动得起来吗?
说起来,他还要感谢宋磬声的出现。
在这之前,他一直担心江凛被过去影响,也担心他心里还有残余的感情,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没有错,江凛的确会被这张脸触动。
可这不是好事吗?等江凛被这张脸的主人背叛的时候,他的过去才能被彻底埋葬,心里那点残余的惦念也将不复存在。
不多时,水声停了,吹风机开始嗡嗡工作,江凛吹干了头发却没急着出门,而是站在浴室门后反复做了两次深呼吸,这才做好了同床共枕的准备。
水声停的时候,宋磬声就将自己挪到了最里侧,将大半位置留了出来。他睡小床的次数不多,往前追溯,就是和姚湛空挤在佣人房的单人床上的时候了。
他窝在床沿,神思有一瞬恍惚。
其实这一切过去并没有多久。
可他却觉得像是发生在上辈子一样。
姚湛空的声音、温度、气息……好像都被和裴野鹤的共度的三个月替代了,只有时不时闪过的记忆勾动着他的思绪,提醒着他关于姚湛空的一切。
他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床边却兀地一沉,一具火热中散发着淡淡沐浴露香气的身体向他靠了过来。
宋磬声下意识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俊脸,他这才发现自己和江凛贴得极近。
过近的距离让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而江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整个人像一截被定住的木头。
宋磬声喉结微动,想往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贴墙了,他只能将手抽出来,轻轻去推江凛的肩膀,“过去点。”
可江凛不动,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宋磬声,明明是夜晚,可他的眼神却清明的可怕,“嘘,秦筝已经睡了,不要吵他。”
宋磬声眼眸瞪大,一时被他的无耻给惊到了,到底是谁说的话多?到底是谁在吵?你说话的功夫往后挪一挪不就好了?
他目光中明显的控诉勾起了江凛的笑意,可他怕自己太过分将人惹恼,逗完人之后倒是规矩地往后挪了挪,给他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睡吧,”他望着宋磬声,目光中盛满了比月光还温柔的情愫,声音也温柔到令人耳热,“明天见。”
距离一拉开,宋磬声就自在多了,他轻轻出了口气,小声道:“明天见。”
第152章 第 152 章
本来就是单人床, 两个男人同时躺上去,再怎么避让也是挤的。
宋磬声背贴墙壁,面朝着江凛, 入眼就是他的脸。江凛说完话后就闭上了眼, 柔亮的月色照在他冷峻的面容上,越发显得他轮廓深邃而立体, 一看就是个不太好接近的人。
他怕自己的视线被江凛察觉,所以看了两眼之后就闭上了眼睛。他本以为自己要失眠, 可躺着躺着还是睡了过去, 本来直挺挺贴着墙壁的身体也渐渐蜷缩, 双手微拢置于胸前, 看上去格外乖巧。
可他这么一动,基本就将大半张床占去了。
江凛在黑暗中缓缓睁眼,本来垂在身侧的手却像有意识一样轻轻摸向宋磬声的后背, 而后极为自然地揉了揉他的尾椎骨。
刚摸完, 江凛就愣住了,整个人瞬间僵直, 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他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占便宜的!
是他的手自己动了!
可黑灯瞎火的,他动作又轻,就是再摸一摸也没人发现……念头刚起,又被江凛狠狠按下, 他自我唾弃了两秒, 将手抽出来, 隔着被子搭在了宋磬声身上。
单人床嘛,地方小, 他手长腿长,没地方放, 隔着被子搭一搭,这很合理,也在尺度之内。江凛成功说服了自己。
可搭着搭着,他的身体就像被触动了什么开关一样,自发地轻抚起他的脊背。反正隔着一层冬被也不算耍流氓,而且宋磬声明显在他的安抚下睡得更熟,他也就心安理得地保持了动作。
被子阻隔了体温,却掩盖不住他躯体的轮廓,江凛感受着掌心的弧度,原本热意涌动的内心渐渐转变为另一种怜惜。
怎么那么瘦呢……
平日里隔着冬衣还看不太出来,可当他一遍遍抚摸时,微软凹陷的被子却再也掩盖不住宋磬声的瘦弱了。
江凛叹息一声,觉得食疗和锻炼都得给他安排上,人到了他身边,怎么也得让他健健康康的。
云层渐厚,月色也被遮去了,可江凛却没有困意,他只是凝望着宋磬声熟睡的脸,下意识拍着他的背,哄着他入睡。
蜷缩的身体渐渐舒展开,原本收拢在胸前的手却往前摸了摸,像是在下意识找寻着什么。
江凛不经多想,就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随后,他眼睁睁看着宋磬声握住他的手,轻轻扣住,而后将他的手拉向自己的怀里,像抱玩具一样抱住了。
他的掌心就压在宋磬声胸前,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不甚有力的心脏砰然跳动着,他甚至能幻想出宋磬声那如绸缎般丝滑的肌肤……
江凛心跳如擂,原本降下去的体温骤然拔高,耳廓红的像发烧。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随着喉结微动,他也开始缓慢地、以一个不惊动宋磬声的力道将手向外抽出。
他不怕别的,他只担心宋磬声发现之后,以为自己在占他便宜,到时候再想解释可就难了。
可正当他将手抽出一半时,睡意沉沉地宋磬声忽然动了,他蹙了下眉,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抬手又将江凛的手抓紧了。
躺在另一侧的江凛却如凉水兜头淋身般,全身热度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听得分明,宋磬声叫得是别人的名字。
他一时气闷,本想利落抽手将人弄醒,再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是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可念头归念头,他再气恼,也舍不得将火撒到宋磬声身上。
死都死了。
江凛将这四个字翻来覆去默念数遍,终于还是将手轻轻抽了出来,以庇护意味极浓的姿势,将胳膊搭在了宋磬声的脑袋上面。
…………
次日一早,老石就联络了房东,顺利换了一间屋子。
之后两日,所有人都尽力表现地像一名合格的游客,在与潜伏者搭线获取情报的同时,也没断开和上级的联络。
格雷斯是个很谨慎也很惜命的人,身边保镖众多,连他自己也是B级虎鲸。能够在众多保镖围堵下成功完成刺杀任务的人,只有江凛。
前锋队从前也接过难度等级相当的任务,出任务的人多半是江凛和秦筝。江凛作为主攻手,擅长正面强攻,秦筝则以速度见长,再加上兽身带毒,二人合作可谓天衣无缝。
按理说,这次任务的人员安排最好是江凛和秦筝刺杀格雷斯,而剩余四人摸进实验室,活捉德伦。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难点卡在了德伦身上。
格雷斯再难接近,毕竟常常活动于人前,只要不要走漏风声让他起了戒心,总能找到接近他的机会。
但德伦不一样,他本身就是个足不出户的科研人员,吃喝拉撒全在实验室。而且他的实验室还建立在地下,头顶就是荒无人烟的平原。
那里除了零星隆起的沙丘外,毫无遮蔽物,别说是接近了,哪怕是变成一只鸟从上空飞过,都会被放哨的卫兵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想要接近实验室,只能由秦筝出马。他是A级雪貂,体型小,速度快,隐蔽性高,且趾甲带毒,是团队内唯一一个能突破实验室地面防御、并将守卫者悄然毒杀的人。
德伦和格雷斯这两方,惊动其中一方,另一方就会做出应对。加上这里是境外,动静闹大不好收场,所以他们只能双管其下,完成任务的同时还要求稳。
事情到了这一步,人员排布已经十分分明了。江凛战力强,完全可以完成撕开格雷斯的防御圈、并刺杀他的任务。秦筝是副队,优势明显,很适合带领剩余人员接近德伦所在的实验室。
而宋磬声需要用精神控制操控德伦,这也就导致,他必然会和江凛分开,还会和秦筝一组。
小组成员的随意拆分与搭档只是小事,队内所有人都根据战情组成过单独的小队,所以谁也没料到这样合理的分配竟然会遭到江凛的反对。
他倒也没断言拒绝,只是脸色不好,许久也不点头。
猴子隐约看出点什么,却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觉得江凛会因为不想和宋磬声分开而丧失判断力,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第二个能让他迟迟不首肯的理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气氛渐渐沉凝,就连一向大条的阿白都不敢乱说话了。
秦筝表情淡淡地剥着香蕉皮,老石则看着窗外,所有人的视线都不曾在江凛身上停留,可江凛心里清楚,他们都在等他的答案。
江凛沉默着起身,淡道:“我去抽根烟。”
理智告诉他,这是事情的最优解法,可心里却总有无可名状的恐慌揪扯着他的心脏,告诫他一定不能和宋磬声分开。
他无法向其他人解释这种感觉,就算说出去,估计也只会被队友理解为恋爱脑上头,为了爱情失去判断力。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这种恐慌甚至剧烈到了令他恐惧的地步,像是一旦和宋磬声分开,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而这件事带来的后果他无法承受。
其实不单单是今天。
早在宋磬声还在军区的时候,他就有过两次这样的感觉。
一是他在医院的时候,自己去送早餐,却发现病床上没人。二是他回了宿舍,自己却在门口感应到房间内没人的时候。
就算他知道军营里绝对安全,也知道宋磬声只是去了其它地方,可当他蓦地消失不见时,他还是无法用理智抚平恐慌,只有再次找到他,他的心才能稳稳地落回胸腔。
他很清楚,这不是一个队长该有的样子。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要不……”他听见猴子在低声提议,“让老大、念生和副队一起去实验区吧,毕竟德伦才是重中之重,擒住他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秦筝没有抬眸,声音平淡,却略显讽刺,“本来可以1+1大于2,为什么非要做1+1等于0.5的事情?”
猴子讪讪地挠了挠头,不说话了。
老石略有犹豫道:“其实猴子说的也有道理,我、阿白、猴子,我们三个对上格雷斯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我和猴子负责解决他的保镖,阿白伺机偷袭,也是有胜算的。”
秦筝这下抬眼了,他看向老石,一句话都没说,可老石却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还是一样的道理,明明有最优解,为什么非要选下乘的手段,去迂回的博取可能的胜利呢?
江凛不是一个人,他既然承担起了这份责任,就必然要履行队长的义务。格雷斯和德伦一旦逃走,背后牵动的可是整个古华的安宁,他是军人,不是纪律散漫的雇佣兵,没有随心意而来的资格。
话都说到这里了,宋磬声终于动了。
随着他低声一句“我去看看他”,江凛挺直的身躯瞬间僵硬。他下意识按灭了手里的香烟,同时开窗通风,萦绕于身的烟气顿时散去。
“江……”本来想喊江队,可他现在也成了队内一员,再叫江队就生疏了,所以宋磬声换了个称呼,低声道:“队长,你在担心什么?”
江凛闻言,转过身来,靠着窗,挡去了刮进屋内的风。他垂眸看向比他矮一头的宋磬声,半晌过去,依然想不出答案。
是啊,他在担心什么呢?
宋磬声自己就是A级哨兵,其他人的单人战力也在全国前百,如果只是担心他的安全,大不了其他人都去实验区,他自己去解决格雷斯就好了。
可他还是不放心。
他看着他那张尚能用稚嫩来形容的面容,一时晃了神,要不是看过他的资料,说他未成年他都相信。这样不经风雨的人,离开他身边,真的能照顾好自己吗?
“队长,”见他不说话,宋磬声又问道:“你是担心我完不成任务吗?”
不是。
如果按照之前的计划,完成任务的概率很大,而且有其他人的照应,宋磬声只需要发挥自己精神控制的能力就好了,他并不担心这个。
“我只是……”江凛轻叹一声,试探着抬手,见他没躲,才将手搭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我只是怕万一。”
如果宋磬声和他在一起,他死之前,宋磬声绝不可能出事。可除了他之外,没人会豁出性命去保护宋磬声。
可这话他没法说。
宋磬声于他是特殊的存在,所以他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但其他人没有保护他的义务,说出来也只会平白败坏他们对宋磬声的感观。
就像现在,估计他们也都看出来他是在为谁而犹豫了。
“回去吧,”江凛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回去好好计划一下,争取早日结束,早点……回营。”
再有下次……
不,不会再有下次,他不会再将自己置于这样两难的境地了。
他们就在客厅一侧的走廊上,老石自然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江凛一同意,除秦筝外,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既然已经决定了,江凛就彻底摈除了杂七杂八的念头,一心扑在了任务上。
据线报,实验区上层的塔防十分严密,只留了部分监测口,且每过十分钟就会有一次视频对接。
所以秦筝只能打昏他们,并控制外围的监控,而宋磬声等人则需要在十分钟内赶到,并控制卫兵应对视频对接。
可塔防周围都是平原,十分钟的时限又太短,猴子是雪豹,老石是艾基特林海蛇,都比不上时速能到达350公里的游隼阿白。
所以猴子和老石跟来也没用,最适合的线路,还是秦筝突防,而后由阿白带宋磬声接手。
再者,三天后,格雷斯将会去公海谈生意,这无疑是个好机会。届时大海茫茫,游艇上有江凛,海中有老石,格雷斯无论是往哪逃,都是死路一条。
事情就此敲定,气氛也逐渐紧绷起来,探路的探路,摸线的摸线,只等三日后入夜,他们就要开始行动了。
第153章 第 153 章
两日后的傍晚, 江凛带着老石和猴子先一步离开,离开之前再三叮嘱,恨不能临时补课, 将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全部塞进他脑子里。
宋磬声浅笑着听他说话, 一一答应了。
其实这次任务对他来说,要比上次在卢文的时候简单。毕竟上次不能打草惊蛇, 他除了催眠之外,没法使用其它能力。这次是为了活捉德伦, 对他的能力没有限制, 只要他能做到, 他可以直接控制其他人的行动。
江凛和老侯等人趁夜离开, 而他们也在短暂歇息后靠近了目的地。
秦筝先行,宋磬声和阿白则在监控范围之外等候他的消息。
白鹤并不以飞行速度见长,为了节省时间, 宋磬声只能将自己交付给阿白。
在等待秦筝的间隙里, 阿白一边活动着身体,一边掩不住八卦地悄声问道:“念生, 你和队长以前就认识吗?”
宋磬声斜靠在山坡凸起的掩体处,随意道:“没,来这里才认识的。”
“我去……”阿白震惊地瞪大眼,不敢相信以队长的性格竟然能做出一见钟情这样的事。
“怎么?”宋磬声抬眸看向她, 唇角微弯, “在惊讶什么?”
“就觉得神奇, ”阿白亲热地挨着他坐下,道:“你知道吗, 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队长竟然会做饭, 我更不知道他做饭原来这么好吃!”
“是吗,”宋磬声淡淡一笑,道:“江队长人好吧,看我生病了所以多有照顾。”
“才不是,”阿白赶紧反驳,“我们队长才不会照顾人呢,别说生病感冒了,你只要没死,爬都得爬起来。”
宋磬声又笑了,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和江队长认识多久了啊?”
“三年多,快四年了。”宋磬声是江凛选中的人,各方面都很可靠,所以阿白也没有隐瞒,“我从前线退下来就进前锋队了,我进队两个月以后才遇到老大,据说老大那时候也刚从某个部队退下来,为了养伤才来边防的。”
“养伤?”宋磬声有些惊讶,“还有人能伤到他吗?”
阿白“扑哧”一乐,笑道:“老大再强大也是肉体凡胎,当然会受伤。老大刚来队里的时候,左腿和左胳膊都废了,动了好几次手术才修复好,也亏他是S级,要是A级异能者受那么重的伤,估计早都死了吧。”
宋磬声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来了!”没等他再问,阿白已经伏低身体,接收到了秦筝的信号,“副队已经接近哨塔了,念生你快上来,我们准备走了!”
宋磬声迅速收拢思绪,戴好头盔后又确认了一下自己腰间和肩膀处的绳索。阿白带他飞行完全是为了任务,自然不会像裴野鹤一样将他抱在怀里,而是用爪子勾紧他后背的绳索,像货物一样将他拎起来。
三分钟过去,秦筝再次传来信号,兽化的阿白仰头一声清鸣,抓起宋磬声就以超高速度向哨塔飞去。
游隼速度太快,完全不是普通人的肉I体能负担得起的强度,哪怕隔着这么厚的衣物,他也依然有种即将被风撕裂的错觉。
过快的速度很容易引起晕眩,宋磬声为了避免自己拖后腿,在起飞的瞬间就闭上了眼睛,只在心里默念着倒计时。
阿白不愧是游隼,卡着七分钟的极限完美落地,宋磬声落地就脚软,扶住哨塔才勉强站稳。
哨塔一共四座,分四个方位,底层是个四塔共通的方形厅,想要进入地下实验区,有且只有这一个通道。
他们赶来的这七分钟秦筝也没闲着,他将自己打晕的哨兵全部拖到了一楼大厅,只等宋磬声出现就能控制他们了。
他继承了裴野鹤的大部分记忆,操纵他的能力自然也是得心应手,不出一分钟,躺在地上的十六个哨兵就睁开了眼睛。
实验区依仗的大多是地理优势和军火强度,所以十六个哨兵大多是B级,剩下的都是C级,同时控制或许有些吃力,可也不是不能坚持。
哨兵们满心惊恐,完全失去了队身体的控制权,只能在宋磬声的控制下配合他们躲过视频监察。
这是宋磬声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使用这项能力,阿白面上不显,可心里又惊又佩服,有了这样逆天的能力做辅助,任务难度简直连降三个level。
事不宜迟,应付完检查之后,一行三人接连潜往地下实验区。
此处的地下试验区可比卢文的大得多,占地面积几乎有两个操场大,且地下区并非完全中空,而是像迷宫一样,用仅供一个仅供一人单行的通道链接出一个又一个的实验区。
每个通道口都有两个持枪卫兵把手,为得就是防止有人潜入,可这点限制完全困不住秦筝。身小而迅疾的白貂如无形的闪电般划过,“砰砰砰砰”的连续射击一一落空,持枪的卫兵还未看清白貂的身形,就已经被他利落地开了喉。
有了秦筝做前锋,阿白甚至没有出手的机会,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实验区,沿途卫兵无一活口,参与实验的研究人员也非死即昏,可他们已经走完了大半路程,却始终没见到德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宋磬声逐渐感到了些许吃力,他毕竟不是裴野鹤,同时控制十六个卫兵消耗太大,要是战线再拉得长一点,他就不能保证这十六个人都在掌控之下了。
宋磬声压低声音道:“副队,我坚持不了太久了。”
秦筝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脚下的步子快了不少。如果宋磬声不知内情,单看秦筝的表现,他的确是个一心扑在任务上的好副队。
第一个十五分钟过去,第二个十五分钟又过去,他们几乎摸清了大半区域,可依然不见德伦的身影。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必须改变策略。”秦筝肃声道:“宋先生,你的控制范围有多大?能覆盖地下实验区吗?”
宋磬声实话实话道:“我可以覆盖一半,但我能力有限,范围一大精度就会下降,只能定住他们,没法控制他们做响应。而且,如果转移目标,哨塔的卫兵就会脱离控制。”
秦筝思忖片刻,咬牙道:“等我。”
他闪身往来时的方向撤去,当第四次视频监控过去后,宋磬声明显感觉处于自己控制下的人正一个个消失。他心里清楚,这些人或许已经被秦筝干掉了。
看来,秦筝是打算速战速决,想在十五分钟内找到人员并撤离了。
宋磬声也没犹豫,当那十六个卫兵彻底死亡后,他瞬间铺开异能,将身前还未探索的区域中的哨兵全部掌控在了手中。
范围大,人员多,他本来还能坚持半小时,可这一扩散,他最多能控制十多分钟了。
不过好处也很明显,留在这里的哨兵都是为了保护德伦的安全,他们的密集地多半就是德伦的藏身处。
宋磬声抬手一指,道:“这边。”
阿白毫不犹豫地打了头阵,有了宋磬声的控制,她解决起安防时轻松了许多,那些一动不动的卫兵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击毙。
不多时,从哨塔返回的秦筝也追上了他们的脚步,他压低声音道:“时间不多,找到德伦之后,阿白带德伦,宋先生带我,我们从空中撤离。”
阿白神情严肃地点头,一行三人再次往内部突进。
步伐匆匆间,秦筝关心似得问向宋磬声:“你还能坚持多久?”
宋磬声保守道:“八分钟。”
“够了。”秦筝一枪击毙伫立在门口满眼惊恐的卫兵,而后掏出一枚炸弹粘在了厚重的大门上,疾声道:“向后撤!”
阿白拉着他躲进拐角,秦筝随后也赶来,五秒后,只听一声轰隆巨响,整个通道都被震得颤了几颤,而封锁用的门锁也已经被彻底炸毁。
秦筝抬腿一踢,将破败的大门一脚踢开,而后扬起一秒堪称和气的笑容,“初次见面,多多指教啊德伦先生……”
烟尘四散间,隐约可见这是个颇为宽敞的休息室,六个全副武装的哨兵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而他们身后就是鼎鼎大名的德伦了。
事不宜迟,他们没那么多叙旧的时间,秦筝上前一步,揪住德伦的头发就开始辨认他的身份。
宋磬声则绕去另一扇门前,作势想要推门。就在他抬手的瞬间,一直处在控制下的德伦忽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抗拒,虽不至于摆脱控制,可也让宋磬声意识到这扇门后一定有什么重要东西。
他按下门锁,朝外拉开,却发现里面竟然躺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宋磬声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只是个简单的浴室后,他又将视线落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而这一观察,却让他发现了一些关键信息。虚弱的女性哨兵,还有她肩头灰扑扑的兽魂,以及处于流动中的浴池的水……
这三个信息在宋磬声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微微皱眉,几步上前,刚要抬手去碰,却听阿白催促道:“快走!”
宋磬声抿了下唇,探入浴池中的手一触即离,随即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
德伦全身被控,只能任由自己像个麻袋一样被阿白背在身上,被迫跟随他们向外撤离。
宋磬声刻意留意了一下德伦的眼神,见他不顾自身安危,视线一直努力探向屋内的浴室方向时,原本隐约的猜测也清晰起来。
可他没有说话,依旧按照秦筝的计划执行着。
但当他们刚刚撤离至平原,想要化形离开时,不远处却传来了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声。
秦筝顿时一慌,一个手刀劈晕了德伦,而后狠狠推向阿白的后背,疾声大吼道:“快带德伦走!”
阿白是个士兵,在上级有明确指令的情况下,过多的个人思考只会拖累任务进度,所以她没有多此一举地问出那句“你们怎么办”,而是瞬间变身,利爪握紧德伦的两只脚,将他当货物一样拎走了。
直升机的轰鸣越发清晰,不用细看也知道是赶来增援实验区的人,他们三个之间,有能力超过直升机的速度、并带走德伦的人,只有阿白,所以秦筝的命令放谁来看也挑不出错。
接下来呢?
宋磬声不慌不忙地看向秦筝,先一步说出了他预想中的台词,“秦副队是雪貂,体型小,速度快,善隐蔽,他们不一定能发现你。而我的哨兵之力快耗尽了不说,兽型也是飞不快的白鹤,无论往哪逃都会被抓住。所以秦副队自己逃吧,毕竟是队友,能走一个是一个,况且,你们安全了,才有可能来救我,不是吗?”
此时没了外人,秦筝也不装了,他拧眉看着宋磬声,“你认真的?”
“不然呢?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不是吗?”宋磬声甚至有闲心微笑,“快走吧秦副队,再晚就来不及了。”
秦筝不相信自己的计划竟然这么顺利,而且宋磬声的态度也很诡异,像是猜到了他的目的并且甘愿配合一样。
可时间的确不多了,他来不及多想,只能一个纵跃化身为兽,消失在了茫茫平原之上。
随着轰鸣声渐近,宋磬声施施然举起双手投降,任由自己被下了直升机的卫兵们用枪抵住了脑袋。
第154章 第 154 章
阿白的速度毋庸置疑, 当她摒除一切杂念振翅而飞的时候,没人能追得上她。
鸟类有着高效的双重呼吸,高速气流并不会令它窒息, 可人类就不一样了。要不是顾忌着爪下的德伦, 阿白半小时内就能赶到集合地点。
可即便有拖累,她也依然赶在众人之前将德伦带到了约定地点——托斯卡郊外的一处山洞。
猴子先一步勘测过附近的地形, 并在山洞中准备了不少东西,卡在岩壁上的箱子就是其一。阿白拿下箱子, 从里面拿出来一件形似雨衣的东西, 又抽出了一支麻醉注射器。
德伦毕竟是关键人物, 他的体内或许被植入了追踪器, 而这件衣服材质特殊,能屏蔽追踪器的信号。
阿白心绪烦乱,下手的时候也没留情, 将一管麻醉剂全推了进去, 看这剂量,德伦没七八个小时是醒不过来的。
当时情况危急, 她只能听从副队的命令,可现在到了安全地带,阿白免不了开始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
私心里,她并不相信秦筝会抛下宋磬声独自回来, 可要论实际情况, 她又想不出他二人能同时逃出来的可能。
阿白忧心忡忡地朝外张望, 内心充满了不安。除了担心宋磬声的安危,她更不敢面对知道这件事以后的江凛……
而现在, 她只能祈祷副队别有计划,能将自己和宋磬声平安带离包围圈。
一个多小时后, 一只灵巧的白貂从草丛中纵跃而出,在落地瞬间变回了人身。
阿白不死心地向天上望去,却没看到任何飞禽的身影。
秦筝走向山洞,扯了件衣服穿在身上,面色难看,语气也很低沉,“宋先生让我先走,我也只能先一步离开了,虽然当时的情况……”
他长长一声叹息,懊恼道:“都是我的错。”
阿白下意识去安慰他,“这不怪你副队,你已经尽力了,谁也没料到他们的增援来得这么快,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德伦是任务的关键,只要抓住德伦,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他们作为士兵,任何时候都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再者,德伦还在他们手里,所以宋磬声大概率会成为他们的人质,不一定会被处死,只要队长回来,一切就有转机!
想到这里,阿白的眼神多了两分神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个多小时后,将格雷斯劫杀在大海里的江凛等人终于回来了。
“队……队长……”明明已经打好了腹稿,可当她真的面对脸色难看的江凛时,还是卡壳了。
“我来说吧。”秦筝撑了下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眼含愧疚,脸色也很白,显然是被江凛阴沉的眼神吓到了,“他们的增援来得太快,超出了我的预估……”
江凛只听这一句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却被秦筝一把抓住手臂,“江凛!”
“滚!”江凛猛地将手抽出,力气太大,秦筝被带的一个趔趄,要不是老石扶了一把,他就要摔在地上了。
秦筝还没站稳,又急忙伸手去抓,“你冷静点!我们一定会去救他,但不是现在,他那里……”
“别逼我动手。”江凛的眼珠黑沉而冰凉,氤氲着一触即发的风暴,绷紧的小臂肌肉甚至在不明显地发着颤。
他狠狠抽出胳膊,视线扫过秦筝,又移向老石等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像看着自己的仇人,“你们按B计划撤离,我的人,我自己救。”
话音刚落,他已经转身变成猛虎,几个狂奔就消失在了秦筝的视线尽头。
猴子下意识追了两步,而后回头看向秦筝,“这……副队,我们……”
“按他说的做。”秦筝面色苍白,可还是承担起了决策者的身份,“现在不是救人的时候,我们跟过去也只会拖累他。再者,德伦的身份太特殊了,我们赌不起,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将他带回古华。”
宋磬声出了事,催眠德伦的A计划自然也作废了,而雅蒂兰斯的边境查得很严,他们想带人离开,只能走偷渡这一条路。
秦筝说得有道理,众人便都听从了。
猴子不发一言地穿戴起骑具,而后示意老石将德伦绑在他背上。既然计划已定,那早日结束任务,他们也能早一步赶来接应江凛。
秦筝等人按计划B向海岸撤离,另一头的江凛却豁出命似得向托斯卡平原奔去。
他没有怪任何人,也顾不上去想别人的心思,事实上,从他到达山洞却没看见宋磬声开始,他的心神就彻底乱了。
甚至连秦筝的解释也像是从天外传来的一样,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去救他。
绝不能……绝不能让他再一次……
再一次……出事……
江凛头痛欲裂,精神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无形的束缚紧紧勒住他的脑袋,勒的他头都快炸了。
他甚至分不出心神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说“再一次”,他只知道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一样疼。心疼,头疼,方才一场战斗落下的伤也在疼,疼得他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
可是不行,宋磬声还在等他。
虎形兽身本来就不擅长长时间高速飞奔,可江凛不管不顾,哪怕喉咙里溢满了铁锈味,他也没想过缓一缓步伐。
时间像是一把匕首,每流逝一秒都像剜了一刀,可比起自己的身体,他更担心宋磬声会不会受到什么拷打。
四十分钟过去,他的体能消耗殆尽,腿不受控制的一软,巨大的虎身跌倒在地。可他半秒都没歇,倒地瞬间就又爬了起来,争分夺秒地向前狂奔而去。
刚刚经过一场鏖战的身躯发出抗议,几近爆炸的心跳也提醒着他需要休息,可他一刻也不想等,一刻也不能等,心里、脑子里都只剩下“去救他”这一个念头。
如果此时还有人在江凛身边,就能发现他已经彻底失去理智了。
另一头的宋磬声也不好过,粗粝的麻绳紧缚着他的手腕,像午门待斩的犯人一样高悬在哨塔上。
四架战斗机停在不远处,近百个真枪实弹的哨兵死守在塔下,塔防系统全部启动,不管来者是谁,都会被热武器轰碎。
凌冽的寒风打透了宋磬声单薄的躯体,他唇白,皮肤也白,急速下降的体温带走了他身上仅剩不多的活力,远远看去,就像是具悬在塔上的尸体。
宋磬声垂着头,闭着眼,乍看像是昏迷,可他的思绪却十分清明。
他知道江凛一定会来救他,也知道秦筝并不会多加阻拦,但他还没想通这其中的关窍是什么,也没想清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秦筝之所以不阻拦江凛,是因为没有必要。他和江凛相处了几年,不说了解,但起码是清楚他性格的,没必要去做拦不住还非要拦的事情。
可秦筝搞这一出的目的是什么?
秦筝经验丰富,绝不可能做出“忙活一场,却只为了给他们的感情铺路”这样的蠢事,他布得局里,一定也包含了江凛来救他的这一步。
但无论秦筝的目的是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他对浴缸里的水起疑的时候,他就伸手测试过了,他身上有裴野鹤的兽魂,兽魂触碰黄金湖水是有反应的,所以他瞬间就确定了:那里就是他找寻的第三处湖水。
先不提第三处黄金湖是如何被改建成那副模样的,眼下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里安防严密,江凛又刚刚结束一场大战,体力消耗巨大,如果他心甘情愿地死在这里,他只要将江凛的尸体拖去那方浴池,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失去记忆的江凛真的愿意为了他死吗?
如果他心有不甘,死后转生了怎么办?
届时人海茫茫,他根本没办法锁定江凛,一切计划自然也都失效了。
再者……
宋磬声轻轻吸入一口冷气,胸膛微弱地起伏了两下,一点茫然跌入心湖,将他本来清明的神智晃得有些乱。
明明已经做好了决定,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但在他的预想里,这一天或许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到来。
他不急着想办法恢复江凛的记忆,也没将心思花在找寻第三个黄金湖上,而是像从过去逃出来了一样,用一个新的身份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总觉得,等他找到第三个黄金湖,利用江凛源自精神海的亲近慢慢进入他的心扉,再唤醒他的记忆,拿走他的性命,这一切或许要用上三四年那么久。
可是好快啊,快到像是命运长了手,在推着他往前走。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布局,来不及将一切想得更清楚些,就已经接连拿走了裴野鹤和姚湛空的性命。
而现在,轮到江凛了……
哨塔下的哨兵传来阵阵骚动,悬在塔尖的红外线锁定仪接连启动,黑压压的枪口统一指向一个方向。
宋磬声慢慢抬头,轻轻眯了下眼睛。
他看见了江凛。
在他看见江凛的那一瞬,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同时响起,他看不清子弹的轨迹,但能看见那只巨大的白虎在枪林弹雨中灵巧地纵跃,逐渐向他逼近。
他被吊了几个小时,手腕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身体也冷得像冰雕一样,可在见到江凛之前,他的神智一直很清楚,身体上的痛苦也没让他掉半滴泪。
可江凛来了,他就有点想哭了。
不是因为感动,也不是因为懦弱或是惧怕。他掉眼泪,只是因为遗憾。
他好遗憾啊。
真的好遗憾。
要是这一幕发生的早一些,再早一些,早到他十八岁那年,江凛也能像现在一样来救他,就好了。
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如果他还像从前一样天真,那他们四个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明明是那样美好的开始,明明是彼此的救赎,明明相互陪伴依赖走了十几年,却偏偏成了不死不休的因果。
姚湛空死了,裴野鹤也死了,江凛要是也不在了,那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了。
长生啊长生,漫长的生命何尝不是另一种囚牢。
他看着那抹逐渐向他靠近的白影,脑海里逐渐回忆起初见时的江凛。
那个年幼却不稚嫩的孩子,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衣服,仰着一张初见便觉得桀骜的脸,明明是个D级哨兵,却狂妄到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说:“我叫宋磬声。”
江凛大大方方地握了他一下,高他小半截的身体遮去了并不明显的日光,就那样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江凛,既然你选了我,那我就是你的哨兵了。”
他当时年纪小,只是轻轻笑了笑,以为是个玩笑。
后来,江凛告诉他,“你是第一个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守护你。”
当时他说了什么呢。
他记得他不大高兴,所以抱怨了一句:“那要第一个帮你的人不是我呢?”
江凛很直男地回了他一句,“已经是了。”
他更不高兴了,“那要再来一个呢?再有第二个、第三个呢?你守护得过来吗?”
江凛说:“不会有。”
“你出现了,所以划句号了,句号是个圈,是起点也是终点,所以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更是唯一一个。”
江凛很少说这样的话,所以刚一听到,宋磬声就愣住了。
他不像说了句情话,倒像是宣了句誓言,说完非但没害羞,还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问他:“听懂了吗?”
宋磬声怔怔地点了下头,懂了,也信了。
时至今日,信了的话被忘了,忘记的誓言又翻出了水面。诺言没变,只是沾了点湿漉漉的眼泪,又混了些脏兮兮的尘埃。
红色的射线到处乱扫,不间断的枪声炸响在他耳边,间或有手榴弹炸起翻飞的土块,而在这一片混乱里,那抹白色的身影一边躲闪,一边朝着他坚定不移地狂奔而来。
按理说,向导的视力没有那么好,他也没有兽型,无法像动物一样捕捉到子弹的轨迹。
可他还是知道江凛中弹了。
不止一枚。
S级哨兵体制强悍,兽形又强大,哪怕中弹也没什么,只要不伤到要害,将子弹挖出来就是了。
可阿白的话同时响起,“S级哨兵也是肉体凡胎呀,总会受伤,也总会死的。”
涓涓血流从白虎身上渗出,打湿了它洁白的毛发,如此明显,也如此刺眼。
宋磬声抬着眸看着它,忽然底下的哨兵向哨塔大喊道:“把他扔下来!人质!人质!”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像失重一样向地面直坠而去,又在离地三四米时,被束缚在手腕上的绳子猛地坠直。他双脚悬空,手腕处传来撕裂一样的痛,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绳子被割断,一只大手像扯小鸡一样将他猛拽了过去。
发烫的枪口重重压向他的太阳穴,浓重的硫磺味同时侵袭入他的鼻腔,脆弱的脖颈上横向压来一只粗壮的手臂,瞬间就遏制住了他的呼吸。
“不想他死就他妈给老子站住!”
软肋被擒,白虎终于在满是硝烟的平原上停住,被迫转变为人身,一步一停顿,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向哨塔走来。
隔着七八米远的距离,宋磬声望见了他身上三个流血的弹孔,也望见了他坚定而漂亮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怎么样,或许很狼狈。因为江凛看他的眼神是如此怜惜,又是如此温柔,他清晰地看见江凛用唇形向他说了三个字:“我来了。”
宋磬声极轻微地勾了下唇。
十八岁没等来的人,隔了六年再重演,其实也不算晚,不是吗。
第155章 第 155 章
百余个哨兵分散站立, 黑压压的枪口指向满身血迹的江凛,他赤裸的胸膛几乎被红外瞄准线占满,哨塔上的炮台也移转了方向, 对准了江凛。
无论谁看, 这都是一场必死之局。
江凛的身上到处是枪炮划过后燎起的血泡,三枚子弹正中他小腹、右臂与左肩, 涓涓血流不停外涌,整个人狼狈异常。
宋磬声注视着他的身躯, 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这一动作被江凛捕捉到, 似是急于安抚他, 他被逼停的脚步控制不住地往前挪动了两下:“生……”
生生这个名字刚要念出来,江凛的意识却恍惚了一瞬:理该叫他念生的,为什么说出口瞬间, 却又莫名拐了个弯……
“站住!”持枪抵住宋磬声的男人爆呵道:“你再往前走我就毙了他!”
江凛攥紧了拳头, 浑身肌肉紧绷,宛如被避到困境的野兽, 可他心里一直在筹谋突击的行动路线。
他在枪林弹雨里冲刺的这一幕,看似莽撞,但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在绝对劣势中,只有爆发出压倒性的实力, 才能震慑对方, 稳住形势。
枪弹阻止不了他的步伐, 唯一能勒令他停止的,只有宋磬声。所以, 宋磬声也是这场战局里唯一的护盾,他要是死了, 场上不会再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这个道理,他清楚,持枪逼迫宋磬声的人也清楚。
当一个人走上绝路,手里的枪却抵着唯一一个求生法门的时候,他会比任何人都害怕扣动扳机。因为这一枪过后,死的人就是他了。
无论如何,一场恶战是免不了的,对江凛而言,无非是从生死边境再走一遭,但他非但不畏惧,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心安。
宋磬声还好好活着,还在他的眼前呼吸着,有生命,有体温,一切都来得及。
在这一瞬间,“来得及”这三个字在江凛心里的重量,胜过了世间所有的久别重逢。
他浑然不惧对准自己的枪口,只温柔地注视着宋磬声,像是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别怕,不会有事,你闭上眼睛,一会就结束了。”
豁出命去的S级哨兵,瞬间爆发了无可比拟的力量,刹那间枪声四起,鲜血四溅,狂风呼啸间,一场大战即将揭开序幕……
可下个瞬间,异变突生!
在场除江凛外的所有哨兵全都像被抽了筋似得软下身躯,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持枪抵在宋磬声脑袋上的哨兵惊恐不已,他刚想后退,却腿脚一软差点瘫软在地上,手指更是抖得快要握不住枪了。
他们在擒获宋磬声的第一时间就为他注射了抑制剂,防得就是他恢复哨兵之力。可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是毒?还是……
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划过他的脑海,却又被瞬间否定。不可能,这里不可能出现向导。况且,能同时控制这么多哨兵的向导绝不会低于B级,高级向导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现实狠狠打了他一耳光,被制住的少年轻轻移开了他的手臂,像拂开枝头的树梢般轻易。
他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缓步向前,直至走到江凛身边。
“走吧。”他什么都没解释,也不关注身后成百的敌人,只牵起江凛的手,轻声道:“早点回去,好好养伤。”
他的态度如此坦然,坦然到仿佛他一开始就没有任何隐瞒,江凛愣了一瞬,而后迅速反应了过来。
“你是向导。”他没有质疑更没有愤怒,语气是一种近乎冷淡的平静,可他却没甩开被牵住的手,而是任宋磬声牵着,走向了哨塔旁停放的越野车。
“嗯。”宋磬声不甚在意地回答了一声,径直向副驾驶走去,“到了安全地方再说吧。”
车上钥匙还在,江凛一拧就着了车,发动机一声轰鸣,越野车就像离弦之箭一样蹿了出去,一两分钟不到就成了茫茫平原上的一个小点。
随着宋磬声的远离,被向导之力压制住的哨兵们也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追吗?
众人都很茫然。
一个S级哨兵,一个A级向导。
单凭他们两人就可以战胜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队伍,先不说追不追得上,就是追上了也没用。
A级向导的控制范围远超一般热武器的射程,要是没有同等级的A级向导与他对抗,他们追上去也是送死。
哨塔之下,气氛沉寂,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而远在七八公里外的越野车内,氛围也松快不到哪去。
宋磬声微微侧头,眼神落在倒车镜上,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江凛也没看他,像是在专心赶路,唯有时不时攥紧方向盘的手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从简单的“我的心动对象刚死了老公”,变成了“我的心动对象身上有个巨大的谜团”了。
江凛不是傻子,他很清楚一个向导能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拥有兽魂,正因为他清楚,所以他几乎在发现宋磬声向导身份的瞬间,心底就燃起了熊熊妒火,火势之旺,几乎要烧熔他的理智。
有的人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可江凛不同,他越愤怒就越平静,哪怕血管里都是鼓动的燥热,可他的心是稳的,理智也是清明的。
他很清楚,边防军不是那么好进的,身份的核验、能力的监测、三系血缘关系等等,都要查明白才能进边防。宋磬声既然能在身份上作假,那姓名呢?年龄呢?婚姻状况呢?是不是也是假的?他来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
既然有能力逃走,为什么要让自己被抓住?既然可以瞒到底,为什么又要在他面前主动暴露?
他有太多话想问,可问出口容易,难的是听到答案之后他该做什么反应。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为了避免暴露行踪,江凛并没有打开车灯,以宋磬声的视力,他只能望见道路隐约的轮廓。
在沉寂的黑暗中,江凛开车,他沉默静坐,谁都没有开口。
江凛是因为问不出口所以沉默。
宋磬声则是因为不想回答所以缄言。
有些事,由他来说,不如由江凛亲自去查,查明白了,也就不用说了。
夜色越来越深,宋磬声也收回视线,闭眼仰靠在了座椅上,像是要睡去了。
见他如此态度,江凛心底先是涌上一股不被在意的怒火,可怒火将将萌芽,又被宋磬声脸上的疲色轻易浇熄。
明明还有一大堆事悬而未决,明明宋磬声是个连身份都可疑的人,明明他应该立即将人铐住,质问清楚他潜入边防的目的。可他非但什么都问不出口,还刻意控制了车速,连逃亡路上都想让他睡得安稳一些。
车辆由一开始的颠簸逐渐变得平稳,宋磬声几不可察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
尽管身体难受得厉害,可现在并不是休息的好时候。在江凛的认知里,他们或许已经安全了,可对宋磬声来说,他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哨塔后方的敌人,而是秦筝。
秦筝抛下他逃命,是想让江凛来救他。如果他不是向导,那江凛即便救了他,也难免会身受重伤,秦筝既然早有谋算,也一定算到了这一步。
那江凛受伤以后呢?
秦筝计划里的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让道具出场了?又是什么样的道具,能让这场“浪漫的救援”变成横亘在他和江凛之间的天堑呢?
宋磬声有些头痛,但他也没在秦筝身上花费太多心思,想不通也就不想了。因为无论秦筝有什么谋算,他都不可能像砧板上的鱼一样由他处置。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顺着秦筝的计划往下走。他不打无准备的仗,新生来之不易,他绝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死地般的绝境。
之所以留在哨塔被俘,他所依靠的并不仅仅是对江凛的信任。他作为底牌的,从来都是自己A级向导的实力。
裴野鹤是懂他的。
所以给他的,也是他最想要的。
他之所以不急着攻略江凛,是因为他不再像一开始一样害怕了。
一开始的他孤独无依,什么攥不住,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所以才迫切地想要抓住点什么,来让自己浮萍般的新生有落脚的地方。
但现在不一样。
有没有江凛的爱,他都是A级向导,哪怕体能受限,也没有哨兵能伤到他。有了实实在在的立足能力,他才能从危在旦夕的境遇里得到喘息的机会,也有了重来一次的勇气和底气。
一个多小时过去,车辆终于到达之前约好的山洞。江凛一言不发地下了车,率先往山洞内走去。
宋磬声紧跟着他的步伐,无视他阴沉的脸色,将人按坐在了洞内凸起的石头上。
秦筝他们撤离地匆忙,但该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只剩一个紧急医疗箱孤零零地放在地上。
宋磬声将其打开,第一层是包扎、止血用的药物和绷带,第二层则是紧急处理伤口用的手术刀和取弹用的镊子。
“忍着点。”宋磬声按住他赤I裸的胸膛,先从他左肩开始取弹。
麻醉喷雾效果一般,只能作用于皮肤表面,一旦到了划开皮肉取子弹的深度,就没什么效果了。
江凛冷硬地将脸转了过去,一副不想看他也不想和他说话的模样,左肩倒是很配合地转向他,摆出一个方便取弹的姿势。
设备有限,宋磬声无法精准定位子弹的确切位置,只能多让江凛遭几次罪了。
S级哨兵的强悍体现在身体素质和恢复力上,可对疼痛的忍耐能力却和普通人差不多。随着锋利的尖刀划破皮肤,肌肉被剖开,江凛的脸色也逐渐发白。
先是潜伏上了游艇,又和格雷斯的手下搏斗许久,当他将格雷斯绞杀于大海后,又匆匆赶了回来,回来之后得到消息,更是一秒也没停,直奔宋磬声而去。
这一连串的事情将他的体力逼到了极限,忍痛能力似乎也跟着体能一起下降了。
尖锐的镊子戳进了剖开的皮肉,江凛急促地呼吸了两下,竭力放松着手臂上的肌肉。
皮肤组织被剥开,宋磬声终于稳稳夹住了第一枚弹头,沾血的子弹被扔在地上,落地瞬间便染了一层薄薄的土。
江凛轻轻呼出一口气,额头爬满了冷汗,可他一声没吭,只换了个姿势,将右臂朝向宋磬声。
“很疼吗?”宋磬声垂眸看他。
江凛抿唇不答,额角青筋绷得很紧。
唉……
肌肉硬成这样,怎么取弹?
宋磬声在心底叹了口气,而后俯身,在他右臂中弹的地方,轻轻吹了一下。
江凛一开始还不知道宋磬声要做什么,他浑身紧绷,微垂眸子盯着宋磬声的动作,就看见略显苍白的唇靠近了他的伤口……
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这口气渗入了他的骨头里,又沿着经脉爬遍了全身,江凛被这口气吹软了骨头,瞬间全身酥麻放软,比什么肌松剂都有效。
见放松效果不错,宋磬声满意起身,重新操刀,干脆利落地划开了江凛的皮肉。
第二枚,第三枚……
哪怕学过相关课程,可他毕竟没有实操过,上一次上手试验也是九年前了,生疏的操作拉长了取弹时间,折腾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算是完成了取弹、止血、上药的包扎过程。
“歇会吧,”宋磬声也不嫌脏,找了块空地就坐了下来,而后低声道:“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回古华。”
江凛没说话。
他沉默了数分钟后,忽然转头看向宋磬声,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宋磬声轻轻点了下头,“你问。”
其它的他可以不在乎,可作为边防战士,有件事他一定要搞清楚。江凛眼底一片肃沉,看着宋磬声的眸光近乎审视,“你到底为什么而来?”
宋磬声犹豫片刻,轻声道:“为你。”
江凛瞬间愣住,表情也由一开始的肃冷转变为震惊,又逐渐被无措代替,甚至连坐姿也拘谨了几分。
见他如此反应,宋磬声的脸上有了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声音也清晰了许多,他重复道:“我为你而来。”
第156章 第 156 章
宋磬声用五个字安抚住了躁动的江凛, 而后收获了一路看似隐晦的打量。
但他无视了身侧扫来的目光,只抱臂倚在偷渡的船舱里,身下则垫着江凛的外套。
数个小时后, 他们终于到达卢文城港口。关键时刻, 谁也没停留,改换身份之后就登上了通往古华的飞机。
这场任务也算是圆满结束了, 后续的事情自有专人负责。前锋队抓到这么大一条鱼,一个长假的奖励是免不了的, 可在放假之前, 江凛还要走完队内的检核流程。
这也就导致, 他开了大半天的会议, 拿了不少荣誉,好不容易从会议室里脱身的时候,宋磬声已经踏上回帝都的飞机, 消失在了宿舍里。
要不是宋磬声的衣物都还在柜子里叠放着, 江凛甚至会错觉,他的出现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他就这么走了?
一句解释也没有, 甚至连个纸条都没留,他就那么相信自己,觉得他不可能将他是高级向导的身份暴露出去?
他凭什么?
就凭那句哄人玩似的“我为你而来”?
江凛望着空无一人的宿舍,几乎要被自己的猜测气笑。
可还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 宿舍门就被敲响了。
除秦筝之外, 队里的人都有自己的家庭, 放假之后就四散了,二层小楼空空旷旷, 只剩他和秦筝两个人。所以敲门的人,也只能是秦筝。
门没锁, 但自从宋磬声住进来之后,江凛就不大乐意让别人入侵这间房子了,所以他主动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倚在了门框上。
“有事?”他问秦筝。
秦筝长得一副好相貌,精致又贵气,此时眉眼垂着,洁白的牙齿轻咬唇瓣,很有些惹人怜惜的味道。
可在江凛眼里,几乎所有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他看不见秦筝的我见犹怜,他只知道秦筝有话却不说,耽误他时间。
“你有事?”他又问了一遍,催促意味明显。
秦筝面色一僵,几乎咬碎了牙。
之前的计划莫名失败不说,他还白白浪费了一个高级道具,好在他们之间似乎也生了点嫌隙,此次回来,江凛对“宋念生”态度明显不似之前亲近。
想到这里,秦筝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将手机递了过去,“江哥,你……看看这个吧。”
视线先一步移向了手机屏幕,他跳过了醒目的标题和成排的夸赞,一眼就捕捉到了谢幕时双手相牵的两个人身上:宋磬声和姚湛空。
江凛的心不受控制地猛颤了一下,他移开视线,没有接手机的打算,表情也不太好看,“你什么意思?”
可以来提醒他不道德,去挖死人的墙角?
但这关他秦筝什么事?
秦筝压根没意识到两人的脑回路压根不在一条线上,他见江凛面色不对,以为自己走对了棋,所以划过手机屏幕,将第二张截图暴露了出来。
秦筝将那篇娱乐报道放大,递到江凛眼下,同时沉声道:“我不是针对宋先生,我只是觉得奇怪,明明是姚湛空的爱人,可姚先生死后,他立马又傍上了裴首席。这也就算了,奇怪的是,自从他离开姚氏,裴首席也一同离开了监察厅。而现在的情况是,他来到了边防,裴首席却失去了踪迹。”
【惊!】
【裴首席好事将近,或与宋总成佳话!】
大字标题下,是一张十分养眼的照片。矜贵俊美的男人坐在车里,车门大开,显然刚刚送走身侧座位的人。淡金长发束成一束,垂在左胸,深黑的制服与冰蓝的瞳孔显现出极致的冰冷,可就是这样清冷高洁的人,眼神中却有明显的怔然与爱恋。
照片的背景则是姚氏大楼,结合标题,不难猜出裴野鹤眼里的情丝是因谁而起的。
“江哥,”秦筝语重心长道:“你好好想想,姚湛空、裴野鹤、还有你,你们三个是水蓝星仅有的S级哨兵。可随着宋先生的出现,他们不是死就是失踪,现在他又来到了你身边,这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的啊!”
江凛瞳孔骤然一缩。
三日前,宋磬声的那句“我为你而来”再次响在他耳边,此时却有了完全不同的解读。
他攥紧拳头,顺势锁上宿舍门,侧身绕过秦筝,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江哥!”秦筝在身后追了两步,佯装焦急道:“你别多想,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
“砰!”的一声,门被甩上,数秒后就响起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秦筝站在原地,牵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
宋磬声出了机场就看到了前来接他的宋菱,宋菱一手抱着一大捧白玫瑰,另一手环住他的腰,轻轻抱了他一下,“欢迎回来。”
抱完又后退了一步,隔着半米的距离看他的脸,嗔怪道:“怎么又瘦了,裴首席没照顾好你吗?”
宋磬声唇角的笑容轻轻一滞,片刻后又恢复寻常,他浅浅一笑,道:“不是他的错,是我不爱吃饭。”
“那也是他没照顾好你。”宋菱偏心道:“不爱吃饭又不是你的问题,肯定是他没花心思做你爱吃的。”
宋磬声口味素淡,但素菜想要做得好吃,比荤菜难多了。
不等宋磬声回答,宋菱就挽住他的手臂,带他往地下车库走去,“我在囷春阁订了一桌菜,给你接风洗尘,吃完就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去逛。”
“不逛了,”宋磬声不想扫宋菱的兴,可他这次回来还有好多事要做,时间实在紧张,“我明天去趟墓山,看看阿湛。又定了后天去佛罗德的机票,三天后回来,回来以后,假期差不多也要结束了。”
一提姚湛空,宋菱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毕竟跟了姚湛空那么久,人死了,她那些不满也都散去了,此时再回忆,心头也多了两分不舍。
“也好,”宋菱点了点头,道:“他一定很想你。”
宋磬声笑了笑,没再说话。
囷春阁是家新开的私房菜,素菜很出名,装修也很雅致,处处符合宋磬声的心意。他要是长留帝都,估计会成为这里的常客。
一顿饭罢,天色也暗了下去,宋磬声本想回翔云小区,可一想那里无人打扫,多是灰尘,便又作罢了。
宋磬声刚一进宋菱家门,珍珠就炸了毛,弓起腰背,一副陌生而警戒的姿态。
“珍珠,你不认识他啦?他是……”
“不认识也正常,不记得就不会思念了。”宋磬声笑了笑,并不伤心,“我有点累了宋菱姐,想休息了。”
“来,”宋菱望着他脸上的疲惫,十分心疼,“这间卧室是属于你的,我一直给你留着,知道你来,我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你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宋菱照顾他已经成了习惯,哪怕如今身份已经不同了,可她还是处处妥帖,甚至因为经历过生死之别的缘故,待他比小时候还要仔细。
临进卧室前,宋菱却又将他叫住,“少爷……”
宋磬声似有所觉,将她说不出口的话接了过来,“你是想问阿鹤吗?”
“是,”见宋磬声态度平静,宋菱也松了口气,“你这次回来,既不提他,也没见他给你电话,我以为你们……”
宋磬声笑了笑,道:“我们很好。阿鹤在佛罗德等我,我陪陪你,再去看看阿湛,然后就要去找他了。”
“那就好。”宋菱松了口气,笑容真切多了,“我就怕你过得不好,既然没事,那我就放心了。”
“我都这么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有遇到合心意的人吗?”
宋菱不甚在意地摇头道:“一个人过惯了,懒得花心思适应两个人的生活了,偶尔谈谈恋爱调剂一下,有合适的再考虑吧。”
“也好。”他倒是挺喜欢宋菱的心态的。
“不早了,等你洗完澡也差不多该睡了,”宋菱拍了拍他的手,试探道:“明天我开车送你去?”
宋磬声拒绝了,“不用,打车就好,不一定要呆多久呢。”
也是,这么久不见,声声应该有很多话想和姚湛空说,她去了反倒尴尬。
二人在卧室门口各自散去,等客卧的门一关,珍珠才甩了甩尾巴,放松了警惕。
次日一早,他和宋菱吃了早饭,又在小区绿化带旁散了会步。
散步中途,宋菱接了个电话,被临时会议叫走了,宋磬声也懒得再上楼,出小区打了辆车,直奔墓山去了。
路程有点长,司机师傅时不时从后视镜扫他一眼,想要用聊天来打发一下时间,“那里好像是私人区域,一般人进不去啊,我最多只能给您送山脚了。”
宋磬声道:“没事,您到那停了就行。”
“好嘞。”司机还想问问他去那儿的目的,可这话问出口有些冒昧,他便也沉默了。只是心里觉得奇怪,既然有进山的门路,显然是去祭奠熟人的,但哪有空手去上坟的?
不过这与他无关,他将人送到山下后,又在路口停了两分钟,见他真的通过了门口的安保亭,这才彻底信了他来上坟的事实。
今儿天气不错,有点春天的味道了。
宋磬声沿着山路慢行,走走停停,花了半个多小时,先是见到了自己的碑,又沿着小路走了数步,这才看见了姚湛空的坟墓。
“早上好啊,”他倚着墓碑坐下,和姚湛空平淡地叙旧,“我去边防了,也见过江凛了,他对我还不错,失忆了也不忘照顾我。”
“我还去了雅蒂兰斯,和江凛他们一起出了任务。中途出了点小岔子,我被敌方的人抓了,他们给我打了针,把我吊了起来……”说到这里,他将衣袖撸起,向姚湛空告状,“这勒痕没一个月绝对消不了。”
没人应和的聊天到底没什么意思,宋磬声沉默两秒,又将袖子撸了下去。
山上的晨风有些冷,宋磬声缩了缩脖子,声音很低,接着说道:“但是江凛来救我了。”
说完这句话,他足足沉默了十多分钟,才又说道:“如果你能听见,就把心上的愧疚卸下来吧,不过是迟了几年,但你们……总归是来了。”
“这世间无可挽回的事太多了,意难平的事也太多了,我不想活得太苛刻,所以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恨自己。你欠我的,早都还清了,我们谁也不欠谁。”
“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有的话,”他轻声呢喃道:“我们重头来过吧……”
他声音太低了,低到几成气音,也不知道是想说给坟里头的人听,还是只是气氛到了所以悄悄说了句动情的话。
第157章 第 157 章
早餐是在家里吃的, 自从知道宋磬声还活着的消息,宋菱就开始关注养生食疗,好不容易逮到人, 一份早餐甚至都不够她发挥的。
结果就是宋磬声吃撑了, 时至中午也不觉得饿。
他静静靠在姚湛空的碑前,时不时和他说两句话, 聊聊自己在边防的见闻,再聊聊他们小时候的回忆, 时间过得倒也算快。
要不是宋菱打来一通电话, 他都不知道时间已经到下午了。
“少爷, 你现在在哪里?回来了吗?”
宋磬声道:“我还在墓山。”
“中午没吃饭吧?”宋菱立马抓到重点, “我已经忙完了,现在来接你,吃过饭再去一趟也行, 正好, 我也很久没去看过姚总了。”
“我不饿,”宋磬声不大想吃饭, 可他也清楚,宋菱一来,他不吃也得吃,好在临时想起件正事, 正好将吃饭这件事盖过去, “宋菱姐, 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宋菱认真道:“你说。”
“阿鹤在极光阁寄存过一封文件,有密码就能拿走, 你要来接我的话,能顺路将那封文件拿来吗?”
“极光阁?”宋菱的声音一秒严肃, “是什么重要文件吗?需要我雇佣保镖护送吗?”
宋磬声被她严阵以待的架势逗笑,“不用紧张,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只是涉及军方隐私,所以阿鹤才将它存了进去。”
“这样啊。”宋菱松了口气,立马答应了下来,“那我现在过去。”
宋磬声应了一声,道:“好,那我去山下等你。”
在他所继承的裴野鹤的记忆部分里,的确有这份文件的存在,也隐约知道它是关于江凛的,可更详细的就没了。
裴野鹤不想让他知道这份文件的存在,但又怕他总有需要的一天,所以费心费力地搜集了消息,又瞒着他,将东西存进了极光阁。如果宋磬声没来取,那这封存期三年的文件就会被极光阁的经理直接销毁。
所以,尽管还不知道它里面写着什么,但它对他一定没什么好处,所以裴野鹤才将它存了起来。
既然对他没好处,宋磬声也就没急着取,直到现在,到了他需要做决定的时候,他才想起这封文件。
宋菱如今还在姚氏任职,姚氏大厦、极光阁和墓山是三个方向,宋菱这一趟起码要花费三个小时。
也就是说,他和姚湛空还有三个小时的相处时间。
宋磬声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而后俯身摸了摸墓碑上姚湛空的脸。
据说墓碑朝东能带来生机和吉祥,所以他和姚湛空的碑都是朝东立的。如今太阳渐西,碑上的照片就背了光,阴影一深,越发显得照片上的人轮廓深邃,俊美逼人。
宋磬声移开手指,抬手按住墓碑,俯身在他照片上落了轻轻一吻。
白冷的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像没有温度的轻纱一样笼在他们身上。碑前的少年忧郁而秀美,躬身时,露出一截消瘦而优美的颈,淡色的唇正落在姚湛空那双时刻含笑的狐狸眼上。
日光微晃,像是有人在无声回应。
“你给的项链我一直戴着,戒指也是。”他直起身体,用拇指抹去照片上浅浅的唇印,轻声道:“有时候……我会错觉你一直没走,要不是……”
要不是我已经拿走了你的生命,要不是我知道你没有来生,我或许……也会时不时恍惚几瞬吧……
他深深吸了口气,扶了扶碑头的尘土,默默注视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宋菱的电话打破沉默,他才动了动身体,一边与宋菱说话,一边沿着小路向自己的碑走去。
两三分钟后,宋菱已经成功报出密码,通过了身份核验,他也看见了自己的墓碑,看见了那方将自己困了九年的天地。
熟悉到极致的画面一入眼,宋磬声就像被拖回受刑现场一样浑身战栗,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稳不住了。
他借故挂断电话,踉跄几步走到自己的碑前,那双刚刚落在别人碑上的手,如今又摸上了自己的碑头。
被困在这里的九年里,他空等了六年,被恨折磨了三年,这痛苦太深太重,早已经寸寸刻入灵魂。如今只是旧地回顾,他就像是被沾满盐水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一样,痛到灵魂都在战栗。
宋磬声扶着墓碑,痛苦喘息了好久,直到七八分钟过去,他才堪堪寻回一点力量,等这力量缓缓蔓延到指尖,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扣得有多紧,紧到几乎捏碎石碑,陷入石头里。
他缓缓吐出胸口淤积的浊气,抬眼看向周围。他太熟悉这里了,熟悉到他闭着眼都能稳稳走下去。
这样一想,他就真的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后,垂着手,缓步向前走去。
即便什么都看不见,这一方小小的世界还是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迈过了多少草,也预计到了自己下一步会不会踩到石头,他熟悉这里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他停住了脚步。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步已经迈到头了。
他的世界就这么大。
牢笼一样,囚了他九年。
宋磬声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期间手机响起,又自然挂断,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急速转动,他像是被恶梦魇住了一样,手脚僵直地站着,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直到某一秒,他终于动了。
眼睛依然闭着,右脚却极缓极缓地抬起,在离地半寸的地方停滞了数秒后,坚决而迅速地迈了出去。
右脚落地的刹那,宋磬声猛地睁开眼睛,干涩的眼眶瞬间聚泪成滴,砸在他右脚边。
这一滴泪的重量太轻,可对宋磬声来说却重逾千斤。
他终于迈出去了。
他终于……不会再被困住了。
眼泪一滴滴下坠,泪水挂了满脸之后,宋磬声才从呆怔中回神。
他很想要一个拥抱。可是这里没有江凛,也没有裴野鹤和姚湛空,所以他曲腿坐下,将脸埋在膝间,紧紧抱住了自己。
做鬼的那九年,他笑不出声,哭不流泪,时至如今,他一步迈出牢笼,积压的情绪终于如火山爆发,再也无法忍受。
他抱紧自己的小腿,嚎啕大哭,凄厉的哭声撕裂了空旷的墓山,也撕碎了旁观者的心。
跟随他而来,藏匿许久的人终于现出身形,他一步步向前,步伐缓慢而凝滞,每迈一步都像是经历着巨大的自我拉扯。
可他迈得再慢也没停过。
直至走到宋磬声身边。
而后单膝跪地,将他单薄的身躯紧紧拥入了怀里。
“别哭。”江凛喉结滚动,咽下满腔沸腾般的情绪,宋磬声的只言片语里透出巨大的信息量,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在他脑海里来回冲撞,挤得他脑袋都要炸了。
可即便他满脑子混乱,他也不忘先去安抚宋磬声,“别哭,别哭……”
宋磬声在他拥来瞬间便止住了哭声。
可压抑住了哭声却抑制不住颤抖的身体,他眼泪狂涌,膝间的布料早已被打湿,颤动的肩头被江凛火热的大手攥紧,整个人像一只团起来的兔子一样深深陷进江凛的怀抱。
江凛不住地吻着他的发顶,边吻边喃喃:“不哭了好不好?你一哭,我的心就好疼……”
宋磬声刚从惊痛中回神就听见这句话。
明明是安慰似的甜言蜜语,可江凛的声音太沉痛了,沉痛到听不出半点旖旎,反倒让人觉得心酸。
他静静缩在江凛怀里,脑子乱成了一团。
有太多问题要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听见了多少?你查清我的身份了吗?
你又……为什么要抱着我?
可这一刻的他太脆弱了。
脆弱到他什么都不想问,他只想放任自己沉溺,假装自己还是六年前的宋磬声。
委屈了就有人哄,抬了手就有人握。
期待从不落空,爱意总有回馈。
被爱挤满的世界,连空气都是甜的。
甜到他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回忆,就怕陷入过去,直到此刻……
他终于松开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抬手攥紧了江凛的衣领,将自己彻底嵌入他怀里,抖着嗓子叫出那个许久未念的名字:“阿凛……”
江凛浑身剧烈一抖,就是这一颤,让他被宋磬声轻易扑倒。他一手揽腰,一手护住他的头,任由自己做了他幕天席地间的垫子。
宋磬声没声音,可眼泪还在流,不言不语只默默流泪的模样,倒是比之前埋头痛哭的样子还要招人疼。
他眼泪一出,江凛的心就绞着劲的疼,疼得他彻底丧失了思考的力气,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为什么他活着却有墓碑?
为什么碑上的名字叫宋磬声?
为什么他会和姚湛空说起自己?
又为什么,立碑人里竟然有他的名字……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答案,全被他的眼泪溶去了。
他只想将人抱住,问问他哭到什么时候才能停。
再问问他……
为什么他哭的时候,自己也在流泪。
第158章 第 158 章
宋磬声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放声大哭过了。就算上次被姚湛空逼到床上, 压在身下的时候,他也只在崩溃的瞬间尖叫出声过。
他其实是个管不住眼泪的人,但很少在人前哭, 所以当他意识回笼以后, 就轻轻推了江凛一把。
可他这点力气对江凛来说就像挠痒痒一样,非但没推开, 江凛还将他抱得更紧了。
宋磬声不好再推。
毕竟刚刚才趴在他胸前哭过,用完就甩脸的事他干不出来。
不松手就不松手吧, 宋磬声自暴自弃地想:他迟一点松手, 自己就能晚一点面对。
宋菱之前的三四个电话都没打通, 现在又拨来一通, 电话铃声一响,宋磬声终于有了短暂逃避的借口。
江凛没再拦他,由他按着自己的胸膛借力站了起来。
“宋菱姐……嗯……我没事……静音了, 没听到……好……没事, 你慢慢来……”
宋磬声避让到一旁打电话,电话挂断时, 就看到江凛已经走到了他的墓碑前,正俯身看着什么。
宋磬声心里一慌,下意识往墓碑的方向迈了几步,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点:不管他过不过去, 江凛都有足够的时间看清碑上的一切。
他犹豫了两秒, 还是选择站在原地。
他哭的时间不算久, 可是情绪憋忍得太厉害,哭完之后眼眶胀涩, 不用看也知道狼狈得厉害。
江凛倒是没在碑前停留太久,半分钟不到就直起了腰, 而后缓缓转身看向宋磬声。
宋磬声对上他的眼神,心里蓦地一紧,可还是一句话没说,等着江凛先问。
“‘宋念生’是假名吧?”
宋磬声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犹豫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以为江凛还要问,可他不说话也不动,只背对墓碑站着,两人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气氛松弛而平静。
江凛太冷静了,冷静到宋磬声有些茫然。
他很想主动问一句“你就不问些什么吗”。可也只是想想,他问不出口。
江凛的沉默让他的心无端下沉,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拿过去当回事了。
江凛不是阿湛,也不是阿鹤,从他封闭了自己的记忆就能看出来,他已经主动跟过去割裂了。
是的,他想起来了。
江凛主动清除了自己的记忆。
他其实从没忘记过这一点,但因为和江凛的进展太顺利,裴野鹤和姚湛空又给了他十足的安全感,所以他下意识忽略了这件事,将江凛对自己的感情提升到了和裴野鹤并列的位置。
但是……万一不是呢?
如果江凛早在六年前就决定放下过去呢?
如果在他心里,为自己报了仇,过去的一切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爱恨清零了呢?
风越来越大,宋磬声站在风中,浑身发冷。江凛冒死前来救他的那一幕忽然从他记忆中淡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是当时没心软,趁他虚弱,将他杀死在黄金湖里,这一切是不是早就结束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被治愈了,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江凛了,可是不行……
过去的阴影早就渗到了他骨头里,要是事事顺利倒还好,一旦发生令他不安的事情,那些重新建立的信任和依赖就像空中楼阁一样,不用推,自己就倒了。
他开始后悔,开始恐惧,开始恼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心软。万一江凛要和他拉开距离,万一江凛不愿意为他而死,万一他杀不了江凛,让阿湛和阿鹤白死了……
他的心已经很久没这么乱过了。
他恨着他们、防着他们的时候,什么都不怕,遇见什么都稳得住,哪怕知道姚湛空养了一屋子替代他的情人,他的心也稳得住,也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当他的冷漠和恨都被爱意腐蚀殆尽,只留下一颗脆弱的心脏的时候,能保护他的人却已经死了。
只剩他自己。
所以,他要自己保护自己。
他轻而长的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再抬眼时,颤动的眸光已经染上了泪。
他说:“你,就不问我些什么吗?”
他的嗓音还带着点泣音,最后几个字抖得不成句子,风一大就能将他的声音吹散。
江凛的视力很好,自然也捕捉到了他所有的表情变化,他看着他从犹豫变得怔愣,渐渐回神后又变得慌乱,一垂眸、一抬眼,又换上了伪装用的眼泪。
其实宋磬声的表情变化并不明显,如果换做普通人,其实很轻易就会被他蒙骗过去。可是江凛从军多年,拷问也好,被拷问也罢,要过的第一关,就是从微表情的细枝末节里判断出风向在哪一边。
他知道宋磬声在骗他,可他不在乎。
“没什么好问的。”江凛笑了笑,缓步走到发颤的人身前,低声道:“来之前,我一直有个疑问。凭什么姚湛空可以,裴野鹤可以,就我不行。”
他与宋磬声对视,眸光诚恳而真挚,“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也可以,对吗?”
事情的每一步发展都超出了宋磬声的预估,他有些茫然的“啊”了一声,下意识问道:“……可以什么?”
江凛握住了他的手,放到唇边,极克制地吻了一下,“可以留在你身边,可以有个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走在一起,更可以……为你去死。”
宋磬声倏地瞪大眼睛,唇瓣嗫喏着,似是想找借口否认。
可江凛没给他机会。
他直接挑明了一切:“姚湛空已经死了,裴野鹤应该也不在了吧,是不是轮到我了?你为什么最后才来找我,是因为我把你忘了?还是因为他们对你更重要?”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细碎的小雪,有一枚雪花落在了江凛长而直的睫毛上,只一瞬就融化了。
宋磬声眼里的迷茫越来越重,他徒劳地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失聪了,又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似乎出问题了。
江凛到底在问什么?这是重点吗?
“说话,”江凛伸手去摸他的唇,粗糙的拇指拂过柔软的唇瓣,最后停在他唇角,“再不说话,我就要亲你了。”
自从看到三人并列的“挚友”身份,他已经自然地将自己和姚湛空他们划为了一类,并且理直气壮地给了自己全新的身份:既然姚湛空他们可以亲近他,那他当然也可以。
宋磬声立即出声道:“别……”
微弱的抗拒一入耳,江凛脸色就变了,说不上难看,但也绝对不好看。
他轻哼一声,等着宋磬声的答案。
江凛可以无所顾忌,可他做不到。
单就江凛封闭记忆这一行为,就足够他像个乌龟一样将真实的自己封闭起来。
“说来话长,”宋磬声用脸蹭了蹭他的手掌,示弱道:“等我想好了,我再告诉你,行吗?”
江凛眼睛微眯,显然极为享受他主动的亲近,可享受归享受,该问还是要问:“那你先回答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宋磬声微微蹙眉,费神回忆了一下后,才慢吞吞地回答道:“也不是,算巧合吧。”
以最开始的情况来看,要是他知道江凛封闭了自己的记忆,或许会第一个找上江凛。可那时的他没能量也没身份,就算找到他,也不一定有身份去接触。
“巧合?”江凛嘲讽似地勾了下唇,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他这副态度,倒让宋磬声有些讪讪,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得。
可明明是江凛先抹掉了记忆。
这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他理亏吧?还是说他像自己猜想的那样,认为报了仇就扯平了,所以忘了也无所谓?
宋磬声眉心浅蹙,拿不准江凛的心思。
“皱眉做什么?”抚摸他脸侧的手转而去揉他的眉心,“有话就问,想说什么就说,我又不会骗你。”
哪是那么好问的。
再说了,江凛已经失去记忆了,就算问,他自己也不一定记得吧。
宋磬声想了想,挑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你……什么时候来的?”
江凛慢悠悠地回答:“凌晨到的帝都,到了以后在你楼下等了一夜,看着你和别人一起散步,看着你打车,看着你来了这里。”
也就是说,他什么都听到了。
尽管早有预料,可宋磬声还是在听到答案以后垂下了头。
“抬头,”江凛屈指拖住他的下巴,不容他逃避,“既然你没什么要问的,那我自己说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去记忆,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绝不会用抹掉记忆这种方式来逃避。所以,在我查清一切之前,你也不能将这个罪名安到我头上,记住了吗?”
他语气坦荡,眼神清明,态度之坚定,哪怕宋磬声前一刻还在后悔没能及时动手杀了他,但在这一瞬间,他依然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他不是信任江凛。
他是被裴野鹤和姚湛空的死亡说服了。既然他们都能做到,那江凛是不是也可以?
江凛又问:“她是不是快要来接你了?”
这个她指得自然是宋菱。
宋磬声点了点头。
江凛摸了摸他的头发,“那行,你先跟她去吃饭,给我一点时间,我弄清楚之后就来找你。”
宋磬声又点了点头,而后就在江凛的目送下下山了。
直到上了宋菱的车,他还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不太有实感:这就……结束了?
他在车上愣神,宋菱也没出声打扰,直到车辆即将驶入市区,宋菱才在红灯的间隙递出放在后座的文件,“少爷,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宋磬声怔怔地应了一声。
直到拆开文件袋,拿出里面对折过的两张A4纸,那些尘封的隐情,才终于重见了天日。
第159章 第 159 章
在宋磬声少年时期的记忆里, 江凛好像从未有过示弱的时刻,也从未有过向他讨要情感的时刻。
阿鹤从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哭闹痴缠是他惯用的手段, 也因此占据了宋磬声绝大多数的注意力。
阿湛不爱表达, 几人共处的时候,他总是缀在众人身后, 一副游离在外的模样。可他的这种态度反倒让宋磬声越发放心不下,总是时不时回头看看他, 平日里也会额外多关心他一句。
但江凛好像没什么弱点, 他既不哭闹, 也不忧郁, 看谁不顺眼上手就揍。有他在的场合,他不是在和裴野鹤吵架,就是在和姚湛空打架, 宋磬声置身其中只觉头大, 大部分时间都会选择明哲保身,偷偷溜走。
在宋磬声心里, 江凛是一个并不需要他的关怀与在意的人。
所以,当他看到文件上短短数行字的时候,有那么几瞬,他不太能理解这几段话的意思。
…………
六年前, 他死了以后, 尸体被扔到了海边, 路人报警,警署的人随后赶来, 并迅速展开侦察。
等确认了他的身份后,第一通电话拨向了宋家, 第二通电话拨到了他们四人合住的别墅里,由第一个醒来的江凛接起。
宋磬声记得很清楚,那时的江凛正在出任务,为了给他过生日,提前一年就开始攒假期,饶是如此,他也只拿到了半个月的批假。
半个月,刚够陪他旅行回来。
裴野鹤觉醒顶级天赋不说,还有家族铺路,政途坦荡;姚湛空经商鬼才,轻轻松松就能将手里的资金翻倍;可江凛只有自己。
想要和他们处于同一争夺线上,他只能去前线挣军功。那时候的他也只是个B级哨兵,天赋和能力虽然出众,但B级的上限依旧牢牢桎梏着他,他想要出人头地,只能玩命似地接高危任务。
这半个月,是他不容易攒下来的。
可是生日当天,他等来的只有一通电话,和七个已经逃亡到边境线上的匪徒。
刚晋级的哨兵还很虚弱,不能动用超出身体负荷极限的哨兵之力,可他不以为意,满脑子都被复仇二字占据。
失控的能量在他的身体里如沸水般流窜,他像一只残忍的鬣狗,仅凭肉I体力量就撕碎了七名杀手的躯体。说是杀人,其实更像一场虐杀游戏,他就像捉弄耗子的猫一样,在林间不紧不慢地追逐着那七个匪徒。
追到一个,卸一条腿,等他们绝望闭眼等死的时候,再抛开他们残缺的躯体,转而追逐下一个。追到,再扯下来一条胳膊,挖下一只眼珠,继续转换目标……
江凛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到人权法案,私刑处死杀人犯同样是犯法行为,况且他还是军人。要不是他晋级成了S级,他的下半辈子估计就要在牢狱中渡过了。
当警署的人赶到边境线以后,方圆五公里内,除了四散的残肢内脏和满地的鲜血之外,没有一个活人。
江凛不见了。
他刚刚觉醒至S级,孱弱的躯体承受不住S级能量的冲撞,再加上情绪冲击过大,等军部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陷入精神梦魇,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半兽人。
拉长的身躯,变形的四肢,咧开的兽口,浑浊的目光……人非人,兽非兽,简直是个怪物。
这样的情形在哨兵中不算罕见,没有向导的高级哨兵早晚会变成这样,江凛要还是当年那个B级哨兵,等待他的只有一枚子弹。
可S级太珍贵了,军部只能花费大量力气活捉他,将所有的医疗资源倾斜于他。可是没用,他只要恢复一丁点理智,就会无差别攻击所有人,挣扎着要往那片血林中走。
为了避免他再受刺激,也为了提高药物疗效,经军部上层的全票通过,秘密抹掉了江凛的记忆。
人脑的记忆储存区域十分复杂,所以记忆抹除技术并不成熟,之所以是军方特供,也有它无法大面积推广使用的原因。
江凛可以说是少有的、堪称完美的病例。
他成功遗忘了过去的一切,也拿到了全新的身份。
这个世界上,要想把假的东西变成真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骗局掺在真相里。
军部给江凛的新身份也是如此。
他的父母、家世、履历……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
唯一的不同,是他八岁那年并没有被宋家选中,甚至连宋家的大门都没迈进去就被轰了出来。
少了宋磬声的江凛依然是江凛,依然是帝国最骁勇善战的勇士,他战功赫赫,一身功勋无人能比肩,任谁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江队。
可他弄丢了自己的心,迷失了自己的路,躁动的精神海一直试图冲破记忆的封锁,想要带着他的爱人重见天日,却被一盒又一盒掺了抑制剂的药烟压了下去。
再见宋磬声的那日,他刚刚结束任务,本来勉强能忍,可就在他坐上驾驶座,看见宋磬声的瞬间,他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主动摸出了一支说好要限量的药烟……
…………
薄薄两页纸,一页写着江凛失忆的真相,另一页是记忆封闭手术的原理。
所谓的记忆封闭,其实就是破坏大脑神经元,再借助哨兵强悍的自愈能力,逐渐恢复脑部神经元活动的过程。
换言之,这是不可逆的手术。
一旦失忆就不可能再恢复了。
这也意味着,他和江凛的一切联系都需要重新建立。过去的爱也好,恨也罢,现在的江凛都感觉不到了。
看到这里,宋磬声终于懂了裴野鹤为什么不告诉他江凛失忆的真相了。
一是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二来,裴野鹤不想让失忆的内情干扰宋磬声的判断与决定。
他知道宋磬声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他之所以只要了三个月的陪伴,怕得就是长时间的相处会让宋磬声心软,而后放弃计划。
他对自己都这样狠,自然不会为江凛洗白。
可他又怕失忆的江凛伤了宋磬声的心,所以才将这份答案留了下来,打算交给上天来决定。
而现在……
宋磬声垂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江凛失忆的过程。同时,他脑海中也浮现半小时前看到的江凛的脸。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可面对他的时候竟然也能如此笃定地作出承诺,说自己绝不会用失忆来逃避一切。
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自信还是别的什么,万一没有阿鹤的这份资料,军方上层统一封锁的消息,又怎么可能流得出去……
宋磬声长长舒了口气,将手里的两张纸撕了个粉碎。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车身内极其刺耳,宋菱吃惊地瞥来一眼,略有担心,“少爷?”
“没事。”宋磬声笑了笑,“文件不好留存,所以看完就撕了。”
既然记忆无法恢复,那就让一切重来吧。
“重生”两个字是故事里不朽的命题,重生者往往都能苦尽甘来,旧愿得偿。
可他不是。
他活着的时候几乎拥有一切。爱、忠诚、顶尖的容貌、家世与能力,更拥有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挚友。
反倒是得到重生的机会以后,他开始一次次体会到失去的滋味。
而现在,失去一切记忆的江凛,似乎又是上天给他的另一个选择。只看他敢不敢赌。
至于他的选择……
宋磬声无声地笑了笑,而后将碎到无法拼凑的纸屑扔进垃圾袋里,看着它被果核上的汁渍一点点弄脏,字迹也随之变得模糊。
如果怎样选择都有遗憾的话,那就选遗憾小一些的吧。
他不知道江凛会不会变,他也不知道感情这玩意经不经得住考验,他甚至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毕竟前一刻的他还在后悔没能及时对江凛动手。
人的性格会变,灵魂也会染上其它颜色,但染色不难,褪色也容易。如果灵魂的底色真的那么容易被改变,那他也不会仅仅因为姚湛空的温柔,就从纯黑的灵魂里生出一点白。
归根到底,他还是他,从来没变过。
给他一点爱,就像在他心里种了一颗种子,种子会发芽,会生出枝桠,而后撑开心脏,给他无可比拟的能量。会让他从怕疼娇气的小少爷,变成一个抗住诸多酷刑,也咬牙绝不松口的勇士。
他恨过,怨过,但从未后悔过。
因为那时的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被爱着。
而现在,既然他依然被爱,那重来一次又何妨呢?都说敢赌就不能怕输,可他怕输怕得要死,之所以还要赌,是因为这是他唯一得机会了。
世界就是这样,一旦你解不出人生的答案,就会反反复复跌入同一个坑里。
他要是像小时候那样一直被爱,那爱就是他的勇气;他要是像刚复活时那样恨着,那恨就是他的盔甲;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想要往下走,只能在一地的断壁残垣中建立重新的自我。
不能怕失去,也不能寄希望于被爱,要敢爱,也要敢于面对去失去爱带来的伤害。
如果这次也赌输了,那说明他骨子里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格,人生漫长,他不是栽在江凛手里,也会栽到别人手里。可要是赢了,那无论以后再发生什么,他都不怕了。
第160章 第 160 章
宋磬声知道了缘故, 做好了决定,又问宋菱要来了待会要去的餐厅地址,随后掏出手机向江凛发了条短信。
江凛回得很快, 但只有一个问号。
宋磬声没有多说, 只补了一句:“请你吃饭。”
说罢,他看向宋菱, 轻声道:“宋菱姐,待会吃饭可能要加把椅子了。”
“是裴首席吗?”虽然是疑问, 可宋菱心里基本有答案了。她和宋磬声一起长大, 对他的了解不比那三个人少, 她不觉得宋磬声能在短时间内认识一个交情好到可以私下聚餐吃饭的人。
可宋磬声却语调含糊地否认了, “见到你就知道了。”
宋磬声的脸上原本是带笑的。做了决定以后,他心里也安定多了,连带着起了点恶趣味, 一想到宋菱见到江凛后吃惊的模样, 他就有点想笑。
可是唇角的笑意在听到裴野鹤的名字时,又消失了。
对死去的人来说, 一切或许都已经结束了,可对活着的人来说,他拥有生命,也必将背负思念, 这是他不可逃避的重量。
…………
一个小时后, 宋菱将车停在路边, 二人进到一家私房菜馆,将上菜时间延迟了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在宋菱的絮絮叨叨中过得飞快, 积攒多时的思念全成了事无巨细的分享。哪怕宋磬声不在她身边,也像在她的生活里走了一遭一样。
趁着服务员摆置餐盘的功夫, 宋菱难掩好奇地追问了一句:“待会要来的人,我认识?”
宋磬声点了点头。
宋菱细细回想了一番,表情逐渐变得惊疑,她不甚确定地问道:“难道是江凛?”
宋磬声没料到她一猜就中,正要说话,包厢门就被敲响,随即就是服务员的声音:“先生,这边请。”
身高腿长的男人一身黑衣,五官野性而俊美,浑身透着一股洒脱不羁的气质。他进了门也不落坐,只站在关阖的门前,视线扫过宋磬声,又落在宋菱身上。
包厢内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宋菱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凛,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
她对江凛的感觉太复杂了。
姚湛空也好,裴野鹤也罢,起码是切切实实在宋磬声死后露过面的。可江凛不一样,她甚至怀疑过江凛是不是早就死了。
一别六年,那个自宋磬声死后就彻底失去踪迹的男人,竟然就这样一脸无所谓的出现在了包厢里,态度之自然,甚至让宋菱有种身在梦境的错觉。
她上下打量着江凛,而后又看向宋磬声,向他求证,“这是,这是……江凛?”
江凛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也看向宋磬声,等着他的答案。
眼前这个女人明显是认识他的,只是审视他的目光颇为怪异,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很明显,她不太喜欢他。
放在平常,江凛压根不在意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可一想到这人或许是宋磬声的亲人,他又悄悄换了个站姿,想让自己的形象好一些。
“嗯,”宋磬声向宋菱微微一笑,肯定了江凛的身份,而后看向江凛,道:“坐吧,也该吃饭了。”
一张圆桌,宋菱占了宋磬声右手的位置,江凛便自然地拉开椅子,坐到了宋磬声左边。
他态度自然,神情颇淡,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从他动作来看,他和宋磬声显然不是最近才重逢。
宋菱脸色变了又变,须臾功夫,脑海中的念头已经转了三转。他们什么时候重逢的?现在又是什么关系?裴野鹤呢,他知道江凛出现的事情吗?
如果要让宋菱排序,她或许挑不出首选,但江凛一定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在宋磬声还未出事前,江凛就一直就想将他带离帝都,可他出了事,江凛转眼就消失了,一走就是六年。
现在,宋磬声好不容易重新回来了,他又像没事人一样冒了出来,任谁看到这一幕心里都不会舒服。
江凛心里也不大痛快。
事实上,他才是全场最茫然的一个。
一个人的力量是没法和一个国家的军部抗衡的,早在军方上层做出决定的时候,他的过去就被抹去了。
再者,怀疑过去总得有个理由。放在江凛的角度,他身边的一切都很正常,连质疑都找不到立场。
一开始,他找来帝都,只是气宋磬声不告而别。可当他跟着去了墓山,看到了碑上的照片和字时,疑惑还没得到解答,就看到了宋磬声的眼泪。
他的心霎时就被泡得酸软,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一个人真的能凭数面之缘的喜欢,就投情入绪到难以自控的地步吗?起码对江凛来说,这个答案是否定的。
可他身体的反应又是真实的。
当两件事相悖的时候,一定有一件是假的,而他的身体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刚刚迈出调查的第一步,又被宋磬声一个短信叫了回来,再推门,迎来的就是这副局面。
三个人里,最自在的反倒成了宋磬声。
一道道佳肴呈上桌,宋磬声率先动筷,打破了一室沉凝的寂静。
“吃呀,你们都不饿吗?”
宋菱有些僵硬地夹了一筷子时蔬,食不知味地嚼了几口,等菜咽下去,她终于耐不住了,“你这几年,都去哪了?”
她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前的瓷盘上,声音不大,可语气并不好,像是质问,又掺了点埋怨。
江凛拿不准她的身份,沉默两秒后,他简单回应道:“在部队。”
他这副万事不在意的模样彻底戳中了宋菱的肺管子,她的手攥紧又松开,忍了又忍才没摔筷子。
于是脸更冷,态度更差,“既然一直在部队,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江凛放下筷子,抻开长腿,唇角一勾便是个肆意又狂妄的笑,“怎么?你……”
“吃饭吧,”从江凛放筷子的瞬间,宋磬声就已经换上了公筷,他将一只油亮的红焖大虾夹到江凛盘子里,平静道:“这里有很多菜。”
江凛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这么多菜,总有一道能堵上你的嘴。
哪怕隔了六年,宋磬声依然熟悉江凛的每个动作。知道他脾气爆,也知道他嘴上手上都不饶人,更知道怎么安抚他。
餐桌下,宋磬声伸出小拇指,轻轻勾了勾江凛的大腿外侧。他的手就像有什么奇异的魔力,轻轻一碰,江凛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浑身又酥又麻,意欲呛声的火也被浇灭了。
安抚完江凛,宋磬声又给宋菱夹了一筷子鸡枞菌炒百合,“百合养颜,你不是最爱吃吗?多吃点。”
明知道他是端水式的安抚,可他的声音实在太柔和,眼眸又太清亮,只是轻轻瞥来一眼,宋菱的心就静了下来。
于是,宋菱心头的火也散去了。
饭罢,宋磬声道:“宋菱姐,你先回去吧,我想和江凛说说话,说完我会让他送我回去的。”
宋菱点头答应,视线再没往江凛身上落过,显然是将他当成了空气。
宋菱走后不久,几个服务员就进来撤菜了。
与此同时,宋磬声也起身往一侧的茶室走去,平静道:“来吧,我们把话说开。”
世间无可更改的遗憾太多了,经过那么多事,他已经很累了。所以,能说开的事他不想再瞒着,能解开的误会他也不想让它继续堵在心口。
和江凛,早晚也是要谈一谈的。
事到如今,退却的反倒是江凛。
他起身,走了两步,而后顿住,微怔的眼神落在宋磬声的背影上。
室内温度不低,他只穿着件薄薄的V领T恤,锁骨和脖颈外露明显,伶仃的细骨看上去格外惹人心怜。
他看着他落座,又看着他沏茶。
宋磬声喜欢喝陈茶,陈茶里又偏爱普洱,只是陈茶总要醒过一遍才适口,步骤难免繁琐些。
他将醒茶用的沸水倒掉,等茶汤色泽合适时,才抬腕为他自己和身前的空座各倒了一杯。
直到第一口茶入口,江凛才入座。
故事太长,宋磬声一时找不到切入点,只能抬眼看他,说了句:“尝尝。”
江凛拿起瓷杯浅啜了一口,视线有些飘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宋磬声有点好奇。
反正他也不知道从哪开始,不如问问江凛,从他最想知道的地方开始好了。
“我在想……”小巧的瓷杯还没江凛的半个巴掌大,他来回摩挲着杯身,像是被自己后半句话难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口。
宋磬声倒是很有耐心。
而后就等来江凛别别扭扭的一句:“我们三个,都是你的哨兵吗?”
“噗……”半口来不及咽下的茶就此喷出,宋磬声狼狈地侧过脸,一阵连续的咳嗽声响起,后背也传来一下又一下的拍抚。
“不是,”气还没喘匀,宋磬声就急着否认,“说来话长,但你别瞎想。”
哨兵,和你的哨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
在旧时,因为向导数量稀少,哨兵又必须要依靠向导的精神疏导才能避免陷入狂暴,所以往往会有多个哨兵配一个向导的情况。
但现在是新社会,在科技的发展下,哨兵的精神状态也可以依靠医疗仪器和药物来控制,所以向哨结合就成了1V1的模式。
当然,法律也限制不住人类的欲望。只要有心钻空子,不结契约,只恋爱,哪怕1VN,也只能笼统归类于恋爱换伴的频繁。
显然,江凛的意思,就是第二种。
宋磬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抱怨道:“你关注的重点怎么总和正常人不一样?”
“那我该关注什么?”江凛回身落座,挑眉道:“你是姚湛空名义上的伴侣,又和裴野鹤发生了性I关系,他们两个一个占名,一个占利,那我呢?你打算给我什么?”
宋磬声回过味来,轻笑一声,道:“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给你些什么呢?”
“就凭你来找我了。”江凛一口饮尽凉透的茶,散漫而无谓道:“既然你想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也直说了。”
宋磬声抬手拎起瓷壶,又为江凛斟了一杯茶,意思很明显:你说,我听。
江凛抬手覆上他拎壶的手背,视线相对间,他的眼里透露出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定。
他扬唇一笑,斩钉截铁道:“我要和你在一起。”
宋磬声对这一幕再熟悉不过,他不慌不忙地抽出自己的手,“是交易?”
“不是,”江凛道:“是心愿。你来我往的确是交易,可你情我愿就是情谊了。”
宋磬声不答反问:“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江凛说:“能猜到。”
他出现在谁身边,谁就会死亡,再结合他身上的戒指与兽魂,答案显而易见:他的爱是一场光明正大谋杀,明码标价,愿者上钩。
“值吗?”宋磬声问。
他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失去记忆的江凛还会愿意和他谈这笔交易?
“值不值的,看他们不就知道了?”江凛随手指了下他指根的戒指,不屑道:“要是不值,何至于一个两个都上赶着追你。”
“所以,你要做第三个?”
“不,”江凛扣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自信道:“我要做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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