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


    “停一下。”郑安容叫停了拍摄。


    盛嘉宜和程良西对视了一眼, 双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的表情。


    “前面不错。”郑安容皱着眉头看着摄影里的片段,剧组几个摄影师会从不同角度拍摄上万条素材供他选取,但郑安容无论是看哪个机位的角度, 都不能满意盛嘉宜最后表现出来的状态。


    “嘉宜你最后的感觉不对。”


    “哪里不对?”盛嘉宜问。


    “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那就是对的。”


    程良西给盛嘉宜比了一个大拇指,全香江只有她敢这么直言顶撞郑安容, 对他板着脸,公然反驳他的艺术创想。


    程良西虽然大牌,但是在拍摄的事情上一向是很听导演的话。


    “你的理解有一点问题, 嘉宜。”


    “你都不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我怎么理解?”盛嘉宜不管不顾坐在了台阶上, “我们已经拍了二十七遍这个镜头,再拍下去别说是七天, 雨季就要过去了导演,我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演员过来都不会比我演得更好了,你不能为了挑剔而挑剔。”


    郑安容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抱怨, 平淡地道:“你出戏了,你最后根本不是在演陈曼仪,你在演你自己。”


    “我没有。”盛嘉宜下意识反驳。


    “我来讲一讲你的习惯吧,你很喜欢用两种方法来拍电影,一种是依靠自己的感知, 去模仿你可能见过的同样的情绪,这是你在拍《霓虹》的时候就学会的,当时你刚进入演员这个行列, 没有学习任何技巧, 像一张白纸一样, 我让你怎么演就怎么演,那个阶段你演自己演得最多, 偶尔会有灵光突现的时候,爆发出强大的感情张力,这个其实就是天赋,嘉宜。”


    “另外一种像是你跟何季韩合作后从他身上学来的,他很擅长控制表演的节奏和面部表情,这也是一种非常适合商业电影的表演技巧,用好了实际上是一种炫技。我以前在你身上没有看到过,这一次拍你的时候发现却你用的十分娴熟,你会刻意控制哭和笑时候的面部线条,制造一种你很会演的感觉,我说的对吗?”


    盛嘉宜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你有了顶级的技术和精细的细节处理能力,反而渐渐不动真感情,我知道你演得很好,可是我不会为了你流泪,良西也知道你演得很好,正因为他知道你在演,他能清楚认识到你是盛嘉宜演出来的角色,所以他在最后一刻钟的时候也分神了。”


    “嘉宜,我们这个剧本和你以前演过的都不一样,你从前接了太多让人一见钟情的角色,但那是因为你足够漂亮,你的脸让一见钟情四个字有说服力。这一次我不要你这么演,我不希望看电影的人把注意力放在你的脸上,安明是个有妇之夫,除此之外他还是个看似风流实际上理性自持的人,他没有看上去那么随意,但你得勾引他,以一种不那么媚俗的方式让他沉沦,而不是用你自己本身的冷意去逼退他。”


    “陈曼仪和安明之间只有三天时间,我还是那个问题,陈曼仪为什么要走,以及她为什么要提前离开港口,这个问题你到底想明白没有?你不能只是念我给你的台词,你得搞懂为什么陈曼仪要说这些话。”


    这还是郑安容第一次用这样重的语气责怪盛嘉宜。


    “没有。”盛嘉宜说。


    她如果想明白了就就不会挨这么平白无故的一顿骂了。


    “导演我想不明白。”她抬高声音,“你给我的信息真的太少了,你要我演自己,又不让我演自己,可是我不是陈曼仪,你也不是,你怎么知道真正的陈曼仪是怎么想的?万一她就像我这样呢?”


    郑安容顿住,他转头去问那个向导:“吴先生,除了吴哥窟外,你们这里还有没有那样的景点,既是失落的遗迹,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又是能够代表这你们这个民族的骄傲。”


    向导想了想,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有一座柏威夏寺,在柬泰边境,但是那里不适合过去,先生,那边很不稳定。”


    “好吧。”郑安容很遗憾,“我希望嘉宜能对高棉了解得多一些,又怕她了解太多,毕竟对陈曼仪来说,这里也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呐。”


    *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盛嘉宜心情有些不好,自顾自上楼洗澡,将一行人扔在楼下。


    程良西叫她几声没有回应,转头对郑安容抱怨:“她最近本来就不顺利,你这么说她干什么?导演,佳慧演的你也不满意,嘉宜演得也不满意,香江两位影后出马都搞不定你,我看就是你太挑剔了。”


    陈良西觉得盛嘉宜演得挺好的,至少他不觉得比起她过去的水平有所下降,反而还有明显的提升,盛嘉宜刚开始演戏的时候不懂得使用技巧,一旦遇到她从未触碰过的人物心理,就会出现明显的生疏反应,而且她长得漂亮,并不敢用力做动作,偶尔的时候也会显得脸部僵硬,只不过郑安容合理剪掉了她这种镜头,使她看起来‘演技精湛’。


    现在这些缺点已经全部消失不见了,她已经能在各种场景中切换自如,控制自己细微的眼神变化,但依然被郑安容批评,程良西也不免有些替盛嘉宜喊冤。


    “我对佳慧和嘉宜都很满意。”郑安容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嘉宜还有提高的空间,她还很年轻,只花了三分之一不到的精力在电影上,就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如果她愿意多费一点功夫,她可以成为一代传奇。“


    “人家跟我们不一样,志气不一定在电影上面。”程良西打开烟盒,掏出一根香烟点燃,“她跟我说过几次她不喜欢做演员。”


    “她都没有认真对待过自己的作品,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郑安容伸出手,“给我一根。”


    “呐。”


    两人站在氤氲的烟雾里,看着天边霞光被日头烤成鲜艳的朱红色。


    “我要跟你讲实话,我也没搞懂你这个故事。”程良西吐出一口烟圈,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不重要。”郑安容如是道。


    程良西:


    “我改过很多次剧本,一开始想叫嘉宜演佳慧那个角色,后来她接了别的电影,佳慧的档期正好空出来,我想着那就佳慧好了。你也清楚,在台北的时候我们拍得很挣扎,无论怎么改剧本都不够有说服力,有时候男人出轨未必是因为女人多么邪魅妖娆对吧?电影里面都快要把身为第三者的女人都脸谱化了,而且你——”郑安容指了指程良西,“看上去就有点风流和神经质,像是会爱一千个女人,但这一千个女人都走不进你心里的样子。”


    程良西:


    “你讲戏就讲戏,不要骂人。“


    “这不重要。”郑安容示意他不要打断,“中途你和佳慧回香江,我全世界到处跑寻找灵感,我在想到底要怎么拍才能拍出我想要的感觉。”


    “你消失了两个月,我们都以为你找个寺庙出家了。”程良西讽刺道。


    “我去了尼泊尔的加德满都。”郑安容淡淡道,“的确有很多寺庙。”


    程良西觉得今日不宜说话。


    “在帕苏帕提神庙门口——那是尼泊尔最大的印度教神庙,也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湿婆神庙之一,我遇到几个僧人在扫地,透过扬起的黄色灰尘,我看到日轮正好落在神庙金色的屋顶上,一棵巨大的古树穿过顶部,将光分割的七零八落。”


    “这跟你的电影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又不是印度教信徒。”郑安容闭上眼睛,“但是你要知道,在印度教教义里,湿婆是毁灭,而毁灭意味着再生,就在那座神庙的下方,现代和古老,庄严和颓废,跨越时间性别信仰的震撼席卷每一个人,我看惯了香江数不清的摩天大厦,却依然在那个瞬间为那座孤独的神庙而折服。”


    “那是一种宏大的美,理性在它面前一败涂地,你只要明白那一刻的感觉你就会知道,什么现代文明、利益社会、尔虞我诈,在神圣的美丽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它跨越时间、肤色、种族,千年而来它更古不变,它未必是崭新的华美的,它可能是颓垣的腐烂的,但毫无疑问它是永恒的,无论你多么地成功富有,多么地权势滔天,你依然会为此而叹息乃至屈服。”


    “从那里回来后,我就开始琢磨着要把嘉宜叫回来拍完这部电影,因为香江这么多演员里,只有她拥有这样的气质,典雅高贵,冷静理性,清冷又不失妩媚,有灵气又没有名利场的风尘和妖气,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强烈的自毁性冲动,但是她又有求生的意志,她在清醒地放任自己灵魂死去,我在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痛苦,自我囚禁的痛苦她不自由,但追求自由那种被摧残打压后依然顽强生长的美,就像东南亚这些被掩盖上千年的神庙一样一旦她破土而出,一定会光芒万丈”


    “导演你真的很会夸人。“程良西叹为观止,”你这段话写成台词那是相当飘逸,问题是,它就跟你写的台词一样,我没听懂。你叽里咕噜一大堆就跟在演莎士比亚歌剧一样,感觉帷幕一拉你自己能上去唱两个小时,这是什么莎翁咏叹调吗?”


    “我不是在跟你搞文艺情调。”郑安容说,“你喜欢嘉宜吗?”


    “喜欢啊。”程良西含混着道,“她长得漂亮,人也聪明,还很有魅力,谁不喜欢她?”


    “不是像小孩子过家家那种喜欢。”


    “你有时候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讲得我头疼。”


    “你看。”他摊手,”你都没有爱上她,她哪里是演得好。“郑安容说,“如果她真的能演好这个角色,良西,你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


    花样年华


    盛嘉宜洗完澡后才觉得清爽了一些, 在热带太阳下拍一天戏实在不好受,就这半个月,她觉得自己肤色已经晒黑了一个度, 只不过她本来就白的过分,所以略黑一些也没有太明显的区别。


    刚换完衣服, 就听到阿香在外面敲门:“嘉宜,你洗完澡了吗?有些事情要找你。”


    “怎么了?”盛嘉宜过去开门。”有人给你打电话。“阿香把移动手机递给她,“白天你在拍戏, 我就讲等你回来再打给他。”


    “谁啊?”


    “他说他姓徐, 男的。”


    “姓徐?”盛嘉宜一顿, ”好,我知道了, 他说下午打给我,还是我回电话给他?”


    “他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拍完戏,如果方便的话, 可以直接回拨他打过来的那个电话,那是他的私人手机号码。”


    她拿回手机,想了想,还是拨回去上午那个陌生号码。


    对面接得很快:”盛小姐?“


    “徐先生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盛嘉宜今天心情不好,没有空哄人, 率先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找到盛小姐的电话会很难吗?”他竟然反问。


    “不难,但是侵犯公民隐私。”


    “那我向盛小姐道歉好了,你可以反过来记住我的私人号码。“


    “您还真是会占便宜。“


    徐明砚闷声低笑:“盛小姐上次把胸针遗失在我这里, 那晚之后有事回了新加坡, 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给盛小姐, 不知道盛小姐什么时候有空?”


    “徐先生身边不缺给您跑腿的人吧。”


    “这么珍贵的东西,当然要当面还才稳妥。“


    “我在高棉, 徐先生。”盛嘉宜尾音上扬,“最近在拍电影,没有空,等我回香江再说。”


    “怎么会想到去那个地方拍戏?”


    “我也不想来啊。”盛嘉宜说话忍不住带了一些撒娇的语气,“我是来给郑安容导演救场的,他算是我入行的恩师嘛,总归他有要求我不太好拒绝,结果没想到要来吴哥窟拍摄,而且我今天还被他批评了。”


    她越说越有些委屈。


    不辞千里跑到这个鬼地方,薪酬低得不行就不说了,还是为了顶周佳慧的空缺,给的角色剧本说是重要,但怎么讲都是引诱男主角出轨的那一方,拍好了另说,拍不好了一定会挨骂。


    郑安容自己也讲不清陈曼仪到底在想些什么,总之问起来就是感觉不对,这种似是而非的状态对于演员来讲就是一种折磨,对盛嘉宜这种明星演员来说尤为如此。


    “郑导拍的电影倒是很容易拿奖。”徐明砚若有所思,“他一共才拍过三部电影吧。”


    “是啊,里面有两部都是我跟程良西合作拍的。”


    “但是每一部都拿了很多奖。”


    这一点盛嘉宜没有否认:“所以他很快就变成大导演了嘛,大家都说只要拍他的电影就能拿奖,最少也能有一个提名。”


    只可惜这种一看就追求文艺,崇尚演技派的导演,最钟爱的女演员竟然是走明星路线而非演员路线的盛嘉宜,这让多少女星恨得牙痒痒也毫无奈何。


    正所谓初见时的白月光谁都无法替代,就如卓别林和艾德娜·珀薇安丝、费德里科·费里尼和朱丽叶塔·马西纳、伍迪·艾伦与米娅·法罗,每个大导演都会为自己一手捧出来的第一位女星而倾倒,这种爱慕与爱情毫无干系,它就像是完成一副艺术品,由导演本人将一尊璞玉慢慢雕琢成自己想要她成为的模样,此后她的荣耀亦是他的勋章。


    “他对我大概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想法在。”盛嘉宜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我能演好,但是我真的已经按照我能演出来的去演了,依然不被认可。”


    “光是听起来都够痛苦。”徐明砚在那边说。


    搞艺术这种事,他其实不太懂,但是光看盛小姐也不是那种艺术细胞非常丰富的人,便知道她此时此刻心态有多么得崩溃。


    “那现在要怎么办?”


    “不知道。“她有些沮丧,“我想出去看一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在想些什么,也许是我不够成熟”盛嘉宜望着窗外的棕榈林不住地叹气,“但是高棉并不安全,我呆在暹粒都很少出门,程良西让我少出去,他说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搞不好上得不是娱乐新闻,而是国际新闻。”


    徐明砚不可避免想到盛嘉宜和程良西在《霓虹》里亲热的戏份。


    他忽然心中一动:“我正好有空,可以过来陪盛小姐。”


    “什么?”盛嘉宜没听明白。


    他那边其实有些嘈杂,徐明砚伸手止住了要找他的工作助理,低声道:“我明天要来高棉处理一点公事,如果不麻烦的话,想和盛小姐见一面。”


    “您的公事需要来暹粒?”盛嘉宜好笑,“我都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生意可以做。”


    “勉勉强强有一些。”他说。


    “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看您还是不要来了。”盛嘉宜真诚道,“我不想和您一起上国际新闻。”


    “确实有一笔对高棉的投资需要实地考察。”他随口编道。


    一旁的助理扯了扯嘴角,有些无语。


    “盛小姐明天有空?”


    盛嘉宜想了想:“没有,但是我可以去跟郑导请一天假,他搞不好会骂我,但是多半还是会同意的。”


    “那我明天清早过来。”


    “先说好了,可不是我叫你来的。”盛嘉宜给自己上了一条免责条款。


    “当然。”他忍不住低笑,“我是邀请盛小姐陪我一起考察。”


    “那我勉强答应你了好了,徐先生。”盛嘉宜说,“明早见。”


    徐明砚挂掉电话。


    来自大马的助理jerry·cai指了指手上的事项安排:“我都不知道您明天有去高棉的行程,吴主席请您明天去sanity俱乐部谈事情,您难道要跑出去约会?”


    “别说得这么严肃。”徐明砚轻飘飘看了一眼那张纸,“不就是去跟那群人打□□?少打一场又会怎么样?”


    “孟加拉的生意不谈了?”


    “生意不是谈出来的,该是我的就是我的,别人抢不来,但是女朋友就不一样了。”徐明砚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电话给高棉的吴芳宇吴老板,请他帮忙安排私人飞机。”


    “您这个时候去高棉是不是不太理智?大可等盛小姐回香江再去和她约会。”蔡助理虽不是中国人,却自诩接受过华文良好教育,学习过孔孟哲学与中国君臣之道,为小老板工作时期,一直兢兢业业履行着一位忠臣的职责,试图劝诫自己家小老板不要为美色所迷,“您动用私人名义联系吴老板,难免闹得风风雨雨,到时候让黄主席知道,也不好收场。”


    “黄主席忙得脚不沾地,没空管她的儿子跟谁恋爱。”徐明砚把一沓文件扔在蔡助理的怀里,“还不快去。”


    “好的老板。”蔡助理把满腔腹诽压在心里。


    “祝您约会愉快。”


    花样年华


    作为郑安容一手培养出来的一线女星, 盛嘉宜在他的剧组里还是保留了一些特权,比如催促导演先去拍摄别的戏份,给她这个主演放一天假。


    “我有一个朋友要来。”她甚至懒得编一个像样的理由。


    “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你陪他干什么?”


    “不是男朋友就不能陪?”


    “剧组开着工等你。”


    “您中途不还跑去尼泊尔两个月, 剧组也等着呢,这电影拍了这样久, 也不差这一天。“盛嘉宜柔声细语,”而且不是您说我状态不好,拍不出想要的感觉?我出去找找状态。“


    “他都能让你找到状态, 还说不是男朋友?”郑安容惊道, “嘉宜虽然我是说过你几句, 但是你也不要随便和什么男人出去,你是个女明星又这么漂亮, 很多男人都想哄你和他们睡觉。”


    “您想到哪里去了?”


    “我可不是危言耸听。”


    “您也知道我在香江还得罪着人,有些必要的应酬不全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这部电影能好好上映。“


    “难得见你还会为了电影着想。”郑安容玩笑道, “我以为不求着你,你也想不到电影。”


    “您这话说的,就像我没心没肺一样。”盛嘉宜抱怨“就当是为了我自己,人家都愿意跑高棉来了,我还能不应付他么?“”他怎么不等你回香江, 来这里做什么,看你和程良西谈恋爱?“郑安容见程良西不在,说话也随意起来。”我什么时候跟他谈恋爱了。“盛嘉宜瞪了他一眼。


    “你们两个搂搂抱抱还少了的?”


    “拍戏的时候哪有不亲密的?我最多跟他拍过吻戏, 再进一步就没有了, 这能算什么?你看看影坛哪个演员不和我一样?”


    “这个时候又想起来自己是演员了?”


    “我不是来跟您纠结这些的。”


    “我只想知道是谁。”郑安容说, “你告诉我,我就给你放假。”


    盛嘉宜想着徐明砚到这里难免被郑安容撞见, 告诉他也无所谓,便凑在他耳边轻轻讲了。


    郑安容带着异色打量了一番盛嘉宜,被她推了一下手臂:“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郑安容失笑,“只是觉得你挺厉害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笑着摇了摇头,“我老婆在理工大学念书,是我的学妹,我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那时候我会在每天下午六点左右走过红磡一条街道,六点半准时到达学校的Multi-use Room上第一节晚间课程。而每天我都会十字路口发现她,我们两隔着信号灯遥遥相望,久而久之我会觉得真好,缘分总让我们不期而遇。”


    “然后呢?”


    “然后我们毕业结婚后,她告诉我她知道我会在那个时间点从那里经过,她掐着表在信号灯下等我。”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不期而至,所有的相遇都是早有预谋。”


    “准你一天假。“郑安容说,“你这个年纪就应该多去和男人约会,你就是太缺少感情经历了,所以才会拍不好刻骨铭心的感情。“


    “我很感谢您的体贴。”盛嘉宜甜甜道,“如果您不在给我放假的时候,还要批评我一句的话,就更好了。”


    **


    盛嘉宜原本还想期待一下徐明砚熬好几个小时汽车来到吴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后来发现她还是把他想得简单了一些。


    他敢在贺家的宴会上嚣张地带走她——事后贺家人都不需要调取红外摄影记录就能知道他们两一起离开,摆明了就是没有将在香江能遮半边天的贺家放在眼中。


    贺家的好邻居高棉首富吴芳宇是高棉航空背后的大股东,徐明砚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通过他的渠道搞到了一架小型喷气式飞机,施施然飞到暹粒,停在军用机场里。


    他开着奔驰G-Wagen吉普车来酒店接盛嘉宜* 的时候,郑安容正好带着程良西出去拍摄,盛嘉宜独自留在花园里,听到外面汽车滴滴的喇叭声,然后阿香过来喊她:“徐先生来了,说要带你出去玩。”


    盛嘉宜站起来,不免被廊外刺眼的阳光晃了眼镜,连忙伸手去拿桌上的墨镜。


    “真靓仔啊他。“阿香对她挤眉弄眼,”你好好享受,我不会告诉何总的。“


    盛嘉宜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他靓?那我呢?“


    阿香连忙上下打量了眼自己的小老板。


    她穿着深红色小吊带,外面套了件oversize白色衬衫,半遮半掩挡住浑圆雪白的胸脯,牛仔短裤,腰间系了根黑色皮带,黑色卷发高高扎起,相当港式的穿搭。


    “所有人都知道你好看,不需要再多夸啦。”阿香推她,“快出去快出去,他在等你。”


    “我知道。”盛嘉宜还不紧不慢,“男人不会因为多等一分钟跑掉啦,如果他跑了,等不等这一分钟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然而等她站在台阶上,看着下面吉普车旁站着的男人的时候,还是不免想到,这样的男人不远千里自投罗网,要是让他从自己手里白白跑掉,未免有些太丢面子了,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徐先生。”盛嘉宜喊他。


    徐明砚靠在吉普车门上,清爽的黑发,十分靓仔的外型,一身剪裁干净利落的短袖上衣搭配休闲灰色长裤,脸上架了一副空军用椭圆性墨镜,手上银色腕表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老钱,相当老钱。


    盛嘉宜慢慢走下去,颜控的她紧紧盯着他的脸,一直看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了?”徐明砚问她,“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盛嘉宜凑近了一些,“你不想这样看我吗?难道我不好看?”


    徐明砚有求必应地将她认真看了一会:“很好看,只不过每次看盛小姐久了就会入神,为了避免在盛小姐面前丢脸,我不敢盯着你看。”


    “哇。”盛嘉宜吸了一口气,“徐先生,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在你身上学会了很多讲话的艺术。“


    “能让盛小姐这么评价是我的荣幸。”他替盛嘉宜拉开车门,扶着她上车。


    “只是有一件趣事我要和你讲一讲,从前给我上经济学课程的老师是英国人,讲一口流畅的伊顿标准英音,他说英国人,尤其是上流社会的人很喜欢用interesting、good、nice等看似表扬的话语来评价一个人提出的观点。”盛嘉宜拉起安全带,冲着另一边的徐明砚高声讲道,“但那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觉得你很好,有99%概率他是想说:yeah ,it’s really a piece of shit!”


    徐明砚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盛小姐,光从你这段话上,很显然你已经学会了upper-class terminology(上流社会用语)。“


    “ terminology”盛嘉宜重复他说过的话,”徐先生,你用这么高级的词汇,在美国不会被美国佬评价很装吗?“


    “会啊,所以通常我会告诉他们,我的老师讲一口标准的伊顿英音。”他悠哉乐哉开腔,语气戏谑。


    盛嘉宜手一抖,差点没有将安全带锁紧。


    在阴阳怪气打嘴仗这个领域,她算是破天荒遇到了对手。


    “我们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您不是要我陪您去调研什么的?”盛嘉宜问,“我也很好奇在这个农业大国,徐先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投资。”


    “不瞒盛小姐说,我那话也是骗你的。”徐明砚装模作样地叹气,“我是专门为你而来,为此还推掉了和星国银行主席的邀约,那可是笔大投资,事关孟加拉的港口招标,上亿美金的项目。”


    “徐先生你这么讲就不厚道了,我可没有叫你来,也没有叫你放弃赚钱。”


    “我还以为这么说能让盛小姐感动一下。”


    “nonono!”盛嘉宜摇了摇手指头,“我不会因为男人不赚钱而感动,我只会觉得他脑子坏了。”


    徐明砚:


    “好了盛小姐,现在也只有脑子坏掉的男人有闲心带着你在这里到处乱逛,别的脑子健全的男人可不会这么做。”


    “您的确很好,好得不得了。”盛嘉宜听他这么说,立刻换了副嗓音,甜甜地哄他,“不知道这么好的你,能不能带我去柏威夏寺。”


    徐明砚唇角的笑容淡了一些:“那是战火纷飞,盛小姐。”


    “现在不是正在停战期?”盛嘉宜眨了眨眼,“我问过了,那边最近还算安全,许多国家的考察团都去那里调查那座文物古迹,还是说徐先生夸下海口,现在又怕了?知道这所寺庙的人可不算多,没想到徐先生竟然算一个。”


    “我倒不是不愿意带盛小姐去。”徐明砚淡淡道,“我是怕明天早上国际新闻头版头条上就是我和你两个人的大头照,您选择跟国王喝下午茶都比开车四个小时去看一座快要倒塌的寺庙更加现实,后者我还可以给你想想办法,毕竟他们最近在搞改革开放,很欢迎外资进入。”


    “还有,我知道柏威夏寺的原因是因为1962年国际海牙法庭将这座寺庙判给了高棉而非暹罗,引起暹罗人诸多不满,此后双方一有纷争就绕不开这个地方,你要去看可以,但是这座寺庙在悬崖上,高棉境内无法上去,得绕道到临近的暹罗,你有带护照吧盛小姐。”


    “当然带了。”盛嘉宜显然早有准备,“就在包里。”她拍了拍随身携带的那只斜挎包。


    徐明砚沉默了几秒:“盛小姐果然早有准备。”


    她的想法很疯狂,而且毫无疑问,她早就等着他上钩。


    花样年华


    徐明砚不能理解盛小姐为什么能同时兼具天使一样的面庞和魔鬼的思想。


    “我还是要跟你确认一下, 你没有在开玩笑吧。”他十分严肃。


    “我当然没有。”盛嘉宜淡淡道,“你可以帮我,也可以不帮我, 如果你不帮我,我自己也没有这个能耐过去, 就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高棉有上千座寺庙。”


    “是啊,高棉有上千座寺庙,可是我只对那一座感兴趣。”


    徐明砚将她看了好一会儿, 盛小姐面色淡然, 既没有那种因为好奇而表露出来的急切, 也没有故意为难他的戏谑。


    她只是觉得如果她是陈曼仪,一定会想到哪里去。


    从新加坡乘飞机到高棉不过短短两个多小时, 但从吴哥到柏威夏寺,两百多公里的路程需要四个小时的车程。


    最重要的是,那里并不稳定, 事实上就连这里也不是那样稳定,围绕吴哥市镇周边仍有摩擦,直到近一年来才平缓。


    到最后,他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脸:“你亲我一下, 我就想办法。”


    “这么危险的事情,找盛小姐要一个吻,不过分吧?”


    盛嘉宜冷眼看了他一会儿, 忽而一笑, 她侧身, 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明媚的早晨,她的唇带着凉意。


    仿佛湿润的雨水倾盆而下, 霎那间笼罩整片土地。


    他只觉得一阵电流从全身穿过,密密麻麻,细针一般扎在皮肤上。


    四周参天大树上蝉鸣噪音倏地被放大了一万倍,震耳欲聋。


    “可以吗?”盛嘉宜睁着她那双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问徐明砚。


    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反正徐明砚不可以。


    “可以。”他破天荒有些狼狈地别过眼神。


    “你等我打个电话。”徐明砚拨通手机。


    他竟然也会讲法语,熟稔流畅,看来出生香江的徐先生除了讲不好粤语,别的语言倒是都没有什么问题。


    盛嘉宜在旁边安安静静听他讲完,才开口:“你跟吴芳宇很熟?”


    “你怎么知道是吴芳宇?”


    “猜的”


    “猜的?”徐明砚挑眉,“我跟他不熟,是钱跟他熟。”


    “他虽说是首富,应该也不见得多有钱吧,毕竟高棉也没有什么来钱的产业。”


    “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这样的地方,有钱的人就越有钱。”


    “愿闻其详。”盛嘉宜挑眉。


    徐明砚说:“他想要发债,你知道的他手上产业基本代表这个国家最好的资产,德美投资董事有意于用集团庞大的资本规模来购买大量的、不同期限的企业债券,我们正在评估高棉地区的企业债务利率和风险评级,看看是否值得做这笔生意。”


    徐先生为什么不接手家族企业?“盛嘉宜问出自己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事情,对于徐明砚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知道的事情就直接问他,他可能会讲真话,也可能会讲假话,但要是自己揣摩,就始终无法得知确切的原因。


    德美投资的最大股东说到底是国家财政部,他放着几千亿的家产不去打理,长期把守主权机构,这样的行为在他那个圈子里也有些离经叛道——对于香江的那些富豪来说,无论他们私下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表面上依然同各方权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站队有时候意味着危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徐家能发达至今,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总能在恰好的时间里站在恰好的位置上,而这一次,他们选择站在香江这个曾经带给他们无限辉煌的岛屿的对立面。


    徐明砚却仿佛没有听出她话外之音中的戒备,笑着反问她:“接手家族企业做什么?每天带着上千串钥匙去铜锣湾一家一家店铺敲门收租?”


    盛嘉宜忍不住微微白了他一眼:“我很认真在和你讨论这个话题。”


    徐明砚只想逗她,不想真的惹她不开心,耐心解释道:“一言半语说不清。““


    “路程那么长,你可以慢慢说。“


    “为什么这么好奇?富二代就一定要继承家业?在美国投行的时候天上掉下一块板砖至少可以砸死三个富二代。”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徐明砚有些好笑,“盛小姐,我知道你跟香江外汇管理局局长私交甚密,你不会是要帮着他来试探我吧?你这样的盘问真是叫我提心吊胆,我这个人看起来像是电影里那些脸上写满阴谋诡计四个字的反派角色吗?”


    盛嘉宜微眯眼睛:“徐先生,你都给自己用上了试探两个字,想得也是很远嘛。”


    再说,他看上去的确不像个反派角色,他矜贵尔雅,却愿意追着她到这个地方,真要说的话他像是那种脸上写着聪明,大脑空空的欧洲贵族后裔,浑身上下散发着没有后顾之忧的洒脱。可是盛嘉宜不想说的是越是这样的人,现实里越像是个反派。


    吉普车从辽阔的荒原上驶过。


    窗外是一望无尽的田地,杂草横生,时不时有水塘和湖泊,就那么孤寂流淌在在荒芜的天空下。


    法国诗人勒内·夏尔说夏天和生命是同一质地,那样热烈和浓郁的阳光,热浪席卷过的午后,使得回忆里的生命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变得无尽而绵长。而在东南亚,夏天是永恒的,比起猛烈的日头,雨更加让人记忆犹新。


    本地人说高棉的雨总感觉比相邻的暹罗与越南要多一些,大抵是因为平原更多,水流四溢,那雨便也总跟流不尽一样,黏腻湿闷,到处都充斥着烂泥潭与腐臭枝叶的味道。


    盛嘉宜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接近雨季的尾声,进入十月,雨水变得更加稀少起来,只有那么短短三四个月,这里是干燥的清爽的。


    今天刚好是大雨过后暴露烈阳的一天。


    徐明砚在研究了一通路线后,终于大着胆子带着盛嘉宜上路。


    车载音响里放着一首《California Dreaming 》。


    I''ve been for a walk


    On a winter''s day


    I''d be safe and warm


    If I was in L.A.


    California dreaming


    On such a winter''s day


    [ John Phillips 《California Dreaming 》]


    早晨八点整,窗外已经阳光灿烂。


    如果说理想中的约会应当是徐明砚开着劳斯莱斯,手捧大朵玫瑰鲜花,带着盛嘉宜在宁静湖畔的奢华别墅中静静看着夕阳落下,氛围正好时开一瓶62年的罗曼尼康帝,在暮色霞光中,暧昧地说着一些我爱你,你是我的最爱诸如此类的情话。


    那么在颠扑的黄土路与荒茫的平原上跌跌撞撞,愣是让两人之间默契蒙生了一种亡命天涯的氛围。


    浪漫一点来说,这也算是一次盛大阳光下的旅行。


    盛嘉宜还缠着徐明砚问之前那个问题,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对于徐明砚,她能拿捏的东西不多,便想要挑一个能为难他的话题来讲,其实他不说,她也未必猜不到原因。


    德美投资这种资产高达千亿美金级别的投资公司,涉及金融服务、电信、媒体技术、运输工业、消费品、生命科学,能源、地产诸多领域,却从不对外公开任何财报和公司高层信息,包括徐明砚在内的几位基金会主席无一不是大型私人集团的董事,而时任德美董事长的Vikram Singh却是位新移民印度裔,靠着良好的学历与丰富的工作履历被财政赋予了这一重要的职责。


    在保证投资回报率的前提下,几位董事是否是在董事会的集体决议下调动资金,有过财政司工作经验的盛嘉宜对此持有极大的保留意见。


    呆在这里当然比回家族企业被长辈钳制要舒服,看看贺家姐弟里姐姐贺若琳明显就比弟弟贺建廷要风光就知道,而他到底可以怎么动用手上这笔可怖的资源,以及他与自己家族的联系到底有多么的紧密,就变成了旁人眼中的未知数。


    不过她想看徐明砚如何编造理由,便一直在旁边撒娇,怂恿他快些说。


    徐明砚没有被她三言两语哄得五迷三道,但也耐不住她这样。


    ——盛小姐是个演员,还是非常非常会演戏的那种,只要有必要,她完全可以扮演一个魅惑又精怪的角色,这花不了她多少精力,但需要领略她表演的人仔细分辨她到底是在演还是真的是这种人。


    徐明砚只能认真思考,然后认真回答她她:“我父亲母亲都正值有精力的年纪,他们有自己的谋划和目标,不需要我来横插一手。”


    “嗯嗯。”盛嘉宜连连点头。


    徐明砚:


    他硬着头皮往下编:“而且我一直以为我们这种家庭没有必要培养什么接班人,我母亲这边可能还需要我帮衬一些,我父亲这边绝大部分资产都已经交由家族办公室打理,来自高盛、摩根大通、瑞士银行这些顶级金融机构的投资专家组成强大的团队管理上百亿的资金,你不会觉得说自己能做的比这个团队更好,我很小的时候就会知道自己只要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钱就会生钱。”


    这样不好吗?“盛嘉宜问,”还是说你希望超越你的祖辈?”


    这一次徐明砚难得说了点真话:“我那个时候还没有空来想我要超越谁,我只知道人生的一切欲望除了生与死,都可以通过金钱来满足,新加坡的富家子弟来自于全球各地,许多上百年历史的华人家族隐居在那里,那个圈子最喜欢攀比私人飞机和私人游艇,因为那座岛屿很小,这两样东西对于豪门来说是必备,我的表兄曾经专门去找过法国马塞尔达索布雷盖飞机制造公司(Avions Marcel Dassault Bregust Aviation),希望他们定制一架特色的私人喷气飞机给他使用,这家公司从前是生产军用航空飞行器的,他们也真的如他所言这么做了。“


    “多么单调的人生。”盛嘉宜干巴巴评价,“听完后我非常感动,徐先生你竟然还愿意跟我这样的人坐在一辆车上,你的游艇现在停在哪里?太平洋还是印度洋,还是说两者皆有?”


    “我说的都是实话。”徐明砚真诚道。


    “好了,好了。”盛嘉宜手掌往下压了压,”我知道这个话题可以就此为止了。”


    她只是想为难徐明砚,并无意刺激自己。


    花样年华


    她总不能说和你相比, 我的童年生活真是精彩极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游艇,更不知道喷气式飞机是什么, 我拥有的实在是太少,每一样新鲜的事物都能带给我快乐。


    即便知道盛嘉宜不悦, 但徐明砚还是把他想说的话讲完:“需要我们去奋斗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有些长辈希望我们多把精力花在玩乐上,而不是用在如何改革集团管理上, 因为糟糕的改革往往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但徐令川不一样, 身为五六十年代的亚洲首富, 他在1980年去世,生前和各方势力都交好, 死后也极尽殊荣,以国礼下葬。他很早就认为时代即将发生巨变,全球商业模式即将改写, 对于后辈,他催促他们多出去学习。


    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那就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不是困守在家族企业中,继承一辈又一辈传承下来的陈旧理念, 毁掉家族数百年累积下来的荣耀。


    这就是为什么徐明砚没有接手家族企业的原因。”


    盛嘉宜沉默着喝了口纯净水。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曼仪。


    郑安容说她没有演好曼仪,而明明她应该是最能演好她的人,郑安容说:“嘉宜, 你不能把曼仪和安明看作你和程良西, 你认为他们两个之间的隔阂仅仅是因为安明有妻子吗?不是这样, 曼仪身上除了留着和安明一样的华人的血,和安明没有任何共性, 但正因为她认为她与他是一样的,所以当她看到安明的那一刻,她产生了某种情感。”


    “一种,关于自我和他我的意识。”


    盛嘉宜当时没听明白,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搞懂郑安容一天到晚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对于研究哲学有着极大的兴趣,喜欢神神叨叨一些抽象的概念。


    但她此刻忍不住思考曼仪的情绪,这是她平常绝对不会花费精力去想的东西,盛嘉宜的高学历也帮助提高了她对剧本的阅读能力,除了郑安容这种神神叨叨的剧本,其他电影的人物根本不需要她如此去叩问自己的内心。


    徐明砚以为她不开心,把车速降下来一些,偏头问她:“生气了?”


    “没有。”盛嘉宜闷闷道,“我不喜欢拍戏。”


    “那就不拍。”


    “不能不拍。”她说,”解约费很贵。“


    “多少?”


    “一个亿吧。”


    “也还好,你想解约吗?“


    盛嘉宜摇摇头:”不想。“


    她的目光划过他的手臂,终于看清了他手腕上那块精密的机械表盘,Royal Oak的Ref. 25554系列,银灰色金属表壳在暗处闪烁着幽微的光芒,自亮相巴塞尔钟表展后,八年间这款手表只生产出270枚,平均每年生产三十几只,一经发布,便由散布于全球各地的超高端买家抢购,即便有价也无市。


    盛嘉宜能认出这块表,还要多亏了赵士荣总是在她耳边念叨想要这么块表。


    她那位大老板说如今东南亚的大富豪,尤其是银行家都爱戴Royal Oak手表,拿出去比起劳力士要有面子的多,他也要搞一块,到时候去曼谷去新加坡谈生意的时候就露出来,展现自己的财力。


    “其实我老板对我挺好的,解约的话我很难再找到这么通情达理的东家了。”盛嘉宜笑了笑。


    “当演员是不是很辛苦?”


    “不算辛苦。”盛嘉宜诚实道,“至少我不算辛苦,大部分时候我一个月就能赚到几百万,算上工时和报酬,我已经胜过香江99%的人,这个世界上有的是比我辛苦但收入低的人工。”


    “难怪盛小姐不想解约,这可比许多生意人钱来得快。”


    “挣钱不容易,一个亿的卖身契也不是白签。”盛嘉宜伸手把跟前的遮阳板拉下来,挡住逐渐灼热的日光。


    烈日高悬,从离开出发地那座小城后,盛嘉宜再也没有在沿途看到任何成规模的市镇。


    凋敝的道路一直向北,绵延不绝,越往边境,就愈发荒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空气里蔓延焦灼,远远有硝烟味飘来。


    接近中午,两人终于看到了道路的尽头,巨大的路牌横在中间,几辆越野车停在后头。


    车速减缓,越野车在路障前停了下来。


    有人绕开军车小跑而来,敲了敲窗户:“MR.xu?from Singapore?”


    徐明砚往后一靠,让出了身后的盛嘉宜。


    她这张脸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通行证。


    对方立刻打消疑虑,比了个大拇指。


    徐明砚没搞懂这个手势的意义在哪里。


    “Tu es super belle!(真漂亮)”金发碧眼的鬼佬大声夸赞。


    “merci。”盛嘉宜甜甜一笑。


    “把车,停这里,我带,你们去。”他又用中文磕磕绊绊说。


    徐明砚叹为观止。


    不然说人家怎么能当国际协调官呢?虽然语言天赋看起来一般,没有深度,却有广度,不愧是国际化人才。


    不过为了避免接下来他一直用中文夹英文并法文的方式与他们交流,徐明砚礼貌地让对方把交流的语言全部都改成英文。


    盛嘉宜从车上下来,刚一碰到地面,就已经感觉到土地的灼热,蒸腾的热气往上翻滚,顷刻之间,汗珠就冒了出来。


    “我是法国人,生于高棉,但我是法国与中国华裔的混血,也有一个中文姓名,我姓温,温敏昂,是国际组织派来专门到柏威夏寺考察文化遗产的负责人。”那人朗声道, “接到吴先生电话说有两位很重要的客人要来,他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帮助,给了大笔资金支持文化科考活动,如果二位也要去柏威夏寺,麻烦跟着我们的车队一起,这样至少能保证一定程度上的安全,这年头知道这里的人可不多,你们这样的人真是很少见。”


    “我陪盛小姐来看一看,她想看柏威夏寺。”


    盛嘉宜瞪了徐明砚一眼。


    “我们没有办法从高棉境内到达那里。”温敏昂说,“柏威夏寺在五百多米的断崖上,山崖陡峭,而且布满地雷,唯有绕到暹罗,那边有一条直路直通寺庙门口,路况要好得多。”


    “我知道。”徐明砚颔首,“麻烦温先生了。”


    “说不上麻烦。”温敏莱笑道,“吴先生说过您的身份,您的安全是大事,像您这样的人,不能让自己深陷险境,对吧。”


    “我也希望是这样。”徐明砚意味深长看着盛嘉宜,“没有人要冒险,盛小姐只是因为有一些艺术追求,她很想见一见这座传奇的寺庙,认为到了那里后能给自己的电影表演带来灵感。”


    “我听说了有剧组进入吴哥,这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没有任何电影团队被允许进入我们的神庙拍摄。和吴哥相比,柏威夏寺没有那么宏大壮观,不过也很漂亮。”


    跟着温敏昂一行,这段旅途的未知少了许多。


    盛嘉宜忍不住夸赞徐明砚:“徐先生,你真的很man唉,这么快就能找到靠谱的方案。”


    “毕竟我也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啊。”徐明砚感慨,“盛小姐,下次你再挑一个偏远的地方拍戏,我一定要慎重探班。”


    盛嘉宜有些不满:“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他们从一座名叫斯拉恩(Sra’aem)的小镇穿过,忽略路边停满的迷彩车——温敏昂手中有通行证,足以带着身后这五辆车畅通无阻越过柬泰边境,仅仅相隔几公里,他们就绕过孤悬的高崖,进入呵叻高原。


    “如果要从高棉进入这座寺庙,那可不容易,你有两种选择,要么攀爬五百米的断崖,要么从山中一条小路上去,那座山里到处都是地雷,据说有上万枚地雷埋在肉眼不可见的土坡下,虽然国际排雷组织一直在清扫,但是战争没有结束,就有新的地雷不断埋下去。”事后温敏昂解释道,“当然有安全的路上山,不然红色高棉也没办法上去,对吧,但我想徐先生和盛小姐不会喜欢那样惊险的方式。”


    “您说的很对。”徐明砚笑道,“我很欣赏你,温先生,我听说您常年在吴哥遗迹考察,修复颓废的遗址。”


    “我来往吴哥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除了特殊时期,剩余的时候我都竭尽全力寻找废弃古城的踪迹,我会测绘地图,给建筑绘像,研究它们的结构以及破损的程度。”


    “值得尊敬的工作。”


    “我很感谢徐先生能这样评价我,您来自于一个亚洲巨富家族,我听闻您的家族在极盛时期曾经蝉联过近十年亚洲首富的位置,积累了庞大的不可想像的财富和资源,如果您愿意支持文明遗址的修复工作,我想对我们来说会是一个非常大的帮助。”温敏昂笑眯眯的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盛嘉宜正用手遮住太阳仰头看那座寺庙废弃的庙檐,闻言噗嗤一笑:“温先生,你这可真是找对人了,我想徐先生很乐意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对不对。”


    盛嘉宜冲徐明砚眨了眨眼。


    徐明砚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当然,盛小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温先生,我很愿意建立一个基金会来支持你的工作,我的助理之后会联系你,或者你有需要,也可以通过吴先生来找我。”


    “great!”温敏昂谄媚道,“看得出你们二位十分相爱。”


    盛嘉宜:


    “事实上我们两个”


    “我知道。”温敏昂神色严肃,“我知道盛小姐是位很有名的大明星,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将二位的感情讲出去。”


    盛嘉宜:


    这法国佬怎么懂这么多?


    她内心腹诽着看向徐明砚,却发现他正噙着笑看向她。


    盛嘉宜心中一跳。


    不是心动。


    是警惕。


    以她对徐先生浅薄的了解,对方看起来彬彬有礼人模狗样,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如果说他此次前来没有什么企图,盛嘉宜是绝对不相信的。


    如果一个男人很有钱,他追女孩子的时候愿意花钱,那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却不能证明任何爱意,而如果一个男人既有钱,又愿意花钱,还愿意带女孩去看一些新鲜玩意,就比如迎着灿烂的阳光,穿越高棉风雨飘摇的北部,跨越国境边线,只为让你看一眼这座在纸币上见过的,极难窥见全貌的断壁残垣——做到这件事并不容易,如果没有国际文化官员的引路,在穿过Sra’aem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当作特殊人员抓捕了。


    总之如果有一个男人这么做了,那就要小心了。


    他一定是个很懂得如何打动女孩内心的人。


    倘若安明有他一半的勇气,曼仪都不会抛下他独自回到香江。


    站在灼热的阳光下,盛嘉宜有那么一瞬间体会到了曼仪那复杂而敏感的心思。


    花样年华


    吴哥遗址之所以能建成, 大部分要归功于太阳王苏利耶二世,那是高棉最伟大的君王之一,在他的手上, 这个王朝开疆拓土,统治范围一度占据大半个中南半岛。


    在中国古代, 这个王朝也被称为真腊,在许多游记中,它是极其繁华的国度, 港口来往旅客络绎不绝, 商贸交易源源不断。


    在数座寺庙中, 只有柏威夏寺的建设格外长一些,花费了王国一百多年的时间。


    黑色的石块堆积成庞然大物, 五层庙宇交叠,断裂的石柱沿着山脉的坡度层层向上,人从宫殿的第一道门前攀爬, 穿越五重庙宇,直到顶峰,就如沿着须弥山一直登临神界。


    从断崖望下去,能看到高棉境内绵长的稻田与一个又一个小小* 的湖泊。


    据说这里离洞里萨湖很近,那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 但是晴天眺望远方,一片迷蒙,只有空气里因为过高温度而浮动的水波纹, 以及黄色的土坡, 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好看吗?”徐明砚站在树荫下面, 很好奇盛嘉宜到底能感受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比起吴哥窟怎么样?”


    “还好吧。”盛嘉宜放下手中的望远镜, “这里是一堆石头,吴哥窟是一大堆石头。”


    徐明砚:


    “盛小姐真知灼见。”他感慨,“十分有见地。”


    不远千里过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该不该说盛小姐这个艺术天赋真的有待商榷,徐明砚现在相信她演戏演得好,纯靠有一个智商颇高的大脑了。


    “盛小姐的确讲得很有道理。”温敏昂操着一口飘逸的英语接话道,“柏威夏寺大概在你们中国人唐代时期,或许最晚是宋代湿气,就建成了,但它不算是什么有名的地方,上千年来这座湿婆庙一直被遗弃在悬崖上,吴哥窟被确立为世界文化遗产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带头找了十多个国家的专家到高棉来勘查遗址,关于柏威夏寺要不要纳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个问题,各方一直争论不休。”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争议?”盛嘉宜找了处地方坐下,“国际海牙法庭不是早就宣布将这座寺庙判给了高棉了?”


    “但是你会发现从高棉进入这座湿婆庙很困难,暹罗却很方便,这就是整个事件的奇妙之处了,海牙法庭显然并没有想好好解决问题,只是想和稀泥,而当时这座神庙还没有那样的名气,双方却都利用了这一点,六七十年代恰好是亚洲经济的腾飞时期,几乎所有的国家都获得民族独立,急需要建立认同感的时候,一座有着一定历史意义的庙宇就变得至关重要,在一系列小题大做后,高棉与暹罗两边人民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甚至一度动用武力,导致两国断交。”


    “一旦柏威夏寺进入《世界遗产名录》,它就会像吴哥那样,成为一个民族骄傲的象征。”


    “在高棉王朝时期,柏威夏寺在帝国的正中心,是高棉人光辉的记忆,后来暹罗人强大起来,占据高棉,它又成了暹罗人的勋章。法国进入中南半岛后,暹罗后被迫割让这部分土地还给高棉,在他们看来,民族的弱小使得他们失去了它,于是它又成了那不可抹去的屈辱的印迹。”


    “盛小姐,教科文因为这样的情况回避于从文明的角度对寺庙作出裁决,它看起来无足轻重,但是它的归属决定了我们这些国际上的第三者是以什么样的角度来观看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我们尊重哪个民族的信仰和过去,以及,殖民的历史到底正确还是错误。”


    “盛小姐,我是个法国人,我也是个高棉人,说句实话我还算半个华人,但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讲,殖民地人民看来殖民当然是悲痛的过往,但对于许多宗主国的人来说,他们认为自己为落后的土地带来了先进的文明,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这些先进的机器和超前的理念,虽然他们把这里搞得支离破碎,但现代化的确已在进程中。”


    “你看,倘若把柏威夏寺给了暹罗,这一切就被推翻了,没有人想承认自己的过去是一段错误,回忆总是美好的,你有关于你的定义,我有关于我的,我们谁都不想退让。”


    盛嘉宜沉默了许久,她坐在拱形的窗檐上,就在不远处是深色的腕口大小的锁链,三条锁链背后就是断崖。


    天上飞过体型巨大的鸟,不知道是苍鹰还是金雕。


    寺庙附近有营房,有持木仓的士兵,也有身穿红衣的僧衣,虽然数量极少,但这里并不是盛嘉宜想象中的那样人迹罕至,不大的地方依然还有那么一些人会专程到访拜谒。


    徐明砚同样安静地坐着,温敏昂讲话的过程中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他是陪盛小姐来的,他不在乎一座寺庙归东边还是归西边,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事。


    而且关于柏威夏寺的归属早已经有定论,温敏昂所描述的是存在于理念上文明中的定义,对于他一个香江出身,海外长大的华人来说,这种感情他可以理解,也尊重,但是无法共情。


    遗址说到底只是一堆废墟,就算有那么一些研究的价值考古的价值,但是相较于地区稳定和两国友好来说,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高棉已经内战多年,好不容易恢复到和平的状态,断然没有必要再为了区区一小块土地争来争去。


    如果再次爆发战争,而他又刚好在这里投资,那么他就得承担这一部分损失。


    他开始琢磨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和吴芳宇合作。


    盛嘉宜却听懂了温敏昂的长篇大论。


    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理解了曼仪。


    那个女孩从来没有爱过那个叫做安明的男人,她不愿千山万水来到这里,是因为无脚鸟也有飞到累的那一天,当她想停下来的时候,她想到落叶归根,在香江她找不到的‘根’,所以当安明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高棉看吴哥窟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只是中南半岛上的国境线大多数都是模糊的,几千年来就是如此,这里南面临海,北部有群山峻岭阻隔,陡峭的地形把平原分离的支离破碎,直到欧洲开始殖民,现代文明和观念进入东南亚,国家的概念形成,然后才有了压迫与反对压迫。


    上百个民族被迫凝聚到一起从碎落的过去中重拾信仰,但是过去的裂痕已经大到无法消弭,即便摔碎了重新拼凑,也始终拼凑不出一个整体。


    破碎的土地养育破碎的灵魂,那个女孩长着一张黄色的脸,但她不属于香江,也不属于这里,她原来以为安明和她一样,也是流离之人,可她后来发现他骗了她。


    所以她先走了。


    夜幕低垂的时候,港口汽笛长鸣,陈曼仪率先转身离开。


    安明拥有不会理解这种感情,他只知道自己是孤独的,被同样孤独的陈曼仪吸引,但他又读不懂她,所以他爱她爱到不可自拔。


    郑安容不远千里,费尽心力要来到高棉拍摄这部电影,不是在他一开始顿悟的尼泊尔,也不是在同样佛寺林立且更加安全的暹罗,是因为那两个地方都缺少他想要的感觉——焦虑和不安交织,古老与现代的相融,以及那隐形的,跨越不了的鸿沟。


    他说:“嘉宜你演的不够好。”


    是因为盛嘉宜一直把陈曼仪的内心当作一场爱情戏来演。


    失落的人追逐空虚幻影,安明不过是那道影子,当她醒悟的那一刻,她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不是不爱,而是爱不足以让她跨越一切,他亦没有纵深越往深谷的勇气。


    也难怪郑安容坚持要中英混血的她演曼仪这个角色,按照他的筹划和这部电影背后寓意的隐线,《夏日浓情》这种人文氛围浓厚的电影,又有吴哥这样的背景,大概率会受到法国电影节的偏爱。


    真是野心勃勃。


    山风刮过,抽打岩壁发出尖锐的呼啸,盛嘉宜抬头,询问正在检查石柱上壁画的温敏昂:“温先生,如果同你所说的那样,你们又为什么要推进柏威夏寺文化遗址申报事项?让它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不好吗?双方有默契不去独占它,泰民不需要签证就可以进入寺庙,柬方同样愿意接受这样微妙的平衡……”


    “盛小姐。”温敏昂蓝色的眼睛里流动着难以捉摸的神色,似悲痛似迷茫,“我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过去,我父亲是驻金边的大使馆员工,我从小就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我头脑中关于巴黎的记忆很少,关于湄公河和烈阳的记忆很多,直到被迫离开金边之前,我都下意识认为我是个高棉人,但是这是幻觉,是我自己的思想,高棉人永远不会这样看。”


    “我回来后,许多从小就认识的高棉的同伴都已经去世,这就是区别,我可以走,但是他们不可以。”


    他的目光和盛嘉宜对上,在那双温和的眼中,盛嘉宜看到透彻的蓝色。


    她不知道他在凝视她的眼睛时是否会意识到这一点。


    她也有双蓝色的眼睛。


    “我们不能蒙住眼睛就假装伤疤已经愈合,伤痕累累的身躯也不可能因为不看就不存在。双方因为这么一座寺庙爆发过太多次冲突,久而久之这样的仇恨深入骨髓,在四万高棉难民聚集在我们现在坐着的断崖上恳请进入暹罗的时候,暹罗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恨意使他们把四万人推入断崖清理地雷,为此爆发的人道主义危机直到今天都还残留于心。”


    “这样的状态必须要结束了,无论柏威夏寺最终归于哪一方,甚至双方会为此再次爆发战争,但终有迎来尘埃落定那一刻。伤口愈合的过程很痛苦,可是唯有伤疤不再淌血,我们才会将视线挪回来往前走,我们总归是要往前走的。”


    他的笔记本老得几乎要脱页,那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寺庙遗迹的素描。


    盛嘉宜瞥见徐明砚,两人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徐明砚向她淡淡一笑。


    他的笑容中透露着安抚的意味。


    盛嘉宜不知怎么就觉得他应当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抛开徐先生背后的财富不论,他其实也一直飘荡流离。


    “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庙宇上的浮雕。”温敏昂催促他们,“那可是相当精美的艺术品。”


    徐明砚走到了盛嘉宜的身边,扶了她一把让她站起来。


    “还好吗?”他关切道。


    盛嘉宜失笑:“当然还好,哪里会不好?”


    他们沿着台阶往下走,穿过覆满枝叶的浮屠塔。


    “在想什么?”徐明砚轻声问她。


    “在想费雯丽演的那部电影。”


    “《乱世佳人》?”


    “嗯。”


    “你其实有一点像费雯丽。”徐明砚说。


    盛嘉宜好笑地推搡了他的手臂:“你肯定是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报纸。”


    因为盛嘉宜长相精致如洋娃娃,又喜欢演那种脆弱到有些精神质的白玫瑰形象,所以常常有人讲她是东方的费雯丽。


    “你们气质是有一些像。”


    “你是说我疯吗?”


    “不是。”他矢口否认,“某种时候的感觉会有一些像。”


    “比如?”


    “比如一样漂亮。”


    盛嘉宜很满意他的回答,毫无疑问徐少是一个情商很高的男人,只要他愿意,讲出来的话总是能哄她欢心。


    “算你过关了。”


    “所以为什么是《Gone with the wind》,而不是什么《apocalypse Now》(现代启示录)?”(注:由美国导演拍摄的经典战争电影,内容有关越南战争)


    “因为啊——”盛嘉宜拉长调子,她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飘忽不定起来,她学着电影里费雯丽饰演的斯佳丽那样,轻声道,“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高原上的大鸟终于停止滑翔,落在了崖壁上,舒展自己修长的羽翼。


    盛嘉宜也终于看清了,那不是什么金雕,那是一只高原白头鹰。


    花样年华


    回程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盛小姐是被晒得昏昏欲睡, 徐先生则是没办法跟她一样逍遥自在坐在副驾驶上——这车还得有人来开呢。


    当然,徐明砚也还要仔细思考投资的事情,故而也没有叫醒盛嘉宜, 任由她靠着窗休息。


    盛嘉宜醒来的时候已近日暮。


    天边太阳明显往西边沉下去,日光昏暗, 远处密林绵延,热带荒原在暗沉的光下暴露出原始的莽荒状态。


    “我们去哪里了?”盛嘉宜坐起来,羊绒披肩从她身上滑下来, 她头发柔顺地散落在周身, 眼睛如猫眼一样精致, 惺忪间流露着慵懒,在昏暗与灿烂的边界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魅惑。


    “我听盛小姐的安排。”徐明砚笑不达意, “毕竟我可是给您当司机。”


    盛嘉宜撇了撇嘴角:“我也可以陪徐先生到处走走看看。”她嘴上仍然乖巧道。


    毕竟人家真是忙前忙后一整天,风吹日晒还开了七个多小时车,这份诚意和耐心旁人估计很难从徐少身上感受到, 连他亲妈都未必有这个荣幸,毕竟希罗集团董事会主席黄若仪身边为她服务的人士按打计算,轮不到自己亲生儿子又当司机又当导游,兼陪笑陪聊天陪解闷。


    徐明砚心中感慨盛小姐真不愧是专业演员,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切换的流畅自如,没有任何障碍,按照她这个心理状态和郑安容的剧本厚度演下去, 徐明砚一个非专业人士都觉得这个剧组恐怕要杀穿明年的颁奖季。


    不过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得盛嘉宜一个好处, 也不会不好意思:“既然这样, 那盛小姐陪我去看场日落好了,我来之前听人说这一辈子一定要看一次巴肯山的日落。”


    高棉境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战火重燃, 来到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巴肯山在吴哥王城里,靠近暹粒市,不过是一座六十多米的山丘。


    “你怎么还有力气爬山。”盛嘉宜一听要爬山,就忍不住哀叹起来。


    “因为我体力比你好。”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盛嘉宜一眼。


    盛嘉宜被他看得脸有些红,连忙转移话题:“我看你今天全程漠不关心的样子,还以为你对这些遗址没有兴趣。”


    “说不上没兴趣,高棉的矿产能源比不上邻国,也没有好的港口和地理位置,这些东西适合发展旅游业,对农业国家来说是件好事。”


    “别人跟你谈情怀,你跟别人谈利益,也不知道温先生听到后会不会气死。”


    “他不会,你没看出来吗?他是一个很清醒的人。”徐明砚说,“盛小姐,没有钱拿什么追求情怀,这些文化遗址修复和保护难道不用花钱?你拍电影难道不要花钱?”他说完又慢悠悠道,“说到这件事上,盛小姐最近不就是遇上了投资人撤资,不得已又跑回来拍文艺片了?”


    盛嘉宜:


    她微眯双眼,“徐少既然这么说,又知道我过得很惨,不如看看我的商业价值如何,要是觉得还不错,不如也往我身上投资一点。”


    “盛小姐价值倾城。”徐明砚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如回去问问郑安容导演这部戏还缺不缺钱,要是缺的话我立刻划几百万过来。”


    想想徐少管着上千亿美金的基金会,投资动辄数亿美金起步,这几百万港币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盛嘉宜就忍不住在内心暗骂了一句万恶的资本主义!


    “郑导,您别问他,问就是缺钱。”盛嘉宜打断他,“少给他一点钱,否则他又可以再拖延一个月的拍摄时间。”


    “那还不好?他拍得好一些,当演员的不是也跟着享福?”


    “怎么会。”盛嘉宜瞪大眼睛,“他是很会折磨演员的一个人,拜托了徐先生,你不希望看到我在高棉过圣诞节吧!”


    徐明砚被她逗笑,忍不住想着为什么不早点把盛小姐叫醒来。


    “你今天一直问我在想什么,徐先生,你呢?在悬崖上,你在想什么?”盛嘉宜开始有一搭没一搭陪他聊天。


    徐明砚目视前方道路,淡淡道:“我在想柏威夏寺会被分给高棉还是暹罗,盛小姐你觉得呢?”


    “高棉吧。”盛嘉宜说。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感觉出来的啰,我为了演好这个角色,来之前翻了不少高棉的新闻,从去年开始经济改革以来,有很多国际上的大公司都对这处‘境外投资’的净土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而暹罗显然没有这样苛刻的外资准入条件,华尔街的银行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投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也就丧失了这一部分的吸引力。”盛嘉宜把玩着自己透明的指甲,“不过只要高棉没有正式向教科文提交申请,一切都说不准,你说呢?”


    “我和盛小姐想的一样。”他敛去眼底的暗色,“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讲一些跟电影人物情怀相关的论点,比如认同感什么的。”


    “我都跟你说了我是一个很现实的人。”盛嘉宜扬唇懒懒道,“我也很有情怀呐,但是我不认为情怀能够解决利益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对着天元集团的宋先生哭一场,说不定他就不会为难我了。”


    徐明砚皱了皱眉。


    这还是盛嘉宜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了宋元。


    他对此传闻也不陌生,只不过徐明砚从未将宋元放在眼里,故而也不觉得此人会干扰他的成算。


    被盛嘉宜这样一讲,他倒是默默将宋元记了下来。


    “徐先生觉得柏威夏寺会划给高棉还是暹罗,你好像在暹罗有上亿美金的投资?但是你又允诺温先生建一个基金会”盛嘉宜想说他可真是,两面三刀!


    但在盛嘉宜面前,徐明砚直言:“高棉。”


    两人倒是在这一观点上不谋而合。


    温敏昂跟他们讲了再多的大道理,上到文明下到人民,感人至深,潸然泪下,到了他们两个这里,盛嘉宜是边煽情边用理智的大脑思考,而徐明砚干脆连煽情那一环都省去了。


    “我个人也希望是高棉,虽然我个人看法无关紧要,因为不仅是北部山区的湿婆庙存在争议,最重要的是南部海湾同样有争议,而北边充其量也就是这座湿婆庙有着巨大的文化价值,南部海湾不一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


    盛嘉宜等了几秒,见他不说,便好奇问道:“因为油矿?”


    “你为了这个角色看了多少书?”徐明砚问。


    “不多。”盛嘉宜说,“也就是把能找到的都看了一遍。”


    论临时抱佛脚式学习,她说是第二,都没有人敢称第一。


    要知道她可是能在连轴拍戏还能顺便以全科A的好成绩毕业,香江大学的教授放她一码在前,也要她能考试拿高分会写论文在后。


    再说在外汇管理局呆了那么几年,这一点敏感性她还是有的。


    早在二十年前南部海湾就勘探出大规模的海底油矿,因为两个地区纷争不断所以一直没有正式开采,也未曾对外招标,盛嘉宜既不高看自己也不低看自己,徐明砚过来当然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和她搞暧昧,剩下那么一点点理由,肯定也离不开利益。


    他父亲手里除了有地产和银行股份,也就航空与能源涉足最多。


    如果说这片土地还有什么投资能吸引徐少大驾,只能是南海油矿的开采权。


    看来徐少嘴里说着对家族生意没兴趣,手上动作倒是挺实诚的。


    看他这花钱如流水又说一不二的模样,想来太子爷话语权不是一般的重。


    盛嘉宜把这些猜测按在心底,伸手去开收音机来听。


    公路上几十分钟也见不到第二辆车,正是说话的好时候,难怪那些公路电影总能擦出别样的火花,因为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时候,窗外气温依然灼热,车内冷意袭人,荒废的稻田一望无边,汹涌的河水穿过山林与平原,从北部的洞里萨湖注入湄公河,再沿着这支永远汹涌澎湃的大河,流向大海。


    荒芜的地方,相隔不远就有佛寺金塔,大部分早已经废弃,甚至有不少早已经在重重密林中经受风吹日晒,垮塌腐败。


    在很久之后,盛嘉宜依然会想起她在高棉的那些天,那刺眼的阳光、忽如其来的粘稠的大雨、一望无际的稻田与起伏的热带丛林、随处可见的棕榈树、古老的石山庙宇,从始至终都刻在她的记忆里。


    比起在香江所面临的诡谲复杂的形势与逼仄压抑的城市风光,停留在高棉的八天成为她难得开心的时间。


    越野车停在巴肯山下。


    往山上的楼梯陡峭曲折,盛嘉宜爬了几步就有些懒散,在后面慢悠悠的,


    徐明砚回头看到,有些无奈:“累了?”


    “很累。”盛嘉宜小声撒娇,“今天一天都在外面。”


    徐明砚不敢置信:“开了七个小时车的是我,负责搞定沿途关卡的也是我,应付检查的也是我,您可一直就在那车上坐着盛小姐。”


    “我也做了很多事啊。”盛嘉宜理直气壮,“比如帮你看地图,陪你说话解闷,现在还和你一起爬山。”


    徐明砚:


    “那你要怎么办?”徐明砚看了看往上那不过几十级台阶,要是盛嘉宜不停这半会,两人恐怕都已经在山顶了,“我背你?”


    盛嘉宜的眼神已经明晃晃写了回答。


    徐明砚觉得自己遇到了个活祖宗。


    是哪家媒体说盛小姐清冷淡然,又是哪家媒体说她温柔乖巧???是港媒瞎了还是他瞎了?


    “乐意为您效劳,My Highness。”他认命地蹲下,随后感觉到柔软的触感贴在自己的后背上。


    这一次是睡莲的香气,清淡宜人,盛小姐看起来很爱换香水,但每一支都和她契合的刚好。


    她的长发摇摇晃晃垂到了他的手臂上。


    盛小姐的呼吸就在他颈侧,温热的,仿佛热带的雨落在湿润的土地。


    即便是老僧入定也受不了这样的诱惑!


    花样年华


    山顶零零散散坐着几个白人鬼佬, 正握着啤酒瓶坐在野餐毯上,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声。有几个僧人站在暗处,身影淹没在断壁残垣之间, 唯有身上一袭红色袍子隐约可见。


    徐明砚把盛嘉宜放下来,拉着她坐在倾倒的石墙上。


    “在这里等等。”他说。


    “我都不知道您还有这样闲适的心情。”盛嘉宜靠着他坐下来, “商业大亨才不是你这样,徐先生。”


    “那是什么样?”徐明砚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盛嘉宜也捧着脸和他对视。


    很奇怪的是徐家是在旧金山发家的海外华裔豪门,身为第六代继承人的徐明砚竟然没有任何白人血统。


    黑发黑眸。


    他总是一副慵懒随意的样子, 像是尚未来得及在名利场大染缸滚上一圈的样子。


    这样的他很容易让人误解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公子。


    ——如果他在商界的动作不那么狠戾的话。


    “大亨就是全世界都围着他转, 一秒钟关系着上亿美金的流动, 如果追女人的话就给她买东西,让助理陪她shopping, 给信用卡给她随便刷,送她车子房子还有包包,总之很豪气啦。”


    “你怪我没有给你信用卡?”徐明砚闻弦歌而知雅意。


    “当然不是, 我不是这样肤浅的女人。”


    “那么请问不那么肤浅的盛小姐喜欢什么?”


    “钻石。”盛嘉宜眼睛亮晶晶的,像猫一样狡黠“我喜欢漂亮的珠宝。”


    女人玩奢侈品也分等级,包包比不上成衣,成衣比不上高定,高定又比不上珠宝钻石, 顶级的宝石价值不比半山豪宅便宜,盛嘉宜最缺华美的名钻。她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像是一种收集癖一样, 把闪着光的物品收入怀中, 但如果那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珠宝, 她宁愿不要,人造的终究比不上天生的。”盛小姐可真是个不被金钱蒙蔽双眼的女孩。”徐明砚慢吞吞道。


    盛嘉宜点点头:“是啊是啊, 我就是如此品格高贵,徐少不用再夸奖我了!”


    徐明砚找了一些规律,每次盛嘉宜阴阳怪气称呼他徐少的时候,那多半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我知道了,给盛小姐送礼物,要送钻石。”


    “你不要送我小于一克拉的钻石,那都是碎钻。”盛嘉宜说,她摊开手,“对了,我的胸针呢?”


    她甚至还歪了歪头,一副好奇的样子:“你不是说要还给我。”


    “忘带了。”


    盛嘉宜瞪大眼睛:“拜托,徐先生,你可是为此而来!”


    “下次再还给盛小姐。”他笑道。


    “下——”


    她的话骤然止住,因为徐明砚伸手,扶着她的脸,示意她的头转过去。


    举目是茂密的热带森林,望不尽的树木中间露出吴哥王城遗址里的庙顶石山,暗沉的绿像海一样伸展,那遗址就像是一艘巨轮的桅杆。


    地平线上,一轮火红的圆日高悬。


    周边的云如火焰般熊熊燃烧,淡淡金光逐渐收拢,那深邃的蓝与红交接,暗色侵蚀日光,夜色如倾倒的帘幕笼罩大地。


    日沉山林,月起沧海。


    人群爆喝出惊叹,惊起山中一群飞鸟。


    鸟群越过遗址,千年吴哥经历斗转星移,依然孑然独立。


    盛嘉宜的睫毛微微颤动。


    人生总要见一次巴肯山的落日,而这的确是她一生中见过最好的落日。


    一只不到巴掌大小的盒子递到盛嘉宜眼前。


    “第一次约盛小姐,不知道送什么给你,希望你喜欢。”男人的话语低沉,盘旋在她的耳边。


    盛嘉宜怔怔低头,在天际些许幽光中低头,看到他手中暗沉的蓝色。


    比静谧的夜还要幽深,又比最璀璨的群星还要夺目。


    那是一颗钻石,裸钻,没有任何装饰,静静躺在黑色的绒布上。


    星河流转。


    那是和盛嘉宜瞳色一模一样的蓝钻。


    **


    墙上指针快到十二点时,程良西终于听到外面传来欢声细语。


    他刚走到门廊下,便看到盛嘉宜抱着一大束鲜花从奔驰越野车上下来,车内的人不知道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倏然笑弯了眼睛,探过头去,一头浓密的长发垂在腰后,荡漾着月光的皎洁。


    一天不到,就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很难想象两个人到底在外面做什么。


    “晚安。”盛嘉宜对那人说。


    夜色挡住视线,程良西什么也没看见。


    直到车辆离开,她才抱着花往回走,脸上依然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看来约会挺顺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开。


    盛嘉宜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见到站在暗处的程良西。


    “你吓死我了。”盛嘉宜抱怨道,“怎么站在那里不说话?”


    “我还没问你呢?一大早上出去半夜才回来。”


    “半夜回来怎么了,又不是不回来。”盛嘉宜很是不满,“你怎么还管我这些?”


    “我是担心你。”程良西咬牙切齿,“这是什么悠哉乐哉的旅游胜地吗?你跟他既不是男女朋友,也不见得多熟悉,在这种地方跑出去一整天,还联系不上人,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可怕?你要闹出新闻吗盛嘉宜?”


    “不是。”盛嘉宜看他真的冒出了火气,立刻乖乖回答,“我们开车去了远一些的地方玩,所以才回得晚了一些,这里信号总是断断续续,如果我没有接到电话,也不完全是我的问题吧。”


    “去哪里了。”


    “洞里萨湖。”盛嘉宜张口就来,“就是在湖上看看红树林日落什么的。”


    洞里萨湖是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离暹粒不远,自东南至西北贯穿整个高棉。


    “日落至少不应该在晚上十点,剩下的时间呢?”


    “然后去逛了趟夜市,不过暹粒的夜市完全比不上曼谷,有些萧条。”盛嘉宜摇了摇手上大把花,“还不错吧。”


    “一束花就把你收买了?我不是也送了你花。”


    “怎么可能?”盛嘉宜瞪他,“而且你的花是在拍电影的时候送给我的。”


    不过她今天心情看起来真是格外的好,转眼便不计前嫌,亲亲密密地扯着程良西往里走:“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她没有停顿,一直穿过整个庭院,上到二楼,进入自己的房间里,盛嘉宜才从口袋中摸出那个不大小盒。


    盛嘉宜打开盒盖,递给程良西看。


    屋顶装了一盏冷光灯,在昏暗白光照耀下,程良西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小部分珠宝的光泽,还能被形容为波光粼粼。


    《列子》里说海中有一处地方是没有底的深谷,是天下水流汇聚的地方,那里叫做归墟,透过这颗钻石,深不见底的蓝色汹涌而来,仿如归墟。


    “‘未来’钻石,今年苏富比春拍的压轴物,同系列三颗钻石,分别是蓝钻、粉钻和黄钻,一共2.6个亿,粉钻仍* 做收藏没有上拍卖会,黄钻在纽约春拍场上落槌七千万被一家钻石企业拍走,这是仅剩的那颗蓝钻,无名买家在香港场花费八千万买下。”


    如今到了她盛嘉宜的手上。


    程良西倒吸了一口冷气:“就是那辆车上的男人送给你的?”


    “嗯。”


    “他多大了?什么来头?”


    程良西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男人不可能太年轻,出手就能送这种天价珠宝,一定有万贯家财不说,很大概率还不是家中吃信托收入,每日盼着父亲死掉好继承股份的豪门二代。


    盛嘉宜猜出了他的想法,没好气道:“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很年轻,想什么呢?”


    程良西开始在脑中搜寻香江那几位太子爷谁有这样的本事。


    沈家俊?还是首富之子李明辉?


    “谁家公子哥这么不把钱当钱?家里有石油还是黄金?”


    你别说还真有,他家产业涉及墨西哥湾及北大西洋油气田的开发。”盛嘉宜掩住盒盖,“别猜了,我直接告诉你,是徐家人,徐令川的长孙。”


    程良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语道:“难怪那可真是泼天的富贵,他人呢?不住这里?”


    “回新加坡了,飞机停在附近的军用机场等他。”


    “专程为你来一天?”


    “别说得这么费劲。”盛嘉宜失笑,“新加坡过来也就两个钟。”


    “花两个钟赶来给你送八千万,这是财神爷。”程良西有些不是滋味,“我很久都没有看过徐家有关的新闻了,徐令川的长孙,他妈岂不是新加坡那个最大地产商的女儿?”


    “是啊,豪门联姻,不奇怪。”盛嘉宜并不在意地将那颗钻石锁进酒店提供的保险箱中。


    程良西冷笑起来:“不愧是条大鱼,可问题是这条鱼家里世代都只和顶级名门望族结合,他父亲娶别国首富之女,他祖父迎娶将军的女儿,他曾祖父就算没有那样的讲究,依然娶了清末洋务重臣家里的女孩。”


    “妹妹,你可不要因为一颗八千万的钻石,就沦陷了。”


    盛嘉宜把柜门狠狠一关,语气也冷了下来:“不用你提醒我,程少。”


    两人之间不知何时俨然僵持住。


    盛嘉宜当然不至于因为这颗钻石就陷入甜蜜的爱情,但是比起旁人对她感情的质疑,她更在乎那些关于她和徐明砚身份差异的质疑。爱情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但身份的差异就好像鸿沟。


    就连程良西都会认为她跟他不一样,她只是个演员,中国人喜欢以阶级来为社会排序,从前是士农工商,到了现代社会,对商人的偏见已经逐渐消弭,但对演员的偏见依然难以抹去。


    在香江那座城市里,金钱至上,高楼林立,港口停满货轮,商场遍布各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矜贵与纸醉金迷。


    上流社会喜欢赛马、打网球和高尔夫、去欧洲滑雪、玩赛艇帆船,学着英国人喝下午茶,以及欣赏丰富的娱乐节目。


    明星也就是供他们欣赏的对象。


    旧社会里的富家少爷去戏院听小曲也有一掷千金的时候,但要是戏子动了真感情,还闹出什么事情来,未免让大家脸上都难看。


    程良西的提醒是极有道理的,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也是很有警醒的作用。


    但是盛嘉宜不这么想自己。


    “我不是一个会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盛嘉宜背对着程良西去拉纱帘,白色的帘幕挡住窗户,终于不用看见外头飞蛾拼了命的往里头扑,“以及,我不认为自己比起他们差在哪里。”


    她垂眸,淡淡道:“我只差一个机会。”


    花样年华


    一场季风雨后, 黑云尚未来得及退散,天气阴暗,陈曼仪把窗户关上, 房间里昏昏沉沉。


    她揭开桌子中央巴掌大的陶罐,往里面填檀香灰, 等香灰聚拢在罐中,她用打火机燃起一根香,点燃插在里头的香碳。


    青烟袅袅, 浮动在燥热狭小的空间里。


    安明侧躺在床上, 赤裸着上身, 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等到她合上盖, 才问她:“为什么要点这种香?”


    “庙里买的。”陈曼仪吹灭了线香,“安神。”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买,干脆买了串佛珠, 又买了盒檀香,唯有花了钱,才有出来旅行的实质感,也为这段旅途留一个结果。


    “人家讲点一根香是用来招鬼的。”


    陈曼仪闻言面色不变:“你怕鬼吗?”


    安明顿了顿:“鬼都是人臆想出来的,有什么好怕。”


    “我看你的表情不像是不怕的样子。”陈曼仪笑着坐到他身边, 窗户里漏出一线路灯的白光,恰好照在她半边脸上。


    “鬼神这种东西,我也不信, 不过要是真的有, 好像也不错。至少可以跟那些死掉的人说一说话, 你说对吧?”


    “你不想跟我说话吗?”


    “和你说话,你听得懂吗?”


    安明望着她的脸出神。


    墙上挂着一座钟, 时间指向晚上八点。


    “你找到你的父亲了吗?”


    “没有。”陈曼仪把外头罩着的白色T恤脱下来,露出里头的背心。


    “我就说十八年过去了,满世界找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十八年前的人,大概都成了一具枯骨。”


    “你可真是会安慰人。”


    “我是和你说实话,人总要面对现实。”


    “你觉得自己敢面对现实吗?”陈曼仪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又摁灭在桌上。


    她沿着床的边缘坐下来。


    盛嘉宜的瞳色在拍电影时偶尔需要特殊处理,大部分是因为光线过强,导致她瞳孔颜色过于突出,在暗光下她那双眼睛就跟幽谷一样,冷冷清清,看人总带着几分端详与琢磨。


    “你钱包里那张照片,是谁啊?”她轻声问。


    那是陈曼仪无意从他旅行箱里翻到的,那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温和无害,很是贤惠持家的样子,不像她,永远有着一颗飘荡流离的心。他们萍水相逢,本来就是一场意外,相遇之时就注定了要分开,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她自己一个人过就好了,再多一个人,只会增加她的不安,就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引诱他突破了道德的边界。


    安明不自觉别过脸:“我老婆。”


    “你老婆?”她手指划过他的脸,“你还要回去找她吗?”


    “不知道。”


    陈曼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那你和我算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大家相逢一场,开心最重要嘛。”安明不耐地转头,“难不成我还要为了你去和我老婆离婚?”


    陈曼仪沉默半响:“你说的对,开心最重要。”


    风扇摇摇晃晃。


    “你爱我吗?”陈曼仪问。


    安明失笑。


    她吻住他,流云席卷梦中,呼啸的风声吹得百叶窗吱嘎作响,那潮湿的空气里凝结出湿闷的汗水,女人轻柔的说笑声如寺庙飞起檐角下摆动的铃铛,蔓延在绵长的雨中。


    “你爱我吗?”意乱情迷时,陈曼仪撑着手肘直起身,再次轻声问道。


    陈良西直视着她的眼睛,嘴唇微动。


    他的动作本应该到此结束。


    但是盛嘉宜的黑发微湿缠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锁骨暴露在白色的灯下,极致的白与极致的黑,富有冲击感的色彩扑入眼帘。


    她鸦羽一样的睫毛轻轻颤动,孱弱的,像即将折断的鸟翼。


    此时此刻她眼里不再总是流淌着朦胧冷意,深色如古井般的眸子里仿佛倒映着热带树林中盘旋的藤蔓,和那下得不停的季风雨,湿湿嗒嗒,黏糊糊,将他逐渐裹挟,直到窒息。


    “你爱不爱我?”她催促道,边说着边歪了歪头,苍白的脸上露出近似于癫狂狂热的神情。


    陈良西忽然意识到盛嘉宜是有点疯的气质在身上的,只不过她的理智压制住了疯感,所以平常没有人会把这两种特质和她联系到一起。


    呼之欲出的癫狂与绝对的理□□织,成了密密麻麻的网。


    他再也不能扛住这样铺天盖地的感情,他心中的想法如湄公河决堤一样汹涌而出,他仿佛站在在荒凉的稻田里,看漫天银河倾倒而下。


    程良西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爱你。”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编剧想出声提醒,却被郑安容伸手止住。


    他只怕重来一次,这两个影帝影后级别的演员也再也无法复刻这三十秒钟。


    什么是演戏?


    郑安容只给了这两个主演薄薄几页纸,盛嘉宜的甚至更少一些,那些关于男女角色之间的过去与回忆都是通过他口述传递给了他们,而在拍摄进程中,碎片化的拍摄方式让演员完全没办法拼凑出一个整体的故事,所有的片段都需要他们自己去感知呈现,大部分时间主角都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没有方向的演绎最折磨对自己有着高标准与严格规划的人。


    拍到一半的时候盛嘉宜很痛苦,郑安容自然清楚这一点。


    她年纪太小,经验和技术都不足以支撑如此复杂的表演,角色倒换一下程良西都不一定能演好曼仪这样的角色,周佳慧则是拍到一半干脆利落抽身走人,戏份被剪成另外一个角色。


    香江能演曼仪的女演员太少,要么长相不符合,要么气质不匹配,郑安容除了逼盛嘉宜没有别的办法。


    她也没有到脱胎换骨的地步,但的的确确摸到了一些诀窍。


    演员到了三十岁以后才会进入事业的成熟期,就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拍惯了各种各样的电影,所以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方法,像陈良西这样两届金像影帝一届金马影帝的巨星,偏好挖掘人物,猜测他的所思所想、喜怒悲欢,痛苦就跟着一起痛苦,快乐跟着一起快乐,把自己变成那个人,


    他常常要花大量时间进入角色的内心,再花更多的时间走出这个角色。


    而盛嘉宜抗拒这样的表演,她承受不了那样多感性的想法,更不喜欢脱离自己后变成另一个人,于是她学会了像个剧作家那样,在揣摩角色的生平经历后再次创造她,赋予她全新的生命。


    现在,罕见的程良西的入戏被她压制,强行抽离了角色,进入一场新的表演中。


    陈曼仪再次偏头吻了下去。


    盛嘉宜借位用得刚刚好,和他相隔不到三厘米,彼此之间可以感受到对方轻微的呼吸。


    她笑了笑,抬起头。


    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凌晨,男人还在安睡,陈曼仪换了身衣服,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背包 ,从狭窄逼仄的房间里出来。


    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她头一次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绕过路边拥挤的摩托车,给了旅馆下停着的突突车两元,让他再次载着她去吴哥。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到处闲逛,她站在吴哥城正中,仰头再次看了那座雄伟的须弥庙山。


    她的侧颜彻底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金色的光中,她就像一尊镀了金的神女像。


    对准她的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幕,郑安容几乎屏住呼吸——


    盛嘉宜的眼神平淡无波,但那绝对和呆板木楞没有什么关系,荒废的遗迹寂静无声,唯有季风吹拂,树叶婆娑,这一瞬间她的躯体好像成为了容器,让没有生命的画面充满了生动的语言。


    那是告别,也是新生。


    压抑的痛苦几乎是从她的身上被撕裂下来,发出不甘的咆哮。


    郑安容忽然有些好奇,她这样的灵性,至此也就暴露了那么一点点,如果被摧残到极致再爆发出来,该有多么的震撼人心。


    不过他已经很满意了,五秒钟之后,郑安容喊:“cut。”


    盛嘉宜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


    “这条过了。”


    “吴哥的戏拍完了?”盛嘉宜接过阿香递过来的纸巾,擦拭被强光照射而留下的泪水,语气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喜悦。


    郑安容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出戏倒是出奇的快。


    “拍完了。”郑安容道,“回香江补拍最后几场戏,你和良西一起杀青,我们争取在最快的时间里上线影院。”


    “不会被人拦下来或者抢了母带吧?”


    “你说点好的。”


    盛嘉宜耸耸肩:“你看,导演,我是跟你讲现实中存在的可能。”


    “有程少在,这电影不可能不上映,他的粉丝上到八十岁太奶,下到三岁女童,就没有几个人不爱他,敢为难你不奇怪,谁敢为难他?”


    “您这话讲得我听着也怪不舒服的,他人呢?”


    “他早上回香江了。”


    “回香江了?”盛嘉宜小声惊呼,“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经纪人叫他回去有些事。”郑安容低着头捣鼓手上的分镜脚本,没好意思跟盛嘉宜讲,陈良西应该是没有完全出戏,所以不太敢直面她。


    早说了哥哥妹妹什么的,没有血缘关系的都是耍流氓,男女之间但凡谁有暧昧的意思又不好意思戳破便以兄妹相称,好像这样就能为一些过于亲密的行为与想法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这种事他不方便讲,也最好不要讲。


    任谁都能从盛嘉宜前几日的行程中猜到她现在应当是有一位拍拖的对象,而知道些内情的郑安容更是直接知悉那位就是当年亚洲首富的长孙,如今新加坡巨富的外孙,既然有了这样好的姻缘,此时凑上去煞风景捅破盛嘉宜与程良西窗户纸,未免显得他这个人过于没脑子。


    而且盛嘉宜未必不知道,以她的敏锐程度,男人那点心思拿捏起来轻而易举,不照样还是装傻充愣。


    “他倒是学起了曼仪,我才是安明。”盛嘉宜笑着凑到郑安容身边,“导演,你什么时候拍下一部戏?”


    郑安容头也不抬:“最迟明年,最早下个月。”


    “这么快?”


    “那本子早就开始筹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我看到你拍这个电影之后,倒是有调整剧本的想法总之到时候有消息会通知你。”


    “我还是演女主角?”


    “你要是不想演可以给别的女演员演,香江不止你一个女演员。”


    盛嘉宜比了一个投降的手势:“还是良西哥演男主角?”


    郑安容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你想要谁演男主角?”


    “我?”盛嘉宜笑了笑,“我想跟谢嘉诚合作,导演。”


    花样年华


    郑安容手一抖, 差点没有端稳昂贵的摄像设备,再看盛嘉宜的时候,他的眼神已经写满了意味深长。


    他欲言又止:“嘉宜, 人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


    一边是富可敌国的太子爷,另一边是有港圈第一美男之称的谢嘉诚, 盛嘉宜还真不亏待自己!


    细数一番盛嘉宜出道以来合作的男星,处|女作就同程良西一起搭档,之后郑安容拉着原班人马又拍了《霓虹》的姊妹片, 盛嘉宜便又同程良西合作了第二次, 到这次已经是第三次。除此之外, 以何季韩为首的商业片巨星都与她搭档电影,香江的四大天王她和其中三位都同过剧组, 唯有谢嘉诚还没有接触过,不过看她如此蠢蠢欲动,就以她在橙禾的地位, 想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盛嘉宜只是觉得她已经跟程良西拍过许多次电影,而且每次都是腻腻乎乎的爱情文艺片,再拍下去别说他们自己,就算是观众也要腻了。拍电影就好像结婚,夫妻之间有七年之痒, 男女搭档之间同样如此。


    “良西知道你在背后撺掇我换了他,估计再也不想认你这个妹妹了。”


    “我哪有?”盛嘉宜无辜地睁大眼睛,“是良西哥他好像说拍完这部电影就要去澳洲休假, 短时间内不会回香江, 也不会再拍戏,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去问问谢嘉诚的意思?我听说他也很愿意拍文艺片, 郑导,香江那些男星都有挑女主角的权力,你看看何季韩为什么我不可以。”


    “程良西什么时候说的?”郑安容没有理会她的死缠烂打。


    “昨天说的。”盛嘉宜坐到郑安容身侧,“他说了,他需要时间从角色里恢复。”


    郑安容叹了口气:“谁让你拍戏的时候那么撩他?我问你,为什么要加那一句台词。”


    盛嘉宜耸耸肩:“我觉得那个情境下很适合,想到了就加了,没有别的意思。”


    “你”


    “大家都是演员,专业一点嘛。”


    “好,既然都是演员,那就要听导演的话,你想和谢嘉诚合作,也得看我的意思,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不行就不行。”郑安容将缠绕的电线放回箱子里,拍了拍手:“走吧。”


    **


    香江的楼总是逼仄而压抑,向外看,钢铁水泥遮住大半天空,留出对面密密麻麻的窗口。


    一盏灯摇摇晃晃,霓虹色彩支离破碎,掉到清冷的白色瓷砖上。


    房间里电话铃声执着地响个不停。


    狭长的楼道里没有所谓的隔音,没过几分钟,对面住着的租客一把掀开大门,扯着嗓子叫:“要死咗啦仲唔接电话,吵死人咗啦!”


    走廊寂静无声,但过了几秒,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将话筒拿了起来。


    听筒那边有风的声音。


    沙哑的男声沉声絮语。:“系我,如果有多张船票,你愿唔愿意同我一齐走?”


    她沉默着,迟迟没有说话。


    黑色的长发垂在脸侧,她面前是一樽半人高的鱼缸,蓝色幽光照在她精致的侧脸上,红色的金鱼吐出一连串水泡。


    墙上挂着一只时钟,秒针不停歇往前转动,好似急促起伏的心跳。


    即便在镜头里这个场景没有任何声音,但郑安容依然拍出来了无声的焦灼感,他向来喜欢在布景与光线上下功夫,用转动的钟摆展现水流一样逝去的时间,用投射的阴影照亮女主角瑰丽的面容,一切都恰到好处,端着机器的摄影师都叹为观止。


    某位电影界大牛讲过一段经典名言——电影最重要的就是打光,光打好了,哪怕丑和傻的表情,都可以露出美丽和智慧的光芒。[ 费里尼,代表作《8》(Otto e mezzo)]


    像盛嘉宜这样骨肉匀亭的美人,皮肉紧紧贴住立体精致的骨骼,脸蛋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不管做任何表情都不会导致面部走型,再碰上合适的光线,简直像是上帝精雕细琢造出来的玩偶一样,美得令人窒息。


    安明咳嗽了一声,在曼仪的想象中,他此刻应当是在抽烟。


    “听晚八点,有艘去新加坡嘅轮渡,我喺海港等你。”他在电话那头说。


    酒吧里意乱情迷的那一夜,高棉烈阳高照的那些天,还有旅馆中交织着汗水与潮意的黄昏,无时无刻不倒映在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伏。


    如果说一开始他的放纵是想要报复自己出轨的妻子,在之后的不知道是哪一秒开始,他彻彻底底沦陷了。


    这是一场背德的爱情,本不应该有任何结局,但他仍然希望等到一个答案。


    陈曼仪指甲敲打着桌子,一次又一次,与时间交叠。


    她不免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名叫Th Hnh的女人,自湄公河畔与她的父亲陈升红分开之后,此生他们都没有再见一面。


    “我很感激他。”在她母亲临终之前,她明明已经苍老得再也看不出年轻时的风姿,却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容光焕发。


    母亲说:“他说要我先到香江来,不用多久,他也会想办法过来,然后我们在维多利亚港相见。”


    “那您会为此感到遗憾或者怨恨吗?”陈曼仪低声问。


    那个人一直没有前来赴约。


    她们两个被抛弃在这里,以异乡客的身份,颠沛流离。


    Hnh想了许久,最后她摇了摇头,说:“当然不会,这不是他的错。”


    有些分别是注定的。


    过了许久,陈曼仪终于低低嗯了一声。


    她答应了。


    安明喜不自禁:“你一定要来,我会准时到达,喺嗰度等你。”


    “嗯。”


    陈曼仪抬头,看见窗外阴云低沉,太阳半隐半露,不知道是否又要下雨了。


    夜色如墨,遥探港口,灯光明暗,海浪轻拂,带来了咸湿的气息。


    剧组大灯照亮小半块海域,人群聚集,人声嘈杂。


    郑安容站在一只箱子上,指挥着布景。


    拍完这场戏,整部电影就算是杀青,盛嘉宜坐在栏杆上,和此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在电影里饰演勾引安明老婆出轨的男二号——李泽阳聊天。


    “你们在吴哥是不是很好玩?”李泽阳有些懊恼,“早知道我也应该跟过去玩一玩。”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盛嘉宜咬了口手中的薄荷冰淇淋,对他的话感到惊讶。


    “我听说了你们拍摄的内容。”李泽阳狠狠拍了一下栏杆,“和你们相比,我和佳慧在台北拍的内容简直就跟过家家一样,可以想像这部电影剪出来之后,所有的光环都会分给你和程少,我又成了边边角角的男配。”


    天王之一的李泽阳对于自己屡次做配而耿耿于怀。


    盛嘉宜才没有心情哄他。


    “喏,你要是对此有意见,你应该去找导演抱怨。”盛嘉宜指了指郑安容,“叫他给你加戏。”


    李泽阳顿时一缩:“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盛嘉宜皱眉,“你怕他?”


    “你不知道他被叫做片场暴君吗?”


    “我知道啊。”


    “你就是仗着他不会凶你。”


    “你是没见他凶我的时候。”盛嘉宜撇了撇嘴,远远看见程良西和周佳慧过来,连忙招手:“程少,佳慧姐。”


    “你来做什么?”程良西还未走到跟前,就已经扬声取笑李泽阳,“不是已经杀青了?”


    “我来凑个热闹不行?”李泽阳把他那三七中风的头发往上一撩,酷酷一笑。


    随时准备告诉全世界我很帅的男人,固然十分英俊,但气质上落了大半截,比脸长得差更加可怕,堪称无可救药。


    “你下次开演唱会我不要去给你当助唱嘉宾啦。”盛嘉宜从栏杆上下来,嫌弃地离他远了一些,搂住周佳慧的手臂。


    “嘉宜和良西别围在那里聊天,泽阳不要干扰他们,佳慧准备一下,马上要拍摄,争取今晚少拍几条,我看要下雨了。”


    留给他们说闲话的时间并不多。


    电台断断续续响着杂音。


    七点刚过,曼仪已经到达港口。


    她穿着件灰色长风衣,一头黑发被海风吹乱,飘散在风中。


    港湾并不宁静,各种各样的汽笛声来回奏响,那样多的行人来往于码头之间。不远处停了一艘白色小游艇,一群金发碧眼的洋妞正在顶层甲板上开鸡尾酒party,发出巨大又尖锐的笑声。


    对岸中环夜色迷离。


    曼仪赴约的理由很简单,她跟安明走,可以得到比在这里更加好的生活。她或许会和他一起定居在新加坡,他会和他的老婆离婚,然后同她结婚,生子,两个人一同开始琐碎又漫长的一生。


    可是她想想这样的未来,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幸福。


    她很清楚这不是爱情,至少不是正常的爱情。


    安明心里忘不掉他那个老婆,他倒也不见得多爱她,但是因为那个温顺的女人率先背叛他,他便为此耿耿于怀,这就像一根深深的刺一样扎在他的脑子里,令他终身无法解脱。


    陈曼仪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当爱情落入平凡后,会变得多么丑陋与难堪,说到底她需要的只是那一张前往新加坡的船票,就像是她的母亲来到香江一样,她用同样的方式从这里离开,至于好还是不好,总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差。


    再过两个小时,她就要去酒吧唱歌。


    那些情歌,她唱了许多遍,早已经滚瓜烂熟,将所有的歌词铭记于心。


    码头对面的街角,同样有人抱着吉他,迎着来往人群在哼唱。


    陈曼仪伸手,摸到了水珠。


    好像下雨了,细雨穿过黄昏,落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灯火璀璨的对岸,似乎就是她那遥不可及的明天。此刻她带着未知的情绪站在这里,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想要迎来一份变质的爱情,还是寄希望于像菟丝花一样紧紧缠绕在那个可以带她走的男人身上,将过去远远抛在脑后。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叫做无脚鸟,从它张开双翼飞起那一天,直到死亡,才能落到地上。


    “今日係咪有颱風過境啊,今年點解成日都有颱風,本應該颱風季都過咗嘅。”


    “湿漉漉嘅一日,真系好反胃噢。"


    “快啲走啦,去新加坡嘅渡輪淨低最後五分鐘啦,颱風一嚟貨輪停咗點算啊。"


    陈曼仪将这些话停在耳中,她仰头看了天空一眼。


    台风过境,全港交通即将停运。


    广场上的时钟铛铛铛敲响八下,人潮涌来。


    夜色已至,航船离港。


    隔着许多人,陈曼仪看到了远处的安明。


    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他们似乎在说一些什么,那个女人的面孔她有些熟悉,在他的钱包里,陈曼仪见过这个人。


    她微微一笑。


    人生中有许多次相遇,也就有无数次别离,或许每一次相遇,都是为了下次的分别,而每一离开,都为了将来某一秒的意外重逢。


    陈曼仪把斜挎包往肩上拢了拢,掉头向码头里走去。


    绿色的轮渡两块钱一次,从九龙到中环,是来往两岸最便利也最省钱的方式。


    汽笛长鸣。


    安明在焦急地眺望,忽视身边女人的大声质问,试图从人群中找到他想看到的那个声音。


    到最后,他终于变得不耐烦起来,一把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和她争吵起来。


    他说:“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


    女人愣住。


    安明推开她,着急地拨开人群。


    陈曼仪已经坐在过海的轮渡上。


    她沿着木制的长椅坐下,那湾海水高低起伏,带着邮轮一起摇摇晃晃。


    背后的高楼都成了模糊的,看不见的影子,而对岸璀璨的灯光从晕染的一团,到逐渐清晰,最终完完全全袒露了自己最迷人的那一面。


    陈曼仪起初还是笑着,笑到后头,她靠在窗户上,又忍不住掉下眼泪。


    她的哭泣那么真实,却悄然无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捂住嘴,分不清自己心中翻腾的感情到底是悲伤、痛苦,还是释然、甚至快乐。


    她的泪水是真实的,她的人生也变得真实起来。


    终于不再是薄薄的,透明的一片,就像是一根钢筋铁骨被狠狠钉进她的脊柱里一样,那钢铁撕扯着她的皮肉,她既痛不欲生,又仿佛在痛苦中新生。


    轮渡即将靠岸。


    模糊的人潮向外涌去。


    陈曼仪站起来,跟在人群后头,往码头处走去。


    到最后,她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


    如果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依然会毫不犹豫回到那个烈阳灼灼的上午,因为———


    那天她在佛陀低垂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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