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帐中婚 > 12、第 12 章
    杳然流火夜,薄雨送清凉。


    从寝殿离开,君晟站在高高的碧砌,俯瞰严阵以待的御前侍卫,长指辗转在老山檀手持上。


    这时,一小拨宫人走来,前后四盏宫灯,簇拥中间一名婀娜美人


    夜色朦胧不清,君晟恍惚瞧见了已故的师母景氏。


    姚宝林拾级而上,摇曳生姿,扭得一众御前侍卫偷偷打量,却浑然不觉,抬头看向君晟,“君大人陪陛下说完话儿了?”


    见君晟径自步下阶梯,她掩了掩袖,“呦,大人不会是因为德妃与我避嫌吧?你们也不再是表亲了呀。”


    “娘娘言重了。”君晟脚步未停,不爱笑,却不吝啬笑,“臣只是没注意到娘娘。”


    盯着男人峻拔的背影消失在雾霭之中,姚宝林哼一声,推开掌灯的宫人,走入寝殿,吹了一夜枕边风。


    **


    七月廿八,万寿节的前一日,太师府琉璃苑草木扶疏,铺陈开如诗画卷,沈栩坐在庭院亭中背书,身后有侍从摇着小扇。


    一名心腹小厮走进月门,面带喜色,“禀公子,德妃娘娘带回喜讯,陛下选中了公子的贺词,大加赞赏。大夫人说,还要多亏了德妃娘娘将公子的贺词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每逢万寿节,朝臣都会抓住机会,督促家中未入仕的子嗣为天子写贺词,以提前博得好印象。


    今年送入宫的贺词,天子只赞了三人,沈栩身在其中。


    沈栩自是欢喜,面上不显,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怀才不遇的多是寒门庶族,高门有为子弟有大把接近圣驾的机会和助力。


    “替我多谢娘娘。”


    小厮应“是”,又说起另一桩事,“听账房那边说,老夫人给季家娘子准备了见面礼,价值百两......”


    百两纹银在寻常人家难以计数,如今落在沈栩耳中不过尔尔,可在听到“黄金”二字时,还是些许震惊。


    老夫人的偏心,显而易见。


    不过,他欠季绾的,不会觉得不平衡。


    “季家娘子值得十里红妆,满城桂花铺路,百两黄金算不得什么,退下吧。”


    小厮哈腰退去,少顷折返回来,“公子,太师临时换人,打算明日带您赴万寿宴。”


    比起连连道喜的小厮,沈栩没有受宠若惊,不允许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这是他应得的。


    沈栩的蜕变,太师夫妇看在眼里,也因贺词一鸣惊人,德妃受谭氏所托,见机行事,让天子得知了沈栩三年前被顶替落榜的事,继而问责起负责科举的礼部尚书。


    “既被顶替,为何不在事后上报,补其举人功名?”


    科举在大鄞朝是重中之重,礼部尚书讪讪抹额,“是臣的疏忽,没有及时补漏,致使怀才士子落得个沧海遗珠之憾。臣思过、认罚。”


    候在侧的其余臣子,皆记住了沈栩这个名字。


    **


    翌日清早,季绾送弟弟去往珍书阁,顺便借来几本医书。


    万寿节宫城内外热闹欢腾,冲淡了百姓对前阵子命案的恐慌。


    蔡恬霜揣着两把饴糖走进诊间,一把撒在诊台上,一把塞进荷包里,“今夜吟玉楼外有烟火宴,咱们也去瞧瞧?”


    “何时听说的?”


    吟玉楼是京城生意最红火的酒楼,建在水面上,四周潺潺淙淙,柳暗花遮。每年除夕、元宵和七夕还会举办烟火宴,引才子佳人吟诗作赋、纨绔子弟拈花弄月。能登楼的食客,必然是腰缠万贯的,寻常百姓只能在水畔伫足。


    可从没见过在万寿节举办的烟火宴。


    蔡恬霜剥开一块饴糖含进嘴里,甜得摇头晃脑,“从街市上听来的,是宫里的姚宝林建议陛下要与民同乐。陛下不能轻易出宫,由姚宝林在吟玉楼举办烟火宴。”


    怕季绾不识得姚宝林,蔡恬霜解释道:“姚宝林是近来得宠的美人,仗着盛宠,经常挤兑德妃娘娘。”


    皇后、贤妃、淑妃均过了花期,在御前争宠最甚的便是德妃和姚宝林,两人都不是善茬,常常针锋相对。


    姚宝林的提议,深得帝心,赢得漂亮。


    后宫之争与季绾相隔遥遥,但不妨碍她去欣赏盛况。


    “好。”


    当晚,宫里宫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各大街市人头攒动,尤其是吟玉楼外,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爱出风头的富家子弟,想要掷金撒银登楼倚栏,却被婉拒门外。


    季绾姐弟带着蔡恬霜挤在蜿蜒湖面的漂台上,欣赏一盏盏被放入水中的花灯。


    花灯游鱼,美轮美奂。


    “好美啊。”


    虽是太师府培养出的女护卫,可蔡恬霜还是被眼前的景色吸引,拉着季绾蹦蹦跳跳。


    季绾没她欢脱,抽回衣袖,静静观赏。


    既是与民同乐,除了姚宝林,朝廷来了不少宫妃、贵妇,分布在吟玉楼的各个楼层。


    谭萱斓从一众宫妃中走出,百无聊赖地站在外廊上俯瞰,不知怎地,在楼外黑压压的人群中凝住了一抹柔粉身影。


    搭在阑干上的手轻轻握住横木。


    “来人。”


    季绾是在烟火窜起时,被宫人带上吟玉楼的。


    人们被绚烂烟火吸引,没人再注意登楼的人。


    “姑娘请。”


    季绾步上七层,在一双双好奇的视线下,走到谭萱斓身边,宛若穿梭在争奇斗艳的花丛中。


    虽是布衣民女,却是德妃的客人,宫妃和贵妇们没有过多在意,也没太过非议,扭回头,三五成群地攀聊起来。


    季绾走到谭萱斓身边,“民女给德妃娘娘请安。”


    被猜中身份,谭萱斓微愣,良久,拉过她的手,“君晟告诉你的?”


    “民女猜的。”


    “那你很机敏。”


    谭萱斓屏退身侧伺候的宫人,双肘杵在阑干上,仰颈眺望星河,“本宫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娘娘请讲。”


    “后宫是非多,本宫信不过那些被皇后操控的太医,日后会时常劳烦你入宫。”


    季绾正要回答,忽见一侍女急匆匆走进来,与谭萱斓耳语几句。


    谭萱斓流露出被责怪后的不悦,经风一吹片刻消散,转而笑道:“君晟在门外等你,责怪本宫私自见你。先过去吧,切记,在这里要寸步不离君晟的视线。”


    季绾喜静,自进门就很拘谨,却在得知君晟也在时,浮躁的情绪沉了下去。


    欠欠身子,她随侍女离场,步上九层,脑海一直回荡着德妃那句似有似无的暗示。


    吟玉楼共十层,越往上去,风越大。


    最热闹的是姚宝林所在的七层,可谓珠光宝气齐聚一堂,朝臣们则是集中在低层攀谈寒暄。


    九层空旷,无人问津。


    本以为还有其他人在,却只见到一道孤影站在外廊上,背对房门,被烟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


    “大人怎么不在宫里?”


    君晟回过身,“姚宝林需要朝臣撑场子,陛下遣我来此。”


    季绾走上前,与男人并立在阑干前,欣赏起不同视角下的风景,半开玩笑道:“那真是好大的排场,能让通政使做陪衬。”


    绾在玉冠中的墨发被风吹得微乱,君晟看向长发乱飘的女子,提了提唇角,将人拉过来,挨着自己近了些。


    “暖和。”


    有人甘愿挡风,季绾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下一息,青丝被人绾起。


    看着亲手为她绾发的男人,季绾头皮发麻,僵着不敢动弹。


    烟火斑斓,变换着色彩映在他们的身上。


    君晟扯下阑干上用作装饰的花枝,缠绕在季绾的发尾,完成一条松松垮垮的麻花辫子。


    再不会被夜风吹起。


    季绾抚了抚搭在肩头的辫子,“多谢。”


    “说了,不必与我客气。”


    君晟斜倚廊柱,抱臂继续观赏烟火,内勾的眼角微敛,察觉到簇簇烟火一点点向着吟玉楼的方向绽放。


    姚宝林为显帝王的盛宠,备下比除夕翻倍的烟火,离得远观赏尚且觉得壮观,可当烟火如箭雨般窜向吟玉楼时,感官的压迫陡然倍增。


    要起火了。


    仅仅一瞬,八层和十层的阑干被烟火点燃,窜起火焰,迅速蔓延。


    “啊,烧起来了!”


    “快撤离!”


    楼内宾客受到惊吓,乱作一团,楼外百姓瞪着眼,不可置信看着拔地而起的高楼冒起白烟。


    大风助燃,转瞬黑烟滚滚。


    季绾惊愕,“不逃吗?”


    君晟看向起烟的旋梯口,又低眸看向面前的女子,“逃得出去吗?”


    语气平常到像在陈述一件不打紧的事,比天气变换还要不打紧。


    下方全是惊叫声,季绾竭力让自己冷静,跑到墙角的铜盆前打湿帕子和衣袖,想要捂住自己和君晟的口鼻。


    可君晟身量太高,她踮脚难以支撑,索性放弃。


    处事不惊是优点,可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被烟呛啊。


    “来不及了,我们......”季绾俯瞰楼外,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袖,“跳下去吧。”


    处在九层高楼,光俯瞰腿就软了,何况是跳下去,可烟呛的窒息感涌来,季绾不做他想,使劲儿推了推君晟,“走不走?”


    看着快要发怒的姑娘,君晟唇边笑痕浅浅,点漆墨瞳映出燃烧的火焰,还有女子生愠的脸。


    别样生动。


    “为何要带着我一起脱险?大可自己逃离。”


    季绾快要无法呼吸,无暇他顾,“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火烧红木的声音噼里作响,楼里的宾客几乎全部逃生,除了被困在八层以上的两人。


    旋梯口冒烟,外廊的阑干被火吞噬,他们快没有退路了,可纵使这样,季绾仍紧紧攥着君晟的衣袖。


    “君晟,我想活。”


    一只大手突然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带入一方宽厚的胸膛,脚尖被迫一点点离地。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着火的阑干被那人一脚踹开。


    “吸气,憋住。”


    额角的碎发刮过柳眉,季绾听见风与心跳交织的声音。


    身体不受控制地下坠,却被紧裹在一双有力的手臂间。


    来不及多想,随着一声声“有人坠楼了”,二人一同坠入清凉的湖水中,溅起层层水花。


    湖水的冲击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季绾向上凫游。


    漂台上的百姓所剩无几,齐齐向她的方向跑来,包括季渊和蔡恬霜。


    “这边,在这边!”


    凭借幼年掌握的一点儿水性,季绾没有立即上岸,左右寻摸着那人身影。


    蓦地,腰肢一紧,她被人从水中举起。


    君晟破水而出,圈着她游向临近的漂台。


    被拉上岸后,季绾瘫软地坐在地上,视野里是君晟单手解开革带脱去官袍的动作。


    肩头一沉,浸湿的绯红官袍罩在了她的身上。


    君晟单膝跪地,将拢进官袍的女子拉向自己,低头与她视线交错。


    水珠自女子的碎发滴落,蜿蜿蜒蜒落在男子的手背上。


    月色缱绻,人狼狈。


    **


    季渊边跑边脱去衣衫,一把罩在季绾身上,不能言语的少年微微发抖。


    季绾借着力道站起身,朝弟弟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蔡恬霜却发现君晟雪白的中衣后襟上,渗出血迹,想是落水时,背部砸在了漂浮在水面的阑干上。


    “大人受伤了......”


    “无碍,送娘子去车上。”


    蔡恬霜噤声,在大批侍卫靠近前,拉着季绾和季渊快速离去。


    “卑职等来迟,请君大人恕罪!”


    一名黑甲侍卫恭恭敬敬地递上鹤氅。


    君晟接过,为自己系上。


    逃出来的宾客们大多乘车离去,谭萱斓的车还停在岸边。


    女子从车里走出,快步来到君晟面前,“可有受伤?”


    君晟淡瞥一眼,没提背上的伤势,屏退周围的侍从,“娘娘安排的?”


    周遭无其他人,谭萱斓一笑,“你总是避我不见,我只能自己谋划了。”


    “娘娘今夜入楼,以身试险,是为了洗脱嫌疑吧。”


    今夜风大,掩人耳目,掩盖了调转燃放烟火方向的猫腻。


    谭萱斓不答反问:“你既已察觉,要供出我吗?”


    君晟边走向自己的车驾,边拧去衣袖上的水,“太师府对臣有养育之恩,娘娘与太师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情于理,臣没必要拆穿你。”


    “那多谢了。”


    “谢倒不必,不要再拉无辜的人涉险。”


    谭萱斓无话可说。


    烧楼的目的,是为了抑制姚宝林的风头,让一场盛宴变为险情,在御前以治姚宝林办事不力之罪,哪承想,安排的人办事不力,烧燃了第八层。


    见人走远,谭萱斓对着背影解释道:“我策划的是燃烧顶楼,没想置你们于险地。”


    “风向乃天象,人力难以把控,望娘娘在下次铤而走险前,深思值不值得。一个六品宝林,无子嗣,撼动不了娘娘的妃位。”


    “可她生得像景夫人!很有可能被封贵妃!”


    贵妃之位,四妃之首,仅次于皇后,是承昌帝当年留给景夫人的,奈何景夫人至死不从。


    贵妃位分,成了折子戏里的广寒宫。


    君晟转头,星眸清寒,哂笑了声:“那说明陛下放下了执念,未尝不是件好事。”


    **


    半歇,季绾来到君晟的马车前,接过一身干爽的茜色衣裙。


    有蔡恬霜和弟弟在车外,她没什么顾及,在车厢内换下湿衣,系裙带时,听见车外传来君晟的声音。


    “不急,让她慢慢换吧。”


    季绾快速系好双耳结,挑开珠帘看向男子,“可以了。”


    说着就要钻出车厢,被男子堵了回去。


    轩举的身形如同猎豹,堵住了洞里的猎物。


    君晟坐进马车,鹤氅下的一双腿被湿裤包裹,笔直修长,比平日湛然高彻的气韵多了一丝野魅。


    季绾不自在,别过头,挑起窗边的帘子,“纵火的主谋是德妃娘娘吗?”


    今夜最出风头的人不是宫里的帝王,而是主张与民同乐的姚宝林,经此事后,很可能晋升嫔位,触及后宫一些人的利益。


    这场大火很可能是宫妃与朝臣联合争宠的戏码。


    小娘子茜裙罗袜,冰肌染粉,透着人畜无害的劲儿,脑子转得却是飞快。


    君晟不置可否,“怎会猜到是她?”


    “那会儿她给过我暗示,让我不可离开你的视线。”


    再联系德妃患上乳痈的缘由,以及从蔡恬霜那里听得德妃与姚宝林的是非之事,三者可构成因果。


    季绾话音一转,“虽说德妃娘娘让我跟紧你,可起火时,你不该拉着我不放。”


    君晟向后靠去,懒懒倦倦,“好像是你拉着我不放吧。”


    季绾抿抿唇,素净的脸上闪过一丝窘,又夹杂一丝较真儿,“我是在救你,再临危不乱也不能慢悠悠的拿命开玩笑。”


    君晟默然,一次次置身刀山箭雨,刀口舔血惯了,足以临危不乱,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成为天子近臣,夺得厂卫最惹人眼红的实权,是以,根本没把这起谋划当回事儿。


    可面对女子的责怪,他还是听进去了,“嗯。”


    季绾稍稍满意,心里却又说不出的古怪,明明该后怕的,可此刻莫名轻松。


    是眼界打开些了吗?


    理不清端绪,她按按额,提醒君晟更换湿衣,“别着凉。”


    君晟起身,朝她伸过手。


    季绾本能向后退,正襟危坐,“你要做什么?”


    君晟俯身,从她左侧的箱笼里取出一套备在车上的衣裳,又坐回对面的长椅上。


    马车挂有壁灯,男人更衣的身影笼在暖融之中。


    非礼勿视,季绾扭腰趴在窗上,无意听得窸窣声,耳朵红得快要滴血。


    名门培养出的嫡公子,怎可如此......随意放浪?


    可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不该看的,直到隔间传来门板的滑动声。


    马车豪华,设有内间,以门板隔开。


    余光扫过紧闭的隔间门扇,季绾堪堪转回身,目光落在对面长椅叠放整齐的鹤氅上。


    原来他只脱了披肩的鹤氅。


    换上一身穗状流云暗纹的常服,君晟拉开门板,将一碟不知从哪里取出的黑米糕放在季绾手边。


    早已饥肠辘辘,季绾没客气,拿起一块小口吃起来,掩饰着什么。


    马车抵达季家巷子,蔡恬霜和季渊从另一辆马车跳下,先行进了院门。


    季绾揣着一件绯色衣袍步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进巷子


    君晟挑帘叫住她,倾身从她手里勾回自己的官袍,“对我又吃又拿,招呼都不打?”


    明知他在打趣,可谁愿意好心付之东流,季绾解释道:“我是打算洗净再还给大人。”


    “那我明日穿什么?”


    “又不是只有一身。”


    君晟眼底溢出浅浅的笑,蔓延至清澄的含情目,却被车门半垂的珠帘遮挡了大半,只有唇边的笑痕显而易见。


    马车驶离,季绾方想起君晟一并拿走了她换下的衣裙,懊恼地在灯影下伫足了一会儿,转身之际,突然捕捉到一抹隐在暗处的身影。


    相识六年多,季绾瞧着那道“轮廓”慢慢成长,挺拔健壮,怎会认不出。她迈开步子,没有点破。


    “绾妹。”


    沈栩从树影里走出,锦服缎靴,再不是才秀人微的布衣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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