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
“少爷到了。”带着白围巾的印度侍从再次进来, 恭恭敬敬说道,话音未落,徐明砚已经从廊道处拐了进来, 他身高腿长,几步跨进门厅, 走得风风火火,但面上不显急切也没有失了一贯的稳重“妈。”又看了眼盛嘉宜,状似无意站到她前面, “你怎么把嘉宜叫到家里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 我的事你不插手?这事也不事先和儿子我说一声”
他这一句话, 轻轻松松就把自己摘了出来,听在别人耳朵里就是——这一切他都不知情, 就算要怪,就怪她这个妈妈自作主张。
这个儿子,八百个心眼子, 竟然还用到了对付自己亲妈身上。
黄若仪冷笑道:“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妈了。”
“您这么说,就叫我心里过不去了。”徐明砚笑着走到她身后,“我这不是忙生意,也是为您分忧。”
“那这一次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这一次情况特殊。”他说。
黄若仪不屑哼声:“我不和你耍嘴皮子,你哪是想为我分忧, 你是希望掏空我的底,全都挪到你手里去,你翅膀硬了, 我管不着你, 也请你放心, 我不会对你的心上人说些不尊重的话。这一次请嘉宜到我们家里来,是因为她是现在炙手可热的大明星, 我办了个宴会,要是能请她到场,自然是更加有面子,就借着一些由头,让她在这里多留两天。你好好招待她,要是让我知道你哪里做得不好,这个家以后就彻底不要回来了。”
徐明砚和盛嘉宜对视一眼,盛嘉宜朝他眨眨眼睛,徐明砚立刻哦了一声,为黄若仪揉肩,捧着她:“还得是您的面子大,我平时都请不动嘉宜,您一开口,她就愿意留下来。”
“去把宾客招待好。”黄若仪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你四舅、六舅、七舅、五姨妈、九姨妈都要过来,至于你要不要请你那些狐朋狗友,你自己看着办。”
“咱们还有那么多亲戚呢?”徐明砚故作夸张道,“上次见这么多人,还是外公去世分家产的时候。”
“就你多嘴。”
“三年五年见不到一面算什么亲戚。”徐明砚低头躲开黄若仪扔过来的银勺子,“您也别生气,赶紧出门谈生意,我刚刚一路上来听说黄家俊在会见文莱的贵宾,他可不一定能从苏丹手里谈下来那笔生意,您先忙着,我带嘉宜出去转转。”
“谁许你直呼其名的?那是你舅舅,放尊重一些。”
“是是是,我舅舅。”徐明砚拉着盛嘉宜,“我带嘉宜转先走。”
他把嘉宜拉出来。
一整排外籍女佣站在走廊上,看到他出来,齐齐鞠躬:“少爷、小姐。”
盛嘉宜被这样声势浩大的场景吓了一跳。
“习惯就好了。”徐明砚注意到她的反应,“住家女佣必须有一套规范的称呼,这样也方便她们工作,如果听到他们叫你小姐,应下就好。”
“那你们家这么多少爷,要是都聚在一起该怎么分辨?”
“她们只会叫我少爷,其余的人,比如黄家俊,会称呼他十一少。”
“你们家人口可真多。”盛嘉宜说。
“有钱人的亲戚都多。”徐明砚说,“谁都把你当亲戚。”
盛嘉宜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妈妈会把你叫到家里来。”徐明砚说,“她应该没有说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吧。”
盛嘉宜摇了摇头:“夫人很好,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人。”
聪慧、敏锐、美丽、强大。
盛嘉宜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徐明砚总说黄若仪根本不会干涉他的感情。因为对于黄若仪来说,她心里装的野心和责任太多,对自己本人有着充分的自信,对儿子的培养和教育也有足够的信心,她不认为自己的儿子会选择一个不那么契合的伴侣,同样,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儿子的感情生活,当一个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我和她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些紧张。”盛嘉宜说,“总觉得说什么都骗不过她。”
“她已经当了很多年的上位者,别说是你,我跟她说话都经常碰壁。你知道吗?别人都管她叫独裁者,她精力旺盛,集团大小事务无一不是自己亲力亲为,一天只用睡四个小时”徐明砚摇摇头,“幸好她是我妈,不是我的商业对手。”
“对女人来说,就是要比男人更狠,才能坐稳男人的位置。”盛嘉宜笑眯眯挽着徐明砚的手臂,软声道,“你要不要猜一猜,你妈妈和我说了什么?”
她甜腻的声音让徐明砚背后一寒,顿时意识到准没什么好事。
两个女人凑在一起能打的坏主意那就多了去了,尤其还是这两个女人,捅翻天都是有可能的。
“你妈说啊——”盛嘉宜拉长了音,“要是我们两个结婚”她感到手下的肌肉骤然紧绷,觉得很好玩,于是讲得更慢了一些,一字一顿的,“以后就把希罗集团,交给我管理。”
徐明砚松了一口气:“我当她说什么呢。”这样大的事在他看来轻飘飘的,“她不打这个主意我还觉得奇怪。”
心里又窃喜,不愧是自己的聪明老妈,真是神来之笔。跟嘉宜说情情爱爱她没反应,跟她把利益关系掰碎了讲,她才会真的上心。
“我觉得她想得挺对的。”徐明砚顺手牵过来盛嘉宜的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另一只手从花坛里摘下一朵香槟玫瑰递给她——这种行为自然是不敢当着家中女仆的面来做的。
“你看,这么庞大的产业,要是给我那些表兄妹,多不划算,等于辛辛苦苦给他们打了几十年的工,再说我那些姐妹兄弟,一个个都不是很聪明。”徐明砚指了指太阳穴,“家业留给他们,要么不出十年败光,要么被其余董事抢走核心席位,从此之后拿分红生活。”
“他们不行,难道我可以。”盛嘉宜白了他一眼,“我给你们家打工,不对,是变相给你打工,你怎么想的这么美呢?娶个老婆还附赠一个职业经理人。”
“你要是真的愿意嫁给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出席各种时尚party,或者去打理慈善基金会,你的名气,做这些不是轻轻松松?”徐明砚说,“不过我猜你应该不喜欢。”
“万一我喜欢呢?每天就负责拿钱享乐,我怎么会不喜欢?”盛嘉宜不服,“拜托,我可是明星,我能借到富太太都借不到的高定礼服。”
“你好像没有否认嫁给我这件事。”
“不要脸。”盛嘉宜没好气道,“你们一家都打着坏主意要哄我呢。”
“你难道不心动?”
“心动什么?我才不敢随随便应承这么大的事,我从没有管理过公司,这么大的产业交给我,搞不好比你的表兄败光得更快。而且我还得当演员呢,我不打算这几年就息影,至少得把我没拿过的奖都拿一遍才行。”
“你又喜欢上当演员了?”徐明砚不敢置信,“什么时候你对拿奖这么执着了嘉宜。”
“一直都是这样啊。”盛嘉宜说,“你没有看出来吗?我这个人好胜心很强的,我干一行就得干到完美才可以。”
徐明砚:
“我觉得谈结婚就不能总是谈利益,夫人大可在我息影后直接雇用我。”盛嘉宜耸耸肩,“不要把一段关系搞得那样复杂。”
“是我最先和她提出来这个想法。”徐明砚忽然说,“我不是想考虑如何让我的利益最大化,我是希望给你我能给的最大诚意。”
盛嘉宜愣住,她那朵玫瑰在手指间转了转,红色的花瓣娇嫩欲滴。
“我想过对我来说最特殊的是什么,是我诞生在两个古老的家族的结合下,让我生下来就拥有一切,其他人质疑我们两个的地方无非在此,但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古老分给你一半,这样我们就再也不会有鸿沟了。”
"I wish to offer you my most precious glory, dedicating myself fully and remaining unwaveringly loyal until death.”他说了一长句英文,这是英女王婚礼时,王夫赠予她的誓词。【我希望为你献上我最珍贵的荣光,尽忠竭力,至死不渝】
在英联邦地区,女王依然是他们的女王。
“你会给我股份吗?”盛嘉宜忽然开口。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说这话真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当然。”徐明砚好笑又诚实答道,“但我想,我妈妈应该会采取一些手段,让你不至于拿到股份后跑掉,就像她跟我父亲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婚一样。”
“好吧。”盛嘉宜低下头,“这是合理的,如果不这么做,反而像一场大型的诈骗。我会好好考虑的,嗯,关于一段长期稳定的关系,关于结婚”
徐明砚立刻开心起来,说是欣喜若狂都不为过,他垂眸看着盛嘉宜:“我等你的结果。”
“夫人还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
“”盛嘉宜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你要不带我逛一逛。”她错开了话题。
这栋豪宅大得不可思议,可以说是占据了一整座小山坡,有自己的树林和独立的花园,屋舍也是分开的,除了最大的那栋白色洋楼外,还有分散的四栋小别墅。热带地区阳光热烈,所以到处都修建了回廊,用来遮蔽日光,印度尼西亚的巴厘岛木雕、越南的漆画、泰国的丝绸壁挂、缅甸的翡翠雕刻、中国的古董花瓶随处可见。
别墅配备三个泳池、室内健身房、瑜伽室、私人电影院、酒窖和雪茄室,山坡下就是码头,停泊着两艘私人游艇和几艘帆船。
“从这里出发,你们通常去哪里?”盛嘉宜指着那艘更大的游艇问。
“哪里都可以,大型游艇不惧怕风浪,它的排水量接近小型驱逐舰,不过最多是去公海。”
“公海适合开那种party对不对。”盛嘉宜戏谑地问道,“听说都是些海天盛筵。”
“我有解释的空间。”徐明砚立刻抬起手,“至少我没有参加过。”
“目睹过?”
“可能确实见过一两次。”
“哦。”盛嘉宜淡淡道。”我跟那些男人可不一样。”
“哪些男人?”
“上次在赛马会你见到的那些。”
兄弟就是关键时刻用来出卖和垫背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盛嘉宜点评道。
徐明砚就觉得很冤枉,他觉得这个事情自己也辩解不清楚,只能说:“我风评一直很好。”
他们这个群体确实名声被少部分人败坏的可以,要怪只能怪那几个害群之马,不能怪他啊!
“好了,知道了。”盛嘉宜见逗他逗得差不多了,赶紧往回补,“我当然相信你,我最相信你了。”
“要去新加坡转一转吗?”
“不是说晚上要接待你的亲戚们?”
“新加坡很小,四处看一看花不了多久,我们都觉得这里很无趣,比不上香江娱乐业发达。”
“那我要准备什么?需不需要请发型师化妆师过来,最好再打电话给我的经纪人,叫她去品牌方给我借一条还没有对外出售的裙子,你那些亲戚里面肯定有人看不起我。”盛嘉宜尖着嗓子,装模作样学道,“演员?他竟然跟一个女演员在一起了?It''s a horrible tragedy。”
徐明砚看她古灵精怪,很是无奈:“一定会有这种人,而且不少,我的亲戚我自己想想都头疼。”
“你不喜欢你的亲戚?”
“当然,在我们这种家族,那些人八成都觊觎你财产,剩下两成多少也希望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但是对着他们说话又不能太难听,因为里面有些人也很有权势,大家靠血脉联合在一起,是熟悉的陌生人,也是利益共同体,有时候要办事,还是得靠自己的亲戚,处理和他们的关系很难。”
“我懂了,我能猜到都是些什么人。”盛嘉宜抬起手,和他相视一笑,“让我来会会他们。”
甜蜜蜜
徐明砚带着盛嘉宜在新加坡转了一圈, 去了乌节路,在开发以前,这条路种满了肉豆蔻, 乌节,即orchard(果园), 现在这里建起了大型商场,各种各样的奢侈品广告挂在玻璃幕墙上,和香江最大的区别就是到路边种满了高大的青龙木, 枝头上还缀着成串的黄色花朵。
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澳城有赌场, 香江有灯红酒绿的兰桂坊和食肆林立的旺角油麻地,新加坡一片崭新, 如果常年待在这个炎热的岛上,的确是一件很无趣的事情。
下午六点,盛嘉宜回到科林宫, 别墅里已经安排好了化妆师和造型师,黄若仪给她留了一间宽敞的客房,带独立卫浴,有单独的会客厅,盛嘉宜洗完澡出来, 就看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数个巨大的购物袋。
“这都是给我准备的?”她用毛巾擦着头发,赤脚踩在柔软的印度尼西亚手工地毯上,垂眸看着那些大袋子。
“有些是我妈叫人送来的, 有些是我买的。”徐明砚大剌剌靠在沙发上, “你猜猜哪些是我为你准备的。”
女仆贴心地把东西一件一件捧出来。
盛嘉宜扫了一眼:“这肯定是你的审美。”她指了指一件金色吊带绸缎长裙, 古典的裁剪,有些小性感的设计, 刚好贴紧腰身,背后是镂空的碎钻链子,在灯光下散发着耀眼的光。
“这是夫人准备的。”盛嘉宜抬了抬下巴,示意了另外一条黑色高定礼服,“Valentino的最新款,我刚在巴黎见过。”
徐明砚看着那条昂贵且庄重的长裙皱了皱眉:“老一辈的审美。”
“是么,那我选这件。”盛嘉宜指着黑色裙子说,“长辈多的场合,还是要穿得低调一些。”
“你穿什么都好看。”徐明砚勉强道。
“下次单独穿这条金色的裙子给你看。”盛嘉宜朝他眨了眨眼。
顿时如云开雾散,徐明砚紧皱的眉头舒展,他状若无意道:“随便你。”
切!盛嘉宜冷哼了一声。
配饰她选了一根由英国珠宝商格拉芙制作的缅甸古垫形红宝石项链,同样是黄若仪的收藏,据说拍卖价格高达两千万法郎。盛嘉宜问如果弄坏了该怎么办,徐明砚大手一挥说不用管,这种等级的珠宝,黄主席手中有的是,多一点少一点她根本记不起来。
盛嘉宜强忍着才没有给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头发由造型师梳起来,扎了个高高的马尾,直直垂在身后。几位化妆师边给她化妆边惊叹她的完美,脸型完美、五官完美、骨骼完美,哪哪都用不着太多修饰。
徐明砚第一次看女人梳妆打扮的全过程,觉得很有意思,不停给盛嘉宜出主意,一会儿要她戴珍珠头饰,一会又要她佩戴一颗猫头鹰形状的胸针,让她烦不胜烦。
“我觉得不需要太多装饰。”盛嘉宜最后拍板。
围着她的女人们都笑了起来:“您的确不用那么多累赘。”
她穿得并不艳光四射,但很美,一种相较于富贵花更加凌厉的美。
晚间八点,黄家私人宴会时间。
科林宫前早就车流如织。
来的人其实不算多,但各个都显赫非常。
光是苏丹就来了好几位,印尼、泰国、老挝、菲律宾、马来五国首富都出席了这场盛宴,还有数位欧洲名流,甚至有小国王室。黄家二三代成员几乎全员齐聚,甚至徐家都有人来,徐明砚的姑姑,一位相当有名气的经济学家及州议会议员,特地从北美飞来,带来了徐明砚父亲给盛嘉宜的礼物——一枚来自清末宫廷的老坑种翡翠戒指。
“这是我们家族的传家宝。”徐思云和盛嘉宜行了一个贴面礼,“只会给当家的少奶奶。”她笑道。
盛嘉宜已经懒得解释她还没有准备和徐明砚结婚这件事了,她发现根本解释不清楚,这一家人半哄半劝地把她架在这个位置上,大有不管你认不认,只要我认了就可以的蛮横。盛嘉宜知道自己只要走出这个岛屿,甚至明天,她和徐明砚订婚的消息就会飞往全世界。
当豪门的儿媳真是不容易,想当上很难,不想当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她还是将戒指推了回去:“这我不能收。”
徐明砚站在一边,看到她的动作,便笑着将首饰盒接到自己手中,口中道:“姑姑,我们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呢,要不你把戒指先放在我这里,等我求婚的时候,随时可以用,就不劳烦你再从美国回来一趟。”
“胡说什么呢!”徐思云瞪他,“这戒指很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徐明砚懒懒散散将她送进门,“您是不是很久没见我妈了,赶快去叙叙旧吧。”
“那是你祖父给你祖母的”
“我早就知道了。”徐明砚朝着她道,随后转头小声对盛嘉宜道:“其实这枚戒指一开始在我父母订婚的时候给了黄主席,后来她把戒指又还了回去,我父亲黯然神伤了很久。”
“他们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盛嘉宜踮脚,在他耳边小声问道。
“不好也不坏,相爱过。”徐明砚把她拉到身边,对路过的人打了声招呼,“六姨妈,您这是从哪里来?法国?听说您在那边刚买了一个葡萄酒庄园,花了不少钱吧。忘了告诉你表弟最近在伦敦出了点事,我想想是什么事来着?是了他喝醉了酒和卡特汉姆汽车董事长家的孩子打了一架?这事可花了我不少精力摆平,您最近手头还宽裕吗?”
盛嘉宜眼见着眼前这位贵妇的嘴角逐渐垂下来,知道徐明砚是对于帮表弟擦屁股这事有意见,故意这样说气对方,她嘴角忍不住挂了丝微笑。不过等这位六姨妈看向她的时候,她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温柔的样子。
“夫人。”她既不会太亲热,又不冷淡地含蓄道,“您从法国来,一路上一定很辛苦吧,我也刚去了一趟法国,南法可真是个好地方,阳光灿烂,戛纳和马赛都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六姨妈黄若惜立刻舒了一口气,从刚刚的局促和羞愤中恢复过来:“是啊,我知道,你刚在那里拿了戛纳影后。祝贺你,亲爱的,我真为你,为我们华裔感到骄傲。”
“谢谢您的夸奖。”盛嘉宜笑着和她轻轻搂抱。
“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效果似乎还不错。”等六姨妈走远,徐明砚说,“我这些姨妈,还有舅妈,是家里最难打交道的人。一个个蛮横不讲道理,有时候还会撒泼,在地上坐着不走,等黄主席亲自来劝才行。”
“你知道什么是红脸,什么是白脸吗?”盛嘉宜问。
“不知道,我知道这是句中国老话。”
“”
“怎么了?”
“没什么,我觉得你的中文学得太好了。”盛嘉宜表扬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有时候分不清词性。”
“我的中* 文老师可是有名的文学家,现在在南洋理工担任中国研究学教授。”
盛嘉宜捂脸:“算了算了,我不和你纠结了,你的亲戚看起来也不是很难打交道嘛。”
几位舅舅和姨妈都没有对她表示出太大的恶意,就算有几位舅妈——尤其是四舅妈,相当刻薄,但是她们那点高傲在盛嘉宜看来也是司空见惯,甚至从她们嘴巴里吐出来的那些自以为恶毒的话,远不如八卦小报骂她十分之一难听。
而且几位舅妈确实没有能真正攻击到她的地方,她们最喜欢嘲笑不如她们的人不懂时尚、看不懂艺术、珠宝太简陋、见识太短,这些盛嘉宜可以说是全方位压过了她们——她是巴黎时装周的座上宾,那些高定礼裙,如果她都穿不上,那其他的亚洲人,恐怕也很难穿上。
“那是因为你总有办法让她们说不出话来。”徐明砚说,他早就发现了盛嘉宜在这方面有她的独到之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出生的环境让她天生就懂得如何应对不同的人的原因,她总是很平静,情绪极少有大的波动,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长得漂亮但缺乏攻击性,正常人都很难对她这样的人有太多恶感。
而徐明砚就很难做到盛嘉宜这个地步,他学不会低头,他的骄傲让他一直以来都只用垂着眼睛看人就可以,对于不喜欢的人,他的教养让他不至于行事粗鲁,但绝对也不会忍让对方太多。他可以学着去圆滑,但始终学不会后退,就像为了一块地和李明辉闹翻,如果是盛嘉宜在他那个位置上,无论李明辉当时辱骂些什么,她大概都只会笑盈盈,不置一词,甚至不会出手,从头到尾只会冷眼旁观,置身事外。
他做不到盛嘉宜那样,当然,盛嘉宜也无法和他一样。
“他们看起来很配。”徐思云靠着黄若仪轻声道,“样貌般配,性格也很般配。”
黄若仪收回投在门口的一对璧人身上的视线,朝着走过来的约旦王子遥举酒杯:“明砚性格太锋利,他在美国待太久了,十多岁出去,一直在那边接受教育,后来又去了华尔街,进了美联储,他的思维里美国人的东西太多。回到新加坡后,我一直告诉他要学会隐藏,跟华人打交道,贵在中庸之道,这几年他慢慢收敛锐气,沉稳了许多,但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受过挫折,做任何事都有我和他父亲来为他托底,因为我们的存在,他做生意也好,投资也好,跟人打交道,哪个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不是他知道了低头,是人家早早就把头低了下来。”
“是啊,但是这也有好处,对不对。”徐思云笑道,“利剑出鞘,潜龙升天,按照华裔富豪们的惯例,家族后代大多能守成就不错了,开疆拓土的少之又少,几乎找不出几个。跟资本玩,跟华尔街玩,就得学会用他们的逻辑思考问题,要敢去冒险,以小搏大。现代金融是信贷的金融,是模型计算力,也是嵌套的策略,中庸虽然好,放在世界的视阈下,难免捉襟见肘了一些。”
“你觉得嘉宜是个什么样的人?”黄若仪问。
徐思云想了想:“我和她说的话不多,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很柔和,像水一样,抓不住,可以渗透到任何地方。我知道她非常受人喜欢,有很多影迷,是大明星,国际影后,说实话做演员能做到她这个地位,倒是跟咱们家里也能配上。此前哥哥说,既然你都觉得好的儿媳,一定是个相当不错的女孩,这一次我看下来,觉得要是她能嫁到咱们家里来,的确是一件幸事。”
“她就是一个很懂得中庸的人。”黄若仪淡淡说,“她的内在是一个完整的圆,没有任何棱角,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棘手。你说得对,明砚的性格有很大的优势,他适合做投资人,而嘉宜不适合,嘉宜求稳,一定要十拿九稳才会往前迈步,她出生在九龙城寨,经历复杂,我观察了她一年,发现她忍耐力极强,能包容人,也绝非一个良善人。谋定而后动,他们两个在一起,嘉宜能拉住明砚,让他不至于冲得太着急,选错了方向,也能帮他去处理他处理不了的难题,尤其是那些需要他低头才能达成的交易。”
“她是一个混血儿,她可以选择当一个欧洲人,也可以选择当一个亚洲人,她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眼睛,但她比我们这里站着的任何黄皮肤的人,都更像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游走于不同阶级的,接受过良好现代化教育,拥有经济学和计算机学背景,富有名望国际巨星。思云,你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出生和血脉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很快其余人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你这么想,的确是有道理。”徐思云感慨万千,“只是我们这种家庭,婚姻幸福的不多,我看她和明砚之间,也不是毫无矛盾,就连我给的戒指,她都没要,是明砚自己拿走了,有时候哪怕选了对的人,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姻缘是上天注定的。”黄若仪笑了起来,“她和明砚,很多年前就已经有过缘分,注定是要走到一起的。”
甜蜜蜜
“我准备在纽约开一家时装店, 专门售卖设计师礼裙,我希望能拿到一些奢侈品牌的独家渠道,这样我就能轻而易举打响名气, 但是时尚圈的人总是很难打交道。我想让Izan帮我想想办法,他和美国那边有些人脉, 可是他总是拒绝我。”黄家一位小表妹阿斯利亚叽叽喳喳围着盛嘉宜抱怨。
徐明砚烦不胜烦,他手按在阿斯利亚的头上把她推开:“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品牌方,你以为迪奥或者路易威登会随随便便会和你这种名不见经传的菜鸟合作?你是明星吗?”
“这根本不是借口, 你为自己工作的时候可从来不会这么敷衍。”阿斯利亚气愤道。
“因为你找错了人。”徐明砚无情道, “你不要找我, 你应该问问嘉宜,她只要随便穿一件你设计的衣服, 你这个店马上就打响了名声。”
“可以吗?”阿斯利亚立刻把目光移向盛嘉宜,她眨巴着眼睛,“拜托了Ana。”
表哥在家里真算不上好打交道, 他从不关心兄弟姐妹,所谓的教养全都用在了浮于表面的礼貌中。而他的女朋友就不一样了,初看有些高冷,但是实际上很有亲和力,难怪能成为大明星呢。
“当然可以。”盛嘉宜笑道, “阿斯利亚,你学设计对吗?以后你可不可以为我设计漂亮的礼服,就像范思哲为奥黛丽赫本做的那样?”
她把阿斯利亚比喻成范思哲, 让她心花怒放。
“我太愿意了!”她尖叫道, 转手抽出一条丝巾, “你可以给我签名吗Ana,我太喜欢你了, 我爱你爱到发疯。”
徐明砚看起来像是要揍她的样子,她挑衅地哼了一声。
盛嘉宜熟练从徐明砚手里接过钢笔,在阿斯利亚的手帕上签下一个姓名。
年轻的兄弟姐妹们都很喜欢她,因为觉得她比Izan更好打交道,而且对着她,他们都有些隐隐约约的优越感,认为这是难得能比得过Izan的地方,盛嘉宜对此视若无睹,她也没有刻意奉承过任何人,但是说话很好听,作为一个女明星还很懂时尚和八卦,自然而然受到了大家的欢迎。
反而是一些政界高层更加青睐于她,希望她可以去他们当地巡演或者拍电影。
“全世界都会从那一部电影里知道吴哥窟有多美,六月以来当地旅游人数激增,带动了经济发展和人口就业。如果有机会,希望你可以来印尼也拍一部这样的电影,我们同样可以为你和你的团队提供便利,我保证比高棉政府做得更多,我们有很多很好的风景,比如布罗莫火山以及婆罗浮屠。”
“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的,我也会把您的想法和Vincent·zheng说。”盛嘉宜对着眼前的印尼苏丹保证道。
实际上郑安容一直很想前往印尼高地拍摄古老的爪哇佛塔,婆罗浮屠位于progo河与孙多罗-松宾火山之间,被埋藏在厚重的火山灰下,被英国殖民官员莱佛士发现才重见天日,是不亚于吴哥窟的文明遗址,却一直没有后者那样的名气。
当地颇为排华,郑安容反复考虑过后没有将婆罗浮屠纳入拍摄计划。
如果苏丹愿意提供安全保障,想必郑安容会很乐意去取景,倘若电影能做到像《夏夜浓情》一样在世界范围内卖座,也能缓和东南亚现在日益严重的排华情绪。
文化是沟通的桥梁。
就像她走出了城寨,走到戛纳,如今越来越多人知道城寨,也有更多人认识城寨。他们总算知道了那不是什么罪恶之地,那里住着的人和他们一样,也可以很好的很体面地生活。
一些难以被看见的鸿沟与偏见就这样被缓慢地修补起来。
“要开始跳舞了。”阿斯利亚看到乐队进场,欢呼道,“Nicky,我们去跳舞。”她拉着她带回来的美国男友钻进了舞池。
“要跳舞吗?”徐明砚低头问盛嘉宜。
他的声音很温柔,和刚刚对阿斯利亚的态度完全不一样。
盛嘉宜忽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盛嘉宜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也没有真正认识你,徐先生。”
在半山见到他的时候,同样也是在这样一场舞会。他一个人站在暗处,冷清疏离,他满嘴假话,句句都像是为了哄女人开心,字字不达内心,他富可敌国,却早已经不在香江的权力中心,就像是一个古老而遥远的传说忽然出现,就像是就像是专门在那里等她一样。
盛嘉宜伸出手指,钩住他的手,指甲顺着他的手腕,沿着他的动脉往上轻轻上滑,细密的电流感瞬间传遍身体,他神色一暗,反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盛嘉宜灵巧地将手抽了出去。
她笑容盈盈:“去年在半山,你是不是,专程来找我的。”她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柔软的气息拂洒在躁动热烈的空气里,音乐伴随着鼓点跳动,牵动着热烈的心跳。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过你亲手处理地皮生意。”盛嘉宜的声音淹没在乐曲中。
徐明砚神色平淡地看着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去跳舞吧。“他说。
盛嘉宜点点头,没有再逼迫他说出答案,而是和他一同进入舞池。
这两个人很快就聚焦了全场的中心。
男的英俊女的靓丽,从相貌上来说,也正好般配。
盛嘉宜对徐明砚是满意的,她觉得他真是好看极了,脸上的线条流畅却不至于锋利,眉骨挺立但又不至于像岭南男人常见的面骨那样起伏突出,他的长相其实更偏向于秀气雅致的类型。盛嘉宜见过太多靓仔——时下香江能混出点名头的男星长相可一点都不赖,说是百花齐放一点都不为过,像谢嘉诚、程良西这种都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顶级皮相,绝世荣光见多了,她反而更加在乎感觉。
感觉是玄之又玄的东西,好看是皮相,是客观存在,美是整体,是皮肉骨血的总和,徐明砚是一个给她感觉很好的男人。
他也是极少数她没有完全看透的人,盛嘉宜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打算,他的爱,一切的起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未来又会在什么地方结束,她始终不曾想清楚过。
盛嘉宜想,她总是愿意给自己感兴趣的人更多机会。
“对新加坡的感觉如何?”紧紧贴着她的耳畔,徐明砚低声问道。
“很好,就是小了一些。”
“希望你在这里是开心的。”
“我难道在你面前表现得总是很不开心吗?”
“看起来是这样。”
“唉,那是因为因为,Izan。”盛嘉宜抬起头,她的目光诚挚,如耀眼的银河,倒映着万千星光,“我总在担心我融入不了这样的环境,我不是对所有的恶言都毫无反应。”
她转了一个圈,目光扫过墙角边一整排笔直站着的廓尔喀雇佣兵。这些来自尼泊尔的雇佣兵长期受雇于英联邦地区及英属殖民地,是远东防爆部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也受到东南亚这些顶级富豪的青睐,泰王同样使用廓尔喀人担任自己的王宫护卫。
“但是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徐明砚低头,一把搂住她的腰,引导她旋转着和身旁的一对情侣调了个位置。
“那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世。”盛嘉宜叹了一口气,“我担心还会有瞒不住的那一天。”
“不会。”徐明砚眸色渐深,回答言简意赅。
“你不懂,最危险的不是别人,是自己人。”盛嘉宜低声道,“你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困兽犹斗,被逼到绝路的人很可怕,你和你的朋友们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觉。”
她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用了些力,很快又松弛下去。
“你会觉得压抑吗?”盛嘉宜微微屈身,行了一个舞蹈中的礼节,“在这样的大家族中,每个人都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
“所以你会看到我大部分时候都待在美国。”徐明砚吻了吻她的手背,“但是他们是很现实的人,只要你掌握权力,所有人都只会赞美你,而不会拿他们那一套来约束你。”
“你最近在做什么?”
徐明砚很开心她竟然开始关心他的一举一动,说明黄主席终究还是让她动心了。
“在做对冲基金。”他隐晦道,“投资一些东南亚小国的产业。”
“你对香江已经没有信心了是吗?”盛嘉宜问道。
在简单尝试着进入中国市场但收效并不乐观后,他没有再坚持要分一杯羹,关于发钞权的问题谈不拢,多少块贱卖的地皮也没有用,梁司长已经明确过这个观点,现在依旧如此。
“我们出去谈这个问题。”他立刻道。
“直接走好吗?”
“不会有什么影响。”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不知道,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我带你去港口,不过要先回房间一趟。”他说,舞会人员杂乱,他找准了一个时机,带着盛嘉宜上了楼。
他的房间永远是简单雅致的布置,没有豪华富贵的装饰,也不会刻意营造成黑色冰冷的冷酷感。他和盛嘉宜的审美相当一致,两个人都喜爱新古典主义风格,偏向于干净利落的同时兼具古典主义严肃和底蕴的艺术品及建筑。
相当宽敞的房间,比香江所谓的千尺豪宅还要大,落地玻璃窗正对庭院莲花池,池中种满了粉色和白色的莲花,屋子里并没有什么生活气息,盛嘉宜能感受到他在这里住的时间应该不多。
只是——
“电影碟片。”盛嘉宜缓缓靠近淡褐色的书桌,视线扫过暗色玻璃后头,她回头,语气带着玩味,“是专程收集了我的电影碟片等我来看到,还是一直就摆在这里?”
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
“是一直在这里。”徐明砚回答,“也是为了让你看到。”
那里摆着她出道以来拍摄的所有电影。盛嘉宜前几年拍电影的数量不少,大大小小加起来已经有四五十部影片,其中还有不少都是粗制滥造的商业片,一直到去年底才减产,他倒是把她那些自己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电影都收集起来。
“那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呢。”她说。
“我是你的影迷,盛小姐。”徐明砚轻声道。
“那岂不是你全家都知道。”
“是的,他们都知道。”
“好丢脸。”盛嘉宜托住脸,“拜托你编谎话不要编这么吓人的好不好,我会觉得很羞耻。”
“我没有骗你。”
盛嘉宜愣住。
“所以在半山——”
“那天我去贺家,只有一个原因。”他靠近一步,盛嘉宜就退后一步,直到退无可退,她不得不迎上他的目光。海一样的深沉,卷起的狂涛将她瞬间淹没,她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如溺水的行人,被他一句话又拉到岸上。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爱你还是不爱你,我都希望你开心。”
甜蜜蜜
盛嘉宜想着去年的记忆, 明明近在眼前,她却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拍过很多爱情电影,有时候觉得爱情荒谬的就像剧本里寥寥几行黑字, 情因色之所起,色为欲望的萌生, 都说缘分之间天注定,可是香江有六百多万人口,算上世界更是大得不能再大, 终其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怎么办?”盛嘉宜轻声道, “你这样, 我真的很难拒绝你。”
“那就不要拒绝我。”他认真地看着她。
盛嘉宜有一个习惯,她一定要在每件事上寻找答案, 她的想法里如果一件事物没有合理的逻辑,她就视它为虚假的、欺骗的、不可控的。但是感情本来就没有答案,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如果一定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坚定地选择她。
因为缘分,因为上天注定了她向他走出那一步,他朝着她走近那一步。
能在六百万人海里相遇,能跨过山和海,让城寨与山顶道与相遇, 就已经足够解释爱情的诞生了。
即便隔着躁动的鼓点,仍有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到楼上,并不嘈杂, 窸窸窣窣, 白噪音一样, 和海浪的节奏一样。
他让她看柜子左边第一张碟片:“这是你的第一部电影,上面有你的签名, 你可能自己都忘了签售过这样一张影碟了。”
还有月历与海报,她出道以来拍过的广告不多,但无疑都很美,在有些褪色的胶纸上,她笑得甜美。
“我当时听说了你的事情。”徐明砚垂着眼眸,深深与她对视,他甚至觉得手指有些僵硬,“即便在新加坡,也能知道,你和何季韩分手了,后来有个女人跳出来说,你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一切都是假的。”
“那时正好沈家俊叫我来港商讨南区核电站开发事宜,他的父亲希望我能将这块土地作为香江回归的献礼,以此来证明我的诚意,从此填补上英资财团的缺漏。”
“我当时不想来的,我知道沈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也想立功,证明自己有协调各方势力的能力,但是一块土地不能掩盖真正的矛盾,摆在土地背后的是选择。妥协还是放弃,如果选前者,就要割断我们长久以来同新兴港资之间的联系,甚至自相残杀,来实现权力的平衡,选后者,那么从此被彻底放逐于中心之外。”
“我的父亲选过一次,他选了放弃,我觉得我来选,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所以那天我跟沈家俊说,我不想和贺建廷谈,也不想和贺家谈,谁有本事开更高的价码,谁就拿地,我是个生意人,我不跟你们玩孙子兵法。”
盛嘉宜听得心惊肉跳,她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他都明白。也是,他是那样一对夫妻的儿子,从小就在漩涡中心长大,他怎么会不明白。
那他又辛辛苦苦绕了那么一大圈
“我知道了。”盛嘉宜别过眼,打断他的话,“不是说要去港口。”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到那句话。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注定要得到一个回答才可以,她现在给不了这个回答,所以宁愿他先不要说。
徐明砚很清楚她的逃避心态。
不过没有关系,他现在知道她要什么了。
盛小姐是开在高寒山脉上的蓝色罂粟花,用尽全身力气只为向上生长,而不为取悦旁人,她轻易不可攀折,想要得到她,唯有自己跨越万水千山,走到她的身边。
通往幸福的路很长,她走了很长的路,剩下的应该由他来走。
她想要自由。
“好。”他温声道,“现在就走。”
顶楼的停机坪上有一架蓝色的西科斯基 S-76型直升机。
“谁来开?”
“我来。”
“你会开直升机?”盛嘉宜惊呼,“我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徐明砚把舱门拉开,扶着她的腰让她进去,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他绕到另外一边,熟练地打开驾驶舱门,稳步跨入座舱,动作干脆利落。随着启动按钮的按下,直升机引擎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徐明砚的手稳稳握住操纵杆,控制面板上的灯光亮起,照亮了他英俊矜贵的面容。
他略微调整了一下通讯设备的频率,直升机的螺旋桨开始加速旋转,发出强劲的风声。
“Tower, [Aircraft Call Sign], roger.”
“Tower, [Aircraft Call Sign], wilco.”
滋滋电流声中,塔台传来讯号,徐明砚低沉着应了一声,额前的黑发和半张脸沉浸于夜色中,他探身过来,给盛嘉宜戴上降噪耳机。
盛嘉宜看他的眼神都在闪闪发光,没有办法,男人耍帅要是足够帅,也是很吸引人的,这种时候,很难不动心啦!
所谓的港口,即马六甲海峡的航道,扼守航道的重镇名叫马六甲,水道因此而得名。航行在海上的葡萄牙人称马六甲为:“季风带的末端,其他风带的开端。”,洋流在此交汇,也必将迎来各方势力的集结。唯有从空中往下看,才能看到马六甲海峡的壮观,所以徐明砚的意思,就和开车出去逛一圈散散心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两个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从舞会上离开,又要乘直升机飞离新加坡,负责紧急审批跨境航线的人大概还在楼下品酒,但是徐明砚不太关心,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
楼下,秘书jerry附耳对着黄若仪说了几句。
“我知道了。”黄若仪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盛嘉宜既然已经答应了在家族聚会上露面,答应成为少奶奶也是迟早的事情,时间还长,她不在乎这几年的光阴。
“你结婚的时候,哥哥有为你做过什么浪漫的事情吗?”徐思云在一边问。
黄若仪竟然真的回想了几秒:“没有。”她不无遗憾道,“嫁到你们家,好像一切都可以用钱摆平,浪漫不浪漫的,也没有多么重要。你们家里看中马六甲的峡口地位和贸易价值,我们家里看中你们对于远东殖民地区的金融控制,在我父亲看来,徐家的儿子一表人才,我和你哥哥的姻缘也是天作之合,是家族可以给予我的最好的姻缘。尽管这样,还是没有走到最后。”
徐明砚的父亲徐世霖是个温和谨慎的人,对于地缘政治经济极度敏感且避讳,并不想要插手东南亚过度复杂的商业局势。当时各国都处于转型期,经济腾飞,亚洲出现四小龙格局,放弃这样大的商业机遇远走北美,在黄若仪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
为了这件事,他们爆发过无数次争吵。
她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不想一直在家无穷无尽生孩子,她想走到台前,掌握权力,徐世霖却只知道往后退,直到有一天,她厌倦了当一个温驯的徐家少奶奶。
徐世霖说,既然这样,那不如分开,她可以继续去做她的新加坡地产集团继承人,他帮她成就她的梦想,这是这段婚姻走到尽头后,他唯一可以为她再做的事。
至于明砚她可以选择带走,也可以选择把他留下来,但是无论他在哪里,他都只能是徐家的孩子。
“因为婚姻本身就不是纯粹的爱情的产物,只不过时代变了,所谓的家族联姻也产生不了以前那么大的效果,之前爷爷一直想着要Izan娶杨家的小姐,Izan后来拒绝了也就算了,没有人逼过他。说实话,当时觉得那也是段好姻缘,但是现在想想,牵扯太深,绑定利益,不一定是好事。”徐思云揣测着黄若仪的想法,微笑道。
杨家是沪上首富,和徐家齐名的百年家族,50年代迁居香江,70年代又重新返回上海,如今浦东开发,杨家出了大力气。如果娶了杨小姐,当然有许多好处,比如在内地投资上,就不用拐那么多弯,但也有很多坏处,杨家的地产集团跟新加坡的地产集团处于竞争关系,徐家要跟杨家联姻,意味着在商业战略上他们重新评估了海外市场的优劣,选择了中国大陆而非东南亚地区,徐明砚势必要跟黄若仪做切割,
比起杨小姐这个儿媳,黄若仪肯定更喜欢毫无背景,可以为自己所用的盛小姐。反正徐家不会允许徐明砚再同马华家族联姻,他娶谁都不会娶黄若仪能控制的女孩,这样比起来,盛小姐也很好。
徐思云所代表的徐家也不是那样不讲道理,非要徐明砚和杨小姐联姻。如果盛小姐是香江肥皂剧女演员,他们的确会毫不犹豫棒打鸳鸯,但是身为华人巨星,盛小姐有默默无闻的杨小姐比不了的优势,这让长辈犹豫虽然他们依旧不满意盛嘉宜的出身,是的,盛嘉宜的出身徐家早已经有所耳闻,Izan在香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徐家的耳目。荷官的女儿、同帮会过度的亲密、糟糕的身份背景,这一切都让徐家人非常不满。
但是,盛小姐已经赢得了黄若仪的支持,这场宴会,与其说是给黄家人看的,不如说是给她徐思云和徐家人看的。黄若仪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自己的准儿媳这边,而盛嘉宜恰恰不是黄家所代表的马华派系,这让徐思云都觉得有些棘手。
那Izan是怎么想的呢?徐思云想到自己那个看起来恣意随性的侄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拒绝杨小姐的时候,根本都不认识盛嘉宜,但那个时候,盛小姐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明星了。
他是否有刻意利用黄若仪对于徐家的忌惮,促成今天这个结局?
她又想到了黄若仪同自己提到的事情。
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城市的灯火渐渐缩小在脚下,在高空俯瞰这个繁华世界会有一种超脱的掌控感,穿梭于高楼大厦之间,就好像这个世界都属于他们。
马六甲海峡连接印度洋与太平洋,水道延绵,整整700公里,是东西亚贸易的必经航道,每年从这条狭长航线上诞生的贸易总额高达六万亿美元,其中石油贸易占据世界的四分之一,沿途诞生的马华巨富,皆因远洋贸易而崛起,香江豪门中近半数发家于船运。
到了海上,从半空中往下看,海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货船等待进港,金色的灯光蔓延至远方的山脉,点点星火点燃黑色的海面。
甜蜜蜜
直升机绕行了一圈, 降落在市中心高楼的顶层停机坪,巨大的轰鸣声中,盛嘉宜拉着徐明砚的手下来, 裹在肩上的织巾被吹得凌乱。
从天台上往远处望,依然能看到港口的泊船, 星星点点的火光,隐约闪烁。很漂亮,但不像香江那样, 夜晚港口两岸, 就像流淌着金色的熔岩, 璀璨夺目,彻夜不息。
“这就是你的市中心公寓?”
徐明砚一顿:“谁告诉你的?”
“你那个比你大不了几岁的舅舅。”盛嘉宜戏谑道。
原来是黄家伟。
“他人不坏, 就是嘴巴碎。”徐明砚说,“他父亲位高权重,老来得子有了他, 所以养成了一个傻白甜。他很殷勤,加上父亲地位高,人脉广,黄主席用他用得还算顺手。”
“我都还没有问你呢,被你几句话岔过去了, 黄家和徐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盛嘉宜跟着他下了楼梯,仿佛无意间提起来,“在这一点上, 你有和我说过实话吗?你是不是对我有所隐瞒?徐先生?嗯?”
徐明砚:
盛嘉宜每次似笑非笑拉长语调, 通常就不是为了问什么问题了, 那意思就是,你要是再不好好解释, 接下来你就完蛋了,一旦回* 答稍有不慎,就要out出局。最好不要表现得太笨,但也不要太虚伪,她身边99%的男人都是这样的方式被踢走的。
看他沉默的样子,盛嘉宜就知道了。
“我现在看你做什么都早有预谋。”盛嘉宜没好气道,“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他觉得很冤枉,紧紧跟在盛嘉宜身边,“我最多是没和你说全,哪里敢骗你?”
“你说你姑姑大老远跑过来做什么?为什么黄主席刚好要举办这么一个宴会?”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高。
“我就是被你骗了,你心眼也太多了,把我哄得跟你拍拖。你就是早有预谋,我就说当时见到你怎么那么奇怪——”盛嘉宜越想越觉得有迹可循,她在徐明砚房间里看到的那一长串影碟后又被哄上直升飞机,浆糊一样的脑子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他这人手段未免太多了吧!一个接一个,叫人应接不暇,这要是哄别的小姑娘,还不是一两天就乖乖上钩。
“觊觎美色却不承认,这是你的第一个错误。”看到徐明砚要说话,盛嘉宜拦住他,“你就说有没有吧!”
她比出了一根手指。
徐明砚:
要说不喜欢盛嘉宜的长相,这不是天方夜谭吗?要是盛嘉宜不长这样,他或许也会帮她,但他们大概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我没有不承认。”他讨巧地回答道。
盛嘉宜:
她冷笑一声,双手抱胸,冷冷一眼扫得徐明砚背后一寒。
别以为放了一堆碟片想打情怀牌,她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徐明砚想和她坦白自己早有预谋,但是又知道直接说出来她一定会生气,所以带着她先看一看自己的“收藏”,再带着她坐直升飞机逛一大圈,以为这样她就浑浑噩噩把这事忘掉,一切就都完美地过去了!哼,才不会呢。
他就是早就想把她骗到手,但是她出道以后没多久就跟何季韩炒作绯闻,许多人都以为他们两个是情侣,再加上两人也不曾公开否认过,有公司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所以假的也当成真的,这个人那时可从没有出现在她眼前。后来看到她倒霉了,假情侣身份不攻自破,全香江的人都在骂她,大概觉得有机可乘,徐明砚就“刚好”“凑巧”回到香江。
他对地产生意并不感兴趣,香江的地产格局又早已成型,自那一次后,便再也不见他有所动作。而之所以如此处心积虑骗她,还不远千里飞到高棉去给她洗脑,是因为那时正好遇上沈家大打感情牌,希望拉徐家下水,和贺家一起将排挤香江数一数二豪门荣李两家。沈家亦有图谋,亦想在这潭浑水中大赚一笔。他看形势如此,便顺便顺水推舟做了一个局,借着噱头,一边哄她入局,一边转手把核电站地皮拐着弯送给了贺家,以向即将要接手香江的京城卖了个好。
虽然效果一般,没有赢得什么话语权,但是恐怕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要是一块地就能换来在发钞权上的妥协,那这世界上的便宜事未免太多了一些。有时候看人,不能光看他说什么,得看他到底做了什么,别看他嘴上说得,不妥协就不死不休,一副我要与英资财团共存亡的样子,渣甸集团退出香江股市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渣甸退市,港股震动,李家直接吓得甩卖了资产跟着去了伦敦,剩下的利益真空谁能拿最大的好处?不是尚未入局的红筹股公司,也不是还没有在银行业立足的沈家,而是早就已经不剩多少殖民色彩的汇港集团。
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自己,恐怕到现在他也说不清了。但说到底,他是赚狠了。
那时她得罪了许多人,宋元意外出现,梁牧又不曾露面,始终在暗处给她心理上的压力,风雨飘摇中也就只能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稀里糊涂就和他在一起。
要不是后来接连两部电影让她逆风翻盘,加之梁牧的出现让盛嘉宜终于确定胜和会如今的龙头是谁,她从此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一些掌控,她现在可能还不明不白跟在他身边呢!
黄若仪对她的打算,要说没有徐明砚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可能。
黄家的宴会,身为加州州议会参议员的徐思云竟然亲自过来,徐世霖退居幕后以后,这一位姑姑可就是徐家第五代的发言人,黄若仪急着在她面前定下来自己的儿媳妇,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我甚至还帮你跟我的前上司打配道。”盛嘉宜越想越气,“你就非得做这种,让大家都不开心,唯独你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的事情吗?”
资本家简直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存在!光是赚不行,还得大赚特赚,少赚了就等于赔钱!
“在你妈妈面前,我不好讲。”盛嘉宜点点他的肩膀,“在你面前,我实话和你说,想要我和你现在就结婚,你想得美!我人生中还有好多未完成的事情要做,当了你的太太,从此之后就要给你家里做打工仔,你就是想让我给你打工,我才不要嫁给你!”
“我没有。”徐明砚大呼冤枉,甚至听到那句不要嫁给他,整个人都开始不安起来,上一次被盛嘉宜直接踢出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要不是自己有钱有势,根本不会在盛嘉宜这里赢得这么多次机会。
嫁豪门?盛嘉宜想不想结婚都要打个问号,搞不好她这辈子就想着拍戏拍到一定年纪后,拿着钱一个人潇洒自在,才没有把嫁豪门当成毕生的追求。
过了年,徐明砚可是再也不敢跟她玩计谋。
无奈这一次,真是黄主席先动的手!
他怎么可能不着急?盛嘉宜身边蠢蠢欲动的人太多了,不过她不给那些人机会,他的优势——至少在那些人眼里看来又太明显,连争都没有机会,所以干脆放弃。但是他敢打包票,要是他离开她半年一载,那群人立刻便会燃起希望,手段百出来追求盛嘉宜。
买珠宝、买房子、买游艇,他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上的好东西都买下来送给她,如果钱能搞定盛嘉宜就好了!关键是,她也是真的太难搞定了!
“我承认一开始我只是想追求你,没有考虑过结婚,但是和你在一起之后,当我真正认识了你之后,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都在想和你结婚。”他看起来很受伤的样子,盛嘉宜知道他是装的,忍了忍,到底没有翻白眼。
训男人讲究一张一弛,有时候也不能太过了。徐明砚这种天之骄子吧,他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当然最重要,让他觉得轻易得不到也很重要。他总爱算计人,也喜欢算计她,因为他的手段和地位都要远高于她,所以防不胜防,这一点盛嘉宜很不喜欢。
“有黄主席的支持,姑姑她们就不能把你怎么样。”徐明砚看她态度有所软化,立刻抓住时机解释道,“徐家在香江根基深厚,要是对你不满,想对你动手,我也未必拦得住。”
盛嘉宜挑眉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深意无限:“好吧,既然你把自己说得这么好,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她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徐明砚顿时舒了一口气。
“不过没有下次了。”
“好。”
“晚上做什么?”盛嘉宜轻飘飘问了一句。
很快她就迎上了对方灼热的眼神。
她微微一笑,假装什么也没看懂:“看肥皂剧?你这里可以收看翡翠台吗?”
徐明砚:
“你很缺这一集电视剧吗?”他忍不住问。
“很缺啊。”盛嘉宜点点头,“喝红酒、看电影不才是约会的正确开启方式吗?”
“酒在橱柜里,你想要喝酒,也不是不行。”他见盛嘉宜这么说,很快也转变了语气,噙着笑道,“葡萄酒、威士忌、白兰地,都不缺……”
他还没有见过盛嘉宜喝醉的样子,光是想想,都觉得很有意思。
盛嘉宜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瞪了他一眼:“我明天要回国,还要拍戏。”
“亲爱的你的戏约也排得太满了。”他抱怨道。
“年轻就要多赚钱。”盛嘉宜不以为意,她伸手搂住徐明砚,在他脸上飞快亲了一下,“等我赚够了钱,我就不拍了。”
“你现在跟你公司分成也很高,你挣钱,他们至少要拿走四成。”他想到这里皱了皱眉,“是不是赵士荣不让你重新签合同。”
“我乐意啊。”盛嘉宜说,“橙禾对我没什么不好,我不想换公司,也乐得分这四成利。”
“就不需要我帮你一点什么?”他不甘心问道,“我可以给你开一家电影公司,单独捧你一个人,可以给你想要拍的电影注资,你随便挑选想要合作的导演和演员,甚至于我可以投资好莱坞电影,给你要一个角色。”
盛嘉宜被他搂着半躺在沙发上,一头缎子一样的黑发散落,雪色肌肤白到刺目,黑色绸缎长裙勉强掩盖住起伏的山峦,她眨了眨眼睛,如晨露滴入春池,潋滟着波光。
“你自己听听这些条件,有什么吸引力?”她侧身用手枕着脸,“我下一个月要去泰国拍戏。”她忽然转了一个话题,轻声道,“也许要拍到年底,拍完这部戏。”
“你对那里熟悉吗?”
徐明砚掸着她一缕头发,随口道:“还好。”
“你跟当地的人很熟悉?我看宴会上有不少泰国人。”
“几个姨妈都是泰国人。”
“你怎么不娶个泰国小姐?”
“我爷爷原来想要我娶一个上海的小姐。”
迎着盛嘉宜审视的目光,徐明砚飞快解释:“但是我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你家还真是爱联姻。”盛嘉宜无不讽刺地说道,“很难想象是有什么难题必须通过婚姻才能解决。”
“如果是在以前,联姻的确有其必要性。”徐明砚说,“就比如说泰国,经济同样由华人控制,但执政官的并非华人,这种情况也普遍出现在其他地区,包括香江。华人在被殖民统治的地区永远是二等公民,不幸遇上多民族地区,更是排不上号,过去南洋的华人喜欢联姻,某种程度也是为了纠集更加庞大的势力,来对抗不同民族对于华裔的排斥。因为华人实在太会赚钱了,而且——”他一顿,缓缓道,“在南洋,华人喜欢压榨劳工也是出了名的,所以不太受人喜欢。”
和相对稳定的香江不太一样,即便同样属于殖民统治中,60年代以后,英国对于香江地区政治经济能指手画脚的地方已经很少,香江作为贸易港口,也无需承担过大的地缘压力。但是南洋不一样,除了扼守两道大洋峡口外,南洋诸国本身多能源矿产,盛产橡胶、石油、天然气、有色金属、玉石这样的稀缺资源,华人控制着经济命脉,华人又并非主要民族,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和钱无关。”她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迎着他不赞同的目光,盛嘉宜垂眸,挡住自己眼底的暗流。
英雄本色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哭过, 那次是我第一次掉眼泪,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让人用枪指着我的头。——《英雄本色》
回到香港还没有喘一口气,梁牧就约盛嘉宜见面, 提出想要她拍电影——他学着宋元准备开娱乐公司,拍电影, 没有什么方式比这样更好处理他手中那些不良资产了。电影票房可以注水,拍摄过程中的具体花销不透明——大不了说道具全都爆破,炸掉了就好, 很难拿住把柄, 再吆喝几个能扛票房的大牌明星担任主角, 最快不到一个月一部粗制滥造的电影就能上线,依靠大牌影响力还能再赚一笔, 一来一去,上千万的资金流转到手里,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
盛嘉宜也是看到他才想起来, 自己这几个月来的荣耀加身,似乎掩盖了前几个月陈虎不幸惨死的事实。
这就是香江不好的地方了,似乎只要一回到这里,她就不可避免要继续要在这趟浑水里搅和。盛婉用了很多年,才带着她走出去, 可惜香江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她们根本没有资格谈离开。
见面的地方在湾仔一栋弧形转角唐楼的二楼,一楼开了家碟片店, 二楼开了家古董店, 盛嘉宜看那满墙挂着的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字画, 其中一幅上头画着歪歪扭扭的罗汉松,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梁牧坐在茶台后, 给她碗中注入淡色的茶水。
“我笑你们都用着同样的套路,电影、古董、茶叶、碟片,警察也知道,可是拿你们没有什么办法,反正会有替罪羊顶上来,”盛嘉宜抿了一口茶,“这茶不够甘甜,没有我在新加坡喝的母树大红袍味香。”
梁牧气极反笑:“上百万一斤的茶叶,你也只能去新加坡喝了,我这里供不起你这样的千金大小姐。”
“跟你开个玩笑,别这么快就生气呀哥哥。”盛嘉宜把茶碗盖上,余光向门外瞥了一眼。隔着一道绿色的珠帘,外头走廊上两边各站了两人,这种转角骑楼位于街口,是典型的老港式建筑,融合了中式风格,西式爱德华时代风格,一楼经商,二楼住人,站在走廊向下能一眼望到街道动向,楼里房间被分隔得支离破碎,通道众多,格局复杂。
“你和姓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分开了,为什么又纠缠在一起。”梁牧动作极轻地将泡旧了的旧茶倒在茶宠上,再将滚烫的热水重新注入茶杯,他动作认真,一丝不苟,很是专注,仿佛刚刚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
“的确是分手了。”盛嘉宜哼笑道,“不过他纠缠我不放,他那样的身份,我总不能得罪他。都是他主动来找我,我可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他。”
“你不喜欢他?””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我这人也没那么懂感情。”
“听说你在新加坡见了他的家人?”
“见了。”
“怎么样?他家里人准许你们两个在一起?都说这种大家族规矩最多,马来那边的华人富豪更是如此。”
“有钱人家里,都很傲慢。”盛嘉宜说,“他母亲对我态度也很冷淡,想来不认可我做儿媳妇,你是在担心什么?你害怕我真的嫁到徐家?我要是嫁给他,对你来说,不也有好处?”
真有哪一天,你就不会认我这个哥哥了。梁牧温声道,“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妹妹,你可不是一个念旧的人。”
“那你错了,我这个人最念旧。”盛嘉宜笑了起来。
“我其实有些好奇,他母亲知道你救过他儿子吗?”梁牧戏谑道。
香炉里的香灰噼啪一声炸响,声音不大,却让盛嘉宜猛然惊醒。
她一顿,似笑非笑看着梁牧:“我可没有救过他。”
“那他是怎么离开的城寨?当年父亲壮着胆子绑了徐家人,将十六岁的徐家少爷带到城寨,索要十亿赎金,结果不等徐家把钱拿出来,人已经不翼而飞。我明知道放走他的人是你,妹妹,却始终不曾向父亲透露一点半点。幸亏徐家人到最后也没有报复,而且按照买主的想法,他们迅速离开了香江,不然,早在当年,我、你、你母亲、我父亲,都不会有好下场。”
“世上一切终有因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盛嘉宜平静地端起茶杯,新冲的茶香气四溢,甘甜可口,“所以当年你远走海外,我亦始终隐瞒你的去向,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
梁牧微微挑起眉毛。
她这是默认了?
“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梁牧扣住茶盖,手腕转动,腕上那串菩提咔咔作响,“盛婉的去向,也是如此。”
室内安静了下来。
盛嘉宜面色不变,静静看了飘起的雾气几秒:“但愿如此。”
梁牧端详着她的神奇,却未发现任何端倪。
“陈虎死了,新安会却还是没有动作,你说是为什么?”梁牧换了一个话题,继续盘问道。
“他们不敢在这里对我动手。”盛嘉宜调整了坐姿,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新安会背后是宋家,宋元如今是个生意人,他想撇清关系,拿到赌牌上岸,他不想,也不敢动我。”
“新安会未必完全听他这个金主的话。”梁牧说,“他们不动手,我们就没有机会。”
“我马上要去泰国拍戏。”盛嘉宜说。
梁牧没有再说话。
楼下单车响着铃声穿过街道,声音渐行渐远。
盛嘉宜看了一眼挂钟:“我要走了,已经在你这里耽搁太久。”
“新收了些燕窝鱼翅,还有五十年的鱼胶,是穗金酒楼老板拿出来的好东西,你拿回家叫菲佣给你炖着吃。”
“我住酒店,没有菲佣。”
“那就我炖好了叫人给你送过去。”
“那感情好,我叫人等着收。”
她站起来,戴上墨镜和遮阳帽,被人引着从骑楼的一条暗道里下去,下到地面一层,是条靠里的巷子,没有行人踪迹,只有两家半开着的店铺,微风拂过,吹起门帘,恰能看见里头摆着的樽樽菩萨塑像。
陈深坐在店铺门口,穿着褐色长衫,看到她下来,笑着朝她点头致意。
盛嘉宜回以一个浅笑。
结社拜关公,抢劫拜观音。
人生在世,越是作恶多端,越是要求一个心安。
“六小姐不进来看一看?”陈深说,“娱乐圈水深,不如请一樽koman-tang到家里,助自己运势亨通,又或者嫁入豪门,改头换面做富家太太,岂不美哉?”
koman-tang就是鬼仔,是东南亚民俗传说中不死的婴儿,传闻有强大的力量,可以给人带来邪运与横财。香江信这一套的人不少,尤其是干陈深他们这一行,手中不干不净,难免以此为寄托。
盛嘉宜说:“不必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在家养鬼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遭报应那一天,听说泰国的古曼童,请回来后要满足当初承诺的所有要求,要是做不到,轻则遭受厄运,重则家破人亡。我这个人不信鬼神,但我私以为人还是应当活得实实在在一点,不要走上歧途。”
陈深眼睛眯了眯,嗤笑一声,慢悠悠道:“六小姐大道理讲得一套一套的,可惜你也是踩在人血上往上爬,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正义凛然。梁少信你,我不信你,梁少总有一天要吃你的亏。”
“那你得提醒着他注意一些。”盛嘉宜扔下一句,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巷子外叮叮车飞驰而过,唐楼起伏,终究因为高度不够,缺了一角,露出远处金灿灿的摩天大楼。
*
1995年末,曼谷。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那么拍郑导的电影排第二,绝对没有什么事能排第一。
从开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接近一年,盛嘉宜中途拿完了戛纳影后、金像影后、金马影后,到头来,还在拍郑安容的《倾城之恋》。
别问拍了什么,盛嘉宜自己也不清楚。
整个电影到最后就只剩下大致剧情和人物介绍,拍什么内容都由郑导自己当天拍一拍脑门决定,再有表现力的演员被折腾一年也把兴趣消耗殆尽。盛嘉宜中途还回去又拍了李孟华导演的一部新电影,仅仅一个月就成功杀青——不是她想轧戏,实在是郑安容这个拍摄方式逼得演员不能不另寻出路,而非耗死在这一部电影上。
十二月,她再次回到曼谷,这一次据说总算是快要拍完了。
阿星经过数次帮派斗争,终于明白了重庆大厦并非自己的良港。一个夜里,他乘船,如来时那样,在黑暗中离开。
而阿May,原本就是城市砖瓦缝隙里茁壮成长的一棵野草,她蔓生蔓长,最终在夹缝里开花。
在九龙城寨里,伤愈后的阿星再次遇到阿May,他提出要带她走。
阿May摇头拒绝了。
那句台词,郑安容反复修改,前前后后五十几次,问了盛嘉宜许多意见,最终敲定下来。
他要阿May说:“我不需要你带我走,我自己就可以走出去。”
她本来就是一柄利剑,无需任何人来拯救,荣光自会为她加冕。
阿May拿着钱有了自己的雪糕车,她不再偷偷去天桥下,偷窥那个永远在等六点巴士的警察。
她后来有一天路过旺角的金鱼街,那条街上到处用塑料袋系着一袋袋金鱼,吊在门口的长杆上,艳丽的鱼尾搅动水光,冷色的灯光铺洒迷离的幻彩,波光粼粼间,她看到阿平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搂在一起,模糊的光圈下,她甚至没有看清楚那个女孩的脸,只看到红色的金鱼游过,吐出一个巨大的水泡。
真好,这座城市有六百多万人,每天她和数万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能和他在茫茫人海中有过相见和记忆,已经是她最好的回忆。
后来,阿May开了一家自己的茶餐厅。她自己烤菠萝包,烤得金黄酥脆,在里头夹上两片黄油,再创新地挖上一大勺牛奶冰淇淋,配一碗瑞士鸡翅车仔面,卖得很是火热。
再然后,她有一天从街角路过,海水湛蓝,楼宇林立,她忽然看到路边地摊上摆着的旅游杂志。上面花花绿绿写着《人生365个必去的地点:曼谷大皇宫》。她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想起阿星,阿星说他如果没办法出人头地,那就去曼谷开一家碟片店,那边华人很多,很爱看香江的影碟。
有那么一天,阿May决定去曼谷看一看。
英雄本色
十二月, 曼谷依然阳光灿烂像盛夏一般,头顶的风扇转了转,带来可有可无的微风。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谢嘉诚穿着黑色夹克,戴着黑色墨镜, 三七分头发,酷酷站在路边,忽略他满头大汗的话, 其实也不失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盛嘉宜就要清凉许多, 她不装酷, 只穿了条彩色的吊带上衣和牛仔短裤,头发扎成丸子盘在头顶, 同样戴着一副青褐色墨镜,坐在廊下的吊椅上,晃晃悠悠, 露出修长的小腿,正在吃冰棍。
“有信号了吗?”盛嘉宜懒洋洋地问道。她身边就是冰柜,这家零铺离住的酒店不远,走几步就能到。中午天气太热,室外并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出来晃悠, 整条街上安静的出奇。
“没有。”谢嘉诚一脸严肃,“我们似乎和导演失联了。”
“不要紧,他一定会按时回来的, 我们要对他有信心。”盛嘉宜打了一个哈欠, 继续躺在吊椅上, 发呆看着转圈的风扇叶。
他们在泰国,但并不在曼谷, 而是在一个叫做素可泰的地方。这里是素可泰府的首府,位于中央大平原上,是暹罗文化的发源地,也是曾经的暹罗第一王朝素可泰的首都。
据说就是在这里,诞生了最早的泰文字。
是郑安容非说要来这里取景,他想拍一樽古老的佛像,据当地人说,佛像在密林深处,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佛陀静坐于荒废的庙宇间。
至于原因,他的解释是,他的每一部电影,本质上都是时间上的延绵,就像在《花月佳期》中盛嘉宜和程良西相互纠缠,到了姊妹片中他选择倒过来,让盛嘉宜的角色对程良西追求不得一样。《夏夜浓情》中,曾有曼仪静静看着吴哥窟遗址的一幕,这种感觉,他也希望在《倾城之恋》中重现,以实现他对于时间艺术的表达。
只不过上一次是别离,这一次是相遇。郑安容说,曼仪是自以为自己在六百万人潮里找到了对的那个人,可惜到最后她发现一切都是假的,人人于她皆是过客。而阿May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在人海中和对的那个人再见,然而缘分就是,即便跨越千山万水,他们终将相见。
至于为什么要选择素可泰,郑安容说,因为这里是和吴哥一样古老的地方,是一个文明的摇篮。
古老的遗迹意味着不需要刻意表达什么,镜头语言就已经饱含深意。有的人认为那是政治,有的人认为那是哲学,也有的人认为那什么都不是。
在泰语中,素可泰意味着“幸福的黎明”。
阿May和阿星是城市里最平平无奇的两个小人物,但是他们也是时间的一部分。
郑安容在连拍了四部关于别离的电影后,终于决定给他的第五部作品一个完整的结局。
本来团队今天早上就要返回曼谷,可惜导演带着摄影组迷路在外头不知道哪个地方,只剩下男女主独自待在这座古城,手机也没有信号,联系不到其他人。
谢嘉诚也是被郑安容这部电影折磨得不行,翻来覆去情绪崩溃过无数次,无奈上了贼船一时半会也下不去,只能咬牙坚持。
盛嘉宜看他一脸紧绷,就差没有把想离开三个字写在脸上,有些可怜他的精神状态,劝道:“坐下来休息一会吧,你就算站再久,他们不回来,我们也走不了。”
谢嘉诚叹了一口气,终究是颓废又丧气地坐了下来。
“诚哥,你看起来状态很差,怎么了?”盛嘉宜觉得有些奇怪。这几天一直在拍戏一直被导演折磨的人明明是她好不好!怎么谢嘉诚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我在想,这部电影什么时候能拍完,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应该快了吧,你也不要太担心啦,以我的经验,你这个角色很精彩,多半会拿奖。”盛嘉宜说,“郑导的水平,基本只要表现不太差,戏份够多,最后都会拿奖,只是奖项大小的问题而已。”
她觉得谢嘉诚实在没必要这样忧心忡忡,他当初接这部电影的目的就在于转型,只要最终能达成目的,浪费了一年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年也没耽误他去拍其他的影视作品,更何况拍到一半合作的女主角成了戛纳影后,换成别的男星,早不知道该有多开心才对。
“你已经拿了很多奖了。”谢嘉诚却忽然说,“我已经很难追上你了。”
盛嘉宜甚至难得没能理解对方话语里的意思,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对啊,我是拿了很多奖,但是你为什么要和我比呢?但我拍电影也不是只为了拿奖,我觉得拍电影也挺有意思的,对不对?和郑导合作,过程呢也许是痛苦了一些,但是他的一些理念,对于演员来说很实用。”
谢嘉诚懵懵懂懂看着她。
他迷茫的样子和阿星如出一辙,盛嘉宜看得一愣。
她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一点,那就是谢嘉诚说不定能替代程良西在郑安容心中的地位。谢嘉诚出道了很多年,但他的心性依然像一张白纸一样,他是除了帅之外,没有太多个人特质的演员,导演向他灌输什么,他就演绎什么,他拍肥皂剧的时候足够帅,拍文艺片的时候也可以够文艺。
而她和程良西,太具有个人风格,郑安容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的灵感也许会越来越少,这是导演名气和演员名气都越来越大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或许有那么一天,她不会再拍郑安容的电影,甚至这一部电影,都有可能会是他们合作的最后一部影片。那她该怎么办?像李孟华说的那样,去好莱坞?还是结婚息影?
盛嘉宜想不通的问题她决定不想。
谢嘉诚抽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想要点燃却发现没有火机。他们搞文艺的,其实多多少少都会抽烟,只不过有的人上瘾,有的人最多只是偶尔需要两根解解烦闷,谢嘉诚是后者,盛嘉宜见到他抽烟的次数不多。见他上下口袋都摸了一遍,略有些窘迫的样子,盛嘉宜从随身背包里摸出一个打火机:“要火?”
“嗯。”谢嘉诚闷闷地应了一声。
盛嘉宜凑过去,两个人不免挨得近了一些。
太阳晒过来,街上随时都因风扬起猛烈的灰尘,天上的云不知道怎的压得很低,火机擦亮的那一刻,盛嘉宜听到快门的咔嚓声。
和他们隔着好几个土坡,远处的树林里,有熟悉的白光亮起。
盛嘉宜皱了皱眉:“怎么这里也有狗仔?”
“我去找他们。”谢嘉诚眉* 头微蹙,便要朝那边去,被盛嘉宜拦住,“算了。”她摇摇头,“等你找到他们,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那边是密林,不安全,随他们好了。”
一张照片而已,没亲没抱,不过站得近些,能怎么样?
郑安容一行人直到下午四点才乘着突突车回来,摩托车引擎声音很大,隔着半条街都能听到。
素可泰这座古城都在这个瞬间被惊醒。
“我们给你们打包了咖喱海鲜炒面,才十泰铢,实在是便宜,而且味道要比香江的好上许多。”郑安容身边的摄影师从突突车一侧的斗中跳出来,向谢嘉诚和盛嘉宜晃了晃手上的白色塑料底。
“拍到了古佛。”郑安容边走边对盛嘉宜激动地比画,“拍到了太阳,刚好斜着穿过大佛的头顶,落在湖里,倒影也很好看,水中的太阳刚好位于庙宇和佛陀的缝隙里。”
盛嘉宜把玩着打火机,兴致缺缺:“是吗?那也就是说只剩下最后几个镜头,拍完就可以杀青,什么时候回曼谷。”
“马上就走。”
“车呢?”
“乘船,我们从湄南河上回去。”
十二月的湄南河已经不是雨季,水流平稳,沿大江而下,郑安容觉得比挤在闷热的巴士中更加舒适。他的这个提议也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因为终于看到了漫长的电影拍摄结束的曙光,所以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明媚,迫不及待想要赶紧回到曼谷。
河流两岸是广袤的冲积平原,再远处是不高的山丘,偶尔有古寺一闪而过,水流浑浊,呈现暗淡的黄色。
泰国有许多条河流,但只有湄南河,被认为是母亲河。
近些年来泰国经济飞速发展,金融业、地产业都相当有名气,地皮的价格也屡次翻新,沿着河流两岸,曼谷市区最奢侈的酒店都建立在此,船只停泊在就近的泊口,靠近一行人下榻的文华东方酒店。
盛嘉宜和身边团队人员说说笑笑走进酒店大门,正玩笑着晚上找个夜市去吃Mookata(泰式火锅),却被人推了推手肘,人群的嬉闹声都淡了下来。
“徐少来了。”年轻的女孩压低嗓子对盛嘉宜说。
剧组的人都有点怵他,据他们同盛嘉宜说,觉得徐明砚很高冷,看起来很不好接近的样子,事实也是如此,曾经有女孩也想着借徐少探班的时候,略微展示美丽,以赢得对方芳心。虽然知道比美貌,难以匹敌盛嘉宜,但想着男人的本质就是爱偷吃,有了一个好的并不耽误他吃外头不好的,所以仗着自己颇有姿色,仍是迎难而上,十分殷勤。
却没想到徐少连眼神都没给她留一眼,转头就叫人告诉了盛嘉宜和郑安容。
工作人员竟然敢插手女主角的感情生活,在郑安容和制片人看来自然是不能容忍,当即就要把那个女孩开除。盛嘉宜知道后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而体谅女孩得到一份工作也不容易,便随口戏谑了一句,叫制片人只给她换到后勤岗位,不再留在前头做场务。
盛嘉宜对人以宽容柔和著称,但此事过后,在她身边工作,人人都谨慎万分。因为知道她一句,就能叫她们丢了工作。男人虽好,靠色相上位的道路也不是人人都有那个本事走,工作却是实打实地能给自己带来收入。在香江做打工仔,尤其是影视圈的打工仔,就不要谈论什么劳工权利了,和黑工也没有太大区别,能勉强过活实属不易,大家都不想得罪如今的港圈一姐盛嘉宜。
连带着徐少,就不太受待见了。
盛嘉宜看到空降到这里的徐明砚一愣。
他这个时候不应该在东京?
“你怎么来了?”她迎上去。
徐明砚淡淡瞥了一眼谢嘉诚,两人隔着酒店门厅对视,中间的水晶吊灯太耀眼,晃得盛嘉宜眼睛疼,她没来得及看清,但是其余人却莫名感到冷风穿堂而过,吹得后背脊梁骨一阵抖擞。
这可是热带!哪里来的冷风?
仅仅是那一个瞬间,徐明砚别开眼,不再管沉默着的谢嘉诚,轻声对盛嘉宜道:“我来陪你过生日。”
“我的生日。”盛嘉宜捂住嘴,瞪大眼睛。
她差点给忘了!
英雄本色
“我忘记了。”盛嘉宜靠近徐明砚, 撒娇般地小声道,“而且还有好几天呢,我本来准备回香江过生日。”
徐明砚顺势牵住她的手, 盛嘉宜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任由他牵着, 一边问身边的助理阿香:“阿香,你怎么也不告诉我徐先生来了。”
阿香冲她挤眉弄眼,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
“怎么了?”盛嘉宜在有些事上出奇的迟钝, “你的脸还好吧阿香。”
“我”阿香无语凝噎。
阿香彻底放弃了提醒自己的小老板。随便她吧, 反正她不会在乎自己和谢少的照片是不是已经刊登在报纸头条上, 大概率也不会在意徐少是怎么想的。这照片的传播速度堪比蝗虫过境,不出两个小时已经满天飞, 公司对于盛嘉宜这些无伤大雅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干涉太多,哪知道徐少竟然空降曼谷, 看样子是要兴师问罪。
小老板的情绪波动不大,这意味着她能给予身边人的情绪价值也很少,反正有的是男人会对她甜言蜜语,为她提供快乐,徐少是其中翘楚, 很懂得怎么让嘉宜开心,牢牢把守着正宫地位寸步不移,地位相当牢固。而谢少对嘉宜的好感, 剧组里的工作人员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 两个人拍爱情片, 只有一个人动了真感情,这事就很难办。
谢少平日里也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可惜比起徐少除了帅可谓是一无所有,就是那个帅,也不竟然全然胜过徐少。阿香平日里每天在剧组和场上姐妹们边啃西瓜边看戏,听她们点评几个男人,徐少高冷、谢少温和、程少风流,各有各的优点,也各有各的缺点,但要说到谁最适合做男友甚至丈夫,徐少以其高达千亿的身家毫无悬念胜出。
阿香跟在盛嘉宜身边,想的也更多一点。她担心徐少一气之下把谢少封杀了,徐少的堂叔叔是无线的大股东,在影坛的势力相当惊人。
谢嘉诚看到徐明砚带着些挑衅地紧握着盛嘉宜的手,淡淡一笑。他不害怕,也没有过多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争不过,也知道徐明砚不会对他做什么。
熟悉盛嘉宜的人都知道她的手段厉害,把徐明砚吃得死死的,连一句话都要说得小心翼翼。
其实经纪人提醒了他很多次,不要和盛嘉宜来真的。身经百战、老道万分的经纪人强调过,盛嘉宜这样的女人,要么不结婚,结婚的话就不可能嫁给一个娱乐明星。
谢嘉诚的经纪人叫王建安,北京人,很早之前就来到香江工作,在香江和内地娱乐圈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同何希月关系相当好,很早就对盛嘉宜这个女明星有所了解。
王建安说盛嘉宜和别的明星不太一样,她要的好像不是荣华富贵,也不追求什么艺术成就,很少有人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戛纳电影节后,他就这件事玩笑般问过何希月,结果何希月说,她想要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王建安刹那间笑出声,盛嘉宜已经很红,早早就拿到了别人一生都求之不得的荣誉,有一个年轻多金还忠诚的富家公子哥追求,她还有什么自我价值没有实现?从一个偷渡的无户籍的城寨女孩到国际巨星,她还有什么自我价值没有实现?
没想到何希月这个没读过几天书的女人和他聊了一晚上的哲学,仿佛郑安容上身一样,将他聊得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到最后,王建安只记得几句话,他回去仔细拜读了一番相关的著作,这才敢揣着书来跟自己的宝贝大明星谢嘉诚分享。
王建安说:“嘉诚,盛嘉宜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人,她想要做一个可以影响别人,改变世界的人。你不能为她提供助力,就不要对她动真感情,因为她不会选择你。”
他对她没有用处,所以她的目光从来不在他的身上停留。
那徐少呢?他知道嘉宜是这样想的吗?还是说他知道,但是他甘之如饴?徐少倒是的确可以给嘉宜很多帮助,谢嘉诚知道她最近动了想去好莱坞的念头——李孟华导演一直在劝她,而李孟华本人这几年也频繁前往美国学习电影制作。
亚裔在好莱坞受到排挤和打压,徐家在湾区一带根基深厚,徐少可以帮她。她想继续当演员也好,又或者未来积累了名气想要退圈从政也好,徐少都是她最好的选择。
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其实也谈不上失去。
谢嘉诚面色如常朝着盛嘉宜走过去,停在她眼前,开口,声色悠扬:“嘉宜,你生日那天大概还没有杀青,之前剧组就说了要给你准备蛋糕,我们一起给你庆生。”不等盛嘉宜回答,他又问徐明砚,“徐少要是不忙,也可以来。”
争不过是一回事,气一气徐明砚又是另外一回事。
有钱怎么了?有钱了不起?
画面太美,工作人员不敢看。阿香偷偷躲到盛嘉宜后头,觑着她的脸色,发现她面色如常!根本不在乎眼前两个男人是不是在为她争风吃醋,甚至觉得有点不耐烦,但是又不想插手,于是转着手腕,仔仔细细查看自己的指甲。
嚯,不愧是嘉宜。
徐明砚看到谢嘉诚的挑衅,微微挑眉。
两人身高相符,一人俊秀,一人清雅,面对面站着,旁边还有个艳光四射的绝世美人,三人一起,叫旁边观战的忍不住吞口水。
过了几秒,徐明砚微微一笑:“我听嘉宜的,她想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盛嘉宜终于放弃对指甲的兴趣,抬起头:“走了。”
另一只交握的手扯了扯徐明砚。
“过几天的事,过几天再说吧。”她温声对谢嘉诚道,并没有忽视对方骤然黯淡的神色,但她没有太多想法。
她不爱演员,因为和自己合作的男明星,都分不清什么是戏中,什么是戏外。
他们长时间相处,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谁都要长,互相一遍又一遍说着我爱你,会亲吻,会拥抱,会做无比亲密的动作,久而久之,他们觉得这就是爱情。
这不是爱情,这只是一份工作。他们爱的也不是她,是想象出来的那个完美的角色。
盛嘉宜拉着徐明砚上楼,让他等自己洗个澡,再一起出门。
夏季虽然气温要低一些,但是日常还是能达到三十摄氏度,在外面拍一天戏,身上少不了汗水,盛嘉宜一直不喜欢沾满灰尘的感觉。浴室中水声淅沥,徐明砚靠着落地窗边的扶手椅坐下,Jim Thompson 泰国丝绸铺在小几上,柚木地板呈现出偏深的褐色,像陈年的树皮,空气里有淡淡木香。
盛嘉宜在里面洗澡,他很难静下心来,只能随意翻动桌上报纸。
傍晚刚送来的报刊上赫然印着盛嘉宜和谢嘉诚靠在一起的照片,徐明砚不想看那张相片,瞥了一眼就把它塞到最下头。
香江的新闻更新得和曼谷一样快。
他本来要去东京,就因为那张照片临时改了主意。
隔着些距离,照片拍得有些模糊,眩目的阳光下,盛嘉宜和谢嘉诚站在廊下,两个人挨得很近,谢嘉诚低头,就着盛嘉宜手中的打火机,点燃嘴里叼着的香烟。
报刊主编不是不知道以这样一张不算过分亲密照片想要造谣难度有多大,只能在下面写道——阳光绿树,俊男美女,站在一起就是美好的样子。
美好?
徐明砚冷哼一声,没有心思再看报纸。
窗外是一大块翠绿色的草地,棕榈树的叶子被地灯照亮,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对面的落地窗则面朝湄南河,河岸两畔灯光璀璨。
这五年,泰国是东南的明星国家,GDP年均增速高达9%,是亚洲的第七大经济体,在东南亚,仅次于拥有大量橡胶、金属矿产、石油、天然气的印尼。
泰国的中央银行也被认为是亚洲技术最高的央行之一,高薪雇佣全球顶尖经济学者,花费巨资将本土人员送往西方高校研修,用来打造泰铢兑美元的复杂的“软挂钩”机制。
盛嘉宜出来的时候看到徐明砚站在窗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在看什么?”
她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眼神,看到夜幕中静静流淌的湄南河,与河上色彩缤纷的游船。
“嘉宜。”他忽然道,声音平淡,“我记得你会擅长风险模型测算。”
“为什么这么说?你难道不会吗?”盛嘉宜失笑。
徐明砚没有道理不会,他做过联邦储蓄银行的高级分析师。
“没有你那么专长。”他说。
准确来说,盛嘉宜当年在财政司干的那一套分析,跟经济没有多大的关系。他们那四五个香江人也是财政司专门聘用——梁振松有自己的小九九,不愿意使用外籍人。她们的工作就是设计专门的计算机模型来监测往来香江的外汇、利率、股市指数,防止国际上部分投资者乘机攻击国际金融中心与自由贸易港。
西方管这叫做Quantitative Finance。
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能力做宽客,东南亚如今拥有高水平的数学、统计学和计算机编程能力的人本来就是少数,也不是每个宽容的模型都真的有用,这取决于她/他是否有顶级的智商、顶级学者的指点,以及是高度发达的金融工具和市场结构实践。
这种人在北美都不多,在这里就更少。
好巧不巧,他眼前站了一个。
“这么和你说吧。”盛嘉宜擦着未全干的长发,湿漉漉的水汽混合着玫瑰花的清香,馥郁夺人,“理论上我可以用Krugman第一代模型或Obstfeld第二代模型来给你测算泰国经济风险,挑一些资本流动性、外汇储备覆盖率、利率做参数,也许还要加上压力测试,假设外汇储备突然减少50%什么的。但是你要知道模拟只是模拟,现实会因为人的想法改变,计算机不会变。更何况最稀缺的是数据,很难拿到这么多指标的具体数据,当然你应该有办法。”
“怎么?”盛嘉宜说着笑了起来,“担心你在泰国的投资打水漂?”
徐明砚指着报纸上一条新闻给盛嘉宜看。
盛嘉宜凑过去一些。
那真是条微不足道的新闻,难得被他注意到。
一则短债违约的新闻。
就因为这个原因?
盛嘉宜都觉得有些吃惊了。短债违约的情况虽然不少,但也普遍存在,即便是她,看到这条短讯大概也是一扫而过,不会产生更多的联想。
她指了指酒店配置的计算机:“个人计算机处理不了你要的东西,得Cray T3D这样的超级计算机才行,你让你的员工去处理。”
“你太高估我们这些可怜的企业家了。”徐明砚闻言失笑,“你说的那台计算机,在匹兹堡超级计算中心,连NASA都还在用它的上上代。”
“那我也没办法。”盛嘉宜白了他一眼,“算力决定计算的结果。”
“我只要一个不可靠的结果。”
盛嘉宜沉默了一会,伸出手:“先给钱。”
“要多少。”
“越多越好。”她说。
有钱不赚是傻子,反正他要的是草稿版本。
“一千万。”
“成交。”盛嘉宜和他一拍即合。
英雄本色
酒店庭院里停着一辆雪白的劳斯莱斯银色轿车, 见到他们下来,身着黑色西装的司机已经急忙拉开车门。
豪华轿车的内饰同样不俗,使用了大量原木, 底部铺满厚厚的羊毛毯,踩在上面软乎乎的。
天气仍是炎热的, 打开车门那一刻冷风扑面而来,盛嘉宜哎呀一声:“我现在已经不能离开冷气机了,看来由奢入俭真的很难。”
徐明砚被她逗笑:“为什么要由奢入俭?努力不就是为了享乐?”
“努力也不一定有资格享乐, 大少爷。”盛嘉宜毫不留情地抨击他, “钱都被你们赚走了, 打工仔,挣点辛苦费而已, 还要看老板的脸色。”
“我对我的员工一向很好。”
“我看你的助理jerry可不是这么想的,他每次看到你的表情都很痛苦。”
“那是因为他长得就很苦大仇深。”
盛嘉宜跟着徐明砚去了一家高级餐厅吃晚餐,喝了一杯红酒, 到头来也没搞清楚他突然跑到曼谷是要做什么?专程为了要她帮忙测算泰国的金融风险?这种打电话也能沟通的事情就没必要不远千里跑过来了吧。
要是阿香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要说她一句不解风情了。
“你不应该来。”盛嘉宜说,“这和我们打算的不符合,你来的次数太多了,他们畏手畏脚。”
“我要是不来, 怎么证明我在追求你。”顶着盛嘉宜不赞同的眼神,徐明砚随口找了一个理由。
盛嘉宜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收敛了些愈发扩大的笑容, 和她谈起正事。
“你要我打听新安会和胜和会在泰国的人马和据点, 我都已经打听清楚了, 新安会的人多一些,集中在中部和北部城市, 曼谷也不少,领头的是一个叫邱芳继的叠|码|仔,每年从澳城那边拿到天价酬劳,同时也维护在泰的地下钱庄。”
“和你猜测的结果差不多,邱芳继是直接同宋家打交道,而非像在香江那样,新安会还要通过林家才能接触到宋家,大概是因为觉得涉及跨国交易,两边法律条款对此都相当纵容,所以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宋家盘踞在澳城已经六十多年,根基深厚。当年盛婉的例子在前,对于这种本土大集团背后的势力,如果不能一击得手,只会后患无穷。
今天的平衡和安稳,建立在她、梁牧、宋元、徐明砚四个人间,相互制衡之下,才有了片刻的安宁。有徐明砚在,宋元就要顾忌着自己得罪了他之后的下场,宋元不发话,新安会做事始终束手束脚,而只有梁牧当龙头,胜和会以陈深为代表的极少数两三个漏网之鱼的元老才会在她的事情上按兵不动。
一旦其中有一个人撕破脸皮,都会把问题闹大。
挡在她面前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绝不能随意再被他们拉下去。
盛嘉宜抿了一口红酒,沉吟道:“宋元在澳城基本可以说是无懈可击,这么多年,连赌王都动不了他,别人就更没有机会了。他不担心,自然也有他不需要担心的理由,邱芳继能在泰国为他卖命这么多年,想必也抓不到把柄。”
“不是抓不到,是没有人想抓,也不敢抓。”徐明砚说,“泰国本土势力很弱,强势的都是国际势力,其中又以欧美为一派、东南亚移民为一派、中国人为一派。有人私下向我透露,邱芳继每年至少要从宋家手里拿走三百万美金,可想而知他帮忙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如果抓到邱芳继,有多大的把握把他引渡回香江处理。”盛嘉宜垂眸看着手背。
她一直是一个体贴的人,总是会给亲近的人很多次选择。就比如徐明砚,他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可他说到底现在是个投资者,他风光霁月,大可不必将自己置身险境,卷入三|合|会的纷争中。
她也不想把他扯进她的漩涡中,所以在城寨的时候才试图甩开她……可是后来,是他自己决定站在她这边。这样也好,他的支持,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助力。如果是她自己独自一人,她大概都查不出邱芳继这个人的存在,徐明砚就有办法,盛嘉宜不管他想了什么办法,她只要结果。
而梁牧,她也给过他选择……
是他自己选择回来。
徐明砚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有难度,他首先已经获得了泰国身份,他的妻子是泰国人,很有背景,黑白通吃,这是他能在这里混得开的前提。但不是没有可能,他没有注销香港永久居留权,如果香江那边愿意要,泰国这边愿意送,就可以把他引渡回去处理。”
泰国说是别国地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变数太大。
“香江肯定想要。”盛嘉宜说,“黄智贤快要退休了,这是他扬名立万,再上一层楼的最好机会。问题就在于泰方愿不愿意把人交出去。”
徐明砚沉思了片刻:“我来给你想办法。”
“还记得郭明瑞吗?”
“泰国首富?”盛嘉宜挑眉,她和徐明砚最初在半山相见那一晚,郭明瑞的直升机曾在两人头顶掠过。后来偶然听徐明砚谈起她才知道,郭明瑞那时刚查出身患胰腺癌,他到香江来,是为了治病。
“他祖籍在潮州,当年联合三位侨民创建泰夏银行没多久,就遇上太平洋战争,全部资产被日本没收,战后清算归还财产,因为祖母祖籍为潮州的缘故,祖父帮了郭明瑞不少忙,郭家与徐家算得上世交。由郭家出面,只要理由足够,引渡不是问题。”
“郭家能保证万无一失?”
“要是做不到,郭家也就别自称什么泰国首富、世界富豪了,泰夏银行几乎把持着国家经济命脉,除香江汇港银行外,整个东南亚就属泰夏银行体量最大,郭家自己也是做黑市交易起家,和泰方高层关系紧密,董事会中有两位董事担任副总理,邱芳继不过是流氓地痞,郭家不至于连他也动不起。”
他说得随意,盛嘉宜听在耳中却知道这一切绝对没有那样简单。
郭家解决邱芳继自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郭家出面。
“郭明瑞如今病入膏肓,离咽气也差不了多久,泰夏银行总裁职位在长子手中、信托和国际业务在次子手中、保险在三子手中、证券公司在四子手中,唯独幼子郭锡云是他的第六个情妇所生,还没有进入董事会。香江区域业务换一个邱芳继,这笔买卖,郭锡云不会不做。”徐明砚说得有些含糊,但是点到即止。
所以他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处理。
盛嘉宜打量着他。
徐明砚有些好笑:“怎么了?”语气调侃,“担心我开的价太高?郭锡云人不错,他来执掌香江业务算是自己人,总比别人上位好,这个职位说起来关键,但不会威胁到董事会主席这个核心位置,郭家也愿意换……不让郭锡云来,那就只能由别姓股东坐镇香江,还不如郭锡云。”
“不是。”盛嘉宜摇摇头。
她只是觉得谁做了徐明砚的眼中钉,那可真是倒霉透了。
这个主意最开始是她出的。魏家这么多年来办法用尽,都没有解决掉自己的眼中钉,说明澳城就不是个能下手的地方。徐明砚自己都承认过要动宋氏家族几乎不可能,尽管体量差距庞大,但仅仅靠资金上的威胁,伤不了这些东南亚富豪的根本。
盛嘉宜只告诉了徐明砚,宋家除了公海上的邮轮,或许还控制了泰国和老挝的钱庄,他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
从找出邱芳继这个人到顺着脉络找到可以解决问题的郭家这个切入点,他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甚至已经搞明白邱芳继每年可以从宋家手中拿到多少钱。
越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背后越是不知道涉及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又需要花费多少精力来抽丝剥茧。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等你离开曼谷以后,警方就会抓捕邱芳继。”
“为什么要等我离开?”
“因为不安全。”徐明砚低声道,“非常不安全,在曼谷,一旦生变,也许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邱芳继不重要,你的安全最重要,杀青后我会安排飞机把你送到新加坡,连香江都不要回去,只有在新加坡,我才会放心。”
盛嘉宜沉默了几秒,说:“好。”
曼谷仿佛一座具有勃勃生机却又还未来得及实现现代化的城市,没有那么多摩天大楼,但是比起乱糟糟的金边,它的街道宽敞,到处立着巨大的广告牌。夜晚市区灯火通明,车流如织。
路过夜市,他们两个下去逛了逛。摊子上摆满热带水果、糯米饭、椰水,炭炉上烧着冬阴功汤,全程几个保镖都紧紧贴着他们,如临大敌。
路过一家报刊亭的时候,盛嘉宜无意一瞟,看到了一张中文报纸上,竟然有她和谢嘉诚的照片,而且竟然是下午在素可泰被狗仔偷拍的那一幕。
盛嘉宜:
这也传得太快了。
她回头看了徐明砚一眼,恍然大悟。
就说嘛,他怎么会突然跑过来,事前也不说一声。
顺着她的眼神,徐明砚也看到了那张照片,脸色一凝。
“吃醋就吃醋嘛。”盛嘉宜轻哼一声,点了点他的肩膀,“不要太在意啦,虽然我身边呢,是有很多帅哥——”她笑眯眯道,“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你。”
好看又好用,这点别人比不了。
她踮脚亲了他脸上一口。
徐明砚顿时觉得心里仿佛在这个瞬间痛痛快快下了一场大雨,清风拂面,冲散了热带闷热的气息。他低头看着她,目色深沉,英俊的面庞在白色灯光流转间如圭如璋。
盛嘉宜面上一热,把他推开了一些:“在街上呢。”
大庭广众下接吻,她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徐明砚停了几秒,再开口时,云淡风轻:“回酒店?”
挨了盛嘉宜一记嗔怪的眼刀。
她拉着他的袖子,两人继续慢慢走在街头。
她跟他聊素可泰:“很小的城市,在平原上,太阳很大,湄南河的水浑浊平缓,有很多庙,看起来跟吴哥窟差不多,金色的塔顶、浮屠浮雕、断壁残垣,街上餐厅很少,甚至连店里都很少,仿佛与世隔绝。”
“想去这样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吗?”徐明砚问她。
盛嘉宜摇了摇头:“不,我不会,但是我觉得,也许有些人会。”
英雄本色
绿色的椰林在风中轻轻摆动。阿May提了提肩上的包链, 抬头望着眼前的音像店。
她被店门口巨大的海报吸引,那是一张来自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中的剧照,身穿黑衣的奥黛丽·赫本带着黑色墨镜, 脖颈间显眼的大串珍珠项链在阳光下因为反光而刺眼夺目。
阿May手里握着和海报里差不多的面包,站在玻璃前, 呆呆看了一会,不由自主踏进店门。
她曾经如影片中的女主角霍莉·戈萊特那样沉迷于金粉世界,因为金钱和身份找不到归宿, 她拥有同样的美貌, 但幸运的是, 她很快从那样的生活中清醒。她不愿意将那段经历称之为沉沦,好与不好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无关乎失去,自然也没有得到。
门前风铃因为她的动作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货架上摆着一长排台湾著名玉女歌手的碟片,阿May仔细看过去, 从1977年第一张专辑一直看到1991年。
阿May曾经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应召女郎,她白天漂泊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晚上等待客户的光临,偶尔回到九龙城寨,在狭小黑暗的室内休息。身为这座城市的边缘人物, 她像幽灵一样活在一个个角落里,从黑暗走到光明,看起来只差一步, 她却花费了很多年的时间。
有脚步声响起, 由远及近。
阳光实在是太热烈了, 眼前是一面玻璃,强光照射, 她眼睛几乎睁不开,只能绕着碟片柜缓缓移动。
室内流淌着轻缓的音乐。
那是《蒂凡尼的早餐》影片中的主题曲《moon river》。
赫本抱着吉他在窗台弹唱,歌词说的是:那些离开故乡去大城市寻求名利的人们,往往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与地位。然而,现实却常常事与愿违,他们最终可能一无所获,甚至落魄街头,甚至一生都无法返回自己的家乡。
阿May终于停了下来,她站在走廊的尽头,下意识抬起头。
在货架的另一个尽头,她看* 到了穿着蓝色牛仔外套的阿星,那一秒,她像过了一生一样漫长。
阿May的一天会遇到许多人,六百万人里只有寥寥几人会和她说话,这几人只有一两个会和她成为朋友,再然后,他们陆续分别离开。命运的齿轮转了无数次,偶尔也会牵引着他们寻找原定的轨迹。
缘分到来的时候,他们终将再次相见。
**
阿香靠近盛嘉宜:“嘉宜,徐少那边刚刚打电话过来,催你尽快去机场。”
“你有按照我说的去告诉他吗?”
“我按照你的要求说了,但是为什么要和徐少说整个剧组都要到晚上才离开呢?”阿香不解,“明明大家下午都走了。”
“急着走做什么?”
阿香一愣。
她不知道计划,盛嘉宜也不曾和她提起。按照徐明砚的计划,她上飞机那一刻起,就是警方动手抓邱芳继的时候。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逮捕这位邱先生后,他和他的同伙将全部以跨国犯罪的名头全部被引渡至香江,以避免在泰国受审的过程中发生意外。至始至终,都将由郭家出面来办这件事,郭家深受王室器重又把持着金融命脉,随便找一个名头都就敷衍过去,只要邱芳继供出宋元,接下来的一切都将有澳城魏家接手。徐明砚相当于在中间充当掮客,左手倒右手就能把事办妥。
但想得再好,也怕出纰漏,所以要等盛嘉宜离开。她跟着剧组一起,很安全,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对一整个电影拍摄组动手。
“我让你联系的人,你联系了没有?”盛嘉宜低下头,随意说道。
“联系了。”阿香叽叽喳喳,“为什么要用公用机给梁先生打电话告知他你走的时间呀嘉宜,梁先生不是香江人吗?你不是要去新加坡吗?对了,梁先生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盛嘉宜笑着去搂她,“阿香,你是我的人,只要听我的话就好了,按照我说的去做,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香温顺地点了点头:“好。”她不是一个心思很多的人,在盛嘉宜身边,即是助理,也是贴身的保镖,她拿的薪水很高,是她在武馆这辈子也拿不到的钱,盛嘉宜人很好,对她也很好,她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
盛嘉宜开始自己动手收拾行李,。
她不跟剧组一起回香江,所以走得最晚,拖延了许久,等到下午郑安容离开曼谷,剧组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原定三点起飞的私人飞机,直到现在还在等她。
一直等到时针指向七,盛嘉宜才扣好行李箱,将一只昂贵的百达翡丽表戴在手腕上:“走吧。”
轿车开在街头,夜色已从天边开始蔓延,夕阳沉沉,暮色依稀,翠色手表泛着清透的冷光。
开出市区一段路后,驾驶座上的阿香忽然神情一滞:“不对。”
“怎么了?”盛嘉宜扭过头看着她。
“有人跟着我们。”阿香凝重道,“不清楚是什么人,是不是狗仔?”
盛嘉宜看了一眼后视镜,背后的确有一大片刺眼的车灯。
“先开快一些。”盛嘉宜说,“看能不能甩掉他们。”
“好。”阿香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他们跟得很紧。”十分钟后,阿香嘴唇已经紧张得开始泛白。这不可能是狗仔!在国外,从不会出现大量跟车的狗仔,身后的车辆一直紧紧贴着她们,盛嘉宜原本计划和剧组人员一起到机场,根本没有安排保镖跟在身边!
一辆车甚至超到侧边,试图去撞她们,刹车片发出呲咔一声响,阿香一停一顿,看了一眼仪表盘,将方向盘拽紧,再次狠狠踩下油门。
依然甩不开,后头的车辆来势汹汹,一看就训练有素。
盛嘉宜叹了一口气:“停下来吧。”
“什么?”
“停车。”她说,“这样开下去,要是出了车祸我们都得没命。”
“可是”
“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盛嘉宜冷笑道,“至少不会在这里。”
邱芳继只要不是个彻底的蠢材就能想明白,在这里对她动手等着他的就是死路一条,唯有以她为人质要挟徐明砚,自己才能逃出生天。
车速逐渐慢了下来,见他们熄火,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已经行至陌生的地方,路边是大片大片棕榈林和稻田,一望无际的原野静静仰倒在黑云下,沉闷的大地仿佛一头熟睡的凶兽,待日光彻底落下,就将露出自己凶狠的獠牙。
后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五六个身穿黑衣的人,手里明晃晃拿着长刀,为首上来敲了敲窗户,盛嘉宜按住阿香发抖的手,降下车窗。
“盛小姐。”那人说,“烦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
太平山顶。
郭锡云很喜欢从这个高度看香江,山峦起伏的动线上楼房林立,海湾上飘着邮轮星星点点,夜间灯光璀璨,仿佛将世界都踩在脚下。
徐明砚在他身后泡茶。他泡的很仔细,这手技术是同老师父学的,什么时候以何种角度注入热水,润蒸多长的时间,这都是有讲究的,茶泡不好,味道就损失大半,既要有耐心,也要细心,是个慢功才能熬出来的细活。直到他倒掉最后一泡茶水,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到这在窗前的郭锡云,不紧不慢道:“以后这样的风景,有的是时候看。”
郭锡云转过头。他是郭明瑞最小的孩子,今年才三十六岁,头上最大的哥哥已经近六十的高龄,很多时候他争也无处去争,父亲宠爱他,却不器重他,等父亲撒手人寰,哥哥们不会也没有精力再管他,他必须在此之前做好准备。进入董事会,手握集团核心业务,是第一步。
徐明砚愿意拿一个江湖混混来换对他的支持,郭锡云只觉得无比惊喜。
“你为了美人,也是难得下这么狠的手,嗯?这一条暗线牵系势力庞大,连根拔起不知道会损伤多少人的利益,实在是麻烦至极。不过说到底,还是大家乐见其成的结局,魏家等着宋家倒霉都等了多少年了,一定会狠狠踩一脚,等到白家宋家都垮台,大马的金融真空由你自己填进去,也不至于忙活一场,最后除了哄美人开心,什么也没有得到。”郭锡云弹了弹烟灰,“邱芳继,该死。”
“他的确该死。”徐明砚云淡风轻道,“海上邮轮能挣多少钱?跟赌客分红,抽息按十厘算,也养不起那样多的鹰爪。我年轻曾遭遇绑架,就是为了逼祖父尽早远走,离开香江,授意出自谁不好说,但是这种事他们也没少做,富豪个个夜不能寐,生怕哪一天得罪了人就被清算。”
“就当做了件好事。”他将手中的粉彩虞美人纹小盌轻轻放在几上,这套釉器都是雍正朝烧制,是宫廷用品,当初在伦敦花了五十万英镑拍下来,如今看着倒是增值了不少。
“邱芳继帮宋家在泰国做的事,就是有一百个他也不够替死。”
“都不过是鬼佬养出来的恶虎,红毛鬼面上做尽好事,留下好名声,私底下纵容扩张,这几年看下来,黑暗势力倒是比二十年前还要猖獗。”郭锡云似笑非笑。
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煞风景提及,徐家从前就是靠卖大烟当买办起家。从前做过什么对他们这些人已经不重要,现在在做什么,很重要。
“徐少,我也要同你讲,这一次和你合作,我是冒了大风险的。”郭锡云强调,“要是不成功,你躲回新加坡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我是拿命在同你玩,你可要知道,邱芳继背后是泰缅边境那群人,而那些人背后又有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
泰缅边境这个地方,只要一提起,总会有一些不好的想象。但在一开始,那里也仅仅是三国交界地而已。高山峡谷、湍急的大河、复杂多变的天气,让它与世隔绝。当地并没有罂粟种子,更加不生产罂粟。
罂粟种子来自从前的印度殖民地。起初是因为气温合适,而如今,大国边缘,强邻在侧,动邱芳继一人事小,甚至动宋元也不是大事,要是拔出根茎带出泥,那才是要命的事。郭锡云不敢把事情闹大,他也只敢抓邱芳继。
“别说得这么严重,我为了娶到老婆,你为了拿到董事会席位,怎么看都不亏。”徐明砚双手交叉置于身前,戏谑道。
“你”郭锡云咬牙正要骂他,忽然感到口袋中一震,“我接个电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移动手机:“H-ló, mii à-rai”(泰语:什么事?)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徐明砚看他脸色不太对,心下一跳,问道:“怎么?”
郭锡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用泰语对那边骂了几句,很快挂断电话。这种事瞒不住,也不能瞒,几乎没有过多思考,他就对徐明砚直言道:“他们把盛嘉宜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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